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裁前夫别简雨浓txt:周振甫 诗词例话——第一部分:欣赏与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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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诗家语
岑参《还高冠潭口留别舍弟》:“昨日山有信,只今耕种时。遥传杜陵叟,怪我还山迟。独向潭上酌,无上林下棋。东溪忆汝处,闲卧对鸬鹚。”钟惺评:“此诗千年来惟作者与谭子知之,因思真诗传世,良是危事。反复注疏,见学究身而为说法,非惟开示后人,亦以深悯作者。”谭元春批:“不曰家信而曰‘山有信’,便是下六句杜陵叟寄来信矣,针线如此。末四语就将杜陵叟寄来信写在自己别诗中,人不知,以为岑公自道也。‘忆汝’‘汝’字,指杜陵叟谓岑公也。粗心人看不出,以为‘汝’指弟耳。八句似只将杜陵叟来信掷与弟看,起身便去,自己归家,与别弟等语,俱未说出,俱说出矣。如此而后谓之诗,如此看诗,而后谓之真诗人。”(《唐诗归》卷十三)
《诗人玉屑》卷六里面提到王安石说的“诗家语”,就是说诗的用语有时和散文不一样,因为诗有韵律的限制,不能像散文那样表达。要是我们用读散文的眼光去读诗,可能会忽略作者的用心,不能对诗作出正确的理解,那自然体会不到它的好处,读了也不会有真感受。明朝钟惺对此,运用了文学家的夸张手法,故作惊人之笔,说唐诗人岑参的这首诗千年来只有作者自己和谭元春懂得。这样耸人听闻,实际上是夸耀他们对诗的理解的深刻。从谭元春的批语看,他们对于诗家语也确是有体会的。不经他们指出,我们读这首诗,可能会有些迷糊,感到前言不搭后语,不知在说什么,也体会不到作者在运用诗家语的特点。诗的开头说:昨天山里有信来,说现在是耕种的时候,那末接下去该说要我同去才是,忽然来个“遥传杜陵叟”,把语气隔断了。接下说“怪我还山迟”,那和上文“只今耕种时”还可接起来,可是下面来个“独向溪上酌”又完全脱节了。这首诗是“留别舍弟”的,因此,“东溪忆汝处”中这个“汝”字又好像是指他的弟弟。所以用读散文的方法来读这首诗,就不知所云了。
从“诗家语”来看,诗要求精练,可以省去的话就不必说,叙述可以有跳动。“昨日山有信”,“遥传杜陵叟”,从字面看,是山里来信遥传杜陵叟“怪我还山迟”,是信里传杜陵叟的话,似不必说成杜陵叟来信。倘作“来自杜陵叟”,才是杜陵叟来信。这信大概不是长辈写的,不便直说,所以绕个弯子,不说写信的人怪他迟迟不回来,而借杜陵叟的口来怪他迟迟不回来。“杜陵叟”,称“叟”当然是他的长辈。用个“遥传”,说明杜陵叟跟他家不住在一处,隔得相当远。隔得相当远的杜陵叟都怪他迟迟不归来,那末同村的人家和家里的人怪他迟迟不回家,自然尽在不言中了。这些意思,就通过“遥传”两字表达出来。杜陵叟为什么要怪他“还山迟”呢?除了耕种时应该回来务农以外,还有别的用意,因为他不回来,杜陵叟只好“独向潭上酌,无上林下棋”。原来,他的家住在高冠潭边,环境好,有树林,过去,住在东溪的杜陵叟喜欢到高冠潭边的树林里找他一起喝酒下棋。他不回来,杜陵叟没有喝酒下棋的伴,就不想到高冠潭边的树林里去了,只在东溪的家门外躺着,对着溪里的鸬鹚感到无聊。这首诗就把这些情事都叙述出来了,可是用的是诗家语,极其简练。当我们从这几句简练的诗家语里探索到这些情事时,就体会到“诗家语”怎样和散文不同,读诗怎样和读散文不同了。
像这样的“诗家语”,我们从词里也可以碰到。像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的下半阕。“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这首诗是写在月夜的乡村里走路所见。用“旧时茅店”四字,写出这条路是熟路,这家茅店以前也去过,茅店是在社林旁边。作者在走路时,过了溪桥,路转了弯,忽然在社林边看到了这家茅店。后西句也是诗家语,结构和散文不一样。要是从叙次先后看,先写茅店,次社林,次路转,次溪桥,好像是说在茅店旁,社林边上路转了,忽然看见溪桥。这是用读散文的方法来读“诗家语”了,那该作“路转忽见溪桥”。但把“忽见”放在最后,正说明在“路转溪桥”以后才忽见,忽见的是“茅店”,这不是一般的茅店,而是“旧时茅店”,提前写茅店是为把它突出来,透露出作者对它是有感情的。再像辛弃疾《鹧鸪天》的下半阕:“呼玉友,荐溪毛,殷勤野老苦相邀。杖藜忽避行人去,认是翁来却过桥。”玉友指白酒,溪毛指生在水里的菜。先说准备好酒和菜,野老殷勤求苦苦相邀。下面忽然来个“杖藜忽避行人去”,好像前言不搭后语。杖藜承上是指野老,应谈杖藜去请客,客推辞才苦苦相邀,现在先说“苦相邀”,后说“杖藜”,又来个“避行人”,使人难以理解。原来这位野老准备好酒菜,扶着手杖去请客人。走到桥边,看到桥那边有人过来,因为乡下的木桥窄,他准备让那边的人先过了桥,自己再过桥去请客,但他认出来那个准备过桥的人正是他要邀请的客人,就忙不叠的先过桥去迎接。
经过这样说明以后,是不是可以体会到诗家语的好处:第一,体会到诗的含蓄,比方岑参的诗,不说家里怪我还山迟,却说杜陵叟怪我,又是遥传杜陵叟怪我,这里含有不少情意,经过体会,就觉得诗人有许多话没有说出来,这就含蓄有味,给留下的印象比较深刻。第二,体会到诗要突出形象,“东溪忆汝处”,是讲忆汝,是想念你,却接个“闲卧对鸬鹚”,不说想念得很,却说对鸬鹚躺着,跟溪上酌、林下棋相对,都写想你。先是想到无人可以在林下下棋,是想你;只好独向溪上酌,无人作伴,也是想你;连独饮的兴趣都没有了,只好对鸬鹚躺着,更是想你。这里好像一层进一层,都是同形象结合着,林下棋、溪上酌、对鸬鹚,都有形象,通过形象来写情思。在这里又显出对比来,林下棋同独酌相对,独酌同对鸬鹅相对,从这相对中显出层次来。再像辛词,突出“旧时茅店”,也是反映作者的情思;突出野老形象,显示他的殷情待客的感情,这里就不多说了。
2.完整和精粹
钱塘洪昉思(升),久于新城①之门矣,与余友。一日,并在司寇②宅论诗。昉思嫉时俗之无章也,曰:“诗如龙然,首尾爪角鳞鬣一不具,非龙也。。司寇哂③之曰;“诗如神龙,见其首不见其尾,或云中露一爪一鳞而已,安得全体?是雕塑绘画者耳!”
余曰:“神龙者屈伸变化,固无定体,恍惚望见者,第指其一鳞一爪,而龙之首尾完好,故宛然在也。著拘于所见,以为龙具在是,雕绘者反有辞矣。”昉思乃服。(赵执信《谈龙录》)
①新城:清代诗人王士禛,新城人。  ②司寇:王士禛官至刑部尚书,清时俗称为大司寇。  ③哂(shěn审):笑。
这里指出对诗歌的文艺性的三种看法:洪升要求完整,像画龙,要把整条龙画出来,连它的首尾鳞爪都不能忽略。王士禛反对这样求完整,要求精粹,认为神龙见首不见尾,有时只在云中露出一鳞一爪,就是只要把最精粹的部分写出来就行了,不必求完整。赵执信认为完整和精粹两者是不可分的,画出来的龙虽然见首不见尾,只有一鳞一爪,我们却可以从这里看到完整的龙。心目中有了完整的龙才可以画出一鳞一爪,才可以通过一鳞一爪来反映龙的全体;离开了完整的龙去画一鳞一爪是不成的。也就是精粹要从全体中来,离开了全体就谈不上精粹。这三种看法,赵执信的看法是最完整的。
就诗歌说,写出来的精粹的诗是从丰富的生活中提炼出来的,也就是精粹从全体中来。但就诗的本身说,又要求完整。要写一鳞一爪而没有支离破碎之感,且能给人以完整的龙的感觉,这就要求作者的心目中先有一条完整的龙在。
王士禛对雕塑绘画的龙露出轻视的口吻,是一种片面看法。作者要是写龙,那末通过一鳞一爪来反映龙的全体是够了;作者倘要写更其广阔的境界,那也可以通过龙的全体来反映,在更其广阔的境界里,龙的全体已经退处于一鳞一爪的地位,写龙的全体正是写一鳞一爪。比方同样反映由于媳妇不得婆婆欢心被赶走而造成的婚姻悲剧,有的只写自己的片段感受,如陆游的妻子唐琬被婆婆赶走,唐琬后来改嫁赵士程,一天,陆游唐琬在城南沈园重逢,相见凄然,不久,唐琬抑郁死去。陆游写了《沈园》诗:“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他写这两首诗的主旨不是在暴露封建礼教的罪恶,只是通过在沈园相会的片段印象,抒写他心头无限沉痛的感情,写出一生的遗恨,这样抒情,就不必把整个婚姻悲剧写出来,只需写这个悲剧的一鳞一爪。《古诗为焦仲卿妻作》的作者不这样,他是要通过婚姻悲剧来暴露封建礼教的罪恶,主题扩大了,那末写这个悲剧的一鳞一爪就嫌不够,需要把这个悲剧的全部过程写出来,写成叙事诗。在以暴露封建礼教为主题的叙事诗里,悲剧的全部过程已经退处于一鳞一爪的地位。这样看来,完整的龙还是可以画的,只要通过龙来反映更广阔的境界,使龙退处于一鳞一爪的地位就成。因此,说通过一鳞一爪来反映全体是对的,轻视雕塑绘画完整的龙,是一种片面的看法。
再回到洪升、王士禛、赵执信三家的说法来看,洪升“嫉时俗之无章”,恨当时人写诗没有章法,不完整,要求像画龙那样,要画出首尾爪角鳞鬣来。洪升的这个要求,实际上是看到王士禛提倡的神韵派诗的流弊(参见《神韵说》)。神韵派诗,像画龙那样只在云中露出一爪一鳞。有的作者生活体验不够,没有看到整个的龙,只写一爪一鳞来掩饰生活的空虚,这样,神韵派诗的流弊就不免空疏。洪升要纠正这种空疏的毛病,主张要把整个龙画出来,就是要求先看到整个的龙再画,不要借一爪一鳞来掩饰。后来的翁方纲也要纠正神韵派诗的空疏,提倡肌理说(见《肌理说》),肌理是肌肉的纹理,要细致切实,跟洪升的说法相似。赵执信也是不满意神韵派诗的空疏的,所以主张先要有完整的龙,才可写一爪一鳞,洪升同意他的说法,可见洪升并不反对写一爪一鳞,只是反对神韵派诗的空疏而已。
3.逼真和如画
江山登临之美,泉石赏玩之胜,世间佳境也,观者必曰“如画”。故有“江山如画”,“天开图画即江山”,“身在画图中”之语。至于丹青①之妙,好事君子嗟叹之不足者,则又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间又见真乘黄②”,“时危安得真致此”,“悄然坐我天姥③下”,“斯须九重真龙④出”,“凭轩忽若无丹青”,“高堂见生鹘⑤”,“直讶松杉冷,兼疑菱荇香”之句是也。(洪迈《容斋随笔》卷十六)
①丹青:彩色画。 ②乘黄:古代名马的名字。 ③天姥:山名。 ④九重:九重门,指皇宫。真龙:龙马,指好马。⑤鹘(gǔ骨):猛禽之一。
逼真和如画是艺术批评的两个标准。看到一幅画,一个雕塑品,赞美它好,说逼真。用现代话来说,就是画得活像,雕塑得像真的一样,这是说“逼真”好。我们游览风景,赞美风景好,说风景如画,就是“如画”好。究竟作品像真的事物好呢,还是真的事物像作品好呢?再说“逼真’又有什么好?“如画”又有什么好呢?用到文学批评上来,作品描写一个人,写得活像,是好的。作品描写风景,诗中有画也是好的。就作品说,究竟“逼真”好呢,还是“如画”好呢?还是两者都好呢?弄清这些问题,对掌握这两个批评标准是有帮助的。
先说逼真,《水经注·沔水》:“有白马山,山石似马,望之逼真。”山石像真的白马又有什么好呢?朱自清《论逼真与如画》里说:“这就牵连到这个‘真’字的意义了。这个‘真’固然指实物,可是一方面也是《老子》《庄子》里说的那个‘真’,就是自然,另一方面又包含谢赫的六法的第一项‘气韵生动’的意思,惟其‘气韵生动’,才能自然,才是活的不是死的。死的山石像活的白马,有生气,有生意,所以好。‘逼真’等于俗语说的‘活脱’或‘活像’,不但像是真的,并且活像是真的。”(《朱自清文集》三)逼真的好处是有生气,有生意,是活的,所以光求外形相似是不够的。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就是光求外形相像,只是儿童的见识;好的画,要把东西写活,要传神,这才是逼真的要求。
再说如画,风景如画,或作品中所写的景物如画又有什么好呢?画是艺术品,艺术品是从生活中来的,但它又和生活不一样,它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那末说风景如画,就是说这里的风景像艺术作品中所反映出来的,比起普通的风景来具有典型性,那自然是好的。如苏轼的《念奴娇》:“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这里写的景物极雄伟壮观,能表现出长江的壮阔景象,并反映作者的阔大胸襟,具有典型性,所以说如画是好的。
文学作品是语言的艺术,因此就文学作品来说,写得逼真,同真的一样,把人和物写活,写得有生气,或写得如画,写得形象,有画意,而这形象要具有典型性,这都不容易。能做到这样,都成为好作品。
这里引了一些诗句,说明诗人用逼真来赞美艺术作品。杜甫《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赞美曹霸画马,说“将军得名三十载,人间又见真乘黄”,乘黄是古代的千里马,这里说画得同真的乘黄一样。杜甫《题壁上韦偃画马歌》说:“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在乱世怎能真的得到这些马,可以和人同生死。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说:“悄然坐我天姥下,耳边似已闻清猿。”说画中的山像真的天姥山。又《丹青引》赞美曹霸画玉花骢马,说:“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说画得像真的马。又《题李尊师画松树障子歌》:“障子松林静杳冥,凭轩忽若无丹青。”说画里的松林像真的一样,使人忘掉它是画。他的《画鹘行》:“高堂见生鹘,飒爽动秋风。”把画里的鸟看作活的。他的《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沲江画图十韵》:“直讶松杉冷,兼疑菱荇香。”把画里的松杉菱荇说成是真的。这些都是用逼真来赞美画得好,可见杜甫在诗里也是运用这个标准的。他的本领是同样说画得逼真,却运用各种不同说法,并不使人感到重复。
4.形象思维
虞世南《咏蝉》:“垂緌饮清露①,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沈德潜批;“咏蝉者每咏其声,此独尊其品格。”(《唐诗别裁》卷四)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②,“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钟惺批:“内‘不见’好眼,‘念天地之悠悠’,好胸中。”(《唐诗归》卷一)
王维《鹿柴》③:“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钟惺批:“‘复照’妙甚。”(同上卷九)
李商隐《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卢。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纪昀批:“起二句,意在笔先。前四句写蝉,即自喻,后四句自写,仍归到蝉。隐显分合,章法可玩。”朱彝尊批:“三四一联,传神空际,超超玄著④,咏物最上乘⑤。”(《李义山诗集辑评》卷上)
李商隐《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锦瑟》一篇,古来笺释纷如。……多以为影射身世。何焯因宋本《义山集》旧次,《锦瑟》冠首,解为:“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者”(见《柳南随笔》卷三,《何义门读书记·李义山诗集卷上》记此为程湘衡说);视他说之瓜蔓牵引、风影比附者,最为省净。窃采其旨而疏通之。自题其诗,开宗明义,略同编集之自序。拈锦瑟发兴,犹杜甫《西阁》第一首。“朱绂犹纱帽⑦,新诗近玉琴⑧”,锦瑟玉琴,殊堪连类。首二句言华年已逝,篇什犹留,毕世心力,平生欢戚,清和适怨⑨,开卷历历。“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此一联言作诗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如飞蝶征庄生之逸兴,啼鹃见望帝之沉哀,均义归比兴,无取直白。举事宣心,故“托”;旨隐词娩,故易“迷”。此即十八世纪以还,法国德国心理学常语所谓“形象思维”,以“蝶”与“鹃”等外物形象体示“梦”与“心”之衷曲情思。“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一联言诗成之风格或境界,如司空图所形容之《诗品》。《博物志》卷九《艺文类聚》卷八四引《搜神记》载鲛人能泣珠,今不曰“珠是泪”,而曰“珠有泪”,以见虽化珠圆,仍含泪热,已成珍玩,尚带酸辛,具宝质而不失人气;“暖玉生烟”,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坚冷。盖喻己诗虽琢炼精莹,而真情流露,生气蓬勃,异于雕绘夺情、工巧伤气之作。若后世所谓“昆体”⑩,非不珠光玉色,而泪枯烟灭矣!珠泪玉烟亦正以“形象”体示抽象之诗品也。(钱钟书《冯注玉溪生诗集诠评》未刊稿)
①緌:帽带结好后挂在颔下部分,蝉的嘴像挂在颔下的帽带。 ②幽州台:即燕昭王筑的黄金台。万岁通天元年(696),建安王武攸宜率大军攻契丹,陈子昂参谋军事。子昂屡次进计,攸宜怒,徙署军曹。子昂因登幽州台作歌。 ③鹿柴:即鹿栅,养鹿处。 ④玄著:奇妙的创作。 ⑤上乘:佛教称最高的觉悟为上乘,指第一流作品。 ⑥蜀国望帝死后魂化为杜鹃鸟。 ⑦朱绂:官印的带子。纱帽:当时隐居人戴的帽子。即一做官就退隐。 ⑧近玉琴:用琴音比诗。 ⑨琴音有清的、和谐的、调适的、哀怨的。 ⑩宋初杨亿刘筠等所作唱和的诗,效李商隐体,称《西昆酬唱集》。
“形象思维”就是用具体事物的形象来表达抽象的思想感情。从上面举出的几首诗看,有几种表述方法。(一)光写形象,从形象中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二)主要写思想感情,没有描绘具体形象,但从抒写的思想感情中含蕴着具体形象,从而感到诗中所写的思想感情不是抽象的,是跟唤起的具体形象结合的。(三)既写形象,也写自己的思想感情,通过两者的结合来表达。
(一)光写形象的。如虞世南的《咏蝉》,写蝉饮露水,在高树上叫,所以声音传得远。作者的思想没有说出,只是从咏蝉中透露出来。“居高”的“高”有两方面,一方面跟“饮清露”联系,一方面跟疏桐联系。露是清的,桐是高洁的,所以沈德潜批“尊其品格”。古代本有凤凰非梧桐不栖的说法。所以这个“高”不光是地位高,还要品格高。品格不高,非常丑恶,即使地位高也不行。品格高而地位高,他的声音的影响才大。这个意思通过蝉的形象来表达,是形象思维。这是咏物。也有写景的,像王维的《鹿柴》写空山,深林、日光返照青苔,还听到人语,作者的思想感情没有直接写出。但从这些景物中间,显出环境的幽静,作者心情的安闲,所以他才会注意到“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是从写的景物中透露心情,也就是用形象来表达情思的形象思维。
从这两首诗看,作者写的是形象,但作者选择这些形象来写时,主要不是要写蝉的形象,不是要写空山、深林、月光、青苔,作者对这些形象产生了思想感情,借这些形象来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这才构成形象思维。虞世南“居高声自远”的思想,当它没有跟咏蝉结合的时候,是抽象的逻辑思维,是他从生活经历中概括出来的。假使他写一篇居高声远论,那就属于逻辑思维。当他把这个逻辑思维同咏蝉结合起来,借蝉来表达时,这就成为形象思维。因此,形象思维同逻辑思维不是绝然分开的。“居高声自远”这种思想,是作者从生活中来的,作者在唐太宗手下做秘书监,深得唐太宗的信任和称赞,他的声誉同他的地位有关,也同他的品格有关。他从生活经历中体会到这种“居高声自远”的逻辑思维,一朝同蝉的居高声远的形象结合,这样构成的“咏蝉”,这种居高声远的思想就不再是抽象概念,成为形象思维了。王维的《鹿柴》,它的形象思维不是这样。他从空山、深林和返照中,体会到一种幽静的境界,反映出作者爱好这种境界的心情,这就构成形象思维。这种心情,就是从空山、深林的形象中产生的,并不是作者从生活中体会到某种逻辑思维,再把它同生活中的某种形象结合而产生的。这好比拍艺术照片,艺术照片不能看到什么景物就拍,是有选择的,不光对所拍的景物有选择,还要注意光线、距离和拍的角度,这些选择,就有逻辑思维在起作用。作者从景物中发现艺术美,这是形象思维,但这种艺术美怎样表现出来,这还有赖于逻辑思维。所以就像王维的创作《鹿柴》,形象思维同逻辑思维也是不可分割的。他怎样选择景物,怎样构思,怎样适用语言来表达,都和逻辑思维有关。
(二)主要写思想感情的,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只是一般地提到古人,没有具体地写某一古人的形象。“后不见来者”,来者也没有具体写。“念天地之悠悠”,这个“天地”跟“悠悠”结合,指对宇宙无穷所发的感叹,这里也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有“独怆然而泪下”,“泪下”是形象,但这个形象不能表达当时作者的形象思维。当时作者的形象思维是什么呢?作者在武攸宜手下参谋军事,进攻契丹。他屡次向武攸宜献计,不听,反而被贬为军曹。他受到打击,一次登上幽州的黄金台,想到燕昭王在台上接待四方来的人才,像乐毅等人。因此“前不见古人”的“古人”里,有具体的形象。“后不见来者”,这个“来者”指像燕昭王一类的人,当他登幽州台时,即使真有这样的“来者”,他也碰不到,他碰到的是跟昭王相反的武攸宜。昭王信用人才,武攸宜排斥打击人才,他亲身感受到这种打击,所以登幽州台下泪。在武攸宜打击下,他不便具体地写,怕会受到更大的打击,只好用抽象的“古人”“来者”来发感慨。因此,从幽州台和“古人”里面,可以接触到作者的思想感情,可以唤起黄金台、昭王等的具体形象,从而体会到作者的感情,于是作者的感情就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形象思维了。钟惺批语,注意“不见”,说是“好眼”,“好眼”指精神贯注处,就在不见昭王这样的人。又说:“念天地之悠悠,好胸中”,胸中想的,天地悠悠,在封建社会的天地悠悠中,像作者那样遭遇的人又不知有多少,那末他的下泪不光是为自己,也在为自己同样遭遇的人下泪了。
(三)既写形象,也写自己的思想盛情,如李商隐的《蝉》,前四句写形象,后四句写思想感情。“高难饱”,“恨费声”,既是写蝉,也在写自己。“五更疏欲断”,从白天叫到夜里,叫到五更,已经叫不动了,声疏欲断,可是找不到一点同情,“一树碧无情”,把身世遭遇借蝉来写出,不落痕迹,所以批语特别推重。后四句写自己,为了做小官像萍梗一样飘流,故乡的荒芜已经平治,可以回去,蝉鸣似相警戒,我亦举家清贫。这首诗,前四句的写法,同虞世南的《咏蝉》相似。作者长期在地方上当幕僚,有“本以高难饱”的感触。曾经托人引荐,只是徒劳。这种生活中的感触,跟蝉的形象结合,构成形象思维。后四句写自己,用萍梗的漂浮无定比自己的到处奔波,用“故园芜已平”来表自己思归的心情。再同蝉鸣联系,点明举家清贫。这后四句,用“梗泛”作比喻,联系故园的平整,用拟人化手法写蝉,称它为“君”,他的思想还是和形象结合的。这种写法在诗里比较多见,因为诗以抒情为多,容易抒写自己的感情,把抒情和咏物结合起来。
唐朝骆宾王《在狱咏蝉》的序里有几句写蝉的话,是又一种写法:“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灵姿。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应节为变,寄藏用之机。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乔松之微风,韵恣夭纵;饮高秋之坠露,清畏人知。”这里是一句写蝉,一句说明意义。如“洁其身”,写蝉的高洁,“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说明“洁其身”的意义,同于高尚的品行。以下都是这样。要是把写蝉的句子连起来,删去讲意义的句子,如“故洁其身也,蜕其皮也。候时而来,应节为变。有目斯开,有翼自薄……。”那就是写蝉,就是形象思维,在写蝉的形象中有含义,含义就是每句下面说明意义的话。像这里把写蝉的形象和意义的话合在一起,是另一种表达形象思维的写法。
李商隐的《锦瑟》诗也是写形象和写自己思想感情的结合。对《锦瑟》诗原有各种不同解释,这里采用钱钟书先生的说法,因他是同形象思维结合起来谈的。这首诗前六句是写形象,即写锦瑟,后两句是写自己的感叹。“锦瑟无端五十弦”,指锦瑟有五十弦,“思华年”,兼写锦瑟在名手里弹奏出各种曲调。中四句写锦瑟的曲调,有适、怨、清、和。“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栩栩,自得之貌,是奏出使人感到舒适的音调。望帝化为杜鹃鸟,他的悲哀托杜鹃啼鸣,是弹奏出哀怨的音调。南海外有鲛人,他的眼泪化为珠,指音调像珠的清圆。蓝田出玉,比喻音调像玉的和润。但这六句又不光写锦瑟,也在写他自己的创作。“无端五十弦”,盛叹自己已经接近五十岁了。“思华年”回想过去的盛年,作者一生经历在诗里有反映。“思华年”正是结合一生所作来回想过去。“迷蝴蝶”写他的诗也有写舒适的心情的。“托杜鹃”写他的诗也有像杜鹃的哀鸣的,写怨恨的。“珠有泪”写他的诗精莹如珠,但珠是死的,他的诗却是有感情的,像珠的精莹而带有热泪。“玉生烟”写他的诗像玉的和润,但玉是死的,他的诗却是含有蓬勃生气,像玉生烟。这样前六句既是写锦瑟,又是写他的诗篇,把对诗篇的评价同锦瑟的音调结合起来,构成形象思维。
庄周梦为蝴蝶,望帝化为杜鹃,都是形象。前者表示舒适,后者表示哀怨,通过形象来表达情思,就是形象思维。用形象来表情思,情思寄托在形象中,所以说“托”;这种寄托比较含蓄隐蔽,所以说“迷”。那末“托”和“迷”是互文,即“迷蝴蝶”也是托蝴蝶,“托杜鹃”也是迷杜鹃,即蝴蝶、杜鹃既用来寄托情思,也用来隐寓情思。“珠有泪”“玉生烟”也是形象,也是借来寄托情思和隐寓情思的,所以也是形象思维。这样前六句是借锦瑟以寄托情思。后两句专写自己的情思,“此情可待成追忆”,即“思华年”之情;虽可待追忆,但当时已惘然,则现在更难追寻了。
对《锦瑟》为什么要这样讲呢?这里也作了说明。用锦瑟来比诗,这正同杜甫用玉琴来比诗一样。把《锦瑟》说成全集的自序,因为《锦瑟》诗作于晚年,可是宋本李义山集把它放在卷首,保留李义山原来的编次,所以知道他有把它作为序言的用意。怎么知道“玉生烟”是指诗呢?《困学纪闻》卷十八说:“司空表圣云:‘戴容州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义山玉生烟之句,盖本于此。’”可见“良玉生烟”本是指诗家之景,用“玉生烟”来指诗是有根据的。“珠有泪”同“玉生烟”相对,所以也可解释做讲诗的。
上面提到的司空图的《诗品》,是文艺理论,也是形象思维。如《清奇》:“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作者讲清奇这一种风格,他想的全是形象,没有一句抽象的话,把许多形象结合起来,使人体会什么是清奇,也足以说明形象思维的特点。
这样的形象思维又跟博喻结合着,这里用了很多比喻,有简单的,如月曙、气秋;有复杂的,如松下漪流,可人寻幽欣赏空碧悠悠。这又说明形象思维同比喻的关系。
5.隔与不隔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①,“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王国维《人间词话》)
①《谢氏家录》说:谢灵运“在永嘉西堂,诗思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谢)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尝云:‘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见钟嵘《诗品》中)谢灵运也喜欢用力雕饰,这句写得自然,所以故神其说。
抒情写景怎样才写得真切不隔?怎样就有隔膜?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两句话不用典故,容易懂,写出蓬勃春意。薛道衡《昔昔盐》:“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也不用典,写出楼中少妇因丈夫出征一去无消息,寂寞孤苦的心情。欧阳修《少年游》的上半阕,写一个妇女凭高望远,语语都在目前,所以是不隔。陶渊明《饮酒》第五的“采菊东篱下”,也是真切地写出所见所感。斛律金的《敕勒歌》写阴山下的景色“天似穹庐”等句,不但写得很形象,也写出草原风光。
这里举出《古诗十九首》中的“生年不满百”等句,主要是说明作者把心里的真实感情表达出来,一点不掩饰。前四句说人生短促,还不如及时行乐。后四句说求仙虚幻,还不如饮酒和讲究衣著。王国维认为这些话是很可鄙的,一般人是不肯说的,作者敢于不加掩饰地说出来所以说不隔。王国维同过去的很多文人一样,认为像《古诗十九首》那样能够把真情写出来就是好诗。其实光是不隔不能决定一首诗的好坏。像上举的两首,由于作者的志趣低下,只能给读者带来不好影响,虽然写得真切不隔,并不可贵。
这里举“谢家池上,江淹浦畔”为隔的例,主要是因为它用典。谢灵运有“池塘生春草”句,所以“谢家池上”就是指春草。江淹的《别赋》里有“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因此“江淹浦畔”也是指春草。这样用典不容易懂,表情不真切,所以说隔。
对于隔与不隔还有两个问题:一,是不是用了典就是隔,就是不真切?二,是不是不用典就是不隔?
《人间词话》里还有一段话:“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白吴优劣,即于此见。”白居易的《长恨歌》写杨贵妃和唐明皇的故事,里面只有“小玉”“双成”用典;吴伟业写了很多叙事诗,其中的《圆圆曲》写陈圆圆的故事,是继承《长恨歌》的写法的,里面却用了大量典故,也就是《长恨歌》不隔而梅村歌行隔,所以说梅村歌行不如《长恨歌》。从这些作品来看,王国维虽然只着眼在用典上,但他这样讲还是有理由的,不过这并不是说,用了典就是隔,就是不真切。
用典有两种:一种是隔的,一种是不隔的。如李商隐的《锦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用了两个典故,不懂典故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是隔。懂得了这两个典故,知道一个说庄周梦里变成蝴蝶,一个说望帝杜宇死后化为悲啼的杜鹃鸟,但还是弄不清它是什么意思,这又是一种隔。(参见《形象思维》)李商隐《无题》:“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照注释,这两句都有出典,那末也是用典了。可是光看字面意思也很清楚,说那女子用团扇来遮掩也难掩她的娇羞之态,明明看得见,可是她坐车走了,却无法接谈。这两句用典而并不隔。好的用典。看不出用典的痕迹。如鲁迅《自嘲》:“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孺子牛用《左传》中齐景公模仿牛给他的孩子牵着的故事,可是我们即使不知道这个典故,并不妨碍我们了解这句诗的含义,这样用典入化,即使用典而不隔。有些印象派的诗,即使用白话写,不用典,却写得迷离惝怳,也是膈的。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①(王国雉《人间词话》)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同上)
说某物,有时直说破,便了无余味,倘用一二典故印证,反觉别增境界。但斟酌题情,揣摩辞气,亦有时以直说破为显豁者。谓词必须用替代字,固失之拘,谓词必不可用替代宇,亦未免失之迂矣。美成《解语花》“桂华流瓦”句,单看似欠分晓,然合下句“纤云散,耿耿素蛾欲下”观之,则写元夜明月,而兼用双关之笔,何等精妙!虽用替代字,不害其为佳。(蔡嵩云《乐府指迷笺释》)
①少游(秦观)自会稽入都见东坡(苏轼)。东坡问作何词,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曰:“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黄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
书上讲的话,有时是有为而发,我们要体会它的用意,光看字面,往往会看到这些话有片面性,忽略了它的用意,未免可惜,当然我们也应该注意这些片面性。比方沈义父的《乐府指迷》主张用代字,确实有片面性,举的例子也不一定恰当。比方用“红雨”“刘郎”来代桃,其实“红雨”是指桃花乱落,要是讲桃花盛开,就不能用“红雨”,“刘郎”是讲刘晨、阮肇入山采药,迷了路,在山上采桃子吃,后来碰到仙女的故事,更不宜随便用。至于“章台柳”指唐朝长安章台街上的歌女柳氏,更不宜随便用来代柳树,“灞岸”是长安灞桥,唐朝人多在这里折柳送别,也不宜随便用来指柳树。再像他主张用代字的说法,更不妥当,所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批评他:“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成涂饰,亦非确论。”涂饰好像面上搽粉点胭脂,反而把原来的美掩盖了,这就是王国维反对的隔。但说沈义父的用意在“避鄙俗”,恐不确切。沈在《乐府指迷》的开头说:“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就是认为写词要含蓄,婉转,不要显露、直突,这个意思还是可取的,只是他的说法有毛病。
王国维反对用代字,为了避免隔,为了使词的形象鲜明,有境界,这个意思是好的。但他并不一概反对所有的代字和用典,比方《人间词话》认为“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但《水龙吟》里的“落红难缀”,“红”是“花”的代字;“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就用唐代金昌绪《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是用典。可见用代字和用典,在诗词里很难避免。诗词受韵律的限制,比方要说“桃花乱落”,是四个字,但限于字教,只能用两个字时,用“红雨”正好,所以一切都不该绝对化。王国维反对的,只是把用代字作为一种写词的方法提出罢了,只是主张都要用代字罢了,这个意见是对的。
蔡嵩云认为沈义父跟王国维都不对,各打五十板,不公正。沈义父把用代字作为一种写词的方法提出来是不对的,纵然他的意见里也有可取的成分,王国维针对这点提出批评是对的。对于王国维的批评,不应该理解做他反对一切用代字,应该看他的主要方面,即反对用代字作为一种写词的方法。至于“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桂华”代月光,“素娥”代月儿。纤云散了,月儿更亮了。月光在瓦上流动,为什么说境界极妙?这首词是写元宵的灯市,“花市光相射”,“箫鼓喧人影参差”,灯光照耀,游人拥挤,在这时候,作者周邦彦(美成)还注意到月光照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光采闪耀,像在流动一样。当时作者在荆南,回想京里元宵节的热闹情形,想到“桂华流瓦”,含有对京朝的怀念,有感情,所以说有境界吧。因此,“桂华”改成“月华”也可以,不必定用代字。用“月华”比“桂华”更不隔,还是王国维说得对。
总之,写景的诗词,以少用代字或典为宜。感事抒怀的作品,意思多,感情深,而诗词的篇幅短,容纳不下,需要加以浓缩,那就免不了要用代字、用典,一切看具体情况而定。

“荒庭垂橘柚,古屋画龙蛇”,……杜用事入化处。然不作用事看,则古庙之荒凉,画壁之飞动,亦更无人可著语,此老杜千古绝技,未易追也。(《诗薮内篇》卷四)
杜甫《禹庙》:“禹庙空山里,秋风落日斜。荒庭垂橘柚,古屋画龙蛇。”三四(句),孙莘老云:“苞橘柚,驱龙蛇皆禹事①。”愚按:妙在只是写景,有意无意。(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三之四)
①苞橘柚:本于《书·禹贡》:“厥包橘柚。”指把橘柚包裹好进贡。苞,通包。驱龙蛇:本于《孟子·滕文公》:“(禹)驱蛇龙而放之菹(泽中有水草处)。”
“荒庭垂橘柚,古屋画龙蛇”,两句用了典故,都是根据古书里记载大禹的事。可是看不出它是用典,因为这两个典故正好配合着眼前景物,庭中有橘柚,壁上画龙蛇,是写景。这样用典,不光不隔,使人忘掉他在用典,所以说已入化境,说好像在有意用典,又像无意用典。它的好处是,对于看不出它在用典的,同样可以欣赏它写古庙的景物,领会诗人的感情;对于看出它是用典的,就觉得这两句的意味更深厚。这样才是用典成功的一例。
6.意新语工
圣俞尝语余①曰:“诗家虽率意②,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③矣。贾岛云:‘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云:‘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等是山邑荒僻,官况萧条,不如‘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为工也。”
余曰:“语之工者固如是④。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何诗为然⑤?”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⑥。虽然,亦可略道其仿佛⑦。若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和骀荡⑧,岂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⑨,岂不见于言外乎?”(欧阳修《六一诗话》)
①圣俞:宋诗人梅尧臣字。余:欧阳修自称。 ②率意:任意写作。 ③至:功夫到家,技巧极好。 ④固如是:确实是这样。 ⑤为然:是选样。 ⑥“殆难”句:几乎很难具体指出来说叨。 ⑦“亦可”句:也可以约略说个大概。仿佛:指不确切。 ⑧骀(dài,代)荡:舒适安闲。 ⑨羁旅:因事牵留在外作客。
作品中写景、抒情、达意,要怎样才算好,这里提出一个标准:“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就是要把不客易描写的景象,形象生动地写得使读者像亲自看到的一般,作者所要表达的情意,含蓄在形象里,让读者通过形象去领会。
贾岛《题皇甫荀蓝田厅》,“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武功县中作》之一,“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这些话只是描写山居生活,从这里看不出作者的感情,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点没有做到。要用这四句来表现山城荒凉、官况冷落,可以说并不成功。因为从这四句里看不出作者是在写官况。“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上句写县城的古老,次句写官况的清贫,官坐的马饿得瘦瘦的,含蓄地透露出官的穷困,做到“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所以比前四句写得好。
严维《酬刘员外见寄》里用“柳塘春水”“花坞夕阳”来写出春天景色,这是选择得比较好的。成阴的绿柳摇曳在绿波春水上,夕阳照在百花争艳的花坞里,这景象是有代表性的。作者再用“漫”和“迟”来作描绘。“漫”是春水弥漫,绿波浩渺,衬着柳阴,更显得春色的美好。“迟”是迟迟,花坞里的夕阳迟迟没有下去,好像对花坞的留恋似的,这里反映出作者的心情,是作者不愿夕阳下去,是作者对花坞的留恋。这样选择有代表性的景物,反映出作者感情,情景交融地写出春天迷人景色,所以是写得成功的例子。温庭筠《商山早行》写在鸡叫声中,住在茅店的旅人就起来了,这时天上还挂着月亮,天还没有亮,人就要赶路了,人的脚迹印在板桥的浓霜上。只写具体事物,旅客的辛苦就完全写出来了。贾岛《暮过山村》,写“怪禽啼旷野”,说明山村里看不到人,听不到人声,连鸡鸣狗叫声也没有,只听到怪鸟的叫,透露一个人走山路的害怕心情。接下去写“落日恐行人”,在这样内心害怕里,又碰上太阳要落山,天快夜了,心里更显得害怕。这是通过形象来反映心情的写法。
7.忌穿凿

《无题》诸诗,有确有寄托者,“来是空言去绝踪”之类是也;有戏为艳体者,“近知名阿侯”之类是也;有实有本事者,如“昨夜星辰昨夜风”之类是也;有失去本题而后人题曰《无题》者,如“万里风波一叶舟”之类是也;有与《无题》诗相连、失去本题、偶合为一者,如“幽人不倦赏”是也。宜分别观之,不必概为穿凿。其摘诗中二字为题者,亦《无题》之类,亦有此数种。(《李义山诗集辑评》上《无题》二首“幽人不倦赏”上纪昀批)
清朝人纪昀把李商隐的诗集中的《无题》诗全面看了一下,按诗的内容分为五类。指出对李商隐的《无题》诗,应该按照诗的内容来看,不要一概认为有寄托,作穿凿附会的解释。李商隐的《无题》诗,有确有寄托的,因此有人就把他没有寄托的,也说成有寄托。“四人帮”的御用文人梁效、闻军在“四人帮”控制下的《历史研究》1975年2期上的《论李商隐的<无题>诗》,便是搞影射史学、阴谋文学的一例。他们借《无题》诗“相见时难别亦难”那首,说:“那种深沉的孤愤心情,常常直接针对着阻隔君臣遇合的腐朽势力迸发出来。”又说:“他还有一首《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也是抒写这种君臣遇合受到阻隔的孤愤心情的。”于是引了《涉洛川》的“宓妃漫结无穷恨,不为君王杀灌均”,说“李商隐明确主张除掉灌均,他的矛头所指是清楚的。”“四人帮”的御用文人,就这样捏造了一个所谓“阻隔君臣遇合”的无稽之谈,用“腐朽势力”一词对无产阶级革命政权进行恶毒的污蔑和攻击,提出杀气腾腾的“杀灌均”来发泄他们罪恶的用心。其实,李商隐先是做秘书省校书郎的小官,调弘农尉,接着跟王茂元到河阳去掌书记,跟郑亚到桂州去当观察判官,还朝补太学博士,又跟柳仲郢到东川去当记室。他除在朝做小官外,长期在外做幕僚,根本谈不上什么“君臣遇合”。因为所谓“君臣遇合”,是指直接和君主打交道的大臣,受到君主的信任,而一般小官连君主的面也见不到,根本谈不上“君臣遇合”。至于“宓妃漫结无穷恨,不为君王杀灌均。”这个“君王”指陈王曹植,灌均是曹丕派去监视曹植的,他“奏(曹)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请曹丕办他的罪。这里当指朝廷上的两派斗争,曹植是曹丕的弟弟,灌均是曹丕的亲信,这两人都跟做小官的李商隐的地位悬殊,他们跟李商隐本人无关,也跟他的《无题》诗无关。
再就“四人帮”御用文人所提出的两首《无题》诗看,一首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乾。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纪昀批:“此亦感遇之作。”何焯批;“东风无力,上无明主也;百花残,己将老至也;落句其屈子《远游》之思乎?”又批“东风无力”一联道:“谓光阴难驻,我生行体也。”这两家都认为这是有寄托的诗。“东风无力”不论是指君权落到太监手里也好,是指唐朝衰落也好,只是一般地感叹人才的受摧残,都谈不到“阻隔君臣遇合”。另一首“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这首诗的题目是《无题四首》,第四首是:“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空长叹。”这四首《无题》诗的用意,在第四首里点明白了。第四首说,贵族的溧阳公主十四岁就出嫁了,而东家女没有地位已成老女却还嫁不出去。这是感叹自己像东家老女嫁不出去,即在仕途上的不得意。结合这一首,可以看到前一首“相见时难”的用意,“百花残”“云鬓改”都是指老女说的,托青鸟去探看,为老女出嫁的事,即为自己出仕的事,蓬山是自己想望的地方。当然,李商隐的出仕,是想建功立业的,所以有“春蚕到死”的比喻,即目的不能达到死不甘心。把老女嫁不售的意思跟“来是空言”联系起来,可能是希望有力的人的提拔,像令狐綯那样的人原是跟他有交往的,但“来是空言去绝踪”,不和他交往了,他去信求情,只给他留下梦想而已。他求的只是像令狐綯那样的人的提拔,根本同“君臣遇合”无关。
再回到纪昀的批语,纪昀指出李商隐的《无题》诗有五类,上面举出的两首是有寄托的,是一类。还有一类是戏为艳体而没有寄托的,如《无题》:“近知名阿侯,住处小江流。腰细不胜舞,眉长惟是愁。黄金堪作屋,何不作重楼。”纪昀批:“藏于屋中,人不得见,楼上则或得见矣,此小巧弄姿,无关大雅。”这是写一个搔首弄姿的女子,想嫁个富家郎住在金屋里,那末不如住在楼上让人家看见了,好来娶去。所以是戏为艳体。还有一类是确实有本事的,即不是有寄托,是反映自己的生活的,如《无题二首》:“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纪昀批:“二首皆狭邪之作,无所寓意,深解之者失之。”纪昀认为这《无题二首》是连在一起的,同前面举出的《无题四首》是连在一起的一样。四首中的第四首点明“老女嫁不售”,说出诗的含意,这二首中的第二首,也点明含意。纪昀把第二首中的秦楼吴苑比作狭邪(妓院),认为是狭邪之作。倘真如他说的,对于狭邪中的女子,怎幺不敢正视却要偷看呢?只有对于贵族的女子,才不敢正视。对于狭邪中的女子,怎么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呢?只有对贵族中的女子,才恨自己没有双飞翼,不能飞到她那儿去。所以,把秦楼吴苑比作狭邪,是讲不通的。“秦楼客”指萧史娶了秦穆公的女儿,可以比做李商隐娶了王茂元的女儿,那末这位仙女萼绿华又是谁呢?又怎么和他“心有灵犀一点通”呢?这两首究竟指什么还不清楚,与其武断,不如缺疑。
还有失去本题而后人题曰《无题》者,如《无题》:“万里风波一叶舟,忆归初罢更夷犹。碧江地没元相引,黄鹤沙边亦少留。益德冤魂终报主,阿童高义钲横秋。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这首诗的用意在最后两句,怀古就是怀念“益德冤魂”“阿童高史”。“益德”是张飞,他在起兵攻吴时,被部下将官所杀,所以只有冤魂报主。“阿童”指晋国将军王濬,他在任巴郡太守时,“巴人生子皆不举,濬严其科条,宽其徭役,所活数千人”,所以称高义。“思乡”指上文的“忆归”。“忆归初罢”,当指他去东川当幕僚时,想到张飞、王濬的报主建功,“人生岂得长无谓”,希望也有所作为。所以这是感怀一类的诗,不是《无题》诗。有与《无题》诗相连,失去本题,偶合为一者,如《无题二首》:“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幽人不倦赏,秋暑贵招邀。竹碧转怅望,池清尤寂寥。露花终裛湿,风蝶强娇娆。此地如携手,兼君不自聊。”这里第一首写一个女子是《无题》,第二首写幽人的赏玩景物,竹碧池清,露花风蝶,不是《无题》诗,是失了题,和前一首《无题》诗混在一起了。
纪昀的批语,把《李义山诗集》中所有的《无题》诗,按照内容分为五类,这样可以帮助我们认识李商隐的《无题》诗,防止作穿凿附会的理解,也可以帮助我们识破别有用心的影射。

《唐诗纪事》云:“或说此诗①为议时之作,谓‘太乙近天都②,连山接海隅③’,言势焰盘据朝野也。‘白云回望合,青霭④入看无’,言有表而无其内也。‘分野中峰变⑤,阴晴众壑殊’,言恩泽偏也。‘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言畏祸深也。”其说甚凿。
王友琢崖⑥尝辟之曰:“诗有二义,或寄怀于景物,或寓情于讽谕,各有指归。乃好事之徒,每以附会为能。无论其诗之为兴为赋为比⑦,而必曲为之说,曰:此有为而言也,无乃矫诬实甚欤?试思此诗,右丞⑧自咏终南,于人何预,而或者云云若是。彼飞燕兴谗于太白⑨,蛰龙腾谤于眉山⑩,又何怪焉?
“黄山谷谓杜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虫鱼,以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子美之诗委地⑾矣。”斯言也,岂仅读杜者当奉为金科哉!(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终南山》)
①此诗:王维《终南山》诗。 ②太乙:终南山的别称。天都:天帝住处。这句状山高。 ③接:当作到。 ④青霭:云气。 ⑤分野:按照天上星宿来划分地上区域。中峰变:中峰的两面发生变化,分属两个分野。 ⑥王友琢崖:清代王琦,字琢崖,以注李白诗著名。 ⑦赋、比、兴:见《赋陈》《比喻》《兴起》。 ⑧右丞:即王维,曾官尚书右丞。 ⑨李白《清平调》:“可怜飞燕倚新妆。”用汉朝赵飞燕来赞美杨贵妃的美。高力士向杨贵妃进谗言,说李白用赵飞燕来侮辱她,李白因此被放还。 ⑩蛰龙:苏轼《咏桧》:“根到九泉无曲处,人间惟有蛰龙知。”御史李定、王珪等以为毁谤皇帝。参见《比喻》三。眉山:苏轼,眉山人。 ⑾委地:抛弃在地上。
有的诗词,表面上在写景物,实际上是咏时事,是有寄托的;也有的诗词,诗人就是赞美风光的美好,祖国河山的壮丽,并不是咏时事。但有的读者深求作品的寓意,向单纯写景物的诗词中去追求寄托,不免发生种种穿凿附会的说法,引起了对诗词理解上的混乱。
古代有不少传诵的诗词,它的写作年月和写作时的背景都无从查考,因此不能不从诗词本身来考虑。有寄托的,即使着重在描写景物,一般总会从描写中透露出一点消息来的,透露的手法似有下列各种:一,着重写景物,中间插进几句寄托的话,暗示写景是有寓意的。如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写春末景象,中间插进“娥眉曾有人妒”,“玉环飞燕皆尘土”,不是写景,透露出全词是有寄托的。二,着重写景物,但从所用的典故里透露出寓意来。如王沂孙《齐天乐·蝉》,全首都是写蝉,其中说;“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汉武帝在长安造铜人捧露盘来承受露水,蝉是吸风饮露的,所以这个典故也是咏蝉。铜仙叩铜人,相传汉亡后,魏明帝把铜人搬到洛阳去,铜人眼中流泪,历来用它作亡国之痛的典故。这是从用典里透露出这词有寄托。三,从语气和感慨里透露。如陆游《卜算子·梅》:“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这里在咏梅,可是说的话很有感慨,从中看出他是用梅花来自比,是有寄托的。总之,真有寄托的诗,总有一点消息透露出来的。要是全篇都写景物,没有一点寄托的意思透露出来,那就不要去追求寄托,避免牵强附会。
王维的《终南山》诗,“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说终南山高到接近上帝的都城,山脉绵延直到海边,极言山的高大。“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四面望出去白云连接着,远看青色的云气,走近去却看不见了。“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在中峰的两面就属于两个区域,在同一山里各山谷的阴晴就不一样。“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山这样大,当天来不及回去,所以要问樵夫找个住处。整首诗里没有透露出一点寄托来,就不必从中去找寄托。
有人硬要去找寄托,那一定会弄得穿凿附会,前后矛盾。像说头两句指势焰盘据朝野,那当然是指李林甫、杨国忠那样的人了,那又怎么会“青霭入看无”——“有表而无其内”呢?倘虚有其表而没有实际,那就说不上势焰盘据朝野,也不必要去避祸了。这里指出穿凿附会的说法,结合全篇来讲是讲不通的。

元赵章泉涧泉①选唐诗绝句,其评注多迂腐穿凿。如韦苏州②《滁州西涧》一首,“独怜③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以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象。以此论诗,岂复有风雅④耶?(王士禛《唐人万首绝句选》凡例)
①赵蕃,字昌父,号章泉。韩淲,字仲止,号涧泉。 ②韦苏州:即韦应物,官苏州剌史,因称。 ③独怜:特别爱。 ④风雅:《诗经》中有国风和大小雅,风雅指诗,这里指诗意。
韦应物《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诗人特别喜爱西涧的景物,那里有涧边幽草,深树黄鹂,春潮带雨,野渡舟横。这首诗给我们展开一幅画面,可以说是诗中有画。从诗里看不出有什么寓意来。把它说成君子在下小人在上,那不但下两句不容易解释,也跟传统的说法不合。黄鹂即黄莺,在树上叫有莺迁的说法,本于《诗·伐木》的“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并不把它比小人。这样讲,不光穿凿,也把诗中有画的美的意境破坏了,所以说“岂复有风雅耶”,不再有诗意了。

固哉,皋文之为词也①!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②,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③。阮亭《花草蒙拾》谓④:“坡公命宫磨蝎⑤,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⑥,身后又硬受此差排⑦。”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⑧耶?(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
①固:固执。皋文:清张惠言字,他编存《词选》,这里指摘的,都是《词选》中评语。 ③飞卿:温庭筠字。永叔:欧阳修字。子瞻:苏轼字。 ③深文罗织:编织成罪状,这里指评语的牵强附会。 ④阮亭:王士禛号。 ⑤坡公:东坡的尊称。命宫磨蝎:磨蝎宫,天上星宿名,命运在磨蝎宫里,指命运不好,受到种种折磨。 ⑥王珪、舒亶要陷害苏轼,摘出他诗中的话,参见《比喻》三。 ⑦差排:犹拉扯、折磨。 ⑧已:止,说不止一人。
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迭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这首词写一个富家女子,她还没有妆扮,所以眉山上画的黛色显出重迭来,额上涂的黄色有明暗,当时的富家女子是画眉涂额黄的。头没有梳,鬓发落到面颊上。她懒懒地起来画眉妆扮。妆扮好了,插上花,用前后镜子照着,花和人面交相映照,显得很美。她穿的绣罗襦上,新贴上一双金鹧鸪鸟。这首词,从懒起里透露人物感情,她的物质生活很富丽,精神生活是空虚的,所以显得懒散。从新贴双双金鹧鸪里,透露出她是孤独的,苦闷的。此外,就看不出有别的什么深意。
张惠言《词选》里评道:“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把这首词里写的女子比做有才能而不得志的士人,把“照花”四句比做屈原《离骚》的“退将复修吾初服”,就是政治上不得志,退而加强德性的修养。这个意思在词里看不出来。从整首词看,也没有透露出士不遇的消息。因此,这种深求的说法是不足取的。
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首词也写一个女子,给关在深深的庭院里。她的丈夫骑着玉勒雕鞍的马在外游荡不归,她登上高楼也望不到丈夫游荡的处所。在这春天将尽的风雨里,担心自己青春的消逝,无可告诉,写出满腔痛苦的心情。
这首词,张惠言在《词选》里评道:“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悟’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把“庭院深深”说成是屈原《离骚》中讲的“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悟”,宫中变得非常深远,楚怀王又不觉悟,屈原被放逐,感叹见不到怀王。这样解释,显然和词意不合。词里讲那个女子被关在深深庭院里,要是把女子比做不得志的士人,比做屈原一类人,那又怎么牵扯到楚怀王在深宫里不容易见到呢?这个开头就讲不通。这个女子被关在深深庭院里,无可告诉,所以泪眼问花,花也在飘零,不能回答她,是借花来衬托自己的痛苦,怎么又牵扯到宋朝韩琦、范仲淹的被排挤呢?用不相干的作品来比附,这显然也是讲不通的。

坡孤鸿词①,山谷以为非吃烟火食人句,良然。“鲖阳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此与《考槃》相似”②云云。村夫子强作解事,令人欲呕。韦苏州《滁州西涧》诗,迭山亦以为小人在朝、贤人在野之象,令韦郎有知,岂不叫屈!(王士禛《花草蒙拾》)
以《考槃》为比,其言非河汉③也。此亦鄙人所谓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谭献《谭评词辨》)
东坡《卜算子》云:“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定。时有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时东坡在黄州,固不免沦落天涯之感。而鲖阳居士释之云:……字笺句解,果谁语而谁知之?虽作者未必无此意,而作者亦未必定有此意,可神会而不可言传。断章取义则是,刻舟求剑则大非矣。(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编》一)
①苏轼《卜算子》有“缥缈孤鸿影”句。 ②鲖阳居士:姓名未详,见张惠言《词选》引。“此与《考槃》相似”,是张惠言的话。《考槃》:《诗经》篇名,那首诗赞美贤人隐居山间,心胸宽泰,毫无忧戚意。 ③河汉:银河,喻距离远。
苏轼《卜算子》在讲什么,吴曾《能改斋漫录》里说,张文潜去问潘邠老,懂得了它的意思,做了一首诗说:“空江月明鱼龙眠,月中孤鸿影翩翩。有人清吟立江边,葛巾藜杖眼窥天。夜冷月堕秋虫注,鸿影翘沙衣露湿。……”根据这诗来看,这首词是说:在夜深人静时,缺月挂在桐树上,有个幽人在月下徘徊,有孤鸿在飞。孤鸿惊起回头,有恨无人懂得。它不肯栖宿树枝,却宁可栖在寂寞沙洲上。说孤鸿有恨,实际是诗人自己有恨的反映,说孤鸿不肯在树枝栖宿,含有自己不肯随便投靠人,宁愿在贬谪中过寂寞的生活。这是触景生情,诗人借孤鸿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像这样的寓意,在词中是看得出来的。
鲖阳居士不是这样解释,他说“缺月”讽刺政治不清明,“漏断”讽刺时局黑暗,这在词里看不出来,就牵强了。张惠言说它同《考槃》相似,《考槃》讲贤人乐于隐居山间,而这首词说明有恨,情绪并不一样。
这里又接触到另一个问题,就是对作品的解释是一事,从作品中引起触发是另一事。由于作品通过形象来表现,读者读作品时接触到作品中的形象,读者可以用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感受赋予形象以各种新的意义,这可以说是读者的再创造。这种再创造所赋予的含义,不一定是原作所有。比方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我们指出有人别有用心时说“醉翁之意不在酒”,说事情弄清楚了叫“水落石出”,这样说已经不是原作的意思,不能用来解释《醉翁亭记》中的原句。因此,在解释原作时要严格按照原作的意思,不该断章取义,离开原作而凭自己的感受来说。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张惠言的评语是穿凿附会。
另一方面,离开了解释原作,那末在某种情况下,“断章取义”也可以容许。比方把“水落石出”说成把事情弄清楚了,那是借用这句话赋与新的意义,是可以的。所以说“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作者未必有这个意思,但读者在他的再创造中却可以产生这种意思。所以说“断章取义则是,刻舟求剑则大非矣”。但张惠言是结合原作来解释,认为原作就是这个意思,那就错了。
对于苏轼《卜算子》词,还有“拣尽寒枝不肯栖”所引起的讨论,见《忌执着》五。
8.忌执着

杜牧之作《赤壁》诗云:“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①。”意谓赤壁不能纵火,为曹公夺二乔置之铜雀台上也。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②存亡,生灵涂炭③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④不识好恶。(许顗《彦周诗话》)
彦周⑤诮杜牧之《赤壁》诗,社稷存亡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是措大不识好恶。夫诗人之词微以婉,不同论言直遂也。牧之之意,正谓幸而成功,几乎家国不保,彦周未免错会。(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
①铜雀:台名,曹操所筑,在邺城(今河南临漳县)。二乔:江南乔公二女,都极美。孙策娶大乔,周瑜娶小乔。 ②社稷:土地神及谷神,指国家。 ③生灵:百姓。涂炭:泥涂炭火中,喻苦难。 ④措大:指士人。 ⑤彦周:宋时诗话作者许顗字。
杜牧的诗说,要是东风不给周郎帮忙,他不好用火攻,那就会给曹操打败,弄到国破家亡,连二乔也保不住,就是说周瑜的打胜仗是侥幸成功。但许顗认为这次战争有关吴国存亡,百姓遭难,杜牧什么都不说,却只怕捉了二乔,显得不知轻重,不识好歹。
这里接触到怎样读诗的问题,如对于怀古的诗,要不要用读史的眼光来评价呢?就读史说,国家的存亡,人民的命运,自然远远比两个女子重要。用读史的眼光来评诗。那末,诗人只关心两个女子,而不关心国家和人民,自然也大成问题。
但诗和史论不同,诗是文学,文学的特点是通过个别来反映一般,所谓“言近指远”,不像史论那样可以作全面论述。言近,讲的是切近的事;指远,反映出一般的较深远的意义。这诗咏赤壁,赤壁之战的主将是周瑜,联系周瑜来说,倘二乔被掳正说明周瑜的国破家亡。诗人就是这样用个别的事来说明这一战关系到国家的存亡,人民的命运,这也就是诗的表达法不同于史论的地方。许顗执着史论的见解来评诗,没有注意到诗同史论的不同,所以“未免错会”了。

唐诗绝句,今本多误字①,试举一二。如杜牧之《江南春》云,“十里莺啼绿映红”,今本误作“千里”。若依俗本,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杨慎《升庵诗话》八)
“千里莺啼绿映虹,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②,多少楼台烟雨中。”此杜牧《江南春》诗也。升庵谓“千”应作“十”,盖千里已听不着看不见矣,何所云“莺啼绿映红”耶?余谓即作十里,亦未必尽听得着看得见。题云《江南春》,江南方广千里,千里之中莺啼而绿映焉,水村山郭无处无酒旗,四百八十寺楼台多在烟雨中也。此诗之意,意既广不得专指一处,故总而命曰《江南春》,诗家善立题者也。(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
①杨慎要改杜牧诗,不说他自己要改,说是俗本错了。明朝人往往喜欢这样说。 ②南朝帝王贵族多好佛,兴建的寺庙很多,所以有四百八十寺的说法。
杨慎执着“千里”两字提出批评,认为千里之远,既看不见,又听不到,不合适,主张改作“十里”。实际上诗人写的不是他站在一处看到的景象,是指整个江南春色说的,“千里”正指江南范围的广阔。

又问:“诗与文之辨?”答曰:“二者意岂有异?唯是体制辞语不同耳。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形质尽变;噉饭则饱,可以养生,可以尽年,为人事之正道;饮酒则醉,忧者以乐,喜者以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如《凯风》《小弁》之意,断不可以文章之道平直出之,诗真可已于世乎?”(吴乔《答万季野诗问》)
世谓王右丞画雪中芭蕉,其诗亦然。如“九江枫树几回青,一片扬州五湖白”,下连用兰陵镇、富春郭、石头城诸地名,皆寥远不相属。大抵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若刻舟缘木求之,失其旨矣。(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三)
《卫风·河广》言河之不广,《周南·汉广》言汉之广而“不可泳思”。虽曰河汉广狭之异乎,无乃示愿欲强弱之殊耶?盖情思深切,则视河水清浅,企以望宋,觉洋洋者若不能容刀、可以苇杭。此如《郑风·褰裳》中“子惠思我”,则溱、洧可“蹇裳”而“涉”。苟有人焉,据诗语以为汉广于河之证,则痴人耳,不可向之说梦者也。不可与说梦者,亦不足与言诗,惜乎不能劝其毋读诗也!唐诗中示豪而撒漫挥金则曰“斗酒十千”,示贫而悉索倾囊则曰“斗酒三百”,说者聚辩,一若从而能考价之涨落、酒之美恶。吟风弄月之语,尽供捕风捞月之用。杨慎以还,学者习闻数有虚实之辨(杨有仁编《太史升庵全集》卷四三论《公羊传》记葵丘之会),而未触类园览。夫此特修词之一端尔;述事抒情,是处皆有“实可稽”与“虚不可执”者,岂止数乎?窃谓始发厥旨,当推孟子。《万章》说《诗》曰:“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盖文词有虚而非伪,诚而不实者。语之虚实与语之诚伪,相连而不相等,一而二焉。是以文而无害,奇而非诬。《礼记·表记》:“子曰:‘情欲信,词欲巧’”,亦见“巧”不妨“信”。诚伪系乎旨,徵夫言者之心意,孟子所谓“志”也,验夫所言之事,墨经所谓“合”也。所指失真,故不“信”,其旨非欺,故无“害”。言者初无诬罔之“志”,而造作不可“信”之“辞’;吾闻而“尽信”焉,入言者于诬罔之罪,抑吾闻而有疑焉,斤斤辩焉,责言者蓄诬罔之心,皆“以辞害志”也。高文何绮,好句如珠,现梦里之悲欢,幻空中之楼阁,镜内映花,灯边生影,言之虚者也,非言之伪者也,叩之物而不实者也,非本之心而不诚者也。《红楼梦》第一回大书特书曰“假语村言”,岂可同之于“诳语村言”哉?以辞害意,或出于不学,而多出于不思。《颜氏家训·勉学》记《三辅决录》载殿柱题词用成语,有人误以为真有一张姓京兆,又《汉书·王莽传赞》用成语,有人误以为莽面紫而发声如蛙。视运典为纪事,认虚成实,盖不学之失也。若夫辨河汉广狭,考李杜酒价,诸如此类,无关腹笥,以不可执为可稽,又不思之过焉。(钱钟书《管锥编·毛诗正义·河广》)
这里提到诗和文的不同,也是诗和史的不同,就是不能用读历史的眼光读诗,也就是破除执着,避免一些对诗的不正确看法,更好地理会诗的特点。历史要注意时、地、人所构成的事件,要如实记载,所以这里比做炊而为饭,但不变米形。写诗也接触到时、地、人或事,但同历史不同,好比酿而为酒,酒的形质尽变。现以《诗经》里的《凯风》和《小弁》这二首的序及诗为例,来看文和诗的不同。《凯风》的《序》:“虽有七子之母犹不能安其室,故美七子能尽其孝道以慰其母心而成其志尔。”《诗》:“母氏圣善,我无令(善)人”,“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有子七人,母氏劳苦”。《序》好比饭,可以看到事实,是说有七个儿子的母亲要再嫁。《诗》好比酒,看不出事实,只看到赞美母亲的善良劳苦,七子自责不能安慰母心。因为写诗的目的只想感动母亲,让她得到安慰,但究竟为的什么,诗里根本不讲。再看《小弁》的《序》:“刺幽王也。”《疏》:“幽王信褒姒之谗,放逐(太子)宜咎,其傅亲训太子,知其无罪,悯其见逐,故作诗以刺王。”《诗》:“靡(无)瞻非父,靡依非母;不属于毛,不离于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序》和《疏》讲明周幽王宠信褒姒,废太子宜咎。《诗》里不讲事实,只是说仰望的莫非父亲,依靠的莫非母亲,难道我不是父母的骨肉吗?为什么要抛弃我呢?这就说明文(或史)与诗不同,好比饭与酒的不同。这是诗里不讲事实而与史不同。
也有诗里讲事实,讲到时、地、人,但讲得跟史不同。如王维《同崔傅答贤弟》:“洛阳才子姑苏客,桂苑殊非故乡陌。九江枫树几回青,一片扬州五湖白。扬州时有下江兵,兰陵钲前吹笛声。夜火人归富春郭,秋风鹤唳石头城。周郎陆弟为俦侣,对舞《前溪》歌《白苧》。曲几书留小史家,草堂棋赌山阴墅。衣冠若话外台臣,先数夫君席上珍。更阐台阁求三语,遥想风流第一人。”这诗是写给崔傅和贤弟两个人的。说他们是洛阳才子,到苏州来作客,而桂苑在苏州,并不是他们的家当。苏州和九江在汉朝属扬州,因而从苏州又联想到九江和扬州。枫树几回青,是说他们在苏州住了几年。这时期扬州有军事,兰陵在常州,富春在浙江,石头城在南京(这些地方,汉代也都属扬州),是指这次军事所涉及到的范围。在这时期,他们两人照样对舞,写字(王羲之曾在曲几上写字),下棋(谢安与谢玄下围棋,用别墅作赌注),非常从容。倘讲在地方上做官,先推崔傅;到朝廷上去当属员(晋代谢瞻因三语说得好,被聘去做掾属),要推荐贤弟。
这首诗里讲到时间,不说两人在苏州住了几年,却说“九江枫树几回青”,几回青就是几年,因为要说得形象,所以说“枫树几回青”。为什么不说“苏州枫树”却说“九江枫树”呢?他们两人是住在苏州。因为《楚辞·招魂》里有“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九江在古扬州,又联系到江水,所以用“九江枫树”。这样又同“目极千里”联系,所以说“一片扬州五湖白’,从苏州联系到太湖、九江,加上下江(长江下游)的战事,风声鹤唳,就同招魂联系起来。这样,“九江枫树几回青”有几层意思,一是住了几年,二是“目极千里伤春心”,三是在下江兵事中惊魂初定。历史上写时间就没有这些花样。这诗里也写人,不说姓甚名谁,却说周郎陆弟,说周郎指前一个有周瑜的本事,说陆弟,指后一个有陆机弟弟陆云的文才,这同历史也写得不同。再看写下江兵事,诗里不讲战事怎样起来,怎样影响到常州、南京和富春,只说兰陵吹笛,常州在吹军号;鹤唳石头,南京吓得风声鹤唳,人归富春,不知是不是有人逃到浙江去。历史上讲战事也不能这样讲的。当然,这首诗主要不在写下江兵,主要是借下江兵来做陪村,写出两个人在这次战事中的态度镇静,依旧歌舞、下棋、写字,一点不惊扰,显出两人的能耐。但从中也可以看出,诗里写时间、人物和事件,写得同历史有多么不同。真像饭同酒的区别。
弄清楚诗的特点,有利于破除一些执着之见。《诗·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同航)之!谁谓宋远,跂余望之。”卫女嫁在宋国,被离婚后回卫,想念她的儿子,却不能渡过黄河去看他,所以说,谁说黄河宽,一叶苇草也可渡过去!谁说宋远,颠起脚来也可望到它,是反映她迫切想渡河去的心情。《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汉水上有游女,不可追求,来比汉水的广阔,不可游过去。这两首诗都说到水面宽广,但不能据此认为汉水比黄河难渡。《诗·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你想念我,我可拎起下裳渡过溱水来找你。这表示对对方的热诚,并不是说溱水可以随便渡过去。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下:“其尤酸迂不通者,既于诗求出处,抑以诗为出处,考证事理。杜诗‘我欲相就沽斗酒,恰有三百青铜钱’,遂据以为唐时酒价。崔国辅诗‘与沽一斗酒,恰用十千钱’。就杜陵沽处贩酒,向崔国辅卖,岂不三十倍获息钱耶?求出处者,其可笑类如此。”诗里的酒价,有时夸富,有时示贫,不能作为考证的依据,这正是诗和史的不同。历史里记的要求切实可靠,应该是可以根据的;诗里往往有夸张,不能作为根据。说西周灭亡后,没有老百姓剩下来,是一种夸张的说法。“靡有”这个“靡”(无)字,并非真无,倘认为真无,那就会因这个字而影响对这句话的理解,并因这句话的关系,影响对作者用意的理解,所以说“不以文(字)害辞(句),不以辞害志(用意)。”夸张的说法是虚的,不确实的,但不是说假话,而是表达了作者的真感情,所以读诗不能以词害意。
以词害意,有的是由于知识不够。像《三辅决录》里讲:汉灵帝在殿柱上写:“堂堂乎张,京兆田郎。”“堂堂乎张”是《论语·子张》里称子张的话,这里是说京兆人田凤像子张那样堂堂。有一才士却说:这是指张京兆和田郎两人。《汉书·王莽传赞》:“紫色蛙声,余分闰位。”是说王莽的政权像紫色蛙声和闰位,即是伪政权,因为古以赤是正色,紫不是正色,蛙声比做靡靡之音,不是正音;阴历每年多余的日子积成闰月,不是正式的月。有一才士却说:王莽的皮肤是紫的,声音像蛙鸣。那也是“以文害辞,以辞害志”了。

山阴阎百诗,学者也。《唐贤三昧集》初出,百诗谓余曰:“是多舛错,或校者之失,然亦足为选者累。如王右丞诗:‘东南御亭上①,莫使有风尘。’‘御’误‘卸’,江淮无卸亭也。孟襄阳诗:‘行侣时相问,涔阳何处边②。’‘涔’误‘浔’,涔阳近湘水,浔阳则辽绝矣③。祖咏诗:‘西还不遑宿,中夜渡京水④。’‘京’误‘泾’,京水正当圃田之西⑤,泾永则已入关矣⑥。”余深韪其言,寓书阮翁。阮翁后著《池北偶谈》,内一条云:诗家惟论兴会,道里远近,不必尽合。如孟诗:“暝帆何处泊,遥指落星湾。”落星湾在南康云云⑦。盖潜解前语也。噫,受言实难!夫遥指云者,不必此夕果泊也,岂可为浔阳解乎?(赵执信《谈龙录》)
李太白诗:“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按《史记》言:“匈奴左方王将直上谷以东⑧,右方王将直上郡以西⑨,而单于之庭直代、云中⑩。《汉书》言:“呼韩邪单于自请留居光禄塞下⑾。”又言:“天子遣使送单于出朔方鸡鹿塞⑿。后单于竟北归庭。”乃知汉与匈奴往来之道,大抵从云中、五原、朔方⒀,明妃之行亦必出此,故江淹之赋李陵,但云:“情往上郡,心留雁门⒁。”而玉关与西域相通⒂,自是公主嫁乌孙所经。太白误矣。《颜氏家训》谓:文章地理,必须惬当,其论粱简文《雁门太守行》,而言“日遥康居⒃,大宛月氏⒄”,萧子显《陇头水》而云“北注黄龙⒅,东流白马⒆”。沈存中论白乐天《长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谓峨嵋在嘉州⒇,非幸蜀路。文人之病,盖有同者。(顾炎武《日知录·李太白诗误》)
①御亭:在苏州西。 ②涔阳:涔水的北岸,在湖南。 ③浔江:江西九江县。 ④京水:即河南贾鲁河,自郑县以上称京水。 ⑤圃田:在河南中牟县东。 ⑥泾水:从甘肃流到陕西入渭水。 ⑦南康:在江西。 ⑧上谷:汉郡名,治所在河北怀来县。 ⑨上郡,汉郡名,治所在陕西绥德县东南。 ⑩代、云中:汉郡名。代郡治所在河北蔚县东北,云中郡治所在内蒙托克托县。 ⑾光禄塞:在阴山北。 ⑿鸡鹿塞:在内蒙黄河西北岸。 ⒀五原、期方:汉郡名,五原郡治所在内蒙五原县,朔方郡治所在内蒙鄂尔多斯。 ⒁雁门:汉郡名,治所在山西右玉县南。 ⒂玉关:玉门关,在甘肃敦煌县西。 ⒃日逐:匈奴日逐王,统领西域诸国。康居:汉时西域国名。 ⒄大宛、月氏:汉时西域国名。 ⒅黄龙:在河北承德县一带。 ⒆白马:白马河,在阿北饶阳县南。 ⒇嘉州:今四川乐山县。
这里讨论诗中的地名问题。上一节里谈到诗与史不同,诗中的地名跟历史上记的地名有时不一样,如“一片扬州五湖白”,五湖即太湖,唐时的扬州在江都县,那里和太湖不相接,所以诗里的扬州指汉朝的扬州,用古地名,所以不能据这句诗说唐朝的扬州接近太湖。这句话里用古扬州,它的用意,是因为诗里谈到当时发生战争,战事牵涉到常州、南京和浙江的富阳,都属于古扬州范围,所以用古扬州这个地名。可见诗里用的地名,虽说和当时的地名不一样,也有它的道理,不是可以乱来的。上一节里引王士禛的话,说诗里用地名,只取“兴会神到”,也有他的道理。像上引的诗句“九江枫树几回青”,忽然用个九江,九江原属楚地,《楚辞·招魂》里“湛湛江水兮上有枫”,因为想到枫树,就从《楚辞》联系到九江,而九江又正在古扬州,所以一起联上,这就是诗人的“兴会”。但王士禛说这话,还有他的用意,像赵执信指出的,那就不对了。
王士禛选了《唐贤三昧集》,当时的汉学家即精于考证的阎若璩看到诗里的地名有错字,就告诉赵执信,赵告诉王,王不以为然,后在《池北偶谈》里讲了,说诗里的地名“道里远近,不必尽合”。再看看阎提出的三个地名。王维《送元中丞转运江淮》:“东南御亭上,莫使有风尘。”题目是“转运江淮”,御亭在苏州西,正是江淮都运官管理税务所管辖的范围,写成卸亭,没有这个地方,是错的。孟浩然《夜渡湘水》:“行侣时相问,涔阳何处边。”孟浩然在渡湘江时,想到屈原的《九歌·湘君》“望涔阳兮极浦”,就问道不知涔阳在哪里,这是很自然。倘作浔阳,在九江,那跟渡湘水就毫无关涉,不能拿诗里的地名可以不管远近来自解了。祖咏《夕次圃田店》:“西还不遑宿,中夜渡京水。”他停在河南的圃田,半夜里渡过京水西去,倘作泾水,一下到陕西,显然不对。
顾炎武批评李白《王昭君》“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认为昭君嫁给北方的匈奴,不走玉门关的路,弄错了。光看这两句,还不能断定李白是否真的错了。因为唐朝人喜欢借汉指唐,如白居易《长恨歌》“汉皇重色思倾国”,借汉皇来指唐明皇。要是这两句是借王昭君来比唐朝公主出嫁,那末说“一上玉关道”还是对的。但诗里有“死留青冢使人嗟”,青冢只能指昭君,不能比别人;可见顾的批评是对的。江淹《恨赋》写得比李白正确。《颜氏家训·文章》里说:“梁简文《雁门太守行》,乃云‘鹅军攻日逐,燕骑荡康居,大宛归善马,小月送降书”;萧子晖《陇头水》云:‘天寒陇水急,散漫俱分泻,北注徂黄龙,东流会白马。”此亦明珠之颣,美玉之瑕,宜慎之。”这话是对的,因为雁门太守在山西,管不到西城各地,即管不到日逐王,更管不到康居、大宛、月氏;陇水在甘肃,流不到河北的黄龙、白马。但批评“峨嵋山下少人行”,却不恰当。因为峨嵋山是代四川,只是说在四川的山路上本是少行人罢了。“蒋介石躲在峨嵋山上”,这个峨嵋山,就是四川的代称,所以完全可以的,倘说“太行山下少人行”就不行,因为太行山不代表四川。这说明诗里用地名与历史不同,但不论用古地名或借用,都有一定的范围,不能乱来的。

苕溪渔隐①曰,“拣尽寒枝不肯栖”,或云鸿雁未尝栖宿树枝,唯在田野苇丛间,此亦语病也。此词本咏夜景,至换头②但只说鸿。正如《贺新郎》词,“乳燕飞华屋”本咏夏景,至换头但只说榴花。盖其文章之妙,语意到处即为之,不可限以绳墨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九)
东坡雁词云,“拣尽寒技不肯栖”,以其不肯栖,故云尔。盖激诡之致,词人正贵其如此。而或者以为语病,是尚可以言哉!近日张吉甫复以“鸿渐于木”③为辩,而怪昔人之寡闻,此益可笑。《易》象之言,不当援引为证也,其实雁何尝栖木哉?(王若虚《滹南诗话》)
①苕溪渔隐:宋朝胡仔住在湖州,因号苕溪渔隐。  ②换头:词分上半阕和下半阕,下半阕的开头称换头。 ③《易·渐卦》:“鸿渐于木。”说鸿从水边上升,升到岸上,升到树上,比喻官位逐步上升。这是比喻,并不说明鸿是停在树上的。
胡仔提到有人执着鸿雁的生活习性是不停息在树上的,便认为苏轼《卜算子》讲孤鸿“拣尽寒枝不肯栖”的话有语病:鸿既然不会栖息在树上,那就没有肯不肯栖的问题。这里接触到另一理解诗的问题,就是诗的说法不同于科学的记载。诗人抒情,运用比喻夸张等手法,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倘作为科学记载,那就不行。同理,诗人借孤鸿来自比,借鸿雁的不栖息在树上来比喻自己的不肯去投靠人,用的是比喻和拟人手法,所以说“拣尽寒枝不肯栖”,我们正当从中体会诗人自喻的用意,不该把诗同科学记载混同起来。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要注意诗人体物不该违反生活的真实。像“黄河之水天上来”,是由于诗人向黄河上游望去,看到水天相接,写出他的真实感受,并不在说明黄河的源流,不会引起误解。像“拣尽寒枝不肯栖”,同雁不栖在树上的说法是符合的,也就是诗的语言并不是可以违反生括真实而随便说的。这是又一方面。因此《易经》里说“鸿渐于木”,即大雁从水边上升,渐渐升到树上,是不符合生活真实的,是不恰当的。但“黄河之水天上来”,符合我们的感觉,是可以容许的。这就是诗要求生活真实而不同于科学的地方。
9.忌片面

《学林新编》云:“《杜鹃》诗上四句非诗,乃题下自注,后人误写。”①某谓此句非子美自注,盖皆诗也,自四句而下,继曰:“我昔游锦城,结庐锦水边,有竹一顷余,乔木上参天。”盖“鹃”字继之以“边”字“天”字可见矣。又子美绝句云:“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群盗相随剧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此诗正与《杜鹃》诗相类,乃自是一格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七)
东坡云:“南都王谊伯谓‘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盖是题下注,断自‘我昔游锦城’为首句。谊伯误矣。且子美诗备诸家休,非必率合程度侃侃者然也。是篇句处凡五杜鹃,岂可以文害辞、辞害意耶?原子美之诗,类有所感,托物以发者也,亦六艺之比兴,《离骚》之法欤?按《博物志》:杜鹃生子,寄之他巢,百鸟为饲之,故江东所谓‘杜宇曾为蜀帝王②,化禽飞去旧城荒’是也。且禽鸟之微,犹知有尊,故子美诗云‘重是古帝魂’,又云‘礼若奉至尊’。子美盖讥当时刺史,有不禽鸟若也。
“唐自明皇以后,天步多棘。刺史能造次不忘于君者,可得而考也。严武在蜀,虽横敛刻薄,而实资中原,是‘西川有杜鹃’耳。其不虔王命,负固以自抗,擅军旅,绝贡赋,如杜克逊在梓州,为朝廷西顾忧,是‘东川无杜鹃’耳。至于涪万云安刺史,微不可考,凡其尊君者为有也,怀贰者为无也,不在夫杜鹃真有无。谊伯以为来东川,闻杜鹃声烦而急,乃始疑子美跋疐③纸上语。又云:‘子美不应叠用韵。’子美自我作古,叠用韵,无害于诗。”(同上)
《王直方诗话》云:“《杜鹃诗》识者谓前四句非诗也,乃题下注而后人写之误耳。余以为不然。此正与古谣谚无以异,岂复以韵为限耶?”(同上)
世间有所谓“就事论事”的办法,现在就诗论诗,或者也可以说是无碍的罢。不过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是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鲁迅《“题未定”草》七)
①杜甫《杜鹃》:“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我昔游锦城,结庐锦水边。有竹一顷余,乔木上参天。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生子百鸟巢,百鸟不敢瞋,仍为馁其子,礼若奉至尊。…君看禽鸟情,犹解事杜鹃。” ②蜀王杜宇魂化杜鹃,悲鸣。 ③跋前疐后,见《诗·狼跋》,指狼向前脚踩住自己颈上垂肉,向后脚踩自己的尾,这里指出错。
鲁迅指示我们读诗的方法,要顾及全篇顾及全人,顾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才能够免于说梦。在读诗时产生的误解,大都是违反这个道理所造成的。这里举杜甫诗的一例,可以说明这个道理。
有人认为杜甫《杜鹃》诗的前四句是题注,不是诗,理由是:一,这四句有两三个字相同,不像诗;二,这四句末一字相同,不像诗;又指出东川有杜鹃,而杜甫却说“东川无杜鹃”是错误的。这些意见是错的,它的错误就由于没有作全面考虑,看得片面所造成的。先说这四句有两三个字相同,这里指出古谣谚就是这样的。像乐府《江南》:“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四句中有四个字相同,也可以,也是诗。再像杜甫《三绝句》之一:‘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两句都用“史”字押韵。这说明这四句是诗而非题注。再从全诗的内容看,写百鸟供养杜鹃子像供养天子一样,再结合唐代的历史,于是知道“有杜鹃”指那里地方大吏供奉朝廷说的,“无杜鹃”指那里不供奉朝廷说的,这就把对这四句诗的疑问解决了。这就是顾及全篇,顾及作者所处的社会情况,顾及古体诗在用韵用词上的特点所得出的解释。
再像杜甫的《哀江头》:“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卷四:“唐(唐汝询)注谓托讽玄肃二宗。朱(朱鹤龄)注辟之云:肃宗由彭原至灵武,与渭水无涉。朱又云:渭水,杜公陷贼所见;剑阁,玄宗适蜀所经。去住彼此,言身在长安,不知蜀道消息也。今按此说亦非。上文方言马嵬赐死事,不应下句突接长安。考马嵬驿在京兆府兴平县,渭水自陇西而来,经过兴平,盖杨妃藁葬渭滨,上皇巡行剑阁,是去住西东,两无消息也。”对这两句,有三种解释:一说清渭指肃宗,剑阁指玄宗,讽刺两人。按肃宗在灵武,不在清渭;又肃宗同玄宗是通消息的,不是无消息,这说不合。二说清渭是杜甫自指他陷在长安的叛军中,不知唐明皇在蜀消息。按上文是“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写杨妃被勒死在马嵬坡,不可能接下去写作者。又“彼此无消息”,彼此是相对的,杜甫地位低,唐明皇根本不会想到他的消息,也不合。三说较全面,马嵬坡靠近渭水,与清渭合。去住指生死,一生一死,消息永远隔绝,与“彼此无消息”合。

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语病也。如“柚中谏草朝天去,头上宫花侍宴归”,诚为佳句矣,但进谏必以章疏,无直用稿草之理。唐人有云:“姑苏台下①寒山寺,半夜②钟声到客船。”说者亦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欧阳修《六一诗话》)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唐张继题城西枫桥寺诗也。欧阳文忠公尝病其夜半非打钟时,盖公未尝至吴中。今吴中山寺实以夜半打钟。继诗三十余篇,余家有之,往往多佳句。(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
《王直方诗话》云:“欧公言:唐人有‘姑苏城下寒山寺,半夜钟声到客船’之句,说者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余观于鹄送宫人入道诗云:‘定知别往宫中伴,遥听缑山③半夜钟。’而白乐夭④亦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后。’岂唐人多用此语也?倘非递相沿袭,恐必有说耳。温庭筠诗亦云:‘悠然逆旅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夜钟⑤。’庭筠诗多缵⑥在白乐天诗后。”(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三)
①台下:原文作城外。 ②半夜:原文作夜半。 ③缑山:即缑氏山,在河南,相传周太子晋在此山骑白鹤成仙。 ④乐天:白居易字。 ⑤逆旅:旅馆。按《全唐诗》温庭筠诗中没有这两句,有《盘山寺留别成公》:“悠然旅搒(客船)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偈同。”可能是王直方记错了,也可能有另一本子。据阎简弼同志说。 ⑥缵(zuǎn纂):接续。
唐诗人张继《枫桥夜泊》:“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有人认为半夜不是打钟的时候,诗句有毛病,欧阳修同意这个批评,这是由于他不了解具体时代具体地方的生活真实。据唐朝人的诗,在唐朝,不少寺里都打半夜钟。到了宋朝,寒山寺里还在打半夜钟。可见张继写的半夜钟是真实的,欧阳修仅凭片面的理解,因而对它作出不正确的批评。欧阳修指出上朝不用“谏草”,这话是对的。“谏草”应改作“谏疏”。

杜少陵《绝句》云:“迟日①江山丽,春风花鸟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或谓此诗与儿童之属对何异。余曰:不然。上二句见两间②莫非生意,下二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而涵咏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大抵古人好诗,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甚么用。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把做道理看,其中亦尽有可玩索处,大抵看诗要胸次玲珑活络。(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八)
①迟日:春日迟迟,春日较冬日长,所以这样说。 ②两间:天地间。
有人只看到杜甫《绝句》是两副对子,看不到这两副对子的联系,看不到它的好处,根据这个片面理解,便把它贬低到只像儿童的对对子。实际上这两联构成了一幅画面,描绘春光的艳丽,上联写背景,显得阔大,有江山花鸟,下联写重点,较具体,飞燕子,睡鸳鸯,一动一静,所谓“两间莫非生意”,“万物莫不适性”,描绘出明媚春光,蓬勃生意,透露出诗人对美丽春光的赞赏心情。写得极为艳丽,构成杜诗的另一种风格。再像杜甫《江亭》,用“水流”“云在”,衬出“心不竞”“意俱迟”,情景交融。就是石曼卿《题章氏园亭诗》,从“禽对语”里看出“乐意相关”,“树交花”里看出“生香不断”,这里的乐意生香,既是指花鸟,也含有诗人的情意在内。至野色无尽,天水相通,纯然写景,但也可以看出诗人通过景物透露出一种开朗的心情,所以“看诗要胸次玲珑活络”,不要作片面的判断。
10.拔高和贬低
岑参《寄左省杜拾遗》:“联步趣丹陛,分曹限紫薇。①晓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纪昀批:“五六寓意深微。末二句话尤婉至。圣朝既以为无阙,则谏书不得不稀矣,非颂语,乃愤语也。或乃缕陈天宝阙事驳此句,殆不足与言诗。”(方回《瀛奎律髓》卷二)
岑参《寄杜拾遗》云:“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退之《赠崔补阙》云:“年少得途未要忙,时清谏疏尤宜罕”;皆谬承荀卿有听从无谏诤之语,遂使阿谀奸佞,用以借口。以是知凡造意立吉,不可不预为天下后世虑。(黄彻《碧溪诗话》卷一)
李商隐《安定城楼》:“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泪,王粲春来更运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②”纪昀批:“欲回天地入扁舟’,言欲投老江湖,自为世界,如收缩天地,归于一舟然,即仙人敛日月于壶中,佛家缩山川于粟颍之意。注家谓欲待挽回世运,然后退休,非是。”(方回《瀛奎律髓》卷三十九)
《统签》:“五六,王荆公深爱之,以为老杜无以过。五六,言所以垂泪与远游者,岂为此腐鼠而不能合哉!吾诚永忆江湖,欲归而优游白发,但俟回旋天地功成,却入扁舟耳。此二句亦是荆公一生心事,故酷爱之。“成滋味”,在彼自成一滋味也。(《李义山诗集辑评》卷中何焯评)
①岑参在右署做右补阙,杜甫在左署做左拾遗,故称分曹。中书省中种紫薇花,故称限紫薇。 ②《庄子·秋水》:“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我们读诗,对诗的评价,有时偏高,有时偏低,这可能由于看得不全面所致。比方对唐朝岑参的两句诗,清朝纪昀看得高,认为是婉转的讽刺,是愤语,是批评唐朝自以为没有缺点,拒绝进谏,所以谏书就少了。在纪昀以前的黄彻,批评了这两句,认为这是《荀子·臣道》“事圣君,有听从,无谏争”所造成的害处;不是唐朝没有缺点,而是阿谀歌颂唐朝的话。跟纪昀的说法相似的,有张萼荪的《唐诗三百首注》,说:“白发”句,“自伤老也”,“青云”句,“羡杜之如鸟高飞也”,“圣朝”两句,“谏书之稀,由于无阙事也,则有阙之待谏可知,意在言外”。认为是婉讽。对末联的解释,确实和上联有关。“青云”句是羡慕杜甫吗?杜甫跟岑参都是谏官,地位相同,所以说杜甫在青云里是讲不通的。或者是说岑参老了,杜甫年轻,所以羡慕他吗?但杜甫《奉答岑参补阙见赠》写道:“故人得佳句,独赠白头翁。”杜甫自称白头翁,可见杜甫也老了。因此这两句只好解释做感叹自己老了,却在做小官,羡慕在青云中高飞的大官。在这种羡慕里正含有向上爬的意味,那恐怕只会歌颂圣明,怎敢得罪王朝去谏争呢?所以“圣朝无阙事”,该是替唐朝掩饰的颂圣之词,而不是什么规讽了。纪昀的批语,没有联系上两句,是把末联的含意拔高了。
李商隐在《安定城楼》这首诗里说:“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是说要像范蠡那样,年老后归隐,坐船泛五湖。那末年轻时怎样呢?“贾生年少虚垂泪”,贾谊本想替汉朝建立一套新的政治制度的,但受到大臣的排挤,贬官出去,李商隐也受到排挤在外。可见在“虚垂泪”里,在“贾生年少”里,都含有政治抱负在内,他想的是范蠡在成功以后才泛舟五湖。最后用鹓雏自比,也说明自己有远大的政治抱负。把这几点联系起来看,那末“欲回天地”正说明这种政治抱负,所以何焯说的“回旋天地功成”是符合诗意的。纪昀把它解释成为躲进小船自成世界,是贬低了原意。这种贬低,大概认为李商隐那样地位,谈不到什么旋乾转坤,这是把他的两句诗孤立起来造成的。其实,一个人的地位是一事,一个人的志愿又是一事,不能认为地位低的就不能有大志。照纪昀的说法,那末不论什么时候都可躲进小船自成世界,何必“永忆江湖”呢?正因为要在回天地以后才归隐,而回天地是不容易做到的,所以值得“永忆”,正因为“欲回天地”有待于毕生奋斗,所以只能在老去时归隐。而躲进小船的说法,跟鹓雏的“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的气概是完全不同的。这都说明,对诗的拔高或贬低,都由于对诗句作了孤立的理解,没有从诗的全面来看所造成的。
11.比较

《诗眼》云:“余旧日尝爱刘梦得《先主庙》诗,山谷使余读李义山汉宣帝诗,然后知梦得之浅近。”(《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九)
《隐居诗话》云:“唐人咏马嵬之事者多矣,世所称者:刘禹锡云:‘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夭姬。群吏伏门屏,贵人牵帝衣,低回转美目,风日为无辉。’白居易云:‘六军不发争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此乃歌咏禄山能使官军叛,逼迫明皇,明皇不得已而诛杨妃也。岂特不晓文章体裁,而造语蠢拙,抑亦失臣下事君之礼。老杜则不然,其《北征》诗曰:‘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商衰,中自诛褒妲。’乃见明皇鉴夏商之败,畏天悔过,赐妃子以死,官军何预焉。《唐阙史》载郑畋《马嵬》诗,命意似矣,而词句凡下,比托无状,不足道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二)
俗语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以上举出两个比较的例子,通过比较,可以看到两种不同写法,也可以看到批评者的眼光。
刘禹锡的《蜀先主庙》:“天地英雄气,千秋尚懔然。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李商隐的《鄠杜马上念<汉书>》:“世上苍龙种,人间武帝孙。小来惟射猎,兴罢得乾坤。渭水天开苑,咸阳地献原。英灵殊未已,丁傅尽华轩。”第一首是写刘备的。“业复五铢钱”,指要恢复汉业(汉武帝最早冶铸五铢钱),但阿斗不像刘备能干,终于为魏所灭,既赞美刘备,又发感慨,是属于咏史。第二首是写汉宣帝的,说他是汉武帝之孙,少年时喜射猎,后来即帝位。何焯批:“渭水一联,言祖宗所传继者,乃天开地献之乾坤也。”丁傅,指汉哀帝时,帝舅丁明封阳安侯,皇后父傅晏封孔乡侯。华轩,富贵者所乘的车。纪昀批:“此有感外戚之事,而托之汉宣,寓意全在末句。”何焯的批语,“曰‘人间’”,指出汉宣帝小时在民间生活,了解民间情事。又说他不善于替子孙打算,使汉朝的元日削,到汉哀帝时,丁傅尽华轩,外戚兴起。这是说,刘禹锡写刘备,光讲刘备,没有什么寓意,写得不深。李商隐写汉宣帝,不光写汉宣帝,还在影射唐宣宗,指出他对于大好江山,不能打下稳固基础,使得外戚起来,唐朝衰亡,因为有寓意,所以写得深。
按刘禹锡的诗没有寓意,李商隐的诗有寓意,这是两种不同写法,通过比较,知道同样咏史,可以有这两种不同写法。但这并不等于说,有寓意就写得好,没有寓意就不好。这里说有寓意深,没有寓意浅,就含有分别好坏的意味,这个批评不够正确。刘禹锡的诗,《唐诗三百首》里选了,知道的人较多,李商隐的一首知道的人较少,因为他的寓意不够确切。汉朝的衰落,从汉元帝手里开始,元帝曾经劝他父亲宣帝任用儒生,宣帝听了脸色变了,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又感叹道:“乱我家者,太子也。”所以汉朝的衰落,不从宣帝开始。又诗里讲到外戚丁家傅家,是哀帝任用外戚,从宣帝经过元帝、成帝到哀帝,哀帝的事不能归罪到宣帝身上,宣帝并没有把大权交给外戚,这个寓意并不恰当。因此,从这两首诗看,还是刘的一首写得好。批评者光从有没有寓意着眼,不看这个寓意用得是否恰当,是片面的,因此他的看法不够正确。
另一例子,是四个诗人都写杨贵妃事,写得不同,看谁写得好,谁写得不行。看魏泰《隐居诗话》的意见,他认为杜甫的《北征》写得最好,因为杜甫把唐明皇写得最有觉悟,比商朝周朝的天子都高,商朝的纣王没有杀妲己,周朝的幽王没有杀褒姒,可是唐明皇把杨贵妃给杀了。认为这样写才得体,这样写显得杨贵妃的死同官军没有关系,也写出了唐明皇的悔过。郑畋的《马嵬坡》:“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这首诗称赞唐明皇是圣明天子,从这点说,同杜甫的用意相同,所以说它“命意似矣”。但它开头写唐明皇从四川回来,想到杨贵妃早死了,恩情难忘,虽然日月重新,他又可以回到长安了,这样写还显唐明皇缺少“悔过”之心,所以认为“词句凡下”。又“景阳宫井”是用典,隋兵打进南京时,陈后主和他的妃子张丽华、孔贵嫔一起躲在景阳井里,被隋兵俘虏,这是说像陈后主和他的妃子又算得了什么!魏泰认为用陈后主来比唐明皇,这就污辱了唐明皇,所以说“比托无状”。其实这是用陈后主来反衬唐明皇,把陈后主的昏庸,反衬唐明皇的“圣明”,是对唐明皇的歌颂,但魏泰认为这样的反衬也不行,这样反衬也是贬低了唐明皇。刘禹锡的《马嵬》诗,写出了官军杀了杨国忠,逼唐明皇杀杨贵妃,唐明皇只好放弃杨贵妃。刘把杨贵妃称为“夭(妖)姬”,含有女人是祸水的错误观点,又把杨贵妃说成“贵人”,以降低她的地位,即使这样,魏泰大概看不下去,所以改成“争奈何”,改成怎么办呢。魏泰认为像刘、白两人的写法,显得唐明皇昏庸,连部下也管不住,失去臣下事君之礼,应该像杜甫那样,说唐明皇在这件事上比商周的天子都好才行。
从魏泰的批评里,我们可以看到他是站在封建统治阶级的立场上,要求美化唐明皇,不惜歪曲事实。这种极端错误的观点产生出这种错误的批评。当然,白居易、刘禹锡也都是站在封建统治阶级的立场上,但他们还注意事实,在这件事上还不愿美化唐明皇,比魏泰要高多了。从这四首诗来看,白居易写得最好,写出了事实的真相,写出了唐明皇无可奈何的心情,也写出了在危急时牺牲杨贵妃的丑恶表现。刘禹锡写的不如白居易,刘虽然也写了事实,但他用“妖姬”两字,具有“女人是祸水”的错误观点。郑畋歌颂唐明皇是圣明天子,违反官军迫死杨贵妃的事实,是不对的。杜甫还要替唐明皇美化,写得最不行。这说明一个作家的思想观点会影响他的作品,也会影响他对作品的看法。在这里专就写马嵬这一件事来说的,并没有要贬低杜甫《北征》的意思。《北征》是杜甫的名篇,但名篇中也不免有败笔,《北征》中写马嵬的几句,可以说是败笔。这种败笔,在白居易的《长恨歌》里也有。《长恨散》的开头:“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我们知道,杨贵妃原来是唐明皇的儿子寿王的妃子,是唐明皇把她夺来作贵妃的。所以“杨家有女”两句也是“为尊者讳”,同杜甫的“为尊者讳”一样,也是《长恨歌》中的败笔。在这点上,李商隐的诗,“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用来讥讽唐明皇,就比白居易的替唐明皇讳饰高明一些。参见《含蓄》二。

陶渊明诗云:“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居南窗下,今生几丛菊?”①王介甫诗云:“道人北山来,问松我东冈。举手指屋脊,云今如许长。”与右丞此章同一杼柚②,皆情到之辞,不假③修饰而自工者也。然渊明、介甫二作下文缀语稍多,趣意便觉不远。右丞只为短句,一吟一咏,更有悠扬不尽之致,欲于此复赘一语④不得。(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按语)
①这首诗的题目叫《问来使》,这里引的是开头四句。《容斋五笔》卷一说:“诸集中皆不载,惟晁文元家本有之,汤东涧以为晚唐人伪为。”这首诗不是陶渊明作的。作者不详。 ②杼柚:织机,指结构。 ③不假:不惜,不用。 ④赘一语:加上一句就多余。赘,多余。
王维《杂诗》之一:“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这首诗写得浅显好懂,初看起来,好像只是讲了一些没有道理的话。一个朋友从家乡来,诗人向他打听家乡的事,别的什么都不问,只问他自己家里窗前的梅花开了没有,在生活中,好像不会这样问的。它好在哪里,为什么要选入《唐诗三百首》中,也不容易理解。要弄清这个问题,找一些写法相同的诗来比较一下,是有帮助的。
这里找了一首《问来使》诗:“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居南窗下,今生几丛菊?”你从山里来,多早晚(什么时候)从天目山出发的?我家的南窗下面,现在生了几堆菊花?又找了王安石的《道人北山来》诗:“道人北山来,问松我东冈。举手指屋脊,云今如许长。”有个道人从北山来,问他我家东面山冈上的松树长得怎样了。他举手指指屋脊,说现在已经长得这样高了。后两首诗的开头四句同王维的诗写法一样,都说有人从家乡来,都向他打听家乡的事,问的是梅花、菊花、松树。从问的东西里可以看出其中有一致的地方,就是梅花、菊花、松树都是耐寒的,梅花是冰肌玉骨,冲寒开放;菊花能够傲霜,所谓“黄花晚节香”;松树是《论语》里称赞为“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是用来象征“高风亮节”的。梅花、菊花、松树,古人都用来象征人品的。这三首诗的问梅花、菊花、松树,可见其中是有含意的。
我们知道诗是最精练的语言,是要写出诗人的心灵来。有人从家乡来,我们自然要向他打听家乡的情况和家中的情况,这是不在话下的。因此,像这样一般的询问,家常谈话,没有什么精辟的内容,就不适宜于写入诗里。倒是诗人对梅花、菊花、松树的怀念,它的含意不仅在于怀念家里的花木,更重要的是由于这些花木象征一种高洁的品格,这才引起诗人的怀念。读这些诗,引起我们对诗人这种心情的体会,就有余味。这种含意在有意无意之间,诗人并不说煞,这才有“悠扬不尽之致”。就这点说,王维的诗比其他两首更写得精练而含蓄。其他两首,除了上引的开头四句外,下面还有不少话,这在精练含蓄方面就显得差些了。这样通过比较,对我们理解王维那首诗,是有帮助的。
12.出处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岂以“萧萧马鸣,悠悠旆旌”为出处耶?用意别,则悲愉之景原不相贷,出语时偶然凑合耳。必求出处,宋人之陋也。(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下)
作诗用事,要如禅家话“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秘密藏也。如“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人徒见凌轹造化之工,不知乃用事也。《祢衡传》:“挝《渔阳操》,声悲壮。”《汉武故事》,“星辰动摇,东方朔谓民劳之应。”则善用事者,如系风捕影,岂有迹耶!(《西清诗话》,见《诗人玉屑》卷七)
苏子卿曰:“明月照高楼,想见余光辉。”子美曰:“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粱简文曰:“湿花枝觉重,宿鸟羽飞迟。”韦苏州曰:“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三者虽有所祖,然青愈于蓝矣。(谢榛《四溟诗话》卷一)
这里指出读诗时讲究出处要防止两种偏向:一种是只注意两者的相同处,忽略了两者的相异处。其实两首诗的字句有相同处,它们所以都成为名作,正由于两者的相异。只看到它们的相同,忽略它们的相异,就看不到它们的好处了。如杜甫《后出塞》:“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只说它本于《诗·小雅·车攻》,“萧萧马鸣,悠悠旆旌。”这话好像很确切。但《诗经》里的萧萧写马叫,显得军容整肃,没有人声。说旗子悠悠飘荡,显得士兵心情悠闲,因为那是出去打猎,不是作战。杜甫写出军作战,落日句气象壮阔,风萧萧有悲凉意,心情是悲壮的。两者情绪不同,境界不同,所以都成名句。而两者的相同,可能由于偶合,那末光注意它的相同,讲究出处,便没有意义了。要是我们拿它们来作比较,从而看出字面虽有相同处,但怎样写得境界不同,那才有意义。
再像杜甫《阁夜》:“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这是著名的一联,这一联的好处并不像《西清诗话》所讲的是由于有出处,何况它所讲的出处并不确切。浦起龙《读杜心解》对这两句解释道:“‘鼓角’不值‘五更’,则‘声’不透。‘五更’,最凄切时也。再着‘悲壮’字,直刺睡醒耳根也。‘星河’不映‘三峡’,则影不烁。‘三峡’,最激流处也。再着‘动摇’字,直闪朦胧眼光也。”这里讲的是“鼓角”,同祢衡击鼓时的《渔阳操》毫无关系,“悲壮”又不限于《渔阳操》。再说,《汉武故事》里讲的是“星辰动摇”,诗句讲的是“星河影动摇”,“星河”即银河,银河的影倒映在三峡的长江里,由于江水湍急,所以星河倒影也在动摇,不是天上的星辰动摇。这两句,是写所闻所见,是写实,不是用典。把这两句看成用典,看不到它是写实,把人从反映生活引导到钻古书上去,这是错误的。这是没有出处而说是有出处。
也有确有出处,但它的好处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是它的好处不在于有出处,而在超过它的出处。怎样超过出处呢?看这些例句。杜甫《梦李白》:“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这是写做梦梦见李白来了,迷茫中看到落月照在屋梁上,好像还照在李白的脸上。这是半醒半睡状况,看到月光,是半醒,看到李白,是半睡。既写出对李白的怀念,又写出半醒半睡的迷糊,是很有名的句子。不管这两句是不是从“明月照高楼,想见余光辉”来的,但是杜甫确切表达了他的心情和情境,写得真实而细致,超过了“明月”两句。梁简文帝的“湿花枝觉重,宿鸟羽飞迟”,只是说因下雨而花重鸟迟,韦应物《赋得暮雨送李胄》:“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联系暮雨中送客,加上“冥冥”,形容暮,“重”、“迟”都指雨,由于送客又联系到帆,内容比前两句更丰富。它们的写得好,不因为有出处,是因为借鉴前人之作用来反映生活,写得更丰富、生动、真切。当然,借鉴前人的写法也有作用,但它写得好还在于真实地反映生活。
13.真切
唐人徐凝多吟绝句,曾吟《庐山瀑布》诗云:“瀑泉瀑泉千丈直,雷奔入江无暂息。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郡阁雅谈》,见阮阅《诗话总龟》卷十五)
乐天典杭日,江东学子奔杭取解①。张祜自负诗名,而徐凝亦至,宴于郡中。乐天讽二子矛盾②。祜曰:“仆宜为解首。”凝曰:“有何佳句?”祜曰:“《甘露寺》诗曰:‘日月光先到,山河势尽来。’《金山寺》诗曰:‘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凝曰:“善则善矣,奈无野人《瀑布》诗曰:‘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祜愕然,一座尽倾。(《古今诗话》,见《诗话总龟》卷三)
是日,有以陈令举《庐山记》见寄者,且行且读,见其中云徐凝、李白之诗,不觉失笑。旋入开元寺,僧求诗,因作一绝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辞。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为徐凝洗恶诗。”(《百斛明珠》,见《诗话总龟》卷一八)
……其后东坡云,世传徐凝《瀑布》诗,至为尘陋。又伪作乐天诗称美此句,有“赛不得”之语。乐天虽涉浅易,岂至是哉!乃作绝云:“帝遣银河一派垂……。”余以为此之相去,何啻九牛一毛也。(《直方诗话》,见《诗话总龟》卷九)
……然观《天台山赋》:“赤城霞起以建标,瀑布飞流而界道。”则是凝所云“界破”,其亦有所本矣。曹松诗:“庐山瀑布三千仞,画破青霄始落斜”,其意亦同。(吴景超《历代诗话》卷五十一)
苕溪渔隐曰:“太白《望庐山瀑布》绝句云:‘日暮香炉生紫烟③,遥看瀑布挂长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东坡美之,有诗云:‘帝遣银河一派垂……。’然余谓太白前篇古诗云:‘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磊落清壮,语简而意尽,优于绝句多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四)
①解:唐进士由乡而贡曰解,指请白居易推荐去考进士。 ②矛盾:指二人都想当解首。 ③香炉:峰名。
这里,对徐凝和李白的《瀑布》诗提出了不同的评价。先看徐凝的诗,跟张祜在这里引的作比较。张祜的“日月光先到”,说镇江北固山上的甘露寺的地势高,“山河势尽来”,说甘露寺的形势好。“树影中流见”写金山寺在长江中,四围多树,在长江中流先看到树影。“钟声两岸闻”,说从钟声才知道有寺。这四句写两个寺庙,从旁衬托,也写得不差。不过这样从旁衬托的写法,当时比较多,不突出。徐凝用比喻来写瀑布像白练飞动,界破青山,这样的比喻形象生动,比较突出,所以胜过张祜的几句。徐凝用白练来比瀑布,李白用银河来比瀑布,李白用的比喻就超过了徐凝的。白练取其白,银河也取其白,用“银”比用“白”显得更有光采,银河在天上,银河落九天,正写出瀑布从高山上落下,像从天上落下,更显得生动而有气势,瀑布是飞流,银河的河也具有流水的含意,比起白练来,就显得更为真切;加上“直下三千尺”比“一条”更有气势。这样一比,徐凝的诗就显得平凡,不生动,所以说“尘陋”。因为有人推重这首诗,所以苏轼特意要加以贬低,称它为“恶诗”,用来抬高李白这一首,大概是矫枉必须过正吧。后人震于苏轼的大名,不敢替徐凝说话,但又不同意“恶诗”的说法,于是婉转地说,徐凝的诗用“界破”是有来历的,本于孙绰的《游天台山赋》。因为《游天台山赋》是名篇,既然徐凝诗本于它,这也说明徐凝诗不是“恶诗”了。这岂不是迷信诗要有出处,认为有出处就好吗?不知写景的诗不需要讲出处的。再说,徐凝的诗,它的特点还在于用比喻,不在于有出处。其实,像上面指出的,它比张祜的几句高明,并不是“恶诗”。至于曹松的诗,说“画破青霄”,即划破青天,似不真切,所以它还不如徐凝。
胡仔提出一个新的意见,说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不如他的“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就这四句看,看不出“海风吹不断”两句胜过“飞流直下”两句。前两句用风吹、月照求衬托瀑布,后两句直接写瀑布,后两句形象生动,气势雄壮,不是前两句可比,那末胡仔为什幺这样说呢?要是就全首诗来说,《望庐山瀑布二首》之一:“西登香炉峰,南见瀑布水。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欻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仰观势转雄,壮哉造化功。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空中乱潨射,左右洗青壁。飞珠散轻霞,流沫沸穹石。而我乐名山,对之心益闲。无论漱琼液,且得洗尘颜。且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
就这首诗看,把那首七绝中的形象和夸张都包括在内了。如“银河落九天”,即“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如“飞流直下三千尺”,即“挂流三百丈”,“欻(同忽)如飞电来”。但这首诗里写的,像“欻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飞珠散轻霞,流沫沸穹石”,在七绝这首诗里都没有,所以就内容说,这首诗比那首七绝更丰富,写得也更细致,比喻用得更多。又这里的“欻如飞电来”,“电”字一本作“练”,看来作“练”是对的,因为闪电一闪就消失了,用来比瀑布不确切,作“飞练”更合。那就同徐凝的“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样了,这也可以说明徐凝的诗不是“恶诗”了。
但胡仔的意思不是这样,他就举“海风吹不断”两句,说是“磊落清壮,语简而意尽,优于绝句多矣。”提“语简”,可见不是指全首诗;提“清”,也对,这两句是白描,不用典故。提“磊落”,那是指俊伟说的,即写得突出而不同寻常,看来“飞流直下”两句,比“海风吹不断”两句更突出而不同寻常;提“壮”,有雄壮有气势的含意,“飞流直下”两句显得更壮。再说,“海风吹不断”两句,配合在全首诗里才显出它用风吹月照来衬托瀑布的好处,胡仔把它从全诗中割裂出来,单看这两句,那是不是使人看不清它在讲什么吗?苏轼赞美“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辞”,这话是对的,不论就形象生动说,就“磊落清壮”说,绝句都比“海风吹不断”两句好。
通过这个例子,接触到怎样来读这些名篇,怎样来评价这些不同的评论。对于这种描写景物的诗,是不是看它描写得是否真切,是否形象鲜明,是否写得突出而不一般化,是否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样来读这些诗,这样来评价各种不同的意见,是不是有助于我们的欣赏。
14.偶合
《蔡宽夫诗话》云:“元之①本学白乐天诗。在商州尝赋《春日杂兴》云:‘两株桃杏映篱斜,装点商州副使家②。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其子嘉祐云:‘老杜尝有“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技花”之句,语颇相近’,因请易之。王元之忻然③曰:‘吾诗精诣,遂能暗合子美耶!’更为诗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杜甫是前身!’卒不复易。”(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五)
①元之:宋诗人壬禹偁字。 ②王禹偁得罪了宋太宗,被贬为商州团练副使。 ③忻然:欣然。
在写作上要求创新,所以陆机《文赋》里说:“谢朝花之已披,启夕秀于未振。”朝花已开,指别人已经写过的意境,要辞谢掉,不再去写它。夕秀未振,晚上还没开的花朵,指别人没有写过的,要开放,要写。可是这里也有分别,有的是自己没有意境,袭用别人的意境,那是要不得的。有的是偶合,不是有意抄袭,情形就不同。由于有些作家生活环境相类似,他们在描写同类生活、表现同一主题如离愁别恨等,有时可能发生类似的构思。这样的偶合,仔细辨别起来一定会有不同,可供我们比较,还是可取的。这里讲王禹偁不肯改掉他同杜甫偶合的诗,是对的。
王禹偁本来是学白居易的诗,他写的《春日杂兴》却同杜诗暗合。试把这两首诗比较一下。杜诗《绝句漫兴》:“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是家。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桃李是亲手种的,有主的。只是墙低,不能保护好桃李花,虽在家内,还像被春风欺负,吹落数枝。这里反映杜甫飘泊到成都作客的失意心情。王禹偁得罪了宋太宗,被贬官为商州团练副使;在商州,想欣赏桃杏花,看到花的吹折,产生春风容不得的感想。两人都在失意中,都对着落花感叹,所以产生相类似的感情。不过由于两人的处境不同,所以说法也不一样。王禹偁是被贬,所以说即使想要桃杏来装点一下都容不得,不自觉地流露出自己的不平。杜甫是因乱飘泊,所以在感叹中没有这种不平的质问。这两诗虽然相类似,还是真切地写出两人不同的处境和感情,可见偶合的诗还是有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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