黛玉葬花人物关系图:重读林语堂《生活的艺术》 (依仁山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16:44:15

     重读林语堂《生活的艺术》

读文学大师林语堂的作品是一种享受。

那流畅的语言,那雅致的文笔,那幽默风趣的谈吐,那善良厚道的天性,那渊博的学识,那深邃的思想,那海阔天空的自由洒脱……

记得是解冻不久,从杨浦区骑自行车去南市“省版书店”,买到《京华烟云》的快乐,归途也许“超速”了,急着回家想一口气读完大师的作品。以后不断的搜寻大师的各类作品阅读,等到比较完整的林语堂文集出版,我已经基本买过了读过了。那种痴迷,那种执着成了美好的回忆……

《生活的艺术》是大师的“私人供状”,是“抒情哲学”。读大师的作品,自己已没什么更多话要说了,只须把喜欢的语句段落摘录或概述一下就足够了。原文照搬一字不差,我想大师也未必会欣赏,说不定还会嘲笑呢!

再次拜读大师《生活的艺术》,看着当初划的红线、写的片言只语,有一种旧地重游的感慨和美妙的回味……

和草木为友,和土壤相亲,我便觉得心满意足。我的灵魂很舒服地在泥土里蠕动,觉得快乐。当一个人悠闲陶醉于土地上时,他的心灵似乎那么轻松,好像是在天堂一般。

现代哲学家所缺乏的是勇气。我可以根据直觉下判断,以孩子的厚脸皮在大庭广众直供自己的观念。这些话往往和某个作家的话很是相似,这是一种永久的精神朋友。

写这书有一群和蔼可亲的天才朋友和我合作,他们的灵魂和精神我同在:第八世纪的白居易,十一世纪的苏东坡。十六十七世纪许多独出心裁的人物——浪漫潇洒富于口才的屠赤水,嬉笑诙谐独具心得的袁中郎,多口好奇独特伟大的李卓吾,感觉敏锐通晓世故的张潮,耽于逸乐的李笠翁,乐观风趣的快乐主义者袁子才,谈笑风生热情充溢的金圣叹……(自序)

人类心性是相同的,在这一国能感人的自然也会感动别国人。

中国的哲人是睁着一只眼做梦的,爱用讥评的心理观察人生,是自私和仁爱宽容的混合。看透了诸事和自己的徒劳,没有虚幻的憧憬也无所谓醒悟,没有奢望也无所谓失望,精神就彻底的解放。

做个明慧有悟性的大观者,有着宽宏的怀抱,带着温和的讥评心理度过一生,丢开功名利禄,乐天知命地过。意识自由,爱好放荡不羁,傲骨和漠然的态度,深切热烈地享受快乐人生。

一个民族有几个大哲学家不稀罕,稀罕的是整个民族能以哲理的眼光去观察人生和世界。中国人轻逸愉快的哲学存在于智慧快乐的生活中:现实+梦想+幽默=智慧。

人类放浪形骸的素质是最有希望的素质,他们是人类尊严和个人自由的卫士,是独裁制度最后的敌人,是最后一个征服者。现代一切文明要靠他们维持。

巧辩矫饰进步到天真纯朴,有意识地进步到简朴的思想和生活,才是完全的文化。知识的智慧进步到无知的智慧,感觉到人生的悲哀到快乐的人生,从苦——笑,从悲哀——醒觉——哲学的欢笑,再加上善和宽容才是智慧。现在的人生太严肃了,应该推崇一种轻松快乐的人生哲学。(第一章:醒觉)

希腊人并不神圣,但希腊神却具有人性。希腊人酷爱人生和宇宙,他们解剖物质世界,理解人生真善美。

中国人把天地人并列为三灵,认为世间万物皆有生命,灵性的人自然要应该使热情欲望和谐表现。合情近理地生活,依着良知行事就无视惧,良心安宁是最大的福气,光明磊落就鬼神不犯。灵肉造就的人身,应该身心协调生活和谐。

了解就会宽恕,这适用于对人也适用于身心。宇宙的神秘,外表和内在是相同的。

人生是一首诗,有着韵律和循环的节奏。天真朴实的童年,粗拙的青春期,热诚愚憨充满理想野心的青年,醇熟的成年,和平稳定闲逸满足的老年,生命的火花熄灭便长眠不醒。(第二章:关于人类的观念)

《西游记》演绎了人类历史的演进。孙悟空代表人类的智能,猪八戒代表较卑劣的天性,沙和尚代表常识。取经途中,不完美的心思和卑鄙的情欲常使他们陷入各种窘境。人类脆弱的本能、愤怒、复仇、暴躁、肉欲、不宽恕、自大、不谦逊不断地暴露。人类的能力技巧不断提高,破坏力也随之增高。猴子孙悟空是自大的恶作剧的也是可爱的,人类也这样,有着各种缺点,但我们仍爱人类。

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一切本能都是健全美好的;但是在社会中这一切就成了野蛮。

认识人喜新厌旧的本质,才能认清自己和我们的文明。

我们是尘世匆匆的过客,谁也难免一死,何苦为了争名夺利斗不休!

苍田青山无限好,前人耕耘后人收;

寄给后人且莫喜,更有后人乐逍遥。

能明鉴死亡,就能见到人类的喜剧意识,就是人生的诗人。人生如梦,人类是生命航船上的旅客,随着永恒的时间之河驶去,到了某地,有的人下船了,有的人上船了。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洞察人类人性的中国人,宁可解决问题于筵席而不愿对簿公堂。所以生死婚嫁开张庆典无不用酒宴取代。

民以食为天,民众饥饿之时就是帝国倾覆之日。爱国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爱小时候吃过的好东西。

吃东西时,母亲禁止孩子啜唇咂嘴,让孩子感到了人生的悲哀。不表示出我们的快乐,就不再会有快乐了。饮食是人生的快乐,肚子饿不像性饥渴那样受到社会戒律的禁锢,人类在饮食上的矫揉造作比性要少得多!社会上许多犯罪起因于性,而为饮食犯罪就很罕见了。

食物与性情的关系远比我们想象的密切,蔬食的人和动物天性和平,肉食的好斗嗜杀。

世界上一半人是为消磨时间而做事,一半人是被迫做事。

实际行动的人说话少,他们鄙视争论。

国联(联合国)是一所优良的语言学校,注重语言的翻译。但语言解决不了争端,实力强权决定了一切。有了公理、谦让、廉耻才能天使般地通过温柔的语言讨论解决争端和问题。

有了高贵的灵心所有的行为才会合理,才没有罪恶。可是人类的灵心是不合理的、固执的、偏见的、任性的、不可预料的。

人类在纪律方面是极其拙劣的。

健全发展生命、调和本能、培养感觉和情感也许比教育更为重要。

(第三章:我们的动物性遗产)

放浪者的四种特质是:嬉戏的好奇心,梦想能力,纠正梦想的幽默感,行为的任性,不可测度的素质。

思想自由是人类心智最高贵的活动,压制思想自由则是人类卑鄙的恶行。

不知足是人性的特点。

这个世界像照单零点菜的餐馆,每个食客总以为邻桌的菜比自己的好。老婆人家的好,文章自己的好。世间没人感到绝对满足,大家都想做另一个人。这种想象和梦想越大,就越不满足。所以越有想象力的孩子越难调教,国家也是这样。

统治者没有笑容是非常严重的事情。

李可克说:在愚蠢和愚憨这点上,没有一个民族会自誉强过其他民族的。

这个世界,有能力、聪明、有野心、傲慢的人,同时也是最懦弱糊涂的、缺乏幽默、毫无勇气、深刻机巧,永远忙于琐事的人。心思旷达的幽默家比他们更能应付伟大的事情。

合理的时代需要崇高的理想,需要一个浸润丰富合理精神、丰富健全常识、思想简朴、宽和的性情、有教养的新人类。

简朴自然是思想深刻的标志和象征,幽默感滋养着思维的简朴自然,因为幽默家接近事实,而理论家注重观念。

简朴是文化和文明最崇高健全的理想。一个文明一旦失去了简朴和天真,浸染了习俗和世故的话就会充满困扰日益退化。

放浪者始终保持其自由个性,而军人没有独立判断完全受制于统治者和国家。现在军人完全代替了放浪者,成了人类的最高理想人物。

今天的人全然服从物质和经济规律,已经不是个人而成了社会机器的一个齿轮,不再是个体的人而只属于某个阶级阶层了。

经济学掺入了人性,你看股市:买进的以为卖出的是傻子,卖出的以为买进的是傻子。谁是傻子?经济事实是证明。这证明了人类行为的变幻莫测和反复无常。

哲学以个人开端,以个人为依据,个人是人生最后的事实。文化的价值以产生何等的男女为标准。

惠特曼说:一国的文字、诗歌、美学所以被重视,乃是把个性的材料暗示给该国的男女,并以有效的方法去增强他们的力量。一个人神志清明时有一种意识、一种解脱一切的独立思想升起,像星辰那样沉静永恒不灭,它只是属于自己。最后的最好的方法是依赖人类本身和自己天生的、常态的、充分发展的素质,而不掺杂任何的迷信。(《民主主义憧憬》)

人性的因素将会击败那些新制度、新原理、新律法、新改革。新郎新娘的性格比婚姻和离婚惯例更重要,那些法律维护者和执行者本身比法律更重要。

社会、国家、政治进化的决定因素是人民的脾性。经济发展的原则之外,一个民族和人民做事的方式方法是比较重要的因素。经济上的一切重大错误全是不曾考虑到不可测的因素。国家内在政事的进展、政治发展的趋势都要以各种个体内在的观念为依据。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太平。(第四章:论近人情)

能否定现实的表面价值,不肯尽信报纸上的话,不愿受骗就有哲学家意味。哲学家观察人生正如艺术家看风景——隔着一层薄纱或烟雾的。

做人最重要的是去调整人生,和平地工作、旷达忍耐、幸福地过生活。享受人生的理想人物是热诚、悠闲、无惧的人。张潮说:“多情者必好色,好色者未必多情。情之一字维系世界,才之一字粉饰乾坤。”

热情和情感随生命而来无可选择,正如父母不可选择一样。

人生是残酷的,热烈慷慨天性多情的人会受到聪明同伴之嘲,常常因为对仇敌宽大、对朋友过于信任而伤害了自己。热情不足以应付环境,热情必须和智勇结合,方能避免环境的摧残。

这个世界骗子何其多!佛教说最大的骗子是名和利。其实人生的骗子是名、利、权。在名利权的迷惑下,就会成为其他骗子的奴隶,越陷越深永无休止。再次一等的骗子是时尚,它同样是强烈的魅惑。

世上享盛名居高位者,能保持本性的少而又少,他们善于做戏。简朴的人才是真正伟大的。我们辛苦一生并不都照着自己的本性为自己生活,只是为得到社会和他人的喝彩,只是“为他人作嫁衣”。

在自然规律的动力和反动力下,没人能永远占便宜,也没有永远的傻子。老子说:“大巧若拙,大辩若訥;躁胜害,静生热,清静为天下正。”又说:“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我们现在可以说,世间的独裁者如果不要保镖护卫,我愿做他的党徒。

无论东西方,人们都憎恶过于精明的同伴。智慧的男女大多不要太精明的配偶。

要无忧无虑地生活就要摆脱过于烦忙的生活和太重大的责任,这样才能减少实际冲突和欲望。半玩世者是最优越的玩世者,生活的最高典型是中庸的生活。中等阶级的生活是中国人发现的最健全理想的生活。

李密庵《半半歌》:

看破浮生过半,半之受用无边。半中岁月尽幽闲,半里乾坤宽展。

半廓半乡村舍,半山半水田园。半耕半读半经纶,半士半姻民眷。

半雅半粗器具,半华半实庭轩。衾裳半素半轻鲜,肴馔半丰半俭。

童仆半能半拙,妻儿半朴半贤。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显。

一半还之天地,让将一半人间。半思后代与沧田,半想阎罗怎见。

饮酒半酣正好,花开半时偏妍。半帆张扇免翻颠,马放半缰稳便。

半少却饶滋味,半多反厌纠缠。百年苦乐半相参,会占便宜只半。

陶渊明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是中国文化最和谐的产物。陶渊明代表中国文化的奇怪特质,耽于肉欲和心灵的奇怪混合,不流于制欲的精神生活和耽于肉欲的物质生活的奇怪混合,七情和心灵始终和谐。陶渊明的生活像他的诗一样自然冲和。

理想的哲学是:能领会女人的妩媚而不流于粗鄙,爱好人生而不过度,察觉尘世成败的空虚,生活于超越人生和脱离人生的不仇视人生之境。(第五章:谁最会享受人生)

生之享受包括:我们本身的享受,家庭生活、大自然、文学艺术。生活没有目的和意义,唯一的就是享受人生享受生活。要活在当下眼前,明天一只鸡不如现在一只蛋。

人类的一切快乐都是感觉。在我看来,快乐问题大半是消化问题。有个教会学校的校长每年对新生说:“我要你们记住两件事,读《圣经》和大便通畅。”快乐往往要从反面看,无忧愁、不受欺凌、无痛无病便是快乐。对异性的爱,精神肉体是不可分的。触觉听觉视觉是无所谓道德不道德的。精神的欢乐必须由身体感觉到才是真实的快乐。

一个爱草木自然的人不会去虐待任何动物,更不会去虐待同类。健全的精神能深切认识自然,仁爱是自然的产物。

描写真实的人性,就是好文学。诗歌渲染着情感的真理,音乐是无字的情感,绘画雕塑用色彩形象表达情感,宗教是幻象中的智慧。诗歌和宗教是帮助我们恢复新鲜的视觉和感情,培养更健全的人生意识。

无论什么人生哲学和思想理论必须以我们的天赋本能的和谐为基础。中国人的观点,人类尊严的最高理想是顺乎自然的生活,达到德参造化的境界。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第六章:生命的享受)

面对人生的盛宴,胃口比筵席更实在更重要。

世间万物都很悠闲,唯有人类为了生活而奔忙。

文明大约是寻觅食物的问题,进步是食物越来越难得到。

人们在乡村劳苦工作,希望能到都市去,在都市赚足了钱再回乡村隐居。人总是钦佩相反的东西。

文化是空闲的产物,文化艺术就是悠闲的艺术。以智慧享受悠闲生活的人是受教化最深的。劳碌过头不聪明,智慧之人不劳碌。善于优游岁月的人才是真智慧。

闲暇如室中的空隙,生活的乐趣在于闲暇。狭隘的生活是因为缺少精神之屋前的庭院。盛名多累,隐逸多适。

稳定的生活固然幸福,漂泊也不失为一种浪漫情怀。旅行不一定要有很多的钱,悠闲的生活比奢侈生活便宜多了。鄙薄世俗功名,过简朴的生活是中国文人的崇高理想。

白玉蟾《题慵庵》:

丹经慵读,道不在书。藏教慵览,道之皮肤。

至道之要,贵乎清虚。何谓清虚,终日如愚。

有诗慵吟,句外肠枯。有琴慵弹,弦外韵孤。

有酒慵饮,醉外江湖。有棋慵弈,意外干戈。

慵观溪山,内有画图。慵对风月,内有蓬壶。

慵陪世事,内有田庐。慵问寒暑,内有神都。

松枯石烂,我常如如。谓之慵庵,不亦可乎?

有钱的人不一定能真正领略悠闲生活的乐趣,没钱也能享受悠闲的生活。有丰富的心灵,有简朴生活之好,对生财之道不大在意,才有资格享受悠闲的生活。

生命会结束,感觉上自然会添加悲哀的诗意,所以更要热切深刻地去领略人生的乐趣。乘人生尚未消逝,何不尽情享受生活!尘世都没有乐趣,哪还会有渺茫的永生!

精神和肉体的享受都有赖于感官,音乐无疑是心灵的艺术,能把人带入崇高的精神境界。

中国的哲学注重人生的知识而不太注重真理的知识。道家力戒过度的性格胜于事业,推崇以静制动、以静胜动,淡于名利,不喜劳碌,内心宁静。只要你以为不要紧,就什么都不要紧了。

成功的欲望和失败的恐惧是差不多的,成功而不以为成功,失败而不以为失败,这才是真正的有识之士。

讲求效率、讲求准时、希望事业成功,这似乎是美国的三大恶习。

壮年不悠闲已经很糟糕了,老年再不优游岁月享享清福,简直是人类天性的罪恶!

我以为古老的、圆满的、饱经世变的东西才是最美的。(第七章:悠闲的重要)

人皆女人所生,没人能离开女人而生活。奇怪的是,有史以来我们从来没学习如何和女人共同生活。

女人怀孕生产了才认清自己生命的使命和生存的目的。

一个人取得了社会成就,是智力上的喜悦;眼看自己子女的成长是由衷的实在的愉快。

世人的快乐大部分在于找到了值得用毕生心力去从事的心爱的工作。

事实纷纭,总有切己和不切己之分。

重视女人和重视性不是同一概念。

女人也许是穿衣服讨自己欢喜,脱衣服讨男人欢喜;或者反之,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商业对女人的开拓是尽心尽力的,从每条曲线到脚趾,可以说是物尽其用了。女人被商业化了,艺术化应该用道德化来对应。

人类的天性总是有缺陷的。好色的天性有助于增加人生的生趣,但过犹不及。

女人的同类相争其实大可不必,每个年龄段自有其不可取代的美,年长的妇女完全不必去与妙龄女郎争高下。

中国人有女人是水,男人是泥的说法。水渗入泥就成形,泥盛了水有了形质。

元代书画家赵孟頫欲纳妾,妻管夫人讽以小令: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东西方都有家庭如大树的比喻,个人生命不过是大树上的一枝。

家庭生活的苦乐以所娶的妻子而定,未来整个家庭的性质也由此而定。

爱子女和孝养父母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

敬老爱幼是互补的,“少年用耳不用口”是敬,不倚老卖老是慈。

没有自制,婚姻也会失效。骨肉亲爱的侍奉岂是旅馆仆役所能取代的!

生命交响曲的尾声应该是伟大的、和平晴朗的、物质舒适和精神满足,而不是刺耳的破锣破鼓。(第八章:家庭之乐)

安睡眠床是一种重要的艺术,是身体与外界的隔绝,是心灵上的大扫除,自有其寂静和沉思的价值。

好音乐须卧而听之。清晨初醒未起,卧听鸟鸣,是何等美丽的境界啊!

道德和建筑及室内陈设,有一种我们寻常意想不到的密切关系。

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浪漫派运动打破了古礼的传统,方便和舒服不再被认为罪恶了,人生也有了较为真切的态度。

客人能自己找寻到舒服,实是在协助主人招待。多少主人为了客人的舒服自在而担忧啊。

李笠翁说,真正的智者都拙于言谈,善谈者则罕有智者。深山寺庙偶遇一位善谈的深解人生的隐士高僧,其喜悦不啻发现一颗新星!

高妙的谈天,只在富有闲适精神的人中,在心平气和、舒适惬意、幽默自然之时。人生不永、月不常圆、花无常好、良朋难常聚,对美景佳伴何必匆匆归去!只有相知相友方肯倾吐肺腑,方能有推心置腹。优美的散文必须是谈天一道成了艺术之时才能产生。

晋宋明三代,清谈艺术最为流行。朋友相聚,中国人虽力主自己老婆回避,但极希望有才女为友。座中有心地玲珑有才识趣的女子是格外令人兴奋愉悦的。享受人生,性情相投真有情谊的朋友是不可少的。

特昆雪说:茶永远是聪慧者的饮品。中国人则更当做风雅隐士的珍品了。茶如隐逸,酒似豪士;酒以结友,茶当静品。强行劝酒不是乐而是恶。

我喜欢富于情理的人,也讨厌专讲理智的人。没有道德弱点的人不是全然可信的。

萨克雷说,烟斗引出哲学家的智慧,封闭愚拙者之口;产生沉思的、富有意义的、仁慈和无虚饰的谈天风格。口含烟斗的人是快乐的,快乐是一切道德效能之最大者。

不近人情总是不好的。不近人情的宗教、政治、艺术、生活都是愚笨的、恶劣的、畜类的。人类期望的最高理想不是做个道德的陈列箱,而是做个和蔼可亲通情达理的人。

孔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美食是一种人生的享受,烹调是一门艺术。食不在乎珍稀名贵,家常的入味的就好,饮食是孩提以来养成的一种习惯。李笠翁《闲情偶记》对衣食住行吃喝玩乐都有着美妙的论述。

西服未必适合中国人,穿着以放松舒适为第一。

(第九章:生活的享受)

征服自然统治自然是高傲的贱视和愚蠢,人只应该融入大自然和大自然保持和谐。

大自然的景物、声音、气息、滋味如此完美,和我们感官有着神秘的和谐。上帝的宴席,中国人无论是否受邀,总是主动赴宴的,如此丰盛的佳肴,不去吃是呆子。饥饿和好的常识是并行不悖的。径自去享用大自然的美味佳肴,怎么还会憎嫌生活的单调!

游山玩水能化积郁、清心净虑、扫除妄想,常和大自然的伟大为伍,人的心境渐渐也会伟大。中国第一位浪漫派才子阮籍说,大丈夫当“以天地为庐”。

幽静的山都有近乎治疗的功效,幽静的峰、幽静的石、幽静的树,一切都是幽静的伟大的。我确信伟大的古木大树能使人得到疗效。

海芙洛爱丽思(Havelock Ellis)和花德维(VanderVelde)说,夫妇闺房的静好,做什么事不做什么事、有趣没趣,绝不是任何章程可以规定的。这实在是不朽之论,享受大自然也是如此。

有艺术天性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显出这种艺术天性。真能享受大自然的作家,不会被预想的纲要限制。

《浮生六记》描述了夫妇闺房的琐事,他们都是富有艺术性的,知道尽情地及时地行乐,文字自然毫无虚饰。芸娘是中国文学中最为可爱的女子。全书充满着美丽风雅,流露着对大自然的爱。

当前的问题是,怎样把大自然引入人类的生活。

石头是伟大的、坚固的,暗示了一种永久性。它们是幽静的,不移动的,具有英雄般不屈不饶的精神。它们是自立的,隐士般脱离尘世。从艺术的观点看,它们是魁伟雄奇,峥嵘古雅的模范。

老子称赞不雕之璞,千万不可去粉饰天然。最好的艺术精品是自然的行云流水般的。

松雄伟、梅清奇、竹令人家屋之感、杨柳柔媚如对婀娜美女。美丽种种不一,柔和、优雅、雄伟、庄严、古怪、粗拙、力量、古色古香……

竹叶纤弱,微笑般的美,竹叶映于墙,影子特别美;竹节挺拔,中空而有气节,竹给人一种温和的乐趣,植于家园有更多的享受。

松的意义上更深长,幽静雄伟出世,和隐士相类;梅花芬芳枝干奇致,故松竹梅有“岁寒三友”之称。

爱树木花草,也爱石、云、鸟、虫,爱自然也就更爱人。张潮说:“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树上鸟啭、石旁蟋蟀声、荷池蛙鸣,这些声音更胜猫狗家畜之声。和松竹梅匹配,唯有鹤和鹭,纯白洁净似隐逸的高人傲然独立超脱尘世。

瓶花插花,虽有美感,但离枝离杆,总煞风景!

十七世纪的诗人、生活艺术家张潮的《幽梦影》说得好极了。“花不可无蝶,山不可无泉,石不可无苔,水不可无藻,乔木不可无藤萝,人不可无癖。”他论花、美人、山水、春秋、声、雨、风月、闲与友、读书、一般生活,实在是深得生活情致的奥秘,实在美不可言。

(第十章:享受自然)

旅行从前是行乐,现在成了产业。导游指引下的旅游,人成了无知的孩童;一到某处,拿腔作势留影无非为了事后向人夸说;预定旅程的旅游犹如刻板地上课。

真正的旅游是忘其身之所在、忘其本来面目、没有任何目标,徜徉于自然之中。真正的旅行家必定是个流浪者,经历着快乐、诱惑、探险。真正的旅行无责任、无定时、无目的。不知要去何方,甚至不知从何而来。如某女尼所说:“无所特善视者,尽善视普世之人。”没有特别的朋友,就人尽可友,普爱世人,就处身其中了。流浪精神让人和自然浑一。

观景和观虚无,有着极大区别。特地去看某景,反而看不到什么景;观看虚无反倒能看到许多事物。旅游也得如金圣叹评《西厢》一样:“胸中的一副别才,眉下的一副别眼。”

《冥寥子游》曰:“道士处静不哭,处动不喧,居尘出尘,无缚无解。……得道者,把柄在我,虚空粉碎。投之喧嚣秽贱,若浊水青莲,淤而不染,故可无择乎所之。……夫游者,所以开耳目、舒神气、穷九州、览八方、采真访道,庶几至人。……挟一烟霞之友与俱,各一瓢一衲。百钱自随……行不择所止,骑行甚缓……芒履竹杖,纵不能遍历,随其力之所能到而遨焉。”(第十一章:旅行的享受)

教育和文化的目标,在于发展知识的鉴别力和良好的行为。中国人评论文人会把他的学行和识见分开讲,对历史学家尤其如此。

真有学问就是善于辨别是非就是有鉴别力。胆与识是相连的,中国人每以胆识并列。

学校要发文凭以资证明,于是有了等第——计分——考试,成了机械的程序。这种制度建立后,教育沉迷于分数和考试中,忘却了真正的理想目标。孔子说:“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寻求知识完全是自己的事,和旁人不相干,只有如此,教育方能快乐而趋于积极。

艺术是创造、是消遣、是游戏,人们喜欢艺术的消遣,真正的艺术家是才能普遍弥漫社会的。我赞成一切的业余艺术,艺术的游戏精神普及时,艺术才不会商业化。

游戏不要理由,游戏本身就是理由;美丽无须解释,生存竞争说无法解说美丽。自由个性不受羁绊,艺术才会崇高。“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不该让政治家参与讨论。艺术的商业化妨碍了艺术创作,政治干预艺术是艺术的毁灭。艺术的灵魂是自由,强权下不会有真正的艺术,正如金钱可以买到性,但决买不到真爱。

强权政治总是抹杀个人,他们只知道注重团体或阶级的情绪,殊不知艺术是以个人情感为基础的。

中国人对“品”很感兴趣,人有人品,物有品性,艺术有品位。即使喝酒赌博也有酒品赌品。

读书是文明生活公认的乐趣,没有读书之好的人,简直就如幽囚在时空里。

读一本好书,如同与一位善谈的智者接触,可以进入另一个国度或世界,撇开了一切俗世的烦扰,就能云游于理想的空间。黄山谷说:“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读书会有风韵富于风味,这就是读书唯一的目标。

读书有点像婚姻,由姻缘或命运决定,读某些书应有一定的时期;不到这时期,即使勉强去读,也不会有味道。不同的时期读同一本书,也会有不同的滋味。了解或接触过某个作者,读起来也另有一番滋味。找到自己喜爱的作者,是自己智力进展里一件重要事件。

读者从不会和作者相爱,就如调情不会发展成亲密关系一样。读书是快乐的,“苦读”怎有乐趣可言?

真正的读书艺术是随手拿本书来,想读了,便一直读下去,享受这读下去,是完全自然发生的是自动的。

写作的艺术远胜于写作技巧,个性成熟了,笔法技巧也就自然纯熟了。布封(Buffon)说:“风格即人。”个性是一切艺术成就的基础,作品的优劣全在风韵和滋味。文体是文字和思想个性的混合物,没有自己喜欢的作者作品,等于一个飘荡的灵魂,不成胎的卵、不结子的蕊,喜欢的作者作品是灵魂的花粉。

宇宙是本大书,生活是所大学校,善读书者能把作者翻个个,如叫化子翻转衣服捉虱子。学识渊博就是学者,智慧的作者就是思想家。

十六世纪末“三袁”的“性灵派”就是发挥一己的性情心灵,是心灵流动的自由派。文学之美如一切事物,全在于变换和活动。活的东西都有文学的美,枯藤之美胜于王羲之的字,悬崖之庄严胜于张梦龙的碑铭。文学名作之美是大自然的延伸,无式之中有佳式,美无定式,是自然产生的。(第十二章:文化的享受)

宇宙和人类一样奇特,你忽视了周遭的世界,忽视了它的起因结果,就不会有满意的生命。宗教有种令人不舒服,却异常满意的感觉;对生活之美和伟大神秘的简单的感觉。

人们对永生的成见略带病态,期望长生是可以谅解的,而基督教推波助澜使人们重视长生到了畸形的地步。

醒悟生命只是永恒之河的一滴,少点私心和期望,快快乐乐,就会满足。

自然、诚恳、理智地对待自己,快快乐乐自自在在,就身在天堂了。我做个异教徒无非也是求自在罢了。中国的异教徒就是任心委运去度尘世生活的人,他们脚踏实地快乐地生活,对美有深切的领悟,善良美好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报酬。认可世间的一切,没有任何惧怕,内心安适自在,这多少受到佛道的影响。

生命其实无所谓好运恶运,关键是你如何对待。世上没有所谓的原罪,当然也无需什么救赎。异教是一种更简单的信仰,没有任何假定之说,就生活的事实而立论,崇尚良好的生活而已。它把人从宗教的神学里拯救出来,不再相信任何的启示,恢复简单的信仰和感觉的尊严。异教徒的上帝是大自然这个神秘的造物主,对生命虔诚敬畏,领会灵魂的尊严,接受从生到死的一切,委心任运循天理就无所求了。(第十三章:与上帝的关系)

思想是艺术不是科学。检视中国的文学和哲学,那里没有科学、没有极端的理论、没有假说、没有真正性质十分不同的哲学。

诗人白居易借儒道以正行为,借佛教以净心胸,借历史、山河、画、酒、音乐、歌曲以慰精神,生活在世界中又是出世的。中国人并不致力于思想,只是尽力去生活。事业生活中没有律师,哲学生活中没有逻辑家。只有对生活的亲切感觉,没有任何设计精密的体系,只有文章家,警语作家,佛家禅语和道家的拟议者。

人类的知识不单是专门知识的一件件叠加,不单是机械的统计数字,而是洞察的成就、普遍的常识、更多的智能、清楚明锐的直觉。

我们需要的是经过改造的思想方式,富有诗意的思想,稳定地观察生命和存在的整体。良心的驱使和洞察力应该是好朋友。

龚定庵说,圣人无言,有作为的人才说话,愚人才论辩。圣人重亲身体验,才子重诠释圣贤,愚人嚼才子的余唾。

谈真理者损害了真理,证明真理者歪曲了真理,标示思想派别者杀害了真理,信仰整理者埋葬了真理,真理成为系统时已经死了三次埋了三次了。真理只应由你自己去体验!

哲学远离人生,人性的哲学是安于自己现在的位置,快乐地生活。孔子说:“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近情的精神是人类文化最高最合理的理想,近情的人是最有教养的人。近情的国家生活在和平之中,近情的夫妻生活在快乐之中。要我挑女婿唯一的标准就是是否近情。(大师有二女。其一,在美国时,婚礼在即,突然失踪,后自杀死。其一,著文回忆父亲,撰写父亲传记,名林太乙。)

人性化思想就是近情的思想,近情的人往往疑惑自己是错的,,所以他永远是对的。一个温和的思想家在长篇大论后回到直觉和常识时,会立刻取消自己的论断而自认错误,这就是人性化的思想。

人类的灵心和灵心的责任不是去做愚蠢的逻辑辩论,而是在冲突、冲动、欲望、感觉的海洋保持理智的平衡,这就是人事的真理!人事之中,那些不合逻辑的行为往往是最动人的。圣人不是神道,最多是个聪明的老师。(第十四章:思想的艺术)

最后想说明一点,喜欢林语堂伟大作品的神秘家奥修谴责林语堂基督徒的身份和基督徒的思想方法显然有误。

林语堂出生于牧师家庭,读教会学校,在德国、美国多年,成为基督徒顺理成章。但这只是表面的,最多只是大师寻求精神安慰和寄托的一种形式。

在《生活的艺术》中,林语堂多次表白,特别是“与上帝的关系”一章。大师称自己是个异教徒:中国传统的异教徒——基督徒,基督教的异教徒——热爱山水自然、生命人生和艺术之徒。《生活的艺术》和大师历来的思想观念表明,他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文人,是中国传统的儒道佛三者的整合。从他的身上我们仿佛看到了陶渊明、苏东坡、明代文人、辜鸿铭的影子,但林语堂就是林语堂,无须用任何名词概念去套去归类。

奥修(公元1931——1990年)比林语堂(公元1895——1976年)晚生了四十六年。他俩虽然着眼点不同,但对于宇宙人生的看法有着许多的相通之处。

二零一零年三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