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疿沙星眼药水:“我是一条悬摇在风里的老豇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06:54:46
“我是一条悬摇在风里的老豇豆”——对话著名诗人、作家、文化学者流沙河

  ■ 石念文

  10月22至23日,应乐山“文友沙龙”邀请,年届八旬的流沙河先生走出书斋,走进乐山,于“百家讲坛”说汉字、肖公嘴外忆乡贤、泌水院内话沧桑。笔者有幸全程陪同,得以与先生近距离对话,分享先生的文化智慧,聆听先生的人生感悟——

  提起流沙河,首先想到他诗人的身份。早年他以新诗崭露头角,创办《星星》诗刊,照亮文学星空;发表《草木篇》,宣示独立人格。不料因诗获罪,钦点讨伐,被打入另册20余年。重见天日后,诗情再燃,写出《理想》、《就是那一只蟋蟀》等传世名篇,编著《台湾诗人十二家》,在新时期诗坛声名再振。

  然而,仅过了十年,“著名诗人”不写诗了。因为“不能回避,也无法直面”。但作为一个文化人,不写作心里又难受。于是,为了安慰失败者,他写了《庄子现代版》;为了探寻汉字源流,他写了《文字侦探》;为了记录众生百态,他写了《Y先生语录》;为了传承文化良知,他写了一大批随笔散文。

  “我的身份是‘成都文人’”

  笔者:关于您的身份称谓,媒体上有过多种提法,您更认同哪一种?

  流沙河:我准确的身份是“成都文人”。我是成都的人,现在不属于任何单位,不能再说“某某作协前名誉副主席”,如果这样说,那就很不“名誉”了。偶尔讲讲课、写几个字、写几篇文章,叫个文人足够了,还想咋个呢?“成都文人”有好几万呢,我只是这几万人中一分子。我觉得,这“成都文人”还像个身份。

  我最怕人家叫我“著名诗人”,很可笑的。上世纪80年代初,这个“著名”是个等级名号,我和周纲称为“著名诗人”,比我们矮一级的叫“诗人”,再矮一级叫“诗作者”、再矮一级叫“广大诗歌爱好者”。比我们高一级的叫国际知名诗人,全国只有两个:艾青和臧克家。我最怕戴这种大帽子。如今,“著名”、“一级”也不时兴了,改称“大师”了。变个脸也叫大师,街头画个糖画也叫大师。总想把自己弄得比人家高些,有啥子意思。

  笔者:您以前来过几次乐山,这一次印象如何?

  流沙河:说来很惭愧,我来乐山次数不多。一次是1981年,《星星》诗刊和《沫水》在乐山联合召开全国诗会;然后就是4年前,一个朋友送我来乐山武警医院看眼睛,开了点药就走了。还到过一次五通桥,大概是1991年,也很匆忙。这次来看得多些。

  说到乐山,我要纠正一个说法。我看到过一本介绍乐山的书,说“乐山”之名,出自“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种说法是错误的。“乐山”作为地名,与这句话没有一点关系。乐山从前叫嘉定府,雍正年间,嘉定府下设乐山县。为什么叫“乐山”县呢?你们县志上写得清楚:“城西南五里,有至乐山。”“至乐山”是山名。“至乐”的意思是“最快乐”,出自《庄子·外篇》“天下有至乐无有哉”。“至乐山”用作县名时,省去了前面的“至”,只保留了“乐山”二字。这才是“乐山”之名的出处。

  我出门喜欢看闹热,肚子饿了,最关心的就是哪儿有面馆。刚才我看了旧城遗迹,听说“叮咚井”也还在。1981年来的时候,我看过县街,刚才在车上看到了,这就够了。人老了,生怕他走以后,一转眼把什么都毁了。过了多年,看到当初的东西都还在,心里就感到安慰了。在江边的时候,我还想起了从乐山出去的郭沫若。

  “郭沫若很了不起”

  笔者:对于郭沫若,您怎么看?

  流沙河:郭沫若是中国历史学大师、古文字学大师,还是一个了不起的戏剧家、一个了不起的诗人,是中国新诗的鼻祖;他还是个大书法家,他留在乐山的墨迹,比如“乐山市文化馆”,过了这么多年,还那么活泼跳跃,那么有生命力,很了不起。

  郭沫若在自传中写道,他从乐山码头坐船去成都,母亲送他上船,离别时,他母亲哭了。那时的郭沫若只有17岁,他在船上写了首诗:“阿母心悲切/送儿直上舟/泪枯惟刮眼/滩转未回头/流水深深恨/云山叠叠愁/难忘江畔语/休作异邦游。”写得多好啊!乐山码头是郭沫若的人生起点,如果能把当年的码头找到,把这首诗刻在上面,既是对郭沫若最好的纪念,也是一个不错的景点。

  “中学时我就喜欢文字学”

  笔者:您什么时候开始研究古文字?

  流沙河:中学时,我就喜欢文字学。1957年以后,不能再写作了,只能读书。开始读《庄子》、《诗经》,后来读《文字蒙求》、《说文解字》。对甲骨文呀、钟鼎文啦,很有兴趣。那时我在省文联机关农场劳动,还帮忙看守一个旧书库。晚上没事做,就把研究古文字的书籍找出来看,包括“甲骨四堂”郭(沫若)董(作宾)罗(振玉)王(国维)的著作。他们是古文字权威,都是我的老师。我从他们的著作中,得到了很多教益。

  和这些大家相比,我也有自己的优势。他们一辈子在书斋里面做学问,很少有过劳动实践。我有幸被到社会底层,什么活都干过,包括杀猪我都会。在长时期的劳动生活中,我有了一些新发现。

  笔者:您有些什么新发现呢,能举些例子吗?

  流沙河:比如“尺”字,《说文解字》把它分“尸”和“﹨”,说了半天没说清楚。我在乡下拉大锯,丈量木板的尺寸时,不是用尺子,而是用手,拇指和食指叉开为一卡,一卡刚好是五寸;今天的五寸,相当于周代和战国的一尺。湖广土话把“吃饭”的说成qiā饭。这下我就有了新发现,所谓“尺”字,并非文字专家所讲,是“尸”和“﹨”组成的合体字,而是一个象形字,象用手比量之形,那一撇一捺,便是伸开的拇指和食指。这便是生活中得来的启示。

  再如“益”字,下面是个“皿”,表示碗,上面是个横写的“水”字;意思是“增加、添加”。为什么这样解释呢?我患有胃病,经常吃面,吃完后要喝一碗汤;据说北方人爱吃饼,吃完饼后也要喝汤。于是豁然开朗:我吃完那碗面,已经饱了,可以不吃了;这一碗汤是“添加”进来的,就是“益”;这个碗装的就不是普通的水,是吃完饭后喝的汤。这汤不喝你也饱了,但喝了你会更舒服。任何东西,用加法添进,就是“增加”,就是“益”;反之,如果用减法,就是“损”。

  “做学问首先要能娱乐自己”

  笔者:做学问是很枯燥的事情,研究文字应该更枯燥吧?

  流沙河:我做事情讲究趣味,把研究文字当作公安破案一样。在我眼中,每一个待解之字,就是一个待破的案件;我充当的角色就是“文字侦探”,所以做起来很快乐,不觉得枯燥。我每天晚上有一个节目必须看,就是中央台的《天网》,我看他们怎样破案,然后用于研究文字。做学问首先要能娱乐自己,太枯燥的学问我是不愿做的。我研究汉字,就是娱乐自己。我以前写过一副对联:“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做学问是娱乐,写文章也是娱乐,不要弄得那么神圣。我写的东西,你们不必认真去读,只需放在厕所里,上厕所时读上一段,娱乐一下,就够了。

  笔者:读您的文章,感到轻松愉悦,有时还会会心一笑。这种简洁明了的文风是如何形成的?

  流沙河:我写文章多用短句,下笔前会在心里默念一次,觉得明白晓畅了,才写到纸上。这种习惯,主要得益于文言文滋养。我想用最少的文字,表达最丰富的意思,力求准确、简练。我做中学生的时候,语文教材全是文言文,老师要求全部背诵,给了我极大好处。虽然我写的是白话文,但用的是文言造句方法。中国最古老的散文集《尚书》中有一句话,只有9个字:“器求新,人匪求新。唯旧。”如果用白话文翻译出来,要写一长段。还有:“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看见的就是老天看见的,老天的听闻就是百姓听闻——民意即天意。文言句法,既简练又准确。我的文章正是得益于此。

  “文言文教育不能缺失”

  笔者:对于当下的语文教学,您有什么意见和建议?

  流沙河:必须学文言文,必须背诵。小时记下的东西,一辈子都忘不掉,一生都能用得上。背诵文言文,不仅是学习语文的需要,还涉及到气质品性的培养。不少传世名篇,让人油然而生崇高感,远远超出其实用功能。我读高小的时候,国文读本上有《桃花源记》和《使至塞上》,桃花源的宁静、祥和,边塞景色的开阔、壮美,至今还萦绕在心头。

  有一年高考的作文题目叫《诚信》,《文汇报》选了最好的8篇登出来。我看了后觉得,要是我来评分,没有一篇能及格。它没有限定文体,把散文、新诗、章回小说、议论文放在一起,哪里来的可比性?再说题目,“诚”和“信”是两个概念,“诚”是内心修养,“信”是修养转化为行动所产生的社会效果。这些所谓的“状元作文”,所谈只是“诚”的问题,仅涉及一半题意,怎么能及格呢?问题就出在,学生的文言文功底太差,把“诚意”与“诚信”混为一谈。

  这几年,很多电视台搞相亲节目,但主持人把这个“相”字都读成了xiāng(一声)。其实,这个“相”字是一只眼睛看木头,看能做成什么东西,应该读xiàng(四声),跟“相马”、“相面”、“相宅”的“相”意思相同。读一声的时候,是“互相”的意思。我给成都台的主持人说过,结果还是老样子。这也是文言文教育缺失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