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两岁幼童小悦悦的七分钟

10月18日下午七时，小悦悦静静躺在广州军区广州总医院ICU（重症监护室）病房内，尚无知觉。病房外，十几位从各处赶来的市民正试图安慰小悦悦的父母王持昌夫妇。

王持昌从市民手里接过捐款捐物，每回都深深鞠躬。截止到18日下午五时，他们已经收到各界好心人捐款共计270100.45元。

为免别人非议捐款，他个人已在律师监督下在银行开立专门户头，专款专用，并每日更新金额，供社会监督。

当日广州军区广州总医院ICU主任苏磊、副主任文强及神经外科主任王伟民向媒体介绍了小悦悦的最新病情。

文强介绍说，小悦悦自14日下午转至该院后，经过2天半的救治，目前病情有稳定的倾向。他同时表示，小悦悦“病情仍十分危重，随时有生命危险”。

而对于小悦悦重新恢复知觉、睁开眼睛，王持昌是很乐观的，“我孩子从出世到现在身体都很棒，感冒都很少得，意志也很顽强，2岁之前给她打针都不哭，拔了针头后自己还用手抹抹伤口”。

他和大家的心愿都一样，相信孩子会挺过这一劫。

1个2岁的幼童，2辆肇事车辆，18个默然的旁观者，1位拾荒老人:一段7分钟的视频，灼烤着中国人的神经。

小悦悦的七分钟

10月13日，下午5时许，天色渐暗。

广东省佛山南海黄岐广佛五金城里，身着黑色长袖衫、红色裤子的2岁女童小悦悦，晃悠悠走在自家门口的那条巷子里。

当天王持昌和老婆像往常一样看着自己的五金铺。6岁的儿子出门到其他商铺找小朋友玩，往常他一般沿着南边马路走；由于当天下雨，他改道走靠北边的马路，因为这里沿途有顶棚能遮雨。儿子走出去不久，小女儿悦悦也追出去。

这条小路，平时主要是进出五金城的人或货车经过，但人流和车流并不多。小女孩很熟悉，经常跟哥哥一起做游戏。

也许是看到什么好玩的，小女孩边走边回头，当她晃到路中央时，一辆白色面包车突然加速，将小女孩卷到车轮下。车停了下，又重新开足马力，再轧过去，然后扬长而去。被轧的女童，在路中央翻滚着。

不过一分钟不到的光景，有一名穿白衣灰色裤子的年轻男子从女童身边走过，左右看看，却无视地下躺着呻吟着的小女童，默然离去。

紧接着，是一个开摩托车的男子，从小悦悦身边过，扭头看了一眼，然后开着摩托车绕过，像在躲避一堆垃圾。随后，又有一辆小型货柜车从女孩的身体上碾轧过去。

陆续有十余个人，从瘫倒在地上的女童身边路过，其间没有一个人伸出手去帮帮她，甚至连低下头去看看的时间也不曾有。

5：33，距离小悦悦被碾轧7分钟后，终于有人看到了这个躺在血泊中被碾轧得不成样子的女童。

一位身材消瘦的阿姨，尝试着从地上抱起小悦悦，孩子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方。老人只能连拖带抱，将她弄到路边，然后对着巷子口大喊。

悦悦的妈妈听到后，从自家店里跑出来，看着伤重昏迷的女儿，一把抱起来，就往医院跑去。

由于临街店铺安装着视频监控设施，小悦悦在这7分钟里的遭遇，一点一滴都被清晰的记录下来：1个2岁的幼童，2辆肇事车辆，18个漠然的旁观者，1位拾荒老人，在这条小巷里，上演了一幕人间悲喜剧。

后来才得知，这位没有丝毫犹豫向女童伸出援手的，是当地一位靠拾垃圾为生的老人，她的名字叫陈贤妹，今年58岁。

王持昌并没有刻意去了解。他介绍，平时经过这条马路的以五金城的商户居多，但这18人中，和自己熟悉的商户没有在这里面。

他不明白关键时刻这18个人为何这么冷漠，“只能说，可能最冷漠的人刚好都凑在一块了”。

“我当时的感觉就是火大，无奈，有种想打人的冲动。医生告诉我，孩子可能造成的脑死亡，就是和被碾后休克太久直接相关。如果能再早一些，大脑会保住。”王持昌说。

一直克制住激动情绪的王持昌至今都不敢看孩子被碾过的视频，但当别人问起他当时的情况，他终于失控，“来回两三次啊，他怎么能碾得过去啊！”

后来他通过各种途径找车牌找凶手时，一度网上还帮助他人肉搜索司机。

据其介绍，到目前肇事司机已经归案，案件正在调查，王持昌之前已配合警方做了详细笔录。

谁之责？

监控录像被媒体披露之后，似深水炸弹，整个中国为之哗然。迄今为止，在新浪微博上，短短的5天时间里，就有708631条微博是有关小悦悦事件的，很多人都对这18个无动于衷“路人甲”们表达了不可遏制的愤怒与鄙视。

不过，这些“路人甲”们却有不同的解释。事发后，曾有当地媒体找到了视频上的几位路人，但大多表示自己当时并没有看到躺倒在血泊中的小悦悦，并表示“如果我看到地面上有血迹，一定会下车救人的”。

仅有一位女士坦承，自己是因为看到“出血太多感到害怕”而不敢去救，如果当时旁边有人一起救，“我一定会救”。这位有着5岁女儿的年轻母亲在接受采访时这样说。

广州军区广州总医院ICU（重症监护室）病房外挤满了探视的市民。很多人并不能够接受上述理由。

从中山市赶来的曲女士全程戴着墨镜，挡住正在流泪的眼。她想不通当时在场者缘何那么冷漠，“即便不去施救，但最起码拨个120可以做到吧？！这些人见死不救，回家能睡得着觉？”

和她有类似想法的还包括从深圳开车专门赶来的苏州籍金先生等人。

肇事司机会受到法律的制裁，已无疑问。而对于18个只能从道德上谴责的旁观者，探视者一直没有停止，并试图找出当中的深层根源。

曲女士以自己的经历试图证明，冷漠的种子埋藏在生活中的点滴。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比如在这里的公众场所，大多数人是不会去帮别人开门或扶门的。看见别人上电梯，赶紧关。”曲说，有时候见别人拿了很多东西，就主动帮别人扶门，但别人一个谢谢都没有，很心寒。

曲老家在沈阳，来到广东经商办厂已11年。她在广东每待两个月就飞回沈阳三天看亲戚，而那三天在公众场所感觉到的气氛和客居的广东明显不同，“在老家陌生人都会摁着电梯一直等我，我心里会被感动半天”。

当曲女士发表该观点时，现场来自白云区的王女士和来自佛山的汪女士对把原因归结到地域表示不满，“哪里都有好人，也有坏人，类似的事情也在其他地方出现过”。

和其他探视者不同的是，曲女士还对小悦悦的父母不能理解，父母作为监护人，应该负至少80%的责任，“孩子才两岁，为什么不能好好看着呢？”

当天曲女士并没有见到小悦悦父母，临走时她甩下一句话：“如果我见到他们，一定骂死他们。自己的孩子干嘛不看住啊！”曲女士仿佛自己2岁的孩子出事一样难受。

也有论者认为整体逐利的氛围和生活的快节奏，难辞其咎。

广东本地土生土长的张先生就指出，“随着市场经济的推进，追逐金钱和速度、趋利避害的个人观点盛行，这种快节奏下，个体真的很容易沦为追逐物质和金钱的工具，而把良知和美德抛至脑后，社会也因此逐渐原子化”。

“责任扩散”？

不过，有研究社会心理的学者表示这样的举动，可以用“责任扩散”这样一个社会心理学的概念来解释。

“‘责任扩散’是指在陌生人在场时，相关的个人责任会发生扩散，大家都在等待别人去承担责任，就是这个意思。” 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社会心理学研究室主任杨宜音表示。

杨宜音举个很简单的例子：有10个人同在一间屋子里，突然其中有1个人摔倒了，剩下的9个人可能会想，其他8个人会伸出援手去救助，他自己就会犹豫。其实，如果屋子里面就他一个人，一般而言会着急上前去帮忙的，因为这个责任是特别清晰的。

在小悦悦被汽车碾轧之后，18个路人陆续经过受伤的孩子，却没有一个伸出援手，与这种“责任扩散”的社会心理是有一定关系的。

而在一个陌生人社会中，这样的情况会更加明显。

还是上面那个例子为例，杨宜音表示，如果9个人中有3个人是摔倒者的亲属，这3个人很可能会表现出自己去救这个人，但是如果都是陌生人的话，当事人很可能就没有这样一个心理压力，因为不是处于一个被别人评价的环境之中，走了也就走了。

“所以，他人在场，这个他人是谁，对中国人而言是很重要的。如果他人都是熟人的话，很可能会有这样一个情况，这个人为了表现自己的勇敢一个箭步就冲上去了。”杨宜音称。

事故发生的地方，是广州知名的五金产品批发市场。这里占地将近40万平方米，商铺2000多家，汇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五金工具、机械设备等批发商，五方杂处，各色人等聚集在此“讨生活”。小悦悦父亲王持昌，也是山东聊城人。

义务为王持昌提供诉讼支持的广州律师罗先生也推测，“在五金城及沿海地区很多典型区域，流动人口多，大家陌生度高，大家都忙着打工经商赚钱求生存，有时候也许未及旁顾他人。说不定18个路人中有人急着送货，做生意呢。但这绝对不是借口”。

王持昌自2003年来到广东打拼，后在五金城经营商铺，生活圈基本都在五金城，他说，五金城的商户们多来自外地，河南、江西、山东、河北很多地方都有。

而当记者问及五金城周围人关系怎样时，王持昌拒绝回答，“你去（实地）看看就知道了”。在这样一个外来人口聚集地区，普适的社会规范并不清晰，生意人们更多的是把这里当作“讨生活”的战场。“我也看到那个新闻了，五金城的人员来自天南海北，不是熟人社会，这个应该跟无人施救有一定的关系。”杨宜音称。

不过，有专家也表示，如何解读这18个路人的“袖手旁观”，可能更要与社会的现状连接起来审视。因为助人行为属于“亲社会行为”，其实质是人与人之间的合作，但是如果这种合作背后的机制被破坏的话，就会影响到这种行为的出现。

如果现在还处于雷锋那个时代，人们恨不得找一件好事来做，好向别人炫耀。但现在的社会形态下，物质主义已成为主流，整个舆论也不再奖励这种助人为乐的举动。

社会中的每个个体在尝试助人为乐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自己会不会因为这样的行为而受到伤害。“南京彭宇案的判决对人的影响是非常大的，社会导向都变了。”上述专家颇为无奈的说。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社会心理学专家沙连香教授亦表示：集体冷漠与旁观者心态，现在已很难说清楚“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不过，幸好还有这位拾荒者陈贤妹的存在，她向小悦悦伸出的那双手，令很多人感到这个社会尚存一丝暖色。“这就是一件平常事，不知道为什么会闹成这么大。”陈贤妹说。

广东的一家媒体在头版打出通栏黑体大标题“我们不做中国的路人”，呼吁国人在遇到类似的情况时，能够“弯下腰、伸出手、张开爱心”。

因为这样的举动，“不仅仅是救她，而且是救我们自己”罗律师说，自己站出来帮助当事人，也是希望唤醒社会，“不要总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以为跟自己无关，总抱着不惹事的心态。对陌生人还是多一些善意和热情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