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傅雷夫妇之死:第二章 "我"在世界所有的消息里ppp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0 06:27:25

第二章 "我"在世界所有的消息里

第二章"我"在世界所有的消息里

--破解自我之谜

在一次访谈中,有人向史铁生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你在生命的追问中一个核心的问题就是我是谁。经过这么多年的修炼、思考,你自己也想:我是不是史铁生,谁是我呀?我想问,你已经在多大程度上找到了自己?"史铁生说这个问题相当复杂,不是一下子能讲得完的,需要慢慢说。当然,在访谈的语境下,他不可能从头q慢慢说",而只能笼统作答。史铁生承认"我是谁"是他"生命的追问中一个核心的问题",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核心问题之一。他对此确实进行过严肃而持久的思考,而且有层层深入的思想成果。那么他是怎样思考这一问题的呢?

一、我在哪儿?

每个人在自我意识里首先能把握的大约就是他自己,即他的"我"。"我"首先是一个肉体的"我",这个"我"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有身高有体重有长相而且长相一定与别人不同。但是当人们在问"我是谁"的时候,这个"我"似乎并不是指肉体,而是指精神。正如史铁生所说,"我"主要指一个人的精神,一个人的灵魂。那么"我在哪儿"呢?在《务虚笔记》中,史铁生借助医生下(他一生苦苦思索的问题就是灵魂是什么?灵魂在哪儿,也就是说"我"一向都在哪儿?)的思考,对此作了回答。

众所周知,"我"寄植在我的身体里,没有了我的身体也就没有了"我",那么"我"在我身体的哪一部分呢?在胳膊里?不,因为没有了胳膊,"我"依然故"我"。腿呢?也一样,"我"也不在腿里。那么"我"在心脏或大脑里了?也不是。因为把一t2,脏和大脑解剖开来找遍每一个沟回和细胞,还是找不到"我"。--看来,"我"并不在身体的哪个具体部位里,而在身体即生命的整体里。由此,史铁生得出结论说:"'我',看来是一个结构,心灵是一个结构,死亡即是结构的消散或者改组。"(三、325)"灵魂在哪儿也找不到但灵魂又是无处不在,因为灵魂是一种结构。就像音乐,它并不在哪一个音符里,但它在每一个音符里,它是所有的音符构成的一种消息。就像绘画,单一的色彩和线条里并没有它,但如果色彩和线条构成过去和未来的消息,构成动静和欲望,构成思念和召唤,绘画才出生......"

"我"是一种结构,"我"在生命的整体里,在系统的综合质里。这一结论包含着丰富的内涵。史铁生的意思是说,"我"或者灵魂,不只在身体的系统构造里,而还在身体之外的整个世界里。因为"我"不能离开别人而存在,不能离开大地、天空和日月星辰而存在,不能离开远古的消息和未来的呼唤而存在,所以,"我不光在我的身体之中,我还在这个世界所有的消息里,在所有已知和所有的未知里,在所有的人所有的欲望里"。

"我不光在我的身体之中,我还在这个世界所有的消息里",意思是"我"不只是一个生物性的生命存在,更是一个精神存在。作为一个精神存在,它的形成或者说是构成绝不是孤立的、封闭的、自我完成的,而是与整个世界有关。个人只是世界之网上的一个网结,是世界整体的一个细胞。这个细胞是整个世界进化的结果,正像一个生理细胞蕴含着一个人所有的生命信息一样,一个人的精神构成也无可置疑地蕴含着世界的所有信息。换句话说即世界的全息缩影。用史铁生的话说就是:"心灵是一个结构,是信息的组织,是与信息共生共灭的。所以,心灵的构成当然不等于生理的构成,心灵的构成正是'天人合一',主观与客观的共同参与,心灵与这个世界同构。"(三、325)

"心灵与这个世界同构","我在整个世界所有的消息里",这一结论所寓含的视角极为宏阔。很明显,史铁生又走进了终极,走进了"无底深渊"。想一想吧,茫茫无垠的宇宙、社会、历史、现实、人群......都是"世界"的内涵,都是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相互联系相互制约的系统,系统与系统之问,系统内部各元素之间,都是密密麻麻的联系网,每个人都生存于这重重叠叠相互联结的网上,其肉体生命与无限之网相连接,其精神生命(灵魂)也与无限之网相沟通。由于每个人的主客观条件各不相同,因而每个人与世界之网的连接也不相同,每个人的"我"也不相同。

如此说来,要想了解"我是谁",就要了解与"我"(有限)相联系的"所有消息"(无限),了解与"我"的心灵(有限)同构的"整个世界"(无限),而"所有消息"和"整个世界"是无穷无尽的,因而要彻底穷究"我是谁"(以与他人相区别),就必须同时穷究"所有消息"和"整个世界",然而这是绝不可能的。它永远以"无限"的身份,以"神秘"的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永远诱惑人们去探索,所以"人"、"人的精神"、"人的灵魂"、"我是谁"将是永恒之谜。

二、内我与外我

史铁生从个人内省经验中发现,每个人的自我是可以分裂的--分裂为许多侧面许多形式。比如,可以分裂为:内我和外我。

《病隙碎笔》中有这样一段话:

我是史铁生--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怪,好像我除了是我还可以是别的什么。这感觉一直不能消灭,独处时尤为挥之不去,终于想懂:史铁生是别人眼中的我,我并非全是史铁生。多数情况下,我被史铁生减化和美化着。减化在所难免。美化或出于他人的善意,或出于我的伪装,还可能出于某种文体的积习--中国人喜爱赞歌。因而史铁生以外,还有着更为丰富、更为混沌的我。总之,他远非坐在轮椅上、边缘清晰齐整的那一个中年男人。白昼有一种魔力,常使人为了一个姓名的牵挂而拘谨、犹豫,甚至于慌不择路。一俟白昼的魔法遁去,夜的自由到来,姓名脱落为一张扁平的画皮,剩下的东西才渐渐与我重合,虽似朦胧缥缈了,却真实起来。

从这段话可以明显看出,史铁生认为他(其实是每个人)有两个"我":一个是"别人眼中"的"我",被人们以"史铁生"为命名的那个"我";一个是白昼撤去,黑夜来临,个人独处时脱去一切外在束缚,回归心灵自由时所感觉所体验到的那个"我"。前一个"我",因为表露于外,我们称之为"外我";后一个"我",因为隐蔽于心,我们称之为"内我"。

外我即一个人表现于外的言谈举止所作所为,属于"迹"的范畴,因而可以观察,相对比较容易把握;而内我是一个人的内。D活动,属于"心"的范畴,无"迹"可察,因而如果他本人不说,别人永远不会知道。史铁生说他听一位"文革"中遭拷打而英勇未屈者说过:要是他们再打我一会儿我可能就叛变了,我已经受不住了正要招认,偏这时他们打累了。在这里,这位被打者呈现于别人眼中的形象是"英勇未屈",而他内在的实际状态是马上就要屈服了。还有那个打手,呈现于外的"行迹"是不打了,然而内在的原因是什么呢?真的是打累了吗?还是因为譬如说他与某个女人约会的时间到了?当然还可能是其它原因,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只要当事人不说,真相便永无大白之H。

外我与内我都属于我,是真实的我的两个侧面,在这两面中,一般人往往只看到外我或者只承认外我,而看不到或者不承认内我。史铁生与此相反,他更注重内我更注重人的内心生活。在《病隙碎笔》中他说,什么是存在?"存在,并不单指有形之物,无形的思绪也是,甚至更是"。在《务虚笔记》中他说"我不认为只有身临其境的事情才是我的经历(很多身临其境的事情早已烟消云散了如同从未发生),我相信想象、希望、思考和迷惑也都是我的经历。梦也是一种经历,而且效果相同"。在回答访问者的问题时,他仍一如既往地强调内心生活的重要性而且认为它是无限的。他说人的一天除了吃喝拉撒睡是实在的之外,一直都在梦想中。其实人的内心生活是要比实的事情要大得多的,"我觉得最重要的是里边是无限的,你怎么看这个东西,是无限的,以及你怎么看你自己,我觉得是无限的。有时候你自己藏在你自己里面,你都找不着它。我觉得现在的倾向太重外层的东西、外表的东西,人们好像还来不及往下边渗透,就走过去了"。

史铁生在这里讲的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但很简单的道理常常被人忽略了。人之为人主要标志在精神,而精神还不就是内在的吗?内在的还不就包括想象、情感、思绪和梦吗?史铁生对人的这种理解,更符合人的实际,启发人们更理解和更尊重人的精神生活,更尊重人的内在情感世界。

一个人身上既有"外我"又有"内我",这种精神体验,其实并不为史铁生所独有,而是只要注重内在心灵生活的人都可能有过。这里笔者想起了德国新教牧师朋霍费尔(1906--1945)的一首诗。这首诗的题目恰好又是《我是谁》,全文如下:

我是谁?他们也常常告诉我--我镇静地、愉快地、从容地,迈步走出监牢就像一个乡绅走出自己的庄园。我是谁?他们常常告诉我--我习惯于自由地、慈祥地、清楚地,对狱卒谈话,似乎是我在发号施令。

我是谁?他们常常告诉我--我曾平静地、微笑地、自豪地,忍受那不幸的日子,好像常胜不败的人。我真的像别人所说的那样呢?

还是仅仅像我自己对自己的认识那样呢?紧张、渴望、懊丧,犹如笼中之鸟,呼吸艰难,好似一双手扼住我的喉咙,渴望色彩、鲜花、鸟鸣,渴望柔声细语,睦邻友好,预料有巨变而辗转反侧,为远方的朋友无可奈何的颤栗,困倦而徒劳地祈祷、思考、做事,萎靡不振,随时准备向这一切告辞。我是谁?是这个人还是另一个人?难道我今天是一个人,明天又是另一个人吗?

难道我同时是这两种人?在别人面前道貌岸然,而在自己面前却是卑劣的懦夫?

或者,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我像一支败军仓皇逃避已获得的胜利?

我是谁?这孤寂的问题对我发出嘲弄。然而,不管我是谁,

啊,上帝,你知道,我都是你的!

作为牧师,朋霍费尔平时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对人友善和气,热爱和平,热爱自己的国家和文化,"二战"时他坚决反对希特勒政权的侵略扩张政策,因而被捕入狱。面临生死考验,他选择了反抗,因而也就是选择了死,终于在盟军解放柏林前夕被敌人残忍地杀害了。朋霍费尔在敌人面前表现得镇定、愉快、坚毅、勇敢,以生命证明自己是一位真正的勇士,一位倔强不屈的人。然而谁能想到,在他的内心深处竟然也充满着焦虑、恐惧、紧张、不安,也有畏惧和胆怯的一面。这说明他身上也有两个我,一个是"他们"眼中的我(即外我),一个是内省中的我(即内我)。这两个"我"有明显的反差与矛盾,哪个是真的呢?我认为两个都是真的,是一个真实的人的两个侧面。朋霍费尔有后一面,说明他是一个真实的人;有前一面证明他是一个勇敢的人。一个内心胆怯的人竟主动选择了死,由此可见他的选择是理性的,他的意志和信念的一面更强大。更可贵的是,他不像有的人那样有意识地隐瞒心中胆怯的一面,而是勇敢地正视它,并大胆袒露它,所以他的勇敢是双重的。人们不因为他心中曾有的胆怯而鄙视他,相反因为他敢于正视它而格外尊敬他。

一个人有内我有外我,两个我可能一致可能不一致,你怎么判断它们呢?"迹可察,但心可度么?"(三、244)当然,"心"可以通过言说去表达,但语言能靠得住么?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朋霍费尔那样坦白的呀!语言既可以宣示和告白,同样也可以掩饰和欺骗。况且,即使不说到掩饰和欺骗这一层,人的内心生活本身是无边无际无比复杂随时随地在不断流动变化的,你就是想告白,你能把握得准,捕捉得住吗?所以,人们往往感觉到"人"是一个谜,一个猜不透的谜,道理就在这里。

三、主我与客我

除了"内我"与"外我",史铁生感到人的"我"似乎还可以从另一个侧面进行划分,即分为"主我"与"客我"。

就说史铁生和我吧,这么多年了,他以其残疾的现实可是没少连累我。我本来是想百米跑上个九秒七,跳高跳它个两米五,然后也登一回珠穆朗玛峰的,可这一个铁生拖了我的后腿,先天不足后天也不足,这倒好,别人还以为我是个好吹牛的。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可他竟忽然不走,继而不尿,弄得我总得跟他一起去医院"透析"--把浑身的血都弄出来洗,洗干净了再装回去,过不了三天又得重来一回。可不是麻烦吗!但又有什么办法?末了儿还得我来说服他,这个吧那个吧,白天黑夜的我可真没少费话,这么着他才算答应活下来,并于某年某月某日忽然对我说他要写作。写了半天,其实就是我没日没夜跟他说的那些个话。当然他也对我说些话,这几十年我们就是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过来的,要不然这日子可真没法过。

这段话中,作家史铁生把"史铁生"和"我"分得清清楚楚:"史铁生"是现实生活中具体的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他姓史,名铁生,男,汉族,l951年生于北京,l969年赴延安插队,后来瘫痪......;"我"是寄植于前面那个真人身上的自我意识。我们把史铁生的自我意识称为他的"主我",把被"主我"所感知所认识的坐在轮椅上的那个真实的人称为史铁生的"客我"。

"主我"与"客我"并存于一个人身上,是"我"的永远不可分割的两个侧面,这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又一秘密。从上引话中可以看出,在人的精神结构中,主我代表着理智、理性,客我代表着感情、欲望;主我代表着理想、追求,客我代表现实、存在;主我是一种有意识的自控力量、主宰力量,它常常给客我以提醒、规劝和引导。在史铁生作品中,我们经常听到主我提醒、劝说客我,主我自我检讨的声音。

在精神自传性小说《山顶上的传说》中,写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忽然残废了,精神极为沮丧,周围人对他又有无形的歧视和偏见,这让他更加痛苦不堪。残酷的精神折磨使他怨恨一切,他想报复想怒吼想发疯,但找不到对象。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骄蛮的斗牛,凭着一双角一腔血一条命叫喊着横冲直撞,但这一切全无用,于是他想到了死。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看破了他的心,对他说,世界上的好东西都不是恨好了的,怎么坏事都是越恨越坏的。老头还说,恨不是能耐,有能耐自个儿跟自个儿横着点,干出事来让人家瞧得起。于是青年人冷静下来开始反思自己。在这里,青年人的精神状态代表着史铁生刚残废时心中的客我,老人代表了心中的主我。老人说服青年人其实正是史铁生自己在说服自己。

在《病隙碎笔》中这类文字更多:"隔了四十八年回头看去,这铁生真是把人性中可能的愚顽都备齐了来的,贪、嗔、痴一样不少,骨子里的蛮横并怯懦,好虚荣,好面子,以及不懂装懂,因而有时就难免狡猾,如是之类随便点上几样不怕他会没有。""史铁生和我,最大的缺点是有时候不由得撒谎。好在我们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诚实。这不矛盾。我们从不同时撒谎。我撒谎的时候他会悄悄地在我心上拧一把,他撒谎的时候我也以相似的方式通知他。我们都不是不撒谎的人。我们都不是没有撒过谎的人。我们都不是能够保证不再撒谎的人。但我们都会因为对方的撒谎而恼怒,因为对方的指责而羞愧。恼怒和羞愧,有时弄得我们寝食难安,半夜起来互相埋怨。"

人的心理结构中有主我与客我的矛盾与冲突,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只是人们没有有意识地加以注意罢了。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会感到有"不由自主""身不由己""情不自禁"的时候,这种状态其实就是主我与客我的矛盾与冲突。因此我们可以说"我"分主我与客我,是人类心灵的一个常在的公开的秘密。

四、小我与大我

"我"存在就证明"我"有生命,没有生命即没有"我",那么,"我"与生命是一码事吗?

史铁生说,当然不是。因为生命只是一种生理现象,即生理性存活,一个物体只要活着,就有生命,比如植物人和草履虫。所以,生命二字,可以仅指肉身,而"我"却不仅仅是肉身。"我"可以提出问题:"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而"生命"本身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说明"生命"不等于"我","我"不等于"生命"。"我",正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精神,或灵魂。

那么,精神和灵魂就肯定是一回事吗?未必。请听下面这句话:"我看我这个人也并不怎么样。"--这话什么意思?谁看谁不怎么样?还是精神的我看肉身的我吗?那就不对了。"不怎么样"绝不是指身体不好,而"我这个人"则明显是就精神而言,简单说就是:我对我的精神不满意。那么,又是哪一个我不满意这个精神的我呢?就是说,是什么样的我,不仅高于(大于)肉身的我并且也高于(大于)精神的我,从而可以对我施以全面的督察呢?很明显,应该是灵魂。

但是什么又是灵魂呢?精神不同于肉身,这好理解。但是灵魂不同于精神,这又怎么说呢?史铁生解释说:"精神只是一种能力。而灵魂,是指这能力或有或没有的一种方向,一种辽阔无边的牵挂,一种并不限于一己的由衷的祈祷。"

比如希特勒,你不能说他没有精神,由仇恨鼓舞起来的那股干劲儿也是一种精神力量,但你可以说他丧失了灵魂。灵魂,必当牵系着博大的爱愿。

再比如希特勒,你可以说他的精神已经错乱--言下之意,精神仍属一种生理机能。你又可以说他的灵魂肮脏--但显然,这已经不是生理问题,而必是牵系着更为辽阔的存在,和以终极意义为背景的观照。

这就是精神与灵魂的不同。

总之,在史铁生看来,精神,当其仅限于个体生命之时,便更像是生理的一种机能,肉身的附属,甚至累赘(比如它有时让你食不甘味,睡不安寝)。但当他联通了那无限之在(比如无限的人群和困苦,无限的可能和希望),追随了那绝对价值(比如对终极意义的寻找与建立)之时,精神就不再是肉身的附属,而成了命运的引领--那时他已经升华为灵魂,进入了不拘于一己的关怀与祈祷。所以那些只是随着肉身的欲望而活的,你会说他没有灵魂。这就是说,灵魂与无限之在相连,与绝对价值同在。那么"无限之在"、"绝对价值"又是什么呢?史铁生说,"那无限与绝对,其名何谓?随便你怎么叫他吧,叫什么其实都是人的赋予,但在信仰的历史中他就叫做:神。他以其无限,而真。他以·其绝对的善与美,而在。他是人之梦想的初始之据,是人之眺望的终极之点。他的在先于他的名,而他的名,碰巧就是这个'神'字"。"神,乃有限此岸向着无限彼岸的眺望,乃相对价值向着绝对之善的投奔,乃孤苦的个人对广博之爱的渴盼与祈祷"。简言之,灵魂即"神",即无限之在,即绝对价值,即博大的爱愿......从以上的推理和玄思可以看出,史铁生对"我是谁"的思考层层推进,一层深一层。他从生命(肉身)之我走向精神之我,又从精神之我走向灵魂之我,从灵魂之我又走向"神",即走向无限之在,走向绝对价值,走向博大的爱愿,换句话说也就是走向了终极,走向了"无底深渊",走向了"上帝"。很明显,这时候的"我"已不是作为个体存在的"小我",而是走向了宇宙(或叫绝对、终极、无限、神等)的"大我"了。走向宇宙的大我,就是与宇宙与无限与终极合为一体了,化为永恒化入神秘化入无底深渊--天人合一了。

对于史铁生的这一思路,一般人肯定难以理解,史铁生对此也有预料,于是他自设疑问自己回答(解释)。

问:但那已经不是我了呀!我死了,不管那意义怎样永恒又与我何干?

答:可是,世世代代的生命,哪一个不是"我"呢?哪一个不是以"我"而在?哪一个不是以"我"而问?哪一个不是以"我"而思,从而建立起意义呢?肉身终是要毁坏的,而这样的灵魂一直都在人间飘荡,"秦时明月汉时关",这样的消息自古而今,既不消逝,也不衰减。

问:那个"我"已经不是我了,那个"我"早已不是(比如说)史铁生了呀!

答:你的意思是早已不是(比如说)史铁生的肉身了,不是被命名为史铁生的那一套生理机能了。但史铁生之所以为史铁生,并不因为他的肉身(他的肉身时时在变,哪个才是他呢?),而是因为我曾有过的行为,以及这些行为背后我曾有过的思想、情感、心绪。对了,这才是我,这才是我这个史铁生,否则他就是另一个史铁生,一个也可以叫做史铁生的别人。就是说,史铁生的特点不在于他所栖居过的某一肉身,而在于他曾经有过的心路历程,据此,史铁生才是史铁生,我才是我。

史铁生还怕别人想不通,接着打了一个绝妙的比喻:一棵树上落着一群鸟,把树砍了,鸟儿也就没了吗?不,树上的鸟儿没了,但它们在别处。同样,此一肉身,栖居过一些思想、情感和心绪,这肉身火化了,那思想、情感和心绪也就没了吗?不,他们在别处。在哪儿呢?在世世代代千千万万相接相续的人身上,你那些思想、情感和心绪将会在别人心上重现,你完全可视这些人的生命为你的再生。用史铁生的话说即:活着的鸟儿将飞起来,找到新的栖居。系于无限与绝对的心魂也将飞起来,永存于人间;人间的消息若从不减损,人间的爱愿若一如既往,那就是他并未消失。那心魂将继续栖居于怎样的肉身,将继续有个怎样的尘世之名,都无关紧要,他既不消失,他就必是以"我"而在以"我"而思以"我"的名义而生存于世。

"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

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我与地坛》(三、l81)

以上的思辩是典型的史铁生文体,典型的史铁生视点--即终极,即上帝,即"无底深渊"。理解他的关键在于转换思路,转换视点,即从日常的世俗的习惯的思路转换到"终极域",用上帝的眼光看世界看人生看自己。那时就超越了一己有限之"小我",从而走向了永恒绝对之"大我"。"毁坏的肉身让它回去,不灭的神魂永远流传,而这流传必将又使生命得其形态"。在回答访谈者问题时,他又讲到了这个意思:"你看到了那个精神的我的无限性、无限联系性,看到了肉体的我的暂时的载体性质,你可能就找到我了。我觉得,肉体不过是一个消息的载体,如此而已。然后这个肉体消失了,这个消息却还在传扬。人们获得永恒的方式不是生孩子,而是这种消息的传扬。"这也就是小说《我之舞》中的"我",也就是小说中所提出的命题"我们永远不会死"的确切含义。

让我们对史铁生的上述思想作一个大致的总结:我是谁?--"我"首先是肉体之我。这是生命的载体,思想、灵魂的寄植处。其次是精神之我。精神之我的存在与整个世界所有的信息有关,是主观与客观相互作用的结果,它与整个世界同构。再次是灵魂之我。灵魂是精神的一种方向,一种牵挂,一种引导,它体现着一种博大的爱愿,它与无限之在相连,与绝对价值相通,灵魂的别名可称之为"神"。这三种"我"是完整的人的三个层面:生物性--意识性--形上性。前两个我是个体之我,是有我,是小我,后一个我是整体之我,是无我,是大我;前两个我是有限之我、相对之我,后一个我是无限之我、绝对之我。这是人类自我寻找自我确认的过程,也是精神步步登高的攀升过程。人类寻找自我的过程,其实也就是寻找人生意义、灵魂寄托、精神家园的过程。经过寻找,史铁生的精神走向澄明之境,灵魂开始与"无限"与"绝对",或者说是与"上帝"与"神"对话。我是谁?我在哩IIUL?是自古以来人类永远在思考在追问的终极问题,它反映了人类自我认识自我解剖的迫切需要。史铁生,一个命运不幸的人,一个对精神对灵魂对生命的意义永远感兴趣的作家,以其敏感而睿智的心灵,参与了对上述终极之问的执着思考。他的思考成果有着相当的思想深度。当然,史铁生对"我是谁"的思考就是终极答案了么?当然不是。正如史铁生所说,有终极之问却没有终极答案,终极之问的意义只在于引导人类永恒的思考,永恒的精神追求。史铁生对此问题的思考激发了、促进了我们的思考,把我们的心引领到一个至高至深至美至玄的境界,让我们在某种意义上从中找到了灵魂的安慰和寄托。--这,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