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龈经常痛是什么原因:萧乾:一辈子不说假话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22:00:35
与萧乾的结识是在1986年。当时我是中央统战部干部局一处处长,负责联系国务院参事室和中央文史馆。

那年5月9日,我拜访国务院参事室主任吴庆彤,他刚由国务院副秘书长转任参事室主任。他是我很敬重的老同志,长期在周恩来身边工作,统战意识较强,也很尊重周围同事,在交谈中没有一点官腔,谦和融洽。他提出中央文史馆馆长叶圣陶先生年老体弱,且社会职务甚多,无暇顾及中央文史馆的工作,建议再聘一位党外副馆长,请统战部推荐人选。

    回到机关,经过研究,我们推荐了萧乾。他是著名的记者,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在欧洲战场采写大量作品,采访过联合国成立等重大历史事件。他还是有名的作家、翻译家。那时,文史馆馆员中书画界人士居多,文史方面的名望之士极少,萧乾的经历和成就,很适合文史馆副馆长这一职位。

 

馆长任命险“泡汤”

    中央文史馆馆长、副馆长、馆员,都由国务院总理聘任。文革中一些老馆员把周恩来签发的聘书挂到墙上,免去了抄家及皮肉之灾。随后,中央统战部向中央报告推荐萧乾为中央文史馆副馆长。不久,获得批准。

    7月18日,中央统战部设宴招待萧乾,恭贺他出任中央文史馆副馆长。当天下午四点半,我到萧家迎他来部。他很高兴,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像老朋友一样亲热。饭后,我送他回家。到了楼下,他非让我上去坐坐不可,盛情难却,上了三楼。

    他的书房也就十来平米,显得十分拥挤,甚至是乱七八糟,到处堆着书,几乎插不上脚。书桌前的窗户也很小,并不明亮。我想到他住的这个木樨地21号楼同对面的22号楼差别太大,就对他说:萧老,你应该住得宽敞些。他说,不是没有房子,是我不愿意搬。搬家太麻烦,一搬家,书就乱了。现在虽也显得乱,但每本书放在什么地方,我心里有数。

    萧乾当时已经77岁了,还十分勤奋,每天晚上八点睡觉,凌晨两三点钟就起床写作。他在这间狭小的书房里写了百万字的作品,对它很有感情。他在《我这两辈子》里,曾这样写到这间屋子:“这书房就是我的归宿。我将在此度过余生,跑完人生最后一圈。我希望在这里能多出些活儿。然后,等我把丝吐尽时,就坐在这把椅子或趴在这张书桌上,悄悄地离去。”

    叶圣陶先生1988年2月16日逝世后,我们自然想到由萧乾接任中央文史馆馆长职务,同时请启功先生任副馆长。这年7月,国务院办公厅和中央统战部联合召开全国参事室、文史馆工作会议,将文参工作提到政治体制改革、加强民主政治建设的高度,加以认识。萧乾参加会议领导小组,但在相关会议上,只听不说。有一次到晚上十点多了,会未散,我说:“萧老,打乱了您的生活秩序,请回吧。”他笑笑说:“没关系。”仍坐着不动。通过这件事足见他对文史馆工作事务是很关心的,很想在这个领域里做番事业。

    对萧乾、启功的聘任,得到中央批准。

    到了1989年1月23日,中午、晚上分别宴请萧乾、启功,请他们出任中央文史馆馆长、副馆长。征求本人意见后,他们都表示乐意受聘,并感谢党的信任。席间,萧乾对文史馆工作提出建设性意见,如面向海外开展工作,吸收一些港、澳、台文化名人为特邀馆员,以文会友,沟通感情,为统一祖国服务。他还提出可聘请吴作人、巴金、冰心这样一些文坛耆宿为荣誉馆员,提高中央文史馆声望。粉碎四人帮后,萧乾多次出国访问、讲学、参加笔会,与港、澳、台许多文化界朋友恢复了交往。他希望以中央文史馆为纽带,把一些文化人团聚起来,因此有如上的提议。

    中央文史馆一党员副馆长,一再向统战部提出,聘请境外文化名人为特邀馆员。根据萧乾和文史馆党组的意见,我们向国务院推荐了香港饶宗饴先生,作为开展这方面工作的试点,人选肯定是超条件标准的。香港新华分社社长周南还为此专门写推荐信,在国务院秘书长会议讨论此事时有人提出,在港台聘文史馆员,没有先例……

    正当萧乾任职待国务院批准要对外公布时, 2月18日早上,我刚进办公室,就接到国务院副秘书长席德华的电话,他说:“昨晚听美国之音广播,冰心、萧乾等三十多文化名人向中共中央、人大常委会上书,呼吁释放魏京生等政治犯。今天《要闻参考》头版头条发了这条消息。这是否对萧乾的任命有影响?是否要重新考虑?”

    我当即回答:“我个人的想法是不宜变动。统战部已经和萧乾、启功谈过话,我们也正式申报了有关手续,您也在办理,如因一次签名就取消原来决定,显得我们缺少胸怀和气量,也不利于体现政策的稳定性。”我表示这只是我的意见。他同意这个意见。我说:“马上报告领导,并要调查一下,如有其他情况或部领导有不同意见再向您汇报。”部领导同意我的意见,审批手续照常进行。现在想想,如果当时稍有犹疑,再拖延几周,萧的馆长一职就泡汤了。

    5月10日,中央统战部再次宴请萧乾、启功,恭祝他们出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副馆长。随后,萧乾向我说明了公开信上签字的过程,说有朋友送来一信,呼吁释放魏京生,我看有许多名人签了字,我也就签了。他没有违心地说检讨之类的话,表现出的是敢作敢当的精神。参加宴请的有吴庆彤、王海容、吴空,中央统战部秘书长刘小萍等人。

 

安身立命文史馆

    萧乾对文史馆工作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他倡导并担任主编,联合全国32个文史研究馆共同编纂的大型《新编文史资料》五十册,六百余万字,是弥足珍贵的史料。他还担任中央文史馆与上海文史馆合办的综合文史杂志《世纪》的编委会主任,亲自参与刊物的编审工作,还将他和夫人合译的《尤利西斯》的三万元稿费,捐给《世纪》杂志。

    1990年1月25日晚,中央统战部为萧乾举办寿宴,祝他八十华诞。他高兴地即兴讲话:“如果有人问我活到八十岁,最深的感受是什么?我说,直到八十岁还在岗位上,还能做事、能写作,近十年来,写了八十万字,译了二十万字,今后十年要写回忆录,同时做好文史馆的工作。”可见他对文史馆馆长职务很看重。

    1997年6月7日,他致巴金信中,把中央文史馆当成“我安身立命的文史馆”。随后,在同年12月14日的信中说:“我这个人就好多嘴多舌,只有在政治重压下,才能沉默下来。1957年后不再写了,不再说了。文革后翻身了,晚年当了中央文史馆馆长,不需要做什么工作,但能使我减少失落感,觉得自己还有点用处。”(《文学故事报》2005年第45期)

    他很关心馆员的困难。1990年7月19日,我去看望萧乾,他说起黄苗子、郁风夫妇从国外来信,反映一些落实政策的问题。郁风、苗子早已办好去澳大利亚讲学的手续,1989年6月6日成行。他们收到儿子的信,说苗子的工资被停了,住房也有麻烦了等等,因此致信萧乾,要求向有关方面反映。

    郁风是中央文史馆馆员,苗子与萧乾也是老朋友,他们求萧乾帮忙是顺理成章的。他怀着对苗子、郁风夫妇非常崇敬的感情说:“他们两位都是文化名人,在国内外有广泛结交,影响很大;关心他们的人很多;他们是党的老朋友,早在四十年代就与中共地下党有联系,参加民主运动,有历史贡献。1957年,黄苗子被打成右派,受了很多委屈,吃了不少苦头。”

    萧乾特别强调,为了国家民族的利益,为了赢得民心,对他们夫妇的事情一定得处理好!拖久了对我们国家不利。

    萧老的谈话流露出他对友人的忠厚,对国家大事的关注,令人感动。我对苗子、郁风也有所了解,回机关后,即与有关方面联系。

    文化部艺术局的人说,郁风出国未经批准,用的是过期护照,是违法行为。文化部对这类人都停发工资,这种作法没有错。又说文化部1989年的139号文件规定:公派出国或探亲逾期三个月不归的,停发工资,先作停薪留职处理,一年后取消公职。说话人口气相当硬,说了一阵后,也有点转软的味道,说考虑到他们的影响,又有你们(指统战部)说话,要改变也可以研究,作为个别情况处理。

    我找文化部是7月28日,而在此之前的7月25日下午,已经与黄苗子所在单位人民艺术出版社和新闻出版署联系了,新闻署的王先生告诉我:“黄苗子出国前委托吴葆昆同志代领工资,吴代领后存入银行,自去年离去直到现在,不仅没有停发工资,而且还在调资中提了两级,每月增加六十多元,今年春节还送去团拜请帖。苗子的儿子向吴要过工资,吴没有给,因为苗子走以前没有交代将工资交给儿子。”

    人民艺术出版社表示,极希望与苗子取得联系,沟通思想,消除误会。新闻出版署拟将上述情况书面报告中央统战部。8月1日,萧老再次来信,并附上郁风儿子的信,我将有关结果告诉萧乾时,他表示感谢。黄苗子夫妇也来信来电表示谢意。

 

原则面前不松口

    1992年春节后上班的第一天,局长召开局务会议,传达部长对干部局的严厉批评,原来事情缘起萧乾推荐一位北大教授任中央文史馆馆员。我看过材料,此人是知名学者,对中国小说史、戏剧史及诗歌、散文都有研究,著述数十本,又是九三学社成员。符合馆员条件,我随即征求北大党委意见,获得积极支持,于是办理了有关手续,经主管部领导批准报国务院秘书长会议审议后,该教授被聘为中央文史馆馆员。

    这本是皆大欢喜的好事,统战部主要领导知道后大发脾气,说干部局权力太大,没有把好关、尽到责,为什么一个萧乾推荐你们就安排!如何如何。局务会上,处长们争相发言,拥护领导批评。说批评如何及时,如何正确,是爱护干部。我是当事人,就是一言不发,像看热闹,几双眼睛盯着我也若无其事。我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个批评指向萧乾。因为萧乾刚抵制了S君,自己却推荐了这位教授。萧乾没有错,我也没有错误,为什么要检讨。

    萧乾行事很谨慎,但也敢作敢为,坚持原则。

    有一个年轻学者S,在原单位傲视一切,关系紧张,十分孤立,无法待下去。原单位一负责人对我说,此人太坏,人品坏、道德坏、学风坏;搞了几个姘头;图书馆的资料看到有用的就撕下;他没有一个朋友;学校开校友会也不请他,连他弟弟也骂他“不是人”、“野心家”、“投机分子”;他自称靠了一个中央领导,谁也奈何不了他!在增补为全国政协委员时,钱正英、钱学森、胡绳几位副主席对他都有责言,表示反对。

    为说明S君在人们中的印象,再抄一段我参加一次会议的记录:1998年1月12日,全国政协党组会议,讨论九届政协委员名单,政协副主席、党组成员钱正英首先发言,不同意四个人为委员。

    她最反对的就是S君,“当年增补他为全国政协委员,我和胡老(胡绳)、钱老(钱学森)就反对,认为一个人做了点好事,可以表扬、鼓励,怎么给个政协委员呢?”他当了政协委员后在原单位站不住,只好由政协收留,成了笑话。

    政协副主席朱光亚、胡绳支持钱正英意见。

    胡绳说,不能说S君没有点欺骗性影响,他在某些中央领导人那里就有影响,《人民日报》用了三个整版发表他的文章!这是历史上没有的,这不是影响?叶选平问,“他学术怎么样?”胡绳说:“功底不行,没有真学问。”李瑞环说,“他的问题,不是学术观点对不对的问题,而是随风倒,看领导得意就顺着领导思想吹,一有变化,他也变了,学风不好。”

    为给S君找个安身之所,有关领导指示将他安排为中央文史馆馆员。

    正在这时,我与萧乾在政协文化餐厅请一位文化人吃饭,入席前闲谈时向他透露S君可能来当馆员。他听后脸色由晴变阴,很不乐意,说他还年轻,职务不低了,是全国政协委员,又是XX的特别顾问,再当个馆员有什么意思?他来了,馆里谁敢领导他?言外之意,他是穿黄马褂的呀。当天晚上,他两次打电话给有关领导,表示此人不符合“耆年硕学”的馆员标准,表示文史馆同仁不欢迎,不便接受,态度非常坚决。

    事后有关领导责怪我,为什么让萧乾知道?并说对S君的安排,就是对中央领导人的态度!而我觉得自己办了件好事。一位副部长与我有同感,他说顶住好,一个人就是面旗帜,旗帜不好,集合不了力量,自己害了自己。

    在当今中国社会为人,不管如何方正,难免做些违心的事,萧乾也不例外。在九十年代初期,他连续三年推荐一位小姐任全国政协委员。这位小姐,年龄不小,三十几岁的半老徐娘,民盟成员,摄影爱好者,并无其他专长,也没有社会影响,是一位无名之辈。而萧老连年在推荐信上签字,因就他一个人签名,就算他个人推荐了。

但也怪,每次把信寄出后再不过问。萧同我经常见面,他从不问起那小姐的事,似乎没有这件事一样。那几年我总猜不透此中奥妙,退休后,从一位朋友处找到了答案。原来萧是受人之托,他不敢也不便推脱,违心地在推荐信上签字。他明白,这种人是不可能入选的,但自己的人情也做了。

 

崇尚平等求光明

    在多年的交往中,感到萧乾身上有股难得的亲和力。他总是那样慈眉善目、平易近人,圆圆的脸上笑口常开,活像一尊弥勒佛。同他接触、交谈,是一种享受,享受温馥、享受智慧,享受同志朋友间的淳朴爱意。

    大约是1992年,我去他府上拜年,看到走廊上牵了几条绳子,上面整整齐齐挂着五颜六色的贺年卡,可见他对友人的深情与尊重。在交谈中他没有高调,没有什么忠于人民、热爱祖国、拥护共产党这类民主人士的口头禅。而他做的事、写的文章,充满着对国家、对人民、对生活的厚爱。

    他出生于一个贫寒的蒙古族家庭,当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时,父亲在贫病交加中逝世。童年的萧乾放过羊,送过奶,织过地毯。1926年因参加共青团坐过牢。释放后,开始他“未带地图的旅人”生涯。

    童年时代的悲惨经历,青年时代的漂泊生活,造就了他顽强、正直、敏感、忧郁的性格,也铸成了他崇尚平等、追求光明的精神。他说过,我不能保证一辈子不说错话,但我能保证一辈子不说假话。他以自己高尚的人格和丰厚的创作成果,赢得了党和政府的赞誉,受到人们尊敬。

    1999年1月26日,在他九十寿辰之际,当时的国务院总理朱熔基亲笔致信,为其贺寿,信中写道:“感谢您赠给我全套《萧乾文集》。先生毕生勤奋,耕耘文坛,著述等身,为中国之文学、新闻、翻译事业做出宝贵贡献。我在中学时期,先生就是我的文学启蒙人之一,受益匪浅。深望保重身体,永葆艺术青春,共同迈入二十一世纪。”

    非常遗憾,在新世纪的门槛边上,他转身进入了极乐世界。1999年2月11日18时萧乾辞世,比他毕生崇拜、敬仰的冰心先走了半个月。

    (此文作者为原中共中央统战部干部局副局长,原载于《炎黄春秋》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