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罐安装规范:旅途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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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故事

鲍尔吉·原野

《 人民日报 》( 2011年11月02日   24 版)

  想飞的心

  几天前,我回一趟老家,坐大客。大客行驶时间6个小时,司机声明除服务区停车一次,途中不停车。

  与我邻座是一位南方女人——她身上穿了许多层毛衣和一件不合体的男式羽绒服,30多岁。

  说来好笑——车开两个多小时,一对农村夫妇要下车,说上错车了。司机答复:怎么能上错车?你买的是这个地方的票,上的是这趟车,怎么能错呢?

  其夫说:我们不上这个地方,我们要上××,亲戚把票给买错了。

  司机说,车上有监控录像,不许停车,我必须把你拉到终点。

  车上人哄笑。其妇说:求求你了,把我们拉到终点干嘛呀?你不就点一脚刹车的事吗?

  司机叹气说,我要被罚钱了。车停,这对夫妇作着揖下车。邻座的南方女人跟着下车,售票员不让,她说看车下的行李。我感觉车下面有她一份重要的行李。

  到了服务区,人下车活动,南方女人盯着车下面的行李舱,最后一个上车。

  一瞬间,我想到她行李里是否夹带毒品之类,况且她沉默寡言。

  车到终点,天快黑了。我取行李时,看了一眼南方女人的行李。是个旧纸箱,缠胶带,上有窟窿眼。她双手抱着纸箱,东张西望。

  我问:你需要帮助吗?

  她问:这儿离草原有多远?

  我老家是内蒙古的小城,从这里到草原,中间隔着上百公里的农业区域。一个南方人,在陌生之城的薄暮时分问“草原还有多远”,蛮搞笑。

  我说了之后,她显出失望。我说,你肯定先要找旅店住下,就算草原只有十里远,也要先住下。明天坐大客到巴林右旗、翁牛特旗,那里都有草原。

  她说:“哪个旗好?”

  这句话也挺搞笑。旗和县一样是行政建制,说不上好不好。我问:你要做什么?

  她摇头。

  我想到这个纸箱的神秘。这次回家,我和朋友约好去翁牛特草原,我们叫牧区。我告诉她明天有方便车去草原,如愿搭乘把电话留下。

  她问:什么旗?

  我说翁牛特旗。

  她思索,翁——牛——特。好,跟你一起去。

  翁牛特旗是蒙古语,跟牛和牛年都无关。第二天上午,我接她上车,一同上路。

  开车的是我的朋友Y,这情况我事先说过,把她捎到一个可以称作草原又有人烟的地方。

  路上,Y问她:你上草原干啥?

  她答:放飞一只鹰。

  Y:你从南方到内蒙古来就为放飞这只鹰?

  她说对。

  我问:纸箱里边是鹰?她说是。

  Y:你放飞之后就回南方了?她说对。

  这个答案出人意料并且简练,一点没留让我们遐想的空间。上车时,她用手机通过一次话,告诉对方我们这辆车的车号,怕遇上坏人。

  Y小声对我说:放生,做善事还愿。我点头。

  Y说放生在哪儿都能放,跑这么远干啥?

  她听到这些话,但不加入我们的谈话。我从后视镜看到她怀抱纸箱,目光坚定。

  我们的车到达乌丹镇已经是目的地,然后东行,专门送她。在一处荒野,Y停车对她说:这就是草原。放飞鹰之后,我们把你拉到乌丹镇。

  她下了车,不满意。说:这算什么草原?草呢?波浪似的绿草和羊群呢?

  Y哈哈大笑,说,这是秋天,你脚下的枯草夏天就绿了。牛羊在牧民家里圈着呢。

  她脸红一下,说:不好意思,我忘记是秋天了。我以为还有穿蒙古袍的牧人骑马奔驰呢。

  我说那是MTV,现在他们在家歇着呢。

  她打开纸箱,铁笼里有一只小鹰,目光犀利,爪钩坚利。

  Y说,在这儿放生好,前边是湖水和树林,有野兔什么的,鹰方便生存。

  她说,好,这是缘分,掏手机,跟一个人说话。我看到这是可视对方的3G手机。

  鹰出笼却不飞。她把鹰扔到天上,鹰落下,与我们对视。

  她对着手机说:你跟小鹰说吧。

  手机屏幕上有一个男人,穿病号服,头上插着管子。我听到他虚弱的声音:飞吧,小鹰,好好飞吧。

  说起来怪,鹰打开翅膀,像一把大黑扇子,笨拙地往前碎步走,趋快,拍打翅膀飞起来,翅膀张开有它三个身体大。它在我们头顶盘旋,半径越来越大,远去。

  她用DV录像。

  回车里,我们开往乌丹镇。她开口说:我老公是飞行员,出车祸,这几天双腿就要截肢,上不了天了。他让我到内蒙古把鹰放飞。这只鹰是他战友送的,养了三年。

  他到过草原吗?我问。

  她说:他在内蒙古的天空飞了5年,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他飞的时候最羡慕草原的鹰,老是想念……

  她声音哽住了,头转窗外,擦泪水。

  以后,辽阔的草原上将有一只不停飞翔的鹰,飞过山冈和湖泊。看到这只鹰的人想不到,它带着别人一颗想飞的心,从天空上看到夏季的草原开不败的花朵。

  沧海一家人

  7月中旬,我在天安门广场边上一家旅店小住。时逢周末,友人老马来玩,他到京取装备。

  说话聊天到后半夜,老马说去广场转转。夜静无风,天空像琉璃一般深蓝。老马说去地下通道,没准儿能碰见奇人。

  我们进入东北口地下通道。

  来自各地的旅人,各式衣衫,各种相貌,大都在地上铺一张报纸睡了。一个外国女孩抱着吉他,小声吟唱民谣。

  “你看。”老马指一个小男孩儿。

  小孩儿八九岁,靠墙坐着,怀抱破纸箱。他眼睛滴溜溜转,非但没睡意,似更警觉。

  老马身材孔武,却是娘子心肠,关心他人疾苦。

  “孩儿。”老马蹲下问:“在这儿干啥呢?”

  小孩儿摇头。

  “你饿不?渴不?你等谁呢?是不是找不到大人了?”

  小孩儿连头也不摇,扭过脸。

  老马站起身抖手:“你看看,这怎么整?”他迈大步走了。一会儿,捧来不知在哪儿买的矿泉水、面包和火腿肠。

  小孩儿盯着肠,但不吃。

  “怎么整?”老马说,“吃吧,没毒。”

  小孩儿用脚尖轻轻把食品袋往外推。他穿的半袖衫已褪色,带窟窿眼儿,球鞋也带窟窿眼儿,脸蛋黑红,头发像松针竖立。

  “吃点啊,孩子。”老马劝。

  我说:“坏人在矿泉水和面包里下蒙汗药,吃完就让人扛走卖了。”

  小孩儿点头,表示正这么想。

  老马哈哈大笑,拧开瓶盖儿,喝一口;面包和肠都吃了一小口儿,说:“放心了吧?”

  小孩儿摇头,这回是不好意思。

  老马突然想起,从兜里掏出警官证,说:“孩儿,我俩都是警察,不会害你。”

  小孩儿伸出手,摸警官证凸出的铝制警徽,放下破纸箱,狼吞虎咽一通猛吃,水也喝干了。

  老马看小孩吃,痛惜地说:“你看看,饿成这样。慢点吃。咋整的?”

  小孩吃饱喝足,抢过老马的警官证把玩,有问必答。小孩叫虎子,辽宁本溪人,小学三年级,放假进京探望父母。父母都在北京当民工。

  回旅馆,我俩入睡。似睡非睡之际,我被老马推醒。他说:“虎子为啥在地下通道过夜?”

  我答:“不知道。”

  “看升旗式,看完找他爹妈。对不?”

  “对。”

  “上哪儿找去啊?”老马很冲动,“这么大个北京,对不对?马上就升旗了,我找虎子去,你去不?

  我谢辞,对老马的热心很敬佩。

  晚上,约摸到10点钟,老马回来,带几分醉意。他像东北农民一样把腿盘在床沿儿,对我说:

  “你不去可太遗憾了。我找到虎子,我们俩一起看了升旗式,开我那个吉普找他爸。费的劲就不说了,在安贞桥20多个工地其中的一个找到他爸。他爸姓许,在那栽草皮。人家爷俩到一起唠啥?感人哪!雨水、庄稼、学校的房子、路、桃子生没生虫,还有家里的大狸猫。虎子有妹妹,5岁,来不了,给他爸画了10张画——家里没相机,用画代替——有狸猫、房子、玉米、谷子,把老许看哭了,眼泪哗哗落。虎子给他爸的礼物是啥?你猜猜。你别猜了,猜不出来,是他奶奶缝的狗皮护腰。三伏天给人捎护腰,怕风餐露宿得风湿病。”

  “见到虎子他爸之后,再找他妈。原来他爸妈不在一块儿,他妈在北湖渠工地做饭。他爸妈两个月都见不上一面,见面就蹲路边说说话,连饭馆都不舍得下。”

  “我开车领虎子找他妈,到了北湖渠。工地乱七八糟的,找到了。他妈接他爸电话后在门口迎接。虎子给他妈的礼物是啥?一摞作业本,他自己的,上面全是对勾和100分。他妈给他奖励,你猜多少钱?两块钱。一家人团圆了,我寻思走吧,虎子拉我手说:大爷,你是警察,领我找我爷去。”

  “你看,他爷也在北京当农民工呢,国贸工地。我又开车上国贸。虎子他爷是瓦匠,体格比咱们好。俩人更亲,隔辈亲嘛。虎子给他爷带的礼物是他奶腌的咸菜。”

  “哎!”老马严肃地说:“我这一天没白过啊!后来请他们一家人吃了顿饭,喝点酒。我特感动。你说那巍峨的大楼,这楼那楼,都是农民工一砖一瓦砌的。我一下想起了长城,也是老百姓修的。全中国不知有多少个家庭为国家盖楼,太感人了!”

  说完,老马起身,“走!”

  我问:“干啥去?”

  他说:“再喝点儿去,太感人了!”

  见面就认识了

  海螺沟三号驻地海拔4000米。早上醒来,我想:跑不跑步呢?海拔高,不敢跑,不跑又不甘心。

  跑吧,沿公路慢慢跑。初跑,没什么事儿,我想象的头晕、昏厥乃至坠入山崖等事情都没发生。

  跑了15分钟,折返时出现困难。这段路坡度大,几乎感觉不到下坡。而返回即上坡时,简直抬不起腿,腿中血液的携氧量微乎其微。跑着,见路边一处简陋的寺庙,一个穿绛红僧衣、30多岁的喇嘛在石块搭的灶上煮茶。

  我上前问讯。喇嘛一愣,看看我,笑说:“噢,蒙古人。”

  他竟知道我是蒙古人,不一般。

  “我叫多吉次仁,你呢?”他问。

  “我藏语名字叫白玛顿珠。”

  “噢,这个名字好着哩。来,领你拜蒙古人的菩萨。”

  墙上有一幅矿物质颜料画的佛像,看不出什么民族。

  “唐东结布菩萨,蒙古人,像汉地的鲁班一样,听过没有?”

  “没听过。”

  “噢,现在听过了。布达拉宫是他参加建设的。”

  我向蒙藏人民的工匠之祖叩首。之后,多吉次仁递我一把菜刀:“把茶砖砍碎。”

  我在老家干过这活儿,得心应手。

  “噢,砍得好。”

  他把碎茶放进沸水,从怀里掏出纸包,拈一小捏儿放进去,盐。再揣入怀。

  一个藏族小女孩进来,坐板凳上。

  “噢,卓玛来了。”多吉次仁从毡子底下拿出一本书,翻开给我,指一个地方:“昨天念到这儿,你接着念吧。”

  这是一本极为破旧的童话书,插图汉字。我读:“大地母亲还在熟睡,像许多美丽的女人一样,熟睡的大地格外美丽。”我问多吉次仁:“她听得懂吗?”

  “噢,就是这样学汉语。念吧。”

  我看了一下书皮,《水孩子》,接着读:“高大的榆树在睡,树下的奶牛也没醒来。不仅如此,酣睡的还有几片白云,在林隙静卧……”

  小女孩凑过来坐我膝盖上,盯着字看,仿佛怕我读错。她头上梳七八个小细辫儿,沾着干草屑,藏袍有酥油的气味。她边听边动脖子,像个小动物。

  “……云雀唱起了晨曲,婉转的歌声盖过采掘机的响声。叫了整整一夜的矿坑鸟还在啼叫。”

  “噢,就念到这里。卓玛,你回家吧。告诉你爸爸,给羊多喂一些盐。”

  作为跑步者,我向多吉次仁告辞。

  “噢,你明天来吧。活佛明天到这里讲经,活佛知道你来。”

  明天,我所在的旅游团开拔了。多吉次仁看我犹豫,说:“那就以后来。你到北京吧?”

  我点头。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只皮包,打开:“噢,这里面有钱和我不知道的东西。你到北京交给中国科学院的李××。”

  “我……”

  “噢,我知道你说不认识李××,见面就认识了。她去年把包忘在这里,你还给她。”

  我接过,心想,北京那么大,上哪儿找呢?

  到了北京——此事复杂,简短说——通过人事部门以及户政部门的帮助,主要靠电话,终于把东西交还失主。

  李××是中科院×所退休人员,家住东城区红桥批发市场附近。我看了她身份证,她看了包里的东西。李××说自己并不知包丢在哪儿,旅游丢的。包里的美元、相机以及各样东西都没少。

  她说:“我怎么感谢您呢?”

  我说:“噢,那就感谢多吉次仁吧。”

  “他有地址、电话吗?”

  “噢,没有。他住在公路边上一个寺庙里,连寺名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