箍牙注意事项:《摩挲大地》 ---余秋雨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01:56:02
<摩挲大地>     一、余秋雨:中国当代最畅销最长销的经典作家。在大陆公布的近十年来全国最畅销书籍前十名中,余秋雨一人独占了四本。他所写的《山居笔记》、《霜冷长河》、《千年一叹》、《行者无疆》等,开启一代文风,长期位踞全球华文书畅销排行榜前列,已被公认目前全世界各华人社区中影响力最大的作家之一。    二、最新改写,最全收藏:作者表示:这本《摩挲大地》,精选了原来《文化苦旅》和《山居笔记》里那些著名的篇章,这次对每一篇都进行了三分之一以上的改写。书的后半部分有关边远地区少数民族生态的文章,都是第一次呈现。从此,他的全部文化散文著作,均以这套书的文字和标题为准。中国文学史上敢于颠覆性地改写自己作品的作家前有金庸后有余秋雨。    三、精彩点评:全书每个篇章后皆附有高级语文教师、诗人和知名文化人等三种不同风格的精彩评点,点评文字从不同的角度和立场对余秋雨先生的代表作进行评析,或辣或庄或谐,灼见多多,新意比比,引领读者获取多重阅读体验。    四、竞争优势:设计典雅堂皇、装帧精美,采用硬精装加护封和塑封;    低定价、高品位(与作家社的版本相比较);    原著与点评互为彰显,信息丰富。《摩挲大地》 作品相关 《摩挲大地》 内容简介    《摩挲大地》是作者精选《文化苦旅》和《山居笔记》中一些著名的篇章,如《道士塔》、《莫高窟》、《都江堰》、《白发苏州》、《黄州突围》、《山庄里的背影》、《宁古塔》、《十万进士》、《抱愧山西》、《风雨天一阁》等,精心加以修订,其中一部分甚至是改写或重写,较之此前出版物,本书文字更为精准。同时,末几篇是有关边远地区少数民族生态的文章,如《伞下的侗寨》、《蚩尤的后代》、《我本是树》、《追回天籁》等,都是首次正式发表。此书堪为一代文章大家的藏山之作。    此外,每个篇章后皆附有高级语文教师、诗人和知名文化人等三种不同风格    的精当评点文字,故称之为“点评本”。《摩挲大地》 作品相关 《摩挲大地》 目录    总序一    道士塔一    莫高窟一三    沙原隐泉二五    阳关雪三一    都江堰三七    白发苏州四五    三峡五四    贵池傩六一    青云谱七○    黄州突围七九    天涯的眼神九六    山庄里的背影一一三    宁古塔一三三    一个庭院一四九    十万进士一六四    处处有他们一八六    抱愧山西二○九    风雨天一阁二三二    杭州的宣言二四七    上海人二五九    伞下的侗寨二七六    蚩尤的后代二八八    我本是树三○二    追回天籁三一○《摩挲大地》 作品相关 《摩挲大地》 总序    我的一个学生,向我讲述了他的一段经历。    有一天,他从家里的一个旧箱子里翻出来几张老照片。照片拍的是同一个人,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女,服饰打扮在今天看来也显得大胆而前卫。他连忙拉过父亲询问,父亲说:“这是你的祖母。”    这让我的学生大吃一惊。看父亲和母亲,平时是那么谨慎、朴素、节俭,只要走出家门几步就立即融入灰暗的人流中再也无法找到,居然,他们的前辈是那样一副模样!    我的学生愣了片刻便相信了,因为照片上美女的眉眼神色,与父亲非常相似。    于是,一场艰难的问答开始了。凡是父亲最含糊其辞的地方,恰恰是我学生最大的兴趣点。    这使我的学生产生一种有关自己生命来历的好奇,不久,他就带着那几张照片来到了老家的小镇。    认识祖母的老人还有一些。奇怪的是,本来以为最知情的老太太们都说不出太多的东西,而那些老大爷却目光炯炯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扑朔迷离地说出一些零碎的细节。    几天下来,我的学生锁定了三位老大爷,重点探问。结果,他越来越迷惑:自己的祖父有可能在这三人中间,也有可能不是。他离开小镇时有点慌张,甚至不敢看任何一个路边的老年男人。他还犹豫,要不要把这几天的经历告诉父亲。    我看着这个学生,只说了一句话:“你只需知道,自己有美丽的基因。”    我们生活在自己非常熟悉的家里,甚至已经成了家长,却未必知道这个家的来历。    小家庭这样,大家庭也是这样。    我自己年轻时也曾经突然发现了小家庭的来历,然后产生巨大的疑问,进而去探询大家庭的秘密。    那时我二十岁,家庭突然被一场政治灾难席卷,我天天帮父亲抄写他的“坦白材料”。掌权的极左派根据一个人含糊其辞的“揭发”,断言我父亲有政治历史问题,却又不知道要他坦白什么,每天问的问题完全不着边际,因此这个材料永远也写不完。    我在抄写中充分了解了自家的历史,包括各种细节,经常边抄边为长辈们紧张、悲哀、高兴、羞愧。如果在正常情况下,世间子女是不可能知道长辈那么多事情的。    我怕父亲的回忆不准,又不断地向祖母、母亲、舅舅核实,他们的叙述使相关的资讯又增加了很多倍。我终于明白,这是一个辛劳、怯懦、善良的佛教徒家庭,从屋檐到墙脚,找不到一丝一毫有可能损及他人的印痕。    这一明白,反而造成了我更大的不明白:这样一个家庭为什么遭此祸孽?原来以为是那几个掌权者居心不良,但他们很快下台了,单位的负责人换了几任,为什么祸孽还在延续?更奇怪的是,周围的同事、朋友都不难看出这是一个荒唐的冤案,已经造成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的无法生存,为什么都不肯稍稍帮助一下?这种帮助,当时对他们来说毫无风险。    我在冷漠表情的包围中,懂得了鲁迅当年解剖“国民性”的理由。而且我已经知道,“国民性”也就是一个国家民众的集体潜意识,是一种深层文化。    我被这种深层文化刺痛了。但是,当时社会上又恰恰是在猛烈批判传统文化,我又一次陷入了困惑:这是一种劣质文化在批判一种过时的优质文化,还是两者都是劣质文化?    不管哪一种答案,都让我非常悲观:既然中华文化是如此不明不白,那么,做一个中国人也就要一直不明不白下去了?    因此,我觉得还是少沾文化的边,一心只想终身从事体力劳动。我在农场时的劳动劲头,很多老同事直到今天说起来还印象深刻。    后来,掌权的极左派上层因内讧而受挫,一场由政府中“开明派”领导人发起的文化抢救行动,把我也“抢救”了。我泥迹斑斑地被裹卷到了恢复教学、编写教材、编撰词典的繁忙中,并开始知道文化是什么。再后来,当极左派又把这场文化抢救运动称之为“右倾翻案风”要进行反击的时候,我就潜藏到浙江的一座山上,开始了对中华经典的系统研读。由此一发不可收,直到后来独自去寻觅祖先留在书本之外的文化身影,再去探访与祖先同龄的异国老者们的远方故宅,走得很远很远。    终于,我触摸到了中华大家庭的很多秘密,远比想象的精彩。    这当然不能由自己独享,我决定把自己阅读和旅行的感受写成文章,告诉同胞,因为他们都为中华文化承担过悲欢荣辱。但是,要达到这个目的很难,因为世界上华人读者的数量太大、支脉太多。为此我不得不暂时远离早就形成的学术癖好,用最感性的“宏伟叙事”来与广大读者对话,建构一种双向交流的大文学。    我的这个试验,受到了海内外华人读者的欢迎。    受欢迎的热烈程度让我惊讶,我询问白先勇先生是怎么回事。他说,你碰到了中华文化的基因,那是一种文化DNA,融化在每个中国人的血液中。大家读你的书,也就是读自己。    一路上写的书已经不少,由于读的人多,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盗版狂潮。    我的书在国内的盗版本早已是正版本的十倍左右。前些年应邀去美国华盛顿国会图书馆演讲,馆方非常热情地把他们收藏的我的中文版著作一本本推出来向听众展示。但是,我与妻子不得不苦笑着交换了一下眼色,因为所推出来的大多也是盗版书,其中还有不少是盗版者为我编的各种“文集”。    因此,我觉得不应该再麻烦这些盗版者了,决心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出版物。更何况,重访文化遗迹时所产生的新感觉需要补充,很多当时漏编、漏写的篇目需要加入,不少自己现在已经不满意的文章需要删削。    为此,我花费不少时间等待以前出版的那些书的合约到期,然后不再续签,让全国各地正版书市场上我的专柜“空架”了很久。在这个过程中,我对以前的文章进行大幅度的改写,又增补了不少关及中华文化基本经络的文章。    这样就构成了一套面貌崭新的“文化苦旅全书”。其中包括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有关中国的路程,第二部分有关世界的路程,第三部分有关自己的路程。    眼下这本《摩挲大地》,精选了原来《文化苦旅》和《山居笔记》里那些著名的篇章,这次对每一篇都进行了改写。书的后半部分有关边远地区少数民族生态的文章,都是第一次呈现。    从此,我的全部文化散文著作,均以这套书的文字和标题为准。    二○○八年初春《摩挲大地》 第一部分 《摩挲大地》 道士塔(1)    莫高窟门外,有一条河。过河有一片空地,高高低低建着几座僧人圆寂塔。塔呈圆形,状近葫芦,外敷白色。我去时,有几座已经坍弛,还没有修复。只见塔心是一个木桩,塔身全是黄土,垒在青砖基座上。夕阳西下,朔风凛冽,整个塔群十分凄凉。    有一座塔显得比较完整,大概是修建年代比较近吧。好在塔身有碑,移步一读,猛然一惊:它的主人,竟然就是那个王圆箓!    再小的个子,也能给沙漠留下长长的身影;再小的人物,也能让历史吐出重重的叹息。王圆箓既是小个子,又是小人物。我见过他的照片,穿着土布棉衣,目光呆滞,畏畏缩缩,是那个时代随处可以见到的一个中国平民。他原是湖北麻城的农民,在甘肃当过兵,后来为了谋生做了道士。几经转折,当了敦煌莫高窟的家。    莫高窟以佛教文化为主,怎么会让一个道士来当家?中国的民间信仰本来就是羼杂互融的,王圆箓几乎是个文盲,对道教并不专精,对佛教也不抵拒,却会主持宗教仪式,又会化缘募款,由他来管管这一片冷窟荒庙,也算正常。    但是,世间很多看起来很正常的现象常常掩盖着一个可怕的黑洞。莫高窟的惊人蕴藏,使王圆箓这个守护者与守护对象之间产生了文化等级上的巨大的落差。这个落差,就是黑洞。    我曾读到潘絜兹先生和其他敦煌学专家写的一些书,其中记述了王道士的日常生活。他经常出去化缘,得到一些钱后,就找来一些很不高明的当地工匠,先用草刷蘸上石灰把精美的古代壁画刷白,再抡起铁锤把塑像打毁,用泥巴堆起灵官之类,因为他是道士。但他又想到这里毕竟是佛教场所,于是再让那些工匠用石灰把下寺的墙壁刷白,绘上唐代玄奘到西天取经的故事。他四处打量,觉得一个个洞窟太憋气了,便要工匠们把它们打通。大片的壁画很快灰飞烟灭,成了走道。做完这些事,他又去化缘,准备继续刷,继续砸,继续堆,继续画。    这些记述的语气都很平静,但我每次读到,脑海里也总像被刷了石灰一般,一片惨白。我几乎不会言动,眼前一直晃动着那些草刷和铁锤。    “住手!”我在心底呼喊,只见王道士转过脸来,满脸困惑不解。我甚至想低声下气地恳求他:“请等一等,等一等……”但是等什么呢?我脑中依然一片惨白。    一九○○年六月二十二日(农历五月二十六日),王道士从一个姓杨的帮工那里得知,一处洞窟的墙壁里面好像是空的,里边可能还隐藏着一个洞穴。两人挖开一看,嗬,果然一个满满实实的藏经洞!    王道士完全不明白,此刻,他打开了一扇轰动世界的门户:一门永久性的学问,将靠着这个洞穴建立;无数才华横溢的学者,将为这个洞穴耗尽终生。而且,从这一天开始,他的实际地位已经直蹿而上,比世界上很多著名的遗迹博物馆馆长还高。但是,他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    他随手拿了几个经卷到知县那里鉴定,知县又拿给其他官员看。官员中有些人知道一点轻重,建议运到省城,却又心疼运费,便要求原地封存。在这个过程中,消息已经传开,有些经卷已经流出,引起了在新疆的一些外国人士的注意。    当时,英国、德国、法国、俄国等列强,正在中国的西北地区进行着一场考古探险的大拼搏。这个态势,与它们瓜分整个中国的企图紧紧相连。因此,我们应该稍稍离开莫高窟一会儿,看一看全局。    就在王道士发现藏经洞的前几天,在北京,英、德、法、俄、美等外交使团又一次集体向清政府递交照会,要求严惩义和团。恰恰在王道士发现藏经洞的当天,列强决定联合出兵——这就是后来攻陷北京,迫使朝廷外逃,最终又迫使中国赔偿四亿五千万两白银(平均每个中国人都要赔偿一两白银)的“八国联军”。    时间怎么会这么巧呢?    好像是北京东交民巷的外国使馆里一作出进攻中国的决定,立即刺痛了一个庞大机体的神经系统,西北沙漠中一个洞穴的门霎时打开了。    更巧的是,仅仅在几个月前,甲骨文也被发现了。    我想,藏经洞与甲骨文一样,最能体现一个民族的文化自信,因此必须猛然出现在这个民族几乎完全失去自信的时刻。    即使是巧合,也是一种伟大的巧合。    遗憾的是,中国学者不能像解读甲骨文一样解读藏经洞了,因为那里的经卷的所有权已经被悄悄地转移。    产生这个结果,是因为莫高窟里三个男人的见面。    第一个就是“主人”王圆箓,不多说了。《摩挲大地》 第一部分 《摩挲大地》 道士塔(2)    第二个是匈牙利人斯坦因,刚加入英国籍不久,此时受印度政府和大英博物馆指派,到中国的西北地区考古。他博学、刻苦、机敏、能干,其考古专业水准堪称世界一流,却又具有一个殖民主义者的文化傲慢。他精通七八种语言,却不懂中文,因此引出了第三个人——翻译蒋孝琬。    蒋孝琬长得清瘦文弱,湖南湘阴人。这个人是中国十九世纪后期出现的买办群体中的一个。这个群体在沟通两种文明的过程中常常备受心灵煎熬,又两面不讨好。我一直建议艺术家们在表现中国近代题材的时候不要放过这种桥梁式的悲剧性典范。但是,蒋孝琬好像是这个群体中的异类,他几乎没有感受任何心灵煎熬。    斯坦因到达新疆喀什时,发现聚集在那里的外国考古学家们有一个共识,就是千万不要与中国学者合作。理由是,中国学者一到关键时刻,例如,在关及文物所有权的当口上,总会在心底产生“华夷之防”的敏感,给外国人带来种种阻碍。但是,蒋孝琬完全不是这样,那些外国人告诉斯坦因:“你只要带上了他,敦煌的事情一定成功。”    事实果然如此。从喀什到敦煌的漫长路途上,蒋孝琬一直在给斯坦因讲述中国官场和中国民间的行事方式,使斯坦因觉得懂这些比再读几个学位更重要。到了莫高窟,所有联络、刺探、劝说王圆箓的事,都是蒋孝琬在做。    王圆箓从一开始就对斯坦因抱着一种警惕、躲闪、拒绝的态度。蒋孝琬蒙骗他说,斯坦因从印度过来,是要把当年玄奘取来的经送回原处去,为此还愿意付一些钱。王圆箓像很多中国平民一样,对《西游记》里的西天取经故事既熟悉又崇拜,听蒋孝琬绘声绘色地一说,又看到斯坦因神情庄严地一次次焚香拜佛,竟然心有所动。因此,当蒋孝琬提出要先“借”几个“样本”看看时,王圆箓虽然迟疑、含糊了很久,但终于还是塞给了他几个经卷。    于是,又是蒋孝琬,连夜挑灯研读那几个经卷。他发现,那正巧是玄奘取来的经卷的译本。这几个经卷,明明是王圆箓随手取的,居然果真与玄奘有关。王圆箓激动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似乎听到了佛的旨意。洞穴的门,向斯坦因打开了。    当然,此后在经卷堆里逐页翻阅选择的,也是蒋孝琬,因为斯坦因本人不懂中文。    蒋孝琬在那些日日夜夜所做的事,也可以说成是一种重要的文化破读,因为这毕竟是千年文物与能够读懂它的人的第一次隆重相遇。而且,事实证明,蒋孝琬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广博的知识、不浅的根底。    那些寒冷的沙漠之夜,斯坦因和王圆箓都睡了,只有他在忙着。睡着的两方都不懂得这一堆堆纸页上的内容,只有他懂得,由他作出取舍裁断。    就这样,一场天下最不公平的“买卖”开始了。斯坦因用极少的钱,换取了中华文明长达好几个世纪的大量文物。而且由此形成惯例,其他列强的冒险家们也纷至沓来,满载而去。    有一天王圆箓觉得斯坦因实在要得太多了,就把部分挑出的文物又搬回到藏经洞。斯坦因要蒋孝琬去谈判,用四十块马蹄银换回那些文物。蒋孝琬谈判的结果,居然只花了四块就解决了问题。斯坦因立即赞扬他,这是又一场“中英外交谈判”的胜利。    蒋孝琬一听,十分得意。我对他的这种得意有点厌恶。因为他应该知道,自从鸦片战争以来,所谓的“中英外交谈判”意味着什么。我并不奢望在他心底会对当时已经极其可怜的父母之邦产生一点点惭愧,而只是想,这种桥梁式的人物如果把一方河岸完全扒塌了,他们以后还能干什么?    由此我想,对那些日子莫高窟里的三个男人,我们还应该多看几眼。前面两个一直遭世人非议,而最后一个总是被轻轻放过。    比蒋孝琬更让我吃惊的是,近年来中国文化界有一些评论者一再宣称,斯坦因以考古学家的身份取走敦煌藏经洞的文物并没有错,是正大光明的事业,而像我这样耿耿于怀,却是“狭隘的民族主义”。    是“正大光明”吗?请看斯坦因自己的回忆:    深夜我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那是蒋在侦察,看是否有人在我的帐篷周围出现。一会儿他扛了一个大包回来,那里装有我今天白天挑出的一切东西。王道士鼓足勇气同意了我的请求,但条件很严格,除了我们三个外,不得让任何人得知这笔交易,哪怕是丝毫暗示。《摩挲大地》 第一部分 《摩挲大地》 道士塔(3)    从这种神态动作,你还看不出他们在做什么吗?    斯坦因终于取得了九千多个经卷、五百多幅绘画,打包装箱就整整花了七天时间。最后打成了二十九个大木箱,原先带来的那些骆驼和马匹不够用了,又雇来了五辆大车,每辆都拴上三匹马来拉。    那是一个黄昏,车队启动了,王圆箓站在路边,恭敬相送。斯坦因“购买”这二十九个大木箱的稀世文物,所支付给王圆箓的全部价钱,我一直不忍心写出来,此刻却不能不说一说了。那就是,折合成了银子的差不多三十英镑!但是,这点钱对王圆箓来说,毕竟比他平时到荒村野郊去化缘的所得多得多了。因此,他反而认为这位“斯大人”是“布施者”。    斯坦因向他招过手,抬起头来看看天色。    一位年轻诗人写道,斯坦因看到的,是凄艳的晚霞;那里,一个古老民族的伤口在流血。    我又想到了另一位年轻诗人的诗——他叫李晓桦,诗是写给下令火烧圆明园的额尔金勋爵的:    我好恨    恨我没早生一个世纪    使我能与你对视着站立在    阴森幽暗的古堡    晨光微露的旷野    要么我拾起你扔下的白手套    要么你接住我甩过去的剑    要么你我各乘一匹战马    远远离开遮天的帅旗    离开如云的战阵    决胜负于城下    对于斯坦因这些学者,这些诗句也许太硬。但是,除了这种办法,还有什么方式能阻拦他们呢?    我可以不带剑,甚至也不骑马,只是伸出双手做出阻拦的动作,站在沙漠中间,站在他们车队的正对面。    满脸堆笑地走上前来的,一定是蒋孝琬。我扭头不理他,只是直视着斯坦因,要与他辩论。    我要告诉他,把世间文物统统拔离原生的土地,运到地球的另一端收藏展览,是文物和土地的双向失落、两败俱伤。我还要告诉他,借口别人管不好家产而占为己有,是一种与军事掠夺没有什么区别的文化掠夺……    我相信,也会有一种可能,尽管概率微乎其微——我的激情和逻辑终于压倒了斯坦因,于是车队果真被我拦了下来。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当然应该送缴京城。但当时,藏经洞文物不是也有一批送京的吗?其情景是,没有木箱,只用席子捆扎,沿途官员缙绅伸手进去就取走一把,有些官员还把大车赶进自己的院子里精挑细选,择优盗取;怕到京后点数不符,便把长卷撕成几个短卷来凑数搪塞。    当然,更大的麻烦是,那时的中国处处军阀混战,北京更是乱成一团。在兵丁和难民的洪流中,谁也不知道脚下的土地明天将会插上哪家的军旗。几辆装载古代经卷的车怎么才能通过?怎样才能到达?    那么,不如叫住斯坦因,还是让他拉到伦敦的博物馆里去吧。但我当然不会这么做。我知道斯坦因看出了我的难处,因为他一次次回头看我。    我假装没有看见,只用眼角余光默送他和蒋孝琬慢慢远去,终于消失在黛褐色的山丘后面。然后,我再回过身来。    长长一排车队,全都停在苍茫夜色里,由我掌管。但是,明天该去何方?    这里也难,那里也难,我左思右想,最后只能跪倒在沙漠里,大哭一场。    哭声,像一匹受伤的狼在黑夜里嗥叫。    一九四三年十月二十六日,八十二岁的斯坦因在阿富汗的喀布尔去世。    此时是中国抗日战争进行得最艰苦的日子。中国,又一次在生死关头被他人认知,也被自己认知。    在斯坦因去世的前一天,伦敦举行“中国日”活动,博物馆里的敦煌文物又一次引起热烈关注。    在斯坦因去世的同一天,中国历史学会在重庆成立。    我知道处于弥留之际的斯坦因不可能听到这两个消息。    有一件小事让我略感奇怪,那就是斯坦因的墓碑铭文:《摩挲大地》 第一部分 《摩挲大地》 道士塔(4)    马克·奥里尔·斯坦因    印度考古调查局成员    学者、探险家兼作家    通过极为困难的印度、中国新疆、波斯、伊拉克之行,扩展了知识领域    他平生带给西方世界最大的轰动是敦煌藏经洞,为什么在墓碑铭文里故意回避了,只提“中国新疆”?敦煌并不在新疆,而是在甘肃。    我约略知道此间原因。那就是,他在莫高窟的所作所为,已经受到文明世界越来越严厉的谴责。    阿富汗的喀布尔,是斯坦因非常陌生的地方,整整四十年一直想进去而未被允许,刚被允许进入,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就离开了人世。    他被安葬在喀布尔郊区的一个外国基督教徒公墓里,但他的灵魂又怎么能安定下来?直到今天,这里还备受着贫困、战乱和宗教极端主义的包围。而且,蔓延四周的宗教极端主义,正好与他信奉的宗教完全对立。小小的墓园,是那样孤独、荒凉和脆弱。    我想,他的灵魂最渴望的,是找一个黄昏,一个与他赶着车队离开时一样的黄昏,再潜回敦煌去看看。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黄昏,那么,他见了那座道士塔,会与王圆箓说什么呢?    我想,王圆箓不会向他抱怨什么,却会在他面前稍稍显得有点趾高气扬。因为道士塔前,天天游人如潮,虽然谁也没有投来过尊重的目光;而斯坦因的墓地前,永远阒寂无人。    至于另一个男人,那个蒋孝琬的坟墓在哪里,我就完全不知道了。有知道的朋友,能告诉我吗?    点评一    小人物改变历史——这个主题为何一再发人深省?我们痛恨这个道士,又何尝不羡慕他所拥有的权力?历史不能假定,但谁都有咀嚼的权利。谁不渴望扮演历史的一个角色而流芳千古或遗臭万年?相对于英雄的传奇故事,小人物的小肚鸡肠更让人觉得亲切。(老愚)    点评二    当人与历史相遇,引发解码文化基因的冲动。所谓大文化散文,正好联系着两个关联性主题:历史探访与文化询问。探访是一种有意识的精神漫游;询问是一种尊重史实的谦卑姿态,一种理性的知识分析。目的是辨析历史/文化的确定性,清理我们的来路。在最好的时刻,它应该是极富人文关怀的隐喻性写作。    《道士塔》不仅是历史的一声叹息,更是沉重的悲泣——因敦煌经卷被掠夺这道流血的文化伤口。但是在开掘历史资源时,作者主观抒情用力过甚,而细节建构的历史场景则不够充分。无论叫大历史散文也好,叫大文化散文也罢,如果不坐实在历史叙事上,这个“大”就不免自动消解文本的人文深度。(马策)    点评三    《道士塔》以鲜活的历史、厚重的文化与诗意的语言,诠释着作者对民族悲剧的悲悯之情。    “我好恨”是全文的情感线索,恨贪婪无知的王道士,恨对民族文化淡漠的昏庸官吏,恨洗劫敦煌文化的外国学者,恨民族国力式微。这种“恨”是与“爱”并存的对称语境,没有对民族文化的无限钟爱,便不会有对民族悲剧的绵绵之恨。(廖国清)《摩挲大地》 第一部分 《摩挲大地》 莫高窟(1)    世界上的几个大文明,就像我们可以想象的那些大人物,身份越高、年岁越长,越不容易放下身段来互相学习和切磋。大家都威风凛凛地站立着,虽然心里很在乎对方,却不愿意在眉眼间流露出希望亲近的表情,反而超常地敏感着对方是不是尊重自己。结果,很多隔阂千年未化,大量冲突无由而起,甚至爆发一次次彼此都宣称是“捍卫尊严”的血腥大战。    文明本是对野蛮的摆脱,为什么文明自己的历史却又回到了野蛮?这真不知道让人说什么才好。    但是,世界上也有一个地方,居然让世界上几个最大的文明相遇了,交流了,甚至局部地融合了。    这个地方,在中国古代叫“西域”,大致是指现在的甘肃西部、青海北部、新疆全部。不管是近一点的印度文明、波斯文明,还是远一点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希腊文明,都出现在这个地方。当然,更不必说中国自己的中华文明了。    这么一些大文明为什么都会到这里来汇合和交流?    原因是,这里离那些大文明的政治中心都比较遥远,到处是荒原和沙漠,要让大规模的军团来长途跋涉,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但是,如果要让一支支商队依赖着骆驼慢慢穿越,则就成了每一个文明都企盼的好事了,因此便有了丝绸之路。商贸之间也会产生恶性竞争,幸好,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还有不少宗教人士,让这片辽阔的土地获得了精神安顿。宗教和宗教之间也会产生严重纠纷,幸好,这儿的宗教以佛教为主,而佛教是唯一没有引发过宗教战争的世界性宗教。    于是,这片看似荒昧的土地,不经意间拥有了蓬勃的文明生态:以丝绸之路为经络的物质文明,加上以佛教文化为中心的精神文明。这样的文明生态虽然还无法阻止各个小邦国之间的征战,却意味着各个大文明之间的重大讨伐不可能在这里发生。    有趣的是,我发现,这个区域内各个小邦国之间的征战,往往是为了争夺一个佛教大师。这样的战争规模大不起来,被争夺的佛教大师说一声“别打了,我跟你走吧”,事情也就了结了。    我非常喜欢这些地方,只要有机会总会过去,站在沙漠之中,倾听着一两千年前的马蹄驼铃,遥望着早已远去的袈裟背影。我想,再好再大的文明,一直置身于它的中心地区也一定会逐渐僵化;只有到了这样的边远地带,任何一种文明都无法霸道,彼此之间相见而欢,这才叫人类文明的敞亮地带。    在这个敞亮地带,有一些著名的路线,沿着路线又有一些著名的重镇,其中一个就是敦煌。    公元三六六年,有一位僧人在敦煌东南方鸣沙山东麓的断崖上开始开凿石窟,后来代代有人继续,这就成了著名的莫高窟。    佛教在印度传播之初,石窟是僧人修行的场所,却不在里边雕塑和描绘佛像,要表现也只用象征物来替代,用得比较多的有金牛、佛塔、法柱等。后来到了犍陀罗时期,受到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带来的希腊雕塑家们的影响,开始开凿佛像石窟。因此,人们往往可以从那里发现希腊雕塑的明显痕迹。    你看,仅仅是佛像石窟,就已经把印度文明和希腊文明包罗在里边了。这些石窟大多处于荒山野岭之间,远远看去很不起眼,哪里知道里面所蕴藏的,却是两个伟大文明的精彩。    当然,更重要的是作为主体的中华文明。佛教从印度一进入中国,立即明白这是一个需要用通俗、形象的方式来讲故事的国度,因此在石窟造像艺术中又融入了越来越浓重的中华世俗文明。结果,以人类的几大文明为背景,一代代的佛像都在石窟里深刻而又通俗地端庄着,微笑着,快乐着,行动着,也苦涩着,牺牲着。渐渐地,这一切都与中华历史接通了血脉,甚至成了一部由坚石雕刻的历史。    莫高窟,便是其中的典型。    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摩挲大地》 第一部分 《摩挲大地》 莫高窟(2)    让人惊奇的是,历来在莫高窟周边此起彼伏的各种政治势力,互相之间你死我活,却都愿意为莫高窟做一点好事。    北魏的王室、北周的贵族都对莫高窟的建造起了很大的积极作用。更不必说隋代、初唐、盛唐时,敦煌一带的官府和民众,一起把明丽的时尚融入莫高窟的欢快景象了。连安史之乱以后占领敦煌的吐蕃势力,以及驱逐吐蕃势力的张议潮军队,本是势不两立的敌人,却也都参与修护莫高窟。五代十国时期的曹氏政权对莫高窟贡献很大,到宋代,先后占领这一带的西夏政权和蒙古政权,也没有对莫高窟造成破坏,这实在是奇迹了。莫高窟到元代开始衰落,主要是由于蒙古军队打通了欧亚商贸路线,丝绸之路的作用减弱,敦煌变得冷清了。    为什么那么多赳赳武将、权谋强人都会在莫高窟面前低下头来?我想,第一是因为这里有关人间信仰,第二是因为这里已经构成历史。宗教的力量和时间的力量都是极其强大的,强大在默默无声中,足以让这些燥热的心灵冷却下来,产生几分敬畏。他们突然变得像个孩子,一路撒野下来,到这里却睁大了眼睛,希望获得宗教裁判和时间裁判。    出于这种关系,莫高窟一直在不断地建造、修补、延伸,真正构成了一个有呼吸、有代谢、有年岁、有传承的生命群。    在这个过程中,更值得关注的是全民参与。佛教在莫高窟里摆脱了高深的奥义,变得通俗和简约,着重展现因果报应、求福消灾、丰衣足食、繁衍子孙等内容,与民众非常亲近。除了壁画和雕塑外,莫高窟还是敦煌地区民众举行巡礼斋会的活动场所、学习佛教仪式的教育场所,也是享受日常娱乐的游览场所。但是,这种大众化趋向并没有使它下降为一个类似于乡村庙会求神驱鬼式的纯庶民形态,因为敦煌地区一直拥有不少高僧大德、世族名士、博学贤达,维系着莫高窟的信仰主体。他们是全体民众的引领者、文明等级的守护者。    于是,在莫高窟,我常常走神。不明亮的自然光亮从洞窟上方的天窗中淡淡映入,壁画上的人群和壁画前的雕塑融成了一体,在一片朦胧中似乎都动了起来。他们身后,是当年来这里参加巡礼的民众,一群又一群地簇拥着身穿袈裟的僧侣。定睛一看,还有很多画工、雕塑家在周边忙碌,他们是在修改原作,还是在重新创造?看不清楚。这么多人走了,又来了一批。一批就是一代,一代代接连不断。    也有了声音:佛号、磬钹、诵经声、木鱼声、旌旗飘荡声、人们的笑语声,还有石窟外的山风声、流水声、马蹄声、驼铃声。    看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我发觉自己也被裹卷进去了。身不由己,踉踉跄跄,被人潮所挟,被声浪所融,被一种千年不灭的信仰所化。自己已经碎成轻尘,甚至连轻尘也没有了。    这样的观看是一种晕眩,既十分陶醉又十分糊涂。因此,我不能不在闭馆之后的黄昏,在人群全都离去的山脚下独自徘徊,一点点地找回记忆,找回自己。    晚风起了,夹着细沙,吹得脸颊发疼。沙漠的月亮分外清冷。山脚前有一泓泉流,在月色下波光闪烁。总算,我的思路稍见头绪。    记得每进一个洞窟,我总是抢先走到年代标示牌前,快速地算出年龄,然后再恭敬地抬起头来。    年龄最高的,今年正好一千六百岁,在中国历史上算是十六国时期的作品。壁画上的菩萨还是西域神貌,甚至还能看出从印度起身时的样子,深线粗画,立体感强,还裸着上身,余留着恒河岸边的热气。另一些壁画,描绘着在血腥苦难中甘于舍身的狠心,看上去有点恐怖,可以想见当时世间的苦难气氛。    接下来应该是我非常向往的魏晋南北朝了:青褐的色泽依然浑厚,豪迈的笔触如同剑戟。中原一带有那么多潇洒的名士傲视着乱世的苦难,在此地洞窟里也开始出现放达之风,连菩萨也由粗短身材变得修长活泼。某些形象,一派秀骨清相,甚至有病态之美,似乎与中原名士们的趣味遥相呼应。    不少的场面中出现了各种乐器,我叫不全它们的名字。    有很多年轻的女子衣带飘飘地飞了起来,是飞天。她们预示出全方位舞动的欢快趋势,那是到了隋代。一个叫维摩诘的居士被频频描绘,让人联想到当时一些有身份的士族门阀企图在佛教理想中改变一下自己的心愿。壁画上已经找不到苦行,只有华丽,连病态之美也消失了,肌肤变得日渐圆润。只是那些雕塑还略显腿短头大,可能较多地取材于北方的游牧生态。马背上的历练,使他们神定气闲。《摩挲大地》 第一部分 《摩挲大地》 莫高窟(3)    整个画面出现了扬眉吐气般的欢乐,那只能是唐代。春风浩荡,万物苏醒,连禽鸟都是舞者,连繁花都卷成了图案。天堂和人间连在了一起,个个表情生动,笔笔都有创造。女性越来越占据主导地位,而且不管是菩萨还是供养人,都呈现出充分的女性美。由于自信,他们的神情反而更加恬静、素淡和自然。画中的佛教道场已经以净土宗为主,启示人们只要念佛就能一起进入美好的净土。连这种简明的理想,也洋溢着只有盛唐才有的轻快乐观。    唐代画面中的那些世间人物,不管是盔甲将军、西域胡商,还是壮硕力士、都督夫人,都神情飞扬、炯炯有神。更难得的是,我在这些人物形象中分明看到了吴道子画派的某种骨力,甚至在背景山水中还依稀发现了李思训、李昭道父子那一派的辉煌笔意。欢乐,就此走向了经典。走向了经典还在欢乐,一点也没有装腔作态。    除了壁画,唐代的塑像更是有血有肉地展示着自己的风姿,不再清癯,更不再呆板,连眉眼嘴角都洋溢着笑意,连衣褶薄襞都流泻得像音乐一般。    唐代洞窟中的一切都不重复,也不刻板。我立即明白,真正的欢乐不可能重复,就像真正的人性容不得刻板。结果,唐代的欢乐诱发了长久的欢乐,唐代的人性贴合了永恒的人性,一切都浑然一体。恍惚间热闹的洞窟里似乎什么也没有了,没有画,没有雕塑,没有年代,也没有思考,一切都要蒸腾而去,但又哪里也不想去,只在这里,在洞窟,在唐代,在吴道子笔下。    突然,精神一怔,我看到了一个异样的作品,表现了一个尽孝报恩的故事。与一般同类故事不同,这个佛家弟子是要帮助流亡的父母完成复国事业。我心中立即产生一种猜测,便俯身去看年代标示牌——果然,创作于安史之乱之后。    安史之乱,像一条长鞭,哗啦一声把唐代划成了两半。敦煌因为唐军东去讨逆而被吐蕃攻陷,因此,壁画中帮助流亡父母完成复国事业的内容并非虚设。    悲壮的意志刻在了洞壁上,悲惨的岁月却刻在了大地上,赫赫唐代已经很难再回过神来。此后的洞窟,似乎一个个活气全消。也有看上去比较热闹的场面,但是,模仿的热闹只能是单调。    在单调中,记得还有一个舞者背手反弹琵琶的姿态,让我眼睛一亮。    再看下去,洞窟壁画的内容越来越世俗化,连佛教题材也变成了现实写生,连天国道场也变成了家庭宅院,连教义演讲也变成了说书人的俗众故事会。当然这也不错,颇有生活气息,并让我联想到了中国戏剧史上的瓦舍和诸宫调。    唐宋之间,还算有一些呆滞的华丽;而到了宋代,则走向了一种冷漠的贫乏。对此我很不甘心。宋代,那是一个曾让中国人拥有苏东坡、王安石、司马光、朱熹、陆游、李清照、辛弃疾的时代啊,在敦煌怎么会是这样?!我想,这与河西走廊上大大小小的政权纷争有关。在没完没了的轮番折腾中,文化之气受阻,边远之地只能消耗荒凉。    到了元代,出现了藏传密宗的壁画,题材不再黏着于现实生活,出现了一种我们不太习惯的神秘和恐怖。但其笔触精致细密,具有装饰性,使人想到唐卡。    这是一个民族与民族之间互窥互征的时代,蒙古文化和西藏文化在这一带此起彼伏。倒是有一个欧洲旅行家来过之后向外面报告,这里很安定,他就是马可·波罗。    明清时期的莫高窟,已经没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记住。    当我在夜色中这么匆匆回想一遍后,就觉得眼前这个看上去十分寻常的“小山包”实在是一个奇怪的所在。    它是河西走廊上的一个博物馆,也是半部中国艺术史,又是几大文明的交汇地。它因无比深厚而长久沉默,也许深厚正是沉默的原因,恰如喧闹总是浅薄的表情。    但是,就像世界上的其他事情一样,兴旺发达时什么都好说,一到了衰落时期,一些争夺行动便接连而至。除了我们一再感叹过的莫高窟藏经洞事件,藏经洞之外的壁画和雕塑也成了争夺的对象。    莫高窟本是中华文明与其他文明友好交往的现场,这下倒成了某些人对中华文明很不讲情义的见证。他们如果看上了什么要有所动作,总需要给它的主人打个招呼吧。主人是谁?只能是莫高窟历代开凿者、续建者、绘画者、雕塑者、供养者、巡礼者的血缘后裔。这是一个很大很大的人群,不应该偷偷绕过。    主人再穷再弱,也总是主人。    主人再不懂事,也总是主人。《摩挲大地》 第一部分 《摩挲大地》 莫高窟(4)    而且,谁能断定主人完全不懂事呢?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莫高窟曾经成为越界白俄士兵的滞留地。那些士兵在洞窟里支起了锅灶,生火做饭,黑烟和油污覆盖了大批壁画和雕塑。他们还用木棒蘸着黑漆,在壁画上乱涂乱画。    这些士兵走了以后,不久,一群美国人来了。他们是学者,大骂白俄士兵的胡作非为,当场立誓,要拯救莫高窟文物。他们的“拯救”方法是,用化学溶剂把壁画粘到纱布上剥下墙壁,带回美国去。    为首的是两位美国学者,我要在这里记一下他们的名字:一位是哈佛大学的兰登·华尔纳,一位是宾夕法尼亚博物馆的霍勒斯·杰恩。    兰登·华尔纳带回美国的莫高窟壁画引起轰动,他非常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带够化学溶剂,因此又来了第二次。这次他干脆带来了一名化学溶剂的调配专家,眼看就要在莫高窟里大动手脚了。    但是,他后来在回忆录里写道,这次在莫高窟遇到了极大的麻烦:    事态变得十分棘手,约有几十个村民放下他们的工作,从大约十五公里外的地方跑来监视我们的行动……以便有理由对我们进行袭击,或者用武力把我们驱逐出境。    结果,他们只是拍了一些遗迹的照片,什么也无法拿走。化学溶剂更是一滴也没有用。    这几十个从十五公里之外赶来的村民,就是我所说的“主人”。说实在的,我很为他们的行为感动。    后来华尔纳在美国读到一本书,是他第二次去莫高窟时从北京雇请一位叫陈万里的翻译写的。这才知道,那些村民所得到的信息正是这位翻译透露的。陈万里先生到敦煌的第二天,就借口母亲生病离开了华尔纳,其实是向村民通报美国人准备干什么了。    为此,我还要向这位陈万里先生致敬。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普通知识分子,加上几十个他原先不可能认识的当地村民,居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做成了这么一件大事!对比之下,我看那些不负责任的官员,以及那些助桀为虐的翻译,还怎么来寻找遁词?    陈万里先生不仅是翻译,还是一位医生和学者。中国另有一位姓陈的学者曾经说过一句话:“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这位陈先生叫陈寅恪,后来两眼完全失去了视力。    陈寅恪先生看不见了,我们还张着眼。陈万里先生和村民没有来得及救下的那些莫高窟文物,还在远处飘零。既然外人如此眼热,可见它们确实是全人类的精粹,放在外面也罢了;只是,它们记录了我们历代祖先的信仰和悲欢,我们一有机会总要赶过去探望它们,隔着外国博物馆厚厚的玻璃,长久凝视,百般叮咛。    莫高窟被那些文物拉得很长很长,几乎环绕了整个地球。那么,我们的心情也被拉长了,随着唐宋元明清千年不枯的笑容,延伸到整个世界。    点评一:    看敦煌,作者是一个好导游。感伤的笔触,恰恰好地传达出对文明的幽思。在这里,“导游”又讲了一个小人物的故事,只不过,这人做的是拯救莫高窟的壮举。好人的事情总是太过简单,似乎也没有更多的人想知道此人更多的事情,包括我自己。(老愚)    点评二:    《莫高窟》的价值,主要表现在作者对历代壁画的个性化描述,它简约地传递出壁画后面各时代性格特征的信息,将静态的壁画赋予活跃的文化内涵。有如一道历史回音壁。(马策)    点评三:    “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于此,看艺术,北魏的奔放,唐时的壮丽,宋时灰暗却不乏雅丽;看历史,暴戾的隋炀帝只能是那样的结局,辉煌的唐王朝才会有这么瑰丽的色流,元代的神秘注定了它没有红色……莫高窟是世界文明的一部分,是东方文明的代表,但更准确地说,它是中华文明的象征,是中国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与汗水的结晶。可是,在中国国力衰微之际,这样的瑰宝却被他人巧取豪夺。这是作者悲情所发的基点,于拷问、反思之外,也更多地寄予了对敦煌文化的赞美和歌咏。(廖国清)《摩挲大地》 第一部分 《摩挲大地》 沙原隐泉(1)    沙漠中也会有路的,但这儿没有。    远远看去,有几行歪歪扭扭的脚印。    顺着脚印走吧?不行,被人踩过了的地方反而松得难走。只能用自己的脚,去走一条新路。回头一看,为自己长长的脚印高兴。不知这行脚印,能保存多久?    挡眼是几座巨大的沙山。只能翻过它们,别无他途。上沙山实在是一项无比辛劳的苦役。刚刚踩实一脚,稍一用力,脚底就松松地下滑。用力越大,陷得越深,下滑也越加厉害。才踩几脚,已经气喘,不禁恼怒。    我在浙东山区长大,在幼童时已经能够欢快地翻越大山。累了,一使蛮劲,还能飞奔峰巅。这儿可万万使不得蛮劲。软软的细沙,也不硌脚,也不让你磕撞,只是款款地抹去你的全部气力。你越发疯,它越温柔,温柔得可恨至极。无奈,只能暂息雷霆之怒,把脚底放松,与它厮磨。    要腾腾腾地快步登山,那就不要到这儿来。有的是栈道,有的是石阶,千万人走过了的,还会有千万人走。只是,那儿不给你留下脚印——属于你自己的脚印。来了,那就认了吧,为沙漠行走者的公规,为这些美丽的脚印。    心气平和了,慢慢地爬。沙山的顶越看越高,爬多少它就高多少,简直像儿时追月。    已经担心今晚的栖宿。狠一狠心,不宿也罢,爬!再不理会那高远的目标了,何必自己惊吓自己。它总在的,看也在,不看也在,那么,看又何益?    还是转过头来打量一下自己已经走过的路吧。我竟然走了那么长,爬了那么高!脚印已像一条长不可及的绸带,平静而飘逸地画下了一条波动的曲线,曲线一端,紧系脚下。    完全是大手笔,不禁钦佩起自己来了。    不为那越来越高的山顶,只为这已经画下的曲线,爬。    不管能抵达哪儿,只为已耗下的生命,爬。    无论怎么说,我始终站在已走过的路的顶端——永久的顶端,不断浮动的顶端,自我的顶端,未曾后退的顶端。    沙山的顶端是次要的。爬,只管爬。    脚下突然平实,眼前突然空阔,怯怯地抬头四顾——山顶还是被我爬到了。    完全不必担心栖宿,西天的夕阳还十分灿烂。    夕阳下的绵绵沙山是无与伦比的天下美景。光与影以最畅直的线条进行分割,金黄和黛赭都纯净得毫无斑驳,像用一面巨大的筛子筛过了。日夜的风,把风脊、山坡塑成波荡,那是极其款曼平适的波,不含一丝涟纹。    于是,满眼皆是畅快,一天一地都被铺排得大大方方、明明净净。色彩单纯到了圣洁,气韵委和到了崇高。    为什么历代的僧人、信众、艺术家要偏偏选中沙漠沙山来倾注自己的信仰,建造了莫高窟、榆林窟和其他洞窟?站在这儿,我懂了。我把自身的顶端与山的顶端合在一起,心中鸣起了天乐般的梵呗。    刚刚登上山脊时,已发现山脚下尚有异相,舍不得一眼看全。待放眼鸟瞰一过,此时才敢仔细端详。那分明是一湾清泉,横卧山底。    动用哪一个藻饰词,都会是对它的亵渎。只觉它来得莽撞,来得怪异,安安静静地躲藏在本不该有它的地方,让人的眼睛看了很久还不大能够适应。再年轻的旅行者,也会像慈父心疼女儿一样叫一声: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也跑来了!    是的,这无论如何不是它来的地方。要来,该来一道黄浊的激流,但它是这样清澈和宁谧。或者,来一个大一点的湖泊,但它是这样纤瘦和婉约。按它的品貌,该落脚在富春江畔,雁荡山间,或是从虎跑到九溪的树阴下。    漫天的飞沙,难道从未把它填塞?夜半的飓风,难道从未把它吸干?这里可曾出没过强盗的足迹,借它的甘泉赖以为生?这里可曾蜂聚过匪帮的马队,在它身边留下一片污浊?    我胡乱想着,随即又愁云满面。怎么走近它呢?我站立峰巅,它委身山底。向着它的峰坡,陡峭如削。此时此刻,刚才的攀登,全化成了悲哀。    向往峰巅,向往高度,结果峰巅只是一道刚能立足的狭地。不能横行,不能直走,只享一时俯视之乐,怎可长久驻足安坐?上已无路,下又艰难,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惶恐。    世间真正温煦的美色,都熨帖着大地,潜伏在深谷。君临万物的高度,到头来只构成自我嘲弄。我已看出了它的讥谑,于是亟亟地来试探下削的陡坡。)《摩挲大地》 第一部分 《摩挲大地》 沙原隐泉(2)    人生真是艰难,不上高峰发现不了它,上了高峰又不能与它亲近。看来,注定要不断地上坡下坡、上坡下坡。    咬一咬牙,狠一狠心。总要出点事了,且把脖子缩紧,歪扭着脸上肌肉把脚伸下去。一脚,再一脚,整个骨骼都已准备好了一次重重的摔打。    然而,奇了,什么也没有发生。才两脚,已出溜下去好几米,又站得十分稳当。不前摔,也不后仰,一时变作了高加索山头上的普罗米修斯。    再稍用力,如入慢镜头,跨步若舞蹈,只十来下,就到了山底。    实在惊呆了:那么艰难地爬了几个时辰,下来只是几步!想想刚才伸脚时的悲壮决心,哑然失笑。康德说,滑稽是预期与后果的严重失衡,正恰是这种情景。    来不及多想康德了,亟亟向泉水奔去。    一湾不算太小,长可三四百步,中间最宽处相当一条中等河道。水面之下,漂动着丛丛水草,使水色绿得更浓。竟有三只玄身水鸭,轻浮其上,带出两翼长长的波纹。真不知它们如何飞越万里关山,找到这儿。水边有树,不少已虬根曲绕,该有数百岁高龄。    总之,一切清泉静池所应该有的,这儿都有了。至此,这湾泉水在我眼中又变成了独行侠——在荒漠的天地中,全靠一己之力,张罗出了一个可人的世界。    树后有一陋屋,正迟疑,步出一位老尼,手持悬项佛珠,满脸皱纹布得细密而宁静。    她告诉我,这儿本来有寺,毁于二十年前。我不能想象她的生活来源,讷讷地问,她指了指屋后一路,淡淡说:会有人送来。    我想问她的事情自然很多,例如,为何孤身一人长守此地?什么年岁初来这里?终是觉得对于佛家,这种追问过于钝拙,掩口作罢。目光又转向这脉静池,答案应该都在这里。    茫茫沙漠,滔滔流水,于世无奇。唯有大漠中如此一湾,风沙中如此一静,荒凉中如此一景,高坡后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韵律,造化之机巧,让人神醉情驰。    以此推衍,人生、世界、历史,莫不如此。给浮嚣以宁静,给躁急以清冽,给高蹈以平实,给粗犷以明丽。唯其这样,人生才见灵动,世界才显精致,历史才有风韵。    因此,老尼的孤守不无道理。当她在陋室里听够了一整夜惊心动魄的风沙呼啸时,明晨,即可借明净的水色把耳根洗净。当她看够了泉水的湛绿时,抬头,即可望望灿烂的沙壁。    山,名为鸣沙山;泉,名为月牙泉。皆在敦煌县境内。    点评一    每个人都会有的爬山心得,被作者描摹得细致入微。对泉水的拟人化描写,透露出作者胸中迷人的丘壑。小夜曲般的独奏,呈现的却是“寻找”与“隐匿”的主题。对自然造化的礼赞,因为作者的虔诚,使本来略显做作的感悟也可令人接受。(老愚)    点评二    本文看上去就像一首散文诗。作者对上、下鸣沙山有着饱含质感的描述。然后对隐于鸣沙山的月牙泉进行抽象的精神分析,并一步推衍至人生、世界、历史的开阔语境,对此,好之者自然会看出深度、大气之类,恶之者则以为勉为其难。倒是“独行侠”用词精准,尤其是那个从泉边陋屋闪出的老尼,让人眼睛陡然一亮。(马策)    点评三:    本文写景述理。第一部分写关于沙中的脚印的思考,表达的意象是人应走自己的路,开自己的道。第二部分写爬山的感悟,那些关于“顶端”的议论多少有点禅悟禅意。第三部分写游月牙泉,赞月牙泉,悟游泉之路——不上高峰发现不了月牙泉,上了高峰又难以亲近它。第四部分是作者概括和联想部分,是对全文的升华和揭旨。(廖国清《摩挲大地》 第一部分 《摩挲大地》 阳关雪(1)    在中国古代,文官兼有文化身份和官场身份。在平日,自己和别人关注的大多是官场身份。但奇怪的是,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崇楼华堂也都沦为草泽之后,那一杆竹管毛笔偶尔涂画的诗文,却有可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漶。    我曾有缘,在黄昏的江船上仰望过白帝城,在洌洌的秋霜中登临过黄鹤楼,还在一个除夕的深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围人头济济,可以肯定,绝大多数人的心头,都回荡着那几首不必引述的古诗。    人们来寻景,更来寻诗。这些诗,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能背诵。孩子们的想象,诚恳而逼真。因此,这些城,这些楼,这些寺,早在心头自行搭建。    待到年长,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沉重的宿债,焦渴地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为童年,为想象,为无法言传的文化归属。    有时候,这种焦渴,简直就像对失落的故乡的寻找,对离散的亲人的查访。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他们薄薄的青衫里,究竟藏着什么法术呢?    今天,我冲着王维的那首《渭城曲》,去寻阳关了。出发前曾在下榻的县城向老者打听,回答是:“路又远,也没什么好看的。这雪一时下不停,别去受这个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转身钻进雪里。    一走出小小的县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么也没有,连一个褶皱也找不到。在别地赶路,总要每一段为自己找一个目标,盯着一棵树,赶过去,然后再盯着一块石头,赶过去。在这里,睁疼了眼也看不见一个目标,哪怕是一片枯叶、一个黑点。于是,只好抬起头来看天。    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一点儿没有被吞食、被遮蔽,边沿全是挺展展的,紧扎扎地把大地罩了个严实。    有这样的地,天才叫天;有这样的天,地才叫地。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侏儒也变成了巨人;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巨人也变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风也停了,阳光很好。没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这样快,才片刻,地上已见斑斑沙底,却不见湿痕。    天边渐渐飘出几缕烟迹,并不动,却在加深。疑惑半晌,才发现,那是刚刚化雪的山脊。    地上有一些奇怪的凹凸,越来越多,终于构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铺陈。我猜了很久,又走近前去蹲下身来仔细观看,最后得出结论:那全是远年的坟堆。    这里离县城已经很远,不大会成为城里人的丧葬之地。这些坟堆被风雪所蚀,因年岁而塌,枯瘦萧条,显然从未有人祭扫。它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排列得又是那么密呢?只可能有一种理解:这里是古战场。    我在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现出艾略特的《荒原》。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湘稚儿的夜哭。故乡柳荫下的诀别,将军咆哮时的怒目,丢盔弃甲后的军旗。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    我相信,死者临死时都是面向朔北敌阵的;我相信,他们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过头来,给熟悉的土地投注一个目光。于是,他们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座。    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没有换来史官们的几行墨迹?堆积如山的中国史籍,写在这个荒原上的篇页还算是比较光彩的,因为这儿是历代王朝的边远地带,担负着保卫华夏疆域的使命。所以,这些沙堆还铺陈得较为自在,这些篇页也还能哗哗作响。就像眼下单调的土地一样,出现在这里的历史命题也比较单纯。在中原内地就不同了。那儿没有这么大大咧咧铺陈开来的坦诚,一切都在花草掩映中发闷,无数不知为何而死的冤魂,只能悲愤懊丧地深潜地底,使每片土地都疑窦重重。相比之下,这片荒原还算荣幸。《摩挲大地》 第一部分 《摩挲大地》 阳关雪(2)    远处已有树影。疾步赶去,树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个坡,猛一抬头,看见不远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凭直觉确信,这便是阳关了。    树愈来愈多,开始有房舍出现。这是对的,重要关隘所在,屯扎兵马之地,不能没有这一些。转几个弯,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处寻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阳关古址”四字。    这是一个俯瞰四野的制高点。西北风浩荡万里,直扑而来,踉跄几步,方才站住。脚是站住了,却分明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冻红了的。呵一口热气到手掌,捂住双耳用力蹦跳几下,才定下心来睁眼。    这儿的雪没有化,当然不会化。所谓古址,已经没有什么故迹,只有近处的烽火台还在,这就是刚才在下面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见一层层泥沙,拌和着一层层苇草。苇草飘扬出来,在千年之后的寒风中抖动。    向前俯视,是西北的群山,都积着雪,直伸天际。我突然觉得自己是站在大海边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冻浪。    王维的笔触实在是温厚。对于这么一个阳关,他仍然不露凌厉惊骇之色,而只是文静淡雅地写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点好的行囊,微笑着举起了酒壶——再来一杯吧,阳关之外,也许就找不到可以这样对饮畅谈的老朋友了。    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却、一饮而尽的。    这便是唐人风范。他们多半不会声声悲叹,执袂劝阻。他们的目光放得很远,他们的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告别是经常的,步履是放达的。这种神貌,在李白、高适、岑参那里,焕发得越加豪迈。由此联想到,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识认,形体那么健美,目光那么平静,笑容那么肯定,神采那么自信。    在欧洲看蒙娜丽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这种恬然的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的梦魇中苏醒、对前路挺有把握的艺术家们。这些艺术家以多年的奋斗,执意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的魂魄。而更早就具有这种微笑的唐代,却没有把它的自信延续久远。阳关的风雪,竟越见凄迷。    王维诗画皆称一绝,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论述过的诗与画的界限,在他是可以随脚出入的。但是,长安的宫殿只为艺术家们开了一个狭小的边门,只允许他们以文化侍从的身份躬身而入。这里,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的人文局面,不需要对美有太深的人性寄托。    于是,九州的文风渐渐刻板。阳关,再也难以享用温醇的诗句。西出阳关的文人越来越少,只有陆游、辛弃疾等人一次次在梦中抵达,倾听着穿越沙漠冰河的马蹄声。但是,梦毕竟是梦,他们都在梦中死去。    即便是土墩、石城,也受不住见不到诗人的寂寞。阳关坍弛了,坍弛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谁也不能想象,这儿,一千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旅途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宏广。    这儿应该有几声胡笳和羌笛的,如壮汉啸吟,与自然浑和,却夺人心魄。可惜它们后来都不再欢跃,成了兵士们心头的哀音。既然一个民族都不忍听闻,它们也就消失在朔风之中。    回去吧,时间已经不早,怕还要下雪。    点评一    诸多词语里隐藏着中国文化的秘密。怀揣一个个烫人的词语,作者走在路上。他企图揭开那些诱人的密码。这篇文章传达出“走进历史现场”的美妙感觉,相信有这种情怀的不止先生一人。(老愚)    点评二    本文是对盛唐文化的一次寻根,对盛唐文化俊逸高迈气象的礼祭。挥之不去的文化乡愁萦绕在字里行间。(马策)    点评三    阳关雪是暮天漫卷的边塞风致,阳关雪是定格于历史苍穹上的一抹云烟。然而作者是断取其中有限的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从白帝城、黄鹤楼、寒山寺相牵而至,进而阐述历史文人“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的魔力。    问老者,行沙丘,在古战场的坟丘旁踟蹰静思,边塞是如此的苍凉!本文专写阳关点上的文字并不多,作者一笔宕开,写唐人的风范放达而豪迈,苍凉的背景上写出的诗句却如此温厚,让“阳关的风雪,竟越见凄迷”。最后一句顺手拈得“回去吧,时间已经不早,怕还要下雪”,弦止韵余。(廖国清)《摩挲大地》 第一部分 《摩挲大地》 都江堰(1)    一位算不清年岁的老祖宗,没有成为挂在墙上的画像,没有成为印在书里的教言,而是直到今天还在给后代挑水、送饭,这样的奇事你相信吗?    一匹秦始皇时代的骏马,没有成为泥土间的化石,没有成为古墓里的雕塑,而是直到今天还踯躅在家园四周的高坡上,守护着每一个清晨和夜晚,警惕着每一个盛暑和严冬,这样的奇事你相信吗?    这是神话,或是童话,当然无法相信。但是,由此出现了极其相似的第三个问题——    一个两千多年前的水利工程,没有成为西风残照下的废墟,也没有成为考古学家们苦思冥想的难题,而是直到今天还一直执掌着亿万人的生计,并且注定已经成为一个永久性的工程,这样的奇事你相信吗?    仍然无法相信,但它真的出现了。    它就是都江堰。    这是一个不大的工程,但我认为,把它放在全人类文明奇迹的第一线,也毫无愧色。    世人皆知万里长城,其实细细想来,它比万里长城更激动人心。万里长城当然也非常伟大,展现了一个民族令人震惊的意志力。但是,万里长城的实际功能历来并不太大,而且早已废弛。都江堰则不同,有了它,干涝无常的四川平原成了天府之国,每当中华民族有了重大灾难,天府之国总是沉着地提供庇护和濡养。有了它,才有历代贤臣良将的安顿和向往,才有唐宋诗人出川入川的千古华章。说得近一点,有了它,抗日战争时的中国才有一个比较稳定的后方。    它细细深润,节节延伸,延伸的距离并不比万里长城短。或者说,它在地面和地底下,筑造了另一座万里长城。而一查履历,那座名声显赫的万里长城还是它的后辈。    我去都江堰之前,以为它只是一个水利工程罢了,不会有太大的游观价值;只是要去青城山玩,要路过灌县县城,它就在近旁,就乘便看一眼吧。因此,在灌县下车,心绪懒懒的,脚步散散的,在街上胡逛,一心只想看青城山。    七转八弯,从简朴的街市走进了一个草木茂盛的所在。脸面渐觉滋润,眼前愈显清朗,也没有谁指路,只是本能地向更滋润、更清朗的去处去。    忽然,天地间开始有些异常,一种隐隐然的骚动,一种还不太响却一定是非常响的声音,充斥周际。如地震前兆,如海啸将临,如山崩即至,浑身骤起一种莫名的紧张,又紧张得急于趋附。    不知是自己走去的还是被它吸去的,终于陡然一惊,我已站在伏龙观前——眼前,急流浩荡,大地震颤。    即便是站在海边礁石上,也没有像这里这样强烈地领受到水的魅力。海水是雍容大度的聚会,聚会得太多太深,茫茫一片,让人忘记它是切切实实的水、可掬可捧的水。这里的水却不同,要说多也不算太多,但股股叠叠都精神焕发,合在一起比赛着飞奔的力量,踊跃着喧嚣的生命。    这种比赛又极有规矩,奔着奔着,遇到江心的分水堤,刷的一下裁割为二,直蹿出去,两股水分别撞到了一道坚坝,立即乖乖地转身改向,再在另一道坚坝上撞一下,于是又根据筑坝者的指令来一番调整……    也许水流对自己的驯顺有点恼怒了,突然撒起野来,猛地翻卷咆哮,但越是这样越是显现出一种更壮丽的驯顺。已经咆哮到让人心魄俱夺,也没有一滴水溅错了方向。阴气森森间,延续着一场人与自然的千年谈判。    水在这里,吃够了苦头,也出足了风头,就像一大拨翻越各种障碍的马拉松健儿,把最强悍的生命付之于规整,付之于企盼,付之于众目睽睽。    看云看雾看日出各有胜地,要看水,万不可忘了都江堰。    这一切,首先要归功于遥远得看不出面影的李冰。    四川有幸,中国有幸,公元前三世纪出现过一项并不惹人注目的任命:李冰任蜀郡守。    据我所知,这项任命与秦统一中国的宏图有关。本以为只有把四川作为一个富庶的根据地和出发地,才能从南线问鼎长江流域。然而,这项任命到了李冰那里,却从一个政治计划变成了一个生态计划。    他要做的事,是浚理,是消灾,是滋润,是灌溉。    他是郡守,手握一把长锸,站在滔滔江边,完成了一个“守”字的原始造型。    没有资料可以说明他作为郡守在其他方面的才能,但因为有过他,中国也就有了一种冰清玉洁的行政纲领。    中国后来官场的惯例,是把一批批杰出学者选拔为无所专攻的官僚,而李冰却因官位而成了一名实践科学家。    他当然没有在哪里学过水利。但是,以使命为学校,竭力钻研几载,他总结出治水三字经(“深淘滩,低作堰”)、八字真言(“遇湾截角,逢正抽心”),直到二十世纪仍是水利工程的圭臬。《摩挲大地》 第一部分 《摩挲大地》 都江堰(2)    他的这点学问,永远水气淋漓,而后于他不知多少年的厚厚典籍却早已风干,松脆得难以翻阅。    他没有料到,他治水的韬略很快被替代成治人的计谋。他没有料到,他想灌溉的沃土将会时时成为战场,沃土上的稻谷将有大半充作军粮。他只知道,这个人种要想不灭绝,就必须要有清泉和米粮。    他大愚,又大智。他大拙,又大巧。他以田间老农的思维,进入了最清澈的人类学的思考。    他未曾留下什么生平故事,只留下硬扎扎的水坝一座,让人们去猜详。人们到这儿一次次纳闷:这是谁呢?死于两千年前,却明明还在指挥水流。站在江心的岗亭前,“你走这边,他走那边”的吆喝声、劝诫声、慰抚声,声声入耳。没有一个人能活得这样长寿。    李冰在世时已考虑事业的承续,命令自己的儿子做三个石人,镇于江间,测量水位。李冰逝世四百年后,也许三个石人已经损缺,汉代水官重造高及三米的“三神石人”以测量水位。这“三神石人”其中一尊,居然就是李冰的雕像。    这位汉代水官一定是承接了李冰的伟大精魂,竟敢于把自己尊敬的祖师放在江中作镇水测量用。他懂得李冰的心意,唯有那里才是其最合适的岗位。    石像终于被岁月的淤泥掩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土时,有一尊石像头部已经残缺,手上还紧握着长锸。有人说,这是李冰的儿子。即使不是,我仍然把他看成是李冰的儿子。一位现代女作家见到这尊塑像怦然心动——“没淤泥而蔼然含笑,断颈项而长锸在握”,她由此向现代官场衮衮诸公诘问:活着或死了,应该站在哪里?    出土的石像现正在伏龙观里展览。人们在轰鸣如雷的水声中向他们默默祭奠。在这里,我突然产生了对中国历史的某种乐观:只要李冰的精魂不散,李冰的儿子会代代繁衍;轰鸣的江水,便是至圣至善的遗言。    看到了一条横江索桥。桥很高,桥索由麻绳、竹篾编成。跨上去,桥身就猛烈摆动,越犹豫进退,摆动就越大。    在这样高的地方偷看桥下,一定会神志慌乱;但这是索桥,到处漏空,由不得你不看。一看之下,先是惊吓,后是惊叹。    脚下的江流,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奔来,一派义无反顾的决绝势头,挟着寒风,吐着白沫,凌厉锐进。我站得这么高还感觉到了它的砭肤冷气,估计它是从雪山赶来的吧。但是,再看桥的另一边,它硬是化作许多亮闪闪的河渠,一片慈眉善目。人对自然力的调理,居然做得这么爽利。如果人类做什么事都这么爽利,地球早已是另一副模样了。    都江堰调理自然力的哲学,被近旁的青城山总结了。    青城山是道教圣地,而道教是唯一在中国土生土长的大宗教。道教汲取了老子和庄子的道家哲学,把水作为形象化的教义象征。水,看似柔顺无骨,却能变得气势滚滚,波涌浪叠,无比强大;看似无色无味,却能挥洒出茫茫绿野,累累硕果,万紫千红;看似自处低下,却能蒸腾九霄,为云为雨,为虹为霞;看似没有造型,却能作为滋润万物的救星而被殷殷企盼……    看上去,是人在治水;实际上,一切成功的治水方案都是因为人领悟了水,顺应了水,听从了水。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出现天人合一,无我无私,长生不老。    这便是道。    我认为,道教之道也就是水之道、天人之道、长生之道,因此也是李冰之道、都江堰之道。道无处不在,但在都江堰却作了一次集中呈现。    因此,都江堰和青城山相邻而居,互相映衬,彼此佐证,构成了一个研修中国哲学的最浓缩、最天然的课堂。    那天我带着都江堰的浑身水气,在青城山的山路上慢慢攀登,静静感悟。忽见一道观,进门小憩。道士认出了我,便铺纸研墨,要我留字。我当即写下了一副最朴素的对子:    拜水都江堰,    问道青城山。    我想,若能够读懂都江堰的千年奇迹,又能把“拜水”和“问道”这两件事当做一件事,那么,也就领悟了中华文化的一大秘密。    最近一次去都江堰,惊奇地发现,路边几千条标语都是这副对子,连手机的应接铃声都是它。我突然有点惶恐,忘了那天匆忙写下的那十个毛笔字的书法水准如何——什么时候,好好地重写一遍吧。    点评一    李冰的都江堰仿佛就在等待作者的到来。他对这项水利工程的体会与总结,令无数文人骚客的浮泛笔触黯然失色。“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他把对中华文化的敬仰贯穿在文化苦旅的字里行间。(老愚)    点评二    两千多年前的水利工程都江堰,经受住了2008年“5·12”汶川特大地震的严峻考验。越过浩渺时空,让人再次感念李冰的不世功勋。都江堰旁近道教圣地青城山,作者由拜水而问道,指出此地为“研修中国哲学的最浓缩、最天然的课堂”,继而“领悟了中华文化的一大秘密”。这就由问道而悟道了,诚不虚此行。(马策)    点评三    读完本文,对作者曾说的“我发现自己特别想去的地方,总是古代文化和文人留下较深脚印的所在,说明我心底的山水并非是自然的山水,而是一种‘人文的山水’”理解更深刻了。    写都江堰的壮观景色,盛赞李冰父子,作者立足于现代,对历史人物与事件进行审视,纵横捭阖,这是作者“人文山水”的精神再现。写青城山为道家圣地,意在赞美李冰父子的“得道”,意在昭告世人道生万象,诸事均有其道。(廖国清)《摩挲大地》 第一部分 《摩挲大地》 白发苏州(1)    两千多年前,世界上已经有几座不错的城市。但是,这些城市都一一相继沦为废墟。人类的文明地图,一直在战火的余烬中不断改变。往往是,越是富贵的所在,遭受的抢掠越是严重,后景越是荒凉。    不必说多次被夷为平地的巴格达和耶路撒冷,看看一些正常的城市也够让人凄伤。    公元前后,欧洲最早的旅行者看到乱草迷离的希腊城邦遗迹,声声长叹。六世纪,罗马城衰落后的破巷、泥坑、脏水,更让人无法面对……    有哪一座城市,繁华在两千多年前而至今依然繁华,中间几乎没有中断?    我想,那个城市在中国,它的名字叫苏州。    不少学者试图提升苏州的自信,把它说成是“东方的威尼斯”。我听到这样的封号总是哑然失笑,因为不说别的,仅仅来比这两个水城的河道:当苏州精致的花岗石码头边船楫如梭的时候,威尼斯还是一片沼泽荒滩。    苏州是我常去之地。海内美景多得是,唯苏州,能给我一种真正的休憩。柔婉的言语,姣好的面容,精雅的园林,幽深的街道,处处给人以感官上的宁静慰藉。现实生活常常搅得人心智烦乱,而苏州的古迹会让你定一定情怀。有古迹必有题咏,大多是古代文人的感叹,读一读,能把你心头的皱折熨抚得平平展展。看得多了,也便知道,这些文人大多也是来休憩的。他们不想在这儿创建伟业,但在外面事成事败之后,却愿意到这里来住住。苏州,是中国文化宁谧的后院。    我有时不禁感叹,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后院,苏州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是不公平的。京城史官的眼光很少在苏州停驻,从古代到近代,吴侬软语与玩物丧志同义。    理由是明白的:苏州缺少帝京王气。    这里没有森然殿阙,只有园林。这里摆不开战场,徒造了几座城门。这里的曲巷通不过堂皇的官轿,这里的民风不崇拜肃杀的禁令。    这里的流水太清,这里的桃花太艳,这里的弹唱有点撩人,这里的小食太甜,这里的女人太俏,这里的茶馆太多,这里的书肆太密,这里的书法过于流丽,这里的绘画不够苍凉遒劲,这里的诗歌缺少易水壮士低哑的喉音。    于是,苏州面对着种种冷眼,默默地端坐着,迎来送往,安分度日;却也不愿意重整衣冠,去领受那份王气。反正已经老了,去吃那种追随之苦做甚?    说来话长,苏州的委屈,两千多年前已经受了。    当时正是春秋晚期,苏州一带的吴国和浙江的越国打得难解难分。其实吴、越本是一家,两国的首领都是外来的冒险家。先是越王勾践击败吴王阖闾,然后又是继任的吴王夫差击败越王。越王利用计谋卑怯称臣,实际上发愤图强,终于在十年后卷土重来,成了春秋时代最后一个霸主。    这事在中国差不多人所共知,原是一场分不清是非的混战,可惜后人只欣赏越王的计谋和忍耐,嘲笑吴王的该死。千百年来,越国的首府一直被称颂为“报仇雪耻之乡”,那么苏州呢?当然是“亡国亡君之地”。    细想吴越混战,最苦的是苏州百姓。吴越间打的几次大仗,有两次是野外战斗,一次在嘉兴南部,一次在太湖洞庭山,而第三次则是越军攻陷苏州,所遭惨状一想便知。早在越王用计期间,苏州人已连续遭殃。越王用煮过的稻子当做种子上贡吴国,吴国用以撒种,颗粒无收,灾荒由苏州人民领受。越王怂恿吴王享乐,亭台楼阁建造无数,劳役由苏州人民承担。最后,亡国奴的滋味,又让苏州人民品尝。    传说越王计谋中还有重要一项,就是把越国的美女西施进献给吴王,诱使他荒淫无度,懒理国事。计成,西施却被家乡来的官员投沉江中,因为她已与“亡国”二字相连,霸主最为忌讳。    苏州人心肠软,他们不计较这位顶着“越国间谍”身份的姑娘给自己带来过多大的灾害,只觉得她可怜,真真假假地留着她的大量遗迹来纪念。据说今日苏州西郊灵岩山顶的灵岩寺,便是当初西施居住的所在,吴王曾名之“馆娃宫”。灵岩山是苏州一大胜景,游山时若能遇到几位热心的苏州老者,他们还会细细告诉你,何处是西施洞,何处是西施迹,何处是玩月池,何处是吴王井,处处与西施相关。    你看,当越国人一直为报仇雪耻的传统而自豪的时候,他们派出的西施姑娘却被对方民众照顾着,清洗着,梳理着,辩解着,甚至供奉着。《摩挲大地》 第一部分 《摩挲大地》 白发苏州(2)    苏州人甚至还不甘心于西施姑娘被人利用后又被沉死的悲剧。明代梁辰鱼作《浣纱记》,让西施完成任务后与原先的情人范蠡泛舟太湖而隐遁。这确实是善良的,但这么一来,又产生了新的尴尬:这对情人既然原先已经爱深情笃,那么西施后来在吴国的奉献,就与人性太相悖。    前不久一位苏州作家给我看他的一部新作,写勾践灭吴后,越国正等着女英雄西施凯旋,但西施已经真正爱上了自己的夫君吴王夫差,甘愿陪着他一同流放边荒。    这还比较合理。    我也算一个越人吧,家乡曾属会稽郡管辖。无论如何,我钦佩苏州的见识和度量。    吴越战争以后,苏州一直没有发出太大的音响。千年易过,直到明代,苏州突然变得坚挺起来。    对于遥远京城空前的腐败集权,竟然是苏州人反抗得最为厉害:先是苏州织工大暴动,再是东林党人反对魏忠贤。朝廷特务在苏州逮捕东林党人时,遭到苏州全城的反对。柔婉的苏州人这次是踏着血泪冲击,冲击的对象是皇帝最信任的“九千岁”。这件事情结束后,苏州人把五位抗争时牺牲的普通市民葬在虎丘山脚下,立了墓碑,让他们安享山色和夕阳。    这次浩荡突发,使整整一部中国史都对苏州人另眼相看。这座古城怎么啦?脾性一发,让人再也认不出来。说他们含而不露,说他们忠奸分明,说他们大义凛然,苏州人只笑一笑,又去过原先的日子。园林依然这样纤巧,桃花依然这样灿烂。    明代是中国古代实行文化专制主义最严重的时期,但那时的苏州却打造出了一片比较自由的小天地。明代的苏州人可享受的东西多得很,他们有一大批作品不断的戏曲家,他们有万人空巷的虎丘山曲会,他们还有唐伯虎和仇英的绘画。再后来,他们又有了一个金圣叹。    如此种种,又让京城的朝廷文化皱眉。轻柔悠扬,潇洒倜傥,放浪不羁,艳情漫漫,这似乎又不是圣朝气象。就拿那个名声最坏的唐伯虎来说吧,自称江南第一才子,也不干什么正事,却看不起大小官员,只知写诗作画,不时拿几幅画到街上出卖。    不炼金丹不坐禅,    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幅青山卖,    不使人间造孽钱。    这样过日子,怎么不贫病交困呢?然而苏州人似乎挺喜欢他,亲亲热热地叫他“唐解元”,在他死后把桃花庵修葺保存,还传播一个“三笑”故事让他多了一桩艳遇。    唐伯虎是好是坏,我们且不去论他。无论如何,他为中国增添了几页非官方文化。道德和才情的平衡木实在让人走得太累,他有权利躲在桃花丛中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中国这么大,历史这么长,金碧辉煌的色彩层层涂抹,够沉重了,涂几笔浅红淡绿,加几分俏皮洒脱,才有活气,才有活活泼泼的中国文化。    一切都已过去了,不提也罢。现在我只困惑,人类最早的城邑之一,会不会淹没在后生晚辈的时尚之中?    山水还在,古迹还在,似乎精魂也有些许留存。最近一次去苏州,重游寒山寺,撞了几下钟,看到国学大师俞樾题写的诗碑,想到他所居住的曲园。曲园为新开,因有俞樾先生的后人俞平伯先生等后人捐赠,原物原貌,适人心怀。曲园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由于这个普通门庭的存在,苏州一度成为晚清国学重镇。几十年后,又因为章太炎先生定居苏州,这座城市的学术地位更是毋庸置疑,连拥有众多高等学府的北京、上海、南京这样的大城市,也不能不投来恭敬的目光。    我一直认为,大学者是适宜于住在小城市的,因为大城市会给他们带来很多繁杂的消耗。但是,他们选择小城市的条件又比较苛刻,除了环境的安静、民风的简朴外,还需要有一种渗透到墙砖街石间的醇厚韵味,能够与他们的学识和名声对应起来。这样的小城市,中国各地都有,但在当时,苏州是顶级之选。    漫步在苏州的小巷中是一种奇怪的经验:一排排鹅卵石,一级级台阶,一座座门庭。门都关闭着,让你去猜想它的蕴藏,猜想它很早以前的主人。想得再奇也不要紧,两千多年的时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如今的曲园,辟有一间茶室。巷子太深,门庭太小,来人不多。茶客都上了年纪,皆操吴侬软语,远远听去,似乎正在说俞樾和章太炎,有所争执,又继以笑声。    未几,老人们起身了,他们在门口拱手作揖,转过身去,消失在狭窄的小巷里。    我也沿着小巷回去。依然是光光的鹅卵石,依然是座座关闭的门庭。    我突然有点害怕,怕哪个门庭突然打开,拥出来几个人:若是吴门墨客,我会感到有些悲凉;若是时髦青年,我会觉得有些惶恐。    该是什么样的人?我们等着看吧。    两千多年的小巷给了我们一个暗示,那就是:不管看到什么,都应该达观。是的,达观,能够笑纳一切的达观。    点评一:    在作者笔下,苏州水性、柔媚、安静,宛如一好女子,成为文人休憩的港湾——中国文化的后院。轻盈飘逸,令人神往。写其阳刚一面时,作者用了“坚挺”一词;这个表示男性力量的用语,似乎太过唐突?一个好女子,她本身就具备勇气与血性,无须借助男性来炫示。(老愚)    点评二:    本文勾勒出千年苏州的双重面影:柔媚和激越。这是一座古城复杂的文化生成力。(马策)    点评三:    苏州是“白发飘飘的长者”,试问世界上有哪一个城市能繁华两千多年?巴格达吗?罗马城吗?作者起笔,充满了对民族文化能香缭火旺的自豪感。但作者写作此文立意并不在此,我以为其写作目的在于揭示出古老的苏州所拥有的古老特质。苏州,她兼容,她包含,她侠骨柔肠,正是这些特质,让她千百年来在历史风云中昌荣不断。全文笔墨飞洒,张弛有度,从容而苍凉。(廖国清)《摩挲大地》 第二部分 《摩挲大地》 三峡(1)    顺长江而下,三峡的起点是白帝城。这个头开得真漂亮。    对稍有文化的中国人来说,知道三峡也大多以白帝城开头的。李白那首名诗,在小学课本里就能读到。    我首读此诗时不到十岁,上来第一句就有误解。“朝辞白帝彩云间”,“白帝”当然是一个人,李白一大清早与他告别。这位帝王着一身缟白的银袍,高高地站立在山石之上。    他既然穿着白衣,年龄就不会很大。高个,瘦削,神情忧郁而安详。清晨的寒风舞弄着他的飘飘衣带,绚丽的朝霞烧红了天际,与他的银袍相互辉映,让人满眼都是光色流荡。    他没有随从和侍卫,独个儿起了一个大早。诗人远行的小船即将解缆,他还在握着手细细叮咛。    他的声音也像纯银一般,在这寂寞的山河间飘荡回响。但他的话语很难听得清楚,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就住在山头的小城里,管辖着这里的丛山和碧江。    多少年后,我早已知道童年时的误解是多么可笑,但当我真的坐船经过白帝城的时候,依然虔诚地抬着头,寻找着银袍与彩霞。船上的广播员正在吟诵着这首诗,又放出了《白帝托孤》的录音。猛地,山水、历史、童年的臆想、美丽的潜藏,涌成一团,把人震呆。    《白帝托孤》是京剧,说的是战败的刘备退到白帝城郁闷而死,把儿子和政事全都托付给诸葛亮。抑扬有致的声腔飘浮在回旋的江面上,撞在湿漉漉的山岩间,弥漫着一种失败的苍凉。    我想,白帝城本来就熔铸着两种声音、两番神貌:李白与刘备,诗情与战火,天真与沉郁。它高高地矗立在群山之上,在它脚下,是为这两个主题日夜争辩着的滔滔江流。    华夏河山,可以是尸横遍野的疆场,也可以是诗来歌往的乐土。可怜的白帝城多么劳累,清晨刚刚送走了李白们的轻舟,夜晚还得迎接刘备们的马蹄。只是时间一长,这片山河对诗人们的庇佑力日渐减弱,他们的船楫时时搁浅,他们的衣带经常熏焦,他们由高迈走向苦吟,由苦吟走向无声。    中国,还留下几个诗人?    幸好还留存了一些诗句,留存了一些记忆。幸好还有那么多的中国人记得,有那么一个早晨,有那么一位诗人,在白帝城下悄然登舟。    他刚刚摆脱了一项政治麻烦,精神恢复了平静。他没有任何权势,也没有任何随从。如此平凡而寒碜的出行,却被记住千年,而且还要被记下去,直至地老天荒。这里透露了一个民族的饥渴:他们本来应该拥有更多这样平静的早晨。    在李白的时代,有很多诗人在这块土地上来来去去。他们的身上并不带有政务和商情,只带着一双锐眼、一腔诗情,在山水间周旋,与大地结亲,写出一行行毫无实用价值的诗句,在朋友间传观吟唱,已是心满意足。他们把这种行端很当做一件正事,为之而不怕风餐露宿、长途苦旅。    结果,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贵妃,不是将军,而是这些诗人。余光中《寻李白》诗云: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盛唐时代的诗人,既喜欢四川的风土文物,又向往下游的开阔文明,长江就成了他们生命的便道,不必下太大的决心就解缆问桨。脚在何处,故乡就在何处;水在哪里,道路就在哪里。    他们知道,长江行途的最险处无疑是三峡;但更知道,那里又是最湍急的诗的河床。    一到白帝城,他们振一振精神,准备着一次生命对自然的强力冲撞,在冲撞中捡拾诗句。    只能请那些蜷缩在黄卷青灯间搔首苦吟的人们不要写诗了,那模样本不属于诗人。诗人在三峡的木船上,刚刚告别白帝城。《摩挲大地》 第二部分 《摩挲大地》 三峡(2)    告别白帝城,便进入了长约二百公里的三峡。在水路上,二百公里可不算一个短距离。但是,你绝不会觉得造物主在做过于冗长的文章。这里所会聚的力度和美色,即便铺排开去两千公里,也不会让人厌倦。    瞿塘峡、巫峡、西陵峡,每一个峡谷都浓缩得密密层层,再缓慢的行速也无法将它们化解开来。连临照万里的太阳和月亮,在这里也挤挨不上。对此,一千五百年前的郦道元说得最好:    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水经注》)    他还用最省俭的字句刻画过三峡春冬之际的“清荣峻茂”,晴初霜旦的“林寒涧肃”,使后人再难调动描述的词汇。    过三峡本是寻找不到词汇的。只能老老实实,让飕飕阴风吹着,让滔滔江流溅着,让迷乱的眼睛呆着,让一再要狂呼的嗓子哑着。什么也甭想,什么也甭说,让生命重重实实地受一次惊吓。千万别从惊吓中醒过神来,清醒的人都消受不住三峡。    僵寂的身边突然响起了一些“依哦”声,那是巫山的神女峰到了。    神女在连峰间侧身而立,给惊吓住了的人类带来了一点宽慰。好像上苍在铺排这个仪式时突然想到,要让蠕动于山川间的人类占据一角观礼。被选上的当然是女性,正当妙龄,风姿绰约——人类的真正杰作只能是她们。    人们在她身上倾注了最瑰丽的传说,好像下决心让她汲足世间的至美,好与自然精灵们争胜。说她帮助大禹治过水,说她夜夜与楚襄王幽会,说她在行走时有环佩鸣响,说她云雨归来时浑身异香。但是,传说归传说,她毕竟只是巨石一柱、险峰一座,只是自然力对人类的一个幽默安慰。    又是诗人首先看破。几年前,江船上仰望神女峰的无数旅客中,有一位女子突然掉泪。她终于走向船舱,写下了这些诗行:    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    人间天上,代代相传    但是,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舒婷:《神女峰》)    船外,王昭君的家乡过去了。也许是这里的激流把这位女子的心扉冲开了,顾盼生风,绝世艳丽,却甘心远嫁草原。她为中国历史疏通了一条像三峡一般的险峻通道。    船外,屈原故里过去了。也许是这里的奇峰交给他一副傲骨,这位诗人问天索地,最终投身汨罗江,一时把那里的江水,也搅成了三峡的波涛。    看来,从三峡出发的人,无论是男是女,都比较怪异,都有可能卷起一点旋涡,发起一些冲撞。他们如果具有叛逆性,也会叛逆得无比瑰丽。    由此可见,最终还是人——这些在形体上渺小得完全不能与奇丽山川相提并论的人,使三峡获得了精神和灵魂。    后辈子孙能够平静地穿越三峡,是一种莫大的奢侈。但遗憾的是,常常奢侈得过于麻木,不知感恩。我只知道,明天一早,我们这艘满载旅客的航船,会又一次鸣响结束夜船的汽笛,悄然驶进朝霞,抵达一个码头。然后,再缓缓起航。没有告别,没有激动,没有吟唱。    点评一:    作者多情,一汪水变做一行诗。自然山水经由作者妙笔点化,一点一滴落在纸上,凑成诗句。灵性三峡孕育出无数精魂,由于他们的存在,亦幻亦真的巫山云雨,寄住在每个人心中,成为一种久远的文化滋润。(老愚)    点评二:    三峡自白帝城始。长江自白帝城夺峡而出,如野马狂奔,有自由不羁的大欢乐。李白的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洋溢着人心与大自然于此珠联璧合的惬意。    文字流传的三峡,前有刘白羽的《长江三日》,后有舒婷的诗歌《神女峰》。舒婷的诗句“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是所谓新时期文学中,诗歌发出的对女性主义的最初吁请。作者的情与思,谦逊地止步于既有的对三峡书写的文字前,有如李白面对崔颢《黄鹤楼》所言:“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马策)    点评三:    三峡的景色是壮美的,但作者只是以此为经,编织着中国文化的历史。在这奇山秀水间的神女、昭君、屈原、三峡等,是中华文化的见证者。三峡有极浓郁的文化气息,是作者心底的圣地。写白帝城,以李白的诗句、《白帝托孤》的录音,道出诗人与山水的亲密关系。三峡喷涌力量,呈现阳光,而神女峰却安详、静谧。“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这是一种反传统的叛逆吗?文章没有过多感叹与抒情,却让读者心如三峡湍流,汹涌澎湃。(廖国清)《摩挲大地》 第二部分 《摩挲大地》 贵池傩(1)    傩,一个奇奇怪怪的字,许多文化程度不低的人也不认识它。它的普通意义,是指人们在特定季节驱逐疫鬼的祭仪。    我们的祖先埋头劳作了一年,到岁尾岁初,要抬起头来与神对对话了。要扭动一下身子,自己乐一乐,也让神乐一乐了。要把讨厌的鬼疫狠狠地赶一赶了。这就是各乡各村傩祭的来由。    对神,人们既有点恭敬,又不想失去自尊。对鬼,人们既有点畏惧,又不想放弃勇敢。因此表情非常复杂,很难做得出来。于是我们的祖先干脆凝冻表情,戴上面具,把人、神、鬼搅成一气,又让巫在中间穿插,在混混沌沌中歌舞呼号,简直分不清是对上天的祈求,还是对上天的强迫。    反正,在傩祭仪式中,肃穆的朝拜气氛是不存在的,涌现出来的是一股蛮赫的精神狂潮:鬼,去你的吧!神,你看着办吧!    这种精神狂潮,体现了世俗大地与原始神祇的激烈斡旋,从天人交战到天人合一,如梦如幻,如痴如醉,最终成为一个民族生命力的抒泄仪式。    汉代,一次傩祭牵动朝野上下,主持者和演出者数以百计,皇帝、一品至六品的官员都要观看,市井百姓也允许参与。    宋代,一次这样的活动已有千人以上参加,观看时的气氛则是山呼海动。    明代,傩戏演出时竟出现过万人齐声呐喊的场面。    ……    若要触摸中华民族的精神史,哪能置傩于不顾呢?    法国现代学者乔治·杜梅吉尔(GeorgesDumezil)根据古代印度和欧洲神话中不约而同地存在着主神、战神、民事神的现象,提出过“印欧古文明三元结构模式”。他认为这种三元结构在中国不存在,这似乎已经成了国际学术界不可动摇的结论。但是,如果我们略微关注一下傩祭中的傩神世界,很快就发现那里有宫廷傩、军傩、乡人傩,分别与主神、战神、民事神严密对应。因此,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在漫长的年代之中,在史官的记述之外,傩完整地潜伏着中国古代社会最基本的几个文明侧面。    时间已流逝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傩事究竟如何了呢?    平心而论,几年前刚听到目前国内许多地方还保留着完好的傩仪活动时,我是大吃一惊的。随即便决定把它当做一件自己应该关注的事来对待,好好花点工夫。    一九八七年二月,春节刚过,我挤上非常拥挤的长途汽车,向安徽贵池山区出发。据说,那里傩事颇盛。    从上海走向傩,毕竟有漫长的距离。田野在车窗外层层卷去,很快就卷出了它的本色。绵延不绝的土墙、泥丘、浊沟、小摊,簇拥着一个个农舍。“文革”时期刷在墙上的革命标语早已涂掉,只留下一些淡淡的印痕,新贴上去的对联勾连着至少一个世纪之前的记忆。路边有几个竹棚为过往车辆的轮子做着打气补胎的行当,不知怎么却写成了“打胎补气”,让人想起明代的庸医。    汽车一站站停去,乘客在不断更替。终于,到九华山进香的妇女成了车中的主体。她们高声谈论,却不敢多看窗外。窗外,步行去九华山的人们慢慢地走着,他们远比坐车者虔诚。    这块灰黄的土地,怎么这样固执呢?它慢条斯理地承受过一次次现代风暴,又依然款款地展露着自己野拙的面容。世事在一件件褪色,豪语如风,誓言如雾;坟丘在一圈圈增加,纸幡飘飘,野烧隐隐。下一代闯荡一阵、呼喊一阵、焦躁一阵,很快又雕满木讷的皱纹。这么一想,路边的观景全都失去了时间,而我耳边,已经响起了傩祭的鼓声……    这鼓声使我回想起三十多年前。一天,家乡的道士正在一处做法事,他头戴方帽敲着一个小鼓,在为一位客死异地的乡人招魂。他报着亡灵返归的沿途地名,祈求这些地方的冥官放其通行。突然,道士身后拥出一群人,是小学的校长带着一批学生。    小学校长告诉道士,学校正在普及科学知识,这种迷信活动有可能干扰孩子们的正常课程。    跟在校长后面的学生一起呼应,抵拒招魂。那个时期道士本来就已经发不出太大的声音,一看这个阵势也就唯唯诺诺地离开了。《摩挲大地》 第二部分 《摩挲大地》 贵池傩(2)    这就引起了做法事的那家和邻里乡亲的不满,认为不管什么理由,阻断人家的丧葬仪式很不应该。那天傍晚吃晚饭的时候,几乎有小学生的家庭都发生了两代间的争论。父亲拍着筷子追打孩子,孩子流着眼泪逃出门外,三五成群地躲进草垛后面,记着校长和老师的嘱咐,饿着肚子对抗迷信。    月亮上来了,夜风正紧,孩子们抬头看看,抱紧双肩,心中比夜空还要明净:校长说了,这是月球,正围着地球在转;风,空气对流而成。    想到这里我心中一笑,出发前听到一个消息:今天要去看的贵池傩祭仪式,之所以保存得比较完好,要归功于一位小学校长。    也是小学校长!    我静下心来,闭目细想,把我们的小学校长与他合成一体。我仿佛看见,这位老人在劝阻了许多次招魂法事,讲述了无数遍自然、地理课程之后,终于皱起眉头品味起身边的土地来。    接连的灾祸,犟韧的风俗,不变的人伦,重复的悲欢,单纯的祈愿,循环的时序,使他一次次拿起又一次次放下那些古今书籍,熬过了许多不眠之夜。他慢吞吞地从课本下面抽出几张白纸,走出门外,开始记录农民的田歌、俗谚。    最后,犹豫再三,他敲响了早已改行的道士家的木门。    他坐在道士身边听了又听,又花费多年时间去访问各色各样的老人。终于,有一天,他迟迟疑疑地走进了政府机关的大门,对他以前的学生、今天的官员申述一条条理由,要求保存傩文明。这种申述十分艰难,直到国外的文化考察者的不断来访,直到国内著名学者也来挨家挨户地打听,他的理由才被大体澄清。    于是,我也终于听到了有关傩的公开音信。    单调的皮筒鼓响起来了。    山村不大,村民们全朝鼓声拥去。那是一个陈旧的祠堂,灰褐色的梁柱上贴着驱疫祈福的条幅。正面有一高台,傩戏演出已经开场。    开始是傩舞,一小段一小段的。这是在请诸方神灵。请来的神当然也是人扮的,戴着面具,踏着锣鼓声舞蹈一回,算是与这个村结下了交情。神灵中有观音、魁星、财神、判官,也有关公。村民们在台下一一辨认妥当,看到一年中该指靠的几位都来了,心中便觉安定。    接下来,演出一段《打赤鸟》,赤鸟象征着天灾。又来一段《关公斩妖》,这里的妖有着极广泛的含义。其中有一个妖竟被迫跳下台来,冲出祠堂。观看的村民哄然起身,也一起冲出祠堂紧追不舍。    一直追到村口,那里早有人燃起野烧,点响一串鞭炮,终于把妖魔逐出村外。村民们拊掌而笑,又闹哄哄地拥回祠堂,继续观看。    如此来回折腾一番,演出场地已延伸到整个村子,所有的村民都已裹卷其间,仿佛整个村子都在齐心协力地驱妖。火光在月色下闪动,鞭炮一次次蹿向夜空。在村民们心间,小小的舞台只是点了一下由头,全部祭仪铺展得很大。他们在祭天地、日月、山川、祖宗,空间和时间都非常广阔,祠堂的围墙形同虚设。    接下来是演几段大戏。有的注重舞,有的注重唱。舞姿笨拙而简陋,让人想到远古。由于头戴面具,唱出的声音低哑不清,也像从几百年前传来。    有一个重头唱段,由傩班的领班亲自完成。这是一位瘦小的老者,毫不化装,也无面具,只穿今日农民的寻常衣衫,在浑身披挂的演者们中间安稳坐下,戴上老花眼镜,一手拿一只茶杯,一手翻开一个绵纸唱本,咿咿呀呀唱将起来。全台演员依据他的唱词而动作,极似木偶。这种演法,虽然粗陋却也自由至极,很有可能遭到现代戏剧家嘲笑,而它也在不露声色地嘲笑着现代戏剧家。《摩挲大地》 第二部分 《摩挲大地》 贵池傩(3)    平心而论,傩戏在表演技巧上实在乏善可陈。我曾经读到一些研究者写的论文,盛赞傩戏艺术高超,这显然是言过其实。试想,演者全非专业,平日皆是农民、工匠,匆促登台,腿脚生硬,也只能如此了。演者中有不少年轻人,估计是在国内外考察者来过之后,才走进傩仪队伍中来的。本来血气方刚、手脚灵便的他们,来学这般稚拙动作,看来更是牵强。    演至半夜,休息一阵,表演者们到祠堂边的小屋中吃“腰台”。“腰台”亦即夜宵,是村民对他们的犒赏。    屋中摆开三桌,每桌中间置一圆底锅,锅内全是白花花的肥肉片,厚厚一层油腻浮在上面。围着圆锅的是十只瓷烧杯,一小坛自酿烧酒已经开盖。    据说,吃完“腰台”,他们要演到天亮。从日落演到日出,谓之“两头红”,颇为吉利。    我已浑身乏困,陪不下去了,约着几位同行者,离开了村子。住地离这里很远,我们要走一程长长的山路。    翻过一个山坳,我们突然被一排火光围困。    又惊又惧,小心走到近前。拦径者一律山民打扮,举着松明火把,照着一条纸扎的龙。见到了我们,也不打招呼,只是大幅度地舞动起来;我们不解其意,不知所措。    舞完一段,才有一位站出,用难懂的土音大声说道:“听说外来的客人到那个村子看傩去了,我们村也有,为什么不去?我们在这里等候多时!”    我们惶恐万分,只得柔声解释,说现在已是深更半夜,身体困乏,不能再去。山民认真打量着我们,最后终于提出条件,要我们站在这里,再看他们好好舞一回。    那好吧,我们静心观看。    在这漆黑的深夜,在这阒无人迹的山坳间,看着火把的翻滚,看着举火把的壮健的手和满脸亮闪闪的汗珠,实在是一番雄健的美景,我们由衷地鼓起掌来。    掌声方落,舞蹈也停,也不道“再见”,那火把,那纸龙,全都迤逦而去,顷刻消失在群兽般的山林中。    太像是梦,唯有鼻子还能嗅到刚刚燃过的松香味,信其为真。    我实在被这些梦困扰了,直到今天,仍然无法全然超脱。    我对贵池傩事的考察报告,已经发表在美国夏威夷大学的学报上,据说引起了国际学术界不小的关注。但是,对我自己而言,有一些更大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因此,只得常常在古代文明和现代文明、土俗文明和文本文明间,左支右绌,进退维谷。    勉强可以说几句的是:文化,是祖先对我们的远年设计,而设计方案则往往藏在书本之外、大山深处,而且大多已经步履踉跄、依稀模糊。    我们很难完全逃脱这种设计,但也有可能把这种设计改变。这是个人的自由选择,不必强求统一。然而,不管哪一种,大家都应该在听完校长和老师的教诲之后,多到野外的大地去走一走。    点评一:    把一次田野考察写得如此摇曳生姿,好生了得。本是生民表达与鬼神嬉戏的地方戏,作者却发现了其中所具有的文化人类学的新意。在那个禁锢的年代,作者不便直言自己的观点,只能含蓄地提醒众人:多到野外的大地上走一走。(老愚)    点评二:    子不语怪、力、乱、神,对鬼神敬而远之,这是孔子的态度。在中华文化的源头,祭祀鬼神代表先民对自然的最初感知。如今,傩祭作为文化活化石为我们所认知。由远古庄严的仪式发展成后世的娱乐表演,傩舞似乎已然被注入狂欢的酒神精神。传统文化以改造的方式延续其现代生命。据说,傩舞不仅在安徽贵池,而且在江西南丰乡间同样大盛。(马策)    点评三:    《贵池傩》是在介绍中国一种古老的文化现象,然而作者并没有作一般性的遗风介绍。文章揭开了傩的神秘面纱,写了两位校长对傩采取的不同态度,也具体描写了傩戏演出时的情形。作者大胆联想、对比,以全新的视角审视傩事,提醒我们如何看待科学、迷信及宗教。(廖国清)《摩挲大地》 第二部分 《摩挲大地》 青云谱(1)    在中华文化史上,江西的地位比较奇特。初一看,它既不响亮,也不耀眼,似乎从来没有成为全国向往的文化中心或文化热土,就像河南、陕西、山东、江苏、浙江、北京、上海等地承当过的那样。但是如果细细寻访,就会发现它是多重文化经络的归置之地。儒家的朱熹和白鹿洞书院自不必说,即使是道家和佛家,江西都有领先全国的道场。在文学戏剧上,从陶渊明到汤显祖,皆是顶级气象。    总之,江西在文化上呈现出一种低调的厚实,平静的富有,不事张扬的完备。这种姿态,让我尊敬。    南昌郊外的青云谱,又为江西的蕴藏增加了一个例证。    青云谱原是个道院,主持者当然是个道士,但原先他却做过十多年和尚,做和尚之前他还年轻,是明朝皇室的显赫后裔。    不管他的外在身份如何变化,历史留下了他的一个最根本的身份:十七世纪晚期中国最杰出的画家。    他叫朱耷,又叫八大山人、雪个等,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个儿子朱权的后代。在朱耷出生前两百多年,朱权被徙封于南昌,这便是青云谱出现在南昌郊外的远期原因。    说起来,作为先祖的朱权虽然贵为皇子却也是一个全能的艺术家,而且也信奉道教,这与两百多年后的朱耷构成了一种呼应。但是,可怜的朱耷已面临着朱家王朝的最后覆没,为道为僧,主要是一种身份遮蔽,以便躲在冷僻的地方逃避改朝换代后的政治风雨,静静地在生命绝境中用画笔营造一个精神小天地。    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院落,能给一部艺术史提供那么多的荒凉?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朽木、衰草、败荷、寒江,泄露着画家道袍里裹藏的孤傲?我带着这些问题去寻找青云谱,没想到青云谱竟然相当热闹。    此处不仅有汽车站,而且还有个小火车站。当日道院如今园圃葱翠,屋宇敞亮。游客以青年男女居多,他们一般没有在宅内展出的朱耷作品前长久盘桓,大多在花丛曲径间款款缓步。突然一对上了年岁的华侨夫妇被一群人簇拥着走来,说是朱耷的后代,满面戚容,步履沉重。我不无疑惑地投去一眼,心想,朱耷既做和尚又做道士,使我们对他的婚姻情况很不清楚。后来好像有过一个叫朱抱墟的后人,难道你们真是朱抱墟之后?即便是真的,又是多少代的事啦,如此凄伤的表情毕竟有点夸张。更重要的是,如果真是他的后代就应该明白,他们的前辈是一个名扬历史的大画家,这千古笔墨早已不仅仅属于一姓一家。    这一切也不能怪谁。有这么多的人来套近乎,热热闹闹地来纪念一位几百年前的孤独艺术家,没有什么不好。然而无可奈何的是,这个院落之所以显得如此重要的原始神韵已经很难复制,朱耷在生命绝境中的精神小天地更不容易重现。这是世界上很多名人故居开放后共同遇到的难题,对我这样的寻访者来说,毕竟有一点遗憾。    到青云谱来之前,我也经常想起他。为此,有一年我招收研究生时曾出过一道知识题:“略谈你对八大山人的了解。”一位考生的回答是:“中国历史上八位潜迹山林的隐士,通诗文,有傲骨,姓名待考。”    把八大山人说成是八位隐士我倒是有所预料的,这道题目的“圈套”也在这里;把中国所有的隐士一并概括为“通诗文,有傲骨”,十分有趣;至于在考卷上写“待考”,我不禁哑然失笑了。    与这位考生一样的对朱耷的隔膜感,我从许多参观者的眼神里也看了出来。他们知道朱耷重要,却不知道他的作品好在哪里。这样潦倒的随意涂抹,与他们平常对艺术作品的欣赏习惯差距太大了。他们在苦恼地自问:中国传统艺术的光辉,难道就闪耀在这些令人丧气的破残笔墨中?    因此,青云谱其实是一个艰深的课堂,让很多困惑的参观者重新接受一门有关生命绝境的美学课程。    对于中国绘画史,我比较看重晚明至清一段。朱耷就出现在这个阶段中。    在此前漫长的绘画发展历史上,当然也是大匠如林、佳作迭出。但是,如果要说到艺术家个体生命的强悍呈现,那就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徐渭、朱耷、原济以及“扬州八怪”等人身上了。    毫无疑问,并不是画到了人就一定能触及生命的底线。中国历史上有过一些很出色的人物画家,如顾恺之、阎立本、吴道子、张萱、周昉、顾闳中,等等,我都很喜欢,但总的说来,他们笔下的人物与他们自己的生命未必有直接的关联。他们强调“传神”,但主要也是“传神”地在描绘着一种异己的著名人物,并不是本人灵魂的酣畅传达。在这种情况下,倒是山水画、花鸟画,更有可能直截地展示画家的内心世界。    山水花鸟原是人物画的背景和陪衬。当它们独立出来之后,大多喜欢表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美学意境,基本格局比较固定。画家们也就把心力倾注在笔墨趣味上了。《摩挲大地》 第二部分 《摩挲大地》 青云谱(2)    笔墨趣味能够导致高雅,但毕竟还缺少一种更强烈、更坦诚的东西。有没有可能出现另一种作品,让苦恼、焦灼、挣扎、痴狂在画幅中燃烧,人们一见便可以立即发现画家本人,并且从生命根本上认识他们,就像中国人在文学上认识屈原、李白,就像欧洲人在美术上认识罗丹、毕加索和凡·高?    不少学者认为,中国艺术讲究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正好与西方艺术的分裂呼号、激烈冲突相反。对此,我一直存有怀疑。我认为,世界上的艺术分三种:一种是“顺境挥洒”,一种是“逆境长叹”,一种是“绝境归来”。中国绘画不应该永远没有第三种。    果然,到了文化专制最为严重的明清时代,它终于出现了。    很多年以前北京故宫博物院举办过一次画展,我在已经看得十分疲倦的情况下突然看到徐渭的一幅葡萄图,精神陡然一振。后来又见到过他的《墨牡丹》、《黄甲图》、《月竹》和《杂花图长卷》。他的生命奔泻得淋漓而洒泼,躁动的笔墨后面游动着千般不驯、万般无奈。在这里,仅说笔墨趣味,显然是远远不够了。    对徐渭我了解得比较多。他实在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大艺术家,但人间苦难也真是被他尝尽了。他由超人的清醒而走向佯狂,直至有时真正的痴癫。他曾自撰墓志铭,九次自杀而未死。他还误杀过妻子,坐过六年多监狱。他厌弃人世、厌弃家庭、厌弃自身,产生了特别残酷的生命冲撞。他的作品,正是这种生命冲撞所飞溅出来的火花,正是我所说的“绝境归来”的最好写照。    明确延续着这种美学格调的,便是朱耷。他实际的遭遇没有徐渭那样惨,但作为大明皇帝的后裔,他的悲剧性感悟却比徐渭更加辽阔。    他的天地全部沉沦了,只能在纸幅上拼接一些枯枝、残叶、怪石,张罗出一种地老天荒般的残山剩水,让一些孤独的鸟、怪异的鱼暂时躲避。    这些鸟鱼完全挣脱了秀美的美学范畴,夸张地袒露其丑,以丑直锲人心,以丑傲视甜媚。它们是秃陋的、畏缩的,不想惹人,也不想发出任何音响。但它们却都有一副让整个天地都为之一寒的白眼,冷冷地看着,而且把这冷冷地看当做了自身存在的目的。    它们似乎又是木讷的、老态的,但从整个姿势看又隐含着一种极度的敏感。它们会飞动,会游弋,会不声不响地突然消失。    毫无疑问,这样的物像,走向了一种整体性的象征。    某些中国画家平素在表现花鸟虫兽时也常常追求一点通俗的具体象征,例如,牡丹象征什么,梅花象征什么,喜鹊象征什么,老虎象征什么,等等。这是一种层次很低的符号式对应,每每坠入陈词滥调,为高品位的画家们所鄙弃。看了朱耷的画,就知道其间的差异在哪里了。    比朱耷小十几岁的原济也是明皇室后裔,用他自己的诗句来说,他与朱耷都是“金枝玉叶老遗民”。人们对他比较常用的称呼是石涛、大涤子、苦瓜和尚。他虽与朱耷很要好,心理状态却有很大不同,精神痛苦没有朱耷那么深。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与更广阔的自然有了深入接触,悲剧意识有所泛化。    但是,当这种悲剧意识流泻到他的山水笔墨中时,则呈现出一派沉郁苍茫、奇险奔放,局面做得比朱耷还大。    这就使他与朱耷等人一起,与当时画坛的正统潮流形成鲜明对照,构成了很强大的时代性冲撞。有了他们,中国绘画史上种种保守、因袭、精雅、空洞的画风都显得萎弱了。    徐渭、朱耷、原济这些人,对后来的“扬州八怪”影响极大,再后来又滋养了吴昌硕和齐白石等近现代画家。中国画的一个新生代的承续系列就这样构建起来了。我深信这是中国艺术史上最有生命力的激流之一,也是中国人在沉闷的明清之际的一种罕见的骄傲。    齐白石有一段话,使我每次想起都心头一热。他说:    青藤(徐渭)、雪个(朱耷)、大涤子(原济)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    早在齐白石之前,郑燮(板桥)就刻过一个自用印章,其文为“青藤门下走狗”。    这两件事,说起来都带有点痴癫劲头,而实际上却道尽了这股艺术激流在中国绘画史上多么难于遇见,又多么让人激动。    为了朝拜一种真正的艺术生命,郑、齐两位高傲了一生的艺术家,连折辱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了。由此可知,世上最强烈的诱惑是什么。    我在青云谱的庭院里就这样走走想想,也消磨了大半天时间。面对着各色各样很想亲近朱耷却又看不懂朱耷的游人,我想,事情的症结还在于我们一直没有很多强健的作品去震撼他们,致使他们常常过着一种缺少艺术激动的生活,随之与艺术的过去和现在一并疏离起来。因此说到底,还是艺术首先疏离了他们。    什么时候,我们身边能再出几个那样的画家,他们强烈的生命信号照亮广阔的天域,哪怕普通老百姓也会由衷地热爱他们;即便只是冷冷地躲在一个角落,几百年后的大师们也想倒赶过来做他们的仆人?    什么时候,徐渭的“绝境归来”将由紫霞迎接,朱耷的孤寂心声将由青云谱就?    点评一:    游八大山人纪念馆,释放出艺术与人生的大课题。作者骨子里有对艺术的苛刻要求,真的艺术必然表现真的人生律动。循规蹈矩的中国画,被人们淡漠视之,连带殃及真正伟大的艺术家及其作品。先生笔端蕴含千钧力气,雷霆霹雳一般照亮庸常人间。(老愚)    点评二:    地以文传。想必本文对传播青云谱道院、刺激南昌旅游业颇有贡献。对艺术与时代、生命的美学关系,我想到苦修二字,或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而作者以“绝境归来”概括之。八大山人的画作,折射出明清易代之际酷烈的时代悲情。(马策)    点评三:    不得不叹服作者对艺术进行历史审视时所具有的独特视角。八大山人朱耷的画,高标孤绝,抗拒沉沦。徐渭的作品“正是这种生命冲撞所飞溅出来的火花”,是“绝境归来”的最好写照。所有这些,让人不得不反思,什么才是艺术的灵魂。(廖国清)《摩挲大地》 第二部分 《摩挲大地》 黄州突围(1)    这便是黄州赤壁,或者说是东坡赤壁。赭红色的陡坡直逼着浩荡大江,坡上有险道可供俯瞰,江面有小船可供仰望。    地方不大,但一俯一仰之间就有了气势,有了伟大与渺小的比照,有了时间和空间的倒错,因此也就有了冥思的价值。    苏东坡走过的地方很多,其中不少地方远比黄州美丽。但是,这个僻远的黄州却给了他巨大的惊喜和震动,他甚至把黄州当做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生驿站。这一切,决定于他来黄州的原因和心态。    他从监狱里走来,带着一个极小的官职,实际上以一个流放罪犯的身份走来。他带着官场和文坛泼给他的浑身脏水走来,他满心侥幸又满心绝望地走来。他被人押着,远离自己的家眷,没有资格选择黄州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朝着这个当时还很荒凉的小镇走来。    他很疲倦,他很狼狈。出汴梁,过河南,渡淮河,进湖北,抵黄州。萧条的黄州没有给他预备任何住所,他只得在一所寺庙中住下。他擦一把脸,喘一口气,四周一片静寂,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人们有时也许会傻想,像苏东坡这样让中国人共享千年的大文豪,应该是他所处的时代的无上骄傲,他周围的人一定会小心地珍惜他,虔诚地仰望他,总不愿意去找他的麻烦吧?事实恰恰相反,越是超时代的文化名人,往往越不能相容于他所处的具体时代。中国世俗社会的机制非常奇特,它一方面愿意播扬和哄传一位文化名人的声誉,利用他、榨取他、引诱他,另一方面从本质上却把他视为异类,迟早会排拒他、糟践他、毁坏他。起哄式的传扬,转化为起哄式的贬损,两种起哄都起源于自卑而狡黠的觊觎心态,两种起哄都与健康的文化氛围南辕北辙。    苏东坡到黄州来之前正陷于一个被文学史家称为“乌台诗案”的案件中。这个案件的具体内容是特殊的,但集中反映了文化名人在中国社会中的普遍遭遇,很值得说一说。    为了不使读者把注意力耗费在案件的具体内容上,我们不妨先把案件的底交代出来。即便站在朝廷的立场上,这也完全是一个莫须有的可笑事件。一群大大小小的文化官僚硬说苏东坡在很多诗中流露了对政府的不满和不敬,方法是对他诗中的词句作上纲上线的诠释,搞了半天连神宗皇帝也不太相信——他在将信将疑之间,几乎不得已地判了苏东坡的罪。    在中国古代的皇帝中,宋神宗确实是不算坏的。在他内心并没有迫害苏东坡的任何企图,他深知苏东坡的才华。他的祖母光献太皇太后甚至竭力要保护苏东坡,而他又是尊重祖母的。在这种情况下,苏东坡不是非常安全吗?然而,完全不以神宗皇帝和太皇太后的意志为转移,名震九州、官居太守的苏东坡还是下了大狱。这一股强大而邪恶的力量,很值得研究。    使神宗皇帝动摇的,是突然之间批评苏东坡的言论几乎不约而同地聚合到了一起。他为了维护自己尊重舆论的形象,不能为苏东坡说话了。    那么,批评苏东坡的言论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聚合在一起呢?我想最简要的回答是他弟弟苏辙说的那句话:“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    他太出色、太响亮,能把四周的笔墨比得十分寒碜,能把同代的文人比得有点狼狈,于是引起一部分人酸溜溜的嫉恨,然后你一拳我一脚地糟践。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在这场可耻的围攻中,一些品格低劣的文人充当了急先锋。    例如,舒亶。    这人可称为“检举揭发专业户”,在揭发苏东坡的同时他还揭发了另一个人,那人正是以前推荐他做官的大恩人。这位大恩人给他写了一封信,拿了女婿的课业请他提意见、加以辅导,这本是朋友间正常的小事往来,没想到他竟然忘恩负义,给皇帝写了一封莫名其妙的检举揭发信,说我们两人都是官员,我又在舆论领域,他让我辅导他女婿总不大妥当。皇帝看了他的检举揭发信,也就降了那个人的职。这简直是翻版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    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恶心的人,与何正臣等人相呼应,写文章告诉皇帝,苏东坡到湖州上任后写给皇帝的感谢信中“有讥切时事之言”。苏东坡的这封感谢信皇帝早已看过,没发现问题;舒亶却“苦口婆心”地一款一款分析给皇帝听,苏东坡正在反您呢,反得可凶呢,而且已经反到了“流俗翕然,争相传诵,忠义之士,无不愤惋”的程度!“愤”是愤苏东坡,“惋”是惋皇上。有多少忠义之士在“愤惋”呢?他说是“无不”,也就是百分之百,无一遗漏。这种数量统计完全无法验证,却能使注重社会名声的神宗皇帝心头一咯噔。    又如,李定。《摩挲大地》 第二部分 《摩挲大地》 黄州突围(2)    这是一个曾因母丧之后不服孝而引起人们唾骂的高官,他对苏东坡的攻击最凶。他归纳了苏东坡的许多罪名,但我仔细鉴别后发现,他特别关注的是苏东坡早年的贫寒出身、现今在文化界的地位和社会名声。这些都不能列入犯罪的范畴,但他似乎压抑不住地对这几点表示出最大的愤慨。    他说苏东坡“起于草野垢贱之余”,“初无学术,滥得时名”,“所为文辞,虽不中理,亦足以鼓动流俗”,如此等等。苏东坡的出身引起他的不服且不去说它,硬说苏东坡不学无术、文辞不好,实在使我惊讶不已。但他如果不这么说,也就无法断言苏东坡的社会名声是“滥得”。总而言之,李定的攻击在种种表层理由里边显然埋藏着一个最神秘的元素:妒忌。    无论如何,诋毁苏东坡的学问和文采毕竟是太愚蠢了,这在当时加不了苏东坡的罪,而在以后却成了千年笑柄。但是,妒忌一深就会失控,他只会找自己最痛恨的部位来攻击,已顾不得哪怕是装装样子的合理性了。    又如,王珪。    这是一个跋扈和虚伪的老人。他凭着资格和地位自认为文章天下第一,实际上他写诗作文绕来绕去都离不开“金玉锦绣”这些字眼,大家暗暗掩口而笑,他还自我感觉良好。现在,一个后起之秀苏东坡名震文坛,他当然要想尽一切办法来对付。    有一次他对皇帝说:“苏东坡对皇上确实有二心。”皇帝问:“何以见得?”他举出苏东坡一首写桧树的诗中有“蛰龙”二字为证。皇帝不解,说:“诗人写桧树,和我有什么关系?”他说:“写到了龙还不是写皇帝吗?”皇帝倒是头脑清醒,反驳道:“未必,人家叫诸葛亮还叫卧龙呢!”    这个王珪用心如此低下,文章能好到哪儿去呢?更不必说与苏东坡来较量了。几缕白发有时能够冒充师长、掩饰邪恶,却欺骗不了历史。历史最终也没有因为年龄把他的名字排列在苏东坡的前面。    又如,李宜之。    这又是另一种特例,做着一个芝麻绿豆小官,在安徽灵璧县听说苏东坡以前为当地一个园林写的一篇园记中有劝人不必热衷于做官的词句,竟也写信向皇帝检举揭发。他在信中分析说,这种思想会使人们缺少进取心,也会影响取士。看来这位李宜之除了心术不正之外,智力也大成问题,你看他连诬陷的口子都找得不伦不类。但是,在没有理性法庭的情况下,再愚蠢的指控也能成立,因此这对散落全国各地的“李宜之”们构成了一个鼓励。    为什么档次这样低下的人也会挤进来围攻苏东坡?当代苏东坡研究者李一冰先生说得很好:“他也来插上一手,无他,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官,若能参加一件扳倒名人的大事,足使自己增重。”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这种目的确实也部分地达到了,例如,我今天写这篇文章竟然还会写到李宜之这个名字,便完全是因为他参与了对苏东坡的围攻,否则他没有任何理由哪怕是被同一时代的人印写在印刷品里。    我的一些青年朋友根据他们对当今世俗心理的多方位体察,觉得李宜之这样的人未必是为了留名于历史,而是出于一种可称做“砸窗子”的恶作剧心理。晚上,一群孩子站在一座大楼前指指点点,看谁家的窗子亮就捡一块石子扔过去,谈不上什么目的,只图在几个小朋友中间出点风头而已。    我觉得我的青年朋友们把李宜之看得过于现代派,也过于城市化了。李宜之的行为主要出于一种政治投机,听说苏东坡有点麻烦,就把麻烦闹得大一点,反正对内不会负道义责任,对外不会负法律责任,乐得投井下石,撑顺风船。这样的人倒是没有胆量像李定、舒亶和王珪那样首先向一位文化名人发难,说不定前两天还在到处吹嘘在什么地方有幸见过苏东坡,硬把苏东坡说成是自己的朋友甚至老师呢。    又如——我真不想写出这个名字,但再一想又没有讳避的理由,还是写出来吧——沈括。这位在中国古代科技史上占有不小地位的著名科学家也因嫉妒而伤害过苏东坡,批评苏东坡的诗中有讥讽政府的倾向。如果他与苏东坡是政敌,那倒也罢了,问题是他们曾是好朋友,他所提到的诗句正是苏东坡与他分别时手录近作送给他留作纪念的。这实在有点不是味道了。历史学家们分析,这大概与皇帝在沈括面前说过苏东坡的好话有关,沈括心中产生了一种默默的对比。另一种可能是他深知王安石与苏东坡政见不同,他站投到了王安石一边。但王安石毕竟是一个讲究人品的文化大师,重视过沈括,但最终却觉得沈括不可亲近。当然,不可亲近并不影响我们对沈括科学成就的肯定。《摩挲大地》 第二部分 《摩挲大地》 黄州突围(3)    围攻者还有一些,我想,举出这几个也就差不多了,苏东坡突然陷入困境的原因已经可以大致看清,我们也领略了一组超越时空的中国式批评者的典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要单独搞倒苏东坡都是很难的,但是在社会上没有一种强大的反诽谤、反诬陷机制的情况下,一个人探头探脑地冒险会很容易地招来一堆凑热闹的人,于是七嘴八舌地组合成一种舆论。    苏东坡开始很不在意。有人偷偷告诉他,他的诗被检举揭发了,他先是一怔,后来还幽默地说:“今后我的诗不愁皇帝看不到了。”但事态的发展却越来越不幽默,一○七九年八月二十七日,朝廷派人到湖州的州衙来逮捕苏东坡。苏东坡事先得知风声,然而不知所措。    文人终究是文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从来者气势汹汹的样子看,估计会被处死,他害怕了,躲在后屋里不敢出来。朋友说,躲着不是办法,人家已在前面等着了,要躲也躲不过。    正要出来,他又犹豫了:出来该穿什么服装呢?已经犯了罪,还能穿官服吗?朋友说,什么罪还不知道,还是穿官服吧。    苏东坡终于穿着官服出来了,朝廷派来的差官装模作样地半天不说话,故意要演一个压得人气都透不过来的场面出来。苏东坡越来越慌张,说:“我大概把朝廷惹恼了,看来总得死,请允许我回家与家人告别。”    差官说:“还不至于这样。”便叫两个差人用绳子捆扎了苏东坡,像驱赶鸡犬一样上路了。家人赶来,号啕大哭,湖州城的市民也在路边流泪。    长途押解,犹如一路示众。可惜当时几乎没有什么传播媒介,沿途百姓不认识这就是苏东坡。贫瘠而愚昧的国土上,绳子捆扎着一个世界级的伟大诗人,一步步行进。苏东坡在示众,整个民族在丢人。    全部遭遇还不知道半点起因。苏东坡只怕株连亲朋好友,在途经太湖和长江时几度想投水自杀,由于看守严密而未成。    当然也很可能成,那么,江湖淹没的将是一大截特别明丽的中华文明。文明的脆弱性就在这里,一步之差就会全盘改易。而把文明的代表者逼到这一步之差境地的则是一群小人。    一群小人能做成如此大事,只能归功于中国的独特国情。    小人牵着大师,大师牵着历史。小人顺手把绳索重重一抖,于是大师和历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一部中国文化史,有很长时间一直把诸多文化大师捆押在被告席上,而法官和原告大多是一群群挤眉弄眼的小人。    究竟是什么罪?审起来看!    怎么审?打!    一位官员曾关在同一监狱里,与苏东坡的牢房只有一墙之隔,他写诗道:    遥怜北户吴兴守,    诟辱通宵不忍闻。    通宵侮辱到了其他犯人也听不下去的地步,而侮辱的对象竟然就是苏东坡!    请允许我在这里把笔停一下。我相信一切文化良知都会在这里战栗。中国几千年间有几个像苏东坡那样可爱、高贵而有魅力的人呢?但可爱、高贵、魅力之类往往既构不成社会号召力也构不成自我卫护力,真正厉害的是邪恶、低贱、粗暴,它们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无敌。现在,苏东坡被它们抓在手里搓捏着——越是可爱、高贵、有魅力,搓捏得越起劲。    温和柔雅如林间清风、深谷白云的大文豪,面对这彻底陌生的语言系统和行为系统,不可能作任何像样的辩驳。他一定变得非常笨拙,无法调动起码的言辞,无法完成简单的逻辑推断。他在牢房里的应对,绝对比不过一个普通的盗贼。    因此,审问者们愤怒了,也高兴了:原来这么个大名人竟是草包一个!你平日的滔滔文辞被狗吃掉了?看你这副熊样还能写诗作词?纯粹是抄人家的吧!    接着就是轮番扑打,诗人用纯银般的嗓子哀号着,哀号到嘶哑。这本是一个只需要哀号的地方,你写那么美丽的诗就已荒唐透顶了,还不该打?打,打得你“淡妆浓抹”,打得你“乘风归去”,打得你“密州出猎”!    开始,苏东坡还试图拿点儿正常逻辑顶几句嘴。审问者咬定他的诗里有讥讽朝廷的意思,他说:“我不敢有此心,不知什么人有此心,造出这种意思来。”一切诬陷者都喜欢把自己打扮成某种“险恶用心”的发现者,苏东坡指出,他们不是发现者而是制造者,应该由他们自己来承担。《摩挲大地》 第二部分 《摩挲大地》 黄州突围(4)    但是,苏东坡的这一思路招来了更凶猛的侮辱和折磨。当诬陷者和办案人完全合成一体、串成一气时,只能这样。    终于,苏东坡经受不住了,经受不住日复一日、通宵达旦的连续逼供。他想闭闭眼、喘口气,唯一的办法就是承认。于是,他以前的诗中有“道旁苦李”,是在说自己不被朝廷重视;诗中有“小人”字样,是讥刺当朝大人。特别是苏东坡在杭州做官时兴冲冲去看钱塘潮,回来写了咏弄潮儿的诗“吴儿生长狎涛渊”,据说竟是在影射皇帝兴修水利!    这种大胆联想,连苏东坡这位浪漫诗人都觉得实在不容易跳跃过去,因此在承认时还不容易“一步到位”。审问者有本事耗时间一点点逼过去,案卷记录上经常出现的句子是:“逐次隐讳,不说情实,再勘方招。”苏东坡全招了,同时他也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    他一心想着死。他觉得连累了家人,对不起老妻,又特别想念弟弟。他请一位善良的狱卒带了两首诗给苏辙,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埋骨的地点,他希望是杭州西湖。    不是别的,是诗句,把他推上了死路。我不知道那些天他在铁窗里是否痛恨诗文。没想到,就在这时,隐隐约约地,一种散落四处的文化良知开始汇集起来了——他的读者们慢慢抬起了头,要说几句对得起自己内心的话了。    很多人不敢说,但毕竟还有勇敢者;他的朋友大多躲避了,但毕竟还有侠义人。    杭州的父老百姓想起他在当地做官时的种种美好行迹,在他入狱后公开做了解厄道场,求告神明保佑他。    狱卒梁成知道他是大文豪,在审问人员离开时尽力照顾他的生活,连每天晚上的洗脚热水都准备了。    他在朝中的朋友范镇、张方平不怕受到牵连,写信给皇帝,说他在文学上“实天下之奇才”,希望宽大。    他的政敌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也仗义执言,对皇帝说,“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言语罪人”,如果严厉处罚了苏东坡,“恐后世谓陛下不能容才”。    最动情的是那位我们前文提到过的太皇太后,她病得奄奄一息,神宗皇帝想大赦犯人来为她求寿,她竟说:“用不着去赦免天下的凶犯,放了苏东坡一人就够了!”    最直截了当的是当朝左相吴充,有次他与皇帝谈起曹操,皇帝对曹操评价不高。吴充立即接口说:“曹操猜忌心那么重还容得下祢衡,陛下怎么容不下一个苏东坡呢?”    对这些人,不管是狱卒还是太皇太后,我们都要深深感谢。他们有意无意地在验证着文化的感召力。就连那盆洗脚水,也充满了文化的热度。    据王巩《甲申杂记》记载,那个带头诬陷、调查、审问苏东坡的李定,整日得意扬扬。有一天他与满朝官员一起在崇政殿的殿门外等候早朝时,向大家叙述审问苏东坡的情况。他说:“苏东坡真是奇才,一二十年前的诗文,审问起来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以为,对这么一个哄传朝野的著名大案,一定会有不少官员感兴趣。但奇怪的是,他说了这番引逗别人提问的话之后,没有一个人搭腔,没有一个人提问,崇政殿外一片静默。    他有点慌神,故作感慨状,叹息几声,回应他的仍是一片静默。    这静默算不得抗争,也算不得舆论,但着实透着点儿高贵。相比之下,历来许多诬陷者周围常常会出现一些不负责任的热闹,以嘈杂助长了诬陷。    就在这种情势下,皇帝释放了苏东坡,将其贬谪黄州。黄州对苏东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我很喜欢读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但又觉得他把苏东坡在黄州的境遇和心态写得太理想了。其实,就我所知,苏东坡在黄州还是很凄苦的,优美的诗文是一种挣扎和超越。    苏东坡在黄州的生活状态,已在他自己写给李端叔的一封信中描述得非常清楚。    信中说: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我初读这段话时十分震动,因为谁都知道苏东坡这个平素乐呵呵的大名人是有很多很多朋友的。日复一日的应酬,连篇累牍的唱和,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基本内容,他一半是为朋友们活着。但是,一旦出事,朋友们不仅不来信,而且也不回信了。《摩挲大地》 第二部分 《摩挲大地》 黄州突围(5)    他们都知道苏东坡是被冤屈的,现在事情大体已经过去,却仍然不愿意写一两句哪怕是问候起居的安慰话。苏东坡那一封封用美妙绝伦、光照中国书法史的笔墨写成的信,千辛万苦地从黄州带出去,却换不回一丁点儿友谊的信息。    我相信这些朋友都不是坏人,但正因为不是坏人,更让我深长地叹息。    总而言之,原来的世界已在身边轰然消失,于是一代名士也就混迹于樵夫渔民间不被人认识。原本这很可能换来轻松,但他又觉得远处仍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自己,只能在寂寞中惶恐。即使这封无关宏旨的信,他也特别注明不要给别人看。    日常生活,在家人接来之前,大多是白天睡觉,晚上一个人出去溜达;见到淡淡的土酒也喝一杯,但绝不喝多,怕醉后失言。    他真的害怕了吗?也是也不是。他怕的是麻烦,而绝不怕大义凛然地为道义、为百姓,甚至为朝廷、为皇帝捐躯。他经过“乌台诗案”已经明白,一个人蒙受了诬陷即便是死也死不出一个道理来。    你找不到慷慨陈词的目标,你抓不住从容赴死的理由。你想做个义无反顾的英雄,不知怎么一来把你打扮成了小丑;你想做个坚贞不屈的烈士,闹来闹去却成了一个深深忏悔的俘虏。    无法洗刷,无处辩解,更不知如何来提出自己的抗议,发表自己的宣言。这确实很接近柏杨先生提出的“酱缸文化”,一旦跳在里边,怎么也抹不干净。    苏东坡怕的是这个,没有哪个高品位的文化人会不怕。但他的内心仍有无畏的一面,或者说灾难使他更无畏了。    他给李常的信中说:    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虽怀坎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    这么真诚的勇敢,这么洒脱的情怀,出自天真了大半辈子的苏东坡笔下,是完全可以相信的。但是,让他在何处做这篇人生道义的大文章呢?没有地方,没有机会,没有观看者,也没有裁决者,只有一个把是非曲直、忠奸善恶染成一色的大酱缸。于是,苏东坡刚刚写了上面这几句,支颐一想,又立即加一句:“此信看后烧毁。”    这是一种真正精神上的孤独无告。对于一个文化人,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那阕著名的《卜算子》,用极美的意境道尽了这种精神遭遇: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正是这种难言的孤独,使他彻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闹,去寻找无言的山水,去寻找远逝的古人。在无法对话的地方寻找对话,于是对话也一定会变得异乎寻常。    像苏东坡这样的灵魂竟然寂静无声,那么,迟早会突然冒出一种宏大的奇迹,让这个世界大吃一惊。    然而,现在他即便写诗作文,也不会追求社会轰动了。他在寂寞中反省过去,觉得自己以前最大的毛病是才华外露、缺少自知之明。    他想,一段树木靠着瘿瘤取悦于人,一块石头靠着晕纹取悦于人,其实能拿来取悦于人的地方,恰恰正是它们的毛病所在,它们的正当用途绝不在这里。我苏东坡三十余年来想博得别人叫好的地方也大多是我的弱项所在。例如,从小为考科举学写政论、策论,后来更是津津乐道于考论历史是非、直言陈谏曲直。做了官以为自己真的很懂得这一套了,扬扬自得地炫耀,其实我又何尝懂呢?直到一下子面临死亡才知道,我是在炫耀无知。三十多年来最大的弊病就在这里。现在终于明白了,到黄州的我是觉悟了的我,与以前的苏东坡是两个人。(参见《答李端叔书》)    苏东坡的这种自省,不是一种走向乖巧的心理调整,而是一种极其诚恳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个真正的自己。他在无情地剥除自己身上每一点异己的成分,哪怕这些成分曾为他带来过官职、荣誉和名声。    他渐渐回归于清纯和空灵。在这一过程中,佛教帮了他大忙,使他习惯于淡泊和静定。艰苦的物质生活,又使他不得不亲自垦荒种地,体味着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摩挲大地》 第二部分 《摩挲大地》 黄州突围(6)    这一切,使苏东坡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也使他的艺术才情获得了一次蒸馏和升华。他,真正地成熟了——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    幸好,他还不年老,他在黄州期间是四十四岁至四十八岁,对一个男人来说,正是最重要的年月,今后还大有可为。中国历史上,许多人觉悟在过于苍老的暮年,刚要享用成熟所带来的恩惠,脚步却已踉跄蹒跚。与他们相比,苏东坡真是好命。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述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溪流汇成了湖,结果——    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黄州,《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马上就要产生。    点评一:    借由宋代文豪苏东坡的被贬,阐述文人的自我完成主题,既是对中国酱缸文化的声讨,又似乎是自我遭际的悲愤独白。对中国式嫉妒的刻画,可谓入木三分,令人不胜感慨。历经磨难而炉火纯青,最终达成人生的圆满。有点苦涩,又有点无奈!(老愚)    点评二:    作者将苏东坡祭上民族、文明的高坛,诋毁者、诬告者自然被归为小人:“苏东坡在示众,整个民族在丢人”,“而把文明的代表逼到这一步之差境地的则是一群小人”。对苏的赞美:当苏受审挨打时,“诗人用纯银般的嗓子哀号着”,就连诗人的洗脚水,“也充满了文化的热度”。动不动就使用国家、民族、文明、良知等字眼,呈现出中国传统文人所谓忧患意识和道德优胜论话语的激越面貌。(马策)    点评三:    苏东坡的突围,不啻是生命的突围,更是文化的突围。    经历了“乌台诗案”后,带着官场、文坛一齐泼来的满身脏水,苏东坡疲倦狼狈地走向黄州。至此,与其说是苏东坡突出了重围,不如说是他被赶出了重围。黄州的残酷现实,使他陷入了精神上空前的孤独无告。他自省,彻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闹,渐渐回归于清纯和空灵。经历了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和艺术才情上的蒸馏和升华,苏东坡走向真正的成熟,从而完成了一次“永载史册的文化突围”。    本文旨在借苏东坡的遭遇来探讨社会灾难与群体生命的关系,苏东坡只是一个个案,一个缩影。社会灾难铺天盖地,文化精英往往首当其冲,但由文化良知浇灌出来的生命不会轻易低下高昂的头颅。与《宁古塔》相比,本文的悲叹更为深沉,它源自对历史真实的理性探寻,源自对主人公所遭无端迫害之命运的极度愤慨,理智又炽烈的文字掷地有声。(傅应湘)《摩挲大地》 第二部分 《摩挲大地》 天涯的眼神(1)    几年前读到一篇外国小说,作家的国别和名字已经忘记,但基本情节还有印象。    一对亲亲热热的夫妻,约了一位朋友到山间去野营狩猎,一路上丈夫哼着曲子在开车,妻子和朋友坐在后座。但突然,丈夫嘴上的曲子戛然而止,因为他在后视镜中瞥见妻子的手和朋友的手悄悄地握在一起。    丈夫眩晕了,怒火中烧又不便发作,车子开得摇晃不定,他恨不得出一次车祸三人同归于尽。好不容易到了野营地,丈夫一声不吭骑上一匹马独个儿去狩猎了,他发疯般地纵马狂奔,满心都是对妻子和朋友的痛恨。他发现了一头鹿,觉得那就是自己不忠诚的妻子的借体,便握缰狠追,一再举枪瞄准。那头鹿当然拼命奔逃。    不知道追了多远,跑了多久,只知道耳边生风、群山疾退,直到暮色苍茫。突然那头鹿停步了,站在一处向他回过头来。他非常惊讶,抬头一看,这儿是山地的尽头,前面是深不可测的悬崖。鹿的目光清澈而美丽,无奈而凄凉。    他木然地放下猎枪,颓然回缰,早已认不得归去的路了,只能让马驮着一步步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忽然隐隐听到远处一个女人呼喊自己的名字。走近前去,在朦胧月光下,妻子脸色苍白,她的目光清澈而美丽,无奈而凄凉。    我约略记得,这篇小说在写法上最让人注目的是心理动态和奔驰动态的漂亮融合,但对我来说,挥之不去的是那头鹿面临绝境时猛然回首的眼神。    这种眼神对全人类都具有震撼力,一个重要证据是,中国居然也有一个相似的民间故事。    故事发生在海南岛,一个年轻的猎手也在追赶着一头鹿,这头鹿不断向南奔逃,最后同样在山崖边突然停住——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它回过头来面对猎手,双眼闪耀出渴求生命的光彩。    猎手被这种光彩镇住,刹那间两相沟通。终于,这头鹿变成一位少女,与他成婚。    这个故事的结尾当然落入了中国式的套数,但落入套数之前的那个眼神仍然十分动人。    两个故事的成立有一个根本的前提,那就是必须发生在前面已经完全没有路可走的地方。只有在天涯海角、绝壁死谷,生命被逼到了最后的边界,一切才变得深刻。    我们海南岛真有一个山崖叫“鹿回头”,山崖前方真叫“天涯海角”,再前方便是茫茫大海。    人们知道,尽管海南岛的南方海域中还有一些零星小岛,就整块陆地而言那儿正恰是中华大地的南端。既然如此,那头鹿的回头也就回得非同小可了。    中国的帝王面南而坐,中国的民居朝南而筑,中国发明的指南针永远神奇地指向南方,中国大地上无数石狮、铁牛、铜马、陶俑也都面对南方站立着或匍匐着。这种种目光,穿过群山,越过江湖,全都迷迷茫茫地探询着碧天南海。那头美丽的鹿一回头,就把这所有的目光都兜住了。    海南岛很早就有人住,长期保持着一种我们今天很难猜度的原始生态。战国时的《尚书·禹贡》和《吕氏春秋》中所划定的九州中最南的两州是扬州和荆州,可见海南还远处于文明的边界之外。在中原,那是政治家和军事家特别繁忙的年代;而在海南岛,只听到一个个熟透的椰子从树上静静地掉下来,吧嗒、吧嗒,掉了几千年。椰树边,海涛日夜翻卷,葛藤垂垂飘拂。    看起来,大陆人比较认真地从行政眼光打量这座岛屿是在汉代。打量者是两个都被称为“伏波将军”的南征军官:西汉时的路博德和东汉时的马援。他们先后在南中国的大地上左右驰骋、开疆拓土,顺便也把这个孤悬于万顷碧波中的海岛粗粗地光顾了一下,然后设了珠崖、儋耳两郡,纳入中华版图。    但是这种纳入实在是很潦草的,土著的俚人与外来的官吏士兵怎么也合不来,一次次地爆发尖锐的冲突,连那些原先自然迁来的大陆移民也成了土著轰逐的对象。有很长一段时间,所有的外来人不得不统统撤离,挤上木船渡海回大陆,让海南岛依然处于一种自在状态。    当然,过后又会有军人前去征服,但要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待下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几番出入进退,海南岛成了一个让人害怕的地方。    前些日子为找海南的资料随手翻阅《二十五史》,在《三国志》中读到一段资料,说东吴赤乌年间统治者孙权一再南征海南岛,群臣一致拥护,唯独有一位叫全琮的浙江人竭力反对。他说:    圣朝之威,何向而不克?然殊方异域,隔绝障海,水土气毒,自古有之。兵入民出,必生疾病,转相污染,往者惧不能反,所获何可多致?《摩挲大地》 第二部分 《摩挲大地》 天涯的眼神(2)    (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一九八六年版    《二十五史》第二册,《三国志》第一六八页)    孙权没有听他的,意气昂昂地派兵向海南进军了。结果是,如此遥远的路途,走了一年多,士兵死亡百分之八九十。孙权后悔了,又与全琮谈及此事,称赞全琮的先见之明。全琮说,当时君臣中有不少人也是明白的,但他们怕被当做不忠,不提反对意见。    三国是一个英雄的时代,而英雄也未能真正征服海南。那么,海南究竟是等待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完全出乎人们意料,在孙权南征的二百多年之后,一个出生在今天广东阳江的姓冼的女子,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几乎是永久地安顿了海南。公元五二七年,亦即特别关心中华版图的地理学家郦道元去世的那一年,这位姓冼的女子嫁给了高凉太守冯宝,开始辅佐丈夫管起中华版图南端很大一块地面,海南岛也包括在内。丈夫冯宝因病去世,中原地区频繁的战火也造成南粤的大乱,这位已届中年的女子只得自己跨上了马背。    为了安定,为了民生,为了民族间的和睦,她几十年一直指挥若定,威柔并施。终于,她成了南粤和海南岛很大一部分地区最有声望的统治者,“冼夫人”的称呼在椰林海滩间响亮地翻卷。    直到隋文帝统一中国,冼夫人以近似于女酋长的身份率领属下各州县归附,迎接中央政权派来的官员,消灭当地的反叛势力,使岭南与中原建立了空前的亲和关系。    冼夫人是个高寿的女人。如果说结婚是她从政的开始,那么到她去世,她从政长达七十余年。从中原文化的坐标去看,那是一个刘勰写《文心雕龙》、颜之推写《颜氏家训》的时代;而在他们的南方,一个女人正威震海天。    她不时回首中原,从盈盈秋波到蒙眬慈目,始终是那样和善。    没有什么资料可以让我们知道冼夫人年轻时的容貌和风采,但她的魅力是不容怀疑的。直到一千多年后的今天,琼州海峡两岸还有几百座冼夫人庙,每年都有纪念活动,自愿参与者动辄数十万,令人吃惊。    一种在依然荒昧背景下的女性化存在——这便是盛唐之前便已确立的海南岛形象。    由唐至宋,中国的人文版图渐渐南移,而海南岛首先领受的却是一些文化水准很高的被贬文官,他们为这个岛留下了很多东西。    例如,李德裕是唐朝名相李吉甫的儿子,自己也做过宰相,在宦海风波中数度当政,最后被政敌贬到海南岛崖州(即今琼山县)。这么一个高官的流放,势必是拖家带口的,因此李德裕的子孙就在海南岛代代繁衍,据说,今天岛上乐东县大安乡南仇村的李姓基本上都是他的后裔。在岛上住了一千多年,当然已经成了再地道不过的海南人,这些生息于椰林下的普通村民或许不知道,他们家族在海南的传代系列是在一种强烈的异乡感中开始的。    从李德裕留下的诗作看,他也注意到了海南岛的桄榔、椰叶、红槿花,但这一切反都引发起他对故乡风物的思念,结果全成了刺心的由头。他没有想到,这种生态环境远比他时时关切的政治环境重要,当他的敌人和朋友全都烟消云散之后,他的后代却要在这种生态环境中永久性地生活下去。他竟然没有擦去泪花多看一眼,永远的桄榔、椰叶、红槿花。    海南岛人民把他和其他贬谪海南的四位官员尊称为“五公”进行纪念,认认真真造了庙,端端正正塑了像,一代又一代。“五公”中其他四位都产生在宋代,都是为主张抗金而流放海南的,而且都是宰相、副宰相的级别。一时间海南来了那么些宰相,煞是有趣。主张求和的当权者似乎想对这些慷慨激昂的政敌开个“小玩笑”:你们怎么老是盯着北方疆土做文章,没完没了地念叨着抗金、抗金?那就抗去吧——一下被扔到了最南面。    这“五公”先后上岛后,日子难过,心情不好,成天哀叹连连。但是,只要住长了,就会渐渐爱上这个地方。宋朝的副宰相李光在这里一住十几年,大力支持当地的教育事业,希望建设一个儒学小天地,甚至幻想要在琼州海峡架起一座长桥,把海南岛与大陆连接起来。    “五公祠”二楼的大柱上有一副引人注目的楹联,文曰:    唐宋君王非寡德,    琼崖人士有奇缘。《摩挲大地》 第二部分 《摩挲大地》 天涯的眼神(3)    意思是,这些人品学识都很高的人士被流放到海南岛,从我们的眼光来看,可以不说唐宋君王缺德,而是我们海南岛的一种莫大缘分,要不然我们怎么结交得了这样的大人物呢!这番语句,出于海南人之手,真是憨厚之至,我仰头一读就十分感动。    在被贬海南岛的大人物中,比“五公”更有名的还是那位苏东坡。苏东坡流放到海南岛时已六十多岁,原先他总以为贬谪到远离京城、远离故乡的广东惠州也就完了,辛辛苦苦在那里造了一栋房,把儿孙一一接过来聚居;谁知刚喘一口气,又一声令下要他渡海。苏东坡想,已经这么老了,到了海南先做一口棺材,再找一块墓地,安安静静等死,葬身海外算了。他一到海南,衣食住行都遇到严重困难。他自己耕种,自己酿酒,想写字还自己制墨,忧伤常常爬上心头。然而,他毕竟是他,很快在艰难困苦中抬起了专门发现生趣、发现美色的双眼,开始代表中华文化的最高层次,来评价海南岛。    他发现海南岛其实并没有传闻中的所谓毒气,明言“无甚瘴也”。他在流放地凭吊了冼夫人庙,把握住了海南岛的灵魂。由此伸发开去,他对黎族进行了考察,还朝拜了黎族的诞生地黎母山。    苏东坡在海南过得越来越兴致勃勃。他经常喝几口酒,脸红红的,孩子们还以为他返老还童了:    寂寂东坡一病翁,    白须萧散满霜风。    小儿误喜朱颜在,    一笑那知是酒红!    有时酒没有了,米也没有了,大陆的船只好久没来,他便掐指算算房东什么时候祭灶。因为他与房东已成了好朋友,一定能美滋滋地饱餐一顿。    他还有好几位黎族朋友,经常互相往访。遇到好天气,他喜欢站在朋友的家门口看行人;下雨了,他便借了当地的椰笠、木屐穿戴上回家,一路上妇女孩子看他怪模怪样哈哈大笑,连狗群也向着他吠叫。他冲着妇女孩子和狗群发问:“笑我怪样子吧?叫我怪样子吧?”    有时他喝酒半醉,迷迷糊糊地去拜访朋友,孩子们口吹葱叶迎送,他只记得自己的住处在牛栏西面,就一路寻着牛粪摸回去。    苏东坡在海南岛居留三年后遇赦北归,归途中吟了两句诗:    九死南荒吾不恨,    兹游奇绝冠平生。    海南之行,竟是他一生中最奇特,也最有意思的一段遭遇。文化大师如是说,海南岛也对得起中国文化史了。    对海南岛来说,无论“五公”的恨,还是苏东坡的冤,它都不清楚。它只有滋润的风,温暖的水,畅快的笑,洁白的牙齿,忽闪的眼。大陆的人士来了,不管如何伤痕斑斑,先住下,既不先听你申诉,也不陪着你叹息,只让你在不知不觉间稍稍平静,然后过一段日子试试看。    来了不多久就要回去,挥手欢送;盼不到回去的时日,也尽管安心。回去时已经恢复名誉为你高兴,回去时依然罪名深重也有轻轻慰抚。    初来时是青年是老年在所不计,是独身是全家都可安排。离开时要彻底搬迁为你挎包抬箱,要留下一些后代继续生活,更悉听尊便,椰林下的木屋留着呢。    ——这一切,使我想到带有母性美的淳朴村妇。    宋朝的流放把海南搞得如此热闹,海南温和地一笑;宋朝终于气数尽了,流亡将士拥立最后一个皇帝于南海崖山,后又退踞海南岛抗元,海南接纳了他们,又温和地一笑;不久元将收买叛兵完全占领海南,海南也接受了,依然温和地一笑。《摩挲大地》 第二部分 《摩挲大地》 天涯的眼神(4)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间,有一个非常琐碎的历史细节肯定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有一天,一艘北来的航船在海南岛南端的崖州靠岸,船上走下来一名来自江苏松江(今属上海)乌泥泾的青年女子。    她抖抖索索,言语不通,唯一能通的也就是那温和的一笑。当地的黎族姊妹回以一笑,没多说什么就把她安顿了下来。    这位青年女子原是个童养媳,为逃离婆家的凌辱躲进了一条船,没想到这条船走得那么远,更没想到她所到达的这个言语不通的黎族地区恰恰是当时中国和世界的纺织圣地。女人学纺织天经地义,她在黎族姊妹的传授下很快也成了纺织高手。    一过三十年,她已五十出头,因思乡心切带着棉纺机具坐船北归。她到松江老家后被人称为黄道婆,因她,一种全新的纺织品驰誉神州大地。四方人士赞美道:“松郡棉布,衣被天下。”    黄道婆北返时元朝灭宋朝已有十七八年。海南给予中原的,不是旧朝的残梦,不是勃郁的血性,而只是纤纤素手中的缕缕棉纱、柔柔布帛。改朝换代的是非曲直很难争得明白,但不必争论的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前辈都穿过棉衣棉布,都分享过海南岛女性文明的热量。    元代易过,到了明代,海南岛开始培育出土生土长的文化名人。流放者当年在教育事业上的播种终于有了收成。    最著名的自然是邱濬。还在少年时代,这个出生在海南岛琼山下田村的聪明孩子已经吟出一首以五指山为题的诗。让人吃惊的不是少年吟诗,而是这首诗居然把巍巍五指山比作一只巨大无比的手,撑起了中华半壁云天,不仅在云天中摘星、弄云、逗月,而且还要远远地指点中原江山!    果然,后来邱濬科举高中,仕途顺达,官至礼部尚书、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不仅学问渊博,而且政绩卓著,官声很好。多年前我在《中国戏剧史》中曾严厉批评过他写的传奇《五伦全备记》,我至今仍不喜欢这个剧本,但当我接触了不少前所未见的材料之后,却对他的人品有了更多的尊重。特别是他官做得越大越思念家乡的那番情意,让我十分动心。    孝宗皇帝信任他,喜欢与他下棋,据说他每下一步棋就在口中念念有词:“将军——海南钱粮减三分。”皇帝以为是民间下棋的口头禅,也跟着念叨,没想到皇帝一念邱濬就立即下跪谢恩——君无戏言,海南赋税也就减免三分。即便这事带点玩闹性质,年迈的大臣为了故乡扑通跪下的情景还是颇为感人的。    邱濬晚年思乡病之严重,在历代官场中是罕见的。七十岁的老人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呓语,其“治国平天下”的豪情销蚀得差不多了,心中只剩下那个温柔宁静的海岛。    邱濬最终死于北京,回海南的只是他的灵柩。他的曾孙叫邱郊,在村子里结识了一个在学问上很用功的朋友,经常来往。这位朋友的名字后来响彻九州:海瑞。    海瑞的行止体现了一种显而易见的阳刚风骨,甚至身后数百年依然让人害怕,让人赞扬。与邱濬一样,海瑞对家乡也是情深意笃:罢了官,就回家乡安静住着;复了职,到了哪儿都要踮脚南望。海瑞最后也像邱濬一样死于任上,灵柩回乡抬到琼山县滨涯村时缆绳突然神秘地绷断,于是就地安葬。    邱濬和海瑞这两位同村名人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幼年丧父,完全由母亲一手带大的。我想这也是他们到老都对故乡有一种深刻依恋的原因,尽管那时他们的母亲早已不在。冲天撼地的阳刚,冥冥中仍然偎依在女性的怀抱。    他们身居高位而客死异乡,使我联想到海明威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写到的那头在“上帝的庙殿”高峰近旁冻僵风干的豹子。海明威问:“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    我相信邱濬、海瑞临死前也曾这样自问。答案还没有找到,他们已经冻僵。    冻僵前的最后一个目光,当然投向远处温热的家乡;但在家乡,又有很多“豹子”愿意向别处出发去寻找一点什么。    正当邱濬和海瑞在官任上苦思家乡的时候,家乡的不少百姓却由于种种原因挥泪远航,向南洋和世界其他地方去谋求生路,从天涯走向更远的天涯。这便形成了明清两代不断增加的琼侨队伍。    海南的风韵,从此在世界各地播扬。《摩挲大地》 第二部分 《摩挲大地》 天涯的眼神(5)    不管走得多远,关键时刻还得回来。一八八七年五月,海南岛文昌县昌洒镇古路园村回来一位年轻的华侨。他叫宋耀如,专程从美洲赶来看看思念已久的家乡。他每天手摇葵扇在路口大树下乘凉,很客气地与乡亲们聊天,住了一个多星期便离开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他在操办人生大事前特到家乡来默默地请一次安。    他到了上海即与浙江余姚的女子倪桂珍结婚,他们的三个女儿将对中国的一代政治生活产生重大影响。    宋氏三姊妹谁也没有忘记自己是海南人。但是,她们一辈子浪迹四海,谁也没能回去。有一天,宋庆龄女士遇见一位原先并不认识的将军,听说将军是海南文昌人就忍不住脱口叫一声“哥哥”,将军也就亲热地回叫这位名扬国际的高贵女性“妹妹”。后来,远在台湾的宋美龄女士为重印清朝咸丰八年的《文昌县志》郑重其事地执笔题写了书名。    对她们来说,家乡,竟成了真正难以抵达的天涯。    只能贸然叫一声哥哥,只能怅然写一个书名,而她们作为海南女性的目光,给森然的中国现代史带来了几多水气、几多温馨。    读者从我的叙述中已经可以感到,我特别看重海南历史中的女性文明和家园文明。我认为这是海南的灵魂。    你看,不管这座岛的实际年龄是多少,正儿八经把它纳入中华文明的是那位叫冼夫人的女性;海南岛对整个中国的各种贡献中,最大的一项是由一位叫黄道婆的女性完成的;直到现代,还出了三位海南籍的姊妹名播远近。使我深感惊讶的是,这些女性几乎都产生在乱世,越是乱世越需要女性;因此也总是在乱世,海南岛一次次对整个中国发挥着独特的功能。    女性文明很自然地派生出了家园文明。苏东坡、李光他们泪涔涔地来了,遇到了家园文明,很快破涕为笑;海瑞、邱濬他们气昂昂地走了,放不下家园文明,终于乐极生悲。    女性文明和家园文明的最终魅力,在于寻常形态的人间情怀,在于自然形态的人道民生。本来,这是一切文明的基础部位,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在中国,过于漫长的历史、过于发达的智谋、过于铺张的激情、过于讲究的排场,使寻常和自然反而变得稀有。    失落了寻常形态和自然形态,人们就长久地为种种反常的设想激动着、模拟着。怎么成为圣贤?如何做得英豪?什么叫气贯长虹?什么叫名垂青史?什么叫中流砥柱?什么叫平反昭雪?……这些堂皇而激烈的命题,一直哧哧地冒着烫人的热气,竟然普及于社会、渗透于历史。而事实上,这些命题出现的概率究竟有多大,而且又有多少真实性呢?    幸好有一道海峡,挡住了中原大地的燥热和酷寒,让海南岛保留住了人类学意义上的基元性、恒久性存在,让人们一次次清火理气,返璞归真。    在飞往海南岛的飞机上,我一直贴窗俯视。机翼下的群山刚刚下过雪,黑白分明,犹如版画。越往南飞,黑白越不分明,琼州海峡一过,完全成了一幅以绿色为基调的水彩画。    这种色彩变化,对文明而言,既是回归,又是前瞻,回归就是前瞻。我希望,在交通日益便利的时代,海南岛不要因为急功近利而损害自然生态。现代人越是躁急就越想寻找家园,一种使精神获得慰藉的家园,一种能让大家抖落世事浮尘、如见母亲的家园,一种离开了种种伪坐标、蓦然明白自己究竟是谁的家园。只要自然生态未被破坏,海南岛有可能成为人们的集体家园。    由于这样的家园越来越少,人们的寻找往往也就变成了追赶。世间一切高层次的旅游都具有哲学意义,看来消消停停,其实是在寻找,是在追赶。    又想起了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两个追鹿的故事。是的,我们历来是驰骋于中原大地的躁急骑手,却一直不清楚自己在驱逐什么、追赶什么。现在逐渐清楚了,但空间已经不大,时间已经不多。    无论在自然生态还是在精神生态上,前后都已经是天涯海角了。    幸好,她回头了,明眸皓齿,嫣然一笑。    于是,新世纪的故事开始了。    点评一:    海南岛一变而为滋润生命、保全文化的女性,具有异常蓬勃的生命力,唯其跟大陆隔离,才绽放动人的光彩。大地常青,人物风流,那是作者心目中最后的家园。海南岛是母性的,呼唤她的是文化游子——疲惫的时候,横过琼州海峡,把头缩进她的怀里恬然入睡。(老愚)    点评二:    女性文明和家园文明(如果有此一说的话)是一体的,也是文明的根基,经过一番推导,作者称其为海南的灵魂。海南本是天涯一隅的流放地,一座陷落在南中国迷雾中的孤岛。将流放地转换成家园,将流放者转换成归家的游子。但这一推导俨然一场价值消解:柔软消解了孤苦,喜剧消解了悲剧,传说中鹿回头幻化成美女的“嫣然一笑”消解了中原朝廷严酷的政治斗争。(马策)    点评三:    海南“滋润的风,温暖的水,畅快的笑,洁白的牙齿,忽闪的眼”,哺育着生长于斯的生命,抚慰着寄籍于斯的灵魂,蔚然而成释然、安然、怡然的生命景观。    一道海峡,挡住了中原大地的燥热和酷寒;温暖的海风、飘拂的葛藤于荒昧之中,一种与大陆形成挑战与反叛性的、具有人情物理的寻常形态、具有人道民生的自然形态的文明就此孕育萌生,潜滋暗长,这就是仁蔼柔美的女性文明和家园文明,它对海峡对岸那种反常的激动表现出漠然,对世代相传的价值观念表现出蔑视。    文中繁多的人事不待赘言,首尾遥相呼应的极富浪漫气息的“鹿回头”,也紧紧依附于文本的魂魄而非闲笔。(傅应湘)《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山庄里的背影(1)    我们这些人,对清代总有一种复杂的情感阻隔。记得很小的时候,历史老师讲到“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时,眼含泪花,这是清代的开始;而讲到“火烧圆明园”、“戊戌变法”时又有泪花了,这是清代的尾声。年迈的老师一哭,孩子们也跟着哭。清代历史,是小学中唯一用眼泪浸润的课程。从小种下的怨恨,很难化解得开。    老人的眼泪和孩子们的眼泪拌和在一起,使这种历史情绪有了一种最世俗的力量。我小学的同学全是汉族,没有满族。因此很容易在课堂里获得一种共同语言,好像汉族理所当然是中国的主宰,你满族为什么要来抢夺呢?抢夺去了能够弄好倒也罢了,偏偏越弄越糟,最后几乎让外国人给瓜分了。于是,在闪闪泪光中,我们懂得了什么是汉奸、什么是卖国贼、什么是民族大义、什么是气节。我们似乎也知道了中国之所以落后于世界列强,关键就在于清代,而辛亥革命的启蒙者们重新点燃汉人对清朝的仇恨,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又是多么有必要,多么让人解气。清朝终于被推翻了,但至今在很多中国人心里,它仍然是一种冤孽般的存在。    年长以后,我开始对这种情绪产生警惕。因为无数事实证明:在我们中国,许多情绪化的社会评判规范,虽然堂而皇之地传之久远,却包含着极大的不公正。我们缺少人类普遍意义上的价值启蒙,因此这些情绪化的社会评判规范大多是从封建正统观念逐渐引申出来的,带有很大盲目性。先是姓氏正统论,刘汉、李唐、赵宋、朱明……在同一姓氏的传代系列中所出现的继承人,哪怕是昏君、懦夫、色鬼、守财奴、精神失常者,都是合法而合理的;而外姓人氏若有觊觎,即便有一千条一万条道理,也站不住脚,真伪、正邪、忠奸全由此划分。由姓氏正统论扩而大之,就是民族正统论。这种观念要比姓氏正统论复杂得多,你看辛亥革命的闯将们与封建主义的姓氏正统论势不两立,却也需要大声宣扬民族正统论,便是例证。    汉族当然非常伟大,没有理由要受到外族的屠杀和欺凌。问题是,不能由此而把汉族等同于中华,把中华历史的正义、光亮、希望全部压在汉族一边。与其他民族一样,汉族也有大量的污浊、昏聩和丑恶,它的统治者曾一再地把整个中国历史推入死胡同。在这种情况下,历史有可能作出超越汉族正统论的选择,而这种选择又未必是倒退。    为此,我要写写承德的避暑山庄。清代的史料成捆成扎,把这些留给历史学家吧,我们,只要轻手轻脚地绕到这个消夏的别墅里去偷看几眼也就够了。    承德的避暑山庄是清代皇家园林,又称热河行宫、承德离宫,虽然闻名史册,但久为禁苑,又地处塞外,历来光顾的人不多。我去时,找了山庄背后的一个旅馆住下。那时正是薄暮时分,我独个儿走出住所大门,对着眼前黑黝黝的山岭发呆。查过地图,这山岭便是避暑山庄北部的最后屏障,就像一张罗圈椅的椅背。在这张罗圈椅上,休息过一个疲惫的王朝。    奇怪的是,整个中华版图都已归属了这个王朝,为什么还要把这张休息的罗圈椅放到长城之外呢?清代的帝王们在这张椅子上面南而坐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    月亮升起来了,眼前的山壁显得更加巍然怆然。北京的故宫把几个不同的朝代混杂在一起,谁的形象也看不真切;而在这里,远远地、静静地、纯纯地、悄悄地,躲开了中原王气,藏下了一个不羼杂的清代。它实在使我产生了一种巨大的诱惑,从第二天开始,我便一头埋到了山庄里边。《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山庄里的背影(2)    山庄很大,本来觉得北京的颐和园已经大得令人咋舌了,它竟比颐和园还大整整一倍,据说装下八九个北海公园是没有问题的。我想不出国内还有哪个古典园林能望其项背。山庄里面,除了前半部有层层叠叠的宫殿外,是开阔的湖区、平原区和山区。尤其是山区,几乎占了整个山庄的八成,这让游惯了别的园林的人很不习惯。园林是用来休闲的,何况是皇家园林,大多追求方便平适,有的也会堆几座小山装点一下。哪有像这儿的,硬是圈进莽莽苍苍一大片真正的山岭来消遣?这个格局,包含着一种需要我们抬头仰望、低头思索的审美观念和人生观念。    山庄里有很多楹联和石碑,上面的文字大多由皇帝们亲自撰写。他们当然想不到多少年后会有我们这些陌生人闯入他们的私家园林,来读这些文字。这些文字是他们写给后辈继承人看的。我踏着青苔和蔓草,辨识和解读着一切能找到的文字,连藏在山间树林中的石碑都不放过。一路走去,终于可以有把握地说:山庄的营造,完全出自一代政治家在精神上的强健。    首先是康熙。他是走了一条艰难而又成功的长途才走进山庄的,到这里来喘口气,应该。    他一生的艰难都是自找的。他的父辈本来已经给他打下了一个很完整的江山,他八岁即位,十四岁亲政,年纪轻轻一个孩子,坐享其成就是了,能在如此辽阔的疆土、如此兴盛的运势前做些什么呢?他稚气未脱的眼睛,竟然疑惑地盯上了两个庞然大物:一个是朝廷中最有权势的辅政大臣鳌拜,一个是自恃当初领清兵入关有功、拥兵自重于南方的吴三桂。平心而论,对于这样与自己的祖辈、父辈都有密切关系的重要政治势力,有几人能下得了决心去动手?但康熙却向他们,也向自己挑战了。他,十六岁上干净利落地除了鳌拜集团,二十岁开始向吴三桂开战,花八年时间的征战取得彻底胜利。    他等于把到手的江山重新打理了一遍,使自己从一个继承者变成了创业者。他成熟了,眼前几乎已经找不到什么对手,但他还是经常骑着马,在中国北方的山林草泽间徘徊,这是他祖辈崛起的所在,他在寻找着自己的生命和事业的依托点。    他每次都要经过长城。长城多年失修,已经破败。对着这堵历代帝王切切关心的城墙,他想了很多。他的祖辈是破长城进来的,没有吴三桂也绝对进得了,那么长城究竟有什么用呢?堂堂一个朝廷,难道就靠这些砖块去保卫?但是如果没有长城,我们的防线又在哪里呢?他思考的结果,可以从一六九一年他的一份上谕中看出个大概。    那年五月,古北口总兵官蔡元向朝廷提出,他所管辖的那一带长城“倾塌甚多,请行修筑”,康熙竟然不同意,他的上谕是:    秦筑长城以来,汉、唐、宋亦常修理,其时岂无边患?明末我太祖统大兵长驱直入,诸路瓦解,皆莫能当。可见守国之道,唯在修德安民。民心悦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者是也。如古北、喜峰口一带,朕皆巡阅,概多损坏,今欲修之,兴工劳役,岂能无害百姓?且长城延袤数千里,养兵几何方能分守?    说得实在是很有道理。    康熙希望能筑起一座无形的长城。对此,他有硬的一手和软的一手。硬的一手是在长城外设立“木兰围场”,每年秋天,由皇帝亲自率领王公大臣、各级官兵一万余人去进行大规模的“围猎”,实际上是一种声势浩大的军事演习,这既可以使王公大臣们保持住勇猛、强悍的人生风范,又可顺便对北方边境起一个威慑作用。“木兰围场”既然设在长城之外的边远地带,离北京就很有一点距离,如此众多的朝廷要员前去秋猎,当然要建造一些大大小小的行宫,而热河行宫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座。    软的一手是与北方边疆的各少数民族建立起一种常来常往的友好关系,他们的首领不必长途进京也能有与清廷交谊的场所。而且还为他们准备下各自的宗教场所,这也就需要有热河行宫和它周围的寺庙群了。    总之,软硬两手最后都汇集到这一座行宫、这一个山庄里来了,说是避暑,说是休息,意义却又远远不止于此。把复杂的政治目的转化为一片幽静闲适的园林、一圈香火缭绕的寺庙,这不能不说是康熙的大本事。《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山庄里的背影(3)    康熙几乎每年立秋之后都要到“木兰围场”参加一次为期二十天的秋猎,一生共参加了四十八次。每次围猎,情景都极为壮观。先由康熙选定逐年轮换的狩猎区域,然后就搭建一百七十多座大帐篷为“内城”,二百五十多座大帐篷为“外城”,城外再设警卫。第二天拂晓,八旗官兵在皇帝的统一督导下集结围拢。在上万官兵的齐声呐喊下,康熙一马当先,引弓射猎,每有所中便引来一片欢呼。然后,扈从大臣和各级将士也紧随康熙射猎。    康熙身强力壮,骑术高明,围猎时智勇双全,弓箭上的功夫更让王公大臣由衷惊服,因而他本人的猎获就很多。    晚上,营地上篝火处处,肉香飘荡,人笑马嘶,而康熙还必须回到帐篷里批阅每天疾驰送来的奏章文书。    康熙一生打过许多著名的仗,但在晚年,他最得意的还是自己打猎的成绩,因为这纯粹是他个人生命力的验证。一七一九年康熙自“木兰围场”行猎后返回避暑山庄时,曾兴致勃勃地告谕御前侍卫:    朕自幼至今用鸟枪弓矢获虎一百三十五,熊二十,豹二十五,猞猁狲十,麋鹿十四,狼九十六,野猪一百三十二,哨获之鹿数百,其余围场内随便射获诸兽不胜记矣。朕于一日内射兔三百一十八只,若庸常人毕世亦不能及此一日之数也。    这笔流水账,他说得很得意,我们读得也很高兴。身体的强健和精神的强健是连在一起的,须知中国历史上多的是病恹恹的皇帝,他们即便再“内秀”,也何以面对如此庞大的国家?    由于强健,他有足够的精力处理复杂的西藏事务和蒙古事务,解决治理黄河、淮河和疏通漕运等大问题,而且大多很有成效,功泽后世。由于强健,他还愿意勤奋地学习,结果不仅武功一流,“内秀”也十分了得,成为中国历代皇帝中特别有学问,也特别重视学问的一位。    谁能想得到呢,这位清朝帝王竟然比明代历朝皇帝更热爱汉族传统文化。大凡经、史、子、集、诗、书、音律,他都下过一番工夫,其中对朱熹哲学钻研最深。他亲自批点《资治通鉴纲目大全》,还下令访求遗散在民间的善本珍籍加以整理,大规模组织人力编辑出版了卷帙浩繁的《古今图书集成》和字典辞书,文化气魄铺地盖天。直到今天,我们研究中国古代文化还离不开那些重要的工具书。在他倡导的文化气氛下,涌现了一大批优秀的文史专家。在这一点上,很少有哪个年代能与康熙朝相比肩。    以上讲的还只是我们所说的“国学”,可能更让现代读者惊异的是他的“西学”。因为即使到了现代,在我们印象中,国学和西学虽然可以沟通,但在同一个人身上深谙两边的毕竟不多。然而早在三百年前,康熙皇帝竟然在北京故宫和承德避暑山庄认真研究了欧几里得几何学,经常演算习题,又学习了法国数学家巴蒂的《实用和理论几何学》,并比较它与欧几里得几何学的差别。他的老师是当时来中国的一批西方传教士,但后来他的演算比传教士还快。以数学为基础,康熙又进而学习了西方的天文、历法、物理、医学,与中国原有的这方面知识比较,取长补短。在自然科学问题上,中国官僚和外国传教士经常发生矛盾,康熙从不袒护中国官僚,也不主观臆断,而是靠自己认真学习,几乎每次都作出了公正的裁断。    这一切,居然与他所醉心的“国学”互不排斥,居然与他一天射猎三百一十八只野兔互不排斥,居然与他一连串重大的政治行为、军事行为、经济行为互不排斥!    我并不认为康熙给中国带来了根本性的希望,他的政权也做过不少坏事,如臭名昭著的文字狱之类。我想说的只是,在中国历代帝王中,这位少数民族出身的帝王具有异乎寻常的生命力,他的人格比较健全。    有时,个人的生命力和人格会给历史留下重重的印记。与他相比,明代的许多皇帝都活得太不像样了,鲁迅说他们是“无赖儿郎”,的确有点像。尤其让人生气的是明代万历皇帝(神宗)朱翊钧,在位四十八年,亲政三十八年,竟有二十五年时间躲在深宫之内不见外人的面,完全不理国事,连内阁首辅也见不到他,不知在干什么。他聚敛的金银如山似海,但当辽东起事,朝廷束手无策时问他要钱,他死也不肯拿出来,最后拿出一个无济于事的小零头,竟然都是因窖藏太久变黑发霉、腐蚀得不能见天日的银子!这是一个失去了人格支撑的心理变态者,但他又集权于一身,明朝怎能不垮?他死后还有后代继位,但明朝已在他的手里败定了。康熙与他正相反,把生命从深宫里释放出来,在旷野、猎场和各个知识领域挥洒,避暑山庄就是他这种生命方式的一个重要吐纳点。《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山庄里的背影(4)    康熙与晚明帝王的对比,避暑山庄与万历深宫的对比,当时的汉族知识分子当然也感受到了,心情比较复杂。    开始,大多数汉族知识分子都坚持抗清复明,甚至在赳赳武夫们纷纷掉头转向之后,一群柔弱的文人还宁死不屈。文人中也有一些著名的变节者,但他们往往也承受着深刻的心理矛盾和精神痛苦。    我想这便是文化的力量。一切军事争逐都是浮面的,而事情到了要摇撼某个文化生态系统的时候才会真正变得严重起来。    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人种,其最终意义不是军事的、地域的、政治的,而是文化的。当时江南地区好几次重大的抗清事件,都起于“削发”之事,即汉人历来束发而清人强令削发,甚至到了“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地步。头发的样式看来事小,却关及文化生态。结果,是否“毁我衣冠”的问题成了“夷夏抗争”的最高爆发点。    这中间,最能把事情与整个文化系统联系起来的是文化人,最懂得文明和野蛮的差别,并把“鞑虏”与野蛮连在一起的也是文化人。老百姓的头发终于被削掉了,而不少文人还在拼死坚持。著名大学者刘宗周住在杭州,自清兵进杭州后便绝食,二十天后死亡;他的门生、另一位著名大学者黄宗羲投身于武装抗清行列,失败后回余姚家乡事母、著述;又一位著名大学者顾炎武,武装抗清失败后便开始流浪,谁也找不着他,最后终老陕西……这些宗师如此强硬,他们的门生和崇拜者们当然也多有追随。    但是,事情到了康熙那儿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文人们依然像朱耷笔下的秃鹰,以“天地为之一寒”的冷眼看着朝廷,而朝廷却奇怪地流泻出一种压抑不住的对汉文化的热忱。开始大家以为是一种笼络人心的策略,但从康熙身上看,好像不完全是。    他在讨伐吴三桂的战争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下令各级官员以“崇儒重道”为目的,向朝廷推荐“学问兼优、文辞卓越”的士子,由他亲自主考录用,称做“博学鸿词科”。    这次被保荐、征召的共一百四十三人,后来录取了五人。其中有傅山、李颙等人被推荐了却宁死不应考。傅山被人推荐后又被强抬进北京,他见到“大清门”三字便滚倒在地,两泪直流。如此行动举止,康熙不仅不怪罪,反而免他考试,任命他为“中书舍人”。他回乡后不准别人以“中书舍人”称他,但这个时候说他对康熙本人还有多大仇恨,大概谈不上了。    李颙也是如此,受到推荐后称病拒考,被人抬到省城后竟以绝食相抗,众人只得作罢。这事发生在康熙十七年,康熙本人二十六岁。没想到二十五年后,五十余岁的康熙西巡时还记得这位强硬的学人,要召见他;李颙没有应召,但心里毕竟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派儿子李慎言做代表应召,并送自己的两部著作《四书反身录》和《二曲集》给康熙。这件事带有一定的象征性,表示最有抵触的汉族知识分子也开始与康熙和解了。    与李颙相比,黄宗羲是大人物了。康熙对黄宗羲更是礼仪有加,多次请黄宗羲出山未能如愿,便命令当地巡抚到黄宗羲家里,把黄宗羲写的书认真抄来,送入宫内以供自己拜读。这一来,黄宗羲也不能不有所感动。与李颙一样,自己出面终究不便,由儿子代理,黄宗羲让自己的儿子黄百家进入皇家修史部门,帮助完成康熙交下的修《明史》的任务。你看,即便是原先与清廷不共戴天的黄宗羲、李颙他们,也觉得儿子一辈可以在康熙手下好生过日子了。这不是变节,也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文化生态意义上的开始认同。既然康熙对汉文化认同得那么诚恳,汉族文人为什么就完全不能与他认同呢?    黄宗羲不是让儿子参加康熙下令编写的《明史》吗?编《明史》这事给汉族知识界震动不小。康熙任命了大历史学家徐元文、万斯同、张玉书、王鸿绪等负责此事,要他们根据《明实录》如实编写,说“他书或以文章见长,独修史宜直书实事”。他还多次要大家仔细研究明代晚期破败的教训,引以为戒。汉族知识界要反清复明,而清廷君主竟然亲自领导着汉族的历史学家在冷静研究明代了。这种研究又高于反清复明者的思考水平,那么,对峙也就不能不渐渐化解了。《明史》后来成为整个二十四史中写得较好的一部,这是直到今天还要承认的事实。    当然,也还余留着几个坚持不肯认同的文人。例如,康熙时代浙江有个叫吕留良的学者,在著书和讲学中还一再强调孔子思想的精义是“尊王攘夷”。这个提法,在他死后被湖南一个叫曾静的落第书生看到了,很是激动,赶到浙江找到吕留良的儿子和学生几人,筹划反清。《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山庄里的背影(5)    这时康熙也早已过世,已是雍正年间,这群文人手下无一兵一卒,能干成什么事呢?他们打听到川陕总督岳钟琪是岳飞的后代,想来肯定能继承岳飞遗志来抗击外夷,就派人带给他一封策反的信,眼巴巴地请他起事。    这事说起来已经有点近乎笑话。岳飞抗金到那时已隔着整整一个元朝、整整一个明朝,清朝也已过了八九十年,算到岳钟琪身上都是多少代的事啦,居然还想着让他凭着一个“岳”字拍案而起,中国书生的昏愚和天真就在这里。    岳钟琪是清朝大官,做梦也没有想到过要反清,接信后虚假地应付了一下,却理所当然地报告了雍正皇帝。雍正下令逮捕了这个谋反集团,又亲自阅读了书信、著作,觉得其中有好些观点需要自己写文章来与汉族知识分子辩论。他认为有过康熙一代,已有足够的事实证明清代统治者并不差,可为什么还有人要对抗清廷?于是这位皇帝亲自编了一部《大义觉迷录》颁发各地,而且特免肇事者曾静等人的死罪,让他们专到江浙一带去宣讲。    雍正的《大义觉迷录》写得颇为诚恳。他的大意是:不错,我们是夷人,我们是“外国”人,但这是籍贯而已,天命要我们来抚育中原生民,被抚育者为什么还要把华、夷分开来看?你们所尊重的舜是东夷之人,文王是西夷之人,这难道有损于他们的圣德吗?吕留良这样著书立说的人,将前朝康熙皇帝的文治武功、赫赫盛德都加以隐匿和诬蔑,实在是不顾民生国运只泄私愤了。外族入主中原,可能反而勇于为善,如果著书立说的人只认为生在中原的君主不必修德行仁也可享有名分,而外族君主即便励精图治也得不到褒扬,外族君主为善之心也会因之而懈怠,受苦的不还是中原百姓吗?    雍正的这番话带着明显的委屈情绪,而且是给父亲康熙打抱不平,也真有一些动人的地方。但他的整体思维显然比不上康熙,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外国”人、“夷人”,在一些前提性的概念上把事情搞复杂了。他的儿子乾隆看出了这个毛病,即位后把《大义觉迷录》全部收回,列为禁书,杀了被雍正赦免了的曾静等人,开始大兴文字狱。    除了华夷之分的敏感点外,其他地方雍正倒是比较宽容、有度量,听得进忠臣贤士们的尖锐意见和建议,因此在执政的前期,做了不少好事,国运可称昌盛。这样一来,即便存有异念的少数汉族知识分子也不敢有什么想头,到后来也真没有什么想头了。其实本来这样的人已不可多觅,雍正和乾隆都把文章做过了头。真正第一流的大学者,在乾隆时代已经不想做反清复明的事情。    乾隆靠着人才济济的智力优势,靠着康熙、雍正给他奠定的丰厚基业,也靠着他本人的韬略雄才,做起了中国历史上福气最好的大皇帝。承德避暑山庄,他来得最多,总共逗留的时间很长,因此他的踪迹更是随处可见。乾隆也经常参加“木兰秋猎”,亲自射获的猎物也极为可观,但他的主要心思却放在边疆征战上,避暑山庄和周围的外八庙内记载这种征战成果的碑文极多。    这种征战与汉族的利益没有冲突,反而弘扬了中国的国威,连汉族知识界也引以为荣,甚至可以把乾隆看成是华夏圣君了。但我细看碑文之后却产生一个强烈的感觉:有的仗迫不得已,打打也可以,但多数战争的必要性深可怀疑——需要打得这么大吗?需要反复那么多次吗?需要杀得如此残酷吗?    好大喜功的乾隆把他的所谓“十全武功”雕刻在避暑山庄里乐滋滋地自我品尝,这使山庄回荡出一些燥热而又不祥的气氛。在满、汉文化对峙基本上结束之后,这里洋溢着的是中华帝国的自得情绪。    一七九三年九月十四日,一个英国使团来到避暑山庄,乾隆以盛宴欢迎,还在山庄的万树园内以大型歌舞和焰火晚会招待,避暑山庄一片热闹。英方的目的是希望乾隆同意他们派使臣常驻北京,在北京设立洋行,希望中国开放贸易口岸,在广州附近拨一些地方让英商居住,又希望英国货物在广州至澳门的内河流通时能获免税和减税的优惠。本来,这是可以谈判的事,但对于居住在避暑山庄,一生喜欢用武力炫耀华夏威仪的乾隆来说,却不存在任何谈判的可能。    他给英国国王写了信,信的标题是《赐英吉利国王敕书》。信内对一切要求全部拒绝,说“天朝尺土俱归版籍,疆址森然,即使岛屿沙洲,亦必划界分疆各有专属”,“从无外人等在北京城开设货行之事”,“此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至今有人认为这几句话充满了爱国主义的凛然大义,与以后清廷签订的卖国条约不可同日而语。对此我实在不敢苟同。《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山庄里的背影(6)    本来康熙早在一六八四年就已开放海禁,在广东、福建、浙江、江苏分设四个海关欢迎外商来贸易。过了七十多年,乾隆反而关闭其他海关只许外商在广州贸易。外商在广州也有许多可笑的限制,例如,不准学说中国话、买中国书,不许坐轿,更不许把妇女带来,等等。我们闭目就能想象清廷对外国人的这些限制是出于何种心理规定出来的。    康熙向传教士学西方自然科学,关系不错,而乾隆却把天主教给禁了。    乾隆在避暑山庄训斥外国帝王的朗声言辞,在历史老人听来,不太顺耳了。这座园林已掺杂进某种凶兆。    我在山庄松云峡乾隆诗碑的西侧,读到了他儿子嘉庆写的一首诗。嘉庆即位后经过这里,看到父亲那些得意扬扬的诗作后不禁长叹一声:父亲的诗真是深奥,而我这个做儿子的却实在觉得肩上的担子太重了!(“瞻题蕴精奥,守位重仔肩。”)    嘉庆一生都在面对内忧外患,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避暑山庄。    道光皇帝继嘉庆之位时已近四十岁,没有什么才能,只知艰苦朴素,穿的裤子还打过补丁。这对一国元首来说可不是什么佳话。朝中大臣竞相模仿,穿了破旧衣服上朝,一眼看去,这个朝廷已经没有多少气数了。    父亲死在避暑山庄,畏怯的道光也就不愿意去那里了,让它空关了几十年。他有时想想也该像祖宗一样去打一次猎,打听能不能不经过避暑山庄就可以到“木兰围场”,回答说没有别的道路,他也就不去打猎了。像他这么个可怜巴巴的皇帝,似乎本来就与山庄和打猎没有缘分;鸦片战争已经爆发,他忧愁的目光只能一直注视着南方。    避暑山庄一直关到一八六○年九月,突然接到命令,咸丰皇帝要来,赶快打扫。咸丰这次来时带的银两特别多,原来是来逃难的,英法联军正威胁着北京。咸丰这一来就不走了,东走走西看看,庆幸祖辈留下这么个好地方让他躲避。他在这里又批准了好几份丧权辱国的条约,但签约后还是不走,直到一八六一年八月二十二日死在这儿,差不多住了近一年。    咸丰一死,避暑山庄热闹了好些天,各种政治势力围着遗体进行着明明暗暗的较量。一场被历史学家称之为“辛酉政变”的行动方案在山庄的几间屋子里制定。然后,咸丰的灵柩向北京起运了,刚继位的小皇帝也出发了,浩浩荡荡。避暑山庄的大门,又一次紧紧地关住了。而在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中间,很快站出来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女子,她将统治中国数十年。    她就是慈禧,离开了山庄后再也没有回来。不久她又下了一道命令,说热河避暑山庄已经几十年不用,殿亭各宫多已倾圮,只是咸丰皇帝去时稍稍修治了一下,现在咸丰已逝,众人已走,“所有热河一切工程,着即停止”。    这个命令,与康熙不修长城的谕旨前后辉映。康熙的“长城”也终于倾塌了,荒草凄迷,暮鸦回翔,旧墙斑驳,霉苔处处,而大门却紧紧地关着。    关住了那些宫殿房舍倒也罢了,还关住了那么些苍郁的山、那么些晶亮的水。在康熙看来,这儿就是他心目中的清王朝,但清王朝把它丢弃了。被丢弃了的它可怜,丢弃了它的清王朝更可怜,连一把罗圈椅也坐不到了,恓恓惶惶,丧魂落魄。    后来慈禧在北京重修了一个颐和园,与避暑山庄“对峙”。塞外朔北的园林不会再有对峙的能力和兴趣,它似乎已属于另外一个时代。热河的雄风早已吹散,清朝从此阴气重重、劣迹斑斑。    当新的一个世纪来到的时候,一大群汉族知识分子向这个政权发出了毁灭性声讨。避暑山庄,在这个时候是一个邪恶的象征,老老实实躲在远处,尽量不要叫人发现。    清朝灭亡后,社会震荡,世事忙乱。直到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大学者王国维先生在颐和园投水而死,才让全国的有心人肃然沉思。《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山庄里的背影(7)    王国维先生的死因众说纷纭,我们且不管它,只知道这位汉族文化大师拖着清代的一条辫子,自尽在清代的皇家园林里,遗嘱为“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他不会不知道明末清初为汉族人是束发还是留辫之争曾发生过惊人的血案,他不会不知道刘宗周、黄宗羲、顾炎武这些大学者的慷慨行迹,他更不会不知道按照世界历史的进程,社会巨变乃属必然。但是,他还是死了。    我赞成陈寅恪先生的说法,王国维先生并不是死于政治斗争、人事纠葛,而是死于一种文化:    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    (《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    王国维先生实在无法把文化与清廷分割开来。在他的书架里,《古今图书集成》、《康熙字典》、《四库全书》、《红楼梦》、《桃花扇》、《长生殿》、乾嘉学派、纳兰性德都历历在目,每一本、每一页都无法分割。在他看来,在他身边陨灭的,不仅仅是一个政治意义上,而且更是一个文化意义上的古典时代。    他,只想留在古典时代。    我们记得,在康熙手下,汉族高层知识分子经过剧烈的心理挣扎已开始与朝廷建立文化认同,没有想到的是,当康熙的事业破败之后,文化认同还未消散。为此,宏才博学的王国维先生要以生命来祭奠它。他没有从心理挣扎中找到希望,死得可惜又死得必然。    知识分子总是不同寻常,他们总要在政治、军事的折腾之后表现出长久的文化韧性。文化变成了他们的生命,只有靠生命来拥抱文化了,别无他途。明末以后是这样,清末以后也是这样。    文化的极度脆弱和极度强大,都在王国维先生纵身投水的扑通声中呈现无遗。    王国维先生到颐和园这也还是第一次,是从一个同事处借了五元钱才去的。颐和园门票六角,死后口袋中尚余四元四角。他去不了承德,也推不开山庄紧闭的大门。    今天,我面对着避暑山庄的清澈湖水,却不能不想起王国维先生的面容和身影。我轻轻地叹息一声:一个风云数百年的朝代,总是以一群强者英武的雄姿开头,而打下最后一个句点的,却常常是一些文质彬彬的凄怨灵魂。    秋雨注:这篇文章发表于一九九三年,后来被中国评论界看成是全部“清宫电视剧”的肇始之文。“清宫电视剧”拍得不错,但整体历史观念与我有很大差别。我对清代宫廷的看法,可参见本书另一篇《宁古塔》。    点评一:    在汉人与清王朝之间,浮动着一层怪异的氛围,一个绵延数百年的朝代,只剩下几个滑稽的碎片。作者寥寥数笔,就给我们勾勒了一幅中国最后一个王朝的兴衰史。跳出汉人失败主义的哀怨泥潭,不带偏见,展现了一组少数民族帝王入主中原后复杂的心路历程。(老愚)    点评二:    本文原名《一个王朝的背影》,以文化为支撑的国家认同为其主旨。    承德避暑山庄,名为消夏休憩之所,实为康熙大帝巩固边境的前哨。康熙治理国家高超的一面,表现在亲近汉文化、和解汉儒,以化解反清复明危机,使中原节士尊王攘夷的民族主义怒火慢慢熄灭。中原士人投入清廷怀抱,标志着民族主义对国家主义的认同。但是到1927年,王国维在颐和园投湖自尽,实为对清朝所代表的最后的古典文化的殉节。文化乃国家的精神仪表,文化人(士人或知识分子)可以像王国维那样坚持“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也可以被国家主义彻底软化、臣服。(马策)    点评三:    本文以“背影”——承德避暑山庄为依托,以清代政治功业与文化生态的关联为经,以与之相关的史实、明清两朝的对照以及作者的体悟为纬,交织成一幅内涵丰赡、视点多元的立体的历史文化画卷。关于帝王,作者浓笔重墨于康熙。不仅写康熙不修长城、重视学问、开放海禁,也历数康熙狩猎之丰,意在称道其建立在身体强健之上的精神强健;雍正的作为在承续,也在蓄势;乾隆是座高峰,也是个分水岭;至于后来的几位,则多手足无措,其中咸丰帝竟把象征其先祖康熙功绩与骄傲的避暑山庄当成了避难所。至此,群像毕现,毁誉俱呈,我们心底从小埋下的历史情绪和民族情绪,该有了一番过滤、一份去留。    本文从世俗的情感阻隔着笔,以大师的殉葬文化作结,摈弃截取文化断面的线性方式,选择对文化作通体的理性观照,着力表现政治与文化的“生死与共”。当年满汉两族由势不两立走向思想、文化上的认同与兼容,而当政治功业灰飞烟灭之后,具有惊人的文化韧度的知识分子竟用生命来祭奠它,以致为王朝打下句点的竟是“文质彬彬的凄怨灵魂”。(傅应湘)《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宁古塔(1)    东北终究是东北,现在已是盛夏的尾梢,江南的西瓜早就收藤了,而这里似乎还刚刚开旺,大路边高高低低地延绵着一堵用西瓜砌成的墙,瓜农们还在从绿油油的瓜地里一个个捧出来往上面堆。买了好几个搬到车上,先切开一个在路边啃起来。一口下去又是一惊,竟是我平生很少领略过的清爽和甘甜!    这里的天蓝得特别深,因此把白云衬托得银亮而富有立体感。蓝天白云下面全是植物,有庄稼,也有自生自灭的花草。与大西北相比,这里一点也不荒瘠;但与江南相比,这里又缺少了那些温馨而精致的曲曲弯弯,透着点儿苍凉和浩茫。    这片土地,竟然会蕴藏着这么多的甘甜吗?    我提这个问题的时候心头不禁一颤,因为我正站在从牡丹江到镜泊湖去的半道上,脚下是黑龙江省宁安县,清代称之为“宁古塔”的所在。只要对清史稍有涉猎的读者都能理解我的心情。在漫长的数百年间,不知有多少“犯人”的判决书上写着:“流放宁古塔。”    有那么多的朝廷大案以它作为句点,因此“宁古塔”这三个字成了全国官员心底最不吉利的符咒。任何人都有可能一夜之间与这里产生终身性的联结,就像堕入一个漆黑的深渊,不大可能再泅得出来。金銮殿离这里很远又很近,因此这三个字常常悄悄地潜入高枕锦衾间的噩梦,把那么多的人吓出一身身冷汗。    清代统治者特别喜欢流放江南人,因此这块土地与我的出生地和谋生地也有着很深的缘分。几百年前的江浙口音和现在一定会有不少差别了吧,但是,云还是这样的云,天还是这样的天。    地可不是这样的地。有一本叫做《研堂见闻杂记》的书上写道,当时的宁古塔几乎不是人间的世界,流放者去了,往往半道上被虎狼恶兽吃掉,甚至被饿昏了的当地人分而食之,能活下来的不多。当时另有一个著名的流放地叫尚阳堡,也是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但与宁古塔一比,尚阳堡还有房子可住,还能活得下来,简直好到天上去了。也许有人会想,有塔的地方总该有点文明的遗留吧?这就搞错了。宁古塔没有塔,这三个字完全是满语的音译,意为“六个”(“宁古”为“六”,“塔”为“个”),据说很早的时候曾有兄弟六人在这里住过,而这六个人可能还与后来的清室攀得上远亲。    由宁古塔又联想到东北其他几个著名的流放地,例如,今天的沈阳(当时称盛京)、辽宁开原市(当时的尚阳堡)、齐齐哈尔(当时称卜魁)等处。我,又想来触摸中国历史身上某些让人不大舒服的部位了。    中国古代历朝对犯人的惩罚,条例繁杂,但粗粗说来无外乎打、杀、流放三种。打是轻刑,杀是极刑,流放“不轻不重”,嵌在中间。    打的名堂就很多,打的工具(如鞭、杖之类)、方式和数量都不一样。民间罪犯姑且不论,即便在朝堂之上,也时时刻刻晃动着被打的可能。再道貌岸然的高官,再斯文儒雅的学者,从小接受“非礼勿视”的教育,举手投足蕴藉有度,刚才站到殿堂中央来讲话时还细声慢气地调动一连串深奥典故,用来替代一切世俗词汇,突然不知是哪句话讲错了,立即被一群宫廷侍卫按倒在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五一十地打将起来。苍白的肌肉,殷红的鲜血,不敢大声发出的哀号,乱作一团的白发,强烈地提醒着端立在一旁的其他文武官员:你们说到底只是一种生理性的存在;用思想来辩驳思想,以理性来面对理性,从来没有那回事儿。    杀的花样就更多了。我早年在一本旧书中读到嘉庆朝廷如何杀戮一个行刺者的具体记述,好几天都吃不下饭。后来我终于对其他杀人花样也有所了解了,真希望我们下一代不要再有人去知道这些事情。他们的花样,是把死这件事情变成一个可供细细品味、慢慢咀嚼的漫长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组成人的一切器官和肌肤全部成了痛苦的由头,因此受刑者只能怨恨自己竟然是个人。我相信中国的宫廷官府所实施的杀人办法,是人类成为人类以来百十万年间最为残酷的自戕游戏,即便是豺狼虎豹在旁看了也会瞠目结舌。《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宁古塔(2)    残忍,对统治者来说,首先是一种恐吓,其次是一种快感。越到后来,恐吓的成分越来越少,而快感的成分则越来越多。这就变成了一种心理毒素,扫荡着人类的基本尊严。统治者以为这样便于统治,却从根本上摧残了中华文明的人性、人道基础。这个后果非常严重,直到已经废止酷刑的今天,还没有恢复过来。    现在可以说说流放了。    与杀相比,流放是一种长时间的折磨。死了倒也罢了,可怕的是人还活着,种种残忍都要用心灵去一点点消受,这就比死都繁难了。    就以当时流放东北的江南人和中原人来说,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流放的株连规模。有时不仅全家流放,而且祸及九族,所有远远近近的亲戚,甚至包括邻里,全都成了流放者,往往是几十人、百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    别以为这样热热闹闹一起远行并不差,须知道这些几天前还是锦衣玉食的家都已被查抄,家产财物荡然无存,而且到流放地之后做什么也早已定下,如“赏给出力兵丁为奴”、“给披甲人为奴”,等等,连身边的孩子也都已经是奴隶。一路上怕他们逃走,便枷锁千里。我在史料中见到这样一条记载:明宣德八年,一次有一百七十名犯人流放到东北,死在路上的就有三分之二,到东北只剩下五十人。    好不容易到了流放地,这些奴隶分配给了主人,主人见美貌的女性就随意糟蹋,怕其丈夫碍手碍脚就先把其丈夫杀了。流放人员那么多用不了,选出一些女的卖给娼寮,选出一些男的去换马。    最好的待遇是在所谓“官庄”里做苦力,当然也完全没有自由。照清代被流放的学者吴兆骞记述,“官庄人皆骨瘦如柴”、“一年到头,不是种田,即是打围、烧石灰、烧炭,并无半刻空闲日子”。    在一本叫《绝域纪略》的书中描写了流放在那里的江南女子汲水的镜头:“舂馀即汲,霜雪井溜如山,赤脚单衣悲号于肩担者,不可纪,皆中华富贵家裔也。”    在这些可怜的汲水女里面,肯定有着不少崔莺莺和林黛玉,昨日的娇贵矜持根本不敢再回想,连那点哀怨悱恻的恋爱悲剧,也全都成了奢侈。    康熙时期的诗人丁介曾写过这样两句诗:    南国佳人多塞北,    中原名士半辽阳。    这里该包含着多少让人不敢细想的真正大悲剧啊!诗句或许会有些夸张,但当时中原各省在东北流放地到了“无省无人”的地步是确实的。据李兴盛先生统计,单单清代东北流人(其概念比流放犯略大),总数在一百五十万以上。普通平民百姓很少会被流放,因而其间“名士”和“佳人”的比例确实不低。    如前所说,这么多人中,很大一部分是株连者,这个冤屈就实在太大了。那些远亲,可能根本没见过当事人,他们的亲族关系要通过老一辈曲曲折折的比画才能勉强理清,现在却一股脑儿都被赶到了这儿。在统治者看来,中国人都不是个人,只是长在家族大树上的叶子,一片叶子看不顺眼了,证明从根上就不好,于是一棵大树连根儿拔掉。我看“株连”这两个字的原始含义就是这样来的。    树上叶子那么多,不知哪一片会出事而祸及自己,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什么时候会危害到整棵大树,于是只能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此这般,中国怎么还会有独立的个体意识呢?    我们也见过很多心底明白而行动窝囊的人物:有的事,他们如果按心底所想的再坚持一下,就坚持出人格来了;但皱眉一想妻儿老小、亲戚朋友,也就立即改变了主意。既然大树上没有一片叶子敢于面对风的吹拂、露的浸润、霜的飘洒,那么,整个树林也便成了没有风声鸟声的死林。    我常常设想,那些当事人在东北流放地遇见了以前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次却因自己而罹难的远房亲戚,该会说什么话,有何种表情?而那些远房亲戚又会作什么反应?《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宁古塔(3)    当事人极其内疚是毫无疑问的,但光内疚够吗?而且内疚什么呢?他或许会解释一下案情,但他真能搞得清自己的案情吗?    能说清自己案情的是流放者中那一部分真正的反清斗士。还有一部分属于宫廷内部钩心斗角的失败者,他们大体也说得清自己流放的原因。最说不清楚的是那些文人,不小心沾上了文字狱、科场案,一夜之间成了犯人,与一大群受株连者一起跌跌撞撞地发配到东北来了,他们大半搞不清自己的案情。    文字狱的无法说清已有很多人写过,不想再说什么了。科场案是针对科举考试中的作弊嫌疑而言的,牵涉面更大。    明代以降,特别是清代,壅塞着接二连三的所谓科场案,好像鲁迅的祖父后来也挨到了这类案子——幸好没有全家流放,否则我们就没有《阿Q正传》好读了。    依我看,科场中真作弊的有,但是很大一部分是被恣意夸大甚至无中生有的。例如,一六五七年发生过两个著名的科场案,被杀、被流放的人很多。我们不妨选其中较严重的一个即所谓“南闱科场案”稍稍多看几眼。    一场考试过去,发榜了,没考上的士子们满腹牢骚,议论很多。被说得最多的是考上举人的安徽青年方章钺,可能与主考大人是远亲,即所谓“联宗”吧,理应回避,不回避就有可能作弊。    落第考生的这些道听途说被一位官员听到了,就到顺治皇帝那里奏了一本。顺治皇帝闻奏后立即下旨,正副主考一并革职,把那位考生方章钺捉来严审。    这位安徽考生的父亲叫方拱乾,也在朝中做着官,上奏说我们家从来没有与主考大人联过宗,联宗之说是误传,因此用不着回避,以前几届也考过,朝廷可以调查。    本来这是一件很容易调查清楚的事情,但麻烦的是,皇帝已经表了态,而且已把两个主考革职了,如果真的没有联过宗,皇帝的脸往哪儿搁?    因此朝廷上下一口咬定,你们两家一定联过宗,不可能不联宗,没理由不联宗,为什么不联宗?不联宗才怪呢!既然肯定联过宗,那就应该在子弟考试时回避,不回避就是犯罪。    刑部花了不少时间琢磨这个案子,再琢磨皇帝的心思,最后心一横,拟了个处理方案上报,大致意思无非是,正副主考已经激起圣怒,被皇帝亲自革了职,那就干脆处死算了,把事情做到底别人也就没话说了;至于考生方章钺,朝廷不承认他是举人,作废。    这个处理方案送到了顺治皇帝那里。大家原先以为皇帝也许会比刑部宽大一点,做点姿态,没想到皇帝的回旨极其可怕:正副主考斩首,没什么客气的;还有他们统领的其他所有考官到哪里去了?一共十八名,全部绞刑,家产没收,他们的妻子儿女一概罚做奴隶。听说已经死了一个姓卢的考官了?算他幸运,但他的家产也要没收,他的妻子儿女也要去做奴隶。还有,就让那个安徽考生不做举人算啦?不行,把八个考取的考生全都收拾一下,他们的家产也应全部没收,每人狠狠打上四十大板。更重要的是,他们这群考生的父母、兄弟、妻子,要与这几个人一起,全部流放到宁古塔!(参见《清世祖实录》卷一百二十一)    这就是典型的中国古代判决,处罚之重,到了完全离谱的程度。不就是仅仅一位考生与主考官有点沾亲带故的嫌疑吗?他父亲出面已经把嫌疑排除了,但结果还是如此惨烈,而且牵涉的面又如此之大。这二十个考官应该是当时中国第一流的学者,居然不明不白地全部杀掉,他们的家属随之遭殃。这种暴行,今天想来还令人发指。    这中间,唯一能把嫌疑的来龙去脉说得稍稍清楚一点的只有安徽考生一家——方家,其他被杀、被打、被流放的人可能连基本缘由也一无所知。但不管,刑场上早已头颅滚滚、血迹斑斑,去东北的路上也已经排成长队。    这些考生的家属在长途跋涉中想到前些天身首异处的那二十来个大学者,心也就平下来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何况人家那么著名的人物临死前也没吭声,要我冒出来喊冤干啥?《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宁古塔(4)    这是中国人面临最大的冤屈和灾难时的惯常心理逻辑。一切理由都没什么好问的,就算是遇到了一场自然灾害。    且看历来流离失所的灾民,有几个问清过台风形成的原因和山洪暴发的理由?算啦,低头干活吧,能这样就不错啦。    灾难,对于常人而言也就是灾难而已,但对文人而言就不一样了。在灾难降临之初,他们会比一般人更紧张、更痛苦,但在渡过这一关口之后,他们中一部分人的文化意识有可能觉醒,开始面对灾难寻找生命的底蕴。以前的价值系统也可能被解构,甚至解构得比较彻底。    有些文人,刚流放时还端着一副孤忠之相,等着哪一天圣主来平反昭雪。有的则希望自己死后有一位历史学家来说两句公道话。但是,茫茫的塞外荒原否定了他们,浩浩的北国寒风嘲笑着他们。    流放者都会记得宋金战争期间,南宋的使臣洪皓和张邵被金人流放到黑龙江的事迹。洪皓和张邵算得上为大宋朝廷争气的了,在捡野菜充饥、拾马粪取暖的情况下还凛然不屈。    出人意料的是,这两人在东北为宋廷受苦受难十余年,好不容易回来后却立即遭受贬谪。倒是金人非常尊敬这两位与他们作对的使者,每次宋廷有人来总要打听他们的消息,甚至对他们的子女也倍加怜惜。    这种事例,使后来的流放者们陷入深思:既然朝廷对自己的使者都是这副模样,那它真值得大家为它守节效忠吗?我们过去头脑中认为至高无上的一切,真是那样有价值吗?    顺着这一思想脉络,东北流放地出现了一个奇迹:不少被流放的清朝官员与反清义士结成了好朋友,甚至到了生死莫逆的地步。原先各自的政治立场都消解了,消解在对人生价值的重新确认里。    当官衔、身份、家产一一被剥除时,剩下的就是生命对生命的直接呼唤。著名的反清义士函可,在东北流放时最要好的那些朋友李裀、魏琯、季开生、李呈祥、郝浴、陈掖臣等人,几乎都是被贬的清朝官吏。但他却以这些人为骨干,成立了一个“冰天诗社”。    函可的那些朋友,在个人人品上都很值得敬重。例如,李裀获罪是因为上谏朝廷,指陈当时的“逃人法”立法过重,株连太多;魏琯因上疏主张一个犯人的妻子“应免流徙”而自己反被流徙;季开生是谏阻皇帝到民间选美女;郝浴是弹劾吴三桂骄横不法……总之都是一些善良而正直的人。现在他们的发言权被剥夺了,但善良和正直却剥夺不了。    函可与他们结社是在顺治七年,那个时候,江南很多知识分子还在以仕清为耻,因此是看不起仕清反被清害的汉族官员的。但函可却完全不理这一套,以毫无障碍的心态发现了他们的善良与正直,把他们作为一个个有独立人品的个人来尊重。    政敌不见了,对立松懈了,只剩下一群赤诚相见的朋友。    有了朋友,再大的灾害也会消去大半;有了朋友,再糟的环境也会风光顿生。    我敢断言,在漫长的中国古代社会中,最珍贵、最感人的友谊必定产生在朔北和南荒的流放地,产生在那些蓬头垢面的文士们中间。其他那些著名的友谊佳话,外部雕饰太多了。    除了流放者之间的友谊外,外人与流放者的友谊也有一种特殊的重量。    在株连之风极盛的时代,与流放者保持友谊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何况地处遥远,在当时的交通和通信条件下要维系友谊又非常艰难。因此,流放者们完全可以凭借往昔友谊的维持程度,来重新评验自己原先置身的世界。    元朝时,浙江人骆长官被流放到东北,他的朋友孙子耕竟从杭州一路相伴到东北。清康熙年间,兵部尚书蔡毓荣获罪流放黑龙江,他的朋友上海人何世澄不仅一路护送,而且陪着蔡毓荣在黑龙江住了两年多才返回江南。    让我特别倾心的是,康熙年间顾贞观把自己的老友吴兆骞从东北流放地救出来的那番苦功夫。    顾贞观知道老友在边荒时间已经很长,吃足了各种苦头,很想晚年能赎他回来让他过几天安定日子,为此他愿意叩拜座座朱门来集资。但这事不能光靠钱,还要让当朝最有权威的人点头。他好不容易结识了当朝太傅明珠的儿子纳兰容若。纳兰容若是一个人品和文品都不错的人,也乐于帮助朋友,但对顾贞观提出的这个要求却觉得事关重大,难以点头。    顾贞观没有办法,只得拿出他因思念吴兆骞而写的词作《金缕曲》两首给纳兰容若看。两首词的全文是这样的: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宁古塔(5)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从君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不知读者诸君读了这两首词作何感想,反正纳兰容若当时刚一读完就声泪俱下,对顾贞观说:“给我十年时间吧,我当做自己的事来办,今后你完全不用再叮嘱我了。”    顾贞观一听急了:“十年?他还有几年好活?五年为期,好吗?”    纳兰容若擦着眼泪点了点头。    经过很多人的努力,吴兆骞终于被赎了回来。    我常常想,今天东北人的豪爽、好客、重友情、讲义气,一定与流放者们的精神遗留有某种关联。流放,创造了一个味道浓厚的精神世界,使我们得惠至今。    在享受友情之外,流放者还想干一点自己想干的事情。由于气候和管理方面的原因,流放者也有不少空余时间。有的地方,甚至处于一种放任自流的状态。这就给了文化人一些微小的自我选择的机会。    我,总要做一点别人不能替代的事情吧?总要有一些高于捡野菜、拾马粪、烧石灰、烧炭的行为吧?想来想去,这种事情和行为,都与文化有关。因此,这也是一种回归,不是地理意义上的而是文化意义上的回归。    比较常见的是教书,例如,洪皓曾在晒干的桦叶上默写出《四书》,教村人子弟;张邵甚至在流放地开讲《大易》,“听者毕集”;函可作为一位佛学家利用一切机会传授佛法。    其次是教耕作和商贾,例如,杨越就曾花不少力气在流放地传播南方的农耕技术,教当地人用“破木为屋”来代替原来的“掘地为屋”,又让流放者用随身带的物品与当地土著交换渔牧产品,培养了初步的市场意识,同时又进行文化教育,几乎是全方位地推动了这块土地上文明的进步。    文化素养更高一点的流放者则把东北作为自己进行文化考察的对象,并把考察结果留诸文字,至今仍为地域文化研究者所钟爱。例如,方拱乾所著《宁古塔志》,吴桭臣所著《宁古塔纪略》,张缙彦所著《宁古塔山水记》,杨宾所著《柳边纪略》,英和所著《龙沙物产咏》,等等,这些著作具有很高的历史学、地理学、风俗学、物产学等多方面的学术价值。    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的学术研究除了李时珍、徐霞客等少数例外,多数习惯于从书本来到书本去,缺少野外考察精神,致使我们的学术传统至今还常缺乏实证意识。这些流放者却在艰难困苦之中克服了这种弊端,写下了中国学术史上让人惊喜的一页。    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给了他们那么多无告的陌生,那么多绝望的辛酸,但他们却无意怨恨它,而用温热的手掌抚摸着它,让它感受文明的热量,使它进入文化的史册。    在这方面,有几个代代流放的南方家族所起的作用特别大。例如,清代浙江的吕留良家族,安徽的方拱乾、方孝标家族,浙江的杨越、杨宾父子等。近代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在民国初年曾说到因遭文字狱而世代流放东北的吕留良(吕用晦)家族的贡献:“后裔多以塾师、医药、商贩为业。土人称之曰老吕家,虽为台隶,求师者必于吕氏,诸犯官遣戍者,必履其庭,故土人不敢轻,其后裔亦未尝自屈也。”“齐齐哈尔人知书,由吕用晦后裔谪戍者开之。”    说到方家,章太炎说:“初,开原、铁岭以外皆胡地也,无读书识字者。宁古塔人知书,由孝标后裔谪戍者开之。”(《太炎文录续编》)当代历史学家认为,太炎先生的这种说法,史实可能有所误,评价可能略嫌高,但肯定两个家族在东北地区文教上的启蒙之功,是完全不错的。《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宁古塔(6)    一个家族世世代代流放下去,对这个家族来说是莫大的悲哀,但他们对东北的开发事业却进行了一代接一代的连续性攻坚。他们是流放者,但他们实际上又成了老资格的“土著”。那么他们的故乡究竟在何处呢?面对这个问题,我在同情和惆怅中又包含着对胜利者的敬意,因为在文化意义上,他们是英勇的占领者。    我希望上面这些叙述不至于构成这样一种误解,以为流放这件事从微观来说造成了许多痛苦,而从宏观来说却并不太坏。    不。从宏观来说,流放无论如何也是对文明的一种摧残。部分流放者从伤痕累累的苦痛中挣扎出来,手忙脚乱地创造出了那些文明,并不能给流放本身增色添彩。且不说多数流放者不再有什么文化创造,即便是我们在上文中评价最高的那几位,也无法成为我国文化史上的第一流人才。    第一流人才可以受尽磨难,却不能让磨难超越基本的生理限度和物质限度。尽管屈原、司马迁、曹雪芹也受了不少苦,但宁古塔那样的流放方式却永远也出不了《离骚》、《史记》和《红楼梦》。    文明可能产生于野蛮,却绝不喜欢野蛮。我们能熬过苦难,却绝不赞美苦难。我们不害怕迫害,却绝不肯定迫害。    部分文人之所以能在流放的苦难中显现人性、创建文明,本源于他们内心的高贵。他们的外部身份可以一变再变,甚至终身陷于囹圄,但内心的高贵却未曾全然销蚀。这正像有的人,不管如何追赶潮流或身居高位,却总也掩盖不住内心的卑贱一样。    毫无疑问,最让人动心的是苦难中的高贵,最让人看出高贵之所以高贵的,也是这种高贵。凭着这种高贵,人们可以在生死存亡线的边缘上吟诗作赋,可以用自己的一点温暖去化开别人心头的冰雪,继而可以用屈辱之身去点燃文明的火种。他们为了文化和文明,可以不顾物欲利益,不顾功利得失,义无反顾,一代又一代。    我站在这块古代称为宁古塔的土地上,长时间地举头四顾又终究低下头来,我向一些远年的灵魂祭奠——为他们大多来自浙江、上海、江苏、安徽那些我很熟悉的地方,更为他们在苦难中的高贵。    点评一:    流放,作者又为我们触摸了大清帝国一个令人尴尬的部位。揭露鞭挞暴戾的统治者只是一个引子,作者要礼赞那些承受屈辱的文化人。他看重的是文明传播的价值,他在文化人前面加上“高贵”这样的修饰词。(老愚)    点评二:    黑龙江宁古塔,清朝流放之地。大规模的流放,是对生命和文明的摧残。作为流放的副产品,它很可能锻造高贵心灵,在某种程度上还能化育流放地风俗。(马策)    点评三:    在此地,生命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和空间。在经历了剧烈的创痛与无情的挤压之后,流放的文人在陌生而荒芜的土地上重拾生活的欲念。他们开始吟诗,开始传递友情,开始拂去心灵的尘垢与阴霾,继而他们教书,他们传授佛法,他们教授耕作与商贾之法,以强烈的实证意识进行着文化的考察,全方位地推动着这块土地走向文明。于是,他们由可怜的流放者变为可敬的拓荒者。生命因苦难屈辱而蜕变,生命因播扬文明的火种而高贵。    尽管流放这种人生际遇给知识分子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文中也多有铺陈与渲染,但对生存灾难的呈示远非文章的终极目标,满腹满腔的冤屈、漫漫无际的孤独,并没有让流放的生命放慢或停止执著前行的步履,生命的长度、韧度、硬度以及由此带来的文明的艰难进化,这份由苦难而滋生出的高贵,才是作者双目的聚焦点和笔管的着力点。因了这种轻重取舍,使本文走离了一般性的欷歔喟叹的框束,在完成对文化灵魂由流放到复苏的探访的同时,闪烁着不灭的理性光芒。(傅应湘)《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一个庭院(1)    我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直到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中外研究者笔下的“文革”灾难,仍然是北京上层政治圈的一串人事更迭?其实,站远了看,当时有一些真正的大事会让今后的历史瞠目结舌,却被今天的研究者们忽略了。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全国规模的停课废学。    停课废学,不仅使中华文化立即面临着中断的危险,而且向社会释放出了以青年学生为主体的大批完全失控的人群——他们快速转化成了破坏性暴力,很多悲剧便由此而生。    其实,那批青年学生本身承受的悲剧更大。他们虽然号称“造反”,却完全是响应当时报纸的号召赶时髦,恰恰没有任何“造反”意识。但后来,他们为此要长时间地上山下乡,而且在灾难过去之后还要背一辈子的恶名。    那是我十九岁那一年的夏天。我领着一批同学反对“造反”,其实也不是出于任何政治意识,只是反对他们打、砸、抢,阻止他们批斗老师。但是,“造反派”同学越来越得势,他们根据上级指示夺了学院的权,成了当权者。本来围在我身边的很多同学也就投向他们,我显得非常孤立,因此也非常危险。正在这时,我的父亲又遭到他所在单位“造反派”的批斗,我叔叔也被迫自杀。这种家庭背景一旦被我们学院“造反派”知道,必然招致祸殃,因此我就离开学院,出走了。    当时全国交通除飞机之外全都免费向青年学生开放,说是“革命大串联”。其实“造反派”还处于刚刚掌权的兴奋和忙碌之中,怎么也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单位,因此挤在火车、汽车、轮船上的,大多是走投无路的人。这样的人很多很多,因此车船上很挤很挤。我,就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    不知道会在哪里停下,更不知道会停多久,火车常常停在荒山野岭之间一停十几个小时。不断有人要爬窗出去解手,因为车厢里的厕所也早已挤满了人,无法使用。也有学生爬到了窗外,火车突然开了,车上的同学就把他们的行李包扔下去。所有的行李包都一样,小小的,轻轻的:两件换洗衣服,一条毛巾包着三四个干馒头,几块咸酱菜。没有书,也没有笔。因为这些行李包的主人虽然还被称为“学生”,却已经没有课堂,没有黑板,没有老师。    扔行李包的事情往往发生在深夜。车下的学生们边追边呼叫,但隆隆的车轮终于把他们抛弃了。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他们最后找到了下一站了吗?那可是山险林密、虎狼出没的地方啊。    我们那趟车开到长沙就不走了。我背着小小的行李包,随着人流来到了岳麓山。到了山上,大家都拥向著名的爱晚亭。我怕挤,就在压顶的暮色下找一条僻静的山路走去,却没有目标,没有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堵长长的旧墙,围住了很多灰褐色的老式房舍。这是什么地方?沿墙走了几步,就看到一个边门,轻轻一推,竟能推开。我迟疑了一下就一步跨了进去。    我有点害怕,假装着咳嗽几声,直着嗓子叫“有人吗”,没有任何回应。但走着走着,我似乎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控制了,脚步慢了下来,不再害怕。    这儿没有任何装点,为什么会给我一种莫名的庄严感?这儿我没有来过,为什么处处透露出似曾相识的亲切?这些房子可以有各种用途,但它的原本用途是什么呢?    再大的家族的用房也用不着如此密密层层,每一个层次又排列得那么雅致和安详。这儿应该聚集过很多人,但绝对不可能是官衙或是兵营。    我在这个庭院里独个儿磨磨蹭蹭,舍不得离开。最后终于摸到一块石碑,凭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我一眼就认出了那四个大字:岳麓书院。    那天晚上我在月色下的岳麓书院逗留了很长时间,离开时一脸安详,就像那青砖石地、粉墙玄瓦。    我很快回了上海,学院里的情况和我家庭的处境都越来越坏。后来我又不得不到农村劳动去了,彻底远离了学校和教育。但是,奇怪的是,那个青砖石地、粉墙玄瓦的梦,却常常在脑际隐约闪动。待到图书馆重新开放,我努力寻觅有关它的点滴记载。再后来,中国走上了一条新路,我就有机会一再访问它了。《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一个庭院(2)    我终于明白,很多年前那次夜间潜入,让我在无意中碰撞到了中华文化存废之间的又一个十字路口:一条是燥热的死路,一条是冷清的生路。这条生路,乃是历代文化智者长期探索的结果,岳麓书院便是其中一个例证。    说远一点,早在三千三百多年前,商代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公办学校。到了孔子,成功地创办了私学。从此,教学传统成了中华文化代代相传的命脉。到了唐代,就出现了教学等级很高的书院。宋代书院之风大盛,除了很早就开办的白鹿洞书院外,还出现了石鼓书院、嵩阳书院、应天府书院、岳麓书院、丽正书院、象山书院,等等。这些书院,有的是私办,有的是公办,更多的是“民办官助”。共同特点是,大多选址于名山胜景,且由比较著名的学者执掌校务,叫“山长”。    山长这个称呼,听起来野趣十足,与书院所在的名山对应,而且又幽默地表示对官场级别的不在意,自谦中透着自傲。我最近一次去岳麓书院,还在历任山长居住的一个叫“百泉轩”的小院落里徘徊很久,想象着山长们的心态。他们,只想好生看管着这满院的书声泉水、满山的春花秋叶,就已经足够。山下的达官贵人为了各自的文化形象,也会到山上来叩门拜见。来就来吧,听他们谈谈平日不太谈的先秦诸子、楚辞汉赋,然后请他们到书院各处走走,自己就不陪了。在山长们的眼中,他们都是学生一辈,欠学颇多,因此自己要保持住辈分的尊严。这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文化。    在山长的执掌下,书院采取比较自由的教学方法。一般由山长本人或其他教师十天半月讲一次课,其他时间以自学为主。自学中有什么问题随时可向教师咨询,或学生间互相讨论。    这样,乍一看容易放任自流,实际上书院有明确的学规,课程安排清晰有序,每月有几次严格的考核。此外,学生还必须把自己每日读书的情况记在“功课簿”上,山长定期亲自抽查。    课程内容以经学、史学、文学、文字学为主,也要学习应付科举考试的八股文和试帖诗。到了清代晚期,则又加入了不少自然科学方面的课程。    可以想象,这种极有弹性的教学方式是很能酿造出一种令人心醉的学习气氛的,而这种气氛,有时可能比课程本身还能熏陶人、感染人。    书院所有课程的最终走向,是要塑造一个个品行端庄的文化人。    对于这一点,曾经统领过白鹿洞书院和岳麓书院的大哲学家朱熹有过系统的思考。他说,人性皆善,但在社会上却分成了善的类别和恶的类别,因为每个类别里风气和习惯不同,熏染而成。只有教学,能够从根本、从大道上弘扬善的风气和习惯,让人们复归于善。他又说,教学能改变一个人的气质,使他能够从修身出发,齐家,治国。    正是出于朱熹所说的这个理想,很多杰出的学者都走进书院任教,把教书育人和自己的研究融为一体。    一一六七年八月,朱熹本人从福建崇安出发,由两名学生随行,不远千里向岳麓山走来。因为他知道比自己小三岁的哲学家张栻正主讲岳麓书院。他们以前见过面,畅谈过,但还有一些学术环节需要进一步探讨。朱熹希望把这种探讨与书院的教学联系在一起。    朱熹抵达岳麓书院后就与张栻一起进行了著名的“朱、张会讲”。所谓会讲是岳麓书院的一种学术活动,持不同学术观点的学派在或大或小的范围里进行探讨和论辩,学生也可旁听。果然如朱熹预期的那样,会讲既推动了学术,又推动了教学。    朱熹和张栻的会讲是极具魅力的。当时一个是三十七岁,一个是三十四岁,一个徽州婺源人,一个四川绵竹人,却都已跻身中国学术文化的最前列,用精密高超的思维探讨着哲学意义上人和人性的秘密。他们在会讲中有时连续论争三天三夜都无法取得一致意见。两种浓重的方言,一种是夹杂着福建口音的徽州话,一种是四川话,三天三夜唇枪舌剑,又高深玄妙,使听讲的湖南士子都毫无倦意。    除了当众会讲外,他们还私下交谈。所取得的成果是:两人都越来越佩服对方,两人都觉得对方启发了自己。    《宋史》记载,张栻的学问“既见朱熹,相与博约,又大进焉”;而朱熹则在一封信中说,张栻的见解“卓然不可及,从游之久,反复开益为多”。朱熹还用诗句描述了他们两人的学术友情:    忆昔秋风里,    寻盟湘水旁。    胜游朝挽袂,    妙语夜连床。    别去多遗恨,    归来识大方。    惟应微密处,    犹欲细商量。《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一个庭院(3)    ……    (《有怀南轩老兄呈伯崇择之二友二首》)    这种由激烈的学术争论所引发的深厚情谊,实在令人神往。可惜,这种事情到了近代和现代的中国,几乎看不到了。    除了与张栻会讲外,朱熹还单独在岳麓书院讲学。当时朱熹的名声已经很大,前来听讲的人络绎不绝。不仅讲堂中人满为患,甚至听讲者骑来的马都把池水饮干了,所谓“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    朱熹除了在岳麓书院讲学外,又无法推却一江之隔的城南书院的邀请,只得经常横渡湘江。张栻怕他寂寞,愉快地陪着他来来去去。这个渡口,当地百姓后来就名之为“朱张渡”。此后甚至还经常有人捐钱捐粮,作为朱张渡的修船费用。两位教育家的一段佳话,竟如此深入地铭刻在这片山川之间。    “朱、张会讲”后七年,张栻离开岳麓书院到外地任职,但没有几年就去世了,只活了四十七岁。张栻死后十四年,即一一九四年,朱熹在再三推辞而未果后,终于接受了湖南安抚使的职位,再度来长沙。要么不来,既然来到长沙做官,就一定要把旧游之地岳麓书院振兴起来。    这时离他与张栻“挽袂”、“连床”,已经整整隔了二十七年。两位青年才俊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六十余岁的老人。但是今天的他,德高望重又有职有权,有足够的实力把教育事业按照自己的心意整治一番,为全国树一个榜样。他把到长沙之前就一直在心中盘算的扩建岳麓书院的计划付诸实施,聘请了自己满意的人来具体负责书院事务,扩充招生名额,为书院置学田五十顷,并参照自己早年为庐山白鹿洞书院制定的学规颁发了《朱子书院教条》。如此有力的措施接二连三地下来,岳麓书院重又显现出一派繁荣。    朱熹白天忙于官务,夜间则渡江过来讲课讨论,回答学生提问,从不厌倦。他与学生间的问答由学生回忆笔记,后来也成为学术领域的重要著作。被朱熹的学问和声望所吸引,当时岳麓书院已云集学者千余人。朱熹开讲的时候,每次都到“生徒云集,坐不能容”的地步。    每当我翻阅到这样的一些史料时总是面有喜色,觉得中华民族在本性上还有崇尚高层次文化教育的一面。中国历史在战乱和权术的旋涡中,还有高洁典雅的篇章。只不过,保护这些篇章要拼耗巨大的人格力量。    就拿书院来说吧,改朝换代的战火会把它焚毁,山长的去世、主讲的空缺会使它懈弛,经济上的入不敷出会使它困顿,社会风气的诱导会使它变质,有时甚至远在天边的朝廷也会给它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    朝廷对于高层次的学术文化教育,始终抱着一种矛盾心理:有时会真心诚意地褒奖、赏赐、题匾;有时又会怀疑这一事业中是否会有知识分子“倡其邪说,广收无赖”,最终构成政治上的威胁。因此,历史上也不止一次地出现过由朝廷明令“毁天下书院”、“书院立即拆去”的事情。(参见《野获编》、《皇明大政纪》等资料)    这类风波,当然都会落在那些教育家头上,让他们短暂的生命去活生生地承受。说到底,风波总会过去,教育不会灭亡,但对具体的个人来说,置身其间是需要有超人的意志才能支撑住的。    譬如朱熹,我们前面已经说到他以六十余岁高龄重振岳麓书院时的无限风光,但实际上,他在此前此后一直蒙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诬陷和攻击。他的讲席前听者如云,而他的内心则积贮着无法倾吐的苦水。    大约在他重返长沙前的十年时间内,他一直被朝廷的高官们攻击为“不学无术,欺世盗名,携门人而妄自推尊,实为乱人之首”。中国总有一些文人喜欢对着他们无法企及的文化大师动刀,而且总是说他们“不学无术”,又总是说他们有政治问题。可见七百年前就是这样了。    幸好有担任太常博士的哲学家叶适出来说话。叶适与朱熹并不是一个学派,互相间观点甚至还很对立,但他知道朱熹的学术品格,便在皇帝面前斥责那些诬陷朱熹的人“游辞无实,谗言横生,善良受害,无所不有”,才使朱熹还有可能到长沙来做官兴学。    朱熹在长沙任内忍辱负重大兴岳麓书院的举动,还是没有逃过诬陷者们的注意。就在朱熹到长沙的第二年,他向学生们讲授的理学已被朝廷某些人宣判为“伪学”。再过一年,朱熹被免职,他的学生也遭逮捕。有一个叫余嚞的人甚至上奏皇帝要求处死朱熹:《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一个庭院(4)    枭首朝市,号令天下,庶伪学可绝,伪徒可消,而悖逆有所警。不然,作孽日新,祸且不测,臣恐朝廷之忧方大矣。    这个与我同姓的人,居然如此祸害一个大文化人,实在是“余门之耻”。    又过一年,“伪学”进一步升格为“逆党”。朱熹的学生和追随者都记入“伪学逆党籍”,不断有人被拘捕。这时朱熹已经回到了福建,他虽然没有被杀,但著作被禁,罪名深重,成天看着自己的学生和朋友一个个地因自己而受到迫害,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    但是,他还是以一个教育家的独特态度来面对这一切。一一九七年官府即将拘捕他的得意门生蔡元定的前夕,他闻讯后当即召集一百余名学生为蔡元定饯行。席间,有的学生难过得哭起来了,而蔡元定却从容镇定,表示为自己敬爱的老师和他的学说去受罪,无怨无悔。    朱熹看到蔡元定的这种神态很是感动,席后对蔡元定说:我已老迈,今后也许难与你见面了,今天晚上与我住在一起吧。    这天晚上,师生俩在一起竟然没有谈分别的事,而是通宵校订了《参同契》一书,直到东方发白。    蔡元定被官府拘捕后杖枷三千里流放,历尽千难万苦,死于道州。一路上,他始终记着那次饯行、那个通宵。    世间每个人都会死在不同的身份上,却很少有人像蔡元定,以一个地地道道的学生的身份,踏上生命的最后跑道。    既然学生死得像个学生,那么教师也就更应该死得像个教师。蔡元定死后的第二年,一一九八年,朱熹避居东阳石洞,还是没有停止讲学。有人劝他,说朝廷对他正虎视眈眈呢,赶快别再召集学生讲课了,他笑而不答。    直到一二○○年,他觉得自己真的已走到生命尽头了,自述道:我越来越衰弱了,想到那几个好学生都已死于贬所,而我却还活着,真是痛心,看来也支撑不了多久了。果然这年四月二十三日(农历三月初九),他病死于建阳。    这是一位真正的教育家之死。他晚年所受的灾难完全来自于他的学术和教育事业,对此,他的学生们最清楚。当他的遗体下葬时,散落在四方的学生都不怕朝廷禁令纷纷赶来。不能来的,也在各地聚会纪念。官府怕这些学生议论生事,还特令加强戒备。    不久之后,朱熹又备受朝廷推崇——那是后话,朱熹自己不知道了。让我振奋的,不是朱熹死后终于被朝廷所承认,而是他和他的学生面对磨难时竟然能把教师和学生这两个看似普通的称呼背后所蕴藏的职责和使命表现得如此透彻,如此漂亮。    朱熹去世三百年后,另一位旷世大学问家踏进了岳麓书院的大门,他便是我的同乡王阳明先生。王阳明先生刚被贬谪,贬谪地在贵州,路过岳麓山,顺便到书院讲学。他的心情当然不会愉快,一天又一天在书院里郁郁地漫步,朱熹和张栻的学术观点他是不同意的,但置身于岳麓书院,他不能不重新对这两位前哲的名字凝神打量,然后吐出悠悠的诗句:“缅思两夫子,此地得徘徊……”    不错,在这里,时隔那么久,具体的学术观点是次要的了,让人反复缅思的,是一些执著的人和一项崇高的事业。    对于一个真正的教育家来说,自己受苦受难不算什么。他们在接受这个职业的同时,就接受了苦难。最使他们感到难过的,也许是他们为之献身和苦苦企盼的“千年教化之功”,成效远不尽如人意。    我们如果不把教育仅仅看成是接受知识和技术的过程,而是看成是陶冶人性人格的事业,那么我们不能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当老一代教育家颓然老去时,新一代教育家往往要从一个十分荒芜的起点重新开始。    这是因为,人性人格的造就总是生命化的,而一个人的生命又总是有限的。一个生命的终结,也可以看成是几十年教学成果的断绝。这就是为什么几个学生之死会给朱熹带来那么大的悲哀。当然,被教师塑造成功的优秀学生会在社会上传播美好的能量,但这并不是教师所能有效掌握的。很多学生所散布的消极因素,很容易把美好的东西抵消掉。还会有少数学生成为有文化的不良之徒,不断剥蚀社会文明,使善良的教师不得不天天为之而自责自嘲。《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一个庭院(5)    我自己,自从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傍晚闯入岳麓书院后,也终于做了教师,一做三十余年,其间还在自己毕业的母校——一所高等艺术学院担任了几年院长,说起来也算是尝过教育事业的甘苦了。我到很晚才知道,教育固然不无神圣,但并不是一项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事业。一个教师所能做到的事情十分有限。我们无力与各种力量抗争,至多在精力许可的年月里守住那个被称做学校的庭院,带着为数不多的学生参与一场陶冶人性人格的文化传递,目标无非是让参与者变得更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但是,面对这个目标,又不能期望过高。    突然想起了一条新闻,法国有个匪徒闯进了一家幼儿园,以要引爆炸药为威胁向政府勒索钱财。全世界都在为幼儿园里孩子们的安全担心,而幼儿园的一位年轻的保育员却告诉孩子们,这是一个没有预告的游戏。她甚至把那个匪徒也解释成游戏中的人物。结果,直到事件结束,孩子们都玩得很高兴。    保育员无力与匪徒抗争,她也没有办法阻止这场灾难,她所能做的,只是在一个庭院里铺展一场温馨的游戏。    孩子们也许永远不知道这场游戏的意义,也许长大以后会约略领悟到其中的人格内涵。我想,这就是教育工作的一个缩影。面对社会历史的风霜雨雪,教师掌握不了什么,只能暂时地掌握这个庭院、这间课堂、这些学生。    是的,我们拥有一个庭院,像中国古代的书院,又像今天和未来的学校。别人能侵凌它,毁坏它,却夺不走它。很久很久了,我们一直在那里,做着一场文化传代的游戏。至于游戏的结局,我们都不要问,因为事关重大,甚至牵涉到民族和人类的命运。    点评一:    作者追忆岳麓书院和朱熹传学的故事,惊心动魄。文脉的传承竟然要承受如此大的磨难。这篇哀伤之文,实则是夫子自道。教育背离人格塑造,蜕变为晋级发财之雕虫小技,身为教师,心绪难平。(老愚)    点评二:    作者的历史散文,向来只谈古不论今,但结语暗示了通向现实的栈道,读者不难暗度陈仓。比如,书院“会讲”式的学理交锋和自由讲座引领学生相互讨论的教学方法,可以为“现代科举”填鸭式的中学应试教育,以及大学不再是知识实验的课堂而沦为就业培训班的教育体制提供借鉴。(马策)    点评三:    简朴的庭院,千年的传承。岳麓书院的成功首先是管理操作上的成功,在山长的执掌下,其教学方法比较自由,但学规明确,考核严格,这种极有弹性的教学方式,“酿造出一种令人醉心的学习气氛”;同时,书院以其独特的内蕴,吸引上下的达官贵人前来“叩门拜见”,以自身的文化品格把各级官员身上存在的文化品格激发出来,并最终受惠。这是岳麓书院管理者的构想,也是切合国情的关于教育的理想造型。    作为一篇散文,本文的醉心之处在于“于斯为盛”——作者不惜笔墨着意营设的暖意融融的教学盛况。先看那“朱、张会讲”,两位大师“挽袂”、“连床”,于深邃高雅之余留下了高山流水的佳音;再看朱熹讲学,不仅“生徒云集,坐不能容”,而且“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通过这些情境创设,人物被激活了,真情复苏了,“中国历史在战乱和权术的旋涡中”依然存有的高洁典雅的篇章出现了。读者在经受了强烈的视觉冲击、享受了充分的审美愉悦之后,不禁会引发类似这样的联想:当今教育遭遇尴尬与掣肘时,似乎可以去触摸一下那搏动的祖脉。(傅应湘)《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十万进士(1)    在我七岁那年,因为帮村东重病卧床的老太太写了几次信,又读了几次信,她就夸我:你这孩子心善,总有一天,会有很多萤火虫给你照路,去考状元!    两年后我到上海读中学,一天晚上约了几个同学去看电影,半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就躲进了一家杂货店。店老板询问了几句,不相信我们这么小就成了中学生,我们只得拿出学生证给他看。他一一看罢,叹一声:你们全是秀才。    再过几年,我获得了上海市作文比赛的大奖,领奖时主持人说:这位就是状元。    ——这些零散的记忆说明,直到我的少年时代,像“状元”、“秀才”这些科举概念,还是人们的日常用语。    几年前,我去四川阆中,仔细参观了那里保存得非常完好的科举考试场所——贡院。两位记者问我:“如果把时间倒退两百年,您会在这样的贡院里充当什么样的角色?”    我说:为了不让我父母伤心,我一定会来考,而且会考得很好,因此不久又会成为考官,主持这里的考试。但是,如果开始来考试时遇到不礼貌的待遇,我会拂袖而去,从此浪迹天涯。    可见,科举考试虽然已经废止了一百年,但对于现代中国文人而言,仍然是“前世今生”,一种集体的生命贮存。    但是,从少年时代开始,我们受到的教育,读到的书本,看到的戏剧,基本上都是否定科举制度的。陈世美、蔡伯喈、范进、孔乙己,这些妇孺皆知的艺术形象,都以自己的人格沉沦,阐述了否定的理由。    既然曾经与全国文人的命运息息相关,那么,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当然都有权利表达自己的褒贬好恶。我们这一代已经不在其中差不多一个世纪,距离给了我们冷静,理应对这个问题重新作出整体的理性判断。    除了阆中贡院外,我还参观过南京和北京的科举考试遗址。一个个小小的房间,密密层层地排列着,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    科举制度在中国整整实行了一千三百年之久,从隋唐到宋元到明清,一直紧紧地伴随着中华文明史。科举的直接结果,是选拔出了十万名以上的进士、百万名以上的举人。这个庞大的群落,当然也会混杂不少无聊或卑劣的人,但就整体而言,却是中国历代官员的基本队伍,其中包括不少具有高度文化素养的杰出政治家和行政管理者。    我始终认为,中华文明能够成为人类各大古文明中唯一没有中断的特例,科举制度起了最关键的作用。    试想,在一千三百年的历史上,每隔三年就有大批文官选拔出来,参与管理庞大的疆域,这种奇迹,其他古文明连做梦都无法想象——它们始终没有构建起可长期持续的管理者选拔机制。更重要的是,选拔的标准是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这使一代代无数年轻的生命为了争取仕途而朝夕诵读,一旦考中为官,又以这种文化“治国平天下”。因此,文化也就获得了最有效的延续。这种情况,在其他古文明中也没有出现。    这还不重要吗?    此外,为了选出这些文官,几乎整个中国社会都动员起来了。而这种历久不衰的动员,也就造就了无数中国文人的独特命运和广大民众的独特心态,绝不是我们一挥手就能驱散掉的。    科举制度的诸多毛病,其实从一开始就有人觉察到了,许多智慧的头脑曾对此进行了反复的思考、论证、修缮、改良,其中包括我们所熟知的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东坡、王安石,等等。不能设想,这些文化大师会如此低能,任其荒唐并身体力行。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不是科举,古代中国该如何来选择自己的官吏呢?这实在是政治学上一个真正的大问题。    世袭是一种。这种方法最简便,上一代做了官,下一代做下去,中国奴隶制社会中基本上采取这种办法,后来在封建社会中也局部实行,称之为“恩荫”。    世袭制的弊病显而易见:一是由于领导才干不可能遗传;二是这种权力递交在很大程度上削减了朝廷对官吏的任免权,分散了政治控制力。    世袭制由于过于强调做官的先天资格而走进了死胡同,因此有的封建主开始寻求做官的后天资格。    一个贵族,平日见到有文才韬略的,就养起来,家里渐渐成了一个人才仓库,什么时候要用了,随手一招便派任官职,这叫“养士”。有的贵族在家里养有食客数千。这种办法曾让历代政治家和文化人都有点心动,很想养一批或很想被养,但仔细琢磨起来问题也不少。《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十万进士(2)    食客虽然与豢养者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养和被养的关系其实也已成了血缘关系的延长。由被养而成为官吏的那些人,主要是执行豢养者的指令,很难成为平正的管理者,社会很可能因他们而添乱。    大概是在汉代吧,开始实行察举制度,即由地方官员随时发现和考查所需人才,然后向政府推荐。考查和推荐就是对做官资格的论定。但是不难想象,各个地方官员的见识眼光大不一样,被推荐者的品位层次也大不一样,如果没有一个起码的标准,一切都会乱套。你说这个好,他说那个好,结果,小才任大职,大才任小职,造成行政价值系统的无序。为了克服这种毛病,到了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便形成了选拔官吏的九品中正制度。这种制度是由中央政府派出专门选拔官吏的“中正官”,把各个推荐人物评为九个等级,然后根据这个等级来决定所任官阶的高低。这样一来,相对统一的评判者有了,被评判的人也有了层次,无序走向了有序。    但是明眼人一看就会发现,这种九品中正制的公正与否,完全取决于那些“中正官”。如果他们把出身门第作为推荐的主要标尺,那么这种制度也就会成为世袭制度的变种。不幸,事实果真如此,排了半天等级,不想最后拿出来一看,重要的官职全都落到了豪门世族手里。    就是在这种无奈中,隋唐年间出现了科举制度。我想,科举制度的最大优点是从根本上打破了豪门世族对政治权力的垄断,使国家行政机构的组成向着尽可能大的社会面开放。    科举制度表现出这样一种热忱:凡是这片国土上的人才,都有可能被举拔上来;即便再老再迟,只要能赶上考试,就始终为你保留着机会。这种热忱在具体实施中当然大打折扣,但它毕竟在中华大地上点燃了一种快速蔓延的希望之火,使无数真正和自认的人才陡然振奋,接受竞争和挑选。    国家行政机构与广大民众产生了一种空前的亲和关系,它对社会智能的吸纳力也大大提高了。在宋代以后的科举考试中,来自各地的贫寒之士占据了很大的数量,也包括不少当时社会地位很低的市井之子。    然而,科举制度实实在在地遇到了一系列可怕的悖论。    首先是整个社会心态因它而发生了变异。    本来是为了显示公平,给全社会提供可能,结果九州大地全都成了科举赛场,一切有可能识字读书的青年男子把人生的成败荣辱全都抵押在里边,科举考试的内涵大大超重。    本来是为了显示权威,堵塞了科举之外许多不正规的晋升之路,结果别无选择的人们不得不把科举考试看成是你死我活的恶战,创设科举的理性动机渐渐变形。    遴选人才所应该有的冷静、客观、耐心、平和不见了,代之以轰轰烈烈的焦灼、激奋、惊恐、忙乱,一千多年都凉不下来,几乎把长长的一段历史都烤出火焦味来了。    我们中国从很早开始就太注重表层礼仪,好好的一件事情总被极度夸张的方式大肆铺陈。早在唐代,科举制度刚刚形成不久,就被加了太多的装饰、太重的渲染,把全国读书人的心情扰乱得不轻。每次进士考试总有一批人考上,庆贺一下是应该的,但不知这么一来,没完没了的繁复礼仪把这些录取者捧得晕头转向。进士们先要拜谢“座主”(考官),参谒宰相,然后游赏曲江,参加杏园宴、闻喜宴、樱桃宴、月灯宴,等等,还要在雁塔题名,在慈恩寺观看杂耍戏场,繁忙至极,也得意至极。    孟郊诗中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张籍诗中所谓“二十八人初上第,百千万里尽传名”,就写尽了此间情景。据傅璇琮先生考证,当时的读书人一中进士,根本应付不了没完没了的热闹仪式,长安民间就兴办了一种牟利性的商业服务机构叫“进士团”,负责为进士租房子、备酒食、张罗礼仪,直至开路喝道,全线承包。“进士团”的生意,一直十分兴隆。    这种超常的热闹风光,强烈地反衬出那些落榜下第者的悲哀。得意的马蹄在身边蹿过,喧天的鼓乐在耳畔鸣响,得胜者的名字在街市间哄传,轻视的目光在四周游荡,他们不得不低头叹息了。他们颓唐地回到旅舍。旅舍里,昨天还客气拱手的邻居成了新科进士,其仆役正在兴高采烈地打点行装。有一种传言,如能讨得一件新科进士的衣服,下次考试很是吉利;于是便厚着脸皮,怯生生地向中榜者的仆役乞讨一件。乞讨的结果常常讨来个没趣,而更多的落第者不愿做这种自辱的事,只是关在房里想着如何回家。    一个落第者要回家,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家属,在心理上都千难万难。据钱易《南部新书》记载,一个姓杜的读书人多次参加科举考试未中,正想回家,却收到妻子寄来的诗:    良人的的有奇才,    何事年年被放回?    如今妾面羞君面,    君若来时近夜来!《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十万进士(3)    这位妻子的诗句实在是够刻薄的,但她为丈夫害羞,希望丈夫趁着夜色偷偷回来的心情也十分真实。收到这首诗的丈夫,还会回家吗?因此不少人便是困守长安,下了个死决心,不考出个名堂来绝不回家。    这中间所造成的无数家庭悲剧,可想而知。《唐摭言》载,有一个叫公乘亿的人一直滞留在京城参加一次次科举考试,离家十多年没有回去过。有一次他在京城生了场大病,家乡人传言说他已病死,他的妻子就长途来奔丧,正好与他相遇。    他看见有一个穿粗布衣服的妇人骑在驴背上,有点面熟,而妇人也正在看他,但相别时间太长,彼此都认不准了。托路人相问,才知道果然是对方,就在路边抱头痛哭。    这对夫妻靠着一次误传毕竟团聚了。如果没有误传,又一直考不上,这位读书人可能就会在京城中长久待着,直到垂垂老去。钱易《南部新书》就记载过这样一位老人。他是一位屡试不第的老秀才,在京城中等着春试。除夕之夜,全城欢腾,他却不能回家过年。正沮丧着,听说今夜宫中有傩戏表演,就挤在人群里混了进去。    不想,进去后他被乐吏当成了表演者,一把推进表演队伍,跌跌撞撞地在宫内绕圈。绕了千百转,摔了好几跤,又要他执牛尾演唱,做各种动作。闹腾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黎明,老人已累得走不动路。让人抬了回去,一病六十日,把春天的科举考试也耽误了。    看来老人还得在京城熬下去。我不知道这位老人是否还有老妻在家乡等着,他们分别有多少年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子女,这些子女是否在挂念孤身在外的老父亲。除夕夜他在宫中转圈时明明体力不支,为什么不早一点拔身而出?难道他在傩戏的扮演中获得了某种有关人生恶作剧的感悟?    由于屡试不第给读书人和他们的家人带来了沉重的心理压力,一旦中举之后的翻身感也就不言而喻。喜报到处,怪事丛生。    我在《玉泉子》中读到一则记载,曾颇觉惊异,但那则记载的语气却非常平静,像是在谈一宗日常小事。    一位级别很高的地方官设春社盛宴,恭邀一位将军携家人参加。将军的家属人数不少,还带来一位已出嫁的女儿。这女儿嫁给一个叫赵琮的读书人,赵琮多年科举不第,穷困潦倒,将军的女儿抬不起头来。将军全家也觉得她没脸见人,今天既然一起跟来参加春社盛宴了,便在她的棚座前挂一块帷幔遮羞。    宴会正在进行,突然一匹快马驰来,报告赵琮科举得中的消息,于是将军起座高喊:“赵郎及第矣!”家人闻之,立即将赵琮妻子棚座前的帷幔撤去,把她搀出来与大家同席而坐,还为她装扮,而席间的她已经容光焕发。    家属尚且如此,中举者本人的反应就更复杂了。    对于多数士子来说,考上进士使他们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虽然官职未授,但已经有了一个有恃无恐的资格和身份,可以比较真实地在社会上表现自己了。这中间最让人瞠目结舌的例子大概要算《唐摭言》所记的那位王泠然了。    王泠然及第后尚未得官,突然想到了正在任御史的老熟人高昌宇,便立即握笔给高昌宇写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    您现在身处富贵,我有两件事求您:一是希望您在今年之内为我找一个女人,二是希望您在明年之内为我找一个官职。我至今只有这两件事遗憾,您如果帮我解决了,我将感恩不尽。当然您也可能贵人多忘事,不帮我的忙,那么说老实话,我既已及第,朝廷官职的升迁难以预料,说不定哪一天我出其不意地与您一起并肩台阁,共处高位。到那时会侧过头来看您一眼,你自然会深深后悔,向我道歉。请放心,我会给您好脸色看的。    这封无赖气十足的信,可以作为心理学研究的素材。是变态心理学还是社会心理学?都可以算,而我更看重它的普遍性。当年的士子们如果读到王泠然的这封信,也许会指责他的狂诞和唐突,但就他们的内心而言,王泠然未必是独一份。    科举像一面巨大的筛子,本想用力地颠簸几下,在一大堆颗粒间筛选良种,可是实在颠簸得太狠太久,把很多上筛的种子给颠蔫了、颠坏了。    科举像一个精致的闸口,本想会聚散佚处处的溪流,可是坡度挖得过于险峻,把很多水流都翻卷得浑浊了。    在我看来,科举制度给中国知识分子带来的心理痼疾和人格遗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伺机心理。《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十万进士(4)    伺机心理也可称做苦熬心理。本来,以奋斗求成功、以竞争求发达是人间通则,无可非议,但中国书生的奋斗和竞争并不追求自然渐进,而是企盼一朝发迹。成败贵贱切割成黑白两大块,切割线前后双重失态。    未曾及第,连家也不敢回;一旦及第,就成了明明暗暗的王泠然,气焰蔽天。由此倒逆回去,可以推知中华大地上无数谦谦君子、温文儒者,灵魂未必像衣衫那么素净,心底未必如面容那么祥和。他们有世界上最惊人的气量和耐心,可以承受最难堪的困厄和屈辱,因为他们知道,迷迷茫茫的远处会有一个机会。    气量和耐心也会碰撞到无法容忍的边界,他们就发牢骚、吐怨言,但大抵不会明确抗争。因为一切社会竞争都被科举制度提炼成一种官方竞争,而且只有这种竞争才高度有效。于是,中国书生也就习惯了这样怪异的平衡:愤世嫉俗而又宣布与世无争,安贫乐道而又暗示怀才不遇。他们的生活旋律比较单一,那就是在隐忍中期待,在期待中隐忍。    其二,骑墙态势。    科举制度使多数中国读书人成了政治和文化之间的骑墙派。两头都有瓜葛,两头都有期许,但两头都不着实,两头都难落地。    科举选拔的是行政官员,这些前不久还困居穷巷、成日苦吟的书生,包括那位除夕夜误入宫廷演了通宵傩戏的老人,一旦及第之后便能处置行政、裁断诉讼?这些从春风得意的马背上跳下来,从杏园宴、闻喜宴的鼓乐中走出来的新科进士,授官之后便能调停钱粮、管理赋税?即便留在中央机关参与文化行政,难道也已具备协调功夫、组织能力?    是的,一切都可原谅,他们是文人,是书生。但是,作为文人和书生,他们又失落了文化本位。因为他们自从与文化接触开始,就是为了通过科举而做官,作为文化自身的目的并不存在。学术文化的尊严、知识分子的使命,只有偶尔闪光,却无法贯串生命。    结果,围绕着科举,政治和文化构成了一个纠缠不清的怪圈:不太娴熟政治,说是因为文化;未能保全文化,说是为了政治。文人耶?官吏耶?均无以定位,皆不着边际,既无所谓政治品格,也无所谓文化良知。“百无一用是书生”,但在中国,常常因百无一用而变得百无禁忌。虽萎弱却圆通,圆通得没有支点,圆通得无所作为。    其三,矫情倾向。    科举考试的成功率很低,因此必须割舍亲情牵连,让全家男女老少一起投入没有期限的别离和等待。一来二去,科举便与正常人情格格不入。上文所引一系列家庭悲剧,皆是例证。那些不敢回家的读书人,可以置年迈的双亲于不顾,可以将新婚的妻子扔乡间,只怕考不上。这样做开始是出于无奈,后来这些人互相间构建起一种价值原则——只有铁石心肠的男子才会被看成胸有大志而被充分赞扬,那就全然走向了矫情和自私。    铁石心肠不要感情,却并不排斥肉欲,那位王泠然开口向老朋友提的要求第一项就是要一个女人。俗谚谓“书中自有颜如玉”,也是这个意思。    我曾注意到,当年唐代新考上的不少进士,一高兴就到长安平康里的妓院玩乐。平康里的妓女也乐意结交进士。交谈之下,新科进士常常发觉这些妓女才貌双全,在诗文修养、历史知识、人物评论等方面不比自己差。当然,她们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    面对这些妓女,新科进士们多年苦求、一朝得意的全部内容都立即褪色,唯一剩下的优越只不过自己是个男人。    男人以知识求官职,妓女以美色求生存;而男人的那一点知识,她们却在谈笑中一一降伏。我不知道这些男人是否因此而稍感无聊。    男人有家眷而抛舍亲情,妓女有感情而无以实现,两相对视,谁的眼睛会更坦然一点?幸好发现一条史料,说福建泉州晋江人欧阳詹进士及第后到山西太原游玩,与一妓女十分投合,相约返京后略加处置便来迎娶。由于在京城有所拖延,女子苦思苦等终于成疾,临终前剪髻留诗。欧阳詹最后见到这一切,号啕大哭,也因悲痛死亡。    这位进士之死,看似不登大雅之堂,其实颇为高贵,因为他把功名、官职全都放到了爱情之下。与他相比,其他很多功名中人反倒虚假了。《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十万进士(5)    除了上述三方面人格扭曲外,科举制度还不得不对考生进行一次严重的人格污辱,那就是一整套反作弊的措施。    反作弊是从宋代开始的。在唐代,一切都比较宽松随意,在科举考试的同时托人推荐和自我推荐是常有的事,例如,大诗人王维、白居易、杜牧、李商隐都做过这样的事,如果没人推荐,他们很可能被数量不小的其他考生所埋没。在当时,这不算作弊。那种明目张胆的当场作弊,例如,请人代考,在唐代也是被禁止的,但禁止也仅止于禁止,没太当一回事。诗人温庭筠据说就是替别人代考的高手,有一次居然为八位考生完成了诗卷,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到了宋代,朝廷实行严格的文官制度,科举考试成了全国官吏的唯一来源,竞争日渐激烈,反作弊也就当做了一件大事。明清两代,这种制度越来越严格,如果再出现温庭筠这样的“枪手”,哪怕仅仅是代一位考生完成了试卷,他也必须在考场门外戴枷示众三个月,然后再万里流放。    如果是托人推荐,那么,在清代就变成了惊动朝野的科场案,结果很可能是推荐者、受荐者、被荐者,连同全体考官全部处死,并全家流放,株连九族。    我曾参观过一个中国古代科举考试的展览,面对那些实物,强烈感受到自宋以后,作弊和反作弊成了某些考生和官方之间层层递进的一场智力竞赛,而竞赛的结果是两方面都走向卑微。    考生作弊的最常用方式是挟带,把必然要考到的《四书》、《五经》、前科中举范文和自己的猜题习作,缩小抄写后塞在鞋底、腰带、裤子、帽子里。一切可以想得到的角角落落都塞,有的干脆密密麻麻地写在麻布衬衣里。    于是,堂皇的经典踏在脚底,抖索的肉体缠满墨迹,一旦淋雨或者出汗,烂纸污黑也就与可怜书生的绝望心情混作一团,一团由中国文字、中国文明、中国文人混合成的悲苦造型。    作弊挟带的,也不见得全是无能之辈。例如,一○一二年的一次考试,搜出挟带者十八人,于是重考,十八人中还是有十二人合格。由此我一直怀疑,许多主持考试的考官说不定也有未被查出的作弊历史。作过弊的考官对作弊的防范只会更严,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也许是因为深谙其诀窍,他们会想出许多搜查挟带的机智办法。未曾作过弊的考官则会对作弊者保留着一种真诚的气恼,一旦有权,气恼也就化作了峻厉。    无论是机智还是峻厉,最终都要交给看守考场的士兵来操作。有时还公开悬赏,搜出一个挟带者奖赏一两银子。士兵们受此刺激,立时变成凶神恶煞,向全体考生扑来。    到清代,考生头上的辫子也要解开来查过,甚至还要查看肛门,实在有辱斯文。北方无论是春闱还是秋试,都会遇到寒冷的日子,为了防止考生在羊皮袄里挟带,规定一切进考场的羊皮袄不能有面子,只能把单张羊皮穿在身上。一眼看去,考场内外一片白花花,宛若纷乱的羊群。    这景象在我想来是触目惊心的。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群读书人,只能以动物的形态来表白自己对文化的坦诚?只能以最丑陋的仪仗来比赛自己的文明?    任何考试都应该反作弊,这没有错。但是,我们中国常常会遗忘一个最重要的前提:一切防范都不应该剥夺所有无辜者的尊严。当人的基本尊严可以被随意糟践时,文化的意义又在哪里?    几百年反作弊的夸张行动也给中国文化本身带来一个毛病,那就是特别注意记忆功能。直到现代,很多人被尊为国学大师、学富五车,基本上都是在称奖他们的记忆功能,而不是创造功能。我认为,这完全是出于那些挟带不成的考生对于不必挟带的考生的佩服,居然延续至今,成为一种文化心理定式。    反作弊的夸张行动,反映出考官和考生之间的极度不信任。在这种不信任的气氛中,考官也不能不战战兢兢。    例如,公元一五一一年的那次会试,公布的一份优秀考卷中有一个很小的知识性误差。估计当时考官太欣赏文章的立意和文辞了,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结果,落第考生大哗,写出大字报到处张贴;所有的考官都觉得丢尽了脸面,不敢吱声。    又如,清代有一个考生在考试前外出游玩,在路边见到过两棵槐树之间一口井这样一种普通的景象,不知怎么就记住了。临到考试,他怨恨自己肚子里典故太少,写出文章来容易被人觉得没有学问,便决定杜撰几个出来,灵机一动,写出一句“自两槐夹井以来”,如此等等。《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十万进士(6)    他写得那么从容,阅卷的考官紧张了,心想一定是我没有读到过的典故,为了掩饰,给予佳评。    我们可以设身处地为这位考官想一想,即便他大体猜测到这位考生有可能是杜撰典故,也不能保证浩如烟海的文化典籍中绝对没有“两槐夹井”一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因而只能闭一只眼睛算他“用典有据”。这是考生对考官的一次成功逗弄,就像老鼠逗猫一般。    一些大学问家也经常遇到这种麻烦。一八九二年廷试,阅卷大臣发现一份优秀考卷中有“闾面”二字不可解,问主持其事的翁同龢是否可能是“闾阎”的笔误。翁同龢以知识广博闻名,低头一想说,以前在书中见过“闾面”对“檐牙”,应该算对。事后问那位考生,确是笔误。这一下翁同龢闹了笑话。但我们在笑翁同龢的时候,还是应该相信他确实看到过“闾面”。沉淀了数千年的文史深潭,几乎能为任何一种肯定和否定都提供可能性,因此学问越大越会遇到判断的困惑。    考官和考生在这方面的长久对峙,挑动了中国文人在文史细节上数百年的不正常敏感,常常使中国语文亲切、活泼、灵动的美好风范,变得刺猬般地不可接近。    科举制度积累了很多问题,而最大的问题是它遇到了一个新的时代。    十九世纪的中国,面临着列强的船坚炮利,突然发现自己最缺少的就是人才,这一下使科举制度和中国文人一起晕眩了。    一千多年前当科举制度刚刚盛行的时候,中国在世界上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科举制度不就是要发掘更多的人才来为这个形象增色添彩的吗,怎么增添了一千多年反而成了人才空缺?    是中国上了科举制度的当,还是科举制度上了中国的当?或是它们彼此上当,或是大家都上了一种莫名的历史魔力的当?    据齐如山先生回忆,直到十九世纪晚期,中国大地仍然愚蠢地以科举制度抵拒着商业文明。一个人参加了一次哪怕是等级最低的科举考试,连秀才也没有考上,在当时也算是文童了,有事见知县时可以有座,也可以与官员们同桌用餐。与此相反,一个商人,即便是海内巨贾,富甲一方,见知县时却不会有座,也不准与官员们同桌用餐。    于是在我眼前出现了一个有象征意义的历史造像:一个读了几年死书而没有读出半点门道的失败者傻乎乎地端坐着,一个已经创造了大量财富而且有可能给中国带来新的活力的实践者像仆役一样侍立着。这一历史造像,离我们并不遥远。    那么,这些端坐着的人在十九世纪晚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参加考试的呢?周作人先生回忆道,那是大寒季节,半夜起床,到考场早早坐定,在前后左右一片喧嚣中等到天亮。天亮后有人举着一块木板过来,上面写着考题,于是一片喧嚣变成了一片咿唔,考生们边咿唔边琢磨怎么写八股文了。一直咿唔到傍晚,时间显得紧张,咿唔也就变成呻吟:    在暮色苍茫之中,点点灯火逐渐增加,望过去真如许多鬼火,连成一片;在这半明不灭的火光里,透出呻吟似的声音来,的确要疑非人境。    齐如山先生对此还作了一个小小的补充,即整整一天的考试是无法离座大小便的,于是可想而知,场内污秽横流,恶臭难闻。    读到这类回忆,我总是蓦然发呆:灿烂的中国文明,繁密的华夏人才,究竟中了什么邪,要一头钻进这种鬼火、呻吟和恶臭里边?    出于时代的压力、国际的对比,一九○一年慈禧下令改革科举,考试内容中加中外政治历史、艺学,仍考四书五经,但不再用八股文程式。同时,开设新式学堂,派遣学生到国外留学。    这个弯转得既没有基础又不彻底,结果发生了很多并不轻松的趣事。为了要加入西洋文化的内容,有一次考官出题时把法国的拿破仑塞进去了,而且把中国古代的一位失败英雄项羽与他作对比,成了一道中外比较的试题——《项羽拿破轮论》(当时译名初设,把拿破仑译成拿破轮)。出题的考官赶时髦,但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怎么跟得上呢?一位考生一开笔就写道:    夫项羽,拔山盖世之雄,岂有破轮而不能拿哉?使破轮自修其政,又焉能为项羽所拿者?拿全轮而不胜,而况于拿破轮也哉?《摩挲大地》 第三部分 《摩挲大地》 十万进士(7)    这位考生理所当然地把“拿破轮”看成是一个行为短语:某某人伸手去拿一个破轮子。项羽有没有拿过破轮子他不知道,但八股文考试鼓励空洞无物的瞎议论,文章也就做下去了。    当我在舒芜、吴小如先生的文章中读到这则史料时,像其他读者一样不能不哑然失笑。我想,科举考试在当时确实已成为一个破轮子,它无论如何不能再向前滚动了。为了不让这个破轮使整个大车倾翻,在鼎沸呼声中,科举终于被废除。    科举废除后,新式学校一所接一所办起来了。这不仅释放了一大批原先已经走上科举之途的读书人,如上文提到的齐如山、周作人他们,而且实实在在地造就了一大批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方面的新型人才。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光明面,基本上是由这些新型人才造就的。如果科举制度再延续一些年月,那么中国在二十世纪将会更加死气沉沉、无所作为。    但是,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理由嘲笑它。它支撑了中国千余年社会管理人才的有序选拔,维系了中华文化的有效延续,而且如上文所述,它又塑造了中国文人的集体人格。    十万进士、百万举人,都是我们的文化前辈。中华文化的大量奥秘都在他们身上。他们被污辱、被扭曲、被推崇,都是代表着中华文化在承受。因此,他们是我研究中华文化最根本的坐标。    不要糟践他们,也不要为他们过度辩护。由于他们传代久远,由于他们庞大的人数,更由于他们的基本功能,我们还是应该给予尊重。这也是我对中华文化的整体态度。    科举实在累人。考生累,考官累,整个历史都被它搞累,我写它也实在写累了。我估计,读者也一定已经读得很累,那就到此为止吧。    眼前突然浮现一个舞台场面,依稀是马科导演、陈亚先编剧的《曹操与杨修》。曹操新当政,急需管理人才,下令在全国招贤;一个年轻的差役满街敲锣,敲一下喊一声:哐!“招贤啰!”哐!“招贤啰!”……    曹操的时代还没有科举,但那几下锣声,足可概括千年科举的默默呼喊。    戏一场场演下去,招来的人才卷入了纷争的旋涡,困顿、后悔,直到死亡。但在每一场幕间,招贤的锣依然在敲,一声比一声怪异,一声比一声凄凉。记得最后一场,年轻的差役早已须发皓然,步履蹒跚。锣破了,嗓子哑了,但那声音分明还在一声声传来:哐!“招贤啰!”哐!“招贤啰!”……    那个场面好像下了雪吧?积雪的土地仍然埋藏着对人才的渴望吧?敲锣老人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排过去,凛冽的寒风卷走了锣声和喊声。    但是,锣声和喊声都会有人听到,渴望的大地总会等来大批脚印。很多历史悲剧,站远一看,都成了历史幽默。    一个理想主义的天才构思,实行了一千多年竟然变成了幽默,实在让人悲欣交集,归于蔼然。    点评一:    状元、进士、举人就是早先的文化人,他们不应是一个被嘲弄讽刺的对象;作为文化的承载者,他们理应得到尊敬。选拔人才直至今日依旧是一个沉重的话题。高考制度制造的黑色幽默并不比科举少。对悠悠千年的文化现象,我们何时方能客观、公正地予以评判呢?(老愚)    点评二:    对古代权力系统向寒门读书人开放从而改变人生命运的科举制度的本质揭示,再没有比“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句话更为形象的说法了。    延续千年的科举制是帝国政治学中最了不起的制度安排,它造就了一个庞大的儒家文官系统,维持帝国的行政运作,所谓“治国平天下”。科举制甚至启迪了美国、英国、日本、韩国、越南等国的人才选拔制度。但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制度创新,也有可能在实施过程中被人念歪了经。科举终于被演绎成帝国僵硬的人生博弈。1905年,选拔过“十万进士,百万举人”的科举制被废止。这以后是新式学堂的开设,是如今的新科举式的高考。可以说,科举塑造的民族心理结构至今未变。(马策)    点评三:    打破垄断,全面开放,将文化水准列为首选条件,曾经让整个国土燃起希望之火、让天下学子枯守寒窗孜孜以求的科举,最终竟沦落到如张之洞所说的“一日不废,中国永远不能进于富强”的地步。当其盛时,个人的命运沉浮荣辱变迁被举世所瞩目,进而被融入最广泛的社会心态,造成了展开方式的严重失度,于是,天平失衡了,负面成了主流,伺机心理、骑墙态势、矫情倾向由此衍生并蔓延,中国知识分子的群体人格急遽退化,科举顿时走向悖论。    本文结构宏大,纵横跨度极大,但作者思接千载,从容拾掇,其情其理,各得其宜,各尽其妙。(傅应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