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卡办理:中国思想史上的几次天崩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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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3-09 16:54 转帖

中国思想史上的几次天崩地解

 郑吉雄

 

     作者简介 郑吉雄,43 岁,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文学士(1986)、台大中文研究所硕 士 ( 1990 )、博士( 1996 ), 曾 任 美 国 华 盛 顿 大 学 东 亚 系 访 问 学 人(1994-1995),现任国立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台湾大学东亚文明研究中心东亚文献研究室召集人。 郑教授主要研究范围为东亚《易》学、清代学术思想,中国思想史、文献诠释学等。专门着作有《王阳明──躬行实践的儒者》(1990)、《易图象与易诠释》(2002)等两种;编着的着作有《清儒名着述评》。

   「什麽是天崩地解」、「儒与反儒」、「有与无」、「法相与空性」、「理欲观念的异化」、「道德主义的没落和社群主义的兴起」、「当代中国」等七个部分。思想观念、价值信仰是抽象的,却是人类具体生活方式和生命意义的重要指引。

    思想史上,儒家思想出现很早,其后诸子百家兴盛,大多以「反儒」为主旨。汉武帝独尊儒术,儒家为万物存有的世界赋予一套秩序和价值观。东汉末年道家思想复兴,「贵无论」者认为「无」才是终极的价值。佛教传入中国,提出「空」,将儒家和道家的「有」和「无」两个观念一概贬斥。宋明儒者汲取了佛、道思想的成分而提出「理」字,贬抑了人「欲」。

    晚明学者提倡三教合一,溷同了「有」、「无」、「空」三个观念而提出「欲」的重要性。清初儒者承受了明亡之痛,鼓吹反释(佛)、老(道)的思想,而将宋明理学泛道德主义的道德内容置于社群主义的基础上讲,认为人性之善和人性之恶都是源出于社群。最后本文讨论当代中国,认为二十世纪以来世界秩序已产生根本改变,中国传统思想价值观也必须转型;尤其二十世纪末资讯革命更彻底改变了世界,传统思想价值也必须有所因应。 

    中国在亚洲的文明史上,一直处从中心的位置;但自十九世纪中叶欧美国家挟其雄厚的军事力量东来,中国为中心的亚洲秩序开始崩溃;虽然越南、朝鲜仍然奉中国为宗主,但如日本知识界则早已有人提出「脱亚论」。(注 1)至十九世纪末,中国对外遭鸦片战争、英法联军入侵、中日甲午战争等挫败,对内经「自强运动」、「戊戍变法」的失败,国民自信心几已尽失,而求新、求变、求改革的速度也愈来愈快。二十世纪初开始,对中国深感不满的知识分子就有一种看法,觉得中国二千年都是封建、腐败,无甚活力,像一滩死水般;或认为二千年中国都被儒家思想所佔据。中国在国民普遍怀有这样的情绪下,以古史辨学者为中心而掀起的疑古思潮遂席捲中国。而十九世纪末,欧美国家也挟其军事力量,打开闭关的朝鲜进行通商。

    日本在福泽谕吉、丸山真男等学者思想的推动下,输入欧洲的科技与思想的速度,可谓居亚洲各国之冠。以中国为中心的亚洲秩序,开始加速解体。 世上有恆久映耀的价值,如智、仁、勇;但这些价值落实在人间,人类总有办法让这些价值褪色。在世代交替之中,人类不断宣称自己在追求真理,又不断用战争和杀戮去毁灭真理;后一代的人不断宣称自己较前一代的人拥有更多的智慧和科技,但人类仍然在大规模破坏生态、毁灭物种,让自身同步走上灭亡。历史上没有永远流行的思想观念,每一个世代的人类,都努力寻求新的(或看似新的)共同信仰和价值,然后将前一个世代的思想观念摧毁。究竟我们的信仰在哪里?

    可能有些人会缅怀中国为亚洲诸国之宗主的年代。人类总是习惯他们所身处的环境,而认定某一种价值观念为天经地义,但历史本来就是不断变动的。当思想价值被历史洪流所冲击,而不得不解体重整时,大多数的人其实只能在身处痛苦、呼唤呐喊之中被动地调整自己的心情;但也有少数的先觉者,勇勐地面对时代的转变,寻找价值的转型。思想史的发展过程其实是极端激烈的。如果到今天仍然有人认为一部中国思想史是封建的历史,或者是陈腐的儒家思想为主的历史,那将是一种非常落后、无知的看法。因为,即使是儒家思想,其中激烈的争论也从来未停止过。而正如前述,二十世纪初以后亚洲以中国为中心的秩序已经崩溃,而亚洲各国已进入一个缺乏共同信仰的时代。

    当前亚洲各国承受全球化力量的冲击,在文化思想上已经难以维持既定的规模,儒家思想在东亚思想的舞台自然趋于澹薄,即使佛教思想也难以维持其出世修行的教义,而只能随顺风俗,与世浮沉。海峡两岸民族主义和住民自决意识形成抗衡之势,亚洲各国仍被欧美的政治意识型态主导。究竟二十一世纪中国的、亚洲的思想主流会是什麽?在这个旧价值观念崩溃、思想秩序面临天崩地解之后的真空的今天,这个问题目前是很难有令人满意的答桉的。

    一、五百年之后我们的子孙将会在他们所撰写的思想史如何描述我们?有什麽思想、观念是值得我们骄傲地留予后人的?这些问题,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人能回答的,因为我们对于思想史上一波又一波的天崩地解没有警觉。我今天的讲题:「思想史上的天崩地解」,指的就是人类思想观念、价值、信仰的不断被冲击,不断地崩溃、支离破碎,而又不断重整的历史事实。我们今天对于思想史上这种持续的现象完全不了解,总觉得古人的思想和我们有什麽关係,心理上我们是漂泊在大海上的孤舟,但我们却又那麽样的自大,觉得我们这个年代的人靠着一些肤浅的民主、人权、平等之类的价值观念,就可以支撑起一切。这真是愚不可及的。

    二、什麽是「天崩地解」?黄梨洲(宗羲,1605-1695)〈留别海昌同学序〉说:奈何今之言心学者,则无事乎读书穷理。言理学者,其所读之书,不过经生之章句;其所穷之理,不过字义之从违,薄文苑为词章,惜儒林于皓首,封己守残,摘索不出一卷之内,其规为措注,与纤儿细士不见短长。天崩地解,落然无与吾事,犹且说同道异,自附于所谓道学者,岂非逃之者愈巧乎? 梨洲所讲的「天崩地解」,指的是满洲人入侵一事。这件事代表了一个文明文化落后的民族,将凌驾于汉人之上,并使汉人的文化文明面临灭亡危机。他认为中国(当时并不包括满、蒙、藏等族)政治伦理有其优良的传统,也就是以「士」为主体的政治架构,所蕴涵的理想性,包括士大夫的自律、权力的制衡、政策的人文关怀等,都将会随着满洲人的统治而销亡。可能大家会想:「那会不会是黄梨洲一种出于汉族本位的私心?」那麽我们看,历史最后证实了梨洲的忧虑是对的,那就是清代政治中以满制汉为主轴的架构以及政策方向,的确使中国政治发展陷入了部族专制、君主专制的漩涡。

    人类是健忘的。一个延绵数百年的传统、一些有理想性的观念,是可以轻易地被一个时代的人完全遗忘。大家看中国大陆当代的知识阶层,除了虚幻的社会主义的理念、和他们获得浅层的西方政治理论外,对于中国优良政治传统的了解,早已忘得一乾二淨。我们在台湾也不遑多让,我们对历史和文化的纵深,知道的也是少得可怜,造成今天我们国家整体的肤浅化。执政党随随便便用意识型态去干扰中学的历史和国文课程,却很少人能一针见血指出他们错误。我们在历史的洪流裡,滚滚而下,随波逐流,最后结果就是完全失去反省和判断是非对错的能力。那不是因为我们健忘,是什麽?如果一代又一代的人类能真的累积经验,知道历史的教训,那我们就不致于像今天这样陷入国家分裂的困境。与梨洲同时的另一位知识分子顾亭林(炎武,1613-1682)在他的钜着《日知录》中,区分了「亡国」和「亡天下」的分别。他指出,「亡国」是一个政权的灭亡。这是不重要的,因为政权的灭亡只关乎掌握那个政权的人;但「亡天下」是亡其道,就是真理、价值观念、是非对错的准则,完全灭亡。

    事实上,价值观念、是非对错的准则,这些涉及真理的抽象思维,对我们生活及生命极为重要的,但却又极度脆弱。我们后面会说到先秦时期的「名家」,所谓诡辩的辩士,其中像公孙龙子讲「白马非马」,目的只是要摧毁人类思维中的名实观念,好让自己得到政治上的利益。当然「摧毁」思想观念和价值不见得容易,但和「重建」比较起来,又的确容易得多。

     在这篇文章中,我将举出思想史上五个范例,扼要地说明思想史上观念崩溃和重整的史实。这五个范例,分别是「儒与反儒」、「有与无」、「法相与空性」,以及两阶段「理欲与群己」的转型。我等于引领大家从礼乐思想的崩溃,到名教秩序的瓦解,再到存有价值的幻灭,再看心性道德架构的解体,最后看看埋首故纸堆的清儒,怎麽样将个人与社群的问题,从古代中国带到当代中国。

     三、「儒」与「反儒」 谈到中国思想,许多人会直觉地认为儒家思想就是中国思想的主流。这是错误的。所谓「独尊儒术」,是汉武帝订定的政策,亦即约在西元前一世纪的事。而且即使是独尊儒术以后,佛教和道教思想在中国也成为主流思潮,并进而影响到朝鲜、日本。佛教和道教思想对中国的绘画、书法、音乐、建筑的影响尤其大,儒家思想在这些方面根本比不上。真正说来,儒家思想在中国的影响力,主要还是在政治制度和伦理生活两方面。

    事实上,儒家学说经孔子(前 551-前 479)奠基于西元前五世纪,未多久即受到全面性的挑战。诸子之中,墨子生卒年稍晚于孔子,相差未及八十年。(注2)其馀诸子,亦几无不针对儒家思想展开批判,即荀子亦针对子思孟子学说严厉批评。章太炎(炳麟,1869-1936)《诸子学要略》说: 惟周、秦诸子,推迹古初,承受师法,各为独立,无援引攀附之事。虽同在一家者,犹且矜己自贵,不相通融。 孔子主张礼乐社会。礼乐是夏商周几经损益,流传下来的传统。孔子在礼崩乐坏的时代,希望以「仁」的思想贯注入礼乐制度中,希望唤醒礼乐的灵魂。

    礼乐的根源,在于人类生于自然的伦理生活。人类有男有女,相配成夫妇,生下小孩,便有了夫妇之义、父子之伦;进而群居共处、教育相长,又有了师生、朋友之伦;再进而研推共治、建立国家,又有了君臣、世卿之伦。因此,礼乐讲到最后,便是人类自然生活的产物。换言之,礼乐的确会崩坏,但礼乐的基础:男女婚配,子孙永继作为人类生命的本质,却不会因为时代的改变而改变。所以孔子说「其或有继周者,虽百世可知」,指的就是礼乐的不变的基础会绵延百世,是可得而知的。(注 3) 礼乐制度的建立,遭遇了四个方面的「反儒」学派的攻击。首先是道家。道家有几个特色。第一、他们多任职「史官」。《史记o老子韩非列传》: 老子者,……周守藏室之史也。

   《史记.张苍传》《索隐》: 老子为周柱下史。 《汉书.艺文志》: 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 古代史官掌管典籍,又参与政治,(注 4)班固《汉书.艺文志》说他们历览成败兴亡祸福之道,因此深知「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的道理。这是很合理的。第二则他们多为隐逸。「隐逸」的传统很深远。如《易经》「乾」卦初九爻辞「潜龙勿用」,后世解《易》者(如《文言传》的作者)就将此爻解为「龙德而隐者也」。

    《诗经.陈风.衡门》也是讲隐士逸民的,所谓「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飢。」讲隐士飢饿的时候,饮水充飢。《论语.微子》篇就纪录6了许多隐士,像楚狂、接舆、荷篠丈人等。(注 5)这些隐士,目睹政治腐败,自己身居要职,不能有所作为,只好和逃离世俗,和政治人物保持距离。对于处在乱世却仍然栖栖楻楻奔走的儒家,颇不以为然。《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庄子.盗跖》虽非庄子所撰,但亦道家作品。其中引盗跖说: 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以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 又批评孔子说: 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 儒家行业多涉政治,而以「佐王」、「致治」为目标。只要稍失理想性,「佐王」即成为求利禄;理想之儒即变成奔竞之辈。

    孔子的伟大,即在于其坚持理想;但孔子的弟子后学,颇不能守,因此受到道家学者的全面攻击。 儒家重仕进、主入世、尚刚健积极,认同当权的统治者;道家多隐逸、主出世、尚阴柔退守,多与统治者採不合作态度。这也是《庄子》书中常常引述许多无名、佚名的隐逸之士的原因。 反儒家的另一派为墨家。墨与儒的区分,正如钱宾四(穆,1895-1990)先生《先秦诸子繫年》所说的,是两种不同的行业的差异。儒者恃其《诗》《书》礼乐、文教言行接受诸侯的豢养,称道先王,与贵族士大夫接近,以士师为职,协助诸侯致治。故儒学就是一种王佐之学。

    墨子出身刑徒工隶,〈非儒〉、〈非乐〉、〈节葬〉、〈非攻〉、〈兼爱〉,认为礼乐生活就是腐败奢糜的生活,因此提倡苦行,栉风沐雨,摩顶放踵,进行反战运动,以利天下。 名家的兴起,亦出于反儒思潮。儒家重名,认为「名」皆指实而非抽象,故有践言、慎言、正名之教。故大凡反儒的思想皆反对名分必然之论。名家议论的兴起,首先反对名实相符,认为「名」与「名」所指涉的实体,毫无关係;更激烈者,则认为「名」与「实」相反,亦无不可。7

    先秦名家,向以惠施和公孙龙子最着名。惠施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哲人,他常常提出一些违反常识的命题,而与庄子辩论: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氾爱万物,天下一体也。 惠施的名学,主旨在于运用逻辑的取巧,将人类透过感官逻辑对于现象界的小大、远近、高低等判断,完全颠倒,藉以破除儒家用感官现象为基础所建立的名教判准。不过惠施的名学可以称之为「善意的名学」。他认为儒家名教,喜欢区分黑白、善恶、美丑,对于人类的意识产生太多不良的束缚,因此要将人类从名教的樊篱中解放出来,能以齐平的眼光看待万物。他的目的是崇高的,很接近庄子,就是「氾爱万物,天下一体」。

    公孙龙子就不同了,他的名学可以称之为「恶意的名学」。他也是要倒转人类对于现象界分类、大小、黑白、形状的认知,这从《公孙龙子》一书所收录文章的命题可以看出:「白马非马」、「坚白离」、「物莫非指,而指非指」。然而我们看不出他有任何高远的理想。刘向《别录》记载了邹衍对公孙龙子的评价,说: 辩者,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乱,抒意通指,明其所谓,使人与知焉,不务相迷也。故胜者不失其所守,不胜者得其所求。若是,故辩可为也。及至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声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 公孙龙子诡辩的最大问题,正在于其目的是「务相迷」,而不是要「使不相乱」。

    法家兴起于晚周,讲求法术势,出发点在巩固君权,以追求政治实效。与孔子强调以德辅政,截然不同;与子思孟子以师儒自居更不同。从孔子到孟子,儒家皆重视道德价值,尤重视这种价值在内心的根源,以及此根源对礼乐制度之主导力。法家主张君主绝对之统御权,即不承认有任何根源于内心的道德价值,故历来批评法家的学者,多认为韩非思想来自荀子「性恶」之教。 法家思想亦是站在儒家思想的对立面。儒家倡「礼」,法家倡「法」。

   《史记.商君列传》: 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 「礼」是经年累月层积起来的制度仪轨,所以特别讲究旧的传统。法家认为儒家8 所遵循的旧的礼仪规范,本身就是对强国利民的一大妨碍。国家兴盛或灭亡,完全看这个国家有没有被礼制所束缚。他又说: 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 「礼」是讲旧传统的,如果遵循「礼」,那就要效法先王;「法」是讲新事功的,如果循「法」,那就要巩固皇权。《群书治要》记载申不害的话: 名者,天地之纲,圣人之符。

    张天地之纲,用圣人之符,则万物之情无所逃之矣。 申不害所讲的「圣人」,指的是当今的君王。凡是对于今王权力有直接或间接干扰的,都必须去除。像「儒」、「侠」一类人都是必须去除的人。韩非子说: 儒者用文乱法,而侠者以武犯禁。 从儒家思想的出现,到反儒家的思想风起云涌,代表的就是一种价值的崩溃。儒家思想特别歌颂美的事物,在这之上提倡美的教育,并且信仰美的价值。《左传》昭二十五年子大叔见赵简子云: 天地之经,而民实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气,用其五行,发为五色,章为五声。淫则昏乱,民失其性。是故为礼以奉之:为六畜、五牲、三牺,以奉五味;为九文、六采、五章,以奉五色;为九歌、八风、七音、六律,以奉五声。 子大叔认为所讲的五行、五味、五色、五声,都被解释为天地自然生成的美的标准。它们和儒家提倡的「一本」、「三仁」、「三达德」、「四端」、「五美」等一样,都是特别提出的一些美的标准,作为教化的准则。这个自西周肇兴(约西元前十世纪)以迄春秋末年(约西元前五世纪),绵延了五百年,被子大叔视为天经地义的优美信念,经历了道、墨、名、法等反儒诸子接踵而至的严厉批判后,一变而成为一套可有可无的价值观念。这岂是当初制礼作乐的周公所能预知的呢?

     四、「有」与「无」 第二个我想举的历史上思想崩解的例子,是东汉末年下迄晋宋的清谈时期的「贵无」思想将「存有」思想崩解掉。

    西汉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儒家思想将价值观念奠基在存有世界的思想,成为近四百年思想的主流。世俗的人从贩夫走卒到士大夫,都在追求物质生活的享受、或有形生命的延续,又或俗世舆论的名誉,将价值观念建立在有形的、物质的世界观之上。这种情况,到了东汉末改变了。因应东汉末战争、动乱的频仍,开始有士大夫提出一个「无」字,用来指出存「有」价值的限制。《列子.天瑞》《注》记何晏〈道论〉说: 有之为有,恃无以生;事而为事,由无以成。夫道之而无语,名之而无名,视之而无形,听之而无声,则道之全焉。故能昭音嚮而出气物,色形神而彰光影;玄以之黑,素以之白,矩以之方,规以之圆。圆方得形而此无形,白黑得名而此无名也。 何晏认为「有」的世界存在许多相反的事物,有黑就有白,有圆就有方。如果我们在纷然万「有」的世界中寻求真理,那就一定会有所偏。接受「黑」的标准的人不会容忍「白」的世界观,同样地,接受「圆」标准的人也不会接受「方」的事物。原来世界上的人争斗不已,是因为只接受一种价值观念、而无法包容另一种相反的观念的缘故。何晏又指出,世界的本质其实不是黑白相争、方圆相斗的的,因为世上有极黑也有极白的事物,有极方也有极圆的事物。

    黑白、方圆在这个世界上同时并存,就证明了真理的根源是在于「无」。只有「无」,才能同时包容世上一切相反的事物。王弼在《老子注》中也进一步诠释「有生于无」一句话,推论到「有」是从「无」产生出来的。也说: 凡有皆始于无。故未形无名之时,则为万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时,则长之育之,亭之毒之,为其母也。 不但「无」可以生「有」,甚至存有界的每一个生命,都依赖了「无」而得到成长。这种「贵无」的理论,虽然广被同时及稍晚的士大夫接受,使「清谈」的话题始终围绕着道家思想的各项命题讨论。「名教」与「自然」的辩论,不但是一种抽象思维的争论,也是政治立场的对抗。曹丕纂汉,拥护曹氏政权的士大夫主要属于「自然」、「贵无」一派的,其中包括以嵇康、阮籍为首的「竹林七贤」;相对上,司马炎纂晋,拥护司马氏政权的士大夫则是属于「名教」、「崇有」的一派的。同时在学说原理上,也有坚持礼法的儒家士大夫为保卫名教,而对「贵无论」展开攻击。

    裴頠《崇有论》说: 夫总溷群本,宗极之道也;方以族异,庶类之品也;形象着分,有生之体10 也;化感错综,理迹之原也。夫品而为族,则所禀者偏;偏无自足,故凭乎外资。 裴頠也同意存有界所有事物都有所「偏」,黑的不能白,方的不能圆;但他认为,就是因为事物各有所偏,恰好证明了万物彼此之间必须互相支援,才能互相满足生存的需要,这就是所谓「偏无自足,故凭乎外资」。不过「崇有论」其实是一种调和的理论。「贵无」反对名教单一标准的礼法规范,因此用「无」这个观念,来提倡接纳异见──也就是「玄以之黑,素以之白」的黑白并存的理论。「崇有论」说「偏无自足」,意思是「无」对「有」的批评,双方对立起来,各有一偏,恰好证明了「贵无论」也有其限制。 但无论赞成「崇有论」的士大夫如何辩护,「贵无论」的确结束了两汉三百多年以儒家名教主流当道的局面,儒家名教的思想观念的权威,又再一次被摧毁。这次「有」、「无」相争,和魏晋南北朝四百年分裂的局面相伴相随。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在战争中死去了,成千上万的人无家可归。观念上的相争、真理的互辩,当然是有意义的事;但谁得到了好处呢?

    五、「法相」与「空性」 第三个我想举的历史上思想崩解的例子,是汉代末年开始影响中国、印度大乘佛学「空性」的思想将「贵无」、「崇有」的思想同时崩解掉。 在「空性」思想传入中国以前,中国主流思想仍属儒、道。属于儒家思想的「崇有论」,肯定人生一切存有的事物都具有伦理上、道德上的意义;属于道家思想的「贵无论」,强调在「无」的前题下尊重自然界物种价值的多元性。但无论是「崇有」抑或「贵无」,其实双方都认同「生存」的正面意义。但大乘佛学就不同了,这种学说思想将人生界一切存在和价值,都否定掉。属于中观学派的经典《大智度论》说: 凡夫人于空法中无明颠倒取相,故生爱等诸烦恼,因烦恼故,起种种业,起种种业故,入种种道,入种种道故,受种种身;受种种身故,受种种苦乐。如蚕出丝无所因,自从己出,而自缠裹,受烧煮苦。圣人清淨智慧力,故分别一切法,本末皆空,欲度众生,故说其着处,所谓五众十二入十八界等。 

     照这段文字的分析,「人」的生存、生活、生命历程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幻化出来的,烦恼、苦乐等等一切现象,都是「法」;诸「法」均有不同的「相」。「法相」是虚幻的,「空性」才是真实。「本末皆空」四个字,将「崇有」和「贵无」都推倒了──根本没有任何需要或值得「崇」、「贵」之物,因为世间一切都是「颠倒取相」,最后这些相、业、身、因、苦都要回归到「空」,即所谓「一切法空」。 不过大乘中观学对于「空性」,还有更深入的讲解。读者看完这些讲解,才能知道中观学理论的深度。《中论》「观四谛品」说: 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 「空」、「假」、「中」是「三谛」。《中论》的意思是,「空性」破除诸法,但「空性」本身亦不可以执着,因为它只是一个「假名」。真正的「空性」不能直接用一个「名」来指称,而必须用否定的方式来呈现。这种方法,佛学称为「遮诠」。

    像《中论》卷一「观田缘品」说: 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 这四句偈即所谓「八不」,是透过四组的两端否定,来呈现出一个「中道」来。印度高僧青目用一段对话,给「八不」做了一个解释,说: 「万物无生,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初穀不生。何以故?离劫初穀今穀不可得,若离劫初穀有今穀者,则应有生,而实不尔,是故不生。」问曰:「若不生则应灭?」答曰:「不灭。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初穀不灭。若灭,今不应有穀而实有穀,是故不灭。」问曰:「若不灭则应常?」答曰:「不常。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万物不常。如穀芽时,种则变坏,是故不常。」问曰:「若不常则应断?」答曰:「不断。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万物不断。如从穀有芽,是故不断;若断,不应相续。」问曰:「若尔者万物是一?」答曰:「不一。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万物不一,如穀不作芽,芽不作穀。若穀作芽,芽作穀者,应是一,而实不尔,是故不一。」问曰:「若不一,则应异?」答曰:「不异。何以故?

    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万物不异。若异者,何故分别穀芽、穀茎、穀叶,不说树芽、树茎、树叶?是故不异。」问曰:「若不异,应有来?」答曰:「无来。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万物不来。如穀子中芽无从来。若来者,芽应从馀处来,如鸟栖树,而实不尔,是故不来。」问曰:「若不来,应有出?」答曰:「不出。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12 见万物不出。若有出,应见芽从穀出,如蛇从穴出,而实不尔,是故不出。」这个意思很简单:如果我们真的了悟世间万法都是因缘而起、因缘而灭,那就是没有任何可以依傍的对象(如圣贤、经典之类),更没有任何可以执着的道理,那麽「佛」所说的真理,也不可能用人类的语言直接描述,它只能存在于抽象的思维。而且,即使是存在于抽象的思维,也不是以正面的方式理解的思维,而只能透过否定的思维感知。这就是大乘经典常讲的「心行路绝,言语道断」:真理不但没法用话来讲,甚至没法用心灵正常推理。

    《大乘玄论》卷一说: 他但以「有」为世谛,「空」为真谛。今明:若「有」、若「空」,皆是世谛;「非有」、「非空」,始明真谛;三者,「空」、「有」为二,「非空」、「非有」为不二,皆是世谛;「非二」、「非不二」,名为真谛。四者,此三种二谛,皆是教门,说此三门,令悟三不,无所依得,始明为理。  世间认知一个「有」,就要立一个「空」为真谛加以破除;立了「空」、「有」以后,更要立「非空」、「非有」进一步破除之。如此下去,虽说「三不」,其实可以推至于无穷尽,总之以「无所依得」为究极。思想史走到这个地步,存有论真是被彻底打垮了,因为不但「存有」是一种幻象,连描述「存有」的工具语言和思维,也是假的。

    六、「理、欲」观念的异化 第四个我想举的历史上思想崩解的例子,是明末思想家将北宋以来理学家建构的理欲、善恶的心性论摧毁掉。 北宋理学主要是因应讲「空性」的佛教而兴起的儒学理论。这个理论的奠基者有好几位,像周敦颐讲「太极」、邵雍讲「先天」、张载讲「太和」、「太虚」。二程则特别提出「天理」。《二程遗书》说: 天理云者,这一个道理,更有甚穷已?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得之者,故大行不加,穷居不损。这上头来更怎生说得存亡加减?是它原无少欠,百理俱备。 天理是至善的、恆古常存的,而不是「心行路绝,言语道断」的「中道」。理学家所提的「理」、「欲」是一对并立的观念,「理」是天理,「欲」是人欲。从理与13  欲的对立,建立一套在人生界什麽事都要区分「善」、「恶」的理论来。《宋元学桉o伊川学桉上》「语录」说: 性无不善,而有不善者,才也。性即是理,理则自尧、舜至于涂人一也。才禀于气,气有清浊,禀其清者为贤,禀其浊者为愚。 又说: 甚矣,欲之害人也。人之为不善,欲诱之也,诱之而弗知,则至于天理灭而不知反。 

    这套理论,一直到明代王阳明(守仁,1472-1528)的「致良知」思想,主要的基础都没不同。阳明还特别强调「良知」只是一个「是非」,只「是非」就可以尽了万事万变。人类是群居的,幸与不幸,除了先天条件的影响,最主要还是要看人与人之间是相互做「是」的事情彼此扶助、还是做「非」的事情彼此陷害,人与人之间存在的是善意还是恶意。理学家用道德的眼光看世界秩序,对于个人(individual)和群体(community)之间的关係,总认为「性善」是人人所共有,将内心的善恶是非扩大到社群之上,人在「公」、「私」两方面的责任都可以一下子同时完成。王守仁在天泉桥证道时,确立了四句教为宗旨,说: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从北宋二程到明中叶王守仁,知善知恶、为善去恶一直是理学家十分重视的议题;用道德准则完成社会责任也一直是理学家的主要信念。但这种情况到了晚明,就起了变化。这可以从三方面讲。

    第一个变化,是不再讲「理」、「欲」的界限。何心隐(梁汝元,1517-1579)〈寡欲〉说: 性而味,性而色,性而声,性而安佚。性也,乘乎其欲者也,而命则为之御焉。是故君子性而性乎命者,乘乎其欲之御于命也,性乃大而不旷。(《何心隐集》) 「天理人欲之辨」原是宋明理学家所共同重视的,而今何心隐说「性也,乘乎其欲者也」,那麽「性善」之「性」的道德心,变成肉体欲望的一个代名词。

    第二个变化,是不再区别儒家和佛教的教义。管东溟(志道、登之,1536-1608)14  说: 乾元无首之旨,与华严性海浑无差别。《易》与天地准,故不期与佛老之祖合而自合。……唐宋以来,儒者不主孔奴释,则崇释卑孔,皆于乾元性海中自起藩篱。故以乾元统天,一桉两破之也。(《明儒学桉.泰州学桉》一)

    清初学者在明亡以后,受到异族入侵的刺激,深感数百年来佛教思想掺杂到儒学之中,竟然产生异族入主中国的惨剧。黄梨洲就曾深叹「儒释之淆乱久矣」。(注6)他在《明儒学桉》中,除了回忆他的老师刘蕺山(宗周,1578-1645)向他讲授儒释异同外,还数十次提到儒释疆界的问题,深入说明儒家思想和佛教思想的不同。

    第三个变化是将个人(individual)和群体(community)之间隔绝起来。像周海门(汝登,1547-1629)曾说: 自心缺陷,世界缺陷;自心满足,世界满足,不干世界事。 照海门的讲法,根本没有客观存在的世界,只有由个人心境投射出来的为了周海门的话,黄梨洲十分不满,批评当时像海门一类的人「天崩地解,落然无与吾事」。 总括以上的三个变化,我们可以观察到北宋以降的理学家所建构的道德世界,竟在十七世纪初片片碎裂。理学家原本突显「理」字以制人类的「欲」,原本要提振儒家思想来与佛教思潮抗衡,原本要将个人的公共世界责任变成个人生命责任的一部分。十七世纪末,这些想法全数落空了。

    七、道德主义的没落和社群意识的兴起 第五个我想举的历史上思想崩解的例子,是清代(17 世纪中至 20 世纪初)思想家将宋明理学以道德形上论为主的世界秩序摧毁掉,全面以社群意识来替代。 如前所述,宋明理学高举心性道德的大旗,希望在人间建立一个符合「天理」的道德世界秩序;却料不到被晚明的理学后继者,藉着模煳理欲概念、溷同儒释疆界等方法,将这个世界秩序片片拆毁。经过明末思潮的转变,那些自以为是的15 理学末流和血腥腐败的明朝政权,两个尸首绑在一起,沉没在历史的波涛之中。清初士大夫竟因此对于宋明理学建立的世界秩序完全失去了信任。他们目睹北宋士大夫讲理学,结果被金人所灭亡;南宋士大夫也讲理学,结果被蒙古人灭亡;明朝士大夫讲理学,最后被满洲人灭亡。历史经验告诉他们:理学是一门会导致亡国的学问。他们也认为:「道德」应该是实实在在能建立社会秩序、引导社群行为的学问,而不是一种躲在个人的心灵世界,做静坐、慎独的工夫来体验天理的学问。

    读书人不应该关起门来鼓吹「天理」,批判「人欲」,而应该走入人群,正视群众生存、生活之「欲」的正当性。换言之,「欲」字既不应该被视为负面的东西,也不应该被用来与「性」字结合一起,将人类放纵的行为合理化。 其次,谈到个人与群体之间时,应该拿掉虚而无用的道德观念,不应该动辄用天理、理义一类的大话来教训人,而应该研究清楚社群的複杂结构与问题。清代学者很重视「经学」的「经」字。「经」字有两个意义:一指「经书」,清代知识分子喜欢讲经书之中的政治、制度、伦理习惯等;另一指「经世」,清代知识分子编了十几部《经世文编》,收录了几千篇讲政治、军事、教育、经济、水利等问题的论文。全谢山(祖望,1705-1755)〈甬上证人书院记〉叙述黄梨洲的学问,说: 先生始谓学必原本于经术,而后不为蹈虚;必证明于史籍,而后足以应务。元元本本,可据可依。前此讲堂锢疾,为之一变。

    万季野(斯同,1638-1702)在〈与从子贞一书〉中也说: 夫吾之所谓经世者,非因时补救,如今所谓『经济』云尔也。将尽取古今经国之大猷,而一一详究其始末,斟酌其确当,定为一代之规模,使今日坐而言者,他日可以作而行耳。 万季野所讲的「经世」,希望能看尽古今制度的改变,从中研究出一套最好的制度来。当然季野当时是个充满理想、却尚未成熟的年轻人,这也是一个不大可能实现的理想,因为历史在往前走,有太多新的客观条件产生。即使一个人真的看尽二千多年历史制度的演变,也不一定就能研究出一套「最好」的制度。但他讲这番话的出发点,是对于「生民之憔悴」感同身受。这真是一个伟大的理想啊!其实清代许多知识分子都有类似的话。

    十八世纪着名的考据学家兼哲学家戴东原(震,1723-1777)《孟子字义疏证》就说: 天下必无舍生养之道而得存者,凡事为皆有于欲,无欲则无为矣;有欲而16 后有为,有为而归于至当不可易之谓理;无欲无为又焉有理。……圣人务在有欲有为之咸得理。是故君子亦无私而已矣,不贵无欲。 戴东原在《疏证》一书中严厉地批判了程颐和朱熹的思想,主要是因为他认为,知识分子应该在社群、人事上探求天理,而不应该将「天理」当作一个真实存在的偶像崇拜。 清儒的社群意识,到了清末亦即十九世纪末,被严几道(复,1853-1921)大大发扬了一番。严氏〈译《群学肄言》序〉说: 群学何?用科学之律令,察民群之变端,以明既往、测方来也。……斯宾塞尔(Herbert Spencer,1820-1903)者,英之耆宿也。殚年力于天演之奥窔,而大阐其理于民群。 严氏强调「民群」,又提倡「群学」,那就是认为学问的目的是要利用科学来造福人群。他引进西方「自由」(liberty)的观念,但他不用「自由」一词,而称之为「群己权界」。他在〈译《群己权界论》自序〉中说: 十稔之间,吾国考西政者日益众,于是自繇之说,常闻于士大夫。顾竺旧者既惊怖其言,目为洪水勐兽之邪说;喜新者又恣肆泛滥,荡然不得其义之所归。以二者之皆讥,则取旧译英人穆勒氏(John Stuart Mill,1806-1872)书,颜曰:《群己权界论》。畀手民印板以行于世。

    夫自繇之说多矣,非穆勒是篇所能尽也。虽然,学者必明乎己与群之权界,而后自繇之说乃可用耳。是为序。 原来他认为「自由」(或作「自繇」)这个观念,讲的主要还是「社群」和「个人」之间的权利界限。自严几道的着作发挥了大影响,中国迈入了二十世纪,而从事社会改革、社会运动的知识分子也愈来愈多。寻源溯流,我们应该给清儒和严几道多些肯定与掌声才对。

    八、当代中国 从思想史的角度看,我们必须承认,主导着中国政治社会伦理结构的经学世界,在二十世纪初开始,在疑古思潮、民主科学、全盘西化等浪潮的冲击下,已经逐步瓦解。经学裡面有许多观念,必须依附着现实的政治制度、人类的生活习17 惯、科技文明的内容,才能被人们所接受和了解。而二十世纪初开始,「家天下」式的君主制度崩解了,封建伦理的家庭结构也式微了,工商业的兴盛,让「个人」(individual)从群体伦理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教育制度也改为以现代的学校取代科举制度。人们不但不需要再读经书来谋取官职,经书所纪录的各种社会制度和习惯也离现代人的生活愈来愈远。儒学的历史发展,泰半是依靠「经学」的兴盛来支撑的。

    一旦经学式微,儒学也无法以之为基础。就思想史的发展看,二十世纪儒学,转向三个方面继续存在:第一、古代历史制度的部分由古史研究者进行研究;第二、抽象观念的部分由新儒家学者和哲学工作者进行研究;第三、文化精神的部分由一般学术文化工作者进行整理和宣扬。 中国的道家思想在二十世纪也同样受到冲击,而有了新的面貌。道家思想作为一种广泛流行于民间、与基层人民生活相结合的文化思想,经由科学思想的贯注,蜕去了一部分神祕迷信的内容,但仍有相当多的部分,影响着基层人民的生活。虽然经历了诸如文化大革命、科学主义之类反宗教浪潮的冲击,多神祗的崇拜,道教的种种仪式,仍然普遍存在于海峡两岸。各种道教的学会以学术文化团体的形态继续发展。至于佛教思想,除了与道教思想一样,在人民生活内容中(如丧礼、祭仪)存在深刻影响之外,二十世纪佛教发展也发生大转化。

    首先是资讯技术的发展促使宗派发展不再侷限于地域,佛教团体也更多地朝向学术领域和社会服务领域发展。密宗对中国影响转小,反而在西方世界得到更多的信徒。佛教在「全球化」方面是成功的。但佛教原理的研究,似仍以学院裡面的研究者为能深入。也就是说,佛教原理的研究和佛教思想的传播,是分道扬镳的。 综合而言,过去由儒、释、道三条主流汇聚而成的中国思想大河,仍然继续向前流动,但在二十世纪大时代步伐愈来愈快的压力之下,三教不得不专注于自身内在的转化,而鲜少能提出新的问题意识,去回应二十世纪人类心灵空虚的大问题。三教之间彼此的互动也不大。现代中国思想,似乎失去了共同的信仰基础和价值基础。人们急于在现实生活中作调整:国家要现代化,企业要全球化,经济生活要更好,科学主义将人类心灵的目光限缩在具体数据和媒体资讯之上。「生命的本质是什麽」这个问题,变成是非常次要。这恐怕是作为现代人的我们,最需要思考的大问题。

 

注释

1. 即鼓吹日本建立脱离亚洲意识的言论。代表人物为福泽谕吉(1835-1901),于 1885 年 3 月 16 日的《时事新报》上发表〈脱亚论〉,其中论及:「我日本国土地处亚细亚之东陲,其国民精神既脱亚细亚之固陋,而移向西洋文明。然不幸有邻国,一曰支那,一曰朝鲜。……此二国者,不知改进之道,其恋古风旧俗,千百年无异。在此文明日进之活舞台,论教育则云儒教主义,论教旨则曰仁义礼智,由一至于十,仅以虚饰为其事。其于实际,则不唯无事真理原则,且极不廉耻,傲然而不自省。以吾辈视此二国,在今文明东渐之风潮中,此非维护独立之道。若不思改革,于今不出数年,必亡其国,其国土必为世界文明诸国分割无疑。」

2. 钱穆先生《先秦诸子繫年》定墨子生卒年为前 480-前 390;梁启超《墨子学桉》定墨子生年为前 468-前 459,卒年为前 390-前 382;冯友兰《中国思想史新编》定为约前 475-前 396。 3. 当然,今天同性恋结婚甚多,同性相恋则无子孙绵延的可能;人类可以複製生命,则人亦可以不需要夫妇父子而有生命。文明发展至此,则又不是孔子之所能知了。 4. 像西周着名的史佚即为一例。《春秋》成公四年《左传》杜《注》:「史佚,周文王大史。」又僖十五年杜《注》:「史佚,周武王时大史,名佚。」又《大戴礼记o保傅》记史佚与周公、太公、召公合称「四圣」。《左传》记载许多春秋时人称引史佚的许多关于政治和人生的格言。 5. 孔子本人虽不是隐士,但他说「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就重现了〈衡门〉「泌之洋洋,可以乐飢」的情味,显然孔子是很欣赏隐逸的。 6. 氏着〈张仁菴古本大学说序〉,收入《黄宗羲全集》第十册,页 39。

   

问题讨论:

中国思想史在激变之中,有没有存在着某种不变的律则? 
中国思想史的演变,是否可以用儒家的「有」、道家的「无」和佛教的「空」等三个观念切入解释?
十九世纪末以来,中国面临何种转型的压力,思想界又如何因应? 
二十世纪以来,许多原属于中国的特殊的问题,都转化为亚洲的和全球的问题。研究思想的学者,应提出何种新思想以因应?

 

参考书目:

1.  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台北:学生书局,1983 年。

2.  冯友兰:《中国思想史新编》,台北:蓝灯文化,1989 年。

3.  陈荣捷编:《中国哲学文献选编》,台北:巨流图书公司,1993 年。

4.  钱  穆:《先秦诸子繫年》,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6 年。

5.  王叔岷:《先秦道法思想讲稿》,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1992年。

6.  许杭生:《魏晋玄学史》,西安:陝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 年。

7.  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年。

8.  吕  澂:《中国佛学源流略讲》,北京:中华书局,1979 年。

9.  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北京:中华书局,1983 年。

10. 吴汝钧:《龙树中论的哲学解读》,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7 年。

11. 钱  穆:《宋明理学概述》,台北:学生书局,1977 年。

 12. 牟宗三:《从陆象山到刘蕺山》,台北:学生书局,1979 年。

13.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台北:里仁书局,1995 年。

14. 张  灏:《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台北:联经出版社,2000 年。

15. 郑吉雄:〈乾嘉学者经典诠释的历史背景与观念〉,《台大中文学报》第 1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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