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根断了必须拔吗:孤独的远方 （原创短篇小说全）

孤独的远方  

一

她离开了，在我还算年轻的时候。我常常在思索，一个人到底要走多久，才能走出另一个人的心呢？

我知道我已经忘掉她了。

清晨下楼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桃树发芽了，可是一路上我怎么也回想不起来，是哪一年种下了它。晨曦中的站台，和往常一样挤满了人。而午夜时喝了酒回家，却很难在站台上遇见一个人。热水器放出的热水沿着发梢缓缓流下，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热水就捂热了我的脸，酒精已经不能麻醉我的神经，这个念头吓了我一跳。推开卧室门，我的卧室已经沉睡了，卷曲在冰冷的被卧里，即使花上一夜的时间，依然感觉冰冷，卧室比我还孤独。如果午夜里下着雨，我会关了台灯站在窗前看巷口的那一盏街灯，雨点轻轻的敲打着微暗的灯罩，雨滴从灯罩两侧静静划落，它就像一个伤心人低着头在默默的流泪。

时光飞逝，许多人淡出了我的生活，对许多事的印象也模糊了，别人在耳鬓厮磨，我却在做着一个个漫长而又奇怪的梦。当梦境渐渐成为回忆的唯一线索，每次醒来，躺在冰冷的床上，盯着明亮的吊灯很久很久，总是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在生活。我的卧室很孤独，我的街灯在哭泣，我的桃树在长大，这时我又想起了你。于是拼命在脑海里搜索关于你的记忆，惊奇的是美好的部分已经混淆在了梦境里，剩下的只有单调而又乏味的情节，原来每一次想你是为了彻底忘掉你，这个荒唐的想法把我逗笑了。

                                 二

我在报社上班，有时早班有时晚班。上早班时，天色微亮便起床了，一路上轻声的哼唱：我的白天很长，我的夜晚很短，我的青春不见了。城市渐渐清晰起来，太阳恣意的挥洒光芒，路边的树叶在阳光中闪闪发光，我会快乐的向晨练的人们挥手，送给食品店橱窗上的自己一个会心的微笑。下晚班时，已是凌晨3点，抬头望着城市里的万家灯火一盏盏在熄灭，我知道其中没有一盏为我点亮，而我不会因此感伤，在没有人的街上，我大声歌唱：我的白天很短，我的夜晚很长，我的青春不见了。年复一年，我竟然区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了。

其实，上班的路程并不远，只需绕过半座陵园，时光静静的流淌，这段距离我往返了十几年。虽然也经常去陵园里走走，但陵园的另一边只去过一次，它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每当从睡梦中惊醒，我总是很迷惑，自己是不是被时间抛弃了？接着那幕惨剧开始不停的在脑海中浮现。夏日午后的阳光很刺眼，老人骑着自行车载着放学的孙子，经过十字路口时，惨剧发生了，刺耳的急刹车声，瘫坐在地上的老人，倒在血泊的孩子，当我抱起他的时候，紫色已经迅速的占领了他整张脸，生命在瞬间就消逝了，我沉重的发现，死亡原来是紫色的。假如那天我上晚班，或者有事耽搁了，那么后来老人为什么一直站在十字路口喃喃自语，对我而言，不过是个故事罢了。它既打动不了我，更折磨不了我。老人站在那里整整八年，他每天都在提醒着我，千万不要忘记那幕惨剧。我常常责问自己：为什么你还要留在这里？为什么你还在重复别人的生活？为什么还不出发去你向往的远方？

八年后的某一天，她突然出现在门口，接过行李，没有久别的陌生，也没有重逢的欣喜。她钻进冰冷的被子里，鼾声马上就响起来了，我很惊讶，一个人可以这么快的入睡。下班后回到家，餐桌上的食物原封未动，望着她正在熟睡的脸，我默默的流下了泪水。八年的光阴，时间只是在她的眼角刻下几道浅浅的皱纹，我清楚的记得相爱的时光，却不知道在哪一天把她彻底忘记了。大学时，我们是最不安分的一对，万赖俱寂的夜晚，经常偷偷爬上学校南门旁的矮山，躲在凉亭里看月亮数星星，眺望远处湖面上的渔火，在大海边生活，那时是我们最美丽的梦想，我们也认为会这样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毕业后，她义无返顾的去了远方，而我却举棋不定的留在了这里。。。。。。她忽然睁开眼睛，微笑着说：我们结婚吧。

那一天黄昏时分，我带着她走到陵园的另一边。落日的余辉把树叶、和飞来飞去的小鸟都染成了金黄色，这时我说起了那一幕惨剧，她心不在焉的听着，仿佛在听一个遥不可及的故事。当走完那段路，我平静的说：“陵园的这一边，是这些年来我最想来的地方，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她很吃惊，“在我们之间横着一条时光的长河，我一直在岸边生活，你一直在河面上漂泊，有一天你停泊在我的岸边，也许你累了，也许你发现岸边的风景很美，你有自己的理由。但是，我们都很清楚各自的命运，停留是我的选择，漂泊则是你的人生。”

                         三

   午夜三点雨停了，城市一片寂静，每当季节走到秋天深处，我都会特别的感伤。时间如同雨水，拭去岁月表面的浮尘，让许多事物回归到本来的面目，然而，很多人却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了。去年的这个时候，晚归路上，我发现对街灰暗的路灯下，有一个长头发女人蹲在路边大声哭泣，隔着栏杆，我一直注视着她，偶尔有汽车从她面前急驰而过，她正在认真的哭诉着一个没有情节的故事。大概是哭累了，或许是没有听众的哭泣让她感到无趣，她站起身来看见了我，没想到竟然给了我一个模糊的笑，接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里。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这个伤心人，我们只不过是在意外的时间，和意外的地点巧遇，她的伤心何时开始，又何时结束，我无从知晓，更不想知晓，在如梭的岁月中，不了了之的人和事又何至这些？

在一次吃饭的过程中，有人提到了他的死讯。我惊呆了，他是我儿时的伙伴，少年时的知己，我们曾经志在远方。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月亮出奇的明亮，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我们两家是邻居，门前有一条小河，对岸是一望无垠的稻田，坐在河边，伴着虫鸣蛙叫，我们畅谈起各自的理想，当时他显得特别激动，每当晚风吹过来的时候，他都会张开双臂作飞翔状，我笑他太多愁善感，却不想第二天他竟然离家出走了。许多年过去了，他音讯全无，一次次的徘徊和挣扎之后，我也长大了，可是我背弃了曾经的誓言，始终没有出发，这是我们永远的秘密，也是我永远的痛处。后来，他父亲去世了，接着是他母亲，他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至此他成了一个被遗忘的人。再后来，我听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成了家，娶了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没有人会关心他过的幸不幸福，更不会有人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既然义无返顾的选择了远方，那么便只能将生命的全部交付于它。

可是，谁也料想不到，在离家出走二十多年后，这个被遗忘了的人，竟然独自一人回来了，这时家中已无亲人，认识他的人寥寥无几，但他还是回来了，是为了拜祭父母？是为了让人知道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得而知。就在回来的当天晚上，他喝的酩酊大醉，不慎跌入门前的小河里，没有挣扎和呼喊，他永远的睡着了。第二天，尸体捞上了岸，有人认出了他，人们开始议论他短暂一生的幸与不幸，很少有人想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还有一个家。那么，他生命的归属到底在哪里呢？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由此也想到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放弃了思考，干脆认定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然而，当站在没有意义的这一面时，我的人生反而生动起来，它并非一成不变，更不会是空白收场。

                      四

早出晚归，晚出早归，拿着微薄的工资，过着孤单的日子，这座城市就是我的归属。当我学着和自己交谈，仿佛生活在了别处。初春的黄昏里，一个人在金色的池塘边漫步，柳絮花开了，迎面的微风仍有些冷意，暮色悄然降临，我在这里等你，听说这座公园很快会被拆去，那么关于它的记忆会不会也不复存在呢？我赶紧打消了这个无谓的念头。若干年前，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采访了一位失明的女孩，她有一张天使般的脸。访问结束后，我们一起去了她家附近的公园，路上她竟然奔跑起来，飘逸的长发，春天般的笑容，上帝一定忘记了，才会让她永远住在黑暗中。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们兴高采烈的吃着她削成一片一片的菠萝，又酸又甜的滋味仿佛就在昨天。我相信，她一定过的很幸福，她有着和面容一般美丽的心灵。

当我学会和自己交谈，便可以隔着遥远的岁月，和天使般的她对话了，内容和话题如出一辙，只是我的面容苍老不已，她美丽如初。

 和自己交谈，让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在生活。在拥挤的街头，在寂静的深夜里，或是走到一个熟悉的地方，总是迫不及待的和若干年前的他们交谈。终于有一天，我说完了想要说的话，生活又恢复到了孤单的状态，我很清楚，岁月留给我的时间越来越少，我等不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陆陆续续都去了远方，他们在那里等我。接下来的每一天，孤独感就像影子一般催促着我，一入夜，便收拾好行李，命令自己天明必须出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却总是在决定出走的那一刻止步，我不知道远方到底在哪里？它不在地图上，他们更不会告诉我。

                            五

如果年少时追逐梦想，选择和她一起漂泊去远方。

然后呢？

建立家庭，过简单而又美满的生活。

然后呢？

养育孩子，规划他美好的未来。

这不是我的人生。时间可以一次又一次平复驿动的心，却抚不平满是皱纹的手和脸。

                                六

    每天晚上，我都会听见隔壁卧室里的鼾声。有一天，鼾声突然消失了，敲响隔壁的门，一连数天没有人应声。我和那个人躺在不到几米的距离，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几十年过去了，却互不相识。我一直在准备出发，有时甚至拎着行李走到了楼下，当我气喘吁吁的坐在台阶上，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竟没有一张熟悉的脸。靠着行李，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我见到了另一个自己，他脸是那么的年轻，他和我一样也在向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