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蒜治胃病:《鬼占——你不了解的术数黑幕》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22:39:19
《鬼占————你不了解的术数黑幕》   作者:老梦当年  分类:[鬼话]  缘起:
  姨爷爷口述,本人整理。文中皆用第一人称“我”,代表姨爷爷。姨爷爷是我爸爸的姨父,生于1928年,至今仍健在。
  姨爷爷一生以算命为生活来源,直到2006年,忽然封口,再也不算了,个中缘由,最近才道出。
  几十年来,找他算命的人不计其数,小到村氓野夫,大到达官贵人,他也为此积累了丰富的财产。
  在口述这篇文章前,他将所有的钱都捐出。他说这样才能死得踏实点。
  我们全家一直都很崇拜他,本以为他会讲述自己的辉煌历史,没想到一开口就让我们大惊失色。
  他说:“算命的最高境界是心理揣摩术,揣摩术炉火纯青了,就不愁搞不到银子,骗不到美色,稍微懂点算命术的就能一直骗到老,基础差点的可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一、初做“阿宝”
  
  贪者必贫,君子以为大戒,佛门亦为五戒之首,故“做阿宝”,咎不在“相”,而在“一”。
   ——《阿宝篇》
  这句话出自江湖秘本《阿宝篇》,意思是说人性是贪婪的,贪婪是大戒,所以贪婪的人必贫,所以做阿宝,去骗那些贪婪的人,是没有错的。换句话说就是,他们活该!
  阿宝是黑话,是对靠算命行骗的人的统称,“相”是指行骗者,“一”是指受骗者。
  1948年,我20岁,为了生计,跟了“祖爷”。祖爷是当地骗子圈的头头,资历老,手段辣,要想在当地干黑活,必须都拜他为师,否则他会找人把你“切”了。就像现在的小偷组织一样。
  跟了“祖爷”,就有了保护伞,但骗来的财物也要统统“打日头”,打日头就是必须一文不少地上缴,然后再给你“抽头”,具体抽多少,全由祖爷定。
  有的人私闷了财产,祖爷有手段,否则他就不叫祖爷了,他的心理战很厉害,而且还派人“打圈子”,只要发现了,剁一根手指,再有二次,就“切”了(弄死的意思)。
  入了这行就别想出去,因为你知道的太多了,要么继续干,要么被“切”。
  通常没人会反,因为收入很高,这一行没有淡季。
  
  跟了祖爷,首先要学阴阳五行,这叫打底子,即便是骗,也要有点基础,否则蹩了脚,祖爷也受牵连。打了一个月的底子,开始学“英耀”,就是骗术心理学。英耀的核心口诀我至今记忆犹新:
  
  入门观来意,出言莫踌躇
  天来问追欲追贵,追来问天为天忧
  八问七,喜者欲凭七贵,怨者实为七愁
  七问八,非八有事,必然子息艰难
  士子问前途,生孙为近古
  叠叠问此事,定然此事缺,频频问原因,其中定有因
  僧道从清高,不忘利欲
  庙廊达士,志在山林
  一哥要狠刀,二哥要抛刀,三枣要跳蚤
  
  这都是黑话,需我慢慢讲解。
  
  第一句:入门观来意,出言莫踌躇。
  说的是有人来算命,或者去登门给对方算命,自己先不要说话,要听对方讲,对方讲的越多,透露的信息就越多,你瞅准了时机,冷不丁地说一句,要击中要害,千万不能踌躇,不能模棱两可,否则对方就会认为你没水平!那么如何抓要害呢,就看下面这几句了。
  第二句:天来问追欲追贵,追来问天为天忧。
  “天”是指父亲,“追”是指儿子,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只要是父亲来给儿子算命,基本都是要问儿子是否会有出息,是否会富贵,父母都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哪怕他就是个壁虎或野鸡。他既然问这些,言外之意就是现在儿子或女儿不上进,或者没有富贵的迹象,或者调皮捣蛋,你按这个路子断,肯定没错!后半句是说凡是儿女来给父母算命的,绝对是父亲或母亲身体不好了,有病了,或者要归西了,除此之外,儿女没有任何事情会想起父母!所以直接断他的母亲或母亲身体不好,肯定没问题!
  
  第三句:八问七,喜者欲凭七贵,怨者实为七愁
  “八”是指妻子,“七”是指丈夫,意思是说,只要妻子来了问丈夫的情况和运势,那么,如果这个女的是高兴着来的,喜形于色,就说明她老公最近可能要有官运,或者财运,总之要有好事,但好事还没来到,或者刚刚有苗头,她来问卜一下,那么你就可以直接断她老公有福有禄,要走大运了,甭管结果如何,当时她肯定笑得像个傻狍子,赏钱也会给很多!相反,如果这个女的一脸忧郁,那么肯定是他老公最近走霉运,或者要丢官,或者要破财,或者要把她甩了,或者感情不合,你往凶的方向断,肯定八九不离十!然后狠狠敲打她,告诉她如果不结灾,就会倒霉十年,还有性命之忧,此时,她会乖乖地把兜里的银元掏出来,你骗了她,她还给你磕头!
  第四句:七问八,非八有事,必然子息艰难
  只要是老公来给老婆算命的,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怀疑老婆不忠,给他戴绿帽了,要么是老婆不下蛋,生不了孩子!除此之外,老公永远不会给老婆算命!
第五句:士子问前途,生孙为近古
  这里面有两个黑话,“生孙”,是指商贾,有钱人;近古,近,是指活着,古,是指死了。士子就是读书人,士子来了肯定是问前途如何,能不能高中,能不做官,能不能光宗耀祖。大款来了呢,肯定是问自己能活多大岁数,或者问人生路上有没有大灾大坎,因为他有的是钱,什么都不缺,就怕活不长。这个心理抓住了,一切都好说了!
  第六句:叠叠问此事,定然此事缺,频频问原因,其中定有因
  凡是反反复复总是问某件事的,那么这件事肯定是很不好,很不如意,很不完美,凡是总是揪住一个问题问起来没完的,那么这个问题就是她要问卜的事情的原因,不是你算得准,是她透露的太多了!
  第七句:僧道从清高,不忘利欲
  真正的出家人是不会算命的。那些道貌岸然的僧道如果前来问事,就是凡心不死的表现,不是问利,就是问欲。你以利欲许之,他必然大喜!
  第八句:庙廊达士,志在山林
  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其实野心更大,利益心更强。仍以利欲许之,亦大喜!
  第九句:一哥要狠刀,二哥要抛刀,三枣要跳蚤
  这又是黑话,一哥是指最容易上钩的傻狍子,对你深信不疑,此时刀一定要狠,狠到什么限度,祖爷说了:“别倾家荡产就行!”二哥是指对你有怀疑了,或者认为你算得不准,那么此时千万不能恋战,不能有贪心!一分钱不收!三枣,是指故意找茬的人,如果一看就是上门找茬的,马上溜之大吉!剩下的事祖爷来摆平!
  
  
  讲到这,你肯定认为祖爷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对!祖爷是个很有文化的人,长得很好,很面善,如果你不了解他,你永远无法把他同诈骗、行贿、杀人联系在一起。
  祖爷轻易不发怒,只有“小脚们”蹩了脚时,才会发脾气。但也不大,不是你想象的又打又骂,但他只要脸一沉,就足够把你吓个半死!
  我见过祖爷发的最大一次脾气,是入行后第二年,有几个“坝头”要“爬香”,坝头是祖爷底下第二级管理者,当时祖爷手下有七个坝头,爬香就是造反,当时有四个坝头想在戏园子里把祖爷切了,后来其中一个打鼓了,行动的头天晚上偷偷告诉了祖爷,并祈求祖爷留他一条命。
  祖爷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手段,事情败露后,他在堂会上当着众人的面,亲自切了那个领头的,其余的三个坝头都吓得尿裤子了,结果祖爷说:“你们三个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有哪做得不当位的可以提出来,切了你们相当于断了我的胳膊,也断了堂口的财路!你们以后好自为之吧!”
  当时三个坝头梆梆磕头,都磕出血来了。
  后来才知道,这是缓军之计,如果当时切了四个坝头,那么组织就会大乱,闹不好全他妈完蛋!后来在两年的时间里,祖爷找借口陆续切了两个,只留下那个告密的。
  
  第一次吊狍子,是在我入门两个月后。因为是新手,城里的场子是不让打的,祖爷安排的是周围一个叫“安家庄”的小村。祖爷说我长得胖,眼睛小,可以翻一下眼,装瞎子,这样对方的心理戒备就没那么强了。后来才明白,这次打场根本不算什么,充其量是试水,跟祖爷一次圈个几百块大洋差远了!
  我拿着竹竿,晃晃荡荡地进村了,先去了几家都被赶了出来。
  后来终于有一个家肯让我坐下说话了,是个老太太自己在家。老太太约摸60多岁,满脸皱纹,把我让进屋里,还一个劲地说:“慢着点,慢着点,我给你拿个凳子。”
  我当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她的眼力还没我好。老太太还给我倒了杯水,接过时,我看到老太太的手上都是裂口,特粗糙,像树皮。我忽然想起死去的老娘,老娘是头一年得肺结核死的,那双手和这老太太的一样!
  我有点心软了。但马上想到祖爷那双眼,想到坝头交给的任务。
  老太太特关心地说:“这么年轻就出来做这个啊?”
  我一翻白眼:“大娘,我从小失明,就跟师傅学算卦,眼瞎了,但心里清楚啊。”
  老太太说:“对!对!对!好孩儿啊。”
  我说:“嗯,没别的本事,就会算卦。大娘给谁算啊?给自己吗?”
  老太太说:“不是。我都快入土的人了,不用算了。你给我儿子看看吧,看看他这两年怎么样啊?有坎儿有灾没?”
  这句话直接透露了他儿子这两年肯定不怎么样!而且老太太说这话时,声音都在颤抖。
  我说:“大娘,你得把你儿子的生日告诉我,哪年,哪月,哪天,什么时辰?”
  其实这就是演戏了,后面怎么批、怎么说,早就想好了!
  老太太报出他儿子的生辰八字后,我开始掐指运算,翻白眼时,看到老太太焦急地等待着。
  “大娘,您儿子是水命啊,这两年犯太岁,不太顺啊。”说完,等她说,看她怎么应。根据规律,基本是肯定回答,如果是否定也没关系,我说“这两年”,也可以包括今年,今年刚开始,还没结束,如果否定,我就说到下半年才会见到。
  结果老太太叹口气说:“是啊。”
  我马上说:“大娘,您这儿子是个孝顺儿子啊!”
  这句话几乎百发百中,因为父母疼孩子十分,孩子还父母一分,父母就觉得孩子孝顺。况且逆子本来就是少数,如果她儿子是个不忠不孝的白眼狼,她也不会这么纠结,更不会给她儿子算命。
  老太太落泪了:“是啊,我那儿啊,对我可好了,个子高,有力气,孝顺啊。”
  我看到老太太眼里含着泪花,我继续说:“他这两年犯走马星啊!”
  老太太问:“什么星?”
  我大声说:“走马星,就是东奔西走啊,又累又苦啊。”那个年代,为了挣命,哪个不东奔西走。
  老太太眼泪啪嗒落下,“是啊,他去年充军了,到现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啊!”
  看到老太太流泪,我竟然也哭了,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
  老太太见我哭了,给我拿个脏手巾,边给我擦,边说:“孩儿不哭啊,孩不哭。”
  我说:“大娘,我替你难受啊。”
  老太太说:“好孩子啊,好孩子。”
  我说:“大娘啊,你的儿子现在到难处了,很危险啊。”
  老太太惊恐地说:“怎么了,还活着吗?”
  我说:“活是活着呀,就是太危险了,战场上那子弹可不长眼啊,他这个灾得破破呀,不破就回不来了!”
  老太太大惊失色:“快给破破,怎么破啊?”
  我说:“你拿块红布,上面写上儿子的名字,晚上12点,把它系在你家屋后的大槐树上,你就说大槐树啊,大槐树,我儿认你当干娘,保佑我儿别受伤,然后磕三个头,回来把红布盖在鸡窝上就行了。大娘,要记清啊。”解灾说得越生动,就显得越真。这种认大树为干娘,认水簸箕为干爹的手段,都是算命先生常用的。
  老太太说:“这就保佑他了吧。”
  我说:“大娘,还不行,你儿子在战场上打死的人太多了,那些被他打死的人,也会向他索命啊。”
  老太太又开始忧虑:“那怎么办啊?”
  我说:“你得替他做善事啊,多做善事,善有善报!”
  老太太说:“对!对!对!孩说的对啊!怎么帮他做啊。”
  我说:“你替他捐点香火钱,我帮您送到寺院,我泄露天机了,我也要帮着捐。捐完就好了,最晚明年开春,您儿子就回来了!”
  老太太抿嘴笑开了,高兴地回屋了,好久拿出两张“大白条”来,大白条是对法币的称呼,因为通货膨胀,太不值钱了!
  我说:“大娘啊,你这钱现在外边都不能花了,好多地方不认啊,我没法给你上香火钱啊,咱不能欺骗佛祖啊。”
  老太太尴尬地说:“哦,我这还有几个铜板,又回到屋里。”
  遵循祖爷的教训,大洋和铜板一律都收,这种硬货币掌握在手里,国民党怎么改革都没事。
  我接过铜板,一看才三个,我说:“大娘啊,实在没有就算了。我替你出了吧。”
  老太太忙说:“可不行,可不行,孩儿,你等着,我这还有几尺没动剪的新布。”老太太回屋里翻弄了好一阵,把压箱底的一卷蓝布拿来,就是农村做被面的那种染色的蓝色粗布。
  我说:“这就行了,大娘,我都替你捐了。”
  老太太高兴地合不拢嘴:“可亏了孩了,可亏了孩了。”
  说完,还把我领出家门,然后说:“孩儿,走路小心啊,村口有井。”
  我说:“知道了,大娘。”
  我拄着竹竿,装模作样地走出村庄,然后一路跑,一路哭。
二、做局
  第一次打场子收获很少。除了那两张可以忽略不计的“大白条”,就是几尺布和三个铜板。
  但总比另外两个新手吊得多,那俩人,一个什么也没吊着,还被人骂了一通,另一个怕祖爷和坝头责怪,竟然偷了人家村头杏园子里钉桩子的铁榔头回来交差。
  祖爷说:“我们是相,不是贼!打了空场就空着回来,偷鸡摸狗的事干不得!”
  吓得那只小脚赶紧跪下,说:“祖爷,我错了!”
  祖爷说:“不是你的错。二坝头!”
  二坝头马上走出来,跪下:“祖爷!”
  祖爷说:“你的脚,你要带好!”吼得二坝头满头冒汗。
  每次打场回来,都要详细汇报,一是清点狍子,二是避免下次互相撞场。每个坝头都要记账,但都记不过祖爷心里那笔帐。
  祖爷的心太细了,堂会看完后,单独把我留下。
  祖爷说:“你心软了。”
  我心想:他怎么知道的?
  祖爷说:“你哭过。”
  我说:“是,因为她太可怜。”
  祖爷说:“可怜?你看我可怜吗?”
  我傻乎乎地看着祖爷,不知什么意思。
  祖爷说:“我更可怜!每天几十把枪对着脑袋,哪根线踩不好都要死人!”
  祖爷说的没错,能够在一个地方混阿宝,首先那个地方的黑白两道关键人物要搞定。月月进贡少不了,新旧交替时还要送双份。
  因为这些人不光可以保你平安,必要时还可以帮你做局。只要利益分得到位,他们连亲爹都会出卖。国民党的高官,上海滩的富豪,甚至宋美龄的主意他们都敢打。小局当时就可做,大局可能要布几个月,或者几年,但大局的收成也很诱人,一个大局做下来,往往整个堂会好几年的开销都够了。
  做局收益高,风险大,因为这些都不是普通袍子,都是一个赛一个的猴精,想让他们当“一”并不容易,有时候做局还会做漏,也就是有人“跳反”了,或者大“一”变大“枣”了。
  这时候一般是要死人的,至于谁死,看具体情况。
  
  祖爷唯一一次漏局发生在民国28年。那年国民党军统局的一个高官来当地督办,魁爷说这可能是个大“一”。只要祖爷亲自出马,肯定能圈一大笔。
  魁爷是当地黑社会头子,国民党搜查共产党,很多消息都是他来提供,很多活都是他手下来做。
  祖爷很少亲自上,只有高官,或者阔太太,或者财团主席,他才会自己做相。
  祖爷的“排面”是很好的,排面是当地话,就是长相,祖爷的谈吐也很高雅,只有他这种气质,这种谈吐,才配上大桌,做大局。
  祖爷对外的身份是“铁版神术”嫡系传人,报纸上将他和韦千里相提并论,其实都是提前买通的关系。
  魁爷和军统局的人素有来往,还和一个高官拜了把子。这次要圈的就是他的把兄弟。
  魁爷嗅到他这把兄弟很宿命论,于是便找机会对他说:“本地有个命理大师,很厉害,但很难请。”
  这位高官就让魁爷帮着约,一连约了三次都约不上。这叫欲擒故纵。
  后来几个月后,终于约上了,在一个茶楼见面,在此之前祖爷通过魁爷的叙述,已经对这个高官了如指掌。
  祖爷先让他报八字。祖爷说:“你28岁时,差点做枪下鬼。”
  那高官说:“是。”
  “你29岁时提的干。”
  那高官说:“是。”
  祖爷又说:“你命里有三个太太。”
  那高官说:“是。”
  祖爷说:“你明年就有一劫,会丢掉官位。”
  那高官说:“哦。”
  祖爷说:“按我说的去办,我给你调一下风水。”
  祖爷详细为他说了如何调整风水格局。最后那高官握着祖爷的手说:“先生高人啊!”
  “来人,”那高官让手下拿来一个箱子,打开后全是厚厚的钞票,“先生辛苦,还请笑纳。”
  祖爷一笑:“能为局长效劳,乃鄙人大幸,怎么再收您钱财?”说完,就走了。
  祖爷的第六感是很强的,他觉得不对劲,所以临时改变了计划,分文未取。
  后来,祖爷回家的路上,就发现有人在盯梢。祖爷头也不回,大踏步径直回家。
  刚到家,就发现家中站了四个特务,枪口对着祖爷。“跟我们走一趟吧。”
  祖爷被带回局里,那个局长阴阳怪气地说:“这点把戏,想骗老子?”
  祖爷不解地问:“此话怎讲?”
  那局长说:“我稍稍卖了个关子给你们,你们就上钩了。”
  祖爷马上明白了,这是个“枣”,他透露给魁爷的信息有诈。
  祖爷说:“什么意思?”
  那局长说:“魁二这个王八蛋是个认钱不认爹的人,从他给我介绍你那天起,我就起疑心了,我知道他了解我很多事,于是我就故意编了个28岁差点被毙的瞎话,结果你偏偏算出来了,你说你是不是很该死!”
  祖爷一笑:“局长果然高明,确有此事。”
  那局长一愣。
  祖爷说:“魁二对我说局长要来算命,让我算准点,我们算命的不能保证每条都准,他就说他给我提供信息,捞的钱均分,他是道上的,我们算命的不敢惹,所以只能按他说的办。但是,局长,我分文没取。因为我们算命的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那局长一笑,说:“那好啊,现在你就给我算,算准了,我就放了你,算错了,老子立马崩了你!”
  祖爷永远是祖爷,否则他都死十八回了。祖爷微闭双眼,念念有词,过了一会镇定地说:“局长是这家生,那家养。”
  那局长一愣,“什么意思?”
  祖爷说:“把你养大的不是亲生父母。”
  那局长说:“你……你接着算。”
  祖爷说:“你家老宅南面应该有条河,或者有个水池,否则局长不可能做官。”
  那局长沉默了一下:“你接着说。”
  祖爷说:“局长不说对与错,我不敢说了。”
  局长早已收敛火气,说:“对,是有一水池,后来大旱,早就没水了。”
  祖爷说:“那个风水让局长占尽了,局长高升了,水自然没了。”
  那局长呵呵笑起来。
  做阿宝的都知道行骗的六字真言:“审、敲、打、千、隆、卖。”这“隆”就是奉承恭维的意思,祖爷刚才这招就是“隆”。隆要隆得恰如其分,否则就是瞎隆。
  最后祖爷囫囵着回来了,回到家,腿肚子都是汗。马上召集坝头,宣布:“局漏了,魁二死定了!”
  一个坝头说:“没这么严重吧?”
  祖爷说:“这次得罪的是个特务头子,能活着回来是万幸,魁二很快就会供出我们,赶快通知弟兄,全部跳场!“跳场”就是解散,大家互不来往,没有命令准也不准打场子。大家分了钱,都隐了起来。祖爷连夜赶回了乡下。
  这个跳场一跳就是一年,直到日本军队打过来,国民党正面战场后移。
  你肯定会问,祖爷为什么最后在那样紧急的关头能算准,因为他是祖爷。祖爷凡事都留后手,先前魁二给他提供信息时,他就派了几个脚根据魁二提供的线索,行程近千里,找到那局长的祖籍,将他老宅的地势和地貌完整地记录下来,那几个脚还化妆成卖辣椒的,与左邻右舍闲聊,打听到那局长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魁二做梦也不会想到祖爷会留后手,那局长更不会想到祖爷为了做局会花两个月的时间找到他阔别20多年的老家。
简单的讲,审,就是审度,包括看对方的衣着、气质,贫贱富贵都是带相的,一眼就可定这个人的档次。审的第二层意思,是倾听,让对让说出来,多说话,话越多,信息就越多。
  敲,就是试探,所谓:一敲即中随棍打,再敲不吐草寻蛇。是在审的基础上,突然“敲”一下,如果说准了,那就可以用“打”字决了,如果两次都没敲准,那就危险了,如同草中寻蛇,弄不好被蛇咬口。到了“草寻蛇”的地步,一般阿宝就“抛刀”了。
  打,就是坚定地批断。“打”贵在一个急字,突然出口,落地有声。打的更深一层意思是,摧毁对方的意志。因为你敲准了,所以他对你深信不疑,那么你就说他未来要倒霉,高官说他要丢官,巨贾说他要破财,怨妇说她要被甩,“打”得对方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千,就是骗。可以当场出千,也可以通过布局的方式。“千”是融汇在其他五个字之中的。贵在一个“慢”字,出千不能着急,否则就露了马脚,所以叫“急打慢千”。
  隆,就是奉承,说对方爱听的,许之以希望。因为你“打”了他,他很害怕,心情落到低谷,此时你“隆”他一下,告诉他也不是没有希望,如果按照你说的办,还是能够化险为夷,逢凶化吉。然后再“隆”一下,告诉他如果过去这个坎,那么就会大富大贵,长命百岁,他自然非常高兴。“打”和“隆”是对应的,先让对方绝望,再给他希望,对方已经被牢牢拴住。
  “打”和“隆”其实都是“千”的手段,是不能分开的,如果只是出“打”千,千出得再好也没用,因为对方绝望了,反正就是这命,认了,也就不会上钩了,所以说:有千无隆,帝寿之才,“帝寿”是黑话,蠢材的意思。
  
  最后一个字是“卖”,是一种挥洒自如的境界。你怎么说,对方就怎么听了。卖的第二层含义就是该收钱了。所有的一切,最后都是为了对方兜里白花花的银子,所以卖也要卖得干净利索。
  祖爷传大家口诀时,是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每讲一个字,他就把他经历的事情详细地讲出来,加以印证。
  这六字真言说起来容易,真正融会贯通很难。如果这六个字都用上了,对方还是不太相信,或者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那么还有最后一招:“出杀”。
  “出杀”的前提是,对方必须是只肥狍子,有点相信,而又不全信,处在模棱两可的境地。
  什么是“出杀”?说到底还是“千”的一个环节。比如你说他近期会有“血光之灾”,他半信半疑,你要给他解灾,他没应,最后只掏了点算卦的钱,而没有上钩掏解灾的大钱,此时就可以请示祖爷“出杀”了。
  祖爷会派只脚跟着那人踩点,摸清对方的日常活动范围,然后不出三个月,找几个混混把他拦在路上故意找茬,打他个鼻青脸肿。第二天,他肯定会乖乖的回来,说:“大师,应验了,应验了!真后悔当初没听您的!”
  还有一种财主,你算他最近要破大财,他不信,那么祖爷就会找人在他后院放一把火,不出几日,他就会乖乖来解灾了。
  入行后第三年,我就当了坝头。祖爷说:“有良心的人才能当坝头。”他说我的心还没完全死,将来可以做他的位置。
  我很难用简单的几句话来概括祖爷的性格,他狠起来,杀人不眨眼,他慈善起来,就像个菩萨。
  平日里,祖爷会接济穷人,不是那种蜻蜓点水式的做样子,而是实打实地帮扶。我不知道他这是良心的忏悔,还是灵魂的救赎。
  祖爷说做阿宝的最高境界是只圈恶人、坏人,像我第一次吊的老太婆,那不是阿宝干的事。那只是练手,也叫练心,善人敢骗,恶人就更敢骗了。
  其实,我在心里一直为那老太婆祈祷。老天开眼了,第二年春天,她的儿子竟然真地回来了,很快全国也解放了。后来,祖爷让我在老太婆家的院子里偷偷塞了很多钱。塞钱的时候,我感到又找回了自己。
  做阿宝的睡眠质量都不好,常常梦里惊醒。有时是笑醒了,有时是吓醒了。没活的时候,大家就拼命地喝酒,逛窑子,但有一个规矩,阿宝们要玩就去外地玩,可以尽情玩,就是不准在当地出现!
  因为阿宝们平时都是以最庄重,最道德的姿态示人,尤其是坝头们,开的都有门脸,平时天天坐门脸,都是道貌岸然,如果在烟花酒地被人看到了,那将是灭顶之灾。
  出去玩时,或多或少都要化化装,这对阿宝们来说不是难事,每个人都有几身行头、几块假胡子,行骗本来就要化妆的。
  出去玩可以,但不能“走风”,走风就是在外地直接打场子,或者直接加入外地圈子,这是大忌。祖爷执掌这个堂口二十年来,还没有出现过一次“走风”。
  有的脚在外面玩完回来,染上了花柳病,最后活活烂死。死前他说想见见爹娘,祖爷不让,祖爷说:“你这个死相见到他们,他们也会心痛而死。”
  后来那只脚死后,祖爷把他浇上柴油,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他死后,祖爷每月都会派人给他家里送钱,说他在外过得很好,就是太忙,回不来。
  我问祖爷为什么不定一个规矩,让所有人都不要出去嫖。祖爷说:“吃喝嫖是人的本性,做阿宝的用命在赌,为的是什么?你压住他的本性,他早晚都会反。吃饱了,喝足了,嫖够了,他才有力气干活。”
  那一刻,我感到人性是那么地可怕。
   四、扎飞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华严经普贤行愿品》
  人性的弱点:贪,嗔,痴。你仔细观察,几乎所有的灾祸都源自这三个弱点。
  贪,是贪婪。贪财,贪色,贪名声,贪地位,为了达到贪的目的丧心病狂,什么事都敢做,贪官,强盗,窃贼,赌棍,色鬼,奸商,文贼,包括阿宝,都一样,这些人最后的结局往往都很惨。
  嗔,是生气愤怒的意思,嗔戒一犯,怒火中烧,根本把控不了自己,那些因为一时气恼而杀人的死刑犯,没一个不后悔的。
  痴,是痴情。陷入情网的人,犹如被灌了迷魂汤,失魂落魄,整个人被感情掏空了,最后有的郁郁而死,有的由爱生恨,或杀死对方,或双双殉情。
  人一旦暴露了这三个弱点,阿宝们就有下手的机会了。民国38年,解放前夕,二坝头接了一个大活。是一个叫张四爷的财主。
  张四爷的儿子害了相思病,不吃不喝,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张四爷是旗人的后代,辛亥革命后,势力逐渐衰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块肥肉。
  整个事情源于张四爷的儿子去南柳巷嫖娼,结果碰上一个叫春桃的姑娘,动了真情,那丫头妖媚十足,狠狠地骗了这傻狍子几次就消失了。结果张公子日夜思念,不吃不喝,没出几日就两眼凹陷,只剩一把骨头。
  二坝头借机找到线人,告诉张四爷,这其实是狐狸精缠身,做做法事,驱驱妖,相思病自然就好了。
  开始张四爷不信,二坝头就叫人去后山捉了几只山狐狸,隔三岔五地就往张四爷的阳沟里放一只,张四爷及家人那些日子经常看到狐狸在庭院中出没,心里越来越打鼓。再经线人一撺掇,终于请二坝头出山了。
  这个道场做得很大,弄了一个大大的香案,十几个阿宝扮作道士口念咒语,来回走动。二坝头自己头上蒙着白布,拿把桃木剑在空中比划着。半夜子时,纸钱伴着烟雾漫天飞,二坝头像疯了一样,围着院子绕来绕去,手中宝剑横批竖批,突然他额头上开始冒血,殷红的鲜血染红了额头的白布,并顺着鼻梁滴落下来。全场的人都吓坏了。
  二坝头收功后,显得很疲惫,张四爷惊恐地问:“师傅,怎么流血了?”
  二坝头说:“这只狐狸太厉害,刚才我与它争斗时,它蹿上我头顶,咬了我一口。现在好了,我已将它杀死,你们找找它的肉身吧。”
  大家围着院子找了许久,也没找到。二坝头说:“不急,跑不远。”后来大家就都回去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张公子的屋里就传出一声惨叫,张四爷及家人慌忙赶过去,只见张公子的被窝里躺着一只血淋淋的狐狸。张四爷问怎么回事?张公子哆哆嗦嗦地说:“早晨起来小解,觉得被窝里有东西,掀开一看……”
  张四爷沉思了一会,点点头,放心地笑了。那张公子也因为这一吓,清醒了许多,也感觉饿了,开始吃东西,又几日,面色回春,健康起来。
  后来,张四爷专门备了几十块方锭,还有几匹上好的绸子,来答谢二坝头,说:“师傅真是道法高明,解救苍生。”
  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先放山狐狸吓唬对方,然后现场作法,那额头上的血其实是狗血,那围在额头上的布是多层的,中间缝了厚厚的血泡。血泡就是将猪杀掉后,把猪尿泡(膀胱)掏出来晾干,然后分成几段,将狗血灌入,用细线扎好,最后将这些血泡缝在白布的夹层中,二坝头将白布围在头上,趁人不注意,猛磕一下自己的前额,血泡就崩了,血就会流出来。混乱之中,趁人不备,提前安排好的人潜入张公子的房间,吹点迷魂散,将杀死的狐狸塞进他的被窝。
  这种手法,行话叫“扎飞”,就是装神弄鬼的意思。
  祖爷经常说:凡“一”皆可扎飞,君子敬鬼神而远之,小人畏鬼神而招之,非有所惧,即有所求,阿宝扎之,顺天承命。
  意思就是说凡是真正的君子,心里没有鬼,坦坦荡荡,是不惧怕鬼神的,那些怕鬼或者祈求鬼神的人,不是因为做了亏心事,就是有求于鬼神,阿宝们可以趁机圈他。“扎飞”的手段很多,朱砂画鬼,神仙托供,等等,其实都是道具起的作用。
五、祖爷的秘密
  1952年,国家开展了“三反五反”运动,随后又掀起打击“会道门”的运动。
  祖爷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有一天开完堂会,他把我单独留下。他背着手,走来走去,好像想说什么,好几次都欲言又止。
  跟随祖爷这么长时间来,头一次看到他这个状态。良久,他对我说:“大头,如果有机会,可以洗手干点别的。”我脑袋大,祖爷喜欢喊我大头。
  我当时吓得赶紧跪下了,“祖爷,我从没有过二心啊!我这辈子都不会背叛你!祖爷!”那段时间风声紧,我以为祖爷认为我要退场呢。
  祖爷叹口气,说:“我是说真的。”
  我说:“祖爷,风声紧就跳场呗,大不了从头再来。”
  祖爷说:“这次不一样。”
  祖爷的预感是对的,随后的几个月里全国300多个会道门被摧毁,几十万会道门头子和骨干都受到了惩治。祖爷,因为陷得太深,任何地方出事都会拔起萝卜带出坑,他终于被揭发了,最后,因为杀人、放火、行贿、诈骗、妖言惑众等一系列罪大恶极的行为,判了死刑。
  祖爷上刑场前,不像其他人那样吓得拉在裤子里,他走得很平静,在我看来,那不像赴死,更像解脱。他终于不用再骗人了,终于不用为了权衡生死绞尽脑汁了。
  我们这些坝头也纷纷被判了刑,我被判了五年。在狱里,我时常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死去的老娘,想起祖爷,想起曾经的醉生梦死。
  等我再出来时,历史已经走到了1958年,大跃进运动正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开展。
  那时候浮夸风太厉害了,小麦动辄就可以亩产十几万斤,南瓜可以长得像水缸一般大,猪可以喂得像拖拉机一样大,这些在今天看来都近乎神话的事情,在当时却是每天都上报纸头条。我想,这些社员的胆子可比阿宝们大多了。
  祖爷死前,告诉了我一个惊天的秘密,这个秘密随我在狱中埋藏了五年。
  
  
  祖爷说,他有牵挂。
  我们这些做阿宝的是不允许随便结婚的,如果要结,那么那个女的也必须发展为阿宝。否则,太危险。因为人心是最难控制的,如果自己的老婆知道自己在行骗,谁也不能保证她做出什么事来。
  所以,堂会里若有结婚的,都是祖爷亲批,那些女的成为阿宝后,一般都扮演“扎飞”的角色,比如灵媒,巫婆,道姑等等。而祖爷,一直是单身一个,坝头们都知道他从小是个孤儿,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祖爷被抓的前天晚上将我叫到他家里,思考了好久,道出他隐藏已久的一段情史。
  1945年抗战结束时,祖爷去了趟山东,本是为古董而去,祖爷喜欢收藏,有消息说那边有个乾隆时期的雕龙玉璧要出手。那年雨水大,祖爷有严重的风湿,到山东第二天腿就疼得抬不起来。后来经当地古董商介绍,请来一个女大夫为他针灸,那女的是祖传的医术,其父亲在1940年因拒绝给伪军的一个头头看病,而被活活打死。
  祖爷说:“有些郎中给你扎针,恨不得扒光了衣服,还找不准穴位,而那姑娘,我当时穿着汗衫,她让我侧躺在炕上,每一针都扎得很准!”
  祖爷说他动了情,种了种子,后来孩子出生后,那女子一个人带孩子留在山东。祖爷在山东是以古董商的身份出现的,当地的古董商也拿他当圈里的掌眼人,所以祖爷告诉那女的,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古董商。从那开始,祖爷每隔半年都去趟山东,并一直苦苦地隐瞒着自己的身份。
  我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祖爷有时出远门不带脚,也没人知道他去哪。该我们知道的,祖爷会告诉我们,不该知道的,谁也不敢问。
  这个消息真是晴天霹雳,如果坝头们知道祖爷还留这么一手,那么肯定全反了,此时如果有人提议切了祖爷,我想没人会反对。
  祖爷对我说,他死后,如果我还活着,风声不紧的时候,就让我有机会去看看她娘儿俩。说到这,祖爷笑了,“是个男孩,香火可以续下去了。”
  祖爷还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他在城外岳家岭山口两颗大槐中间埋了一个箱子,里面全是真货。祖爷说该吐的他会吐出来,但他必须留些钱给她们娘儿俩。后来,祖爷被抄家时,虽然抄走很多东西,但没人知道还有一箱财宝。祖爷永远留有后手。
  这就体现祖爷的经济头脑了。国民党执政这些年,货币制度一片混乱,从“袁大头”到“孙小头”,从法币到“金圆券”,再加上民间私下流通的各种铜钱、铸币、购物券,各种货币总共不下十几种,但祖爷只藏“硬货币”,他从不相信那白纸一样的纸币,即便是法币刚刚发行,购买力比较高时,他都紧紧握着真金白银。他宁可每隔一段时间,就去兑换一些法币,也不会抛空。后来通货膨胀后,证明祖爷的决策太明了!否则,现在留给家人的就是一箱废纸。
  多年来,祖爷囤积了不少金条、银元、银锭,还有给大户看风水时人家送的玉璧、怀表之类的古董。祖爷让我有机会把那箱子东西陆续给他的老婆和孩子,祖爷一再叮嘱,不要一次都给了,那样会给他们招来灾祸,弄不好会送命!如果我缺钱时,也可以自己享用。
  我吓得赶紧跪下,哭着说:“祖爷,我不敢!”
  我怯怯地问祖爷为什么会信任我,祖爷一笑:“直觉。总得有个人去办。”
  祖爷想不到他死后社会会发生这么大变化,他想不到大跃进的火热,更想不到文化大革命的狂热和“破四旧”的力度。毕竟他只是个阴谋家,不是个政治家,随后二十年的风起云涌,全国人民没人能想到。那箱子东西,一直到80年代,才敢重见天日。
  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想去看看祖爷的遗孀及儿子。但手里没钱,连盘缠都不够。我就在镇公私合营的供销合作社里找了份零工,挣钱攒盘缠。那时全国都在大炼钢铁,一个小镇上竟然建起了1000多个炼钢炉,狂热的社员漫山遍野挖铁矿,恨不得把家里的锅碗瓢勺都扔进炼钢炉里熔了,我真怕他们一不留神把山口的那箱子宝贝挖出来。
  有几天晌午,太阳烤着大地,人们都猫在家里避暑。我独自一人悄悄溜到后山岳家岭,远远望去,发现曾经的那两颗大槐树已经不在了。我心下一惊,紧跑几步,来到山口那个拐弯处,我在那里踱来踱去,凭感觉丈量那两棵树的位置,后来确定了范围后,就走了。我知道,在当时那种社会环境,你就是有再多的财宝,也花不出去,没人敢花,也没人敢要,一切都是计划经济,何况这还是赃物。
  第二年春天,终于攒够了盘缠,依照祖爷生前交代的地址,我去了趟山东。
  费好大劲才找到了他们。见面时,那妇人愣住了。我见她不过三十多岁,说明她当初跟祖爷时也就十八九,祖爷死时五十岁,也就是说他们相差二十多岁。
  那妇人把我上下打量,“你是?”
  我百感交集,祖爷生前的一幕幕在我脑子里翻腾,“我……我是祖爷的徒弟,我代他来看看您。”
  “祖爷?”那妇人不解地问。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差点说走嘴,忙说:“就是您的丈夫,他是我的师傅,我们都是古董行的。”
  那妇人好像凝固了一样,愣怔怔地看着我,好久,眼泪涌出,“他……他还在吗?”
  我忍不住,也哭了,“祖爷在52年害了风寒,后来感染了肺,最后……没有救过来……”我答应过祖爷,要永远守住他的秘密。
  我擦了把眼泪,说:“祖爷死前,一直念叨你。这些年,我们这些商贩子都在接受政府改造,一直也不得空闲来看您,失礼了,失礼了。”
  正聊天间,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娘!”
  我第一次看到了祖爷的血脉,那棱角,那眼神,和祖爷一模一样。
  那妇人忙擦干眼泪,说:“孩儿,过来,跟叔叔打个招呼。”
  我赶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是祖爷的徒弟,我和公子是一个辈分的!”又从兜里拿出几枚糖果,给那孩子吃。孩子高兴地放进嘴里,吃得有滋有味。
  我不禁慨叹,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谁能想到这穷孩子的父亲曾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谁又能想到祖爷每日一掷千金,他的后人竟如此清贫。
  我给他们留了些钱就回来了,没敢提那箱子财宝的事,怕生祸端。
  我本打算隔个一年半载的就去看他们娘儿俩一趟,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三年。从1959年开始,全国进入大饥荒,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了好多人。那时候,人饿到什么程度?往镇外抬尸体,一条半尺见宽的小垄沟,几个汉子都试来试去,不敢迈步,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一旦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我有一次上厕所,提起裤子,刚站起来,眼前就一片漆黑,一头栽在地上,结果墙角正好有一个被砸破的生锈铁锅,额头正好撞在锅沿上,血流了一地。不是不惦记他们娘儿俩,真的是自己都顾不了自己了。
  1961年底二坝头和七坝头出狱了。转年,经济形势开始好转。
  二坝头问我:“老五,这些年在外边有动静没?”
  我一愣:“动静?能活着就不错了。”
  二坝头一声苦笑,“在里面,我经常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祖爷,想起兄弟们。老五,今后什么打算?”
  我一声长叹:“打算?好好做人,回报伟大领袖毛主席。”
  二坝头一笑说:“真的?”
  我说:“糖甜不如蜜,被暖不如皮,爹娘恩情重,比不上毛主席。在里面没学过吗,你?”
  二坝头赶紧说:“学过,学过!”良久,二坝头突然说,“老五,祖爷死前就没留下什么口谕吗?我记得有几次开完堂会他单独把你留下了。”
  我说:“没有什么口谕。他就是担心兄弟们的前途。”
  二坝头说:“以祖爷的做事风格,什么事都会留后手,他没留下什么话吗?”
  “没有。”我默默地摇摇头。
  二坝头终于忍不住了,说:“老五,想没想过重整山头?”
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都什么年代了,还想重整山头?看来你在里面还没待够。”
  二坝头说:“不干这个干吗去啊,我们这些做阿宝的什么也不会,怎么过活啊。”
  我笑了:“全国人民都在大建社会主义,穷的富的都这么过,我们为什么不能过?”
  二坝头说:“总得有个来钱的道儿啊。”
  我瞥了他一眼:“棉纺厂,钢厂,拖拉机厂,实在不行还可以下公社,种地,打谷场,拾粪,都可以啊。”
  二坝头又笑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想不到我赵二爷混到要去拾粪的地步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这些年你也没找个女人?”
  我笑了笑,叹口气,说:“一个蹲过大狱的穷光蛋,谁会跟?”
  二坝头也笑了:“想当年,老子一进春晓楼,老鸨领着一群姑娘跟屁虫似的跟着,唉,时过境迁了,完了。”
  “祖爷真没留下什么话,没给兄弟们指条路?”二坝头又突然问了一次。
  “没有。”我说,“祖爷也没办法,他只是说,有机会,大家可以洗手干点别的。”
  “干别的?”二坝头哼了一声,“是祖爷带我走上这条道的,他死了,让我们干别的,什么意思?”
  “祖爷是为大家好。”
  二坝头摇摇头,“干不了别的了,骗惯了,死了带去,不会变了。”
  “时代变了。”我说,“还是先干点正经事吧,你先跟我去机械厂打散工吧。”
  二坝头默默地点点头。
  第二次见到祖爷的遗孀时,是在1963年了,岁月不饶人,那妇人苍老了许多,孩子也长高了许多。又隔两年1965年,再见时,她鬓角已添白,儿子长大成人参军了。回到家,我感到无比欣慰,夜里,我对着祖爷行刑的地方烧了几张黄表,祖爷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我开始琢磨如何将那箱子东西给她。
  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二坝头。一进门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我,嘴角一丝怪笑。
  “什么事?”我问。
  他还是盯着我,怪怪的,等坐到屋里,他说:“老五,这么多年来我二坝头对你如何?”
  “很好,没得说。”
  他挠了挠头皮,说:“那你为什么瞒着我?”
  我心头一阵,“瞒什么?”
  “呵呵,”他笑了,“山东曹县曹家庄。”
  我大惊:“你跟踪我?!”
  他说:“别急,别急,做阿宝的要沉得住气。说说怎么办吧?”
  “你想怎样?”我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晃了晃脑袋:“祖爷真是个混蛋,闷着兄弟们自己搞了个婊子,还生了孽种!”
  我说:“二坝头,说话要干净点,祖爷待你不薄!”
  他挠了挠后脑勺:“老五,打开天窗说亮话,祖爷有后,那么他必然留下东西了,难怪这些年你没声没响,原来你心里有底啊。”
  我冷冷地说:“祖爷死前被抄家,你又不是没看见,什么都没留下。”
  他低下头,又抬起来,悻悻地说:“唉,那我只好揭发他们母子俩了!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黑社会头子的后代,杀人犯的后代,骗子的后代!我看他们怎么活!”
  “你……二坝头,你是祖爷一手带出来的,你怎么能……”
  “哼哼,是他不仁,别怪我不义了!”
  我脑子急速运转,沉寂了一会儿,说:“好吧,我告诉你,祖爷留了一箱东西。你也知道,这个年头,根本见不得光!”
  “呵呵,”二坝头笑了,“这就对了嘛!老五,告诉我在什么地方,我们分了,就当是我的封口费。”
  我说:“现在不是时候,一旦被人发现了,我们还得进大狱。”
  他说:“没关系,你先给我一半,我不出手,拿在手里我踏实。”
  我看着他,我太了解二坝头了,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即便把东西都给他,他也未必相信,而且他知道了祖爷的秘密,早晚都会以此为要挟,一旦他把这事捅出来,祖爷的遗孀和孩子就没法做人了,那母子俩一直守着一个梦,如果这个梦破了,那就完了。我第一次动了杀念。
  “好吧,我带你去,给了你之后,你千万要保守秘密,毕竟我们都是祖爷带出来的!”
  “放心吧!”
  在一个狂风大作的晚上,我约了二坝头在后山岳家岭见面。半夜,我骑着“大铁驴”去了后山。大铁驴是当时人们自制的自行车,没有铃铛,没有链子盒,也没有手闸,刹车时就用脚底板直接蹬前车轱辘,停下来后,也没有车撑子,就用一根擀面杖似的木棍从中间支成一个三角。
  我到时,二坝头早到了,晃晃手里的铁锹,对我说:“怎么这么慢!”
  我说:“早出来怕被人发现。”
  我丈量了一下,确定了位置,说:“祖爷说就是这个位置,挖吧。”
  我们两人迅速挖了起来,天很冷,但依旧忙了一身汗,陈年日久,地皮邦邦硬,挖下二十公分,土才开始松软,又挖了几十公分,终于碰到那个箱子了。挖出来后一看,大概一米见宽的木箱子。二坝头真是有备而来,随手从身后的大衣里掏出铁橛子,插入锁扣,用力一撅,箱子开了。
  借着月光,我们看到上层是一排精美的玉器,有雕龙玉璧,有开口玉镯,还有玉酒杯和玉簪子。再往下垫着一层毡布,掀开毡布,是排布整齐的金砖。
  二坝头咽了一口口水,眼睛都绿了,“有了这些,我们下半辈子就不愁了。老五啊,老五,你不厚道啊。”
  他没注意到,我已悄悄地拿起撑车子用的木棍,绕道他身后,猛地敲了下去,嘭!二坝头闷闷地哼一声就倒下去了,我紧接着又使劲砸了几下,最后将他脑袋砸到土里,才罢手。扔下棍子,我瘫软在地上,狂风吹得大树嗡嗡作响。
  定了定神,我把二坝头扔进刚挖的坑里,把土埋上,又端了几锨干土和杂草洒在上面,弄得像没动过一样。
  我将那箱子东西绑在后座上,顶风骑回了家。回到家棉裤都湿了,把门关好,把箱子塞到床下,赶紧清洗木棍上的血迹,洗了好久,嘴里一直念叨“贪者必死,贪者必死”。
  那时的户籍管理制度还是很严格的,二坝头连着几天都没去上班,厂子里开始调查,但由于他是个服过刑的犯人,也没引起太大注意。
  我一直惴惴不安地过日子,生怕哪天东窗事发,自己走上刑场。
  六、那段岁月
  第二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中,二坝头失踪的事犹如沧海一粟,已被人们逐渐淡忘。
  那一年我三十八岁。六月份,公社发出“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口号,号召大家“扫除一切牛鬼蛇神”。
  我在后院挖了个深深的坑,将那箱子物件埋起来,上面堆上厚厚的鸡粪。后来镇上开始搞批斗,第一个被批斗的是镇上的一位老先生,他是镇中学的校长。造反派称它为臭老九,开批斗会,让他坦白,他说没什么好坦白的。结果一个小子上去就扇了他两嘴巴子,然后薅着他的头发,说:“你要向大家认罪!”老先生就是不低头,那小子气急败坏地脱下鞋来抽老先生的脸,抽得鲜血直流。
  那小子外号叫“二板子”,因为小时候学过几天打竹板,便得了这个绰号。二板子胆子很大,有段时间镇上的人纷纷议论后山的坟地里经常冒鬼火,还有人傍晚看到有山狐狸托着火球来回奔跑,弄得公社的社员一到晚上都不敢去后山。结果这小子从民兵连弄来一颗手榴弹,晚上跑到坟地,看到果真有蓝色的火光微微冒出,大骂一声:“你妈的!”直接将手榴弹投进坟窝,崩得一声,火光四溅,尸骨散了一地。
  当时人们对科普知识不太了解,其实这鬼火就是人下葬后骨头里的磷化钙与周围的环境发生反应,变成磷化氢,好多坟年久失修,磷化氢一旦从地壳冒出暴露地面,就会发生自燃,夜色下,蓝火幽幽,人们误以为是鬼魂在作祟。
  后来那小子又将魔抓伸向老先生的大女儿,号召大家批斗“破鞋”。老先生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因为死了丈夫,后来又找了一个知青谈恋爱,结果便被扣上“破鞋”的罪名。“搞破鞋”是要游街的,将两只鞋用绳穿起来,挂在脖子上,胸口再挂一个大牌子,上写二字:“破鞋”。
  这女的被连着游了两天街,在众目睽睽下丢尽了颜面,回到家洗了洗脸上的唾液和污渍,穿上自己出嫁时的衣服,趁父母都睡了,自己在屋里上吊自杀了,家人发现时,早就没气了,舌头吐出老长。
  老先生两口哭得死去活来。其实人心都是肉长的,得知这女的上吊后,镇上的人都沉默了,再也不愿意听二板子忽悠了。镇政府也及时发表声明:要文斗,不要武斗!镇长也传话:不要闹出人命!但二板子却没有丝毫内疚,叫嚣着说:“革命要彻底!这种破鞋,早就该死!
  老先生一生教书育人,桃李满园,如今落得这般结果,实在让人心痛!给女儿下葬那天,晴天中突然响起一声霹雳,乌云如墨般从东南涌起,紧接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这场雨像是赶赴姑娘悲凉的葬礼,又像是姑娘在空中哭泣。
  后来的一件事,更让整个事件蒙上神秘的色彩。
  有几个在城外烧砖的工人,夜里下班回来,总看到这姑娘的坟头有人影晃动,还听到有人在哭,一连几天都如此。后来几个胆大的社员白天去坟地勘察,也没发现什么,但一到夜里就会出现人影与哭声。
  二板子得知这事后,愤愤地说:“老子才不信呢!活着我都不怕,死了你还能把我怎地?”又过几天,有天晚上,二板子吃过晚饭刚要睡觉,听到有人敲门,二板子问:“谁呀?”门外没人回答,依旧是咣咣的敲门声。
  二板子披上衣服,出来开门,开开门刚把头往外一探,感觉有个东西从天而降,缠在在他脖子上,他吓了一跳,捂着脖子跑回屋里,接着灯光一看,竟然是双红色的绣花鞋,他认得这双鞋,是挨批斗的那个姑娘生前穿的,他吓得脸色苍白,大叫“有鬼!”
  第二天人们纷纷议论,那双鞋已经随姑娘下葬了,好多人都看到了,肯定是姑娘的冤魂来找二板子了。
  人们不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良心发现的阿宝导演的。那是姑娘死后一个星期的晚上,我正要睡觉,忽然听到微弱的敲门声,这么晚了,能是谁呀,出来开门一看,是挨批斗的老先生。当时我吓了一跳,在当时那种环境下,这种挨批斗的人大家都不敢接近,生怕引火烧身。
  我朝老先生身后看了看,没人,便把他让进屋里。
  老先生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良久,说:“我听说你以前给人算命,你能不能……”
  我一听脸都吓白了:“老先生可别瞎说啊!那都是年轻时犯的错,我已经被改造过了!那都是封建迷信!我现在坚决跟封建迷信作斗争!”我以为他要来套我的话,揭发我,然后将功赎罪呢。
  老先生颤抖着说:“你别害怕,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你真懂算命,我求你给我算算,看看我们全家能不能过去这道坎啊!我真不想活了!”老先生老泪纵横。
  我知道老先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的回答可能直接影响他的生死。我知道我不懂算命,只知道点皮毛,都是从祖爷那学的。但祖爷说过:“人心不能死,心死了,就不叫人了。”
  良久,我说:“老先生,我就相信你。如果你明天把我卖了,我也认了!我懂点周易,可以给您大概看一下。”
  老先生报出八字,我思考一会,说:“您这几年走大背运,命犯灾煞、劫煞,但过了这几年就好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你老命非常好,您的子女也会飞黄腾达!您一定会安享晚年!”这其实是一招“隆”千,以前用来骗人,现在用来救命,我要给他生的希望,让他坚强地活下去。
  老先生抬起头,半信半疑地说:“还有出头之日?”
  我坚定地说:“有!绝对有!”
  老先生轻松下来,说:“飞黄腾达不敢奢望了,只要能把我头上这顶大反派的帽子摘除,我死也瞑目了!”
  正说话间,外边传来砰砰敲门声。我一惊,站了起来,老先生也吓得颤抖起来。
  我悄悄地走到门后,轻声问:“谁?”
  没人回答,我打开门,一个身影立刻闪了进来,我一看是老先生的小女儿,张盈盈。
  老先生怒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们在家好好呆着吗!没个姑娘样!”
  张盈盈是镇上有名的泼辣女,性格像个小子,她大姐上吊后,她拿着菜刀要找二板子拼命,被家人生生拦了下来。
  张盈盈对老先生说:“我不放心你!”
  老先生说:“刘先生说了,我们全家能过此劫,再挨些日子,就会好起来。”
  刘先生就是我,我本名叫刘天亮,老娘说我是天刚蒙蒙亮时生的,父亲就给取名天亮。
  张盈盈不屑地说:“爸,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信这个!小心被人知道了罪加一等!”
  我无奈地笑了笑,心想,你怎么能体味到你老爹的心情!看着这任性的姑娘,我竟突然有一丝好感。
  老先生说:“别胡说!”
  张盈盈说:“我没胡说!我早就想好了!大不了一块死!我早晚要替大姐报仇!”
  老先生大怒:“滚出去!”
  张盈盈哭了:“想起大姐来,我就心疼!”
  老先生也滚下热泪。
  我想了想,说:“报仇的事就不要想了,只能让事情更糟!其实镇上的人都知道大姐死得冤,这样吧,我出个法儿,治一治那个混蛋吧。但你们千万要保密,否则我也完了!”
  于是时隔十多年后,我又重新拾起了“扎飞”术。我心想,二板子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老子这次就要吓你个半死。我先糊了纸人,用高粱杆撑起来,接茬处插两节竹筒,竹筒上钻几个眼,夜里插到那女的坟头上,有人骑车从路边就以为那里站了个人,再加上风一吹,竹筒呜呜作响,大家以讹传讹,就认为是有人在那里哭。这叫造势,让二板子知道这里闹鬼。
  然后再让张盈盈从家里拿一双类似的绣花鞋,半夜用两根挺杆架在二板子的大门横壁上,让后用一根细线两头套上小螺丝,远远拽着那双鞋,然后敲门,等二板子走出来开门一探头,我就拉一下那根绳,绣花鞋就从天而降落在那小子脖   经过这一吓,二板子从此变消停了,这个恐怖的结在他心底打实了,他再也不丧心病狂了。我没想到这件事会给我带来福报,张老先生看到了我内心的善良。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老先生悄悄把我叫到他家,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孩子,你是个好人。”
  我心下一颤,好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多年了,风风雨雨,起起伏伏,都麻木了。
  老先生又说:“我知道你服过刑。但这并不代表你是个坏人。我小丫头一向自高自大,挑三拣四,至今也没结婚,你要不嫌弃,你要不嫌弃……我打算把小女儿……”
  “啊?”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老先生,我……我啥都没有,又坐过牢,穷得叮当响,您……”
  “我就问你愿不愿意?”老先生追问。
  “我……”这事太突然了,我支吾着,“您女儿什么意思?”
  “我没意见!”张盈盈从里屋撩开帘子走出来,“你替我们全家出了口气……”
  我赶忙说:“别!那都是小事,要是因为这事,那就没必要了。况且,我们差着十多岁……”
  “嘿?你还挑剔上了!”张盈盈说。
  “我不是那意思,我……”我不知该说什么,心想:“你们对我了解的太少了。”
  沉默了一会,我对张盈盈说:“你不怕别人说你嫁了个犯人?”
  “狗屁!”张盈盈愤愤地说,“随便说!”
  我知道她早已厌倦了世俗的流言蜚语,家庭的剧变对她影响很大。
  张老先生在一旁说:“这事我做主了,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和全家划清界限,省的你们受牵连!”
  文革期间亲爹和亲儿子“划界限”是很常见的事,这也是无奈之举,为了保全,别无选择。
  人们常说“洞房花烛夜”乃人生四大喜之一,结婚那天,我哭了,作为一个男人,漂泊半生算是有个着落了。
  夜里,我抱着盈盈,问她究竟看上我什么了,她笑着说:“胆子。”我心想:做阿宝的,什么都可以缺,就是不能缺胆。
  半年后,盈盈的肚子大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的眷顾,第二年盈盈竟生了对双胞胎,一男一女,人都说祖上三代积德才能成就一对双胞胎,我估计是我爸,我爷爷,和我老爷爷的阴德,反正,我是无德。
  孩子的出生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我感觉自己活得越来越像个人,有时在梦里都笑醒,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当他们喊出第一声“爸爸”时,我放声大哭起来,我把盈盈和孩子一同搂在怀里,生怕这是一场梦。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结,就是二坝头的死。我一直没跟盈盈说这件事,我怕我像祖爷那样撒手人寰,留下妻儿老小,怎么过活。
  历史终于走到了1976年,文革结束了,云开雾散,我的老丈人平反了,我的大姨子也含笑九泉了。
  那一年大年夜,我们全家老小团聚在餐桌周围哭得一塌糊涂。哭了好久,老丈人说:“人呐,这一辈子,不图富贵,平安就行,平安才是福啊。”
  第二年夏天,我踏上去山东的火车,我要看看祖爷那两口人过得如何了。
  祖爷的夫人比上次见富态多了,而且成了当地中医诊所的主任。见我来了,激动地流泪了,她问我这些年过得好吗,文革中被批斗了吗,我说一切都好,我告诉他我也结婚生子了,是龙凤胎,都九岁了。我问她,儿子复员了吗,她高兴地告诉我她儿子当了连长了,在越南前线立了一等功。
  我不禁叹息,造化弄人啊,祖爷一生坑蒙拐骗,他的儿子却在为国尽忠,这也算替祖爷把债偿还了吧。
  我觉得是该把祖爷留下的那箱子东西给她的时候了,我对她说:“祖爷死前留下些古玩和金条,祖爷告诉我风声不紧的时候再给你们,这些年破四旧,我不敢给你们,怕惹出事来,如今一切都过去了,该给你们了。”
  当那沉甸甸地箱子摆在她面前时,她捂着嘴哭了,哭了好久,我也掉泪了,想起了祖爷,想起了曾经的岁月。
  她接下来的举动出乎我的意料,她说:“交公吧。我66年就入党了,也是个老党员了,这些东西属于国家所有,这是个原则问题。”
  我傻傻地看了她良久,叹口气说:“好吧。但有一件你必须留下,就是那件雕龙玉璧,祖爷就是去山东淘那块玉时才认识的你,留个纪念吧。”
  她把那块璧握在手里,贴在心口,又哭了。走出她的家门,我仰天长叹,祖爷啊,您交代我的事,我都办完了。
  七、新的开始
  80年代的历史篇章揭开了。中华大地一片生机。
  我们那个镇变成了地级市,老丈人光荣退休了,二姨子当了当地的文化局长,我爱人进修了几年学业,然后在教委工作。而我,正式拿起了周易,老丈人介绍了一位国学前辈,跟着他学习。妻子说:“你既然这么爱这个东西,就塌心学吧。”
  妻子明白我的心,她知道我忘不了过去,这些年来,每次我从梦中惊醒,她都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告诉我:“不要怕,不要怕。”
  我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我以前打着算命的旗号骗人,现在我想坐下来研究周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如果真有五行,真有风水,我愿意终生用它造福于民。
  那天下午,我独自在书市溜达,想寻摸几本周易方面的书,正翻阅间,听到有人叫了一声:“五爷!”
  我的心咯噔一下,几十年了,没人再喊过我一声“五爷”,我回头看,一个四十多岁的男的站在我面前。
  “你是?”我愣愣地问。
  “五爷,您不认识我了,我是贼猫啊!”
  “贼猫?”我大脑急速运转,一拍脑袋,噢,想起来了,是曾经堂口的弟兄!他是二坝头那手下的小脚,因为灵活,上树爬房的活都是他干,所以大家都叫他贼猫。
  我锤了他一拳,笑着说:“小子,长这么大了!多少年不见了,都变样了!”
  他挠挠头,嘿嘿笑着说:“那可不,当初在堂口那会儿才十几岁。”
  我百感交集,“是啊,一晃几十年了,这些年都怎么过的?现在干吗呢?”
  贼猫红着脸说:“祖爷死后,你们这些坝头都进去了,我劳改了一阵就放了,随后就回乡下跟我爹种地了。你呢,五爷,现在干什么?”
  我叹口气,说:“我呀,我潜心研究周易了,听好了,是周易,不是骗术。”
  贼猫笑着说:“都一样,都一样。”
  我脸一沉:“什么都一样啊!不一样!”
  贼猫赶忙说:“不一样,不一样,您说不一样就不一样。”
  我说:“你现在干吗呢?”
  贼猫诡笑:“五爷,我现在可发了。”
  “发了?”我不解。
  贼猫说:“你知道咱们岳家岭上有个道观吧,文革期间大门都给砸了,现在重修了,我在里面当道长,比跟祖爷那会儿来钱快多了!”
  我惊讶地问:“你出家了?”
  贼猫说:“没!就是在那上班,白天道袍一穿就是道士,晚上回家照样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化化妆呗。求香算命的真不少,连千带打,全搞定。”
  我明白了:“还在骗啊?”
  贼猫说:“那我能干什么?还有一个哥们,也是同行,这个道观就是我俩说了算。有一次一个大老板来算命,我们一次就圈了他2000块钱,那傻狍子还一个劲地说谢谢道长。还有一次,一个女的来求签,说她经常做恶梦,我就趁机扎了她一次,她哪懂扎飞啊,被我弄得神魂颠倒,我说她家里不干净,有东西作怪,一来二往,最后跟我上床了,事后她还说借用法师之力,果真不再做恶梦了。”
  我沉默了,心想:这个小子没救了。
  我记起那个国学前辈说过:“伽蓝内行淫,必堕无间地狱。”贼猫以道长身份骗财骗色,不会有好下场。
  贼猫见我不说话,眼睛一转说:“怎么样,五爷,心动了吧?您也可以加入,您来坐庄,我还听您的,时代变了,辈分不能变。”
  我笑了,“我退出江湖了。”
  贼猫说:“也罢,五爷您有什么事随时吩咐小的,能办的我一定办到。”
  我说:“好的,希望兄弟们一切都好。”我知道他不明白我这句话的含义,他还没有醒悟。
  果然第二年,报纸上就登出一则消息,说的就是那个道观发生了一件刑事案件,两个伪道长因为分赃不均,一个把另一个杀死了,并且分尸,把头颅扔进了厕所,当时是夏天,粪坑里都是蛆,等警察发现时,脑袋上的肉都被蛆啃光了,只剩一具白花花的骷髅,上面沾着几缕头发。
  我想,无论贼猫是被杀者,还是杀人者,他的人生路,都走完了。
  七月十五,鬼节,我专门去那个道观上了一炷香,为贼猫,毕竟他一直对我毕恭毕敬。
  贼猫的死,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人一旦入了邪径,很难再找回自己。我又想起了祖爷常说的那句话:贪者必贫,君子以为大戒。凡人如此,做阿宝的更是如此。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阿宝,他们还在骗,还在贪,我不知道以一己之力,是否能够挽救一些人,至少挽救我那些兄弟。
  我知道七坝头又在市里重操旧业了。还收了几个徒弟。七坝头还算是个本分的人,小骗不大骗,细水长流。
  我把贼猫的事告诉他了。他沉思了良久,说:“五哥,我不犯色戒,也不犯贪戒,就当是给我辛苦钱,总行了吧,排个八字还要查查书呢,我付出了。”
  我说:“没有真本事,始终是骗,不如早收手。否则这个度,你很难把握。”
  他说:“我能把握,我也在学习,学习风水,学习四柱,我要把自己漂白。”
  我说:“但愿吧。”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还是没把握住。80年代,特异功能在全国炒得火热,各路高人层出不穷,为此国家还专门成立了“人体科学学会”。作为一个过来人,我知道这里面的道道。
  凡是有悖常理的事情,基本都是弄虚作假,什么耳朵能识字,隔板能猜物,千里能传功,等等,后来都被揭穿了。
  1983年,当地报纸上报出一个名人,说是我们省的一个人有特异功能,能够连续一个月关在一个箱子里不吃不喝,完全靠空气活着。我想,依照常理,一个人如果一个星期水米不进,基本就玩完了,这个报道纯粹扯淡。
  
  但老百姓信,很多人都到他那里参观,还让对方帮忙治病。你想,有病了不吃药,让大师给发发功就好了,何乐而不为?
  后来又是因为他和弟子们分赃不均,被揭发了,原来那大师坐进去的那个木箱子底下有个大洞,是个地道,从前厅一直通到几十米外的地方,他每次“入定”后,都从后门逃跑,找个地方躲起来,吃饭,喝酒,睡觉,睡上一个月,再找个没人的时候从地道里钻回来,外人看来,依旧容光焕发。
  这个大师,正是七坝头。他入狱后,我去看了他,他表情平静,说:“五哥,我这辈子也值了,风风光光,大起大落,无憾了。”
  我说:“你能这样想也好,家里老婆孩子我常照顾着,好好悔过,出来还做兄弟。”
  七坝头始终没能出来,85年因突发心肌梗塞死在牢中。
  八、三局两胜(一)
  
  七坝头烧“五七”时,我去了他家,为他烧了很多纸钱,生前没捞够,死后也别缺着。吃饭时,看着他可怜的妻儿,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七坝头本质还算善良,他是知识型的阿宝,不像二坝头,又凶又狠。他就是太迷财,太迷色,最后迷失了心智。
  七坝头跟祖爷时,是1946年,瘦瘦的,高高的,很爱干净,每次出门都穿着整齐的长衫,头发打上油,向后抿着,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
  七坝头是唯一一个没有坐门脸的坝头,他总是扮演局外人的角色。他的对外身份是国民初级小学的教书先生。他读的书多,口才一流,思想前卫,写的一手好文章,深得民国时代的女性爱戴,更是祖爷的好军师。每次做局之前,他都会帮着祖爷出谋划策。
  他第一次帮祖爷做局,是针对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夫人。那年国民党前线吃紧,那个军官从前线寄来一封信,信中都是视死如归和卿卿我我的言辞,满篇透露着生离死别。弄得这夫人每日以泪洗面,不思茶饭。
  她的这个状态直接影响了孩子,她的儿子正好就读于七坝头执教的那个学校。那时的小学语文很注重人文教养,第一篇课文就五句话:“猫捕鼠,犬守门,各司其事;人无职业,不如猫犬。”说的就是造物主创造了这个世界,每个生灵都要各司其职,一个人如果吊儿郎当,不务正业,连猫狗都不如。我不知道七坝头每次给孩子们讲解这篇课文时,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那夫人的孩子上课注意力不集中,全班十七个人,就他背不下来这五句话。七坝头问他怎么回事,他低头不说话,后来七坝头一再追问,他才说他妈妈因为爸爸的事情天天不开心。
  七坝头敏感地抓住了这个消息。当晚就和祖爷商量是否可以做局。祖爷说,可以,不但要做,还要做大,生死的事情,肯定是高价钱。
  七坝头就以孩子上课精力不集中为由,找那妇人谈。人长得俊,办什么事都顺利,七坝头就是这种人,很文雅,很书卷气,说话文邹邹的,又有礼貌,结果那夫人第一次见七坝头,就将满心的忧愁一股脑地道出。
  七坝头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您丈夫戎马沙场,我们这些苟延残喘的文人自愧不如!”
  那夫人叹口气,说:“先生谦虚了。自古文死谏,武死战,文辞托江山,笔下有刀锋,先生教书育人,也是泽被后世啊。”
  七坝头没想到这夫人修养这么高,平时都是他口若悬河地说,没想到今天碰上一个更能说的。
  七坝头也叹了口气,说:“只希望夫人能够静下心来,静候您丈夫的佳音。否则,你的状态已经严重影响了令郎,他每日上课都走神,久而久之,恐影响学业。”
  那夫人点点头,说:“话虽然这么说,可谁能做得到!我丈夫生死未卜,叫我怎么能静下心来!”
  七坝头感觉机会来了,一本正经地说:“夫人信命吗?”
  那夫人一愣,“命?我现在只能听天由命。”
  七坝头开始出千了,“夫人,我倒是认识一个老前辈,他精通奇门八卦,能掐会算,据说给政府中的很多高官都算过,生死富贵一算便知,很准的。要不请他给您……”
  七坝头还没说完,那夫人忙说:“真的吗?真的吗?能找到他吗?”
  七坝头一看,上钩了,这哪是吊狍子啊,分明是狍子自己往家跑。
  七坝头说:“夫人别急,那老先生是我的莫逆之交,应该能约上,不过他很忙,我尽量帮你约。”
  那夫人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说:“劳烦先生赶紧帮我约,越快越好,花多少钱都行。”
  这才是阿宝们最想听到的话,七坝头说:“一定,一定。我今晚就去他家看看,您放宽心。”
  那夫人激动地说:“谢谢先生了!谢谢先生了!”
  人在过度悲伤或过度高兴时,都会变傻,况且还是个独守空房的夫人。二坝头回来跟祖爷一汇报,祖爷说:“她有多少家产?”
  七坝头说:“不好说,住的是洋房,从家里的设施看估计是个团级干部家庭。”
  祖爷想了想,说:“熬她几天。”
  七坝头第二天又去了那夫人家,说:“昨夜我去找老先生了,他最近手头的事比较多,本来要去外地的,听我说了你这事后,他暂时不去了,也就这两三天,就能见面。”
  那夫人说:“谢谢您了!谢谢您了!越快越好!”
  三天后,三人在一家茶楼见面了。
  祖爷道骨仙风,七坝头倜傥风流,那夫人做梦也不会想到面前这两位谦谦君子竟是十足的骗子。面对两个男人,那夫人还有些不好意思,怯怯地说:“有劳先生了。”
  祖爷说:“研易者,慈悲为怀,夫人不必客气。你的事,王先生已经给我讲过了。”王先生就是七坝头,真名叫王家贤,取家道贤良之意。他老爹给他取这个名字时,肯定没想到他以后做的都是坑蒙拐骗的事。
 那夫人说:“那就劳烦先生帮我看看我丈夫吉凶如何?”
  祖爷说:“从夫人面相上看,夫宫色泽暗淡,官寿不起,恕我直言,你丈夫的处境很危险。”
  那夫人一听就傻了:“那……那有生命危险吗?”
  祖爷不慌不忙,“夫人莫急,你告诉我你先生的生辰八字。”
  那夫人报出后,祖爷思考片刻说:“我断令夫的额头上有一颗大痣,不知对否?”
  “太对了!”那夫人激动了,“就在额头偏左的位置。”
  祖爷又说:“他眼睛大,下巴尖尖的。”
  “先生说得太对了!”那夫人回答说。
  七坝头也赶忙一脸敬佩地说:“老先生道法高深啊,晚生佩服,佩服!”
  祖爷不动声色,掐指一算:“夫人的生辰也请告诉我。”
  那夫人忙把自己的生日报出。
  祖爷又是掐指一算,然后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说:“嗯,有救了,有救了。”
  那夫人一听“有救了”,坐不住了,眼睛里满是渴望,“先生是说我丈夫有救了?”
  祖爷说:“夫人的八字正好能生助您的丈夫!他幸亏娶了你,否则这次在劫难逃。”
  这是先打后隆。
  那夫人说:“也就是说,我旺我丈夫?”
  祖爷说:“是的。”
  那夫人说:“那怎么才能化解这灾难呢?”
  祖爷沉思了一会儿说:“就看夫人愿不愿意了。”
  那夫人一愣:“先生这是说得哪般话,我当然愿意了!就是让我死,我也愿意!”
  祖爷说:“夫人真是大善之人啊!你丈夫娶了你,真是他的福分!我前天碰到一个和你类似的情况,那夫人一听说解灾要花钱,就犯嘀咕了,唉,我都不知说什么好,究竟是钱重要,还是丈夫重要!唉。”
  那夫人说:“先生放心!只要能救我丈夫,给您多少钱都可以,我愿意。哪怕倾家荡产!”
  祖爷一听,马上把脸拉下来,“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怎么给我钱?鄙人虽两袖清风,但还知道仁义二字!”
  那夫人懵了,惴惴地说:“先生……刚才不是说要花钱解灾吗?”
  祖爷生气地说:“夫人小看我了!我说解灾花钱,是让你替丈夫花钱,不是给我,你的命局中官星被财星牢牢克住,只有把财花出去,才能解救官星,你的丈夫才能回来。所以我才说让你花钱,但钱不能乱花,要用在积功德上,既把钱花出去,又替你丈夫积了功德,这是一举两得。”
  那夫人追问:“怎样才能积功德呢?”
  祖爷说:“你看通往南镇的那座桥,年久失修,老百姓每日从那里来来往往,有时还有商贩套马车路过,多危险,早就该修了,你捐些钱,把桥修好,既替你丈夫结了灾,又为老百姓造了福祉!古人常讲,修桥铺路,功德无量。这样多好啊。”
  还没等那夫人说话,七坝头先站起来了,给祖爷深深地鞠了一躬:“先生真是慈悲为怀,晚生深受感动。”说着,眼圈还红了,一副受教的样子。
  那夫人说:“先生真是好心人!那大概需要多少钱呢?”
  祖爷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去问地保吧,到时候把钱给他,他会组织人修。”
  那夫人欣慰地说:“这就解了我丈夫的灾了吧?”
  祖爷坚定地说:“肯定解了!心要诚,不要敷衍了事。”
  那夫人点点头,说:“一定,一定!先生,耽搁您这么长时间,我……我该给你您多少钱?”
  祖爷摇摇头,“夫人正在难处,我不过凭一技之长为夫人排忧罢了,这个时候要你的钱,夫人这不是骂我吗?”
  那夫人更加不好意思了,说:“那我该怎么感谢您呢,您为我这事这么费心,我……”
  祖爷一挥手,指指桌上的茶碗:“两袖清风,一杯淡茶,足矣,足矣!”说罢,一饮而尽,拂袖而去。
  望着祖爷远去的背影,那夫人一声长叹:“都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今日见到这位老先生,才知道人心未泯。”
  七坝头附和着说:“老先生一向视钱财如粪土,这样的人,世上已经不多了。”
  后来这夫人花了很大一笔钱来修那座桥,那个收钱的地保其实和祖爷是一条线上的,早就被祖爷买通当刀使了,用在修桥上的钱只是小头,大头都被祖爷和地保均分了。至于祖爷算出她丈夫的长相,都是七坝头去她家时,偷偷观察墙壁上的照片获取的信息。那个夫人一心惦记丈夫的生死,哪知道这里面这么多机关。
  我很佩服祖爷的手法,千隆并施,恰如其分,最后还弄了个高风亮节。后来我问祖爷,“万一,她丈夫回不来怎么办?”
  祖爷说我死脑筋,他说:“怕的是她丈夫回来,万一那小子回来转过味来,还真不好说。回不来就不用怕了,一个没了丈夫的遗孀,能把你怎样?脑子不转弯!”
  我恍然大悟,紧接着问:“如果她丈夫回来了,找我们麻烦怎么办?”
  祖爷说:“车道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做阿宝畏首畏尾,还不如回家喂猪。”
  后来,七坝头又接二连三地往那夫人家跑,祖爷看出有些不对劲,在一次堂会上说:“钱都圈来了,就别想着圈色了,贪多会惹出麻烦。”
  唬得七坝头脑门子直冒汗,一个劲儿地说:“明白,明白。”
  后来有一次喝酒,我和七坝头聊天,七坝头说他对那夫人动心了,就当时那夫人那种无依无靠的状态,凭借他对女人心的揣摩,再加自己的长相和手段,不出一个月,肯定能弄到手。其实也没想长久,就想睡一晚,捡个漏儿而已。
  他说那个女的是个知识分子,懂诗词,有修养,他就喜欢这样的。我说你经常逛窑子,还在乎这一个呀。他说不一样,窑姐再漂亮,也只是个皮囊,千人骑,万人跨,怎么能和良家妇女比!
  最后二坝头喝多了,嘴里唠叨着:“君居长江头,我居长江尾,夜夜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而后,昏昏睡去。
  我知道七坝头是个心很高的人,一直怀才不遇,最后在阿宝的队伍里得以施展才能,他心痛。其实哪个做阿宝的不是如此,天天行尸走肉般活着,借酒浇愁,花下风流,痛快过后,是无尽的伤感和迷茫。
  九、三局两胜(二)
  七坝头再次做大局时,是和我一起做的。那时刚建国没多久,很多国民党特务都潜伏在大陆,他们拉拢反革命分子,大搞暗杀和破坏。
  三十华里外的临镇有一个姓李的大户,解放前一直做粮油生意,国民党退守台湾前,这大户和国民党素有来往,那些年囤积居奇,捞了不少东西。这大户户主叫李坐山,60多岁,因谢顶脑袋上的毛早就掉光了,人们都叫他李秃子,李秃子有四个儿子,大儿子因为肚子大,外号“大肚子”,二儿子因为耳朵不好使,外号“二聋子”,三儿子因为太过刁钻,人称“三精神”,四儿子因小时总是偷吃香油,滑了肠子,总上厕所,所以人称“四老茅子”,这一家老小财大气粗,横行乡里,没人敢惹。
  那年春天,李秃子得了肺结核,请了三四个郎中,汤药灌了许多,就是不起作用,眼看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这四个小子开始商量老爷子的后事了。
  大户人下葬非常讲究风水,他们认为先人埋葬的风水好坏直接影响后代子孙是否昌旺。如果坏了风水,后世子孙很快就会倒霉。于是,经过地保一撺掇,机会就来了。
  我跟祖爷学过,风水分为两方面,阳宅风水和阴宅风水,阳宅就是活人住的地方,阴宅就是死人住的地方,祖爷说:“这个局,五坝头和七坝头去做,五坝头扮作风水先生,七坝头扮学徒。”那时的民国小学已经取缔,七坝头回到堂口专职做军师了。
  我长得胖,眼睛小,一脸沧桑,所以粘上胡子,带上高帽,年龄跨度可达五十岁。而七坝头正好相反,他白嫩,书生气浓,刮刮胡子,就像个小学徒。
  看风水讲究“寻龙点穴”,龙就是山脉,穴就是山脉中最吉祥的那个位置,所谓“龙怕孤单,穴怕寒”,说的就是龙脉要山水相抱,群山拱绕,孤零零的一座荒山立在那儿,就是孤龙;穴要藏风聚水,不能漏风、漏气,否则就是寒穴。
  风水勘测那天,李秃子的四个儿子都到场了,大家绕着山坡走了很久,本来我岁数没这么大,腿脚很利索,但七坝头一直搀着我,手里还端着个罗盘,弄得我反而很累。
  七坝头对那四个小子说:“我师傅做这行几十年了,从来没有打过眼,他选的风水个个都是藏风聚水的宝地,很多人家的后代都是大富大贵,有的还做了高官。”
  大肚子说:“那就有劳先生了!”
  我拿着罗盘,比划了一阵,然后说:“请问四位先生,是想将来财运好,还是官运好呢?”
  四老茅子抢先说:“财运,当然财运,有钱好办事啊。”
  二聋子说:“嗯,老四说的对。”
  三精神嘴一撇,说:“你们懂什么啊?还是做官好,有官就有财,一个地保一年还弄几万呢,还有以前和咱老爷子不错的那个徐副官,不就是一狗屁秘书吗,你看他肥的!我们家这些年就是没出一个当官的,所以每次有事还要大把大把地花银子消灾。”
  大肚子终于开腔了:“吵!吵!就知道吵!”然后对我说:“先生的意思是,这官运和财运必须分开,两者不能同时都好吗?”
  我心想:出这一千,就是等你这句话,如果一次都就给你们调整好了,那就显得太没技术含量了。我说:“有难度。”
  大肚子说:“先生只管操作,钱不是问题!”
  七坝头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我师傅要做法事的,这会消耗他很多元气,说白了,就是折寿。”
  大肚子说:“还请师傅慈悲为怀,在不伤害您身体的前提下,尽量给老爷子挑个好地儿,也让我们哥儿四个有官有禄。”
  我说:“风水是个长久之事,不一定非应验在你们哥儿四个身上,也可能是你们的儿子或孙子将来大富大贵。您这般心切,老朽不敢操作了!”
  大肚子说:“先生息怒。我们哥儿四个不是那个意思,只要后世有出息,能富贵,就好了。不在乎这一代两代的。”
  其实这就是风水术的诡秘之处,一说就是三代,等他儿子孙子长大时,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过去了,去哪找这个风水先生评理啊!
  于是顺水推舟,便在那个山坡上弄了个很大的道场,为他们划了埋葬范围,没出几日,李秃子就死了,下葬那天来了好多人,一群阿宝穿着道士服,围着坟坑转来转去,最后隆重地将李秃子下葬了。周围的人都说:“真是大户人家啊!这得花多少钱啊!”
  祖爷给所有风水局的口谕是:“别选在床道上。”意思就是说无论你怎么选,坟地绝对不能选在山间的床道长,因为这是过水的地方,一下雨会形成河床,如果选在这上面,那么坟地很容易被泡了,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我牢记这条口谕,所以给李秃子选了一个稍微凸起的地方,并告诉那四个儿子,说:“这叫龙腾虎跃之势,后世必出大官!”那四个小子笑得合不拢嘴。那一刻,我感觉他们的爹的死,给他们带来的更多的不是悲痛,而是快乐。
  这个世上,有一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我算尽天机,没想到老天却跟我过不去,这大概也预示着我们那个堂口命运的终结。
  李秃子下葬没两周,开始入夏,奇怪的是,那年的雨水特别勤,一连半个月,淅淅沥沥,有时大,有时小,结果最后出现山体滑坡,那个埋李秃子的高岗也被雨水冲得露出棺材盖,后来泥石流卷来,将墓碑和棺材冲出老远,大石块撞在棺材上,棺材被撞得四分五裂,等那四个小子上山查看时,棺材板东一块,西一块,十几米外,才找到李秃子的尸体,深深陷在泥石流里,只有一只烂手擎在外面,似乎在说:“这个坟地的风水好像不太好!”
  很快线人就把这消息传给祖爷,还说对方要抬着尸体来闹事。我和七坝头一听就吓傻了。忙给祖爷跪下:“祖爷,救我!”
  祖爷是掌门人,经历过大风大浪,眉头一阵紧缩,说:“起来,还没到那个地步!”
  线人说那哥儿四个跟国民党杀手有来往,这次恐怕必须交出一个阿宝抵命,否则过不去这个坎了。
  我说:“祖爷,如果要交出一个,那就我吧,这件事我是主导,七坝头只是随从,是我选的地方不对……”
  七坝头说:“不!祖爷,五哥没有错,人算不如天算,咱这个地方百年来从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这不能怪五哥,祖爷,明察啊!”
  祖爷没说话,我知道他大脑在急速运转,他在想办法,过了好久,他说:“你们先回去吃饭吧,这两天别四处走动,其他的不要管了。”
  我们一愣,想再说些什么,祖爷一挥手,“回去吧。”
  夜里,我和七坝头沽了两大壶酒,买了五斤烧肉,心想,先吃饱了,喝足了,就是死也不能做饿死鬼。
  以前也出现过这样的大事,为了保全堂口的整体利益,基本是要砍掉一只脚,或者几只脚,因为大家还要生存。
  我们不知道祖爷如何取舍,那一刻感觉我们的命就抓在祖爷的手里。
  一连三天,我们都活得战战兢兢,后来祖爷传话要我们参加堂会。七坝头换上他最喜爱的长衫,将头发润湿向后抿着,我也刮了胡子,出门前向着家乡的方向给死去的老娘磕了几个头,心想:这辈子没能给您尽孝,下辈子再孝敬您吧。
  堂会上,祖爷说:“这次漏局,责任不在五坝头和七坝头,天意啊,天意啊。”祖爷说话时,满是凄凉和无奈。
  后来二坝头告知我们,祖爷为了救我们,伤筋动骨了,花了大价钱,买通了几个胡子,还打点了几个特务身份的人,赔了人家好多钱。
  听了这些事,我和七坝头都哭了,七坝头说:“下次就是冒死也要做个大局,好好报答祖爷!”
  我说:“命是祖爷捡回来的,一辈子都报答不完。”
  七坝头提到的“下次”再也没有实现,很快全国掀起了打击“会道门”的运动,祖爷和大坝头被执行死刑,我们剩下的几个坝头都进了监狱。
  七坝头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才子,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心 比天高,命比纸薄。”他一直想大有作为,他的聪明和睿智也导致了他最后的灭亡,文革后,他缔造的特异功能神话将他再次送进了监狱,并最终死在监狱。七坝头安息了,带着他满肚子的风花雪月与愤愤不平。
  从七坝头家出来,回望他的遗孀和孩子,我感到无比凄凉。
十、三局两胜(三)
  一阵秋风袭来,树叶哗哗落下,我紧了紧大衣,朝巷子外走去。刚到大街上,就看到一群人围在道边,走进一看,有两个和尚模样的人正在摆摊儿算命,周围围了十几个人。凭借职业的敏感,我知道这是阿宝在做局。
  永远要记住一条定律:真正的出家之人,无论是僧,还是道,都是看破红尘,清心寡欲,他绝对不会满街跑着给人算命。那些身着佛道服饰的人,如果出现在街头巷尾给人算命,不过是阿宝们的低级伎俩罢了。
  我仔细观察了一阵,发现除了这两个伪和尚之外,还有两个托儿,是两个女的,他们是一起的。其中一个女的扮红脸,另一个扮白脸,一个非要算,一个拉着她说,算这个干吗,都是封建迷信,最后那个女的说:“我试一试,不准我就走!”
  结果可想而知了,算得奇准无比!而且另一个女的也算了,也是很准。两个人算完后,说:“师傅,多少钱啊?”
  那男的说:“施主,我们是xx山寺院的,化缘到此,出家人要钱没用,你就捐点香火钱吧,将来这些钱都用于寺院的修缮,也算积了一份功德。”
  那两个女的说:“师傅真是善人啊。捐多少啊?”
  另一个男的说:“捐多捐少随缘,这个东西没多没少,从自己心里出,。”说着拿出一个本子,打开后递给那两个女的,“两位施主自己写吧,写多少捐多少,也写下你们的名字,以后会刻在功德簿上。”
  我不禁掩面,心想这种手法爷几十年前就用过了,你们还在用。这就是一个套儿,本子上的名字和捐款都是他们自己写的,用不同的字体,模仿不同的人,每个名字后面基本都写着100元,200元,也有50元的,看似让你自己写,但他们前面写的这些数额已经很大了,如果你接过这个本子,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写五毛、一块的。因为人都有脸,都好面子,前边都是50元、100元、200元的,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写个10元、20元的。
  80年代中期,钱很实啊,上个街拿10块钱都花不了,白菜1分钱一斤,韭菜2分钱一斤,西红柿最贵1毛一斤,猪肉4毛一斤,10块、20块都是大钱啦。
  我看到一个老太婆算完后,颤颤抖抖地从兜里掏出一个手绢,将身子转过去,哆哆嗦嗦地打开,里面都是一毛一毛的零票,数了数大概一块钱,都递给了那个男的。她说她不会写字,让那个男的帮她写上。
  善良的人啊,总是被骗子的伎俩蒙蔽了双眼,我沉不住气了,盗亦有道,阿宝圈里也有行规,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杀贫的,眼前这些孙子辈的阿宝已经让我忍无可忍。
  “给我算一卦吧。”我跻身向前。
  其中一个男的抬头看了我一眼:“老人家,您是给自己算,还是给家人算?”
  我说:“给自己。”
  他说:“您算哪方面啊?”
  我说:“算身体。”
  他说:“那您把您的生日时辰告诉我吧。”
  我随便报了一个八字。
  那小子装模作样地叨咕了一阵,说:“老人家,您这两年身体不太好啊。”
  我心里一阵发笑,这么多年了,技术一点长进都没有。他看我不言语,又说:“大爷,您是不是总感觉力不从心啊。”
  我说:“也没有啊,这两年身体还挺硬朗。”
  他一愣,说:“那您还让我看身体啊?”
  我说:“对啊,现在硬朗不代表以后也硬朗,我想知道我什么时候死啊?”
  周围的人都笑了。那小子脸上挂不住了,闷闷地说:“老人家,算命要虔诚啊,这不是闹着玩的,”
  我说:“我很虔诚啊,我想算算自己什么时候死,好有个准备啊。”
  他一听,以为是家里人不孝顺的那种情况,赶紧说:“老人家,我算你的儿女有点不孝啊。经常让您老受委屈啊。”
  我一声叹息,“唉。”
  他以为说准了,紧跟着说:“老人家,别太难过,我们可以帮你破一破。”
  我说:“不是。我就是儿女太孝顺了,我才想知道什么时候死,不想拖累他们啊。”
  那小子的鼻子已经歪了,向旁边那个男的使了一个眼色,旁边那个男的说:“老人家,你这种情况比较特殊,咱借一步说话。”
  他把我拉到一个拐角没人的地方,冷冷地说:“你不是来算命的。”
  我说:“你们也不是算命的。”
  他说:“我们师兄弟两人是化缘到此,无非是找点盘缠,不知哪里得罪先生了?”
  我说:“不是两人,是四人。”
  他愣了,“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说着,右手伸向后腰。
  
  我知道他们都带着家伙呢,流窜作案的阿宝都这样,我说:“现在全国严打,你不是想进去吧?光诈骗就够判几年的了,再加上故意伤害,你还真想死啊。”
  他又愣了,一动不动,我死死地盯着他,对峙了一会儿,他笑了,一抱拳:“前辈!初来贵地,小的们有做的不到的地方还望多担待,所有的钱我们对半分,请前辈别见怪!”
  我也笑了:“现在才看出是前辈,你打眼打得也太厉害了!”
  他赶忙一鞠躬,说:“风子顶水河上漂,熏嘴开吃头一刀,在下80小举人,敢问大师爸?”
  我一听,都是黑话,“风子”是马的意思,熏嘴是狗的意思,举人和大师爸都是阿宝们的等级和排辈,他的意思是说,他们这几个人是流窜作案的阿宝,今天在这个地方是第一次行骗,他是80年晋升的举人头衔,问我是个什么情况。
  阿宝们的等级,依次是大学士、榜眼、探花、翰林、进士、举人等,大学士是一个地方的最高首领,对外称呼为“大师爸”,祖爷就是“大师爸”。不同地方的阿宝在江湖上碰面,如果搞不清辈分,年龄小的往往对年长的以“大师爸”相称,表示对长者的尊重。
  我说:“弓嘴不下蛋,扁嘴老趴窝,在下50年魁才榜眼。”
  这又是黑话,弓嘴是鹅,扁嘴是鸭子,我的意思是告诉他,我早就退出江湖了,我是1950年越级提拔的榜眼。
  这一报名号不得了,那小子跪下了,“大师爸在上,受小的一拜。”
  后来他又把那三个人叫来,说:“今天不打场子了,有前辈在。”
  随后,他们收拾了一下,我们五人去了一个小餐馆。
  行过见面礼,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开始聊起来,他们其实是两对夫妻,做这行有几个年头了,说这两年严打得厉害,生意很难做了。
  我说:“难做就别做了,做点什么不好。”
  一个女的说:“大师爸怎么这么说?您当初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我说:“是啊,那时候更苦,正是因为我走过这段路,所以才劝你们别再走了。”
  那女的说:“大师爸,我说句大不敬的话,您别见怪。”
  我说:“一家人,尽管说。”
  那女的看了看那几个人,说:“您那些年有了积蓄了,该有的都有了,所以才能收手啊,等我们像大师爸一样,也会收手的。”
  我喝了一口酒,长叹一声,说:“我料到你会这么说。我不妨给你们讲讲我的历史吧。”于是我从48年做阿宝开始讲,讲到如何行骗,如何做局,如何漏局,讲到祖爷的死,大坝头的死,二坝头的死,贼猫的死,最后讲到七坝头的死。讲到伤悲处,自己不觉流下眼泪。
  最后我说:“你们只看到了阿宝们赚钱时的快乐,花钱时的逍遥,却谁也不愿意面对阿宝最后的结局,悲哀啊,悲哀。”
  饭桌上,一片寂静,窗外的月亮默默地划过。
  最后那个领头的男的说:“大师爸能跟我们讲这些,小的们受用了!我们考虑考虑吧。”
  我说:“但愿你们能想明白。”
  “大师爸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小的们还来看您。”
  我把自己的联系地址给了他们。吃完饭,大家都散了。每个人都默默的,都在想着什么。
  回家的路上,我想,今天来给七坝头烧“五七”,没想到还碰上这么一个局,七坝头生前一直想和我再做个局弥补祖爷的损失,这个局就算我俩做的吧,不同的是,这次是个劝善的局,我替你不再坑蒙拐骗。
  后来,1992年的时候,有个老板突然造访我家,就是当年那个领头的男的,他说当年我的话唤醒了他,回去后他和他爱人思考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洗手了,两人去了深圳,先在一个鞋厂打工,后来自己搞经销,如今已发展成一个小有规模的公司,现在回来看看大师爸。
  我笑着说:“别叫大师爸了,都过去的事了。”
  他爱人说:“辈分不能变,大师爸就是大师爸。”
  我问他:“那两个人呢?”
  他们说:“不知道,他们没有放弃,至于现在如何,好多年没联系了,不知道。”
  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要肯回头,就能上岸,怕的是一辈子不回头。我庆幸自己当年的一番言辞挽救了两个晚辈,我又后悔没能多说一点,让另外两个人也翻悔。路是自己选的,也是自己走的,至于路的尽头是什么,走到了自己必然也就知道了。
  
  十一、二坝头那些事儿(一)
  送走七坝头,想起二坝头。近些年好多了,前几年总是梦里见到他,脑袋血糊淋淋的,要我偿命。我曾为二坝头的死而愧疚,但每当看到祖爷的妻子和孩子能够快乐地过日子,我心里就踏实点。
  二坝头是个传奇。他15岁就跟了祖爷,那是1928年,正值北伐前夕,很多地区都散布着“妖妇摄魂”的恐怖流言。事情起因于一个南京的小男孩,在街头与伙伴玩耍,这时走来一个妇女,在孩子头上摸了几下,然后转身而去,结果这孩子马上脸色惨白,四肢僵硬,两眼直勾勾地也不说话了,从此把魂丢了。
  这个传言很快遍布整个南京城,后来又波及其他地区。结果很多家长都担心自己的孩子被妖妇把魂勾去,纷纷给孩子扎红头绳,在孩子兜里揣桃树叶,用来辟邪。后来又传言那妖妇连成人也不放过,于是成人们也纷纷扎红腰带,后来干脆把女子月经的经布剪成一块块,放在各个兜里,生怕自己的魂魄被妖妇摄走。
  祖爷正好利用这个契机,大赚了一笔。有天祖爷在街上走,对面过来一个男孩,直接朝祖爷撞过来,祖爷一看就是个贼,三下五去二,就把这小子胳膊拧住了。祖爷说:“小小年纪,就干这个!小心我把你交给妖妇,把你的魂摄走!”
  那小子脸一横,“我才不怕呢!”
  祖爷仔细打量他,浑身上下确实没扎什么红头绳,祖爷笑了笑,说:“你不怕死啊!”
  那小子说:“鬼才相信呢!”
  祖爷有点喜欢着个家伙了,说:“为什么偷钱包?”
  那小子脖子一歪:“饿!”
  祖爷放开手,拍拍他的脑袋:“跟我走。”
  那小子说:“干嘛?把我送给妖妇吗?”
  祖爷扇了他一下:“去吃饭!”
  祖爷在一个街面的馄饨馆停下来,给他买了一碗馄饨,这小子三两口就吃光了,也不怕烫,祖爷又给他买了一碗,很快又吃光了,祖爷笑了笑:“你还能再吃几碗?”
  那小子说:“你买得起,我就吃得下。”
  祖爷一挥手,说:“好!店家,来十碗!”
  那小子松了松裤腰带,斯哈斯哈地大吃起来,一共吃了12碗。祖爷笑了,这小子是个人才!
后来才知道这小子父母死得早,八岁就流浪街头了,祖爷打算留用这个小子。他就是以后阿宝圈里赫赫有名的二坝头。
  刚跟祖爷时,二坝头不服调教,要把街头随意惯了的毛贼变成规规矩矩的阿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祖爷没少打他,打他他也不哭,好像打得不是他。
  最后祖爷没辙了,说:“你走吧!”他才开始服软,离开祖爷他没饭吃。后来二坝头渐渐服了祖爷了,因为祖爷比他聪明万倍,每次他刚要张嘴,祖爷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二坝头的胆子很大,什么事都敢做。尤其玩扎飞术,简直玩得炉火纯青。
  在正式扎飞之前,祖爷曾有意试探他的胆子。
  祖爷告诉他:“你不是说你不怕鬼吗?我听说城外三里岗那个破庙里刚饿死一个乞丐,今晚你去把他的衣服扒下来,回来交给我。”
  二坝头说:“这有何难?又不是没干过这事。以前冷得受不了时,我还扒过刚下葬的人的寿衣呢。”说完就要出发。
  祖爷说:“等下。我听人说,饿死的人,死后都变饿死鬼,半夜子时还会张嘴,如果你喂他吃东西,他还能吃,不知是真是假,你去时带上一碗米饭,喂一喂那个乞丐,看看会不会张嘴。”
  二坝头笑了:“净瞎说。哪有这样的事!”
  晚上,模糊地月光笼罩着老城。二坝头把一小碗米饭用布头包了,揣在腰间,踩着月光出发了。
  那是个早就没人管的山神庙了,木门破了几个洞,二坝头走了一个时辰才走到那里。四周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声蛐蛐叫。
  二坝头定了定神,推门,门轴坏了,再使劲,门咯吱一声,开了,一股死人的葬气味扑面而来。人死后,身上会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俗称葬气,这种味很特殊,甜甜的,又腥腥的,传的也很远,所以乌鸦总能找到。
  二坝头摸黑找到那具尸体,借着门缝的几缕月光,开始扒衣服,忽然想起腰间那碗饭,赶忙解开布头,拿了出来,用手抠了一把米饭,塞到尸体嘴边,心想:“你要能吃才怪呢!”
  没想到那尸体果然张嘴了,慢慢张开,还发出呃的一声,二坝头怀疑自己看花眼了,使劲眨了眨眼,确实是张开了,二坝头颤颤抖抖地将米饭塞入尸体口中,那尸体慢慢咀嚼起来,二坝头傻了,头皮一阵发麻,眼见那尸体已将米饭嚼完,咕噜一声咽了下去,呃的一声,又张开嘴了,二坝头疯了,“去你妈的吧!”他将碗直接砸向那尸体的嘴脸,那尸体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嗷嗷大叫。二坝头拔腿就往外跑,一溜烟跑回城里。
  祖爷正在等他,见他满头大汗地回来了,问:“衣服呢?”
  二坝头上气不接下气,说:“坏了,坏了,碰到真的了,吃了,真吃了……”
  祖爷哈哈哈大笑,“他吃你就喂他嘛,他是饿死的,你喂他也是积功德。”
  二坝头说:“太怪了!我见他张嘴吃了,我就把碗砸到他脸上,他竟坐了起来……”
  祖爷一愣:“你砸他脸上了?”
  二坝头说:“嗯,砸完就跑了。”
  祖爷说:“等着吧。”
  二坝头说:“等什么?”
  祖爷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大坝头从屋外走来,满脸是血,二坝头一惊:“大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大坝头怒火中烧:“还问我!你他妈下手太狠了!”
  祖爷笑了,“快去洗一下吧。”
  这是一个局,那饿死的乞丐,是祖爷让大坝头假扮的,真正的死人已经被大坝头挪走了。但谁也没想到二坝头受刺激后会恼羞成怒,直接砸了大坝头,从此,大坝头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疤。但祖爷也越发喜欢二坝头了。
  
  十二、二坝头的哪些事(二)
  1932年日本海军陆战队进攻上海,国民革命军组织抵抗,老蒋下令不抵抗,搞妥协,结果死了很多人,只换来一个《淞沪停战协定》,最后国民党第十九路军匆忙撤离上海西进剿共。
  祖爷没想到这个事件会为他带来赚钱的机会,也是一个差点掉脑袋的机会。
  尽管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就发布了禁烟令,但民国期间烟土生意依旧很猖獗,很多官员都是表面上禁烟,私下里却进行着烟土勾当。甚至,到后来,由于国民政府货币贬值,很多高官巨贾都以私藏烟土来保证自己的财富不缩水。
  十九路军撤离后不久,一个“特商”找到了祖爷,特商是黑话,是对从事烟土买卖的人的称呼。那特商姓贾,人称贾四爷,跟军阀和黑帮素有来往,也是祖爷多年的老友。
  贾四爷告诉祖爷,有一个大生意,问愿不愿意做。祖爷问什么生意,贾四爷说:“吆死人!”
  祖爷一愣,“吆死人”是中原某些地区的旧俗,就是将客死他乡的人,尤其是战场上死的人,通过招魂术,将尸体招回故乡,不至于让他们变成孤魂野鬼,在湘西这叫做“赶尸”。
  祖爷深知这“吆死人”的猫腻,其实都是活人干的活。先将死尸洗干净,用刀把肚子抛开,将五脏六腑都掏空,再泡上药水,防止尸体腐烂,然后一个人将死尸背在身上,换上一个大葬袍,将尸体和自己罩在一起,然后这个人带上草帽,脸上粘上条符,扮死尸,另一个人在前面一边摇摄魂铃,一边扔纸钱,两个人一唱一和,一直将死尸背到家为止。
  如果尸体比较多,就会用铁丝从尸体锁骨下穿过去,然后绑在条棍上,穿成串,五脏六腑都掏空了,只剩一个空壳子,也不太重,找两个力气大的人,将条棍架在肩上,前后抬起来,驾着走。
  赶尸是个力气活,更是个胆气活,一般人干不了。
  祖爷问:“这活又累又没油水,四爷怎么想起这活来了?”
  贾四爷在祖爷耳边密语几句,祖爷脸色慢慢舒展开了。原来贾四爷要弄一批烟土到南方,当时风声太紧,又兵荒马乱,不敢明着走,怕生变数,就与国民党的一个机要秘书商议,通过“吆死人”的方法,瞒天过海,名义上是为了壮烈牺牲的战士魂归故里,实际是借这些尸体运送烟土。
  贾四爷说:“只有这种方法,官不管,民不问,猫狗都躲着走,绝对安全。你手底下玩扎飞的人多,可以扮个招魂大师,天作之合!”
  为了钱,人可以丧尽天良,其实人比鬼更可怕。祖爷看着贾四爷胸有成竹的样子,说:“军方的人可靠?”
  贾四爷说:“姚副官,你见过的,都是多年交情了,那边给他多抽几成,他拿了钱,又为烈士家属做了好事,一举两得,肯定不会出事。”
  见祖爷沉思,贾四爷忙说:“除了姚副官那份,剩下的我们二一添作五!”
  祖爷思考了一会儿,说:“好。”
  祖爷做了周密计划,交付二坝头去实施。临行前,祖爷吩咐说:“一定要小心,千万别弄出纰漏!”
  二坝头一拍胸脯:“您放心吧!玩死人我在行!”
  二坝头带着五个小脚出发了,找到接头人,将五个有军衔的死尸掏空了,把烟土先用牛皮纸包了,再用塑料包一层,放进尸体空荡荡的肚子里,塞满后,用线将肚皮缝好,人的肉是分层的,要一层层缝,否则会漏出来。
  弄好后,五个小脚背上死尸开始出发,二坝头在前面扮演招魂先生,左手拿铜铃,右手撒纸钱,一路口念咒语,凡过往之处,人皆避之。
  走了一天,小脚们就开始喊累了,背着一个死人,肚子里满是烟土,上下七八十斤呢,时间长了,会出汗,尸体的葬气味和药水味儿混在一起,熏得人恶心。
  二坝头求财心切,说:“快走,快走!”
  小脚们怯怯地说:“二爷,这太沉了,实在走不动了。”
  二坝头气得鼻子直冒烟,“一群废物!”
  尽管二坝头不停地喝骂,队伍还是越走越慢,二坝头开始想主意了。他对小脚们说:“我有一个办法,既能把事办成,又能减轻你们的重量,你们干不干?”
  小脚们面面相觑,说:“二爷……什么办法啊?”
  二坝头说:“吆死人是有规矩的,招魂回去的死尸,回到家先不让亲人见,等赶尸匠做完法事,将尸体整理好入殓后,家人才能探棺,而且绝对不能哭,否则冤魂不安,会出窍,直到入土埋葬完毕后,才能大哭。”
  小脚们说:“这大家都知道啊,跟我们有关系吗?”
  二坝头说:“笨蛋!我们把死尸的脑袋砍下来,身子扔掉,弄几个背篓,下面放烟土,上面放脑袋,照样穿上你们这身葬袍一罩,神不知,鬼不觉,轻轻松松就回去了!”
  小脚们一听,害怕了:“那……万一家人验尸怎么办?”
  二坝头说:“呆子!到时候弄个木头桩子,塞点棉花,穿上寿衣,把脑袋往上面一插,家人只要看到脸就足够了!”
  小脚们还是担心:“这事儿祖爷不知道啊,万一他知道了……”
  二坝头愤愤地说:“你妈的!万一,万一,我们几个不说,谁他妈知道啊!爱弄不弄,要不你们就接着背!快走!”
  小脚们互相看了看,说:“二爷,我们听您的,听您的!万一出了事,还有您呢!”
  二坝头一笑:“妈的!一群胆小鬼!”
  到了目的地,将烟土掏出后,二坝头赶紧安排小脚连夜弄了五个木头桩子,怕木头太轻,抬棺入葬时露馅,又把棺材底下铺了一层沙土,沙土上面是寿衣垫子,给木头穿上崭新的寿衣,又塞进很多棉花,造出一个人形,衣袖和裤筒里也都支上树枝,最后将一根粗号铁丝从脖子下面插入脑袋,另一头插入木桩子,接茬处用布包了,和寿衣合在一起,天衣无缝。
  二坝头将烟土交给接头人后,去了客店,祖爷和贾四爷早就在那里等候了。
  “没出什么意外吧?”祖爷问。
  二坝头笑着说:“一切顺利!”
  祖爷看了贾四爷一眼,贾四爷满意的笑了。祖爷也笑了。祖爷是个力求完美的人,做局必须做得完美无缺,他才高兴。
  第二天探棺,死者的家属和姚副官都到场了。二坝头一身道袍,带着几个小脚,围着棺材绕了几圈,又撒纸钱,又念咒,最后给死者的嘴里塞上铜钱,这是当地的风俗,目的是让死者在黄泉路上打发小鬼的。
  二坝头塞铜钱时,很费劲,因为死者的下颚都被铁丝捅漏了,舌头和上牙膛串在了一起。后来一切整理完毕后,二坝头说:“可以探棺了。”
  那些家属忍着巨大的悲痛,围着棺材,痴痴地看着自己的亲人。这里面躺着的,或者是他们的儿子,或者是他们的丈夫,或者是他们的爸爸,但谁也想不到他们的亲人只剩一颗脑袋,肉体早已在利欲熏心的阴谋中丧失了。
  探完棺,认完亲,家属向姚副官鞠躬致谢,姚副官还以军礼,家属也向二坝头致谢,二坝头虔诚地回礼。
  至此,这个局时完美的,但接下来的一幕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一个老夫人实在忍不住内心的丧子之痛,竟扑向棺材,去摸儿子的身体,抓了几下,差点把整个衣服扯下,二坝头赶紧把他拉了回来,说:“夫人!千万不可!千万不可啊!”
  但为时已晚,那尸体的“腿”露了出来,是一根树杈。老夫人惊讶地大喊:“我儿子的腿呢,我儿子的腿呢?”
  这一喊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因为这几个人就是中了几枪,都是全尸,姚副官钦点的!姚副官快步走了过来,想要验尸,祖爷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姚副官看出了祖爷眼睛里有话,停住了。
  现场空气凝固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此刻,祖爷又一次显示了他超人的机敏和智慧,他大声地对大家说:“战场征战,枪林弹雨,这几位军官为国捐躯,有的人被炮弹炸掉了腿,有的被炸破了肚子,我这几个徒弟怕各位亲人伤心,入棺之前,为他们做了整理,目的就是不想让各位家属过度悲伤!这都是徒弟们的良苦用心啊!”
  姚副官恶狠狠地瞪了祖爷一眼,“哼。”但也不敢发作,因为他也有份。
  祖爷接着说:“招魂的规矩大家都知道,之前姚副官都跟各位交待过了,如果各位再哭哭啼啼,那么死者的魂魄就更不安了,到时候魂飞出窍,成了孤魂野鬼,可就枉费大家一片苦心了。请各位节哀,一切等下葬后再说!”
  老夫人一听这话,渐渐安静下来,不哭了。
  二坝头赶紧对小脚们说:“下葬吧。”
  棺材抬入早已挖好了坟坑,亲人开始圈土,这叫圆坟,亲人圆过坟后,二坝头一声令下,大家拿起铁锹,很快将棺材埋好,并将刻好的墓碑竖起。
  
  一切都安葬完毕后,二坝头在墓地前划了个圈,将准备好的一沓沓纸钱放在圈中点着,口中念叨:“赤条条来,赤条条走,前世不知今生事,爹生娘养混日头;冤亲债主不再续,死后黄泉无对头;发——丧——喽——”
  随着二坝头一声哀号,唢呐手吹响了唢呐,亲人们放声痛哭起来,姚副官命令手下鸣枪致哀,所有人鞠躬肃穆,哀乐荡漾,哭声震天。
  姚副官也流泪了,毕竟这都是血染沙场的抗日弟兄。人,尽管总是被物欲遮盖了双眼,但心底的那丝善念,却总会不自觉的流出。
  葬礼结束后,祖爷,姚副官,还有贾四爷,回到寝室。
  “二坝头!”祖爷叫二坝头进屋。
  几个小脚战战兢兢地看着二坝头,二坝头一笑,“放心吧,所有事我兜着!”
  “怎么回事?”祖爷沉着脸问。
  二坝头看了姚副官和贾四爷一眼,“嗯……”
  “说!”祖爷一声吼,震得屋子嗡嗡作响。
  二坝头身子一颤,扑腾跪下了:“祖爷,我错了,是这么回事……”
  二坝头将整个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屋子里一片寂静,姚副官和贾四爷都看着祖爷。祖爷面无表情,默默地对二坝头说:“你是自己动手,还是我动手?”
  二坝头看着祖爷,祖爷还是没有表情,二坝头又看看那两位,根本没有帮着说情的意思,二坝头叹了一口气,“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己来!”
  二坝头叫小脚拿来一把菜刀,说:“祖爷,我认错了!”说吧,把左手的小手指放在桌沿上,右手挥刀,咔!小手指头剁了下来!鲜血很快流了一地,那根小手指愣愣地横在桌角上,二坝头咬着牙,没吭一声,满脑门都是汗。
  姚副官看了看二坝头,又看了看祖爷,什么话都没说,起身走了。贾四爷点点头,对祖爷说:“算了。总算没漏局。否则,让老蒋知道了,我们都得挨枪子儿!”
  从此二坝头只有九根手指头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记恨祖爷,但祖爷并没记恨他,祖爷这样做也是没办法,一来给贾四爷和姚副官一个交代,二来,也灭灭二坝头的锐气,否则以后不好带。
  后来祖爷再次聊起这件事时,还是心有余悸,如果当时这个局被揭穿了,那国民党高层肯定震怒,祖爷,姚副官,贾四爷,还有二坝头和那些小脚,都得死。
  
  十三、二坝头的那些事儿(三)
  二坝头整天研究扎飞术,时不时地和祖爷探讨,祖爷很欣赏他的点子,有时大家一起喝酒时,祖爷会当着其他坝头的面,夸奖他。七坝头最看不惯二坝头,在七坝头眼里,二坝头就是个人不人、鬼不鬼,不学无术的东西,天天扒坟窝子的主儿,哪能和自己的满腹经纶相比?
  二坝头总是玩扎飞,整天和死人、纸钱、香火、朱砂打交道,以至于我们总是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着葬气味,这种味儿似乎洗不掉。所以逛窑子时,姑娘们都不太爱和他亲近,每当这个时候,七坝头才会感到心理很平衡,因为他吟诗作赋、出口成章,长得又好,哪个姑娘见了都喜欢。
  二坝头玩扎飞,有一次把自己给扎了。这事说来蹊跷,就连祖爷也不得不称奇。
  民国25年,一个布衣店的掌柜的女儿死了,为情而死。她爱上一位进步青年,就是每天站在大街上发传单做演讲的那种知青,老掌柜怕这种人会惹事,又穷得叮当响,所以死活不答应这门亲事。那姑娘就央求他爹,老掌柜就是不点头。姑娘就与那个男的商量,想让那个男的亲自找他老爹谈,实在不行就给他老爹双双下跪,一直跪倒同意为止,结果那男的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跪天,跪地,跪父母,其他人我不跪!”
  女的流着泪说:“他将来也是你的岳父啊。”
  男的说:“现在不是,他看不起我,贬低我,贬低我们之间的纯洁爱情!他就是个买办资产阶级!我不跪!”
  女的说:“那我们私奔吧。我们走,走得远远的,走到天涯海角,再也没有人找到我们,我们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男的说:“为什么要走?大丈夫办事光明磊落!苟且之事怎能做!”
  女的说:“你们这不是要逼死我吗?”
  男的说:“如果你死了,我也死,生不能做夫妻,死也要在一起。”
  男的说这句话时,没想到姑娘会当真,当晚,姑娘留了一封遗书,半夜投井自尽了。等尸体捞上来时,都泡肿了。那男的倒是没死,就是疯了,每天失魂落魄地走在街头,蓬头垢面,往日雄姿英发的劲头再也没有了。
  老掌柜好悬没哭死,边哭边说:“傻闺女啊,爹要知道你以命相博,爹什么都答应你!”老掌柜觉得愧对自己的闺女,要为她大办一次丧事,周围的人都告诉他:“这种横死的,是不宜大办丧事的。最好的方法是合一个阴婚,也算对得起死去的姑娘。”
  那个年代,合阴婚是很流行的一种丧办,意思是没有结婚的青年男女,如果死了,那么他在阴间就会孤单,如果没伴,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此时就要找一个伴,如果死者是个女的,就要找一个死前没结婚的男的,如果死者是个男的,就要找一个死前没结婚的女的,将两人合葬。
  这种合葬的机遇也不是随时都有,有的死者等了好几年,才有个年龄相仿的新死异性,然后家人马上托人说阴婚,等对方下葬时,将自己孩子的棺材挖出,将骨骸弄出来与新死的人放在一起,装进一个新棺材合葬,这样两个孤魂才能结成阴间的连理,才能安息。
  
  老掌柜此时就是发愁找不到合适的男的合阴婚。
  二坝头嗅到了这个信息,知道这是个发财的机会。于是线人开始撺掇,说有位道长能够招魂,姑娘是委屈而死,魂魄游荡不定,必须要做个法事招魂,将魂魄安定了,再合婚,否则合不住。
  老掌柜满脑子都是愧疚,这个建议很快就接纳了。这其实是个“千”,如果你直接上门合婚,怕人家有猜忌,二坝头以道长的身份出现,会给人以信任感。见这一千千中了,二坝头随即出“隆”,他思前想后,想出一个天怒人怨的损招。他对老掌柜说:“自己出家前,家境很好,有个弟弟,后来得病死了,死时18岁,自己的弟弟这些年也是孤坟独身,如果老人家不嫌弃,可以合一阴婚。”
  老掌柜看到了希望,问二坝头:“道长家里还有何人,父母什么意见?”
  二坝头说:“父母因忧郁过度,也先后去世了。如今只剩自己一人,所以才看破红尘,捐出万贯家私,一心出家为道。”
  老掌柜感觉这户门当户对,说:“道长这份机缘,真是救了老朽了,我愧对小女,希望她能合个好人家,在那边过得好。”
  其实二坝头根本没什么弟弟,他就是派小脚们在荒山野岭处找个年久失修、无人祭祀的荒坟,把人家挖出来,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换口新棺材,就抬到了老掌柜的家里。这真是行骗行到鬼头上来了!
  其实这种横死的人做道场,一般道士是不敢接的,尤其是半夜死的女的,传说那都是要变厉鬼的,二坝头不怕,自称生来就不怕鬼。
  合婚那夜,二坝头带着十几个小脚做法事。院子里摆了一口大红棺材,里面装着所谓的他“弟弟”的遗骨。女孩的尸体穿着寿衣躺在木榻上,等做完法事就一同入殓下葬。
  二坝头点上香,拿着做好的符,贴了姑娘一身。然后披头散发地晃来晃去,口中念念有词。
  天上的月亮正亮,忽然有个黑影嗖得一声钻上了院子里的大树,众人一惊,一看,不知道从哪跑来一只野猫,爬到树梢的位置,趴在一个树枝上,眼睛放着绿光,看着下面。
  二坝头继续作法。这时,姑娘生前养的一只家狗,从狗窝里爬出来,悄悄地溜达到停放姑娘尸体的木塌下,趴了下来。
  二坝头曾经和祖爷探讨过《扎飞秘本》,其中有一句话是:“云遮月,猫狗尸心同一线,尸必诈!”说的就是阿宝们做法事时,千万要注意一种情况,就是当云彩遮住月亮的时候,如果此时猫的心脏,狗的心脏,死人的心脏,三条心处在同一条线上时,会发生诈尸的现象。诈尸就是尸体突然复活,跳起来,像恶鬼一样乱追乱咬。但祖爷和二坝头都不信,认为这是吓唬人的瞎话。
  法事还在进行,一个小脚围着尸体转时,突然发现了床下那条狗,一种不祥的预感布满全身,他看了看树梢的那只猫,正瞪着幽灵般的眼睛看着这一切,这三颗心似乎正在一条直线上。他拍了一下二坝头的肩膀,刚要提醒,一团乌云移动,眼看着月亮没入云层。
  还没等二坝头反应过来,那女尸腾地坐了起来,猛地睁开眼睛,张着大嘴,扑向二坝头。二坝头吓得扔下桃木剑就往外跑,所有的人都吓呆了,那女尸好像认人似地,啊啊地叫着,支着两只手,朝二坝头追去。
  二坝头心怦怦跳,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死人诈尸后,力量出奇得大,仿佛什么东西附在那女尸的身上,跑得像野兽一样快,很快就追上二坝头,将他扑倒在地,张着大嘴,龇着牙,要啃二坝头。
  二坝头拼命支撑着,大喊:“小吴子,你们几个快来!”
  那几只脚拿着棍子从后面赶来,用力打女尸的后背,女尸死死地扑在二坝头身上,从他额头上硬生生地啃下一块皮,血肉模糊。
  那几只脚用棍子拼命打,女尸终于撑不住了,呃得一声,身子一挺,栽在一旁。阳气散尽,彻底死了,但死不瞑目,眼睛死死盯着二坝头。
  众人纷纷扶起二坝头:“道长,没事吧?”
  二坝头哆哆嗦嗦地说:“没事,没事,这是尸诈,尸诈,幸亏我道法高深。”那几个小脚在旁边不禁低头,心想:什么道法高深,要不是我们几个赶得快,你恐怕就被啃光了!
老人们常讲: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尤其这个“色”字,不知折了多少汉子!
  祖爷生前也做过不少美人局,有时会让一些女阿宝充当妓女,去勾搭那些高官巨贾,有时会让一些男阿宝充当有钱人,去妓院调戏那些和高官巨贾们常有来往的妓女。这两种手法目的都一样,就是套取信息,择机出千。
  当时那种社会,妓院是整个社会的信息窗口,多少机密都从妓女口中流出。因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一旦上了床,动了情,就会掏心窝子,平日里不敢说的话,床上都敢和对方倾诉。
  祖爷做的最大的一次美人局,是做军统局情报处一个上校的局。那上校在军情处任副处长,是军统头子戴笠一手提拔起来的,戴笠本身就是一个很迷信的人,经常找人算卦,为了弥补自己命局中缺水的现状,先后取了“汪涛”、“涂清波”、“沈沛霖”、“洪淼”等十几个带水的名字,他还荒唐到把曾国藩的《冰鉴》、麻衣道人的《麻衣相法》等算命看相的书编为特务教材,作为特务们的必修之课。在戴笠的影响下,他手下的特务们都迷信得不得了,有事没事就会参访高人,探讨命理。
  江淮地区的一位“大师爸”看出了这里面的玄机,就过来与祖爷联系,密谋出千。祖爷不敢冒然答应,说:“和军统特务们打交道,还是小心为妙。”
  那位“大师爸”,真名叫张恩瑞,和祖爷同出一门,往上推几代,先人都是天地会的成员。说到底,这个张恩瑞,还是个爱国人士,早年加入过“工人纠察队”,“四一二”政变后,他誓死追随上海第一杀手王亚樵,与国民党势不两立,他圈来的钱,很大一部分都交给王亚樵,用于杀手们的活动经费。王亚樵死后,他“跳场”了一段时间,风声过后,又重出江湖。
  王亚樵先后策划过刺蒋、刺宋、刺汪等震惊中外的暗杀活动,炸死日本派遣军司令陆军大将白川义则后,更是名声大噪,蒋介石每次提到他,假牙就会发酸。
  这么厉害的一位人物,最终还是死在一个叫婉君的女人手上。戴笠一手策划了美人计,令一代枭雄命归黄泉。
  “军统特务都是好色之徒,又很迷信,江淮地区各大妓院的头牌都被他们占尽了,现在天下大乱,正是捞钱的好机会,他们设计弄死九爷(指王亚樵),我们圈他们点钱,又怎么了?”张恩瑞说。
  祖爷说:“话虽这样说,但军统的人不好惹,挣了钱得有命花才行啊!”
  张恩瑞摇摇头:“唉,这种日子,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啊。”
  祖爷听出他话里有话,祖爷也不着急,说:“此事需从长计议。”
  张恩瑞一听“从长”二字,急了,“我就是自己摆不平,才来找你的,你从长计议,还不如直接拒绝我。九爷生前也待你不薄啊,你刚出道那会儿还接济过你!”
  祖爷笑了:“这跟九爷有什么关系?要说报仇,你可以去投军,战场上见,也可以拾起九爷的枪,继续搞暗杀,我们做的是一个行当,手下几十个兄弟,要吃饭的。做老大的要替兄弟们考虑。”
  张恩瑞瞥了祖爷一眼,冷笑一声,“哼哼”,似乎有话要说,又迟疑回去,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还别小看我,告诉你也无妨,近期我就是在筹钱,已经搞了十几条枪,老蒋不抗日,我抗!”
  这话倒出乎祖爷的意料,祖爷大惊,“你要起山头?”
  张恩瑞笑了笑:“阿宝这个行当我不想干了,不是长久之计,九爷死后,我更觉得没意思了,大丈夫生在天地间,如今国难当头,鬼子步步紧逼,我们还在苟且偷生,没意思,真没意思。我打算投靠李济深,他和老蒋不一样,他是抗日的,九爷生前就寄居在李济深的旧宅,受他的保护。光棍一根去了也不好,我打算拉起一伙人,到了那边也好说话。”
  祖爷说:“你圈钱是为了买枪?”
  张恩瑞说:“如果有可能,也可以买炮。”
  祖爷笑了:“手下的弟兄怎么办?”
  张恩瑞说:“有几个坝头和我一条心了,跟着我干,其余几个和小脚们还都不知道,到时候会和他们摊牌,愿意干的跟着我走,不愿意的……不愿意的也只好切了……留着终究是祸害。”
  祖爷愣了一下:“那你会不会把我们也切了?”
  张恩瑞没说话,眼睛看着祖爷,笑了。良久,祖爷也笑了。这也许就是高手间的心灵默契,这种事,祖爷肯定会帮,张恩瑞也不会动祖爷。
  张恩瑞详细叙述了整个情况。原来他安插在“凤鸣楼”的女阿宝传来消息,说最近有几个军官总来光顾,每次都点很多姑娘,出手阔绰,而且还经常调戏姑娘们,给姑娘们看手相,看面相,说:“老子一看你这手相,就知道你哪年破的处。”
  张恩瑞猜想这很可能是军统局的特务们,只有军统局的人才这么热衷算命看相。而军统局的开支又获得上海黑帮的大力支持,特务们花钱大手大脚,真是个圈钱的好机会!
 但因为王亚樵的原因,张恩瑞怕自己在军统局留下案底,不敢亲自出马,就来找祖爷帮忙。他计划让一个叫“花月容”的女阿宝,去“凤鸣楼”佯装做妓,说到这里,张恩瑞有些伤感,这个花月容20来岁,是张恩瑞的王牌,生得貌美如花,早年家境贫寒,家里把她卖给了戏园子,张恩瑞看戏时,看中了她,把她赎了出来,并很快发展为女阿宝,花月容从此成了张恩瑞的得力助手,原本张恩瑞是要把花月容收房的,但碍于“大师爸”的身份和和兄弟们的面子,一直没有正式聘娶,其实他手下的兄弟们都很明了了,他和花月容独处时,兄弟们都会退下。
  花月容有时会问张恩瑞:“什么时候,你会娶我?我们离开这些是是非非,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每当这时,张恩瑞就会把她揽在怀里,轻声地说:“会的,会的。”
  张恩瑞能够让花月容出场,也是做了很大思想斗争的,毕竟是自己心爱的女人。堂口里也不是没有女阿宝,但素质都不够,包括那些分散在青楼的小脚们,有的虽然生了一副好皮囊,但脑子不够用,有的虽然能够见机行事,但长得又歪瓜裂枣,唯有花月容,生得好看,又学过戏文,风花雪月的文句会得不少,还会唱昆曲,察言观色,目测毫厘,对付这等军统特务,也只有派她出场了。
  这就像祖爷手下的人一样,论狠,大坝头当先,杀人不长眼;论扎飞,二坝头独占鳌头,钻进棺材跟死人睡一觉也没事;论才学,三坝头绝对独树一帜,天文地理、阴阳八卦,没有他不知道的,还有后来的七坝头,也是文采斐然、足智多谋,而且还风度翩翩;还有那四坝头、五坝头、六坝头,包括后来这几个人“爬香”,祖爷把他们“切”了后,又补进的几个坝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绝活,但一看综合素质,没人能跟祖爷比,所以这次做局,张恩瑞让祖爷亲自出马!
  花月容潜入“凤鸣楼”后,第二天晚上就来了几个军统特务,老鸨领着姑娘们一字排开,特务们挑了几个,不太满意,然后问:“有没有其他人了?”
  老鸨堆着一脸笑,说:“长官,我这正巧刚来了一位姑娘,原是大家闺秀,后来家境没落了,才流落到这青楼里来……”
  老鸨还没说完,几个特务就叫嚣起来:“还不赶紧叫她出来!”
  老鸨又笑了:“长官们不要着急,这姑娘有言在先,她在房门外贴了一副上联,谁要能对出她的对子,她才肯接待,否则……”
  一个特务急了:“妈的!一个婊子还弄这么多事!我去把他揪出来!”说着提枪要往楼上走。
  此时,一个40来岁的特务说话了:“站住!没素质!当年蔡锷将军和小凤仙青楼吟诗作对,成为一段佳话,不要动不动就动粗,素质!懂吗?老鸨,你带我去看看,我来对。”
  这个人正是后来祖爷下手的对象,他叫徐怀近,军情处副处长。
  在老鸨的带领下,徐怀近登上二楼,来到花月容的门前,门两侧果然有一副对联,上联是:“阴阴阳阳阴阳不定风月事。”下联还是一张白纸,没人对出。
  徐怀近沉思了片刻,对老鸨说:“拿笔来。”
  老鸨为其拿了笔,徐怀近撩起袖子,在空白纸上用柳体工工整整地写下:“善善恶恶善恶有报江湖人。”
  老鸨一看,赶忙对着屋里喊话:“花姑娘,有客人来对对子了。是位长官。”
  时候不大,门开了,花月容手绢掩面楚楚动人地走了出来,徐怀近一看,心跳不止,这姑娘生得太漂亮了,细皮嫩肉,身姿窈窕,眉目含情,顾转流盼,正常的男人看了都会心动。
  花月容看了看下联,点点头,莞尔一笑,说:“长官请。”
  徐怀近一笑,做了个礼让的姿势,“姑娘请。”
  花月容走了进去,徐怀近甩了老鸨一打钞票,说:“取些酒菜来。”然后挥挥手让其他几个特务退下去,自己走进屋里。
  不一会儿,堂倌托着传盘上来了,一壶女儿红,四碟小菜,花月容斟了一杯酒,递给徐怀近,徐怀近接过后,说:“有劳姑娘。敢问姑娘芳名?”
  花月容回答:“小女姓花,名月容。”
  徐怀近笑着说:“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容,是为花月容,姑娘果真人如其名啊。”
  花月容脸一红:“长官见笑了。小时候,家里人都叫我月儿。敢问长官尊姓?”
  徐怀近一愣,说:“我姓徐,你可以叫我徐处长。月儿姑娘,气度不凡,缘何流落到这……”一时觉得语失,徐怀近硬生生把后半句吞了回去。
  花月容淡淡一笑,说:“徐处长不必拘礼,小女原是临安人,因家中突遭变故,才不得已走此下策……人不果腹仍有脸,树随空心犹带皮,要不是我母亲病重,无钱医治……”说着,两行热泪滚下。
  徐怀近忙把手帕拿出,替花月容拭干眼泪,花月容顺势坐在他怀里。
  徐怀近轻声地说:“别担心,跟我说说。”
  花月容伏在徐怀近的胸口,说:“我家本是临安大户,父亲是个茶商,后来父亲被仇人所害,家境开始没落,两个哥哥都当兵死在了战场上,今年年初母亲染了风寒,后来病情加重,发展成肺痨,每日咳血,看着母亲这样,我心如刀绞,只要能赚到钱,给母亲治病,让她吃上点好东西,受再多的苦,我也愿意。”说罢,又流泪了。
  徐怀近紧紧把花月容搂在怀里,说:“不要怕,不要怕。你我萍水相逢,也是缘分。我会帮你的。”
  花月容站起来,又为徐怀近满了一杯酒,自己也满了一杯,举起酒杯,说:“酒过千杯逢知己,话不投机半句多,小女并非生性浪荡之人,即便是进了这青楼,也不是随意之人,所以才写了副上联在门上,至少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小女才肯接纳,先前几个人对得乌七八糟,直到处长您来了,小女才倍感欣慰,徐处长文武双全,小女敬佩,敬您一杯。”
  徐怀近开心地笑了,把花月容揽在怀里,痛痛快快地把酒喝了。随后,花月容又满了几杯,两人都一饮而尽。
  几杯酒下肚,两人静静地偎依着,月色停留在柳梢,微风从窗子里吹进,院中的玉兰花香迎面扑来,抛去所有的阴谋和罪恶,此情此景就像一幅画,定格在温馨的爱情里。
  
2010-10-2 19:10:00
  三更时分,徐怀近解下花月容的外衫,花月容羞涩地捂着红肚兜,说:“徐处长,可否宽限小女两天?”
  徐怀近不解,问:“为什么?”
  花月容一脸惆怅地说:“我自幼体弱多病,母亲曾叫一位算命先生给我批过八字,说必须过了20岁生日,方可行房事,否则,必活不过22岁,还有两天就是我的生日了,因此,请处长……”
  徐怀近一愣:“哦……这样啊,这么说……月儿姑娘还是处子之身?”
  花月容脸一红,轻轻点了点头。
  徐怀近温柔一笑,“呵呵,古人常说动若脱兔,静如处子,难怪月儿姑娘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沉稳与含蓄,呵呵,不急,不急。”
  花月容赶忙行了个万福,说:“谢谢处长,这真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小女命苦,乃浮萍归海之人,却没曾想能在这烟花之地遇到处长这样有情有意的人!”
  徐怀近高兴地笑了,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你刚才说,有个算命先生……”
  花月容说:“嗯,这个人很厉害,曾是家父的旧交,他曾断家父中年有性命之忧,怎奈家父对此并不在意,家父是个倔脾气,常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出事那年,那个算命先生还专程到我家告知解灾方法,但家父忙于生意,并未接纳建议,结果当年冬天,家父就被仇人所害,从此家境败落,他还算出我的两个哥哥有灾……这一桩桩的事,后来都应验了,所以小女才很在意自己的圆房时间,小女并非惜命之人,只因母亲有病在身,我放不下她,无论如何我都要将母亲养老送终……可最近母亲病情越发严重,着母亲每日被疾病折磨,我都不想顾及这些事情了,心想死就死吧,死前能让母亲吃上口东西,死了也值……”
  没等花月容说完,徐怀近就打断她的话:“不要说傻话,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沉思了一下,又说:“你说的这个算命先生叫什么,何方人士?”
  花月容说:“这个算命先生,人称铁版先生,据说是什么铁卜子道人的嫡系传人……”
  徐怀近抢话说:“就是报纸上说的那个铁版先生吗?”
  花月容笑着说:“小女非官非仕,哪懂得看报纸,不知处长说的是哪位。”
  徐怀近说:“肯定是了,肯定是了,你还能找到他吗?”
  花月容说:“他云游四海,行踪不定,这个不好说,但每年家父忌日,他都会赶来凭吊。”
  徐怀近说:“令尊什么时候忌日?”
  花月容说:“本月初七。”
  徐怀近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天助我也。”
  花月容问:“处长说什么?”
  徐怀近说:“哦,没什么,没什么,下次,你带我去看看你母亲吧。”
  花月容说:“不劳处长了……”
  徐怀近说:“要的,要的,一定要看望一下。”突然又问:“你们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花月容答道:“大锥子胡同,28号,月初刚搬来的。”
  徐怀近说:“好,下次你带我去。”
  花月容说:“谢谢处长关心。我今夜不能陪处长入寐,就给处长唱一首昆曲吧。”说着又给徐怀近斟了一杯酒。
  徐怀近笑着说:“好啊。”
  花月容手抚三弦,唱了一段《点绛唇》,平仄回转,余音绕梁,听得徐怀近不停地抚掌助兴,唱到动情处,徐怀近竟身不由己地靠近花月容,将其搂在怀里。
  此时有个小特务敲门进来,看来是催促徐怀近时间到了,徐怀近走到那个小特务跟前,低语了几句,那个小特务打了敬礼,退下了。
  花月容说:“处长若有事,只管去忙,小女遇到了处长……心就……有所属了,处长只管去忙公事,月儿就在这里等,处长一日不来,月儿就等一日,处长一年不来,月儿就等一年,处长今生不来,月儿就等到下辈子。”
  徐怀近愣愣地看着花月容,花月容痴痴地望着他,徐怀近轻轻地将花月容搂在怀里,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鸡叫三遍,东方泛红,很快日头跳了出来,徐怀近整理了一下衣装,对花月容说:“月儿姑娘,徐某两日后再来见姑娘。”
  
 徐怀近走后,花月容在屋里梳理了一下思绪,然后将楼下的一个姑娘喊来(其实是安插的小脚),密语了几句,然后自己换了身衣服,奔向大锥子胡同。约摸半个时辰,来到28号院门前,轻声叩门,喊:“妈?”
  没多久,一个老妇人走了出来,额头上缠着白布,一副身染重病的样子,高兴地说:“女儿回来了?”然后开始剧烈地咳嗽。
  没等花月容开口,老妇人就对她使了个眼色,眼角扫了扫墙外,大声说:“女儿啊,刚才有两个好心人来我们家,说是你的好友,问了问我的病情,还给我留了些钱,真是好心人啊。”
  花月容心里咯噔一下,一边搀扶着老妇人进屋,一边说:“妈,什么好友啊?叫什么名字啊?”
  老妇人说:“我问了,他们没留姓名,就说是你的朋友,说以后还会来看望我。”
  花月容说:“噢,妈,下次他们来,您记得让他们留下名字。我也好知道是谁啊。”
  老妇人叹口气,说:“对啊,对啊,我们娘儿俩算是遇到贵人了,你父亲死得早,两个哥哥也走了……”
  花月容说:“妈,你提这些干什么,有女儿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两人走进屋里,把屋门关上,老妇人马上扯下头上的白布,花月容冲着老妇人诡秘地一笑,那老妇人将手指放在嘴边,“嘘——”,示意花月容不要太放肆。
  两人又在屋里娘啊闺女地对答了几句,花月容开始从院子里弄来干柴烧火做饭,炊烟顺着烟筒冒出,袅袅直上,一直散到高空。
  其实,这期间,后墙外一直有徐怀近的特务监视偷听。昨晚,在花月容向徐怀近诉说身世时,徐怀近就准备摸一下花月容的底,快天亮时,那个小特务上楼来,徐怀近对他低语那几句,就是让小特务马上赶到大锥子胡同28号,看看究竟是否如花月容所言。
  祖爷和张恩瑞这两个老手在布局时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提前安排一个年龄大的女阿宝,化了妆,病怏怏地卧床在28号院里,随时恭候特务们的到来。果然天刚蒙蒙亮,那老阿宝就听到有敲门声,她披上衣服,佯装病态,打开院门,一看是两个陌生人,心下早有准备了,一边把他们让进屋里,一边顺着对方的询问,唉声叹气地诉说自己的家事,与花月容说得一模一样,其间还不停地咳嗽,用手帕捂着嘴,似乎要把肺咳出来,咳了一阵,停下来,打开手帕,先前夹在手帕中的血泡破了,昏暗的屋子里,特务们以为她真吐血了。
  那几个特务与老妇人交流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破绽,就依照徐怀近的吩咐留了些钱,然后溜到后墙外,开始蹲点。这些特务也真是狡诈,他们要看看花月容回来后,两人是个什么情况,结果花月容与老妇人将母女情结演绎得天衣无缝,两个特务也放心地回去汇报了。
  花月容刚进门时之所以惊讶,是没想到徐怀近的特务会来得这么快,她甚至没有察觉徐怀近是什么时候告知特务们的。对于一个阿宝来讲,这是致命的失误,阿宝们是不能错过对手任何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的,花月容心下一阵迷茫,自言自语:“我这是怎么了?”
  老妇人问:“什么怎么了?”
  花月容一愣,“哦,没什么。”
  夜里,花月容又回到凤鸣楼。这边的情况,花月容已让小脚告知了张恩瑞和祖爷,她要依照计划进行下一步的演练,怎么说,怎么做,怎么出千,怎么收网,所有环节一遍遍地在脑海中过着。再也没有嫖客敢上楼打她的主意了,因为徐怀近走前甩给老鸨一大笔钱,告诉她:“花姑娘,我包了。”
  夜深了,花月容也累了,喝了几口茶,解下外衣躺在床上,想睡觉,又睡不着,只好静静地发呆。徐怀近的样子不停地在她眼前翻腾。徐怀近的确英俊伟岸,黄埔军校的高材生,笔直的腰板,彬彬有礼的举止,想着想着,花月容竟不由自主地笑了,突然又止住了,愁容代替了笑容,她清楚,她只是个阿宝,是个地地道道的骗子,徐怀近是她的狍子,是她的对手,这一切都是局,都是戏,终究要曲终人散。
  第二天傍晚,花月容吃过晚饭,刚打扮好在闺房坐下,就听老鸨一声高叫:“哎——哟,长官来了,花姑娘正在楼上等您呢!快进,快进!”
  随后是一串军靴踏上楼梯的蹬蹬声,花月容赶忙打开屋门,徐怀近大踏步走过来,两情相见,如隔三秋,徐怀近对花月容一笑:“月儿姑娘。”
  花月容含情脉脉地说:“处长。”
  花月容正要把徐怀近让进屋里,徐怀近一摆手,“不急,月儿姑娘。”说着,一转身,摘下手套,伸手对身后的特务说:“拿来。”
  一个特务将一束美丽的鲜花递到徐怀近手里,徐怀近双手将鲜花举到花月容的面前,眼睛望着花月容,深情地说:“月儿姑娘生日快乐,祝姑娘花容永驻,永远漂亮。”
  花月容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辛亥革命后,尽管西学不断东渐,国民日益罗曼蒂克,但这种西式的浪漫之举,除了志摩、悲鸿之类的大才子玩玩,军统特务弄这个还真少见!花月容自幼贫苦,早年深陷梨园,从戏词中学的都是张生、莺莺之类的棋盘下隐涩之爱,哪经历过这轰轰烈烈的场面啊。
  花月容眼睛竟然湿润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怯怯地接过那束鲜花,满脸绯红,低声说:“处长请进!”
  徐怀近对身后的特务和老鸨说:“都退下吧,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打扰!”
  进屋后,花月容一下投进徐怀近的怀抱,两人紧紧搂在一起。徐怀近又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后是一只雕有龙凤花纹的玉镯,他对花月容说:“这是我报考黄埔军校前,临行时母亲拿给我的,她告诉我要我送给她将来的儿媳,现在我已经找到了。”
  花月容深情地望着徐怀近,“处长。”
  徐怀近将花月容轻轻搂在怀里,说:“我已经派人去看望过你母亲了,以后,我会同你一起照顾她老人家。你再也不用为生活担忧了。”
  花月容伏在徐怀近的肩头流下眼泪,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自己真地是一名妓女。
  依照大师爸张恩瑞的安排,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花月容无需献身,她本可以依照计划,以父亲三年孝期未到为借口,躲过今晚的一劫,但她变卦了,她主动宽衣解带……
  后来,花月容死后,张恩瑞派人清理她的遗物时,在她枕下发现了一张纸,是花月容亲手写的小楷书信,也算是花月容内心最深处的独白吧。她写道:
  将军卿卿如晤:
  妾身卑贱,生不逢时,意欲昏昏度日,了此一生,怎料上天怜妾,得与将军。将军雄姿英发,待妾恩重如山,妾得将军,云胡不喜?妾漂泊廿载,受尽苦累,无父无母,无牵无挂,自遇将军,方谙女儿之味!
  妾乃九流骗子,深陷三途恶道,自遇将军始,遍施欺诈之伎,将军在局中,妾身在梦中,将军待妾之情日益一分,妾身心痛亦增一分,将军进,妾心碎。而今,将军还在局中,妾梦已醒,妾何尝不想久在梦中!
  妾不怨天,不怨命,妾得将军之爱,此生足矣!从来鸳鸯多悲散,自古多情伤离别,妾将不久于人世矣!将军阳间为人,妾身阴间做鬼,自此阴阳相隔,各依天命。人如清风,肉似泥,人死无情花落去,妾生前身不由己,死后魂安何处?妾惟恋将军,九死而不能忘!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望君伏惟珍摄,妾不尽依迟。
  
   妾 月容
   丙辰日丑时
  她称这个特务为将军,言辞中莫不是真情卓爱,这真是纱帐暖,红烛摇,一夜云雨百恨消,军统情,阿宝爱,真真假假已无碍。
  她自己也知道,这终究是一封永远无法寄出的信,其实,她早就死了,死在自己的爱情里。

十六、花月容(二)
  
  依照计划,花月容要在自己“父亲祭日”之际,向徐怀近引荐祖爷。几天交欢,徐怀近和花月容已经无话不谈。花月容用小脚们提前准备的月经之布,也巧妙地成全了自己处女之身的谎言。
  引荐之前,花月容一再叮嘱徐怀近:“千万不要说你是军官,因为我们这些凡夫庶子正常情况下是没有机会接触到军统高官的,如果让那位先生知道了我来青楼做妓,传到母亲耳朵里,母亲肯定会心痛!我一直对母亲说,我在一家报社做帮工,为了第二天的号外,我整夜都要加班。”
  徐怀近点了点头,说:“我就说自己是个商人,是你父亲生前的一个朋友。”
  这其实是个声东击西的套儿,只有徐怀近隐藏自己的身份,祖爷再将他的身份揭露出来,才显得祖爷道行高深呢!表面上看,花月容出此策,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其实是为了减少徐怀近的提防力。
  于是,徐怀近就以茶商身份,在一所酒楼长袍大褂地和祖爷见面了。
  刚落座,徐怀近就谦卑地说:“久慕先生大名,今日得见,果真道骨仙风,名不虚传。”
  祖爷呵呵一笑:“阁下过奖了,一介草民苟活乱世,何谈大名。”
  徐怀近笑着说:“先生过谦了,幸得花姑娘引荐,否则无缘面见先生。”说着递出一张纸条,“这是鄙人的八字,劳烦先生给看看。”
  祖爷接过八字,看了看,沉思了片刻,突然对徐怀近说:“阁下,可懂三纲五常?”
  问得徐怀近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怯怯地说:“先生……什么意思?”
  祖爷说:“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仁、义、礼、智、信。阁下毫无信义,我们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徐怀近一惊,“此话从何说起?”
  祖爷一笑:“月儿跟我说你是茶商,我观阁下八字,并非商贾之人,商贾之人不会是这个八字!”
  徐怀近脑袋开始冒汗,问:“这个……那您看我八字,应是从事何职之人?”
  祖爷说:“阁下八字格局迥异,三奇拱照,官杀合身,乃出将入相,做官之造!”
  这一招真是连千带打,千隆并施,一步到位。
  徐怀近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请问先生,我能位居多高之职?鄙人目前正在升迁的关键时刻,不知能否击败对手,请先生指点。”
  祖爷笑了:“一个茶商,怎么还有升迁之机?”
  徐怀近脸一红:“先生恕罪!鄙人确实不是茶商,而是在政府任职,几日前于青楼之中巧遇花姑娘,姑娘也是生活所迫,才堕入这青楼之中,我与姑娘一见钟情,才得以约见先生,姑娘怕先生知道这些事后传信与她母亲,所以才出此下策。”
  祖爷无奈地摇摇头,“花家的变故,早在我意料之中,早年我就提醒过她父亲,可他听不进去……”
  徐怀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唉,人各由命,先生也不必自责,其实鄙人对四柱和相术也略知一二,不知先生对中华术数有何高见?”
  祖爷一听,这话里有话,是要考考自己,于是笑着说:“易与天地准,能弥纶天地之道。学易贵在明理,理不明,学的越多,就越困惑!”
  徐怀近说:“先生说得对,鄙人正有几个问题想不明白,虽思考多日,仍不得释然,请先生不吝赐教。”
  祖爷说:“请说。”
  徐怀近说:“首先是面相的问题,古书中常说,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为福相,可我看到满街碌碌无为之徒,很多也是庭阁圆满,为何却是这等下贱?又如相书中常说,观人财运看鼻子,鼻梁隆起,丰满有肉,乃大富之命,我常见黄包车夫、码头苦力,很多都是大鼻之人,却劳苦清贫,又作何解?”
  祖爷哈哈大笑:“阁下错矣!如此下去,恐……恐日后贻笑大方!相术终归五行之法,五行者,金木水火土,天庭地阁、三停五岳只不过是五行部位的形象表述,五行贵在融通,单表一处无所谓吉凶,五官结合起来看才是正理,君不见朱元璋马脸驴唇,单看每个器官都狰狞无比,但五官组合在一起,恰恰藏风聚水,五行畅通,于是一统霸业,位居九五之尊。同理,单看人的鼻子,不分析其他各宫配合,是不能准确判断财运吉凶的,况且一个鼻子又有山根、年上、寿上、准头四部分之分,只看高隆有肉,不辨曲直色泽,如何断准?学易贵在融通,张良去《太公兵法》之糟粕而成《奇门遁甲》,徐子平补李虚中“三柱”之不足而造“四柱”,邵雍破八卦之序而演《皇极经世》,学易者不明阴阳,不求辩证,乃庸才也!”
  祖爷这是在“打”,所谓“急打慢千”,祖爷抓住他理论中的漏洞,滔滔不绝,一气呵成,“打”得徐怀近不得不五体投地。
  
  祖爷说完后,静观徐怀近,徐怀近已折服了,站起来,深鞠一躬,“先生深谙易理,学贯古今,佩服,佩服!”
  说完,思忖片刻,又对祖爷深鞠一躬,“先生,鄙人有一事相求,请先生教我。”
  祖爷镇定地说:“阁下请讲。”
  徐怀近说:“我所在的部门近期要重划编制,我还想更进一步,不知先生能否施展道法,助我一臂之力,鄙人定有重谢!”
  祖爷沉思了一下,然后一声叹息。
  徐怀近见状忙追问:“先生为何叹息,难道我这命局有不祥之兆?还是……”
  祖爷说:“学易之人贵在坦诚,我必须如实告诉阁下。”
  徐怀近说:“正是,先生有话尽管讲!”
  祖爷说:“阁下今年命犯小人,总是有人给你背后使坏,让你不得安心!”
  徐怀近说:“太对了!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平日里称兄道弟,暗地里下刀子,可恨!可恨!”
  这都是花月容传来的消息,这几天巫山云雨后,徐怀近就会把花月容搂在怀里,大骂军统同僚的阴险狡诈,其实,即便花月容不传消息,祖爷也能摸个差不多,军统中的人参差不齐,黑白混杂,明争暗斗,这已不是什么秘密。这东西妙就妙在当局者迷,徐怀近每日为提防身边同僚算尽天机,却不曾想军统之外也是暗藏玄机。
  祖爷接着说:“阁下要平步青云,官升一位,必须做两件事。否则,非但高升不了,还会有官灾。”
  徐怀近赶紧问:“那两件?先生赐教!”
  祖爷欲言又止,摇摇头,又叹一口气,自言自语:“不可,不可。”
  徐怀近有点着急了,“先生但说无妨,需要多少花销?”
  祖爷一笑:“不是钱的事,是……阁下对道术也有研究,不知是否听过采阴补阳之说?”
  徐怀近一听,脸红了,“这个……这个听过,就是通过男女交合,达到阴阳平衡的目的,《千金要方》里提过,先生是何意思?”
  祖爷说:“此法的精髓在于取处女先天之阴,补男人后天之阳,阁下八字四柱纯阳,阳气过盛,今年又是阳气旺盛之年,盛极而衰,阁下必须找到处子之身进行交合,阴阳调和,则官位可及。但,男女之事,须你情我愿,阁下万万不可强求,否则有悖天理,还不如不做!”
  徐怀近一听,心下乐了,“真是天助我也,月儿就是处女啊!”但他没说出来,依然道貌岸然地说:“嗯嗯,先生说得是,这种事强求不得,怎能以一己之私祸害良家姑娘啊。我慢慢寻着,如天助我,必将会遇到,天不助我,我也认了。”嘴上虽这么说,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祖爷瞅着他这副德行,心里一阵暗笑。接着说:“另外,如果他日天公作美,遇到这样一个女子,一定要注意,行房事后,告诫女方一年之内不得近水,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徐怀近一惊:“什么意思?”
  祖爷说:“女子先天之阴气泄尽后,需慢慢恢复,打个比方,这就像烈日下的嫩苗,多日灼晒,耗干了水气,焦渴至极,此时需要水,但一定要缓缓细流,慢慢滋润,否则一旦大水狂灌,非但救不了它的命,还会逆反而死。万阴之阴水为至,女子交合后,要远离大江大河,否则性命堪忧!切记,切记!”
  徐怀近一听,出了一身冷汗,“这么厉害啊!鄙人记下了!……先生刚才说两件事,还有一件是……”
祖爷微笑着说:“另一件就简单了,不会伤及人命,都是积善行德的事了。阁下命局中火势强烈,需以湿土收敛火气,十二地支各有生肖所属,所谓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这十二生肖中的牛,在五行中类属湿土,阁下可取天地大衍之数50为最,圈养50只牛,不要再让它们劳苦耕作、受人鞭打,也不再宰杀食肉,每日草料喂食,让其寿终正寝即可。阁下若能达成此愿,不禁官运亨通,还可以平添寿命!”
  徐怀近问:“此话怎讲?”
  祖爷说:“六道众生,各有灵性,牛从牢,狗从狱,你看这两个字的结构,牛在牢中,狗在狱旁,宰杀肉食这两种动物的人都没好下场,活着不长命,死后下地狱,你非但不吃它们,还解救它们,自然寿数增长、官运亨通了!”
  徐怀近恍然大悟,“先生慈悲为怀,鄙人敬佩啊!不过,这兵荒马乱的,要想一下凑够这50头牛来圈养,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祖爷点点头:“事在人为。阁下可派手下去牲口市场上看看。但有一点,要诚实交易,不可掠夺,否则就是造业了!”
  徐怀近连连点头,“先生放心!多谢先生指点!”说着拿出一打钞票,要给祖爷。
  祖爷一摆手:“不必了,他日阁下功成名就时,再感谢也不迟。”
  徐怀近彻底无语了。
  其实,民国时期的牲口市场本不景气,抗战后,更是萧条,张恩瑞为布这个局,一个月内派了几十只小脚在江淮地区走家串户收购牛犊,牛犊成本比起成牛相对要低,所以花销不大。后来眼见日期临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成牛也开始收购,最后干脆直接偷,结果总算在祖爷出马前,凑够了几十只牛。然后让阿宝们扮作牲口贩子牵着牛犊每日在附近的牲口市场溜达。同时又联系当地黑帮,暂时驱赶了牲口市场内的“戳驴腚的”,派阿宝们自己入市充当“戳驴腚的”。
  “戳驴腚的”是黑话,是牲口市场买方和卖方的中间人,因为买方和卖方互不相识,牲口市场水太深,黑话和黑活太多,买卖双方都不敢贸然交涉,久而久之,协调买方和卖方关系的中间群体出现了,他们作为中间人,平衡双方利益,达成协议后再抽成。
  阿宝们充当了“戳驴腚的”,这样以来,卖方和中间人就都是自己人了,可以实现利益最大化。
  别看徐怀近搞人的情报易如反掌,搞牲口市场的情报却是外行,平日里他也不关心这个。
  那段时间,牲口行情陡变,价格一涨再涨,徐怀近动用了很大一笔特务经费,才勉强购得50只牛。在郊外圈了一块地,雇了几个劳工,每日负责喂养。这一切弄完后,自己都觉得可笑,夜里躺在床上和花月容聊天,“月儿,你说这事荒唐不荒唐,这事要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花月容说:“有什么荒唐的?关乎命运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爹爹就是不信这位先生的,才落得家破人亡。要说荒唐,你们那些官爷们才荒唐呢,你不是说过吗,你的上司,那个戴局长都换了十几个名字了,还有那个蒋委员长,每到一个地方安兵扎营时必看风水……”
  “行了,行了,我的小姑奶奶,这些事可别对外人讲,都是机密。”徐怀近打断花月容的话,将她搂在怀里,两人亲昵起来。
  徐怀近突然想起了祖爷的叮嘱,忙对花月容说:“月儿,你今年千万不要去江边,先生说了,要明年入夏后方可近水。”
  花月容笑着说:“你怕我淹死啊?”
  徐怀近说:“别胡说,什么死啊死的!晦气!”
  
  他哪里知道,依照张恩瑞和祖爷的计划,花月容必须“死”一次,否则,无法脱身,更容易漏局。于是花月容便在徐怀近去临镇督办之际,与徐怀近的家仆出去逛街,她说她怀孕了,要去江边鱼市上买鲤鱼放生,希望自己和徐怀近的孩子将来能够“鲤鱼跳龙门”,女家仆死活拦不住,只好陪着去。张恩瑞已经提前安排好小脚在鱼市里蹲候,那天正好江水涨潮,就在花月容和女仆站在江边放生之际,鱼市里一阵骚乱,好像有人抢鱼,结果不知从哪冒出来一群人,一涌而来,连追带打的,花月容和女仆都被撞到江水里,等女仆被人救上岸时,花月容早已消失在滔滔的江水中。
  女仆连滚带爬地跑到家里,慌忙给徐怀近打电话,徐怀近疯了般地赶了回来,面对滚滚江水,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没了,他站在江边,眼泪都哭干了,死的心都有。
  一连几个月,徐怀近都打不起精神,花月容的一颦,一笑,一个眼神,都深深印在他的脑海,花月容走了,把他的心也带走了,他每天都会来江边溜达一阵,夜里,躺在床上望着空空的屋顶,回忆他和花月容的每个日夜,想到动情处,又不免热泪盈眶。
  他打算今后好好照顾花月容的“妈妈”,他要履行对他的“月儿”的承诺,他怎么知道,那位“妈妈”也必定会不堪丧女之痛而“投江自尽”。局结束了,所有的人都要撤了,除了那50只牛,兀自地吃着草,徐怀近一无所有。
  花月容和那位老阿宝回到堂口后暂避了几日,张恩瑞和祖爷开始为他们摆庆功宴。
  分别了这么久,张恩瑞也着实想花月容,饭后,张恩瑞把花月容留下来,紧紧抱着她,“月儿,这次多亏你了。”
  花月容一声苦笑:“大师爸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客气。这不是折杀小的嘛。”
  张恩瑞说:“月儿,你知道我这次圈这么多钱做什么吗?”
  花月容说:“不都是为了堂口的兄弟们的生计吗?”
  张恩瑞一笑,说:“嗯,这么说也对,不过这次是为了兄弟们的长远生计做打算。”
  花月容奇怪地问:“长远?”
  张恩瑞说:“对,这是我们最后一票了!”
  花月容惊诧:“最后?”
  张恩瑞说:“你不是经常问我,什么时候我能娶你,我们离开这些是是非非,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吗?我们马上就能离开这些是是非非,离开这一切,换一种生活,光明正大地生活。”
  花月容惊得从张恩瑞怀中坐起,“我怎么听不明白?”
  张恩瑞说:“骗子生活不是长久之计,九爷死后,我就打算洗手了,我要投靠李济深去抗日,这次圈的这些钱都会用来买枪火,过两天我会和大家摊牌,原意跟我走的,我都带着,不愿意的都切了……我会带着你,今后好好待你,明媒正娶……”说到这儿,张恩瑞紧紧握着花月容的手,眼睛湿润了。
  花月容沉默了。
  “怎么?你不高兴吗?我们马上就走上正途了,你马上就是我的媳妇了。以后不会再让你担惊受怕。”张恩瑞深情地看着花月容说。
  花月容沉沉地说:“高兴,高兴。”
  张恩瑞慢慢解下花月容的衣服,附身而上……
  
  女人一旦变了心,在床上的一切都会变味儿,这种感觉说不出,但能感觉到,折腾完后,张恩瑞靠在床头,点上一根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说:“你不对。”
  花月容也不反对,也不出声,沉默了许久,说:“什么不对?”
  张恩瑞说:“你还在局中。”
  花月容又是一声苦笑,“每天不都在局中么?”
  张恩瑞深吸一口烟,吐出,烟圈打着转腾起来,两个人都不说话,屋子里一片寂静。过了好久,张恩瑞说:“说出来吧,说出来。”
  花月容咬着嘴唇,思考了一会儿,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我……能自己生活吗?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也不会说。”
  张恩瑞的手一颤,长长的烟灰掉在地上,又是一阵寂静。花月容依旧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张恩瑞断断续续地说:“这些年……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如果你有什么选择,只要不妨害我的大事,我……放过你。”
  花月容猛地抬起头,注视着张恩瑞,说:“肯放过我?”
  张恩瑞紧皱着眉头,不说话。
  花月容突然跪倒在地,泪流满面:“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我发誓绝不会把这些事说出去!我会把这些事烂在肚子里!一辈子都不会说!我只求和他在一起,我只求和他在一起!”
  张恩瑞愣住了,看着花月容,良久,说:“起来,起来,好好说,说说怎么回事,我放了你。”
  花月容疑惑地看着张恩瑞。张恩瑞微微一笑:“别怕,说说。”
  花月容心一狠,将内心埋藏的一切从头至尾讲了出来,她讲到了徐怀近如何真心对待自己,自己又如何情不自禁爱上徐怀近,讲了好久,好久……最后流着泪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这次我走不出来了,走不出来了。这些事,我以后不会说出来,绝对不会说出来!堂口要散了,我不会妨碍你做大事,我只求你放过我!”
  张恩瑞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最后轻声地问:“这么说,你真地爱上他了?”
  花月容深深地点了点头。张恩瑞双眼一闭,泪水滑落下来。
  花月容没说话,默默地从张恩瑞房里退出来,回到自己的住处,取出笔墨,写了一封自知永远寄不出的信,写好放在枕下,自己对着镜子梳理了一下,然后躺在床上,枕着这封信幸福地合上眼睛。
  黎明前,一声枪响,寂静的夜空跟着一颤,花月容死了。没人知道张恩瑞是出于大事的考虑,还是个人的怨恨,总之,他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女人。更没人知道花月容死前是否真的睡着了,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也许她听到了张恩瑞的脚步声,更听到了扳机扣动的声音,她没有躲,她也无处躲,天下虽大,却没有她容身之地。
  多年以后,祖爷再次谈起这个局,总是唏嘘不已。谁人为好,谁人为坏,谁在局中,谁在局外,祖爷说不清楚,张恩瑞也说不清楚,徐怀近更说不清。花月容走了,带着她一生的苦,了不断的情,彻底走了。
  后来,祖爷听说徐怀近与军统分道扬镳了,结果受到追杀,跑到香港,之后再没消息。张恩瑞于1940桂南战役中被子弹打穿了胸膛,死前留下遗愿,火化后要将骨灰运回老家,埋在一个叫“花月容”的孤坟旁边。
  日本军打过来后,祖爷派人将那些牛分给当地的老乡,抗日相持阶段,这些牛被老乡们套上车,帮忙运送前线退下来的中国军队伤员。祖爷慨叹:“人养牛三年,牛报人一生,善恶相报本简单,缘何人与人却总是剪不断,理还乱!”
十七、草莽人生(一)
  人越老,记忆越清晰,生活中凌乱的碎片时不时地在脑海中翻腾,让你欲罢不能,疲劳时,常常做梦,还是那段岁月,那帮兄弟,动刀动枪,惊魂不定,有时都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
  儿女越长越大,我的日子越来越少,从前的岁月,不管是对,还是错,都必定会跟我一生,最后随我进入棺材。有时,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孩子们在我眼前打闹、说笑,我觉得这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有时,妻子做饭时,我会围在一旁帮她打下手,日子平平淡淡,心里踏踏实实。
  没有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总是会寻求惊险和刺激,而经历过的人,却渴望平淡和安宁。人这种动物,年龄越小,胆子越大,年龄越大,胆子越小。儿子女儿上初中后,我和妻子更加操心了,女儿还好些,听话,学习好,性格像她妈,活泼开朗,还被评为“三好学生”,而儿子,却总是不着调,让我头疼,妻子经常说:“咱儿子随你,蔫土匪。”
  他确实蔫土匪,平日里不声不响,可一旦弄出个事来,就是惊天动地,让你没法收场。有一天我正在家里看易学方面的书,结果女儿风风火火地从学校跑回来,说:“爸爸,爸爸,你快去看看吧,哥哥把人打死了。”
  我本来就血压高,听女儿这么一喊,眼前直发黑,我赶忙随女儿跑到学校,班上的学生说,老师和校长已将那个昏迷不醒的学生背到医院去了。原来是儿子和他班上的一个同学打架,儿子没有人家个子高,被人家揍了一顿,结果儿子在校园里找到一块砖头,藏在兜里,上自习时,趁对方不注意,悄悄溜到那小子身后,一砖头拍在人家后脑勺上,当时就把对方打休克了。
  我一听,气得两腿发抖,先奔到医院看看那孩子,万幸的是,那孩子抢救过来了,后来那孩子的父母都来了,又哭又闹,后来,我妻子也赶来了,我们一同给人家赔礼道歉,说:“先给孩子看病,花多少钱我们都听着,孩子日后有啥问题,我们全包。”妻子又出去买了很多补品,堆了满满的一桌子。
  折腾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一进门,看到儿子正趴在桌子上若无其事地吃面条,我心想,你小子还吃得下去?女儿一见我来了,马上站起来,给我倒水,儿子还在吃,我第一次震怒了,啪地一拍桌子:“还吃!”
  我从没对儿女发过脾气,女儿头一次见我发这么大火,儿子没怎么样,女儿却吓坏了,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浑身发抖。妻子赶忙把女儿领到里屋。
  儿子放下筷子,擦擦嘴,站了起来,不说话。
  妻子给我拿了椅子,我坐下,问他:“为什么把人家打成那样?”
  儿子不做声。
  “说!”我大吼一声,震得屋顶嗡嗡作响。
  儿子身子一颤,说:“他欺负我三弟。”
  我一听,没太明白,“什么弟?”
  儿子说:“三弟?”
  我搞不懂了,“哪个三弟?”
  儿子说:“就是王圣。”
  我说:“是你王平叔叔家的那个孩子吧?怎么成了三弟呢?”
  儿子悻悻地说:“我们几个同学拜把子了!我是老大,我们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和妻子一听,都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说些什么。80年代,社会上一度流行拜把子的风气,街上经常晃晃着称兄道弟的小流氓,他们高唱着“大冲击,那个大流行,信天游唱给便衣警察听”,披头散发地穿着牛仔裤,叼着烟晃着膀子横着走,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做父母的都怕自己的儿女学坏,每次儿女出门前,我和妻子都会千叮万嘱,千万别惹祸,没想到自己儿子却背着自己偷偷地拜把子,玩江湖义气,看着他那个固执的熊样,我真想一脚把他踹到桌子底下。我想,你们这群娃娃还玩这个,当年你老子就是从玩这个开始的,结果把自己玩到大狱里去了。我踏入江湖,是身不由己,你们是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自己给自己找刺激。
  
  “你明天马上跟你那几个同学说,就说不拜把子了,大家还是同学,做朋友可以,别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以后放学就跟你妹妹马上回家,不许你出去瞎逛荡!”我狠狠地对儿子说。
  “爸,”儿子说,“凭什么啊,我听外面的人说你以前可厉害了,兄弟也很多,他们都叫你五爷,我现在是老大,以后做大爷。”
  我还没来得及发飙,妻子早已冲上前去,狠狠扇了儿子一个嘴巴子,“混账!”
  女儿在屋中感觉势头不妙,哭着跑出去了,不一会儿把她二姨叫来了。每次都这样,当妻子打儿子,我们管不了时,女儿都会把她二姨叫来。我二姨子进门一看这阵势,感觉不对,因为以往我和妻子都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但这次好像都气势汹汹的。
  二姨子问:“怎么回事啊?”
  我忙笑着说:“没事,二姐,这小子又作下了,把同学的脑袋打破了,现在还躺在医院中呢。”
  儿子一听,把头一歪:“是他先打的我!”
  妻子大吼一声:“我再让你顶嘴!”说着又要揍他。
  二姨子赶忙把妻子拦住,对妻子说:“瞧瞧你这个样子,还搞教育工作呢!”
  妻子哭着说:“我能教育别人的孩子,教育不了自己这个东西!”
  我知道,儿子之所以这么天不怕地不怕,跟妻子在教委工作也有关系,市里几所学校有头有脸的教师都认识妻子,常来我家串门,儿子和女儿见惯了,从小都不怕老师。这让妻子也很难堪,每次开家长会,妻子都对班主任说:“该打就打,别惯着他。”话虽这样说,可谁敢打呢。
  我也知道儿子没瞎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背着两块石头过日子,一个是我曾经蹲过大狱,尽管周围的人当着面不说,私下里肯定有事没事就议论,没办法,事实本如此,自己造的业,自己来赎;另一件事就是我杀死二坝头的事,这件事没人知道,妻子也不知道。儿子这次闯祸,我之所以发这么大脾气,就是又让我想起了二坝头,我早就厌倦了打打杀杀,我深知人犯错误后赎罪的艰难,我上半辈子没过好,沟沟坎坎,九死一生,我不想自己的儿子再出任何差错。
  几十年了,我一直在想,祖爷当初为什么会拉我入行,为什么处处偏袒我,他明知道我不是做阿宝的材料,却破格提升我做“坝头”,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祖爷的大局,他一直在局的顶端拉网,所有的坝头都是这张网上的坠儿,最后,我却成了那个收网的人,祖爷死了,大家都上岸了,祖爷的最大收获就是自己的血脉得到了延续。他爱子心切,就像现在的我一样,在那种血雨腥风的年代,他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的妻儿活下来,活得更好,如今,时过境迁,看着眼前倔强的儿子,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他老爹我的良苦用心。
  回想祖爷的一幕幕,他做的所有事似乎都留有一丝善念,他在苦撑着人性,老天似乎看到了这一点,没让他断子绝孙。
  他1946年就有了儿子,那时开始,他就开始布置自己的身后事了,我估计他一直在找一个人,一个能料理他后事的人,终于,这个人在1948年出现了,就是我,一个其貌不扬,呆里呆气的人,我不知道假如我没遇到祖爷,我的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子,我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我的妻子是谁,我的孩子又是谁?
 我是被祖爷拉上船的,但我无悔,祖爷死时,我哭了好一阵子,感觉天都塌了。我不知道将来我死时,儿子和女儿是个什么心情。在他们印象里,我是个老实人,至于外面的风言风语,随着他们慢慢长大,我也挡不住,人毕竟要生活在社会这个大环境中。我只希望他们别再重蹈我的覆辙,学习好坏没关系,贫穷富贵也没关系,只要他们都走正道,我就可以安心闭眼。
  其实,儿子和女儿更多的还是遗传了妻子的基因,他们俩都很聪明。不像我,我很笨,脑子不好使。祖爷对我唯一的评价就是“忠厚老实”,他说过:“聪明人有的是,老实人不好找。”
  刚入行时,祖爷给我们讲那些五行常识和英耀口诀,尽管随讲随举例,但我还是学得很吃力。新人入了行,是要由老人来带的,阿宝的队伍等级森严,晋级的过程也很复杂。祖爷,是“大学士”,对外称“大师爸”,这是身份和地位的标志,道上的人一听到这个头衔,都会给几分面子。第二等级是榜眼,也叫“坝头”。
  以前,阿宝们要从初级的“秀才”做起,需要“举人”来带,但辛亥革命以后,阿宝群体四分五裂,很多规矩都变了,祖爷把自己堂口的兄弟等级取消了,除了大师爸,第二等级就是坝头,剩下的所有人都是小脚了,不再细分等级。这也是祖爷的管理手段吧。
  小脚们入行后,都要跟一个坝头,至于跟谁,那得由坝头们挑了,每个坝头都有自己的绝活,他得看你是不是那块料儿,是不是适合干他那份活,比如大坝头,堂口的金牌杀手,杀人宰狗屠猪的事都是他干,新人如果胆大好杀,他必然会收罗麾下;而二坝头,擅长扎飞,有装神弄鬼天赋的人,他必然选定了;三坝头,是真才实学型的,如果你不读书,不识字,不懂《论语》、《孟子》,他是不会要的;而四坝头,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理工科人才,做局前准备道具都是他来,他能把朱砂和黄磷按一定比例调和,用这种调和剂画符,就能在黑暗中闪光,他能用白矾调配出奇特的药水,蘸这种药水在纸上写字,写完后啥都看不见,然后用火一烧,纸变黑了,字迹就会出现。其他几个坝头也一样,都身怀绝技,不可小视。
  当时一共有七个坝头,七个坝头反复观察了几天,所有人都有着落了,就是我,没人选,没人愿意带。
  最后祖爷指着我,笑着问大家:“这个没人要吗?”
  所有坝头都不做声,最后二坝头打了个哈欠,挠了挠脑袋,大声说:“跟我吧!”
  我其实不愿跟他,他跟正常人不一样,九根手指头,每次看到他那光秃秃的小拇指断茬时,我心里就冷飕飕的。
  心里虽这样想,但我赶忙给二坝头跪下,说:“谢二爷。”
  事后二坝头对我说:“你长得这个德性,又丑又笨,难怪别的坝头都不要你,但我觉得祖爷倒挺喜欢你,你们这些新入行的小脚儿们,祖爷骂的最少的就是你,不过也怪了,二爷我也稀罕你,怪了,怪了。”
  
  二坝头这样说我,我也不生气,本来都是实话嘛!我本是个茶馆里跑堂的,要不是祖爷经常去那里喝茶,我也不会认识祖爷,祖爷的桌位我每次都会为他预留好,他来前我都会把桌椅擦得干干净净,他掉了扇子,我会帮他捡起,他丢了铜板,我会拾起来追上他,还给他,时间久了,祖爷也不拿我当外人了,每次来了,都会高叫:“傻亮,给爷泡壶龙井!”
  我就高兴地应和:“来了!”
  我人长得胖,傻里傻气的,茶馆的人都叫我“傻亮”,其实傻不傻,我自己心里明白,咱一个平头老百姓,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傻点不吃亏。
  有一次祖爷喝着茶,问我:“傻亮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我说:“回爷的话,小的只有一个老娘,年前患病刚去世了,一个妹子远嫁了,家里就剩我一光棍。”
  祖爷又问:“那你一年在这能拿几个子儿啊?”
  我笑着说:“爷,小的没什么本事,就会跑跑腿,我们掌柜的厚道,给口饭吃就行了,哪敢要钱啊。”
  祖爷沉默了一会儿,说:“打烊后,你到这个地方来找我,爷有话跟你说。”随后给我留了一张条子,上面是他的住址。我庆幸念过几天私塾,否则连字都不认识。
  茶馆关门后,我拿着这个条子,去了祖爷那里。路上我心里怦怦直跳,也不知这位爷找我什么事,但直觉告诉我,应该不是坏事。
  转了几个弯,终于到了祖爷的住处,是个很大宅子,大门朝南,进门后有一颗大枣树,过道中间是个大水缸,东西各有一个偏房,再往里走是正厅,一进正厅就是个堂口,中间挂一副画,是一副仿宋泼墨仙人图,两边是对联,上联:仁者仁心仁义事;下联:保和保善保太平。后来才知道,这副对联是祖爷自己写的。
  我到祖爷那里时,祖爷正在给一群人开会,大概有六七个,我刚到,会正好开完,门童把我领进去后,祖爷一挥手,那些人都走了。
  祖爷把我让进书房,说:“傻亮,坐,爷跟你聊聊。”又吩咐下人上茶。
  我只是个跑堂的,平日里都是别人坐着我站着,别人喝着我看着,他让我坐,我都不知道屁股往哪儿放。
  祖爷看出我紧张来了,笑着说:“别拘束,别拘束,坐下,坐下。”
  我战战兢兢地坐下了,没一会儿,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佣人拿来一壶茶,满了两杯,给祖爷端了一杯,说了一声:“老爷请。”又给我端了一杯,我赶紧站起来,紧张地接过那茶杯,祖爷笑了:“坐下,坐下,今天你是我的客人。”
  我感到脸上的肌肉都发紧,笑着说:“谢谢爷,谢谢爷。”喝了一口,好悬没烫死。引得祖爷和那个老太婆呵呵笑起来。
  祖爷对那女佣说:“下去吧。”那老太婆瞅了我一眼走了。
  屋子里就剩我和祖爷了,我手里转着茶杯,不知该说什么。
  祖爷喝了口茶,说:“傻亮,你打算一辈子就当跑堂的啊?”
  我说:“爷,小的没别的本事,能跑个腿儿,混口饭吃就不错了。”
  祖爷说:“你总叫我爷,爷的,你就自己没想过当爷啊?”
  我一听这话,差点没把茶杯扔地上,慌忙说:“爷,您这说的哪番话!小的生来就是伺候爷您这样的人物的,小的命贱,哪有爷这般福分啊!”
  祖爷脸一沉,说:“没骨气的东西!”
  我一愣,这哪是骨气不骨气的事啊,谁不想当爷让人伺候啊,可得有那本事啊。我低头不做声了。
  祖爷叹了口气,说:“傻亮,你知道吗?我以前还不如你。”
  “嗯?”我抬起头,不明白他的意思。
  祖爷说:“你跟我来。”
  祖爷起身,我跟随在他后面,随着他出了正堂,进了西厢房。一进门把我吓一跳,里面供的都是死人的牌位,我仔细看,有显考慈父大人、显妣慈母大人,还有长兄,小妹,爱弟,我看糊涂了,愣愣地望着祖爷。
 祖爷点上一炷香,插在香炉里。向我讲述了那些陈年旧事。
  祖爷的祖上曾是天地会的成员,清末参加过太平军,到祖爷的父亲这一辈,日子过得还不错,辛亥革命后,他的父亲还在国民政府任过要职,再后来参加“护法运动”,结果因坚决拥护孙中山倡导的武力护法,被桂系军阀刺杀于军中,为斩草除根,几个刽子手夜里又蹿入祖爷家里,对一家老小下了死手。
  祖爷的爷爷和奶奶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被捅死了,母亲和哥哥拼了命地和那几个杀手搏斗,母亲的肚子被捅了数刀,肠子流了出来,趴在地上,死死地抱着杀手的双腿,对祖爷大喊:“快带着弟弟和妹妹跑!”祖爷惊慌失措地带着弟弟和妹妹逃了出来,连夜跑了几十里路才停下,黑夜里将弟弟和妹妹搂在怀里,三人失声痛哭。
  那年,祖爷15岁,弟弟10岁,妹妹8岁,死了的哥哥18岁。从此,幸免于难的兄妹弟三人流落街头,乞讨为生。
  有一天三个人正在街上行讨,对面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戴黑眼镜的人递给他们几个烧饼,然后说:“娃子,我那里有点零活,你们帮我干,干完我给你们钱。”
  祖爷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饥饿的弟弟妹妹,说:“什么活?”
  那人说:“就是刷刷碗,擦擦桌子,不累。”
  祖爷想了想,说:“好吧。在哪里?”
  那人说:“很近,跟我来吧。”
  讲到这,祖爷眼睛红了,长长叹了口气,对我说:“如果……让我重新过一回,我宁愿阿弟和小妹饿死,也不会带他们去那个地方。”
  那几个人左转右转,把祖爷兄妹三人带到一个没人的破旧房子里,一进门祖爷三人就被人用手绢捂在鼻子上了,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原来那几个人都是当地的阿宝,他们为了做一个局,不惜制造一起灭绝人性的命案。那年,当地大旱,庄稼都快干死了。阿宝们造谣说,这是当地人不做善事所得的恶果,最近会出现“仙童托梦”,大家睡觉时应该注意,并且“和合二仙童”会择日在河中显示肉身,“逆水行尸”,以告世人。
  阿宝们把这些谣言散布出去以后,就开始寻找替死鬼了,正常人家的孩子他们轻易不敢动,结果正巧碰上三个行乞的小叫花子,这种野孩子弄死也没人找,于是就用迷魂药将兄妹三人迷倒,因祖爷的弟弟和妹妹年龄差距不大,身高也差不多,于是将他俩勒死后,穿上红绿相配的衣服,装扮成“和合二仙童”,将尸体背面捆上竹筏,泡在水里,竹筏下面弄根长长的草绳,一直引到上游,第二天中午,由两个阿宝慢慢地在上游拉绳子,其他阿宝在河边造势,于是引来很多人围观,因为河面比较宽,离得比较远,没人能看清这里面的门道,于是两具童男童女的尸体便逆流而上,阿宝们大呼:“逆水行尸!逆水行尸!”见岸边的人聚多了,就派几个人下河,用剪刀偷偷将绳子剪断,将两具小尸体抱上岸来。
  阿宝们说这两个“仙童”就是“和合二仙”的化身,已经反复托梦给很多人了,现在是现身说法,大家一定要多做善事!
  此时,人们对阿宝们的话已深信不疑了,阿宝们将两具尸体浇上柴油,点火焚烧,烧完后,把骨灰和泥巴和在一起,塑成两个泥娃娃,供在一座庙里。从此当地人纷纷给“和合二仙童”焚香捐钱,这个阿宝集团也狠狠捞了一笔。
  祖爷因为长得太大了,没什么用处,被迷了以后,用绳子勒了一会儿,阿宝们以为勒死了,就把他扔在后山喂狼了,结果当晚大雨倾盆,狼群没有出现,祖爷竟然活了过来,他没死。
  祖爷醒来后见弟弟妹妹没有了,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大雨中疯狂地喊着:“阿弟,小妹!”
  嗓子都喊破了,雨声和轰轰的雷声遮盖了一切,站在大雨中,祖爷绝望地哭了。
  天亮后,祖爷找回城里,他怕再遇到那几个人,就偷了城边人家晒的几件衣服,把自己打扮成正经人家的孩子,一进城就听到城里人纷纷议论仙童逆水行尸的事,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随人群来到河边,此时几个阿宝已经将尸体捞上来,祖爷一看,正是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心中像被刀子捅了一下,心疼得差点晕过去。
  他恨不得跑过去咬死那几个阿宝,他更想扑在弟弟妹妹的尸体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他忍住了,他的心碎了,但意识还没碎,他要报仇,就要忍住,否则,也是死路一条。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15岁的祖爷做到了,所以,他是祖爷。
  祖爷看着弟弟妹妹的尸体燃烧起来,他把嘴唇都咬破了,他闻到了弟弟妹妹烧焦的肉味,他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睛一片血红。
 忽然,有一个阿宝在人群中看出了祖爷,便对其他几个阿宝使了个眼色,两个阿宝朝祖爷奔来,祖爷一看事儿不对,掉头就跑,两个阿宝追了一阵,没影了,祖爷找了个拐角,躲了起来。
  日落后,祖爷再次回到河边时,人群已经散了,祖爷痛痛快快地哭了一泡,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家破人亡,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他第一次想到了自杀,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但一想到母亲那撕心裂肺的呐喊,弟弟妹妹无助的眼神,他就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能死,死了就彻底完了,要报仇,必须报仇!
  随后的一段时间,祖爷一边偷偷地行乞,一边搜寻那几个阿宝的踪迹,他还打扮成正经人家的孩子,悄悄跟在一些老太太的后面,就像孙子陪奶奶上香一样,溜进那座庙里上香。看着香案上用自己弟弟妹妹的骨灰做成的泥娃娃,祖爷强忍着悲痛,一边上香,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说:“阿弟,小妹,你们放心,哥一定替你们报仇!”
  祖爷知道这个庙里的住持和那帮阿宝是串通一气的,不敢久留,上完香就跑了。他必须先找到那几个阿宝,再想办法干掉他们。他在庙外盯了几天,一点线索也没有,思来想去,忽然想起那栋破房子,他和弟弟妹妹就是从那里被迷了,但迷前是清醒的,祖爷记忆力超强,他记得路,他准备返回那个房子蹲点,看能否找到线索,于是,一天半夜,吃饱后,他又摸回了那栋房子。
  那是郊外一片旧宅中的一个四合院,墙头都有些塌了,祖爷趴在墙外听了一阵,没动静,又学了两声狗叫,还是没动静,便翻身进入那房子。里面一片漆黑,祖爷摸来摸去,发现除了一些破家具,什么也没有。他打算晚上就在这里眯会儿,天一亮就去房外不远处的干草堆里盯梢,正想着,突然房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祖爷的心里咯噔一下,脚步声越来越近,祖爷慌忙往外跑,结果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借着月光,祖业一看,是一根长长的通条,通条,是当时人们用来通炉子的铁棍,大概有手指头那么粗,一头按了木柄,抓在手里,另一头磨得尖尖的,一下可以捅到炉底。祖爷抓起这根通条,翻墙跳到外边,此时,宅子大门已经被几个人撞开,祖爷躲在墙头后偷看,只见几个人抬着两个箱子进来了,箱子里好像有人哼哼地叫。
  那几个人将箱子抬到屋里,其中一个人拿出火石,打着火将油灯点燃。这下清楚了,祖爷看到了那几个人的脸,其中有两个人正是那天将自己兄妹三人骗到这个房子的阿宝,这时,一个领头的对那两个阿宝说:“你们两个今夜在这看守,别他妈光顾着喝酒,小心跑了这两个老东西,四爷要你们的命!”
  那两个阿宝忙说:“二哥放心!二哥放心!”而后,那个领头的带着其他几个阿宝扬长而去。留守的那两个家伙,掏出一大壶酒,席地而坐,又从怀里拿出一包牛肉,边吃边聊。
  祖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两个阿宝,心想:“我今晚一定要弄死你们!”
  祖爷心里清楚,此时要是冒然蹿出去,肯定打不过这两个身强力壮的阿宝,他必须等机会,等到这两个家伙喝得差不多,迷迷糊糊时,他才好动手。
  祖爷一动不动地盯了一个多时辰,看他们酒也快喝干了,舌头也不打弯了,才握着那根长长的通条,从墙外慢慢翻过来,悄悄走向屋子。刚走到院子中间,一个阿宝突然站了起来,祖爷吓了一跳,赶紧蹲到院子边的石榴树后,那阿宝晃晃荡荡地走了过来,嘴里嘟囔着:“撒……撒泡尿……”
  那阿宝走到石榴树旁,掏出阳具,小腹一挺,哗哗尿了起来,一边尿一边唱:“小孤孀上坟去啊,小雨淅沥沥啊……”祖爷就蹲在树后,尿水透过枝叶撒了他一脸。祖爷本想等他尿完后往回走时,从身后动手,但这小子这泡尿尿得时间很长,尿水不停地溅到祖爷脸上,祖爷怒了,忍不住了,抄起通条,猛地朝那小子的小腹刺去,这一刺,祖爷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正巧刺在那小子的膀胱上,阳具里马上没尿了,肚子上破了大洞,尿水和血水都从这里喷出来了。
  那小子“啊”的一声惨叫,双手捂着小腹倒在地上打滚,祖爷站起来,紧跟着将通条刺入他的咽喉,喉咙刺穿了,血沽沽往外冒,那小子想喊,却喊不出声来,不一会儿就不动了。
  另一个阿宝听到外边有动静,慌忙在屋里喊:“怎……怎么回事?你他妈别……别吓我啊!”
  祖爷飞快地冲了进去,一膝盖将对方顶倒,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祖爷高举通条,一下刺入他的咽喉,这一次用力更猛,通条从脖子后面刺了出来,那小子蹬了蹬腿儿,很快也不动了。
 祖爷将这两人杀死后,箱子中的哼哼声更大了。祖爷走近看,箱子是用厚木板钉成的,祖爷把通条串进木板缝儿里,费了好大力才把箱子撬开,里面是两个五花大绑的人。捆得很有技术,两只手绑在一起,两只脚也绑在了一起,然后从中间引一条绳,把手和脚用力收,这样四只“爪”就捆在一起了,整个人就像个虾米球儿,躬着身子卧在里面,一动都动不了。
  祖爷把他们口中塞的布团掏出来,那两个人一阵咳嗽后,千恩万谢,“谢谢小兄弟救命之恩!”借着灯光,祖爷看这两个人,一个约摸五十来岁,另一个估计有六七十岁了,脸上都是褶,但没有胡子。
  祖爷开始帮他们解绳子,都是死扣,用牙咬都咬不开,最后那个年纪大的人说:“小兄弟,你把这油灯的灯罩摘下来,把灯端过来,直接烧。”
  祖爷一拍脑袋,“对啊,我怎么没想起来!”赶忙取过油灯,那两个人支着空隙配合着,很快就烧断了。忽然,祖爷头皮一阵发麻:刚才这老头这一嗓子怎么跟正常人不一样啊,阴阳怪气的。
  那个五十来岁的人此时也说话了:“小兄弟,敢问何方人士?怎么会来到这儿解救我们?”
  他这一问,把祖爷问愣了,祖爷心想:我本是来寻找线索找仇人报仇的,没想到捎带着还救了两个人,这怎么说呢?要不要跟他们说实话?不能说!没准儿他们是一伙的,搞不好还会弄出麻烦!
  家庭的剧变对祖爷打击太大了,他已不再相信任何人!祖爷笑着说:“我……其实是一个亡命江湖的人,去年家里因为交地租,与地保起了冲突,我一怒之下打了那个黑心的地保,从此告别家乡,浪迹天涯。方才路过这里,正巧看到几个人抬着你们进了这宅子,我这个人就爱打抱不平,况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忍不住,就冒险来救你们了!其实也没什么啦,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江湖好汉都是这么做的啊。”
  那两人听完后,面面相觑,愣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小兄弟,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胆量和侠义心肠,佩服啊!”
  那个五十来岁的人一抱拳,说:“在下周震龙。”然后指着那个六七十岁的老头说:“这位是我的师傅,张丹成。敢问小兄弟尊姓大名?”
  祖爷也一抱拳,“不敢当,小的姓王,名一行,取一心修行之意。”
  张丹成点点头:“嗯,好名字啊,好名字!”
  祖爷又是一阵头皮发麻,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老头的声音太特别了,细细的,像绵羊叫,弄得人浑身发冷。
  其实祖爷在撒谎,自从父亲得罪了军阀被灭门后,他再也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名,这个名字是他随机想的,意思只有他自己明白:一行,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世上行走。
  周震龙说:“此地不是久留之地,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祖爷本不想跟他们走,但一想到这两个人能跟那几个坏蛋搅在一起,要么他们是仇人,要么是一伙的,总之有关系,何不趁机打探一下?那天在大街上设套骗走祖爷和弟弟妹妹的一共三个坏蛋,现在死了两个了,还有一个戴眼镜的没找到。
  于是,三人顶着月色匆匆离开了。趟过一条小河,转了几个巷子,来到一个宅子跟前,周震龙掏出钥匙把门打开,此时天刚蒙蒙亮,三人进屋后,周震龙并不着急让大家就坐,而是把炕上的席子掀开,下面竟露出一块木板,再把板子掀开,是一个洞,洞里竖着一个梯子,周震龙对张丹成说:“师傅,我们下去说吧。”
  
  张丹成点点头,周震龙搀扶着他,让他先下去。然后转身对祖爷说:“王老弟,请。”
  祖爷惊愕地看着炕上的这个大洞,都快晕了,心想这什么机关啊,大炕中间挖个大洞,随即也俯身下去了。周震龙最后一个下去的,下去后又用手撑着,将木板和炕席复位。
  周震龙将油灯点燃后,祖爷才看清,这是个地窖,用四根柱子撑着,中间有个茶几,右侧有一个黑洞,一直往里延伸,不知通到什么地方。
  三个人落座后,张丹成又开嗓了:“王老弟救命之恩老朽无以回报,大坝头啊,一会儿你多拿一些金货,请王老弟笑纳。”
  周震龙点头说:“是。”
  这是祖爷第一次听到“坝头”这个字眼。祖爷一心惦记着线索和报仇,总想从这两人身上套出点信息,对金子的事并不太在意,于是说:“大丈夫生在天地间,本应肝胆相照,张先生这样打发在下,实在是折杀小的了!”
  张丹成和周震龙又是一阵对视,他们被眼前这个小子搞晕了,“那……你……我们怎么报答你?”
  祖爷一笑:“我能遇见二位先生,也是缘分,换句话说,也是二位命不该绝,吉人自有天相,我只是充当了救命人的角色,二位先生要谢,就谢老天爷吧。”
  那两人一愣,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们觉得眼前这个小子太可爱了。
  听着张丹成细丝一样的尖笑声,祖爷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祖爷等不及了,说:“二位先生缘何被那些贼人所绑?难道是得罪了他们?”
  那两人收敛了笑容,周震龙说:“爬香了!”
  祖爷不明白什么意思,“什么香了?”
  周震龙看了张丹成一眼,请示是否可以接着说,张丹成点点头,“王老弟是救命恩人,我们的命都是他给的,但——说——无——妨。”
  张丹成说最后四个字时,声音拉得长长的,祖爷一皱眉头,真想把耳朵堵上,这幽灵般的嗓音实在是太刺耳了。
  张丹成察觉了这个细节,微微一笑:“小老弟,你是不是嫌我说话声音难听啊?人不人,鬼不鬼的?”
  祖爷一看被识破了,笑着说:“没,没,就是不太习惯。”
  张丹成嘴一撇,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要是换做旁人,我早就让他掌嘴了!哼哼,别人也不敢啊。”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小老弟啊,你知道我为什么阴阳怪气,不男不女吗?”
  祖爷低声说:“不知道。”
  张丹成说:“因为我一颗蛋。”
  祖爷一听,耳朵差点炸了,“一颗蛋”在当地是骂人的脏话,这老先生怎么这么说自己。
  随着张丹成的讲述,祖爷才逐渐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他们是一个骗子团伙,号称“江相派”,这个张丹成是头儿,也就是“大师爸”。早年因为行骗,骗到宫里的一个贝勒,那是个大局,张丹成布了三年,那个贝勒一直拿张丹成当至交,毫无防范,不料最后收网时,中间有人贪赃,“跳反”了,骗局被揭穿了。张丹成被那个贝勒抓到后,当时抱着必死的念头了,不料那个贝勒还挺念旧情,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胆子这么大,我就杀杀你的锐气吧。”
  结果张丹成被几个清兵摁住,一个小太监用刀把他的睾丸割了一颗,当时血流了一地,差点死过去。从此张丹成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一颗蛋”,说话也逐渐变得阴阳怪气。当时还是大清的天下,没办法,只好回到乡下隐姓埋名度日。辛亥革命后,满清政府被推翻,张丹成又跳出来了,噼里啪啦地放了三天炮仗庆祝,而后重组队伍,继续行骗。
 十八、草莽人生(二)
  张丹成的队伍不大,手下四个坝头,周震龙是大坝头,和张丹成一同出道,另外三个都是后来慢慢发现培养的。这次那三个坝头联手“爬香”,张丹成不是没嗅到气息,只不过动手晚了。
  据张丹成和周震龙描述,那三个坝头中,牵头造反的是“四坝头”,这小子早就不服了,嫌张丹成不够狠,嫌堂口的银子越来越少,去年开始就怂恿张丹成“杀富”!
  “杀富”是阿宝圈的大忌,犯了这条行规是要受到阿宝群体集体追杀的。所谓“杀富”就是把肥得流油的狍子给“做”了,直接把钱抢空。
  行骗不同于抢劫和偷盗,讲究细水长流,否则就断了堂口的财路,即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不请示就把人给“做”了,也是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杀富”。
  张丹成明白,四坝头所谓的为堂口利益着想而“杀富”,都是借口,说到底还是色迷心窍,他那点花花肠子,张丹成早看明白了,去年因为给一个大财主上门调风水,看上了人家的美妻,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法子把这美人弄来,就以堂口财源紧张为借口,多次要求“杀富”。杀了那个财主,他就有机会了。
  这段时间张丹成感觉到四坝头越来越不对劲,正要与周震龙商量对策,不料人家联合其他两个坝头先下手了。就把你绑起来,先不杀你,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他拥着美人“登基正大位”后,再杀你,让你带着羞辱去死,才痛快!
  讲到这儿,张丹成恨得咬牙切齿,不停地骂娘!
  祖爷彻底明白了,原来是窝里斗,祖爷问:“那前几天仙童托梦,逆水行尸的事……”
  周震龙呵呵一笑:“什么仙童托梦啊,都是假的,都是我们做的局。这个局就是四坝头实施的。这也是他的障眼法,造反之前好好表现了一下,我和师傅都被麻痹了。”
  祖爷身子一震,心中隐隐作痛,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线索有了,张丹成是主谋,他手下造反的几个坝头中肯定有杀害自己弟弟妹妹的凶手。张丹成和周震龙虽没有亲自下手,但他们也有份,祖爷大脑急速运转:难道把刚刚救的这两个人再杀了不成?现在手里没家伙了,打他们两个恐怕不是对手啊……不能杀!杀了他们就找不到那几个坝头了,我要先借他们的手,把那几个坝头干掉,再收拾他们不迟!
  
2010-10-31 7:49:00
  各种主意像流星一样在祖爷脑海中碰撞,祖爷一阵沉思。
  张丹成看到祖爷发愣,问:“王老弟怎么了?”
  祖爷忙回答:“这个……这个四坝头太不是东西了!我也替两位生气!”
  张丹成和周震龙相互看了看,张丹成说:“小老弟啊,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现在我们两个没法露面了,堂口的兄弟大部分都被策反了,靠我们自己是杀不回去了,我马上修书一封,你坐轮渡去趟上海,把它交给一个叫九爷的人,具体地址我会告诉你,他会帮我的。有劳老弟了!”
  祖爷当时还不知道九爷是谁,后来历史回答了他,就是震惊中外的江淮大侠王亚樵。三天后,祖爷第一次见到了王亚樵,祖爷当时15岁,王亚樵31岁,王亚樵摸了摸祖爷的脑袋,说:“娃子,好胆识,好气魄!”
  王亚樵是张丹成的旧交,最重江湖义气,很快差遣了十几个带枪的手下随祖爷赶回来。那些杀手与张丹成、周震龙秘密商议后,决定在四坝头“登基”那晚对堂口发起总攻。
  阿宝们毕竟不是杀手,堂口有几条枪也都是清政府造的仿德国毛瑟1898型步枪,枪托都糟了,还总卡壳,结果十几个杀手手持左轮手枪,翻墙而入,枪火大开,没过半个时辰,阿宝们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全都抱着脑袋蹲墙根儿了。
  张丹成有口谕:“一定要活捉这几个坝头!”他要亲自切了这几个杂种!
  结果除了二坝头一看事儿不好自己抹了脖子外,三坝头和四坝头都被活捉了,用绳子绑了,捆在柱子上。
  祖爷躲在人群后偷看,一眼就认出四坝头,正是当初在街上骗自己和弟弟妹妹的那个人,今晚虽然没戴眼镜,但那轮廓,那下巴,还有嘴角那颗大黑痣,化成灰也认识。
  祖爷咬得牙齿咯咯作响,但不敢轻举妄动,他担心四坝头认出他,人家虽然窝里斗,但毕竟是一家人,自己还是个外人,万一他喊一嗓子,“这就是跑掉的那个小杂种!”谁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数。
  
  张丹成坐在堂口的大院里,问四坝头:“服不服?”
  四坝头仰天大笑,“你个阉人!要杀便杀!”
  张丹成一听就火了,一颗蛋的人准确地讲还不算阉人,但最忌讳听到“阉人”这俩字,其实四坝头之所以能造反成功,也是一直私下宣扬:“老头子自己是个阉人,却限制堂口的兄弟找女人,他这个老变态!”阿宝们多是利欲熏心、淫欲旺盛之人,听四坝头这一煽乎,全都性起了,一个个支着裤裆,铁了心地跟着四坝头干。
  张丹成一挥手,“大坝头,给我把他的舌头割了!”
  周震龙说了声“是”,操刀走上前。其实,割人舌是最难的,这和割猪口条不一样,猪的口条大而长,猪被宰杀前都嚎叫,放完血后,猪嘴还半张着,卸下猪头,掰开猪颚,一手抻着猪舌,另一只手扬刀一剁,口条就有了。而活人的咬合力是很大的,两个小脚使出吃奶的劲儿都掰不开四坝头的嘴,最后周震龙抡起烧红的铁棍子,把四坝头的嘴巴打豁了,门牙打掉了,然后两个小脚,一个掰上颚,一个掰下颚,周震龙才把他半个舌头割下来。四坝头满嘴是血,但能听得出,他还是在骂,但声音已经模糊不清。
  张丹成冷冷地发笑,“服不服?”
  四坝头歪着脑袋,血流不止,表情中透露的还是不服。
  张丹成怒了,抄起一把枪,站起来,对准他的脑袋就要崩。祖爷一直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心想报仇的时候总算到了,他走向张丹成,说:“您一枪崩了他反而便宜他了!他现在是求死,巴不得你开枪呢!”
  张丹成一愣,“老弟,你什么意思?”
  祖爷满脑子都是弟弟妹妹的样子,沉寂了片刻,恶狠狠挤出几个字:“点——天——灯!”
  他这一嗓子,把张丹成吓了一跳,这小子怎么这么狠?他哪知道,祖爷这是恨!
  此时四坝头已经认出祖爷了,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满嘴血肉模糊,啥也说不清了,最后,摇摇头,竟然笑了,他认栽了。
  “点天灯”和“凌迟”是古代两种最残酷的刑罚,凌迟是一片片割肉,点天灯是把人泡在油缸里,然后捞上来,头朝下,脚朝上,绑在一根柱子上,从脚上点燃,受刑人可以看着火苗从自己脚底烧起,能听到自己肉皮滋滋的烧焦声,能感受到烧化的肉油滴落在脸上,最后在痛苦和惊恐中绝望地死去。
  祖爷要点他的天灯,是因为他亲手弄死了自己的弟弟妹妹,又把他们烧成灰,还把灰和进泥里,塑成泥人,此时此刻,报应来了,分毫不差。
  很快,四坝头被扒光衣服,浑身浇满油,倒绑在柱子上,由于失血过多,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祖爷将火把搭在他脚丫子上,火苗腾地一下就起来了,伴随着滋滋的燃烧声,肉皮开始鼓起大泡,四坝头竟然呵呵笑起来,然后发出“呃——呃——”的声音,很爽很销魂的样子,好像烧的不是他。
  所有人都惊呆了,祖爷默默地看着腾腾的烟火。突然,他拿起一把枪,嘭地一声,将四坝头打死了。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放下枪,祖爷仰天长叹,心中说:“阿弟,小妹,你们安息吧。哥哥不可能杀死所有的人!”
  突然,张丹成指着祖爷,大喊一声:“把这小子给我绑起来。”
  祖爷一惊。
  周震龙也莫名其妙,“师傅,这是为何?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张丹成依旧大喊:“绑起来!”
  周震龙不敢抗命,与两个小脚一拥而上,把祖爷绑了起来。
张丹成冷冷一笑,对祖爷说:“我们非亲非故,你冒死相救,你和四坝头无冤无仇,你却要点天灯,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祖爷心里一阵打鼓,什么也没说。
  张丹成绕着五花大绑的祖爷走了一圈,突然指着祖爷的脑袋说:“你就是那个跑掉的叫花子!”
  周震龙吓得后退两步,愣愣地说:“是……四坝头说的漏网的那个小子?”
  祖爷双眼一闭,心想:罢了,罢了,从容地说:“既然你们识破了,痛快点,我也可以和家人团聚了。”
  张丹成长吁一声:“知恩不报非君子,留作千古骂罪名,我张丹成行走江湖几十年,就靠一个义字活着,你救过我的命,我杀你就是不仁不义,我不会杀你,但……更不会放你!”
  张丹成知道,眼前这个孩子太狠了,放了他就等于放虎归山。
  祖爷就这样被囚禁了,堂口后院有个地下牢房,专门关押犯错误的阿宝的。
  关押后的第二周,就来了一个专门看守祖爷的人,约摸50来岁,是个瘸子。祖爷实在搞不明白,堂口那么多有胳膊有腿儿的阿宝,张丹成干嘛非派个瘸老头子来。
  后来才知道,这个瘸子不是一般人,跟了张丹成几十年了,四坝头造反时,他并不在张丹成身边,听到小脚跑来报信后,立马赶到堂口,但已经晚了,寡不敌众,干掉几个阿宝后,趁乱翻墙拖着瘸腿跑了。张丹成杀回堂口后,他又回来了。
  人瘸,但技术不瘸。他也算堂口的一流杀手了,他的技术不在腿上,腿是当年与黑帮发生冲突时为了保护张丹成被打瘸的,他最厉害的技术是“飞钉”,手上运力,十几米外,能把一根铁钉打入木头,深入几寸,这套技术据说源于中原地区的“燕子门”,后来好多传言版本都把“飞钉”的技术演化为“飞刀”了,因为“飞刀”更精彩,更动人,其实那个年代就是“飞斧子”都不会“飞刀”的,首先“飞刀”不是随便就能得到的,工业革命前没有大规模的刀片切割技术,所有的飞刀都是手工打磨的,要制作薄如蝉翼的飞刀既费时又费力,即便好不容易制作了几把得心应手的飞刀,真正实战起来,也不太顶用,因为扔出去的飞刀不可能马上拿回来,至多杀死几个人,然后就只有等着被杀了,而且一般飞刀多是暗中发力,发完就跑了,这样下来耗费几十天制作的飞刀打一仗就没了,下次再行动还得重新磨制,根本不现实。
  
2010-11-6 9:39:00
  而钉子很好弄到,但当时的钉子也不是现在的钉子,现在的钉子叫“洋钉”,和“洋火”“洋油”一样,都是漂洋过海的舶来品,古时候的钉子比较大,都是铁匠自制的,直径是现在钉子的三到四倍。钉子的供应量比较大,一次能带十几颗,功力到的高手,弹无虚发,一次火拼,至少能够毙掉十几人。下次再行动,依然装一兜子,不必为工具担心。
  祖爷说,如果没有亲眼见,你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高人,那瘸子手一扬,铁钉“嗖”地飞出,“崩”地一声就扎进牢门的木柱子上,祖爷被镇住了,也明白了张丹成为什么会派这么个人来看守他了。
  “师傅说了,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不同戴天的仇人,让我不要慢待你,更不要相信你。”第一天见面,那瘸子就这样对祖爷说。
  一开始两人是互有戒备的,一个坐在牢门里,一个坐在牢门外,也不怎么说话,后来熟了,逐渐开始交谈。
  那瘸子名叫涂一鸣,是张丹成出道后的第一批弟子,腿瘸后,张丹成基本不再安排他外场的事了,他这条腿是为张丹成断的,张丹成当着堂口的弟兄发誓要养他一辈子。其实根本不用养,涂一鸣在堂口干了这么多年,银子一大把,不缺钱。
  祖爷问他为什么不趁机脱离堂口,去个别的地方隐姓埋名地生活。涂一鸣呵呵一笑:“你不懂。一个人在堂口混了几十年了,堂口就是家了,这份感情是拿钱换不走的,生是堂口的弟兄,死是堂口的鬼,习惯和兄弟们在一起的日子了。我残了以后,虽不出外场了,但幕后出谋划策还是少不了的,我这个人闲不住,更不愿意吃闲饭,正巧你来了,师傅要我看守你,说你这个娃子是个危险人物。”
  祖爷心里一阵苦笑。随后一段时间,祖爷过得也算舒服,每日三餐都有肉,逢初一十五还能喝两口米酒,张丹成这招太绝了,时间可以抹平一切,祖爷内心中的怒火和压抑开始慢慢消减,夜里,祖爷常常自言自语,他提醒自己记住仇恨:弟弟妹妹虽不是张丹成亲手杀的,但他是堂口的主事人……我当初要是不救他们……可他现在并没有杀我……
  每天夜里,祖爷都会带着这些想不开的结儿入睡,梦里时常回到以前,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一家人有说有笑,醒来后屋子空空,又是一阵发呆。
  
  祖爷也曾想过撞墙角,死了算了,但又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死?已经家破人亡了,自己不该让香火继续下去吗?他也想过绝食,但为什么要绝食呢?仇人的饭不能吃吗?吃饱才能活着,活着才能出去,出去才能报仇,不但要吃,而且还要吃好!
  每隔十天半个月,祖爷就会戴着脚镣从地牢里出来放风,涂一鸣就坐在院子里看着他,袖子里藏着铁钉,有时祖爷会说:“你不必紧张,我不会跑的。”
  每当这时,涂一鸣就会笑着说:“别人不会,你会,15岁就敢杀两个人,点一个人的天灯,如果不小心,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其实,涂一鸣是打心眼里喜欢祖爷的,他常对祖爷说:“娃子,如果你不是我们的仇人,那我们肯定会成为好兄弟,你也别整日想着报仇,说句公道话,师傅当时做局时并不知道那是你的弟弟和妹妹,四坝头在街上转悠时,就偏偏碰到你们了……”
  “不要再提这事了!”祖爷打断他。
  “不让提我也提,我告诉你,师傅早就派人去庙里把你弟弟妹妹的尸骨泥人拿回来了,买了两口大棺材,下葬了,还立了碑,月月都派人烧纸,现在堂口的兄弟都主张要杀了你,师傅就是不应……”
  “别说了!你这个瘸子!”祖爷骂道。
  涂一鸣呵呵一笑,“你这个小子,要是在大街上有人这么说我,老子一镖封了他的喉。”
  祖爷跟这个人生不起气来,“张丹成准备把我关多久?”
  涂一鸣摇摇头,“说不定,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也许几十年,只要师傅活着,除非他老人家死了,死了也不会放,你是我们整个堂口的敌人,你出来,我们就别想活,所以,我估计你会老死在这里了,这不挺好嘛,有吃有喝的,等你再大大,师傅没准儿还会给你找个妮子……哈哈……”
  祖爷一阵迷茫,这辈子就这样了吗?
  日子一天天过,祖爷已下定了活下去的决心,每天吃饱后就在牢房里伸胳膊蹬腿,有时还会倒立,锻炼体力和耐力。涂一鸣无聊的时候就会走上去,坐在院中,把铁钉一颗颗打入大树里,然后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拔下来,再一瘸一拐地走回来,再打,再拔。
  有一次,祖爷对涂一鸣说:“喂,不如你教我打铁钉吧?”
  涂一鸣眼睛一眯,笑着说:“你当我老糊涂了?我教会了你,哪天你一镖打在我脑袋上,我找死啊?”
  祖爷也笑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人是感性动物,时间久了会产生感情,相互的提防力也会减轻。有一次涂一鸣来了后,唉声叹气,祖爷趁机问:“怎么了?”
  涂一鸣说:“师傅发脾气了!差点漏局!这群杂种,太贪了!”
  祖爷一笑:“说说。”
  涂一鸣看了祖爷一眼,祖爷又是一笑:“我也算是堂口的人了,我又跑不了,听了也会烂在肚子里,不用这么紧张吧。”
  涂一鸣一声长叹:“也罢。现在的阿宝队伍和以前不一样喽……”
  祖爷问:“怎么不一样,不都是骗子吗?”
  涂一鸣摇摇头:“失道了,失道了。”
  祖爷说:“骗子有什么道?”
  涂一鸣脸一沉:“你懂什么!我们江相派,一拜天为父,二拜地为母,有情有义桥下过,无情无义刀下亡,劫富济贫天为证,贪财贪色天报应!你说骗子有什么道?师傅明知你会杀他,他却不杀你,反而养着你,这就是道!”
  祖爷一愣,立即说:“那杀人也是道?”
  涂一鸣说:“杀坏人是道,杀好人就是失道。”
  祖爷沉思了一下,“杀无辜的人呢?”
  涂一鸣知道祖爷又想起了弟弟妹妹,低头片刻,说:“这是失道。人有时很难把控自己,为了堂口的利益,有时顾不了那么多……”
  祖爷一听怒了:“顾不了?顾不了就滥杀无辜?都是孩子啊,什么都不懂,跟你们无冤无仇啊!”
  涂一鸣也怒了:“谁知道那是你弟弟妹妹?你看看大街有多少叫花子!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早晚都得死!就现在,就今晚,有多少乞丐冻死,你知道吗!你管得过来吗?这就是个吃人的世界!他们不被阿宝吃,也被这个世界吃!”
  祖爷冷冷地说:“这就是你们的道。”
  涂一鸣叹口气说:“你以为师傅不忏悔吗?你知道堂口每年会拿出多少钱救济穷人吗?你知道师傅每年光汤药就送出多少副吗?你知道这十里八村的人都拿师傅当活菩萨吗?几个叫花子的命换来一大群人的温饱,不值吗?”
  祖爷说:“如果死的人是你女儿或你儿子呢?”
  涂一鸣不做声了。
  祖爷说:“都是爹生娘养的,都是父母的心头肉。”
  涂一鸣说:“你不知道,师傅这是好的,你看看外省的几个堂口,都成什么了?骗财骗色,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啦,畜生啊!”
  祖爷说:“你们和畜生也差不多。”
  涂一鸣大怒:“你……”右手一抬。
  祖爷说:“要打我?畜生!就是畜生!畜生!”
  涂一鸣看着祖爷,把手里的铁钉缩回袖子里,“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两人都不做声了,良久,涂一鸣说:“你要恨就恨,但我告诉你,真正的阿宝不是畜生!当年洪门五祖之一方照舆祖师爷创立江相派时,与各路绿林好汉遥相呼应,劫富济贫,反清复明,黎民百姓无不暗中叫好!祖师爷仙逝后,其下乾、坤、坎、离四大房的弟子个个都谨遵师训,心怀善念,不贪财,不贪色,惩恶扬善,劫富济贫。”
  祖爷沉默了,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因为祖爷的祖上也是天地会的,天地会就是洪门,祖爷小的时候,爷爷经常给他讲天地会反清复明的故事,只不过“江相派”这一支与天地会渐行渐远,爷爷很少提及。
  
  涂一鸣见祖爷不说话,不知他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了?”
  祖爷沉思了好久,心情沉重地说:“其实……我祖上也是天地会的……”
  这一句如同惊雷,把涂一鸣震得身子一抖,在他眼里,祖爷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叫花子,先前张丹成也曾让他问过祖爷的真实姓名和身世,祖爷不说,他们也没办法,后来干脆不问了。没想到还同出一门!
  封建社会最讲究认祖归宗,涂一鸣赶紧追问详细情况,祖爷有条不紊地讲解起来,讲到当年祖上如何反清复明,后来又如何加入太平军等等,唯独没说他父亲的事儿。
  这就足以让涂一鸣目瞪口呆了,他怯怯地问:“娃子,你知道到你这一辈,占什么字吗?或者,你知道你父亲占什么字吗?”
  所谓占什么字,就是封建族谱中每个人所起的名字中的那个固定的字是什么,一般指中间那个字,这个字直接反应一个人的辈分,这些字由最初的老祖宗订立,并设定好顺序,一辈辈地往下传,比如某人姓张,到他这一辈正好占“云”字,那么他和他的兄弟就都叫张云什么什么,如张云山、张云腾、张云烈等等,下一辈如果是“庆”字,那么这些人的下一代中间那个字就是“庆”,如张庆文、张庆财等等。同族的人,一看名字就知道谁的辈分大,谁的辈分小。
  辈分是纲常伦理的基础,三纲五常又是整个封建社会的思维基石,所以乱了辈分就是大逆不道,打骂长辈、杀死长辈、与长辈通奸,更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祖爷记得自己这一辈的字,他占“观”字,他父亲占“临”字,祖爷如实相告了。这一告不要紧,涂一鸣的腿都软了,连滚带爬地跑到张丹成那里报信了。
  张丹成听后大惊,赶紧拿来天地会族谱查询,一直上推到雍正年间,果然都如祖爷所言,所有的名字都能对上号,张丹成傻了,这么推下来,他占的这个“丹”字正好在“观”字后面,他比祖爷矮一辈,祖爷是他的师爸才对!
  普通家庭重辈分,堂口更重辈分,张丹成现在等于关押了自己的长辈,而且还杀死了两个叔父辈的人,这要传出去,他也别在江湖混了。想到这儿,张丹成的冷汗都出来了。
  “怎么办,师傅?”涂一鸣问。
  张丹成思索了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做孽啊,作孽啊。”
  祖爷倒没太在意这个事儿,只是听涂一鸣提起天地会,有一种亲切感,所以就将祖上的事说了,涂一鸣走后,他愣愣地发呆,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突然,地牢的门开了,紧跟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丹成率领周震龙、涂一鸣还有几个阿宝进来了,祖爷一看,吓一跳,都光着上身,后背别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还没等祖爷说话,扑通都跪下了。
  “江相派木子莲堂口13代掌门人张丹成拜见师爸!晚辈有眼无珠,犯下滔天大罪,今日特携众弟子前来领罪,请师爸执行家法!丹成引颈谢罪!”张丹成低着头伸着脖子,将大刀举到祖爷面前。
  祖爷懵了,脑子急速运转,突然明白了:都是天地会的后代,自己的辈分肯定比他们高!
  一时间,祖爷不知说什么好了,也不知该怎么做,地牢里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祖爷赶紧上前搀扶张丹成,毕竟七十来岁的人了,光着膀子就在那跪着,祖爷于心不忍。
  张丹成死活不起来,说:“这是大罪,罪不可赦,砍下我的脑袋,以祭奠两位长辈在天之灵!”
  祖爷百感交集,想起弟弟妹妹不觉流泪了,默默地淌了好久,这种情况,怎么下得去手,“老先生请起吧,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张丹成抬起头,对祖爷说:“师爸宅心仁厚,算上这次,已是两次救命之恩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说罢,将左手担在木凳上,右手举刀,咔得一声,将自己的小拇指剁下,殷红的鲜血随即喷了出来。
  “师傅!”周震龙、涂一鸣等人跪着拥在张丹成周围。
  张丹成拾起自己的断指,举起来,对周围的人说:“你们照做。”
  周震龙与涂一鸣相互看了看,也将手指担在木凳上,刀光闪过,地上又多了两个断指。剩下的几个阿宝,相互看来看去,最后一咬牙,全都剁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祖爷被这套纲常伦理深深震撼了,他流着泪搀扶起张丹成,说:“大家都起来吧,还是那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所有的事一笔购销吧。”
  周震龙哭着说:“是啊,毕竟是一家人啊。”
  张丹成说:“赶快传话,设宴,我要和师爸开怀畅饮。”
  已是夜半子时了,管家又把厨子喊起来,大起炉灶,烹鸡煮鹅,很快一桌酒席就弄好了。
  张丹成让祖爷坐上座,自己居右,周震龙居左,涂一鸣居下。
 祖爷这才敢把真实身世透露出来,讲到军阀刺杀全家的事情,张丹成眼珠子直冒火星,“王八蛋!这些军阀跟满清一个操行!”
  酒过三巡,张丹成一声叹息,深情地说:“师爸接下来作何打算?”
  这一问,把祖爷问住了,前段时间,满脑子都是替弟妹报仇,如今,这段仇消了,接下来就是父母的大仇了,可现在去杀军阀,那根本不可能,他也不知作何回答了。
  张丹成见祖爷不说话,问:“师爸何不留在堂口?”
  祖爷一惊,留在堂口?做阿宝?行骗?
  张丹成说:“不瞒师爸,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你是个枭雄,有胆有谋,我老了,再过几年就七十三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经营这个堂口几十年,却经营得这番惨淡,让我有何脸面去见祖师爷啊。唉……想当年,我张丹成何等威风,那时候东有张丹成,西有段金山,南有乔五妹,北有康少华,四个堂口遥相呼应,大清权贵俯首帖耳,江湖好汉争相追随,谁能料到我会漏局?结果不仅把自己弄成不男不女的阴阳人,还连累其他几个堂口的兄弟一同跳场,唉……”
  周震龙和涂一鸣听到这,倍感惆怅,“师傅。”
  张丹成说:“震龙,一鸣,你们跟了我这么长时间,忠心耿耿,我没有几年活头了,堂口总要有个人来打理,祖宗的基业不能断在我的手里,四坝头造反后,我心里更加难过,眼下无人了……震龙宽厚老实,为人中肯,但太过仁慈,妇人心肠终归统领不了大局,还会给自己带来灾祸;一鸣武艺超群,但谋略不足,行事太过冲动,也难以坐镇堂口,为师整日都为后事着想,难啊。”
  周震龙和涂一鸣面现惭愧,“师傅。”
  张丹成继续说:“师爸,今日晚辈当着我俩徒弟的面,请求你留下来,无论如何,我们是一家人,我死之后,由你主掌堂口,有震龙和一鸣辅佐你,你意下如何啊?”
  还未等祖爷开口,周震龙和涂一鸣一同说:“谨遵师傅教诲,我们定效犬马之劳!”
  祖爷迷茫了,思绪一片混乱,莫说别的,就张丹成一口一个“师爸”,就叫得祖爷冷飕飕的,封建社会,侄子把叔叔看大的有的是,但这种年龄小辈分高的事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了,还有点不适应,“我考虑考虑吧。另外……老先生比我年纪大多了,就叫我名字即可,否则……”
  “不行,不行,以前不知道,怎么叫都行,如今知道了,再乱叫,岂不是大逆不道!”
  祖爷无语了。
  祖爷花了三天时间,反复思考,他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弟弟妹妹,最主要的就是弟妹,他们死于这个堂口,现在自己却要加入这个组织,弟妹在天之灵,怎么看?
  如果不加入?自己去哪儿?家没了,如果认祖归宗,这儿就是家,张丹成满腔真诚,又如何拒绝?
  但这终归不是正道,是骗,从小就读四书五经,常讲礼义廉耻,江相派虽出自天地会,但如今已经失道……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涂一鸣来了,涂一鸣是个粗人,但说话总能说到理上,他的一句话让祖爷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你不是问什么是道吗?你继承了师傅的大位,这就是道,现在整个阿宝群体都失道了,需要一个人扭过来,你自己的弟弟妹妹死了,你想过没有,如果堂口被没有良心的人执掌了,还会有多少无辜的人被杀?多少无辜的人被骗?这些阿宝还会做多少孽?大道中兴,就看你了!”
  这句点到祖爷的心坎上了,他从小就想做个好人,做个能帮别人的人,大道中兴,断其恶气,扬其善气,恢复当初洪门五祖劫富济贫的道义,让阿宝们从畜生变回人,让更多人的免受其害,这或许就是自己追寻的道。
  祖爷终于加入阿宝的队伍了。穿过刀林阵,喝过鸡血酒,一拜天为父,二拜地为母,祖爷入道了。
  
  十九、黄花岁月
  为人莫作亏心事,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佛偈》
  五年后,张丹成去世了,去世前饱受病苦折磨,但终究有人守护,祖爷在他身边。他走的那天是腊月初七,人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了,枯瘦如柴,肚子塌陷,两排肋骨凸起,脑袋像断了一样抬不起来,只能靠祖爷用小勺喂水。
  当晚亥时,进入昏迷状态,三呼一吸,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有时偶尔会支起胳膊,好像要推开什么,又像是挣脱什么,死时,眼角流出一行泪,祖爷知道,他无后,人死无后,最为凄凉,他一直想要个孩子,年轻时风华正茂,忙于行骗,后来想要孩子时,又被人切了睾丸,连同男人的自尊一同切走了。弥留之际,他曾有一阵回光返照,紧紧抓着祖爷的手,勉强挤出两个字,弱弱的,但祖爷听清了,是“报应”二字。
 张丹成走了,祖爷“登基”了,五年间,他学会了一个阿宝所应具备的一切本领,他还有一般阿宝所没有的品质,超人的智慧、非凡的胆略,尤其是那根深蒂固的善念,让他从里到外都成了无与伦比的大师爸。
  张丹成走后,周震龙也看破了红尘,他跟了张丹成三十多年,摸爬滚打,风风雨雨,此刻,他感觉自己也该离开了。周震龙向祖爷请示离开堂口,祖爷问他打算去哪里,祖爷并不是想阻止他,而是怕他老了,没人照顾。他说他已经想好了去处,将来会告诉祖爷。祖爷也没再问,临行前,祖爷给他准备了大量金银,他没要,他要求祖爷把所有他的东西都散发给周围的穷人,就这样,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了。
  涂一鸣没走,他始终把堂口当做家,他的“飞钉”功夫早已传给了祖爷,现在没事就陪祖爷喝茶,有时两人会切磋一下镖法,祖爷会让着他,让他开心。
  祖爷坐镇堂口后,进行了一次人事上的大洗牌,废除了延续几百年的堂口等级制度,设立了新的奖惩制度,由于祖爷开了江相派的一代新风,作风与为人都与当年洪门五祖相似,有的小脚提议对新掌门人改称“祖爷”,这样既尊敬,又亲切,于是祖爷的称谓就这样诞生了。与此同时,王亚樵那边也传来消息,当年下令刺杀祖爷全家的那个军阀已经死于内部争斗,据说中了七枪,头上一枪,胸口六枪。
  那年年底,祖爷带着几个小脚回了老家,打听后才知道,当年那些杀手走后,还是乡亲们帮着埋的家人尸体,祖爷在邻居的带领下,来到那块墓地,一家人就埋在那个大坑里,坟地多年无人打理,已经长出很多蒿子,祖爷跪下后,仰面朝天,泪流满面。
  祭奠完后,乡亲们都邀请祖爷去自己家里吃年夜饭,祖爷没去,他给了乡亲们一些钱,还是回到自己的家中,白天已经让小脚们打扫了灰尘,房子干净了许多。
  坐在空空的屋子里,祖爷的思绪如潮水般涌动,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哥哥、弟弟、妹妹,亲人们的音容笑貌在脑海中翻腾。夜空寒寂,交子除夕,远处传来阵阵爆竹声,家家户户欢天喜地,辞旧迎新,祖爷走出屋子,站在院中仰望苍穹,天边绽开的烟花点缀着他孤独的世界,他陷入了无尽的惆怅。
  
  祖爷花了一整夜的时间给我讲述他的过去,讲完时,天都快亮了。
  我从未听过这么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他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么多,我傻傻地坐着,茶杯的水早已凉透。
  “傻亮,”祖爷说,“现在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说我当初还不如你了吧?我只是个叫花子,现在都成爷了,你好歹还是个堂倌,你说你是不是也可以做爷?”
  我不知该答什么,我心想:谁能和你比呀,我杀只鸡两手都发抖,你杀两个人都不带眨眼的,我可没这胆量和魄力。
  祖爷见我不说话,接着说:“傻亮,想不想跟爷啊?”
  我心里一惊,难道今天叫我来,是想让我跟他?入伙,当骗子?我一阵冒汗,咱穷虽穷,但伤天害理的事从小就不会干,也不敢干,我怯怯地说:“爷,小的没这本事,也没这胆儿,小的有口饭吃就行了,可比不了您……”
  “哈哈哈哈。”我还没说完,祖爷就笑了,笑得我毛骨悚然。
  祖爷说:“你就想一辈子这样了?做一辈子跑堂的?就不想挣钱娶个媳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祖爷这句话说到我心坎上了,男人大了,谁不思春啊,每天客来客往,红男绿女一大堆,我只有躲在门后偷看的份儿,有时漂亮姑娘来了,我给人家沏茶时会忍不住看几眼她鼓鼓的胸,然后佯装没事马上离开,晚上我也想,想着自己有一天能洞房花烛,传宗接代,但一想到自己是个穷光蛋,也只好挠挠屁股,抠抠鼻子,而后蒙头睡去。
  祖爷突然又问:“傻亮,你母亲怎么死的?”
  我回答:“肺痨。”
  祖爷说:“找郎中看过吗?”
  提起这事,我就心痛,我说:“开始看过几天,后来没钱了,又没处借,郎中送了几副药很快就吃完了,接下来就挨着,后来吐血了,再后来就……”
  祖爷说:“死后如何下葬的?”
  我感觉祖爷在揭我的痛处,这是我一生都倍感辛酸的事,老娘死后,买不起棺材,就用席子裹了,放进盛衣服的卧柜里,村里人帮忙抬出去,就这样埋了。老娘受了一辈子苦,最后连身寿衣和口棺材都没有,每次想起这事,我就不自觉地流泪。
  祖爷见我哭了,递给我一个手绢,说:“如果你还想过这样的日子,你就回茶馆吧,如果你想跟我,就回来找我。”
  
  从祖爷府邸出来后,我一路小跑回到茶馆,耳边一直萦绕着祖爷的话,我不知该如何抉择。我不明白为什么祖爷会选中我,我不聪明,长得也很猪头,而且胆子和老鼠有一拼,这和阿宝格格不入啊。
  白天,我依然跑堂,昨晚一夜没睡,两眼干涩无神,又加上脑子里想着祖爷的事,整个人心不在焉,中午时分,祖爷来了,我不敢看他,他依旧一声高叫:“傻亮,给爷来壶龙井!”
  “来了!”我高声唱喏,为他沏了一壶上好龙井。
  他依旧一把白纸扇,兀自地喝着,兀自地扇着。
  我看了他两眼,他没搭理我,我忙着招呼其他客人。
  过了一会儿,进来两个年轻人,吊儿郎当的,我赶忙迎上去:“两位爷,里面请。”
  “给爷上壶好茶!”
  “好嘞!”我赶忙给他们去沏,沏好后,小心翼翼地将茶碗端到他们面前,“两位爷,您慢用。”转身刚要走,只听“啪”的一声,茶碗掉在地上了,我不知怎么掉的,可能是我刚才转身时,袖子扫的。
  掌柜的交代过,遇到这种情况,要赶紧道歉,并查看是否溅到客人脚上了,如果客人脚上洒上了茶水和茶叶,要立即用自己的袖子给擦干净。
  我不停地鞠躬道歉,“对不住爷了,对不住爷了,”看到一个人脚上确实被洒上了茶水,赶忙俯下身,想用袖子给他擦干净。
  刚触到他的脚,没想到对方一脚把我蹬开,正蹬到胸口上,我感觉像岔了气一样,疼得半天喘不上气来。
  “妈的!你知道老子这双鞋多少钱吗!就你那双脏手,也配擦这双鞋?”那小子骂道。
  我捂着胸口蹲在墙根儿,我知道今天又作下了,以前也碰到过这种情况,也挨过巴掌,我只想这事儿尽快过去,我不想争辩,也不敢争辩。
  掌柜的一看事不好,忙从围桌里走出来,堆着笑脸说:“两位爷,您息怒,您息怒,我这小徒弟不懂事,毛手毛脚的,对不住了,对不住了,今儿这茶水免费,算我给爷赔不是了。”然后转身向我,“还不快滚进去!”
  我起身刚要走,没想到那个小子说:“等一下。”然后冲我招招手:“你过来。”
  我估计他要扇我,我捂着腮帮子,慢慢挪过来,害怕地看着他。
  他对我笑了笑,说:“你看你长得这副揍性!天生一副怂样!这样吧,你把我这鞋上的茶叶末子舔干净,这事就算了,否则,老子今天把这茶楼连同你一块砸了!”
  我知道我很贱,从小遭人奚落得也不少,但这种舔鞋的事却从来没有,看来人家真没拿我当人啊。我无助地看了看掌柜的,掌柜的为难地点点头,示意我马上给他舔。
  我突然想起了祖爷,回头向他的座位投去求助的目光,我认为祖爷肯定会帮我,他是侠义之人嘛!
  没想到祖爷根本没往这儿瞥一眼,他依旧扇着扇子,悠闲地喝着茶,好像这茶楼里发生的一切根本没触及他一丝一毫。
  我绝望了,慢慢蹲下,伸出舌头,把对方圆口布鞋上的茶叶舔干净。对方看着我舔他的脚,哈哈大笑,快乐到了极点。
  我感觉我一点尊严都没有了,舔完后,跑到后堂,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哇哇大哭起来。
 夜里,我悄悄地走向祖爷的宅府,走到半路,又迟疑了,往回走,回头走了一阵,又转回去,反反复复几次,终于走到祖爷门前。
  我站在门口,不知他睡没睡,伸手叩门,门开了,门童一看是我,说:“进来吧,祖爷等你呢。”
  我一愣,跟着门童进去了,祖爷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见我来了,说:“想明白了?”
  我低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闷闷地说:“今天……您都看到了……我还以为……”
  “你以为我会帮你,对不对?”祖爷截断我的话,“我告诉你,我可以立马杀了那两个混蛋,但那是我,不是你,你要活出自己的尊严!”
  祖爷一声吼,我不做声了。
  “你自己明白就好,这个世界,不是你老实就能生活的!明天开始,你来堂口吧。”祖爷说。
  我抬起头,“祖爷,我……”
  祖爷说:“放心吧,杀人放火的事,我不会让你干的!”
  就这样,我跟了祖爷。
  跟了祖爷,开始学本事,就像当初祖爷跟了张丹成一样。每个坝头都有自己的绝活,每个阿宝也要有自己的绝活,但通用的基础知识是都要学的,因为很多局都是很多人一起做的,所以任何一门本领都要有所了解。
  祖爷和三坝头负责五行常识与骗术口诀的传授,大坝头负责屠宰技术,二坝头负责“扎飞”,四坝头负责符咒、龛像等道具的制作讲解,五坝头讲风水、面相、天象,六坝头是“风子手”,风子是马的意思,就是像马一样四处走动,负责联络线人和黑道公关。
  对我震撼最大的是大坝头,他非常狠,长得胖乎乎的,剃着一个秃头,脑袋上有癞,头发一长就发痒,所以从来都不留长发,每隔几天就刮一次,亮晶晶的,每次堂口开会,他脑袋上都是汗,很热的样子。
  “扎飞”经常要用到猪血、鸡血、狗血、猪尿泡等,这些东西都由大坝头来弄。当然,堂口对外发生冲突要搞暗杀,或者对内要切人时,更是由他来做,我不知道他这双手沾了多少动物和人的血。
  
  我亲眼看过他整个杀猪的过程。以至于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想吃猪肉,一想那个场景就要吐。
  他先让几个小脚把猪摁倒,摁的时候,有的抓猪耳朵,有的抓猪尾巴,猪嗷嗷大叫,摁倒后,拿粗麻绳捆起来,前面两个猪蹄捆在一起,后面两个猪蹄捆在一起,此时猪还是嗷嗷嚎叫,这时,大坝头会抄起一根杠子,高高举起,使劲砸向猪头,一般三杠子下去,猪就叫得没那么厉害了,等猪晕了后,几个人将猪抬到磨盘上,拿一个大盆放在猪脖子下面,大坝头抄起磨好的尖刀,一刀捅入猪脖子,这叫放血,一刀下去,猪脖子划开个大口子,热腾腾的猪血哗哗流出,流到下面的大盆里,一只成年母猪一般能放多半盆血,随着血的流出,猪的哼哼声越来越小,最后彻底不叫了,血放干后,开始开膛破肚,大坝头会把猪翻个仰面朝天,从上到下,一刀将猪肚子划开,此时一股腥哄哄的热气会散出来,熏得人阵阵恶心,划开后,开始掏五脏六腑,尤其要把尿泡保存好,将来扎飞用得着。
  第一次见这场面时,我腿都软了,看到其他人兴高采烈地看着,我感觉他们都麻木了。三坝头还以此为题材作过顺口溜,是这样说的:“何谓人生四大红?宰猪刀,杀猪盆,大姑娘的裤衩,火烧云。”
  刚听时,我没反应过来,后来经小脚们讲解,终于明白了,宰猪刀、杀猪盆不用说,沾了血都是红的,火烧云能烧红半边天,也是红的,唯独这大姑娘的裤衩,直到小脚们说女子月经时,我才恍然大悟。真是骗子不可怕,就怕骗子有文化!
  后来三坝头为了活跃堂口的气氛,又陆续编出了“人生四大硬”、“人生四大直”,比如“门缝的风,拉满的弓,半宿的男人,老山东”等等,让大家不得不佩服他的聪慧和无耻。
  我问其他小脚,大坝头是不是生来就这么狠。他们说是,自从他老婆死后就更是了。我问他老婆怎么死的,小脚们说被猪嚼了。
  
  原来,几年前,大坝头和堂口的一个女阿宝结婚了,那个女的也是一脸恶相,擅长扎飞,因为猪血、猪尿泡这些东西常用,所以祖爷让人在一处偏僻的院子里圈养了十几只猪,以备扎飞之用。
  有一次,大坝头的老婆带着一个小脚去那里挑猪,突然抽起了羊角风,一头栽到猪圈里,浑身抽搐动不了,十几头猪一同奔来,要把她撕了,那小脚赶紧拿棍子打,根本不管用,那些猪像疯了一样,叼着不放,很快就嚼碎了,那小脚吓得屁股尿流地回去报信,等人们赶来时,就剩了几块骨头了。猪虽是杂食动物,但猪吃人的事还很罕见,小脚们私下里都说这是报应,因为大坝头两口子合伙做局,总杀猪,身上有杀气,猪感觉到了,就攻击她了。
  大坝头一怒之下,将十几只猪全部杀死,从此嗜杀成性,每隔几天如果不杀个东西,就难受。这种经常杀生的人可能身上真有杀气,有一次我们一同出去办事,山路上碰到一条大蛇,大家怎么驱赶都不动,后来大坝头从后面赶过来了,人还没到,蛇滋溜一下就跑了。
  大坝头杀狗时,一般人不敢在场,因为狗比猪灵活多了,必须先用链子拴住,然后大坝头拎着棍子走过去,此时狗会发疯般地狂叫,做出拼命的架势,有时狗会咬到大坝头,但最终还是被大坝头打倒,其实杀狗还有一种方法,就是直接套个回拉扣,用绳子勒死,但大坝头觉得那样不过瘾,他喜欢血的味道,只有将狗头砸得脑浆迸裂,他才高兴。
  杀鸡就更不用说了,一般是一刀将鸡头剁下,没了头的鸡,驾着个身子还能跑出十几米远,然后血流如注,扑腾几下就不动了。
  看过这些血腥的场面,我晚上时常做恶梦,对肉食也越来越没兴趣了。《三世因果经》上有一句:“今生短命为何因,前世宰杀众生灵。”六道众生,皆有灵性,人面对死亡时有多恐惧,动物就有多恐惧,那死前的眼神,想想都后怕。
  建国后,大坝头被判了死刑,其实即便政府不判他死刑,他也被老天判了死刑,1950年,他突然患了一种奇怪的病,是一种奇怪的皮肤病,浑身龟裂,皮肤一片片的,像鱼鳞一样,很痒,一挠就破,流黄水,腥哄哄的,日子久了浑身都溃烂了,祖爷为他请了当地最好的郎中,还是治不好。
  大坝头其实早就该死了,民国13年,这小子因为杀人被判了死刑,祖爷花了大把银子把他捞出来,将他收编入伍。那是祖爷执掌堂口后的第二年,当时堂口正缺像样的杀手,正巧听说有这么一个人,能打能杀,还挺义气,一个人打四个人,打死了一个人,打残了三个,被判了死刑,祖爷一听就动心了。
  整个事情源于四个人小混混,要抢大坝头手里提的熏肉,大坝头当时给一个屠户打下手,有天干完活回家,那屠户给了他二斤熏肉,结果碰到了几个混混,非要他手里的肉不可,结果大坝头怒了。
  真正的打架并不像武侠小说里描写那么有招有式,真打起来,有什么用什么,什么实用用什么,大坝头先把一个人的蛋子儿捏碎了,又插瞎了一个人的眼睛,连咬带撕,最后用砖头把一个人的脑袋拍爆了。
  这事当时传得很厉害,祖爷听后,觉得此人是个材料,就花重金把他赎出来,为自己所用。
 刚进堂口那些日子,我没少遭大坝头奚落,他骂我软蛋,有一次硬要抓着我的手拿刀去捅杀一只猪,我死活不干,他气得要揍我。多亏二坝头解围,“我这兄弟面嫩,见血就晕,活物是玩不了了,跟我玩玩死人还行。”
  其实,死人我也不愿意玩,我总感觉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干不来,挑符念咒扒坟撬棺材,我真不知道二坝头为什么对此乐此不疲,他好像着了魔,与鬼斗,其乐无穷。我更愿意接触的是三坝头,他个头虽不高,但颇具风度,出口成章,这种人不去考功名,竟然也混到阿宝队伍里来,我想不通。可三坝头不愿意搭理我,他更喜欢王家贤,也就是后来的“七坝头”,但那时他还不是坝头,这大概就是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吧,他们俩都长得好,都有文化,经常在一起探讨诗词歌赋,演练做局时的套词,尤其是对漂亮的女狍子要说的话,更是反复琢磨。有时我觉得他俩说的话很露骨,很淫荡,但他俩乐此不疲。
  四坝头话语不多,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研究那些黄磷、火药、雄黄、黄表、朱砂之类的道具,有时候还会弄出点动静来,“嘭”的一声,大家不知怎么回事,赶进屋子里看,只见四坝头被火药炸得满脸漆黑,却大笑不止:“成功了!成功了!”他的喜悦大多来自于道具的研制成功。我总觉他像个疯子,有时开会时,他愣愣地发呆,又在思考他的道具。
  五坝头天天钻研风水、天象、面相,也不知道真懂假懂,总是站在山巅,仰望苍穹,很入神的样子。他最大的能耐就是能把全国的龙脉(山脉)分毫不差的画出来,每次做风水局前,祖爷问到哪儿,他都能答到哪,为堂口每次的风水局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六坝头经常不在家,出去半个月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跟祖爷单独汇报,两人会在屋子里密语几个时辰,然后祖爷再组织堂会,过滤掉一些不该公开的信息,与大家商讨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堂口每隔一个月就有一次“食禄”,也就是聚餐的意思。一般都是坝头资格的人参加,有时也会带一些表现好的小脚。
  祖爷每次都会叫上我,二坝头当然高兴了,因为我是他的人,但其他几个坝头不解,这么个笨蛋丑玩意,凭什么让他上桌?祖爷有话说,“傻亮以前是跑堂的,端茶倒水他在行,让他上桌!”
  其实,每次吃饭,都有专门的仆人伺候,根本不用我端茶倒水,但自从我来了堂口,祖爷就让我干这些事,每次吃饭,我都累得要命,别人又喝又吃,我一会儿给这个斟酒,一会儿给那个倒茶,刚坐下,又有人的要抽烟了,我赶忙拿出火石给他打着,一顿饭下来,肚子没填几口菜,还忙得腰酸腿痛。
  但我不在意,至少,这都是自己人,不像在茶馆,别人拿我当狗使唤,在这里,大家是兄弟,他们是坝头,是长辈,这是我应该做的,累虽累,但我高兴。
  我发现祖爷是个很有定力的人,每次喝酒,他都不少喝,每个坝头敬酒时,他都喝,但从没见他醉过,不像二坝头,每次都喝到桌子底下,又吐又拉,最后还得我给他收拾。
  刚到堂口那会儿,我感到这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我又找到了久违的家的感觉。但吃了几次饭,我发现,每个坝头之间,甚至坝头和祖爷之间,都是有矛盾的。只不过有些东西没有摆上桌面,但有时气氛很不对,有一次,二坝头差点和三坝头干起来,就因为几句话,三坝头笑二坝头“土鳖”,说他该学学诗词歌赋,否则脱不了“土鳖”的劲儿,二坝头当然不干了,说:“你他妈懂个屁!老子每年给堂口拿回多少银子?你他妈就知道骗色逛窑子!”
  每当这种时刻,祖爷都不说话,看着他们表演,直到他们发现祖爷真地生气了,就都不做声了。此时,祖爷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平和地说:“吃菜,吃菜,喝酒,喝酒。”所有坝头都会面面相觑,疑惑地看着祖爷,祖爷依旧微笑着说:“喝酒,喝酒。”所有人随着祖爷一饮而尽。然后祖爷便哈哈大笑,其他人先是发愣,然后也跟着祖爷大笑起来,也不知道他们是真懂祖爷,还是装懂。总之,祖爷的心,你永远猜不透。
  时间久了,我发现这里面有几层关系,首先是祖爷,他是堂口的老大,具有绝对的权威,他一瞪眼,谁都不敢吱声;然后是大坝头和二坝头,他俩跟祖爷的时间久,属于祖爷的近卫军,事实上,他俩关系也很好,而三坝头和五坝头最谈得来,都是文化人嘛!四坝头虽然入堂口时间不如大坝头和二坝头长,但和二坝头关系不错,因为他的道具二坝头用的最多,至于六坝头,天天在外边跑,看不出和谁远和谁近。
  每个坝头都有自己的性格,四坝头不爱说话,祖爷开始提他做坝头时,有些人不服,后来因为一次破局名声大噪,所有人都老实了。
  那是抗战相持阶段,1942年五月,日军集结五个师团兵力,继续向中华腹内进犯,国土继续沦丧。祖爷准备带领一干兄弟转移到国统区。大家都没意见,没想到一向少言寡欲的四坝头说话了:“即便走,也要给鬼子点颜色。”祖爷望了他一眼,点点头,四坝头的哥哥是个军人,南京沦陷时,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下。其他坝头见祖爷点头了,也不做声了,其实他们更想尽快走,不想惹事。
  日军军事进犯的同时,大肆开展攻心战,包括运用各种迷信手段。日本一直有一支随军的巫师队伍,对内鼓动新兵、安抚亡灵,对外大打攻心战。在日本极右势力的撺掇下,巫师们鼓动日军,说只要效忠天皇,死后灵魂都能进靖国神社,永得安乐。其实抗战打到相持阶段,日本已经严重兵力不足了,王牌师团一部分打没了,一部分调到太平洋战场,后续补充的那些新兵蛋子在巫师的感召下,根本不知死活,还真觉得自己刀枪不入呢,有一次在太平洋和美军交锋,日军空降了一批伞兵根本没弹药,一个个光着膀子,拿着军刀飘下来了,美军都懵了,不知道这是什么“干活”,这些亡命徒都认为自己死后会上天堂,却不知道自己犯的是滔天大罪,等待他们的只有地狱。
  浙江的几个镇沦陷后,随军的巫师在当地做局,想制作“皇军天人”的假象,“天人”,也叫“飞天”,在佛教理论中,有诸多天界的存在,这些天界的众生,就是天人。巫师们就是要制造皇军是“天人”下凡的假象,用迷信的手段让沦陷区的百姓臣服。
  要制作的“天人”,必须让人在高空中飞舞,这种局白天没法做,光天化日之下,吊钢丝很容易被发现。只有晚上,将群众集中起来,远远地找一处林子的空地,在两颗大树上拉上钢丝,找几个小巫师套几个钢环,将自己挂在钢丝上,高高的,从一头滑到另一头,就像佛教壁画上的“飞天”一样。但这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黑暗中,离远了看不清楚,离近了又会看出破绽,不免让人生疑,随军的巫师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将扮演“飞天”的巫师身上涂上黄磷调制的涂料,这样一旦拉开大幕,“飞天”们就出现了,黑暗中,浑身闪光,缓缓飘动,犹如仙人下凡。
  
  日本巫师在做这个局的前几天,就开始大造声势,鼓吹皇军都是“天人”,所有人都应臣服,这是顺应天命。
  凭着职业的敏感,四坝头和祖爷分析,这个局中肯定要用到道具,尤其是鬼子宣扬“天人”会闪着光芒从天而降,更坚定了四坝头对这个局中必定会用到黄磷之类的东西的判断。
  黄磷是易燃物,用黄磷做局,前期的调配工作很重要,比例过了就会自燃殆尽,比例不够,就发不出光。四坝头发明的发光符,实验了上百次才成功。
  但究竟日本人是不是用黄磷,祖爷和四坝头都不敢确定,他们赌了一把,后来证明,赌赢了。
  黄磷的自燃点为40多度,超过40度就有燃烧的危险,经过特殊的药剂调试后,让磷在空气中慢慢产生磷化氢,当空气流动时,常温下,就会闪光,只要达不到燃点,就不会造成大面积的燃烧。
  祖爷和四坝头要做的就是,在鬼子的“天人”飞出来时,想办法弄团火上去,将鬼子身上的黄磷涂剂引燃,把他们烧成糊家雀儿。但如果直接拿着火把上去,还没到跟前就被击毙了,祖爷和四坝头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一个妙招。
  只要鬼子身上一个部位达到燃点,就会迅速烧成一片,所以只要有火星,哪怕就一点点,溅到鬼子身上,就不愁局不破。四坝头拿出了自己制作的“闪光雷”,说白了就是自制烟花,用一根竹筒,中间打通后,最底部灌上一层白泥,紧跟着是火药,分为燃烧、助推、爆炸等结构,最后再引一根芯子出来,将竹筒拿在手里,点燃芯子,等芯子燃到火药丸后,火药丸会嘭地被催出,飞出老高,然后在空中炸响,烟花绽开一片。
  四坝头自制的这种闪光雷,火药丸可以打出五十步远,鬼子吊起的钢丝大概离地面有三丈,这样在地上要想用“闪光雷”斜线打到鬼子,四坝头算了一下,根据勾股定理,“闪光雷”埋放的位置最远不能超过四十九步,祖爷和四坝头决定必须趁鬼子不注意时,在“天人”飞起地方的平面距离四十九步左右的地方埋下闪光雷。鬼子施工搭架子时,平台围了苫布,全封闭的,大概有五六丈的见方,这样,苫布棚外,还有很大的一块外围可以利用。
  祖爷将珍藏多年的好酒拿出来,派了几个小脚去鬼子的工地,说是孝敬皇军的,刚到苫布棚周围,就被鬼子们拦下了,鬼子们听不懂人话,但知道是送东西来了,一个个地咧着大嘴傻笑,旁边的一个狗翻译说:“懂得孝敬皇军就好,皇军都是天人下凡,看见这个台子了吗,明晚就在这里接引天人,到时候让你们大饱眼福。”
  
  其实这狗翻译和施工的小鬼子也弄不懂究竟是什么回事,军部让怎么干,他们就怎么干,至于“天人”怎么下凡,他们根本不知道。
  当晚,祖爷估计鬼子们把酒喝光了,就派四坝头和几个小脚潜入工地外围,先学几声狗叫,又学几声蛐蛐叫,为了谨慎起见,最后干脆掷了一块砖头,苫布棚里灯亮着,但没人出来,看来真睡着了。
  四坝头一声令下,几个小脚围着苫布棚散开行动,这是个技术活,竹筒埋得太凸出,会被发现,埋得太深,恐被土块覆盖了竹筒口,打不出弹药来,几个人忙活了好一阵,才紧张地离开。
  这里面其实还有一个大问题,就是谁去点这个闪光雷,为此,四坝头做了一根长长的引线,将所有闪光雷的芯子串联起来,这引线做的跟干草差不多,草丛中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再将引线引出几十步,完全超出鬼子的防线,隐藏在一个柴火垛里,安排一个小脚连夜蹲守在柴火垛里,别出来,等第二天接引“天人”的仪式开始后,迅速点燃引线。
  一切都安排妥当后,祖爷对四坝头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四坝头明白祖爷话里的含义,这里面有很多隐藏的风险,比如鬼子发现了,或者下雨了,将引线淋湿了,尽管四坝头做了包裹,如果白天下大雨,也是白搭,即便一切顺利,“天人”在钢丝上游走的时间不确定,如果点早了,恐打不到他们,如果点晚了,人都下来了,也打不到。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天了。
  第二天晚上,鬼子把附近男女老少都聚集在一起,距“飞天”出现的地方几十步远,鬼子的巫师先出来做法事,装模作样地折腾了半天,而后对那狗翻译嘟囔了几句,那狗翻译说:“天人要来了,有请天人。大家不要出声,不要乱动,要虔诚地迎接天人的到来。”
  随后,一个巫师念动咒语,扯下挡在人们面前的大幕,人们才隐约看见,幕后是一个大台子,有三尺多高,垒在两棵大树之间,所有鬼子都下跪了,翻译也让大家下跪,不跪的就挨枪托,于是所有人被逼跪下,不一会儿,黑暗中有几个闪光的人隐约从两树之间出现,从一头慢慢游向另一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不明真相的老百姓被惊呆了,有几个小孩惊讶地大叫起来。
  
  此时,四坝头在台下很紧张,心想:快点引线啊!一会儿鬼子游到头,就该下来了,拉起大幕就没机会了!
  过了一会儿,四周还是一片寂静,四坝头着急了,怎么回事?哪出差错了?此时几个“天人”已经游到头了,眼看要下来了。
  突然,有个日本兵从远处传来一声大叫,好像说有情况,所有的鬼子还没转过神来,几十束烟花从四面八方飞来,夜空中划出道道弧线,随后在那些“天人”周围炸开了,火星四溅,几个“天人”浑身忽地一下起火了,他们根本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一个一个烧得张牙舞爪,嗷嗷大叫。
  人群一下乱了,日本兵开始鸣枪,试图包围现场。有几个老百姓要跑,结果被鬼子开枪打死了。四坝头带着几个小脚正要想法突出重围,突然感到地动山摇,好像一群什么东西赶来了,正四下看,一群公牛从林子中蹿出,牛尾巴上拴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公牛发疯般地冲向道场,人群炸锅了,鬼子们也乱了阵脚,四坝头带着小脚们趁乱突出了重围。
  其实,四坝头不必亲自到场,但他背负国耻家仇,这次更像是背水一战,他手里一直攥着火石,怀里揣着闪光雷,他想那边如果出现意外点不着引线,他就自己上,他是抱着必死的念头了,祖爷看出来了,在堂会上,祖爷曾征求大家的意见,大家都不做声,祖爷心里一阵发凉,那怕有一个坝头站出来,说这样不行,祖爷的心都不会这么凉,整日里称兄道弟,关键时候却希望自己的兄弟死,祖爷知道,阿宝的“道”守不住了。
  祖爷不想让四坝头死,所以留了后手,林子外围的公牛是祖爷布置的,但祖爷也在赌,赌这个局能完美结束,赌四坝头不会亲自出手,赌他能活着回来。
  四坝头活着回来了,那个柴垛中点燃引线的小脚却没有回来。没人知道出了什么情况,可能点燃后,被发现了,可能有一番搏斗,总之堂口损失了一位好兄弟,他是为打日本人而死的,更重要的是,他让当地百姓知道,鬼子不是“天人”下凡。
  祖爷转战国统区后,专门为这个小脚立了牌位,其实这个小脚是个十五岁的娃子,人精明,办事利索,上香时,祖爷流泪了。
 二十、黄花岁月(二)
  四坝头这一役,为自己扬了名,堂口的小弟们都服了,但也为此得罪了其他坝头,这是利益的博弈。其他坝头认为没这个必要,因为自从全面抗战以来,正面战场节节败退,国人都被小日本吓坏了,很多人认为“中国必亡”,不敢去招惹日本人,当祖爷执意支持四坝头偷袭日本人时,所有坝头都是反对的,他们觉得祖爷这是置堂口利益于不顾,认为四坝头只是一己之私,只是为他哥哥报仇,你自己要报仇,凭什么拉兄弟们下水?万一局漏了,没有牙的小脚被日本人打招供了,弄不好整个堂口都被灭了。
  祖爷看出其他坝头不满了,但还是干了。事后,转移到国统区后,祖爷专门召开了一次堂会,缓和了一下矛盾,并让大家休息一下,堂口出银子,让坝头们去嫖妓。坝头们乐了,收拾利索后,都钻进窑子里去了。
  这种事,我加入堂口几个月后,二坝头就带我去过一次。一开始没说干啥去,就说:“大头,二爷带你去见见世面。”自从我正式加入堂口后,祖爷说以后这就是兄弟了,不要叫他“傻亮”了,二坝头问叫什么,祖爷笑笑说,“脑袋大,叫大头吧。”于是,我从“傻亮”变成了“大头”。二坝头常说:“你虽然脑袋大,但一脑袋糨子,没脑仁儿,还不如叫大傻,呵呵。”
  当时一起去的还有三坝头和五坝头,还有几个小脚,包括王家贤,那时他还不是七坝头,只是个表现出色的小脚,祖爷很喜欢他,有提他的意思。
  说真的,我活了20多年,还没碰过女人的手,等到了那个地方,我才明白,原来二坝头说的“见世面”是这个意思。进门前,二坝头告诉我:“记住,现在你是爷!这里面所有的姑娘都是伺候你的!不要手软!脸皮不要那么薄!”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看了看王家贤,他满脸笑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其他几个小脚也是喜形于色,摩拳擦掌的。
  进了青楼,老鸨笑着迎面而来,真客气,二坝头、三坝头、五坝头都是轻车熟路了,很自然地端起了爷的范儿,我们这些小脚拘谨地紧跟其后。喝花酒时,分了两桌,三个坝头一桌,我们这些小脚一桌。
  几个坝头给自己点完姑娘后,让我们也点。我们哪敢,我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姑娘们,最后二坝头说:“怂蛋玩意儿!我来点!”他一口气点了几个,那几个姑娘高兴地来到我们身边。
  坐在我身边的是小家碧玉型的,个子不高,但人很水嫩,皮肤很白,眼睛里波光荡漾,刚坐下,一股淡淡的胭脂香味迎面扑来,冲得我有点迷糊,她很快就抓住我的手,我慌了,不敢看她,脸憋得通红。事后,王家贤对我说:“兄弟,你知道吗,当时你那个德性,整个脑袋就像一个涨红了的牛蛋!”我心说:就你好!你他妈鼻子周围的肌肉老跳,就像拉完屎的牛屁眼一缩一缩的。
  二坝头看我们放不开,就冲我们瞪了瞪眼!他一瞪眼,我们就逼着自己放开了,我觉得王家贤就是在装,比我入行早两年,以前又不是没嫖过,还总装羞赧和斯文。
  喝酒的时候,姑娘们会往你嘴里夹菜,我长这么大,除了母亲,这是第二个女人给我夹菜,我心里明白,就我这个怂样儿,姑娘看的是我兜里的钞票。她们肯定想:给谁夹不是夹啊,就当喂猪了。
  
  喝了两个时辰的花酒,几个坝头带着姑娘上楼了,二坝头上楼前回头对我们几个小脚说:“别他妈光顾着喝酒,往这来不是为了喝酒的!”
  酒是乱性的,喝了酒胆子就会变大。看着王家贤他们几个拥着姑娘上楼了,我竟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姑娘上去了。
  进了姑娘的厢房,又是一阵浓郁的芬芳,那屋子里的被褥和纱帐估计都被熏了香,总之就是香,冲得人头晕。
  姑娘对我说:“爷,洗洗吧。”说着将我拉到角落的盆架旁,架上有一个铜质洗脸盆,里面半盆清水。
  我想,是该洗洗了,头晕啊,低下头,撩起水就往脸上扑,洗了几把,清醒多了。回头看姑娘,发现姑娘愣愣地看着我,傻了一样,我不解,问:“怎么了?有手巾吗?擦擦脸。”
  姑娘咯咯笑起来,把我笑傻了,“怎么了?”
  姑娘掩面说:“爷,这不是让你洗脸的,是让你洗下面的。”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羞得满脸通红。洗下面的?也就是说有无数人用这个盆洗过下面,我刚才却用它洗了脸,我感到一阵恶心。
  姑娘边说边把外衣脱了,露出娇小的身体和红色的肚兜,“爷,我帮你洗吧。”说着,要解我衣服。
  我忽地躲开了,姑娘不解:“爷,怎么了?”
  我说:“你多大啊?”
  姑娘说:“十六。”
  我从兜里掏出一把钱塞到她手里,然后一溜烟跑下楼去。身后传来姑娘的声音:“爷,别走啊!”
  
  事后,大家汇合时,二坝头问我玩得怎么样,我说,挺好,挺好!二坝头笑着说:“你个大脑瓜子,还挺好,以后二爷经常带你来!”
  回到堂口后,过了段日子,有次开完堂会,祖爷对我说:“大头,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其他人散去后,祖爷把我叫到屋子里,我不知他要干什么,下人端了茶上来,祖爷说:“上好的龙井,你尝尝。”
  我不知祖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接过茶杯,喝了两口。
  祖爷打开扇子,扇着,笑着说:“你怎么没做啊?”
  我一愣,“什么没做啊?”
  祖爷咳嗽了一声:“和那个姑娘啊!”
  我一惊:“啊?您怎么知道?”
  祖爷哈哈大笑。我恍然大悟:祖爷派人暗中监视我。
  祖爷说:“说说,为什么?别不好意思。要说实话。”
  我吞吞吐吐地说:“当时洗完脸后,就清醒了,感觉很脏……咱有钱能去,别人有钱也能去,都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手了。漂亮只是个壳子,那个身子……脏透了。”
  祖爷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行啊,你小子傻乎乎的,还懂这个。那你干吗还问人家年龄啊?”
  我一听,祖爷连这个细节都知道,心里一阵发毛,祖爷这是要干吗啊!我说:“看她还很小,很年轻,这么小就出来做皮肉生意,估计也是被逼的。要是她父母知道,还不心疼死!”
  祖爷收敛了笑容,凝重地说:“这才是我要的答案!天下人谁无父母,谁无儿女?男人只知道嫖娼时的快感,却不曾想过,假如自己的女儿也在别的男人的胯下,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儿女都是父母的心头肉,谁也不想自己的孩子沦为青楼之妓!古人说得好,淫人妻女者,妻女必被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早晚的事儿!魁二这个人你知道吧,当初横行霸道,天天嫖妓,还抢人妻女,死后呢,他刚死,仇家就找上门来了,妻子女儿都被奸淫了,然后活活勒死,儿子眼睁睁看着,最后也被打死。每个嫖客骑在姑娘身上时,都不会想假如胯下是自己的女儿该怎么办,每个嫖客都认为自己能把控命运,却不知命运的大手早晚都会翻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在做,天在看。”
  人在做,天在看,祖爷的话像锥子一样,深深扎入我的心底。几十年来,我一直记着这句话:人在做,天在看。后来的很多事,都见证了这条古训。很多小脚都染了花柳病,死得特惨,他们快乐时估计没想过自己会死!还有王家贤,如此风流,死后呢?堂堂的七坝头,死后女儿却当起了小姐,我实在不愿意提这件事,那孩子过惯了舒服日子,老爹死后,钱不够花了,学坏了,自己糟践自己,去南方做了小姐,七坝头的妻子眼睛都哭瞎了,风流不羁、一世聪明的七坝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的女儿会被千人骑、万人跨!
  后来那孩子终于找了个男人结婚了,算是有个着落了,结果始终无法怀孕,后来到医院一查,有梅毒,男的一怒之下离婚了,那孩子又绝望了,又开始糟践自己,后来听说染了一种很严重的性病,死在了外边。
  听了祖爷的话,我对祖爷说:“为什么不定一条规矩,所有人不准去嫖?”
  祖爷摇摇头,“阿宝们用命在赌,为的是痛快,这个东西看自己了,你非要压制他,他会反的!”
  最后祖爷说:“大头,今晚的谈话内容,仅限于你我。明白吗?”
  我赶紧回答:“明白,明白。”
  回到住处,我反复回想刚才的情景,我不明白为什么祖爷派人监视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监视其他人。我不知道当时我做了,祖爷会怎样,事实是我没做,祖爷很高兴,这件事让我想起一个问题,祖爷为什么拉我入行?我就是个跑堂的,很笨,不适合做阿宝,祖爷打的什么注意?
 我带着一堆想不透的问题慢慢入睡了,梦里又见到了那位青楼姑娘,梦到她在对我笑,后来又对我哭,乱七八糟的,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震醒,我坐起来揉揉眼睛,搞不清是现实还是梦。敲门声更大了,还伴随着呐喊:“大头!大头!快起来!出事了!”
  我一下清醒了,是贼猫的声音,赶忙披上衣服,迅速把门打开,他气喘吁吁的,“大头,快去看看,二爷和七爷打起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贼猫这个小崽子十二岁,一直跟着二坝头,既是二坝头的脚,也是二坝头家里的门童,他住在二坝头家里,这么晚了跑来,肯定出大事了!
  我一边和贼猫往二坝头家跑,一边问他怎么回事,贼猫呼哧带喘地说:“二爷一直和七爷在喝酒,突然七爷像疯了一样,把桌子掀翻了,还抓着管家的脑袋,把管家咬伤了,张牙舞爪地,还要去咬二爷,多亏二爷闪得快,抄起凳子把他砸翻了,几个家丁把他捆了起来,拴在树上了!”
  我一听,不对啊。贼猫所说的这个七爷,是二坝头一手提拔起来的,外号“仙人手”,据说我进堂口的当天,他被提升的坝头,刚坐上位子没多久,就造反了?
  而且听小脚们说,他当坝头,是二坝头极力推荐的,当时堂口开会,经过激励的争论,因为二坝头和三坝头对着干,三坝头极力推荐王家贤,而二坝头推荐“仙人手”,谁都想推自己的人,最后祖爷还是同意“仙人手”当了七坝头。
  这个“仙人手”在堂口资历太浅,贼眉鼠眼的,靠二坝头上位,还不太能服众,所以他不像那六个坝头那样有威信,就连我,都看他不顺眼,懒得搭理他。
  
2010-11-27 13:22:00
  很快我和贼猫就来到二坝头家里,院子里灯火通明,其他兄弟也到了,闹闹哄哄的。我一看,“仙人手”被捆在院中的榆树上,正发疯般地挣扎,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要爆裂似地,两道寒光从眼眶里射出,惊恐而愤怒地扫视着人群,嘴里被塞了布,但依然能听出他闷闷地吼声,他在使劲嚼那团布,哈喇子从嘴角流出,一滩滩地滴在地上。
  见二坝头拿着棍子站在院中,我悄悄走过去,问:“二爷,怎么回事啊!”
  二坝头愤愤地说:“他妈的装疯卖傻,想切了我?”然后走到“仙人手”跟前,举起棍子,大吼:“说,谁让你这么干的?”
  此时,“仙人手”更加狂躁不安了,嘴里发出吘吘地叫声,拼命地挣扎,晃得大树都跟着动,二坝头顺手就给了他一棍子,“我再让你装!”
  “仙人手”大躁,狂叫着往前扑,身上的绳子都把他勒出血来了,二坝头举起棍子又要打,此时祖爷来了,“住手!”
  二坝头一听是祖爷的声音,立马收住了。
  祖爷走到“仙人手”跟前,“仙人手”歪着脑袋看着祖爷,眼睛里充满着猥琐,随着祖爷的走动,他脑袋一会儿歪向左边,一会儿歪向右边。
  祖爷看了一会儿,对二坝头说:“你跟我来。”
  
2010-12-3 15:20:00
  祖爷问二坝头:“老七最近被狗咬过吗?”
  二坝头不明白祖爷什么意思,问:“狗?”
  祖爷说:“一看就是疯狗病(狂犬病)嘛!你拎着个棍子打什么打啊!”
  二坝头才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噢,难怪这小子不要命呢,连我也敢打……没被狗咬过啊,杀狗都是大坝头那边干,我们碰不到。”
  祖爷冷冷地说:“遇事要冷静,不要动不动就打啊杀的,何况还是自家弟兄。”
  二坝头堆着笑脸说:“还以为他装神弄鬼呢!”
  祖爷说:“我看你是装神弄鬼弄习惯了,什么事都往那方面想!你仔细想想,最近‘仙人手’出过什么意外吗?”
  二坝头想了半天,“意外?没什么意外啊……哦,有事!”二坝头大呼一声,“两个月前做‘蝙蝠局’时,他被蝙蝠咬了!”
  祖爷知道这件事,整个堂口也知道这件事,那是两个仇家斗法,我们在中间做的一次双面局。
  张家和李家都是临镇的大户,两家一直有仇,据说上下已经斗了三代了。最近矛盾加剧,原因是张家的当家人张二狗清明节迁坟时,在他爷爷的坟堆里发现了东西,是一块“压头石”。所谓“压头石”就是压在棺材“财头”位置的一块石头,“财头”是棺材顶部死人脑袋所在的那一截,古人下葬最注重棺材的摆放位置以及它上面是否有东西,如果家人去世下葬时,不小心被人做了手脚,用“压头石”压了“财头”,那么这家就完了,一连三辈霉运不断,直到“压头石”被发现挖出来的那一天。
  要给一个棺材弄“压头石”,必须多人合作,因为下葬时,死者的亲人都会在场,一般都是先行孝礼,然后将棺材下到挖好的坑里,随后,所有亲属都围着土坑转圈,一边转,一边抓土往棺材上洒,这叫“圆坟”,表示死者的后代都是孝顺的人,等圆坟过后,周围的小工才会抡起铁锹大块大块地埋土,所以要想放“压头石”,几个小工都要买通,趁人不备,把一块花岗石丢在“财头”上,然后赶紧埋上,就算搞定了。
  张二狗发现了这个“压头石”后,当时就开骂了,他认为这一定是李家干的。原因就是他爸爸曾经算计过李家。李家在民国22年的时候曾经翻盖过房子,结果二狗他爸瞅准了这个机会,买通了一个瓦匠,施了一个“鲁班门”的手法,想让李家倾家荡产。
  那时的房子,多是四合院,主宅最高最大,坐北向南。结构与现在的民房不同,现在的“起脊”房,房顶中间高,两边都是斜坡,那时的房子房顶就是平的,房顶周围砌一圈围子,东南西北各有两个流沟,用来排水。
  “鲁班门”的技法很多,其中一种就是用木头做一个流水小马车,马肚子上钻有风孔,趁人不注意,垒砖时,将小马车夹在流沟上面的砖道里,这样每次下雨,水流从小马车下流过,空气对流,马肚子上的风眼就会呜呜作响,这种声音很细微,不是内行人,根本听不出,这叫“财源流尽穷到底,马倒禄斜背到家”,风水学上是大凶!一般没有深仇大恨是不会用这个损招的!
  
  两家有何仇呢?说来话长。张二狗的爷爷曾是满清的举人,姓张,名鹤,字中谨。张中谨中举之前,和李家的公子李文才是铁哥们,两人从小玩到大,一起念私塾,一起参加童试,后来,一起爱着同一个姑娘,但彼此都不捅破这层窗纸,从小玩大的兄弟,一旦把这事捅破,兄弟就做不成了,男人间什么都可以分享,唯老婆除外。
  那姑娘是赵家的大小姐,通琴棋书画,一般情况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一年,岳麓书院的一位老夫子来当地助印佛经,在当地开坛讲法时,赵小姐随母亲去听了,正巧张中谨和李文才也去了,这两个小子在人群里一下就瞄上了赵小姐。
  但古人喜欢装斯文,不想现代人这么赤裸裸地淫荡,尤其那时的文人,张嘴闭嘴都是仁义道德,哪怕一肚子男盗女娼!两人听完法会回来后,都文绉绉地作了一首诗,对赵姑娘大加赞美了一番。然后就开始玩虚的了,年龄较小的张中谨说:“兄台貌若潘安,情似柳郎,如果此女能许配给你,真是天赐良缘啊,必将在乡里成为一段流传甚广的佳话!”李文才马上回敬一句:“哪里,哪里,贤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若能与赵姑娘结缘,堪称郎才女貌啊!”然后两人相互深深鞠躬,作出谦让的样子,其实心里都在骂:“你为什么不去死!”
  后来,张家和李家都托了媒人去求亲,而且将生辰八字都带去了。八字合婚,是古人联姻必经的一道程序,如果八字不合,即便两人爱得死去活来,基本也成不了。巧的是,张中谨和李文才的八字都与姑娘的八字相合,一时间赵家也是难以择决。
 
  于是,张中谨与李文才开始暗中较劲了,平日里来往也少了,见了面也是皮笑肉不笑地施个礼。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乡试拉开了帷幕,两人同时参加考试,结果张中谨中了举人,李文才落榜了,本来两人旗鼓相当,不分上下,这下差距立马拉开了,最终,张中谨如愿以偿地娶到了赵小姐,李文才也只好哀叹一声作罢。
  但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从此两人形同陌路,连基本的面子也没有了。
  李文才喜欢命理,平日里没事会找几个算命先生唠叨唠叨,出了这事后,更是将一位道士请到家里,看看有何破解之术。
  那道士说:“唉,人都嫁过去了,还破什么啊!”
  李文才说:“那我也不能让他过安生!”
  那道士说:“这事我不干!”
  李文才直接把银锭往桌子上一拍,“只要能把这门亲破了,要多少有多少!”
  那道士说:“这是怎么说的!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看来我又要下地狱了!”这话明显就是答应了,看来银子比地狱更有杀伤力。
  那道士让李文才拿出赵小姐的生日,因为之前互换过八字,李文才有小姐的生日。将八字铺开后,一看,道士笑了:“少爷不要担心,这个八字官杀混杂,是一个容易红杏出墙的八字,只要贫道略施法术,保管她来到你身边!只要你不嫌弃她是个残房,你就收着!”
  “残房”是算命的术语,就是指女儿家被破处了,不是处女之身了,所以古代如果说某个男的娶了个“残房”,那是莫大的耻辱!不像现在,大部分男人进的都是“残房”,还都沾沾自喜。
  李文才诡笑一下:“残房我入,但我不收!”
  道士愣了一下,心想:这还是人吗?
  于是道士玩起了“扎飞”,编了两个草人,给他们穿上红纸剪的小衣服,后背分别写上两人的名字:张中谨,赵月娥。
  又用高粱杆支了一个楼子,把两个小人,一个放在楼子内,一个放在楼子外,中间用杏枝分开,然后又编了一个草人,写上李文才的名字,让这个小人踏在杏枝上,向楼子内的“赵月娥”招手。
  看到那道士弄的这一切,李文才都乐了,“师傅,这玩意能管事吗?怎么觉得这么滑稽啊!”
  那道士一看局要破局,马上严肃地说:“这只是一部分!关键是咒语,我把咒语告诉你,你每日交子之时,站在楼子前默念,七七四十九日内,我保管赵月娥送上门来!”
  李文才赶紧俯首,听道士把咒语说清,深深记在心里。
  一切都弄完后,道士吃过晚饭,要走了。李文才说:“谢谢师傅了!如果此事能成,文才定当重谢!”
  那道士一听这话,好悬没气死!事成之后?这小子太奸了!连个预付都没有?这是想白捞一票啊!再说了,哪有事成的时候啊!本来就是“扎飞”嘛!那道士硬生生地把火压下去了,笑着说:“吾与少爷乃忘年之间,怎么还谈这些世俗的事!贫道只希望少爷得到赵姑娘后,能够善待她!”
  李文才笑着说:“师傅真是慈悲为怀啊!”
 那道士灰溜溜地走了。但阿宝们都不是好惹的,这个哑巴亏吃不的,那道士没过两天就去了张家,然后声泪俱下地说李家如何如何逼自己作法,自己良心上受到深深的谴责,夜不能寐,所以来忏悔来了,请求原谅。
  张中谨小两口都挺傻了,问:“这是真的吗?”
  道士说:“你去他家东厢房,那楼子和小草人就在那里,如果他让你进,说明我胡扯,如果他不让你进,说明有事。”
  张中谨一听有道理,但自己现在和李文才闹得这么僵,根本没法进门,那道士看出张中谨踌躇来了,对他说:“贫道有一计。”
  张中谨说:“何计?”
  道士说:“将计就计!”
  第二天,张中谨就修书一封,让家仆送给李文才送去了。李文才一看,是邀请他喝酒的,信中大致说:“小弟近日心里颇不宁静,本以为娶了赵家姑娘可以享受天伦之乐,怎奈这女子每日心不在焉,纲常伦理不问,奇技淫巧常思……”
  李文才乐了,看来师傅的法术起作用了,于是也想套套实情,就来赴约了。两人找了个酒馆,点了几个小菜,几杯酒下肚,张中谨眼泪就掉下来了:“仁兄啊,小弟心里难受啊!遥想你我兄弟当年,吟诗作对,何等交心,何等快乐!为了一个下贱的女人,结果形同陌路,值吗?”
  李文才肚子快乐爆了,使劲咬了咬舌头才疼得挤出两滴眼泪:“唉,贤弟啊,啥也别说了,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你我兄弟一场,虽然我也对赵姑娘倾心,但既然贤弟捷足先登,说实在的,开始我心里难受,可后来一想,只要贤弟幸福,愚兄何尝不快乐?”
  张中谨听罢,趴在桌子上用袖子埋着脸大哭,其实是偷偷把洒在桌子上的酒抹进眼里,否则他实在哭不出来了。
  
  两人对饮了一个时辰,张中谨醉醺醺地说:“仁兄,自从小弟成家以来,就不曾去过哥哥家玩耍了!我怀念你我兄弟在一起的日子啊!想当初,你我同床共塌,黄昏对饮,夜诵《诗经》,困了后,大被同眠,何等快活啊!”
  李文才说:“贤弟!走!今晚你去我那里!我们依旧月下对饮,醉后昏昏睡去!”
  于是两人歪歪斜斜地走向了李家。一进门把李家的家丁吓一跳,一看这俩家伙喝得小脸红扑扑的,他哪知,两人脑子都是极度清醒。
  进了大门后,张中谨歪歪斜斜地直接朝东厢房奔去,“伯母大人,张鹤前来问安了!”
  李文才一把将他拉住,“贤弟,错了,错了,伯母在正房!”
  张中谨佯装糊涂,指着东厢房说:“这不就是正房嘛!”说着一头扎向那里。
  李文才紧跟几步死死把他拽住,“贤弟,你醉了,你醉了!”
  张中谨笑着说:“我没醉,我要给伯母问安!来,我们一起去!”说着,拉着李文才,眼看就要把门推开了。
  李文才对家丁狠狠使了个眼色,似乎在说:“你他妈傻啊!还干看着不动?”家丁赶忙赶过来,与李文才一同将张中谨架到正房。
  此时李文才的母亲和父亲也听到动静了,忙从里屋走出来,笑着道:“中谨来了呀,快进屋,快进屋!”
  张中谨仰天大笑,笑得一屋子人毛骨悚然。然后他搂着李文才,将嘴凑到李文才的耳朵旁,悄悄地说:“我和赵姑娘长不了,如仁兄不嫌弃,小弟让与仁兄。”
  李文才脸上的肌肉一阵跳,“贤弟,你喝多了。”
  张中谨笑着说:“没,我这就回家写休书。你等我。”说罢甩开李文才,径直出门。李文才愣愣地站着,有点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张中谨回到家里,那道士正在等待,问张中谨:“如何?”
  张中谨一摆手,从袖子里拿出一把银子:“师傅,肯请你再施法术,不弄他个家破人亡,我誓不为人!”
  赵月娥从里屋走出,说:“没这个必要吧。自己过自己日子,家和万事兴,这些东西不信也罢!”
  张中谨说:“不行!”
  道士看看桌上的银子,心想这次还是先谈好价吧,别像上次那小子一样,就是晃了晃,最后一个子儿都没拿到,于是镇定地说:“张少爷折杀贫道了!出家人慈悲为怀!我就是良心谴责,才把这事告诉你的,现在你又要倒打一耙,让我良心何安?”
  张中谨说:“以恶制恶,不是做坏事!难道师傅眼看着恶人行恶而置之不理吗?”
  道士说:“这?”
  张中谨又去屋里拿了几锭银子,全都塞到师傅面前,“请师父施展法术!”那师傅一看,这是真的,不是玩虚的,于是又开始“扎飞”了,画符念咒,布风水局,折腾了半天。最后拿着银子遛了。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道士又悄悄地去了李文才家,其实李文才正想找他呢,道士说:“见效没?”李文才笑着说:“师傅道法高深,才几天,就起效果了。师傅还能加把力吗?”
  师傅一眯眼,“唉,折寿啊!”
  李文才看出来了,马上把几锭银子塞到道士的手里,那道士才煞有介事地折腾一番。老道从李家出来,感觉两边都骗得差不多了,于是悄然消失了,从此杳无音信。
  但张中谨和李文才都认为这是真正的法术,认为那师傅不愿再干涉红尘中的事,而隐居了。
  后来事实证明,张中谨始终和赵月娥感情很好,李文才也不知道究竟哪出问题了,等了几年,也没见赵月娥红杏出墙。
  后来张中谨有一次和一堆朋友喝酒,喝酣后,一时语失,竟将这段事倒了出来,结果言者无心,听着有意,酒桌上正好有一个人和李文才关系好,结果把这娄子捅出去了,李文才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法术失灵呢!”
  从此,两人开始互写书信对骂!两家的仇恨更深了,大有不把对方玩死誓不为人的气势!
  后来到张二狗他爸爸这辈,因为二狗他爸闹革命,结果袁世凯抓革命党时,李家第一个出来揭发,结果把二狗他爸给抓了,判了斩监侯,二狗家花得倾家荡产,才找了个替死鬼,把人从大牢里偷出来,从此二狗他爸逃到新疆,隐姓埋名。
  二狗他爸虽远在边疆,但念念不忘报仇,暗中和二狗联系,只要有机会,一定复仇!结果民国22年,李家翻盖房子,二狗他爸请了“鲁班门”的高手,制作了流水木马,买通瓦匠打算给李家使阴招。
  结果那瓦匠做贼心虚,把小马车放进砖洞时,手忙脚乱,被人发现了!结果被李家人追着打,从房顶打到地上,腿也摔断了,后来被绑起来,要送官,那瓦匠才如实相告。张家知道局漏了,也准备着拼命了,一场血战一触即发。但,结果却什么都没有发生。李家出奇的平静。
  
  就这样过了几年,二狗的爷爷82岁,寿终正寝了,出殡那天,李家的当家人,也就是李文才的儿子李启铭跑到张家吊孝,这太出乎意料了,李启铭趴在张老爷子灵前,声泪俱下:“张老爷子啊,从您和家父开始,你我两家斗了三代了,几十年来,你我两家算尽机关,各施毒计,斗得两败俱伤,家破人亡,这是何苦啊!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如今您驾鹤西去,但愿您在天有灵,让两家结束这段仇恨吧!启铭给您叩头了!望您在天有灵,保佑两家后世子孙和睦相处!永不再斗!”说吧,梆梆磕头。
  这番话,说得在场的人无不黯然流泪,两家斗了这么多年,也许今天该是个了结了,二狗也颇为感动,把李启铭让进屋里,两人又是一番感叹。
  出殡时,李启铭带着子孙也都跪在旁边,帮着打下手。后来,二狗迁坟时,发现了“压头石”,才回想起当初爷爷出殡时的一幕幕,才觉得李家那是在做局,那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先用真诚迷惑你,再一堆人乱哄哄地扰乱视线,趁人不备,下了“压头石”!
  二狗要报仇,通过线人介绍找到了二坝头,把他家和李家三代斗法的事一讲,二坝头就乐了,这个事情《江相公案录》上有过记载,他还和祖爷讨论过,并为那道士做的双面局拍案称奇。眼前这位二狗就是骨灰级的狍子,迷信思想深入骨髓了,太好下千了。但二坝头没自己做这个局,他把这票买卖给了“仙人手”,因为“仙人手”刚当上七坝头,根基不牢,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要通过这个局,让“仙人手”在堂口立住脚。
  “仙人手”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了!他和二坝头分析了这个事,张二狗要报仇,往死了整李家,但张家已经败落,拿不出太多银子,如果能做成双面局,收二狗家银子的同时,再收李家的银子,才是高超的做局手法,就像当初的那位道士前辈。
  后来做局时证明,“仙人手”够狠,够诈,够毒!这次做局启动了“出杀”的手段,而且是“绝杀”,把人都弄死了。
  祖爷同意了,因为那段时间,国共混战,各大堂口的生意都不好做了,尤其是解放区,很多堂口都“跳场”了,北方的阿宝开始“走风”,流窜到南方抢生意。
  
  东南西北四大堂口的“大师爸”也为此专门召开了一次大堂会,商讨各个堂口的命运。最后的结论是:堂口不能丢,可以启动“出杀”,甚至可以“杀富”,先度过难关再说!他们认为江相派绵延了几百年,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没有过不了的坎!
  祖爷作为“木子莲”堂口的14代掌门人,代表东派参加了这次会议,祖爷还带去了堂口的大量金银,赠给其他堂口,用来度过难关。其实,这种四大堂口掌门人汇合的大堂会,每年都有一次,其他几个堂口的“大师爸”了解祖爷的传奇经历,对祖爷还是较为尊敬的。尤其这次,祖爷一下拿出这么多金银给他们,他们更是感动得唏嘘不已。
  四大堂口都有自己的特点,每个“大师爸”也都有自己的特点,像我们“木子莲”堂口,真地就像这个名字,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味道,尤其是祖爷执掌以来,守住了阿宝的道,真地是劫富济贫,乐善好施。我们的大师爸——祖爷,很儒雅,办事利索,无论对手下还是对外人,都很文明;而南派的“越海棠”堂口,清一色全是女阿宝,当年张丹成所说的那个乔五妹,就是那个堂口的13代掌门人,后来乔五妹死后,堂口交给了有“冰美人”之称的江飞燕,江飞燕12岁入堂口,聪明伶俐,31岁接手堂口,冷若冰霜,施美人计拿下了黔、桂、粤、湘四地的高官和黑道,南方四省几乎被她趟平,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但她定了一条戒律:堂口的姐妹永远不能结婚,在她们的眼力,男人是拿来用的,不是嫁的。
  西派的“龙须芽”堂口,阿宝们结构普遍年轻化,可能与西部多山有关,上了年纪的腿脚不利索,老胳膊老腿的,弄不好局还没做成呢,先把自己摔死了。他们那个堂口的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养老了,所以造成堂口人员臃肿,老家伙们不干活,干吃俸禄,时间久了,内斗就出现了,有时吃一顿饭,就会死好几个老家伙,为什么?年轻的把老的毒死了,所以西派是最不稳定的堂口。他们堂口的掌门人,叫秦百川,个子高,络腮胡,皮肤黑黑的,跟西部军阀素有来往。
  北派的“雪萌草”堂口,整体很散,可能跟八路军开辟敌后战场有关,“血萌草”从抗战以来就惨淡经营,解放战争爆发后,解放区的老百姓接受了解放思想,深信鬼 在当时那种风起云涌的大环境下,所有的阿宝都越来越不好混了。尤其是把大量的金银赠予其他堂口后,我们这边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坝头们都不明白,为什么祖爷非要拿这么多堂口的血汗钱去救济别的堂口,搞得自家兄弟举步维艰!弄点银子,做做样子不就行了吗?
  祖爷说:“当初你们加入堂口的时候,都立过誓,怎么到了关键时刻都忘了?虽然不是一个堂口的,但大家同属洪门,都是江相传人,都是兄弟!”
  这话唬得大家不做声了,祖爷说得没错,每个人喝鸡血酒的时候,都忘情地大喊:“此夕会盟天下合,四海招徕尽姓洪,金针取血同立誓,兄弟齐心要合同!”往昔惊心动魄的岁月里,大家就靠这些誓言凝聚着,帮扶着,相互慰藉着。
  祖爷这话虽不假,但以他做任何事都留有后手的风格,还是让人感觉不对劲,掏空了自己堂口的腰包,去救济其他堂口,他不怕手下的弟兄心寒吗?
  凡人终究是凡人,看得就是不如祖爷远。后来的事证明,祖爷下的是一盘大棋,祖爷要做全国最大的“大师爸”,而且是唯一的“大师爸”!几十年来,祖爷早就发现了“江相派”的弊病,就是四大堂口各自为政,虽然每年有一次大堂会,会议上也会达成一些妥协,但整个“江相派”没有统一的领导人和强大的执行力,这也是它始终成不了大器的原因!
  现在正是风雨摇曳的时刻,祖爷在收买人心,他要把整个“江相派”收归己有,就必须不漏掉任何一个阿宝。
  要做大事,就必须要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包括无辜的人。现在堂口缺钱,祖爷再三斟酌,同意了“仙人手”在局中杀人的要求。但祖爷说:“不能杀孩子,谁敢动孩子,我不饶他!”
  “仙人手”领命后开始布局了。
  
  他先做了一个“鬼敲门”的蝙蝠局,制造恐怖气氛,用来吓唬李家的人。做局的手法也很高超,都是二坝头亲传的“扎飞”绝活。这里面要用到一种道具,就是黄鳝。
  黄鳝的血,腥味极浓,能将方圆几里的蝙蝠吸引过来,夜晚如果将鳝血涂在一家的大门上,那么周围的蝙蝠就会闻腥而来,不停地拍打着翅膀,撞在大门上,这家的人就以为有人敲门,披上衣服,打着灯笼走出来,一开门,蝙蝠喜欢阴暗,最怕光,灯笼一闪,忽地一下全都消失了,这家人一看门外什么都没有,就会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到屋里,刚要睡下,又会听到同样的敲门声,再起来,开门看,还是啥也没有,如此反复折腾几次,这家人就崩溃了!等天亮后出去看,还是什么都没有,因为天刚蒙蒙亮时,蝙蝠就飞走了。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大门上血糊糊的大手印,就像鬼手拍在门上一样,其实都是做局的人涂抹鳝鱼血时,故意描绘的形状。
  为了保证这个局做得万无一失,“仙人手”亲自提着鳝血,带着两个小脚,摸黑来到李家大门前涂抹。来的时候,盛鳝血的小桶是盖着盖儿的,打开后,腥气扑鼻,“仙人手”用毛刷子蘸着鳝血,亲自涂抹。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就涂完了。
  回来的路上,几个人格外轻松,刚走了没半里路,就感到有一群东西跟着自己,在脑袋上盘旋,正要抬起头看,结果那群东西猛扑过来,几个人一下反应过来了:是吸血蝙蝠!大家赶紧扑打脑袋,一路逃窜,跑了一里多地,进了个铁匠铺,才算安全。
  其实,蝙蝠的牙齿很小,能把人肉皮嗑开的伤口也很小,并不像传说中那样一下可以把人身体的血吸干,它们吸血很慢,只有人熟睡时,或喝醉时,赶上倒霉,才会被吸一点点,而且人感觉到疼痛后会立马醒来,蝙蝠也就无法继续吸了。“仙人手”几个人之所以抱头鼠窜,还是感觉这东西太脏了,像幽灵一样,膈应人。
  回到堂口后,“仙人手”发现自己脑门子被蝙蝠嗑破了一块皮,出了点血,他仔细回想为什么会把蝙蝠招来,做局前小心翼翼,做局后那些道具都扔了,怎么蝙蝠还会跟来?后来那两个跟着去的小脚提醒说:“当时你往门上涂鳝血时,可能因为紧张冒汗了,用手擦了额头,估计就是那时不小心将鳝血涂在额头上的;也可能是鳝血腥味太浓了,涂抹大门的时候,气味沁到衣服里,一时间挥发不掉,将蝙蝠引来。”
  “仙人手”一笑:“没事!这点伤算什么!”
  这个“蝙蝠局”果真起作用了,李家人发毛了,本来就是迷信思想极重的家族,经过这一折腾,李家又开始四处“求医问药”了,此时,六坝头“风子手”负责的线人开始发挥作用了,告诉李家,说临镇有一个高人,专门对付这种邪门鬼祟的东西,道法高深,可以请他来看看。很快,“仙人手”应邀出面了。
神的人不多了,所以这个堂口其实名存实亡了,那个叫钱跃霖的“大师爸”带着几个阿宝流窜作案,早就没有根据地了。
  李家的当家人李启铭,向“仙人手”描述了整个事件的过程,还将大门上的鬼手血印给“仙人手”看,“仙人手”心里一阵发笑,装模作样地晃着铜铃,在李家大院里转了一通,然后郑重地说:“你这个宅子里进来鬼了!”
  李启铭一听,吓得一哆嗦,“敢问师傅,这东西从何而来啊?”
  “仙人手”说,这我得看看香,李启铭赶紧把香炉找来,“仙人手”把一股香点着,插在香炉里,过了一会儿,那股香烧成了圆井状,中间低,周围高,“仙人手”沉思片刻说:“李先生,说句不当讲的话,你做过缺德事啊!”
  李启铭浑身一震,“师傅何出此言?”
  “仙人手”看了他一眼,说:“这把香烧得中间低,周围高,压了香头,你肯定做过大孽,压了某人的香头,或者压了某人的坟头……”说完,眼睛直盯着李启铭。
  李启铭脑门子直冒汗,哆哆嗦嗦地说:“师傅……果然厉害……我……我跟您实话实说吧……”
  于是,就像张二狗一样,李启铭把张李两家斗法的事从头到尾唠了一遍。“仙人手”听得心里这个痛快啊,心想:这俩傻子!
  最后,李启铭问,有何破解之法?
  “仙人手”捋着假胡子说:“拿钱买命!你用压头石压了人家十几年,压得死人不得超生,变成孤魂野鬼,活人霉运不断,灾祸连连,你这孽做得,太大了,你刚才自己不也说了吗,最近人家起坟发现了压头石,压头石一拿掉,张中谨的孤魂钻出来了,来索命了!”
  李启铭一听,吓坏了,“师傅救命!”
  “仙人手”说:“拿钱买命,这些钱一部分用在给张家修祖坟上!修个大祠堂!另一部分,用在我帮你做法事上!你修祠堂,我驱鬼,里应外合,把张中谨的孤魂请回去!”
  李启铭一愣:“给他修祠堂?他做的孽也不少啊!谁来惩治他?”
  “仙人手”突然不说话了,眼睛盯着李启铭背后,将手指头放到嘴边,“嘘——”,示意李启铭不要出声了。
  李启铭一愣,“怎么了?”
  “仙人手”直着眼说:“他就在你身后!”
  李启铭一听,吓得好悬没跳起来,赶忙转了个身,“哪里?师傅,您别吓我啊。”
  “仙人手”继续说:“你看不到他,我能看到他,你不要再说他坏话了!他在恶狠狠地看着你。”
  突然,“仙人手”从腰间掏出一个黄布袋,大吼一声:“妖孽,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胆敢害人,我这就把你收了!”
  然后飞身跳到桌子上,手一扬,布袋打开,里面火光闪动,而后将布袋口捏住,用红绳扎住,从桌子上跳下来,说:“不要怕,我暂时把它收进去了!”
  话音未落,突然布袋抖动,“仙人手”拼命握住布袋,却握不住,布袋里好像有东西往外顶,噌地一下,布袋飞了出去,布袋口开了,“仙人手”大呼:“跑了,跑了!”
  李启铭被眼前的这一幕搞晕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事情往往这样,太真了,反而假了。那些香,一开始就做了手脚,中间的都用上等香木做成,烧得快,烧得稳,周围的掺了土,当然燃烧得慢,所以才会烧出水井状。那降妖布袋,里面涂了四坝头设计的发光剂,开口见风就发光,还有后来那布袋挣脱“仙人手”的一幕,其实就是一个手法,变戏法的人都会,常见的就是弄个手绢像老鼠一样放在手里,拇指翘,四指绕,蹿来蹿去,活灵活现的,只不过“仙人手”玩得更溜,要不人家叫“仙人手”呢!
  
  李启铭秉承了当年他爹李文才的作风,不见效,不给钱,不见兔子,不撒鹰,此时眼珠子贼溜溜直转,看样子对眼前的事有点怀疑。这一幕,“仙人手”和二坝头早就想好对策了,马上启动第二套程序,这次要给他来个“不见棺材不落泪!”
  “仙人手”说:“李先生考虑一下吧,这次解灾也不是小数目,反正性命攸关的事,谨慎为妙,但鄙人得提醒你,最近要注意家人安全,小心被鬼魂索命。我先给你几道灵符,你和家人先带在身上,可暂时顶一顶,但不是长久之计啊!”说着,拿出五张灵符给了李启铭。
  李启铭千恩万谢,但就是不提钱。“仙人手”并不着急,他心里有数,好戏马上开始了。
  因为之前线人提供过消息,李家总共有多少个人,“仙人手”给的这些符肯定分不过来,那么那些家仆肯定就没有,此时如果哪个家仆突然出事了,这事儿就显得太真了。
  于是,依照计划,“仙人手”开始“出杀”了,按照以往的习惯,堂口杀人,都由大坝头那边来实施,但“仙人手”求功心切,他太想显摆一下自己了,他请示自己动手!
  “仙人手”先给祖爷分析这个事:这次杀人,跟以往不同,要杀得诡异,杀得离奇,杀得天衣无缝,就像真地被鬼魂把命索去一样,要做成千古不破的诡异奇局!这个人怎么杀?开枪肯定不行,有枪眼;用刀捅死?有刀眼;用绳勒死?有勒痕;下毒毒死?银针可以查毒出!这个人死得必须平静,没有任何外伤和毒伤!
  
  祖爷问:“那怎么弄?”
  “仙人手”说:“铁注!”
  这方法不说则罢,一说将祖爷也震了。具体操作方法是,弄一根一尺来长,大约小拇指一样粗的铁棍,一头磨出得尖尖的,用炉火把整个铁棍烧得通红,把人的肛门掰开,用铁钳夹住烧红的铁棍,从肛门里捅进去,铁棍顺直肠而入,破丹田之气,将九曲回肠戳穿后,直达胃部,一直到整根铁棍都没入肛门,再用锥子往里顶一顶,此时掰肛门的人将手撒开,肛门会缩进一块,这样整根铁棍就完全看不见了。
  这种杀人方法只在宋朝出现过一次,当时是包拯破的案。这种手法实在是太隐蔽,太科学了!试想,如果直接用没烧红的铁棍往里捅,肯定鲜血直流,粪便横出,而且还很难捅进去,而烧红的铁棍就不一样了,烧红的铁棍有700多度,进入人体后会把肠道和内肉烧焦,根本流不出血来,血肉相连处,经高温烧化,就没有任何阻力了,铁棍能够轻松直入,整个人从外表看,什么伤口都没有,但里面已经烧焦了。古时没有建立在现代解剖学上的验尸手段,所以即便是当时有名的捕头和县令,也很难察觉其中的奥妙。宋朝那一例,是奸妇谋杀亲夫,由于紧张,铁棍捅得不够深,肛门包裹的不太严,包拯大人也是冥思苦想了几日,才发现这屁股里的端倪。如今,兵荒马乱的,谁会耗尽心思,去帮着推敲一个家仆的死啊。
  
  当然,要用“铁注”的手法杀人,前提是这个人必须处于昏迷状,或者被迷魂散撂倒了,或者是喝得酩酊大醉了,否则直接往他肛门里捅铁棍,他还不疼得咬掉舌头啊!
  这个事,终究不是“仙人手”一人完成的,祖爷怕他手脚不利索,还是派了堂口几个真正会武功的高手,夜里潜入李家,吹迷魂散后,将一个家仆用被子卷了抗出来,趁他昏迷之际,两个小脚各把一块屁股,掰开肛门,“仙人手”亲自将烧红的铁棍插入,然后将死尸再放回李家。一个无辜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了。
  第二天,日头高起,李家人醒后就炸锅了。又找人,又报官,结果局子里来了几个当差的,晃荡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子午卯酉,最后断定,是“心疾”!也就是现代人所说的心脏病突发!但李启铭可不这么想,这家仆脸色惨白,浑身毫发无损,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仙人手”说的冤魂索命,马上遣人请来了“仙人手”,于是顺理成章,一切按照“仙人手”下的套,花了个倾家荡产,又做法事,又给张家修祠堂。
  这回张二狗乐了,心里那个痛快啊,他哪知道,这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得意了,他马上就要完了。等他把唯一的家底拿来重谢“仙人手”后,“仙人手”也该对他下毒手了!为什么要这样?因为怕漏局,这种双面局,一旦两家有一天对上了,或者二狗哪天像他爷爷一样喝多了,说出去,就完了,所以“仙人手”要封他的口。本来是要制造个火灾什么的,将一家人都烧死算了,但祖爷不同意,最后二坝头说:“别弄死了,弄成哑巴吧!哑巴不会说话!”
  “仙人手”说:“不会说,但他会写啊。”
  二坝头说:“那就弄成傻瓜!”
  祖爷说:“留下孩子,别伤孩子!”
  
  于是,在二狗家的祠堂修完之际,全家高兴地宴请“仙人手”,“仙人手”带着四坝头用夹竹桃汁和河豚毒汁秘制的“逍遥散”去赴宴了,这是一种伤人大脑的毒药,人吃了后,毒性透过口腔和消化道被吸收,先是晕厥,每日迷糊几次,一般人都认为是劳累所致,不出半月,则毒性发散,大小脑一同萎缩,人就痴呆了。
  二狗家的人痴呆后,李家还问“仙人手”,这是不是天报,“仙人手”说:“当然了,你拿钱救命了,他们没有,他们对你家也使过坏,谁做的孽,谁自己偿,天谴了!”此刻,李家心里也舒服多了,本来花了一大笔钱为仇人修祠堂,心下有些别扭,如今看到张家家败人傻,心底的仇恨也彻底消了。
  “仙人手”靠“扎飞”摆平了两家的恩怨,赚了个盆满钵赢,那两家斗法三代,各施毒计,最后都栽到了阿宝的手上。“仙人手”本可以借此一举成名,稳坐七坝头的位置,但人算不如天算,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天谴了”,他义无反顾地疯了,几天后就死了。虽然祖爷判断出他是狂犬病,但始终没找到病因的来源。
  直到建国后80年代,我的儿子和女儿上初中后,有一次开学发新书,儿女都背了一书包新书回来,向我炫耀,我才在他们的生物课本上看到,蝙蝠这种动物也携带狂犬病毒,但概率很低,0.5%,就是这个概率,让“仙人手”碰上了,天要灭他,没办法。
 二十一、风月铁血(一)
  
  “仙人手”死后,三坝头一看机会来了,就极力推荐王家贤,向祖爷建议让他做七坝头的位置。经过堂会的几次讨论,尽管二坝头心里不舒服,祖爷还是点头通过了。风度翩翩,满腹经纶的王家贤终于做上了第七把交椅。
  1948年9月份开始,解放战争进入战略决战阶段,至1949年初平津战役结束,国民党主力部队已被基本消灭,长江以北大部分地区已经解放。北派的“雪萌草”掌门人钱跃霖,迫于日益严峻的形式,终于肯放下“大师爸”的身份来投靠祖爷了。
  一山不容二虎,就像梁山泊里的宋江和晁盖,终究要有一个来领头。尽管钱跃霖甘愿俯首称臣,愿意在祖爷手下做个坝头,但祖爷手下的七个坝头哪个能容下他!钱跃霖的年纪比祖爷还大,为人阴险狡诈,曾经动过南派掌门人江飞燕的色念,要不是祖爷出面调停,估计两个堂口会有一场血战。
  听二坝头说,江飞燕比祖爷大一岁,祖爷尊称她为“燕姐”,乔五妹死时,当地黑帮来闹事,还是祖爷带着兄弟亲自去摆平的。钱跃霖投靠祖爷后,江飞燕还专门修书一封,派小脚送来,提醒祖爷要防范这个家伙。
  祖爷是何等聪明,对外,他要做足了面子,要让道上的兄弟看到,在自家兄弟落魄时,他是怎么救济和收留的,对内,他要安抚兄弟,实际,他在心底,早打好了算盘。
  
  那段时间,堂口的气氛不太对,表面上一团和气,但实际危机重重。尤其是王家贤当上七坝头后,二坝头心里颇为不悦,和三坝头的关系也日趋紧张,再加上堂口里突然来了个钱跃霖,虽然他说愿意在祖爷手下当个坝头,但祖爷说这可使不得,钱爷还是钱爷,大师爸还是大师爸,等过段时间,条件允许了,还是要帮助钱爷另立堂口,如此一来,堂口就无缘无故多了个大师爸,每次开堂会,钱跃霖像模像样地坐在祖爷旁边,偶尔祖爷还会听取他的意见,弄得下面的坝头很不自在。
  那段时间,每次开完堂会,祖爷总是会把我留下,让我给他泡茶,这个大家都没意见,我在茶馆干过几年,茶道这个东西虽谈不上精通,但学过的和没学过的就是不一样,茶、水、火、器、空,每样儿我都在行,早年跟茶馆的掌柜学艺时,没少挨训,没想到这些本事现在还派上用场了。
  祖爷对茶很讲究,每次品茶,些许的差异,他都能品出。有时,沏茶时我走神了,祖爷品尝后,会说:“大头,这次你没用心。”
  我觉得祖爷就是个神人,能从茶的味道中品到人心的散与静。那段时间,我和祖爷每次都会喝茶到深夜,他睡不着,不停地喝茶,我能看出他在思考问题。
  有时,我们会聊一些堂口的事情,其实我说什么都无所谓,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傻,没什么心眼,也不会捣什么鬼,这要换做旁人,每天与祖爷聊到深夜,大家肯定会起疑心,至少会起嫉妒心。所以,傻有傻的好处,傻子无欲,无欲则刚,傻,是自我保护的天然屏障。
  
  有一晚,祖爷问我:“你对目前堂口的现状有何看法?”
  我摸不清祖爷什么意思,支支吾吾不敢说。
  祖爷说:“大头,但说无妨!我们之间的话,仅限于你我二人。”
  我说:“祖爷,有些事我不明白,不知您为什么那么做。”
  祖爷笑了笑,说:“接着说。”
  我看了看他,怯怯地说:“比如,您不该收留钱爷,更不该让他旁听堂会,虽然都是兄弟,但毕竟不是一个堂口的,堂口的大事他都知道了,这样不好。另外,您也不该这么快提王家贤做七爷,因为仙人手刚刚去世,二爷还在悲痛之中,这样一来,堂口就不合了……”
  说完,我不敢抬头,生怕说得不好,惹祖爷生气。
  祖爷呵呵一笑,说:“大头,如果你是我,你是希望堂口的兄弟团结一心呢,还是希望他们互有隔阂?”
  我说:“当然团结一心了!大家一条心,才好办事!”
  祖爷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说:“是啊,一条心好办事,也容易坏事。”
  当时,我对祖爷这句话很不解,直到后来四个坝头联手“爬香”时,我才恍然大悟,幸亏是四个坝头造反,要是七个坝头同心,一起造反,祖爷就完了。那一刻恍然记起小时候看过的小人书《千家斗》,里面有一句话:“自古臣子不斗,皇帝焉能坐安稳?”祖爷高明啊!
  祖爷没有回答我关于钱跃霖的问题,看来那个时候,时机还不成熟。
  
  那段时间,六坝头“风子手”也很少出去,总是跟在祖爷身边,几乎形影不离。堂口的人都知道,“风子手”的主要工作是负责联络线人和黑道,如果他不出去了,蛰伏于堂口,说明堂口内部有问题了。
  “风子手”武功高强,擅长轻功与“宗鹤拳”,说到轻功,其实并不像传说中那样神乎其神,什么“一去二三里,离地四五丈”,那是孙悟空,不是人,凡是人,都有重量,都要遵循地球引力,所谓的轻功其实就是比一般人腿脚利索,跑得快,上树爬墙麻利。一般的练法就是把腿上绑上沙袋,然后每天坚持跑步或者从一个小坑中往上跳,随着沙袋重量的增加,人的承受力也会越来越强,这样苦练几年,一旦把沙袋去除,整个腿如释重负,跑起来足下生风,整个人都很轻飘的感觉!少林七十二绝技中有对轻功练法的专门记载。
  “风子手”轻功的确很好,两丈多高的高墙,他足下运力,一个助跑,脚尖滑过墙面,手上挂力,两脚连提,噌地一下就翻过去了。另外,他对自己那套祖传的“宗鹤拳”做了变通,加入了“洪拳”的刚猛,祖爷常说,“风子手”是个武学奇才。
  “风子手”生于民国10年,其叔父是王亚樵“斧头帮”的骨干,“风子手”从小在帮会中混,耳濡目染江湖中事,对侠义二字感悟颇深。
  张丹成死时,王亚樵专门前来吊唁,带来了一大笔份子钱,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九爷来给祖爷撑腰了。张丹成死前,虽极力培养祖爷,又一再叮嘱周震龙、涂一鸣要悉心辅佐,但江湖险恶,祖爷那时不过二十出头,要玩转一个堂口,不光对内要压得住,对外更要摆平道上的关系,所以张丹成曾几次修书给王亚樵,要他帮忙把祖爷扶起来。
  
  在中国,人的关系硬不硬,后台大不大,关键看红白喜事都有哪些人露面。王亚樵不但来了,而且还带着重金来的,道上的人一看这阵势,也明白一二了。
  祖爷自然明白这里面的恩情,张丹成死后,祖爷每年都去看望王亚樵,祖爷曾无数次对堂口的兄弟说:“九爷是真英雄!国人如有十之一二像九爷那样,中国就不会亡!”
  有一年,祖爷去拜会王亚樵,在王亚樵的堂口见到了14岁的“风子手”,那时他还不叫“风子手”,王亚樵管他叫“小六子”,祖爷看这小子年龄虽不大,但目光冷峻,举手投足都透露着冷静与刚毅,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这些年,祖爷心里一直有个结儿,就是每次堂口与道上的人出现大的摩擦,他总是要亲自求助于王亚樵,总是麻烦人家,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他想从王亚樵那边挖一个人过来,这样两个堂口的关系就更近了,一旦有道上的事要摆平,祖爷不用亲自出面了,派这个人出去就行,因为这就是他自己的事,这个人责无旁贷。
  但这里面有个问题,如果直接把王亚樵的心腹挖来,先别说王亚樵答不答应,祖爷自己也张不开嘴,那些誓死追随王亚樵的心腹也不会跟祖爷,或许根本不把祖爷放在眼里,所以,祖爷要找一个合适的人,这个人的资历不必有多深,但他的根子要硬,只要一提起他的父辈人物,就能够让道上的人畏忌三分,这样,初期的目的就达到了,这个人在父辈的关系网中成长,随着时间的推移,等老一辈退隐了,这个人也就真地能够大显身手、为己所用了!
  
  那天,祖爷一眼就看上小六子了,问王亚樵:“九爷,这个人是……”
  王亚樵笑着说:“这是我盟弟的侄子,你别看他小,能耐可不小。自幼习武,精通宗鹤、八卦、洪拳,轻功也很好。”
  祖爷思考片刻,终于忍不住了,对王亚樵一抱拳:“九爷,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否?”
  王亚樵笑了,“贤弟是指小六子?”
  祖爷一惊,坦言道:“君子不应夺人之美,可堂口近期人才凋零,小弟也是求贤若渴,我看这位小兄弟一表人才,又是九爷堂口之后,必深受九爷长期感化,重情重义,小弟求之不得!”
  王亚樵哈哈大笑,“我们兄弟之间,你就不用‘隆’我了,直接说想要他就是了!”
  在王亚樵面前,祖爷还真有点嫩,被王亚樵这么一说,祖爷脸都红了,但,反而轻松了,直接说:“求九爷成全!”
  王亚樵说:“我没意见,关键看他自己,这个娃子宁得很。”说着,对小六子招手,“小六子啊,这位大师爸要收了你,你愿意跟他吗?”
  祖爷那时30多岁,小六子瞥了祖爷一眼,说:“你有什么本事?”
  祖爷笑了笑,反问道:“你有什么本事?”
  小六子一撇嘴,说:“我能躲过子弹。”他说的能躲过子弹,其实并不是真比子弹跑得快,他只是很灵活,能够准确判断出开枪人的射击方向,在对方扣动扳机前,足下运力,先一步逃脱。有一次他跟他叔叔出去行刺,结果对方反击,这小子上蹿下跳,一梭子子弹楞没打中他。
  
  祖爷四下看了看,当时桌子上正好有一盘杨梅,祖爷抓了几颗,笑着说:“这样吧,你要能躲过我这几颗杨梅,我就不收你了,你要躲不过,你就乖乖地跟我。”
  小六子一听眼珠子都气红了,心想这真是吹牛不怕闪了舌头,随即扎起裤腿儿,撸起袖子,说:“来吧!”
  王亚樵在一旁眯着眼直笑。
  祖爷说:“等会儿。”
  小六子一愣:“怎么,害怕了?”
  祖爷数了数手里的杨梅,说:“一共五颗,我再加一条,这五颗如果有一颗没打中你,就算我输!”
  小六子的鼻子已经冒烟了,“少罗嗦,来吧!来吧!”
  祖爷这是激将法,人一着急,就容易乱阵脚,他越急,祖爷越沉稳。祖爷紧握杨梅,在胸前晃了晃,手上运力,突然手臂一抖,大喊一声“招!”
  小六子一直盯着祖爷的手腕,眼看手臂甩过来,他猛地低头,随即做了一个“旋子”,翻向一旁,立稳身形,发现并没东西打到自己,刚要高兴地大喊,祖爷手腕一翻,一颗杨梅嗖地飞出,正中他的额头,这力道也够大,杨梅嘭地炸开,小六子的额头上随即崩出了一个红印。原来刚才祖爷第一次是虚晃一枪,根本没射出杨梅,等小六子的“旋空翻”落定后,才真正发出一颗。
  小六子大喊:“你耍赖!你刚才根本没……”
  话音未落,祖爷又是一抖手:“又来了!”这一次更快,更猛,嗖地一下,杨梅正中小六子咽喉,小六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嗓子呴的一声,话也说不出来了。
  祖爷再次抖手,这次是三枚齐发,小六子虽拼劲全力躲闪,但还是一颗打在胸部,两外两颗打在腹部。
  
  王亚樵哈哈大笑,对祖爷说:“想不到老弟还有这番本事,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涂一鸣的手法!”
  祖爷一抱拳,“九爷见笑了,确是涂老前辈所传!”
  此时小六子愤愤地站在旁边,右手揉着咽喉,似乎那股劲还没缓过来。
  王亚樵笑了笑,对小六子说:“看什么看,你输了!刚才这几颗杨梅,颗颗都打在了你的要害,如果换做飞刀或铁钉之类的,你就完了。”
  小六子撇着嘴说:“他耍赖。”
  王亚樵说:“江湖杀戮,从来都是不按规矩出牌,胜者王侯败者贼,输了就是输了。到了祖爷的堂口,你要听话,好好干,仁、义、礼、信,一个都不能丢,否则,我不饶你。”这句话,是说给小六子的,也是说给祖爷的。王亚樵虽落草为寇,但一生正义凛然,别看他现在帮祖爷,一旦祖爷胆敢走上歪路,他肯定第一个灭了祖爷。
  祖爷听罢,忙起身施礼:“谢九爷!”
  小六子说:“我可以跟你,但有个条件。”
  王亚樵脸一沉,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可抵赖。”
  祖爷忙说:“不妨事,不妨事,你说什么条件?”
  小六子说:“你要教给我这套打杨梅的功夫!”
  祖爷和王亚樵相互一望,而后哈哈大笑。小六子就这样跟了祖爷。后来,在堂口,经过祖爷的精心培养,他终于能够独挡一面了,由于他拳术高,轻功又好,精于黑道公关和做局踩点,就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马,所以祖爷送给他一个雅号——“风子手”。
 王亚樵死时,“风子手”哭了一宿,他要报仇,要搞暗杀,最后被祖爷硬生生喝住了!祖爷说:“你能斗得过军统的人吗?九爷是中国第一暗杀王,最后都死在他们手上,你这是去送死!九爷把你交给我了,我现在以大师爸的身份命令你,不准去!”
  后来,“风子手”坐上第六把交椅后,大坝头曾一度不悦,因为大坝头向来以能拼能打著称,现在堂口出了个六爷“风子手”,小脚们私下里免不了会把这两个人的能耐做对比。
  其实,大坝头没学过武,但他是实战出来的刽子手,练武和实战是两码事,套路练得再好,真对打起来,对方不可能等着你一招一式使出来,那得随机应变,见招拆招,所以大坝头想以切磋武艺为由会会“风子手”。
  祖爷看在眼里,明在心里。比武前,祖爷私下里跟“风子手”交代了:点到为止,但不能失掉士气。这句话有两层含义,第一“风子手”只能胜,不能败;第二,还要给足大坝头面子,让他自己心服口服又不至于在兄弟面前丢丑。因为,长久以来,大坝头自恃是堂口的第一坝头,除了祖爷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有点膨胀了,祖爷正好借机灭灭他的锐气。
  比武选在关公生日那天,寓意兄弟切磋,不伤和气。午后申时,暑气渐消,在堂口的大院里,所有坝头和有头有脸的小脚都到场了。大坝头和“风子手”都是短衣襟小打扮,祖爷点上一炷香,说:“一炷香为限,点到为止。”

  其实,堂口的兄弟们以前都看过“风子手”演练“宗鹤拳”、“八卦掌”,腾挪辗转,劲道十足,呜呜带风,甚是好看,但真正对打,谁也没见过。
  大坝头本就是带着气来的,一出招就狠劲十足,一拳打向“风子手”的面门,这是大坝头常用的三个手法之一,打面门、掏心窝、捏蛋子,每一招都能致人于死地。“风子手”借力打力,足下连续几个滑步,身形一侧,右手接过这一拳,抓住大坝头的手腕,顺势一拉,左手举掌,一掌劈向大坝头后脑的“风池穴”。大坝头见这一拳打空了,又觉脑后生风,随即一缩脖子,脑袋一歪,躲过了“风子手”这一掌,用力一扯,脱开了“风子手”的右手,两人向外跳开,第一个回合结束。
  大坝头一抖肩膀,又冲了过来,这次是一个摆拳,直击“风子手”的太阳穴,“风子手”左手挡开,身形一转,起腿了,一个高鞭腿,直接抽向大坝头的脑袋,大坝头躲闪不及,只能抬起双手,护住脑袋,但“风子手”这一腿,力道极大,虽然大坝头接住了,但身子一个趔趄,被抽得向旁边倾出好几步,也就是大坝头壮实,这要换其他人,早就倒了。
  大坝头怒了,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要抓“风子手”的衣领,“风子手”迅速撤步,大坝头还是往前冲,“风子手”一看时机成熟了,俯身下蹲,左腿弓步,右腿横扫,大坝头躲闪不及,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风子手”紧跟几个低鞭腿,踢在大坝头的屁股上,大坝头不愧是大坝头,危急时刻,忍着疼痛,突然出了一个剪刀腿,“风子手”来不及躲闪,一下被铲到,摔在地上。“风子手”立即使出了“宗鹤拳”里的“盘绕”功法,死死将大坝头的双腿盘住,而后身子一挺,伸手扣住大坝头的脉门,大坝头直感觉浑身发软,两眼发黑,“风子手”见教训大坝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手下就松劲了,大坝头乘机一个反手,把“风子手”双手抓住,两人一同较劲,僵持在一起!
  
  祖爷抚掌大笑,所有人都跟着鼓掌。两人慢慢松开,“风子手”起身后,还帮大坝头把身上的尘土拍打干净,说:“大师兄武艺高强,老当益壮,小弟佩服佩服!”大坝头一听这话,也强作笑脸说:“六弟也很厉害,名不虚传!”于是,这场比武以“平局”结束。
  “风子手”将这场比武处理得有板有眼、不瘟不火,正合祖爷之意,祖爷越发欣赏“风子手”了。
  1943年,四大堂口在重庆开大堂会,那次祖爷带上了“风子手”。结果因为之前西派掌门人秦百川没有处理好跟当地军阀的关系,差点被人家一锅端。
  秦百川是四川的“大神仙”刘从云的得意弟子,刘从云何许人,西派“龙须芽”堂口的14代掌门人,“一贯先天大道”的创始者,曾经当过“四川王”刘湘的军师。当年张丹成春风得意时,西派的掌门人是段金山,刘从云只是段金山堂口的一个小脚,但刘从云聪明绝顶,有胆有谋,段金山死后,他很快成为堂口的掌门人。
  1936年,刘湘识破了刘从云的伎俩,下了追杀令,刘从云吓得赶紧躲了起来。1938年,刘湘病逝,刘从云返回四川,想重新执掌堂口,但堂口早已被秦百川釜底抽薪,已没有他的位置。刘从云恨得咬牙切齿,但也没有办法,秦百川一句话就能治死他:“刘湘死前留下遗言,一、抗战到底,誓雪国耻。二、追杀刘从云,解心头之恨。”言外之意就是,你刘从云能活着就不错了,还敢露面当大师爸?自此,刘从云隐匿上海,建国后,被成都中院判了死缓,后来病死。
  
  秦百川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又是一个极为好面子的人,他并没有告知大家他当时正与某个军阀起冲突。堂会开到第二天,外围放风的小脚就来报,说一队带枪的人正朝这边奔来。
  秦百川当时就火了,从腰里拔出枪,大喊:“妈个铲铲!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
  祖爷感到这里面有事,立即说:“不要急!先躲一躲再说!”
  几个坝头掏出枪,把子弹顶上膛,大家开始撤离。正规军和山里的土匪就是不一样,人家是有策略的,先前那一队人是造势的,就像赶鸭子一样,先把你赶出来,亮亮人数,其实外围通往山里的各个要道早已打好了埋伏,参加大堂会的几十号人,刚到一拐弯处,林子里呼啦冒出一队人,上来就开枪。
  “风子手”一下把祖爷扑倒在地,自己却中了一枪,打在了左胳膊上。
  “小六子!”祖爷心疼地大喊。
  祖爷知道出大事了!这都是正规军!秦百川捅的这个娄子太大了!
  跑前面的几个小脚都被打死了,其余人躲进一片民居,开枪还击,四川民居多是由干栏式建筑演变而来的穿斗式屋架,依山而建,因势利造,又高又深,便于周旋。“风子手”虽然受伤了,但依然紧紧跟随祖爷,随时准备给祖爷挡子弹。
  
  祖爷皱着眉头,思考着脱身之计。再看其他人,秦百川胆子够大,掂着枪,一边射击,一边大骂,那钱跃霖听到枪响后,眼珠子来回乱转,他心里很害怕,但又不想失去大师爸的威仪,他在装。而江飞燕,很冷静,她在看着祖爷,二坝头当时也在场,后来脱险后,二坝头跟堂口的兄弟说:“江飞燕当时眼里只有祖爷。”
  其实,堂口的兄弟们私下里都议论,说江飞燕喜欢祖爷,因为江飞燕对任何人都是一副冷面孔,唯独对祖爷,她会笑。
  祖爷思考之际,突然听到外面的士兵大喊:“活捉秦百川!”
  祖爷一听,有解了。这句话透露出两层含义,第一,对方是冲着秦百川来的,因为堂口开会是高度机密,没人知道这是四大堂口集会,所以对方只知道秦百川在这里,并不知道其他人是干什么的,第二,活捉,就是抓活的,并不是要马上置人于死地。
  祖爷想了想,对秦百川说:“秦爷,我有一计,能让大家脱险!”
  秦百川弯下身子说:“脱不脱险无所谓,大不了一死!”
  祖爷说:“我们死了无所谓,看看这几十号兄弟,忍心让他们白白送死吗?”说着,祖爷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几十号人,这句话说得坝头和小脚们心里暖暖的,大家都用期盼的眼神看着祖爷。
  秦百川叹了口气,说:“祖爷有何高招?”
  祖爷看了他一眼说:“我听对方喊要活捉秦爷,我猜肯定是秦爷跟对方有所误会,因为他们并不想急于伤害秦爷……”说完,祖爷盯着秦百川。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虽然大家都不说,但心里已经怨恨秦百川了,在你的地盘上开会,结果被人家包围了,你都不知道,你算什么大师爸!
  
  秦百川看了大家一眼,说:“还是刘爷(指刘从云)当年的旧事,刘爷骗的人太多了,最近国民党独立团的一个团长竟找上门来,要我偿还当年刘爷骗走的钱,我说冤有头,债有主,一分没有!没想到他还动真格的了!”
  祖爷一听,大概明白了几分,但随即又觉得不对,秦百川在四川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跟政府高层素有来往,一个独立团的团长敢直接命令手下活捉秦百川,肯定得到上面的许可了,因为毕竟重庆是当时国民政府的首都,在这个地方启动正规军去挑事,一般人没这个胆。
  祖爷看出了这里面的端倪,但依然说:“我感觉没什么大事,误会而已,我倒是有个缓军之计,只是……”
  秦百川问:“只是什么?祖爷请讲!”
  祖爷说:“只是要委屈一下秦爷!”
  秦百川一惊:“怎么讲?”
  祖爷说:“现在我们被包围了,我们手上只有几支枪,要么一同战死,江相派就此灭亡,要么秦爷佯装投降,我们都装作你的手下,把你绑起来,送给对方,等我们脱身后,立即疏通关系,把秦爷救出来!”
  秦百川一愣,祖爷看了看他,紧接着说:“这样吧,我估计外面的士兵没几个真正认识秦爷的,我化一下妆,粘上胡子,戴上帽子,我假扮秦爷,你们把我绑了,送出去,然后你们择机脱身!”
  江飞燕一听,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祖爷!”
  祖爷这是以退为进,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所有人都在看着秦百川,秦百川已经骑虎难下了!
  为兄弟生,为兄弟死,这是堂口领导人经常唠叨的一句话,到真事上了,秦百川作为大师爸,捅了这么大娄子,本来就应该自己站出来去解决,现在却要等到人家提醒,实在是太不妥了!
  
  秦百川恨死祖爷了!但鸭子在架上,干烤没办法,秦百川必须做出高姿态:“祖爷这是那般话!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秦百川加入堂口那天起,就看淡了生死!祖爷刚才这番话提醒了我,你们赶快把我绑起来,送给他们,如果我有不测,龙须芽就交给我的大弟子方化天!请祖爷和各位师爸尽心辅佐,不要让龙须芽的基业毁于一旦!”
  秦百川也够阴,当着东南西北四大堂口的兄弟,慷慨陈词,而且把后事都交代清楚了,意思是说,即便我死了,你祖爷也别想干涉西派堂口的事,今天老的少的都在这呢,日后你要是有所图,那就真是背信弃义了!
  几个小脚把秦百川绑了起来,祖爷对外喊话:“各位长官,我们把秦百川抓住了,交给你们!请放我们一条生路!”
  外面的人一听,马上回话:“你们把枪都扔出来!”
  祖爷对大家使了眼色,大家都把几只枪都扔了出去。
  外面的人又喊:“把秦百川给我押出来!”
  两个小脚押着秦百川走在前面,其余人举着手跟在后面。
  走到一个领头的跟前,祖爷堆着笑脸说:“长官!秦百川被我们抓到了!我们早就不想跟他干了!正好今天有这个机会!求长官放小的们一条生路!我们家中都是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求……”
  还没等祖爷说完,那个小子上来就扇了祖爷一个嘴巴子,“去你妈那个铲铲!那他妈这么多废话!”然后冲着手下一挥手,“都给我带回去!”
  “风子手”急了,想弄死他,祖爷一把将他抓住。
  祖爷在思考,什么时机逃脱最恰当,之前在屋里大家商量了,如果对方能把大家放了,那最好,如果不放,则在押解的路上,走到山势隐蔽、地形有利的地方,趁对方不注意,寻机逃跑。
  
  祖爷告诉大家,逃跑时,谁也不要管谁,各跑各的,化整为零,这样既能分散对方的注意力,又不至于小的为了救老的而丧命,突出重围后,大家在约定的地点见面。
  逃跑时,听祖爷口令,祖爷咳嗽一声,然后和“风子手”同时发镖,堂口的兄弟都知道,这两人的飞钉技术很厉害,枪虽然缴了,但口袋里有钉子,等祖爷和“风子手”打出飞钉后,对方势必一片大乱,所有人才有机会逃跑。
  祖爷看了 “风子手”一眼,“风子手”的左胳膊还在滴血,祖爷冲他点点头,他也冲祖爷点点头;祖爷又看了江飞燕一眼,江飞燕没说话,祖爷也没说话。这是生死未卜的时刻,待会儿一旦开战,枪子不长眼,谁死谁活不一定。
  命运的拐点似乎总是那么神奇,祖爷正边走边观察周围的地形,突然天空中传来呜呜的声响,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大家对这个声音很敏感,空袭!
  1938年开始,日本对重庆进行了为期五年的狂轰滥炸,妄图摧毁国民党的陪都,其实对重庆,日本除了轰炸,别无办法,重庆地势得天独厚,既有长江天险为沟堑,又得群山环抱为屏障,还有浓雾氤氲缭绕,易守难攻,坚不可摧。
  日本人从一开始就推行丧心病狂的“无区别轰炸”模式,取消了前线与后方、交战人员与平民百姓的界线,每次空投之后,弹片纷飞,重庆一片火海,无数的老百姓被炸死,街道上、小巷里,轰炸过后,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此刻,飞机已近头顶,对方领头的那个小子,大喊一声:“快卧倒!”二十几个兵蛋子哗啦一下全抱着头趴下了。
  祖爷一看时机来了,一摆手:“逃!”
  所有阿宝四散而逃,那些当兵的趴在地上向阿宝们射击,刚打了几枪,头上的炸弹就扔下来了,一颗正好落在路中间,轰的一声,尘土飞扬,大树摧倒,江飞燕和几个女阿宝正好离这颗炸弹不远,强大的冲击波把她们掀翻,已经跑到远处的祖爷看到这一幕,又冒着弹火冲了回来,江飞燕已经被震晕了,祖爷抱起她,往林中跑去,又是一颗炸弹落地,弹火压的那二十几个军人不敢抬头,“风子手”紧随祖爷,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大山中。
 二更时分,大家在后山汇合了。各个堂口清点了一下人数,共少了7个人,包括秦百川,祖爷不知他是自己溜号了,还是慌乱中被打死了。
  江飞燕已渐渐苏醒,一块弹片打入她的左肩,祖爷把自己的长衫撕了一圈,给她包扎了止血。祖爷对大家说:“燕姐和小六子都受伤了,得赶快找个大夫!”
  二坝头说:“还是先回秦爷的堂口吧,没准秦爷也在那里,到了那里再找大夫!”
  江相派有个规矩,凡是开大堂会,为了掩人耳目,都不会在堂口开,都是找一个安静陌生的地方,以防人家把老窝端了,而且开会的地点,除参会人员外,其他人绝对搞不清。大堂会汇集的都是各个堂口的大师爸以及每个堂口的部分精英,一旦出问题,就关系到江相派的生死存亡,所以这是最高机密!此次开会的地方,距“龙须芽”堂口约有20里,是秦百川精心挑选的地方。
  祖爷看了二坝头一眼,摇摇头说:“秦爷的堂口很可能已经被端掉了。”
  众人一听,一片惊呼。
  一直沉默的钱跃霖说话了:“祖爷分析得在理!人家既然能包围我们,说明已经对我们的行踪有所掌控,既然敢活捉秦爷,那他的堂口多半已被摧毁了!”
  此时,“龙须芽”堂口的一个小脚说:“祖爷,这样的话,城里的大夫不敢找了,我们一露面肯定就被抓,翻过这座山,有个寨子,那里有个土郎中,小的经常请他给家里人看病,让他看看有没有救!”
  三坝头当时也在场,一听这话,马上说:“此山二脉游走,山势陡峭,黑夜翻山,恐有危险。”
  祖爷没搭理他,对钱跃霖说:“钱爷,我看这样,我带着几个人去找大夫,其余的人由钱爷带领,摸黑下山,下山后化妆隐藏起来,伺机打听秦爷的下落……”说到一半,祖爷把嘴贴在钱跃霖耳边,密语了几句,钱跃霖不停地点头。
  于是,兵分两路,跟祖爷走的有二坝头、三坝头、“风子手”,还有南派“越海棠”的几个女阿宝和“龙须芽”带路的那个小脚,他们轮留替换祖爷,帮忙背着江飞燕。
  五更时分,终于到了那个小脚说的地方。祖爷一看,是个苗家寨子。那小脚叩开郎中的大门,郎中披着衣服走出来,一开门,见门前站着十来个人,吓了一跳。那小脚赶忙施礼,说:“打扰老先生了,我这几位朋友是做骡马生意的,白天过山时,不巧遇到鬼子轰炸,又被土匪追击,结果有两人受伤,请老先生救命!”
  那郎中说:“快进屋!”
  进屋后,昏暗的灯光下,祖爷才看清,这是个50多岁的老者,须髯飘飘,恍若神仙。
  老郎中仔细观察了江飞燕和“风子手”的伤势,然后走进里屋,拿出一个箱子。打开后,众人一看,有刀子、钳子、镊子、银针,还有一堆瓶瓶罐罐装着药水。
  那老郎中要给江飞燕和“风子手”做外科手术,对于中医来讲,外科手术有一套很严谨的程序。江飞燕伤势较重,老郎中先给她做。
  老郎中先取出一包药面,放在砂锅中,加水后又放入几根药草,熬了一会儿,倒在碗里,让祖爷扶着江飞燕,慢慢给她灌下去。
  “睡圣散,喝下去,感觉不到疼痛。”老郎中像是自言自语。祖爷一听,听说过,“睡圣散”在多部医书中都有记载,开刀前,喝下去,人就全麻了。
  老郎中看江飞燕喝完,便取出尖刀,将尖刀在炭火上烧烤,这是高温消毒,边烧边对祖爷说:“将她平卧在床上,解开上衣。”
  祖爷一愣,赶忙伸手招呼站在旁边的女阿宝,“你们过来帮老先生打下手。”然后又对其他人说,“你们跟我出去等候。”
  江飞燕喝下药后,已有些昏迷,但内心还保留最后的一丝清醒,她使劲拉了一下祖爷的手,意思不让祖爷离开,祖爷慢慢拿开她的手,轻声地说:“燕姐,我们都在外边守候,很快就会好。”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老郎中走出来,边擦手边对祖爷说:“弹片取出来了。伤口敷了药缝合好了,还需内服几天汤药,静养一周,即可痊愈。”
  祖爷走进去,看到江飞燕还在沉睡,忙施礼对老郎中说:“多谢老先生!”
  老郎中没说话,又开始熬“睡圣散”,“风子手”一看,笑了,说:“老人家,我就不用了,我能忍住,我这枪伤不深,您尽快取出子弹即可。”
  老郎中好像没听到“风子手”的话,熬了一会儿,将汤药倒在碗里,递给“风子手”。“风子手”无奈地看了看祖爷,一扬脖,喝了下去。
  老郎中这才说话:“这睡圣散里,我加了止血莲,不仅起到麻醉作用,更有止血的效果。”祖爷一听,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风子手”就困倦了,躺在了一张床上。
  老郎中同样操刀,以炭火消毒,而后割开伤口,伤口开放的时间太久了,里面的淤血已经发黑。老郎中小心翼翼地剖开层层皮肉,慢慢用镊子将子弹夹出,而后在伤口里敷上一团黄色的药膏,最后用一个小夹子,从一个小瓶中夹出一团丝线,穿入针中,一针针将伤口缝合。
  这种丝线,祖爷见过,当年大坝头和黑帮火拼受伤时,也是用这种线缝合的,这叫“桑皮线”,就是取桑树的根皮,剥去外层粗皮,慢慢撕下内层筋纹,然后再把一根根的筋纹包裹在外皮中,盘抹几次,再取出来,那根根筋纹就变成光亮柔软的丝线了,将这些丝线放入装有药水的小瓶中保持湿软,用的时候取出,穿入细针,就可以缝合伤口了。
  “桑皮线”最大的优点是无需拆线,这种细丝会随着伤口的愈合而长在肉中,与人肉融为一体。
  
  天亮后,江飞燕和“风子手”都醒来了,祖爷欣慰地说:“总算醒了,燕姐和小六子在这里安心静养几天,我带其他兄弟回城探探风。”
  江飞燕因失血过多,还很虚弱,轻声地说:“多谢祖爷冒死把我救回来。”
  祖爷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燕姐安心养伤吧。”
  “风子手”坐了起来,伸伸胳膊,笑着说:“我没事了,祖爷,我和你一起回城。”
  祖爷一摆手,“不可。让你留下是保护你身边的大师爸——燕姐。”
  江飞燕一听,眼圈一红,将头偏向一旁。
  祖爷乔装打扮后,带着其他几个阿宝下山了。绕来绕去,祖爷竟带着大家向昨天开大堂会的地方走去。
  二坝头一看,蒙了,忙问:“祖爷,怎么我们又回来了,昨天刚在这出的事。”
  祖爷笑了笑说:“你说现在哪里最安全?”
  二坝头说:“回家。回到咱们自己的堂口。”
  祖爷说:“错!这里最安全!”
  二坝头一头雾水。
  三坝头领悟到了,说:“祖爷说得对!我们昨天就是在这里被抓的,那些人做梦都想不到我们还敢来回来!”
  祖爷接着说:“这次正规军出动围剿秦爷,总感觉后面有大人物,对方什么情况,我们完全不知,一切小心为妙!”
  说着,祖爷让大家散开走,自己撑起一个药幡,宛然一副江湖郎中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喊:“妙手回春,专治跌打损伤!豆儿芽儿出,老空老宽无。”
  这是暗号,一般堂口跳场后,如果重出江湖,就会在阿宝聚集地喊出这样的口号,这里面有几个黑话,豆儿指姑娘,女阿宝;芽儿指小伙子,男阿宝,老空和老宽都指对手,这句话重点在后半句,意思是告诉大家,风声过了,阿宝们可以重新开张了。
  不一会儿,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就迎着祖爷走了过来:“先生可是祖传秘方?”
  祖爷笑着说:“祖上一道方,万世有福享。”
  那老头一笑:“先生跟我来,看看我家小儿的腿。”
  祖爷便跟那老头拐入巷子,其余阿宝也依次尾随而来。
  那个老头,就是钱跃霖,化了妆,整得七老八十的样子,昨晚,祖爷在他耳边密语的那几句,就是告诉他,带着兄弟们可以先回事发地,那里暂时最安全,然后大家以暗语汇合。为什么要密语,因为祖爷不知道当时在场的小脚里有没有内鬼,祖爷还告诉钱跃霖,看住每一个小脚,不准任何人四处走动。
  进了一个隐蔽的屋子,祖爷一看,所有人都在,唯独没有秦百川,祖爷不禁皱了眉头:“秦爷还没消息?”
  众人摇摇头。
  祖爷倒不是怕他死,而是怕他被国民党抓去,因为现在还弄不清对方到底想干什么,万一是想摧毁整个江相派,那么抓了秦百川,必会一通毒打,到时候老虎凳、辣椒水一起上,秦百川一旦顶不住,全招了,四大堂口全他们完蛋了!
  这些年,祖爷一直担心的就是西派秦百川执掌的“龙须芽”堂口,秦百川步子迈得太大,有胆,够狠,也够聪明,能和西部各路军阀及政府要员打成一片,这是好事,也是坏事!祖爷一直不主张江相派和国民党走得太近,虽然利益均沾,但总有起冲突的时候,人家对你了如指掌了,想灭你太容易了。
  私下里,祖爷也提醒过秦百川,但秦百川听不进去,反而有些看不起祖爷。他不是没想到祖爷担心的这些事,他只是太自信了,他说:“我已经将自己漂白了!几乎没人认为我是假的!”
  这句话不假,秦百川擅长出千,做局做得完美,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后达到以假乱真,以至于很多国民党政要都认为他有真本事,一个鲜明的例证就是,当他师父刘从云被刘湘识破后遭追杀,他不但没跟着跳场,反而把堂口撑起来了,原因就是很多军统的人在保他。
  他能把刘从云遭追杀这件事,说成是政治斗争,言外之意就是不是刘从云算得不准,而是太准了,刘从云一直是刘湘的左膀右臂,有人嫉妒了,想把刘从云从刘湘身边挖走,刘湘恐留不住刘从云,所以才动了杀念。
  除了少数几个当地的土匪头子知道秦百川的发家史,其他人都被假象蒙蔽了,都认为他是继刘从云之后又一个真正的大仙,一个真正懂周易的人。
  但假的终归是假的,还是祖爷那句话:“人在做,天在看。”秦百川终于被军统局盯上了。整个事情的原委,后来还是江飞燕搞清楚的。
  那天祖爷和钱跃霖商议后,决定:鉴于目前这种扑朔迷离的状况,四大堂口集体跳场!没有命令,谁也不准打场子!
  一个月后,祖爷陪同江飞燕回到了南粤。祖爷明白,江飞燕和军统的几个人关系密切,要想知道秦百川究竟捅了什么娄子,只有江飞燕能够打听到消息。
  江飞燕多年经营的关系,终于在这一刻发挥了威力。几天后,军统的一位少将传来消息。这个消息不听则罢,一听把祖爷和江飞燕吓出一身冷汗。
  祖爷当初的判断没错!那天正规军活捉秦百川,并不是当年刘从云骗钱那件事那么简单,这是国民党最高层直接发出的歼灭指示!整个事件,源于一批军饷。
  抗战打到相持阶段,国民党财政已经捉襟见肘,再加上贪污腐败与通货膨胀,搞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国民党战时最高金融机构“四联总处”,巧立名目,搞了一堆搜刮民脂民膏的制度和政策,结果弄得国民经济几近崩溃。
  1943年春,好不容易筹来一笔钱,充作军饷,结果有人举报,这笔款无缘无故损失了一大笔。老蒋震怒了,要求彻查此事!后来军统局有人提供线索,让老蒋大跌眼镜,原来是某个负责财政的高官,将这笔款项用于给自家调风水、改大运了,那个调风水的大师叫秦百川。
  老蒋也是深爱国学之人,一听这事,还以为是哪个高人神仙呢,再细问,才知道这个秦百川竟是当年诈骗刘湘的骗子刘从云的徒弟!
  直到这时,军统的某些人还在为秦百川说话:“这个人不同于刘从云,他有真本事。”
  老蒋一听气得直拍桌子:“娘希匹!你们猪脑子啊!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骗子的徒弟能是好人?严查此事,务必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