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外汇业务:袁世凯家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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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公子正途

 

 

1.  上马杀贼,还是下马读书?

   

袁世凯的幼年时代,有这么两件事值得一提。

他出生之时,二爷袁甲三在剿捻前线打了个大胜仗,取名世凯,有凯旋而归之意,不仅寓意祝福,希望捷报频传,也寄托了曾祖母郭老太太对儿子的一片思念之情。

相传袁世凯幼时胆识过人。据《容庵弟子记》载,5岁那年,袁寨遭遇捻军袭击,全寨男丁全都登上城墙御敌,袁世凯趁乱溜到哨楼,像看戏一样观看战争全景,面无惧色,让人赞叹不已。

在袁世凯成长的道路上,袁保庆是第一个对他发生重大影响的人。

5岁多时,袁世凯被过继给袁保庆为子。袁保庆以知府身份发往山东补用,携带家眷到济南上任。为了管束好这个宝贝儿子,袁保庆特意聘请了一位颇有名望的举人担任启蒙老师。这个人叫王志清,是个熟读经书不识麦稗的老夫子,授课全无趣味,让人昏昏欲睡。对于刚从偏僻乡村来到繁华都市的袁世凯来说,这种“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的迂腐先生实在不对脾胃,加上嗣母牛氏的溺爱,更不把王志清放在眼里。袁世凯想到的戏弄老师的办法带有浓烈的乡野气息:夜黑时分,捉了无数只萤火虫放进玻璃瓶里,埋伏在王志清下馆必经的路上,等老夫子走近,憋着嗓子弄出几声怪叫,吓得王志清魂飞魄散。搞清楚是学生的恶作剧后,王志清愤然辞馆,再也不愿意教这个刁顽的孩童了。

袁世凯小时候不爱读书,是个事实。告别袁寨来到济南,周围喧闹的一切都让这个孩子感到新奇,斗鸡、滚铁环、玩蟋蟀……这些以前从没接触过的游戏,魔法似的吸引着他,使他犹如掉进了一个疯狂任性的旋涡。嗣母牛夫人对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儿子宠爱有加,更是助长了他的玩兴。稍大一点以后,又结识了一帮浪荡少年,整天混在一起斗殴掐架。这个时期的袁世凯迷上了骑马、拳术和摔跤,幻想中的英雄偶像是水浒兄弟,一套拳脚闯天下,替天行道,惬意人生。过了几年,嗣父袁保庆调任江南盐巡道,迁居南京,一个更让人眼花缭乱的花花世界,马上成了袁世凯粉墨登场演出的舞台,纵马清凉山,练拳雨花台,荡桨秦淮边,年纪轻轻也玩起了偷食禁果的出格游戏,成天出入于怡红院、销金楼,学着大人模样吆喝起了幺二长三,沉醉于纸醉金迷的绮丽梦乡。后世人们的传说中,袁世凯俨然成了一个纨绔子弟的形象,其原因也与他在济南、南京两地的孟浪生活有关。

嗣父袁保庆去世以后,三叔袁保恒看到袁世凯无人管束得住,出于栽培袁家子弟的考虑,作出了一个决定:让袁世凯进京读书。

说到读书,四叔袁保龄对他有个评价:“资分不高而浮动非常”。这句评语背后透露的信息是,几个叔父对袁世凯这个侄子摸得相当透彻,他们要对症下药,对侄子实行严格的家庭教育。有能力的长辈资助子侄读书,往往采取的是设立私家学堂,聘请贤能的办法,袁保恒又格外加了一条:吩咐袁保龄亲自监督,促其成材。为了抓好袁世凯的学业,袁保恒、袁保龄这两个叔叔煞费苦心,聘请了三个家庭教师,一个是讲解诗词歌赋的周文溥,一个是教习书法的张星炳,另一个是传授八股制艺的谢廷萱,并特意把他的书桌安排在几个老师的书案旁边,以管束其“嚣浮之气”,每天清晨鸡一叫就起床晨读,晚上10点钟熄灯就寝,隔三差五进行检查,等等。这是他一生中读书最为用功的几年。袁世凯的学问底子,与这一时期的勤勉读书关系甚大。经过严格调教和痛苦磨砺,袁世凯对读书的兴趣比以前浓厚了,人生志向也高远了许多。

光绪二年(1876),17岁的袁世凯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

从牢笼般的考棚里走出来,袁世凯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初试锋芒,自我感觉还不错,据史料记载,袁世凯的这次科举考试成绩骄人,名列陈州府前十名。(据刘成禺:《世载堂杂记》),但是一个意外,袁世凯却落榜了。

这是一个对袁世凯影响深远的事件:湖南长沙人瞿鸿(礻几)考中进士之后,外放河南学政,这是个临时性的职务,官衔不大,权力不小,旧时官宦富家子弟以考取功名为正途,自然要格外巴结主考官,因此当一回学政就成为让人艳羡的发财机会,“一任学政官,十年花不完”,可见权力寻租的无穷魅力。瞿鸿(礻几)在山东督考期间,充分享受到了宾至如归的待遇,地方官像供奉祖宗似的招待。到了陈州,偏偏遇到了个知府吴重憙,这是个广东人,出身望族,又在官场上混了多年,压根没把当时才是个六品编修的瞿学政放在眼里。他向手下交待,降低瞿学政的接待规格,不仅如此,还发文件通知属下各县一律按小棚规格接待。瞿鸿(礻几)无端受到这种侮辱,心头的忌恨不言而喻,以至于迁怒到吴重憙管辖下陈州的考生身上。过了几年,瞿鸿(礻几)再放河南学政,终于寻到了报复的机会,凡陈州生员一律不取。刚巧袁世凯是这一年参加的科举考试,尽管他成绩优良,瞿、吴二人在官场上玩的那一把火,还是殃及了这一条“鱼”。

这个典故中出现的两个人物,后来都与袁世凯的生活有过关系。晚清政坛上有场著名的政治风波,史称“丁未政潮”,瞿鸿(礻几)和袁世凯分别是双方阵营的主角,也不知道其中夹带了多少当年恩怨的痕迹?

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再说袁世凯初考科举失利之后,隔了三年,又考了一场,然而第二次的失利使袁世凯对考科举取功名之路彻底绝望了,一气之下他烧毁了过去的全部诗文,发誓不再参加科举考试。以至于多年以后,他当了民国大总统,提到读书人嘴里还是十分尊敬,挂在嘴边的经常有句口头禅:“这比做文章容易多了。”清朝晚期,袁世凯与张之洞联手出击,奏请朝廷停止科举考试,推广新式学堂,被清廷采纳,从而使延续千年的科举制度在中国终结,晚年忆及往事时,袁世凯始终认为这是他一生中得意的一笔。

 

 

袁世凯曾经有一段在陈州安居逗留的历史。

袁氏大家族分家以后,袁世凯自立门户,成了一家之主,娶妻于氏,生了长子袁克定。这座大宅院原是祖父袁甲三生前购买的,袁甲三忙于剿捻,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大宅院一直没派上什么用场,还得托人帮忙照看,实际上是一幢闲置资产。这份家产分到了袁世凯名下,他便动了搬出项城袁寨的念头,随家迁居的还有嗣母牛夫人,以及嗣父留下的几个姨太太。

在陈州,袁世凯过了几年诗酒文人的生活。小时候跟随嗣父袁保庆在济南、南京过的那几年好日子,养成了他行侠仗义的性情。没过多久,袁世凯身边就聚集了一批文人雅士。诗词歌赋,曲觞流杯,高雅和情趣是需要经济基础做后盾的,袁世凯确有不同凡响之处,即使与那些自命清高的小知识分子们相处,也能一跃而成领袖。不久,由他出资创办了两个文社,一名丽泽山房,一名勿欺山房,并主动承诺承担文社所需的一切费用。从此,陈州的骚人墨客定期到这里聚会,吟诗作画,谈天说地。

2.人情练达即财富

 

在袁世凯后来的政治生涯中,就有他当年在陈州结交的那批文人朋友的影子。其中有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吴重憙,一个是徐世昌。

当时,吴重憙是陈州知府,地方父母官,又是袁世凯的“受知师”(科举考试中对自己主考官的尊称),由于这重特殊关系,袁世凯对他很尊敬。前边说过,吴重憙得罪了朝廷派来的学政瞿鸿(礻几),袁世凯无辜遭殃,吴重憙心里隐隐还有一丝对袁世凯的歉意。因此陈州府的文社聚会,吴重憙经常光顾,兴趣来了也一起吟诗联句。知府是一个地方的最高长官,居然拨冗参加闲云野鹤般的聚会,对于文社主持人来说,也是一种荣耀,袁世凯对此始终心怀感激。

后来袁世凯官场得意,出掌北洋,成为朝廷要员,没有忘记当年的“受知师”,让其担任直隶布政使。在袁世凯回乡葬母期间,吴重憙还代理了40天的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此后他一直是袁世凯北洋系列中的重要一员。吴重憙早年仕途蹉跎,在陈州十年未得升迁,在袁世凯的眷顾下,官场亮起了一路绿灯,升迁甚速。光绪二十八年(1902),袁世凯在电报、铁路收归官办的旗号下,乘盛宣怀丁忧守制之机,挤掉了其电报局督办职务,袁世凯向清廷推荐的住沪会办电政大臣,就是吴重憙。

在袁世凯的提携下,吴重憙先后担任过江西巡抚、邮传部侍郎、河南巡抚等职,直到清帝逊位,吴始解职,寓居于天津。即使退出了官场,袁世凯仍以公府顾问名义,每月发给他八百元补助金,由此可见二人交情之深。

袁世凯在陈州结交的另一个文人朋友是徐世昌。这个人出身于河南辉县,祖父、曾祖父都是天津盐商,家境宽余,到他父亲这一代开始败落。徐世昌7岁那年,父亲病故,寡母隐忍持家,对儿子管教甚严。徐世昌也懂事早熟,不到20岁就出外谋生,在洛阳、安阳、扶沟、淮宁等县衙充任文案,后为陈州官宦人家李觐候看中,聘为家庭塾师。在袁世凯创办的文社中,徐世昌是一名热心的成员。

青年时期是他一生中最为穷困潦倒的日子,满腹经纶,一脸穷酸相,袁世凯慧眼识金,不仅不嫌弃,还和他义结金兰,两人经常在一起秉烛夜谈,打得火热。有一天,徐世昌吞吞吐吐说出了他的心事:意欲进京赴考,无奈阮囊羞涩,难以启程。袁世凯一听大笑:徐兄为何不早说?这有什么难的,金钱事小,前途事大。于是慷慨解囊,资助一笔资金,以壮行色。

这是一笔使袁世凯终生受益的投资。光绪十二年(1886),徐世昌考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在后来的岁月里,这名京官成了袁世凯深入官场的重要内线;再后来,随着袁世凯政治地位的上升,徐世昌又成了他在仕途上的得力助手。

从袁世凯早年处理他与文友吴重憙、徐世昌的关系上看,此人虽然年纪轻轻,已是人情练达。

官场规则众所周知,一靠关系二靠钱,没有这两件金钢钻,别揽那个瓷器活。而袁世凯恰恰对这两样甚为精通,不是刻意求之,而是性格使然,幼年时的家庭教养和成长环境使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洞察世事,许多事情做起来只需率性而为,便能水到渠成。

 

 

这么说来,嗣父袁保庆当年的努力总算有回报了。

同治九年(1870),袁保庆调江苏补用,署理盐法道。这是个让人艳羡的肥差,袁保庆能升迁到这个位置,与他的好友马新贻有关。

马新贻是回族人,出生于山东菏泽的一个官宦世家,道光年间与李鸿章是同榜进士。担任合肥知县时,曾随钦差大臣袁甲三剿捻,在此期间,袁保庆得以相识,进而相知,两人结为至交。官场上有同榜李鸿章做奥援,马新贻升迁迅速,没有几年便当上了两江总督。袁保庆署理盐法道,就得力于他的推荐。

南京历来是精英荟萃之地,进入近代以来,江浙一带士绅得沿海地区开放风气之先,吐故纳新,更是加速了该地经济和文化的发展。袁保庆携家带口来到这个金粉旧都,自然免不了踌躇满志。同时,他还有意识地加强对儿子的培养,多次带袁世凯参加官场上的逢迎酬酢,社交往来。闲暇之余,袁保庆还写了一本书,名为《自刈琐言》,将他十几年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心得感悟归纳总结,其中全是为官之道的经验谈。后来有人说袁世凯善于演戏,看看袁保庆书中这段话,就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人言官场如戏场,然善于做戏者,于忠孝节义之事能做得情景毕见,使闻者动心,睹者流涕。官场若无此好角色,无此好做工,岂不为伶人所笑乎?”

官场的耳濡目染以及嗣父的耳提面命,对于幼年袁世凯的影响不可低估。在他成人后的几十年政坛生涯中,翻云覆雨,纵横捭阖,像一头潜伏在深海中的巨鲸,无论沉下还是浮起,都会卷起一排排滔天巨浪。

袁保庆在南京做官那几年,日进斗金,大富大贵,一贯性格古板严谨、尊崇程朱理学的他,也有在冷板凳上坐不住的时候,偶尔跟随其他官宦去逛逛妓馆,吃吃花酒。有个姓金的姨太太,就是在他南京期间续纳的。谁知此妇娶进门后,碰翻了元配牛夫人的醋罐子,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闹得不可开交,袁保庆紧皱眉头,如坐针毡。

这道谁也插不上手的难题,却被袁世凯轻松化解了,以嗣子身份夹在中间,竟然能巧妙地加以调和转圜,使这场两个女人的战争化解终结,确实需要有点处理人际关系的本事。看着夫人和姨太太放下争斗围着袁世凯笑眯眯的场面,袁保庆像吃下了一块蜜饯,他在心里说:儿子的“小考”又过关了。

类似的“小考”袁世凯经常遇到,而且每次成绩都很不错。

袁世凯轶事中的一则故事很能说明问题,其中牵涉到一桩扑朔迷离的疑案——两江总督马新贻遇刺案。刺杀马新贻的凶手叫张汶祥,原是太平军将领,交战中活捉过马新贻,蒙不杀之恩,二人交好。后来太平军战败,张汶祥又被马新贻擒获,自然也不能杀,不仅不杀,两人还歃血为盟,拜成兄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在马新贻乘轿去检阅士兵的途中,有人持一把匕首刺来,马新贻断骨穿心,当场毙命。行刺后,凶手立在桥上,并不逃跑,众人睁眼看时,却是马总督结拜的兄弟张汶祥。

案子发生后众说纷纭。有人说张汶祥是为失败的太平军复仇,有人说此案与湘军有关,也有人说是因为一桩桃色事件——马总督抢占人妻,张义士打抱不平。朝廷对这件命案十分重视,命大臣张之万主持审理工作,袁保庆充承审员。在审案中,张汶祥一味闪烁,刁狡异常,没有确供,袁保庆是马新贻的好友,主张以大刑伺候,逼张汶祥开口,但是主审官张之万担心重刑之下凶犯毙命了不好向朝廷交待,力主不可。定案后,袁保庆不肯在审理书上签字,并当场放言:此案不审理清楚,则弃官归田。

这件事在袁保庆心头萦绕,久久难以排遣。一日,袁世凯、袁世敦、袁世廉等几兄弟聚于一室,袁保庆提及此事,顺便出了个题目,命子侄们各抒己见,谈谈自己的看法。袁家几兄弟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唯独袁世凯侃侃而谈,应对如流,认为嗣父袁保庆坚持不签字的气节固然可佳,但是使气说出辞官归甲之类的话,不是一个在官场上历练多年的人应该说的,即使弄丢了官帽子,也于事无补。

袁世凯的话让袁保庆大出望外,多年的培养教育终于有了成效,儿子袁世凯心智已开,他在“人情练达”这一关上初步成熟了,需要去经更多的风雨,见更大的世面。

3. 迷茫中掉进了温柔乡

 

袁世凯两次参加科举都铩羽而归,精神上有种挫败感。他烧了以前的全部文稿,不再梦想从青灯黄卷中博取功名。通过捐纳,得了个中书科中书的虚衔,诗酒酬酢,歌舞相伴,在陈州过了几年悠闲的神仙日子。

他的正室妻子于氏是河南沈丘一个土财主于鳌的女儿,有几个钱却没什么文化,也没有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和袁世凯缺少共同语言。于氏生下长子袁克定以后,夫妻间的关系有所改善,接着发生的两件事,使他们的感情再一次濒临破裂的边缘。

第一件事是因为文化差异。有一天,袁世凯看见于氏喜欢系一条红色绣花的缎子裤带,笑着开玩笑说:“看你的打扮就像个马班子。”这句话惹恼了于氏,发火顶撞说:“俺不是马班子,俺是有佬佬家!”现在的读者看这两句话,只会感到有种冷幽默,可是在当时的袁氏夫妻看来,却是比天还要大的事。“马班子”是方言土语,意指四处漂泊的妓女,于氏回答她有佬佬家,意思是她有娘家,是明媒正娶抬进袁家门的。不料于氏这句话使老公火冒三丈,原来袁世凯生母正是“没有佬佬家”的小妾出身,老婆当场揭短,无异于在他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从此以后,他们的感情更加淡漠了。

袁世凯在陈州的几年,坐吃山空,分得的家产眼看挥霍殆尽,遂决意北上,去京城谋一个差使。为筹措进京的川资,他到处找亲友借钱,还是不够,只好厚着脸皮找老婆,叫她去娘家想想办法。谁知老婆的几个兄弟听了消息不仅不借钱,反倒将袁世凯狠狠臭骂一顿,骂他是让老婆倒贴的窝囊废,还说了特别难听的话:“没本事就在家里呆着!”这让袁世凯感到自己倒霉极了。所谓倒霉就是自尊心受伤,犹如当头一棒,十分丢脸。多年以后他发迹了,老婆有个兄弟进京找袁姑爷想谋份差事,袁世凯招待小舅子好吃好喝几天,什么差事也没给他安排,临走时还送了一句话:“没本事就在家里呆着!”一报还一报,在这类家庭矛盾上,袁世凯从来都是个记恨心强烈的人。严格意义上说,这第二件事也怪不着于夫人,但是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夫妻冷战之后,袁世凯还是把怨恨迁怒到了于氏身上。

 

 

袁世凯在给老婆的一封家书中写道:进京后正巧逢上三叔袁保恒往热河公干,虽有婶母殷勤招待,仍不免心情郁闷,又遇到天公不作美,连日阴雨,独坐书斋,一颗发愁的心几乎要被屋檐下的雨水滴碎了。四日后天气放晴,遂往琉璃厂散步溜达,途中遇见一人,亲热地同他打招呼,袁世凯感到奇怪,他与那人素昧平生,“不觉视其面而作呆想”。那人解释说,他姓倪,昔日曾做过袁保庆的幕客,见过少年时的袁世凯。袁世凯摸摸后脑勺,似乎恍然大悟。倪某邀请他上酒楼,要为刚到京城的他接风洗尘。

两只酒杯一碰,袁世凯满腹心事活络了。此次进京的目的之一是报捐功名,急欲寻一政界人士询问京中纳粟之例,于是开口就问倪官人如今在哪里高就。倪公谦虚地回答说,他在吏部跑腿。袁世凯想,吏部乃执掌权衡者,必然详悉卖官鬻爵的情况,当即向他详细咨询。倪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袁世凯一听,全属官场经验之谈,于是乘着酒兴,将报捐功名的想法合盘托出,并与之相商,该捐何职为目前最佳捷径。

倪某沉吟片刻说:根据足下情况,应当报捐实缺小京官最实惠。足下既有叔父(袁保恒)在京供职,不妨暂时投靠,遇到好机会再谋外放,事半而功倍。说着将声音一顿,低压嗓门继续说,足下如想纳捐,倪某愿助一臂之力,安徽最近就有个机会,因为赈灾,要优惠供应一批官帽子,银两只需要原来的六成,正好家母舅在安徽做官,可以托他帮这个忙,唯一的遗憾是得破费手续费三百,因为赈灾捐例已于上月停止,如今欲填以前的时间,得给具体经办人打点。

袁世凯一听冲口说道:“哪有什么问题!”

两人当场约定,第二天下午先将手续费送去,再谈交易。次日,袁世凯雇车前往羊肉胡同,迎面果然看见倪公馆的招牌,投刺(递名片)而入,倪某欣然领他入室就坐,告知已经获得母舅许可,援皖赈例报捐工部营缮司主政,共需银一千五百两。袁世凯递上带来的三百两银子,倪某略作犹豫,吞吞吐吐说道:“我也是托人帮忙,对方要求一次收足捐银。”袁世凯恳求再三,倪某改口答应先预收一半,余款等拿到捐照后再一并缴纳。袁世凯回到寓所,取银三百,交到了倪某手中,约定后天来取捐照,同时缴纳剩余的银子。

哪知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三天后袁世凯依约前往羊肉胡同,倪公馆的招牌已经摘除,房中家具物品荡然一空。急忙找到房东一问,却被告知,姓倪的房客昨天早晨挈带行李搬走了。再问房东,那位房客是否在吏部供职?房东一脸茫然,想了一会才告诉他:“不会吧,我听说那人是个古董贩子。”

过了几天,袁保恒从热河公干回到京城,袁世凯吃了哑巴亏,也不敢对三叔说。

袁保恒问他可曾遇见徐世昌,袁世凯答不知地址,无从投谒。袁保恒说,往翰林院探访,应该有人知道。袁世凯雇了辆马车直奔翰林院,果然找到了徐世昌。两人从陈州一别至今,见面后有无数话。袁世凯说了他被骗的经过,徐世昌笑着责怪他说,京城既有令叔,又有老友,捐纳何至于如此之急迫?损失六百金,尚属不幸中之万幸,倘若以一千五百金换张假官照,更是麻烦事情。

徐世昌在京城翰林院生活了几年,官场关系网已初步建立,他说有个同年挚友叫张佩纶,很为当朝大臣李鸿章赏识,收做了东床快婿,不妨走张的门路,进入直隶总督的幕府中谋碗饭吃。袁世凯一听求之不得,心中暗想,刚受一次骗,马上就撞上大运,真所谓“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兴冲冲乘车赶到天津参谒李鸿章,延见后略问数语,李鸿章便举起了手中的茶杯。这个官场规矩袁世凯很熟悉,是通知下人送客的意思,不免意兴悻悻,壮志全无。徒步走回旅馆,借杯中物浇胸中块垒,正独自喝酒,忽闻张佩纶来答拜,二人坐下寒暄几句,袁世凯即以参谒时的冷淡情景相告。张佩纶一听,哈哈大笑,说道:“兄弟误会了,家岳接见来宾,器重其人者不作敷设语。近日北洋事务繁多,家岳正当用人之际,如果不信,三天内必见委札。”袁世凯将信将疑,结果第二天,李鸿章的聘书就到了,委请袁世凯佐理文案,职位是机要科二等文牍员。

官场中充满了矛盾和斗争。袁世凯没干多久,被提升为一等文牍员,本想攀着这根绳索青云直上,然而他的升迁挡了别人的仕途,幕府中的同僚因嫉生恨,事事掣肘,以至于群起而攻之。有人当着他的面说:督署幕僚都是翰林进士,从未见过以生员而厕身其间者,不知老弟走了什么门路?袁世凯满脸通红,猛地想起三叔袁保恒的教诲:“不觅得一榜出身,不可进入政界。”悔意顿生。

仕途上的相互攻讦经常不择手段,目的是把对方搞臭搞垮,要把一个人搞臭搞垮的不二法宝是桃色新闻。正巧前几天来了个朋友,是以前南京城风月圈中的故交,袁世凯招饮妓寮,重温昔日之绮丽春梦。这一情报被人侦探到了,成了炮轰袁世凯的重磅炮弹。张佩纶本是清流出身,眼睛里容不得半粒沙子,听到这个桃色传闻,将袁世凯狠狠训斥了一顿。

灰头土脸的袁世凯,担心若再恋栈,后来之构陷将较今日更甚,名誉毁尽,以后反而不好相见,遂生激流勇退之意,写了份辞职信,来找张佩纶。

张佩纶大为惊讶,赶紧对昨天的训斥表示歉意。已经学会了在官场演戏的袁世凯笑着说:“小弟这次辞职与此无关,实为家母病危,昨晚收到电报,催我速归。”说着袁世凯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电报纸,递给张佩纶看,托张在李鸿章面前美言,代他请假半月。

袁世凯辞去李鸿章幕府中的职务后,再也没有回来。所谓“母亲病危”本来就是他编的一个谎话,金蝉脱壳后,袁世凯感到前途迷茫。读书考科举这条路他已死了心,报捐功名之路也是如此艰难,袁世凯深深感到自己犹如汪洋中飘摇的一叶小舟,不知明天的风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方。

顺便说一下张佩纶。这个人是晚清著名的清流少壮派领袖,史称“翰林四谏”之一。其父张印塘,曾官居安徽按察使,在与太平军作战中与李鸿章有生死之交,结下了友谊。张佩纶一生有三次婚姻。前两任妻子去世后,李鸿章把女儿李经(王寿)(小名鞠耦)许配给他,其中既有欣赏的成分,也有笼络的意思。张佩纶比李经璹大17岁,不过这对老夫少妇感情倒也融洽,经常一起吟诗作文,尤其热衷于谈论政治。几十年后,张家出了个有名的孙女,叫张爱玲,给中国文坛带起了一阵强劲的旋风,这已经是题外话了。

 

 

出了北京城,袁世凯茫然四顾。

灰溜溜回老家陈州,不是大丈夫所为,将会遭到世人耻笑。思量再三,决定先到上海叩访以同知官居上海水利厅的王雁臣老师,去碰碰运气,看能否谋份差事。哪知到上海后,还没找到王雁臣,却掉入了温柔乡,在烟花柳巷中遇到了一个红颜知己。

此妓女姓沈,身世颇具传奇色彩,原是扬州妓女学堂培养的一匹“瘦马”(妓女的别称),为上海某盐商看中娶为如夫人。谁知进门不到半年,盐商不幸患病身亡,沈姑娘才上岸鞋子还没干,又只好再下海,回到堂子里重张艳帜。她从小受过很好的艺妓训练,琴棋书画样样都行,伺候男人也有一套办法,袁世凯见了,惊为天人,神魂颠倒,乐不思蜀。

一个是落难公子,一个是痴情佳人,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千古演唱,演到袁世凯这一辈也没增添多少新意。据说袁世凯为沈氏赠有一联:“商妇飘零,一曲琵琶知己少;英雄落魂,百年岁月感怀多。”也许是袁世凯身上的霸气和英雄魅力起了作用,沈姑娘被这个身材矮胖的男人彻底俘虏,女子一恋爱就犯傻,她心甘情愿作牺牲,要拿出自己辛苦赚来的血泪钱,倾其所有资助袁世凯寻求前程。

为了和沈姑娘多厮守几天,袁世凯花光了身上所有的旅费,又卖掉了随身所带的两个古玩鼻烟壶。鼻烟壶为其叔祖袁甲三的遗物,壶长三寸,口径半寸,玛瑙质,色泽鲜艳,隐隐透现龙凤花纹。这是件价值2000金的宝物,袁世凯托一个朋友以500金的价格典押给上海陆巡道。事有凑巧,这位陆巡道是王雁臣的亲戚,一天在一起时,陆巡道拿出鼻烟壶给王雁臣看,王雁臣一惊,马上认出这是袁家宝物,追问来历,陆巡道将经过说了。

王雁臣这才知道袁世凯已到沪月余,急急派人把袁找来,严词责问。掉进了温柔乡的袁世凯处境艰难,一听老师的训辞句句在理,不禁潸然泪下。王雁臣见这个弟子有悔改之意,便拿出银子帮他赎回了那对鼻烟壶,叮嘱袁世凯努力用功,不要自艾自弃。袁世凯幡然醒悟: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郁郁久困于纸醉金迷的生活之中,任由岁月蹉跎?

后来袁世凯投奔淮军统领吴长庆,开始建功立业之路,等到在朝鲜站稳了脚根,马上将这个沈姑娘接来做了当家的如夫人。在袁世凯此后一生中,他对这个姓沈的姨太太始终宠爱有加。沈氏一生无子,将二子袁克文过继给她做了嗣子,后院中的家事也一概交她处理(袁世凯后期又娶了天津杨氏为五姨太,此女相貌一般,但是持家才干突出,遇事有决断,遂将家务事管理移交给她了)。袁世凯搞洪宪帝制,穿上皇帝龙袍,沈氏也着了皇后装,有人戏作一联讽刺:“流氓皇帝,婊子皇后”。这副戏联表达了人们心中愤慨的情绪。

袁世凯的上海之行还有一个收获:在旅栈中,他认识了准备进京会考的阮忠枢。此人字斗瞻,祖籍安徽合肥,出生于淮军将领家庭。袁世凯遇见阮忠枢时,正是他阮囊羞涩、倒霉透顶的时候。二人住在简陋的旅馆里,心忧天下大事,促膝交谈十分投缘。听说袁世凯意欲北上青岛投奔吴长庆,想成就一番事业,阮忠枢慷慨解囊资助了一笔盘缠。袁世凯发迹后,对这段感情念念不忘,聘请阮忠枢为北洋总文案,成了他最为信任倚重的心腹之一。在多个场合袁世凯这么说过:袁就是阮,阮就是袁。可见两人感情之深。

4.“庆”字营中的一把屠刀

 

清末有“三屠”:张之洞花钱如水,称做屠财;袁世凯好行杀戮,称做屠人;岑春煊性好弹劾,称做屠官。其中袁世凯屠人,应是说他任山东巡抚期间杀了不少义和团,也与他在吴长庆营中以及后来在朝鲜严厉治军有关。

吴长庆(1833~1884),字筱轩,安徽庐江人,是李鸿章门下重要的淮军将领。

这个人与袁世凯的嗣父袁保庆关系甚好,有一则掌故是这么记载的:当年吴长庆的父亲吴廷襄筹办团练,在庐江被太平军围困,托人火速带信请求袁甲三援救,长子袁保恒认为,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此时不能分兵救援,侄子袁保庆则认为,孤城垂危,不可不救。终因援兵迟迟不到,庐江城沦陷,其父吴廷襄殉难。经历了这件事,吴长庆对袁保恒恨之入骨,不再与他来往,对袁保庆则态度友善,结拜成了兄弟(事见刘厚生著《张謇传记》)。

有同袁保庆的这么一层关系,吴长庆对前来投军的袁世凯热情非常,不过在职位安排上并未委以重任,每月给10两银子,叮嘱他安心读书,并特地指派张謇、朱铭盘等江南名士辅导袁世凯的学业。在吴长庆看来,总角之年的袁世凯尚需要历练,目前的任务是读书增长学问;而在袁世凯看来,吴军门对他大材小用,感到满肚子委曲。

不过袁世凯在结交关系上有他特殊的本事,很快便获得了老师张謇的好感,没多久,张謇向吴长庆推荐这个新收的门生担当了庆字营营务处帮办,每月支饷银30两。但这也是个虚衔,没有什么实际权力,让袁世凯高兴的是,现在他手下有二名勤务兵供使唤了。

在吴军门的手下,袁世凯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任劳任怨,严以律己,看着这个年轻人一天比一天有出息,吴长庆也相当满意。

庆字营是剿防太平军、捻军时临时拼凑起的一支武装,人员成分复杂,加上吴长庆本身是个儒将,以仁爱宽厚治军,致使营务日渐废弛,官兵聚众赌博的现象经常可见,更有大胆嫖客甚至将妓女公开带入营中,轮流享乐。

这年春节,正月初二夜晚,睡在军营帐蓬中的袁世凯忽然被一阵叫喊声惊醒,起床披衣一看,原来又是聚众赌博的双方在争执。但是这一次比以往闹得更加严重,数百人各执刀枪密密匝匝围成了一座小山,早已有血气方刚的军人动了家伙,袁世凯赶到时,地上已经躺了两具尸体,四周到处溅满污黑的血浆。

由于正值春节,军营放假五日,吴长庆也不在营中,面对有可能兵变的情况,需要有足够的智慧和应变能力。和袁世凯一同来到现场的还有老师张謇以及护卫队三十余人。张謇是个文人,试图采取秀才遇兵的方式解决问题,那是很难奏效的。袁世凯首先喝散众兵,让其各回军营,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捕了四个带头闹事的头领,军法处置,处于斩首极刑。此事在庆字营中引起了极大震慑,袁世凯在给他老婆于氏的一封家书中说,前来观看行刑的兵丁“屏息而散”,军营中平日常见的张狂嚣浮之气荡然无存。

春节假期结束,吴长庆回到营中,听说袁世凯处死四人的消息,心中不悦,把袁世凯叫来训责。多亏老师张謇在旁边坦言,要不是袁世凯处理果断,恐怕会有哗变之忧,现在军营中早已是血流成河了。听张謇这么一说,吴长庆才幡然觉悟,当面对袁世凯给予嘉奖,三天后官升一级,委任为劳务处提调。为此,袁世凯在给妻子的家书中感叹道:余与姓张的人为何如此有缘!在天津时得一张佩纶热心襄赞,现在又得一张謇鼎力相助。

有一种说法,认为袁世凯处心积虑,心机太重,先是设法削弱吴长庆的兵权,取得李鸿章的信任,尔后取而代之。据说,因为这个原因,吴长庆的后代提到袁世凯,至今仍然怨恨不已,等等。

袁世凯在庆字营中整束军纪,操练新法,老弱者裁汰之,顽固者革除之,使得暮气沉沉的庆字营气象焕然一新,深为吴长庆所赏识。但是正如他的四叔袁保龄在家书中所指出的,“你以少年得重名,不患不富贵,但患不稳重。”果然过了不久,有谣言传来,说袁世凯心怀叵测,意欲取吴长庆职位而代之。哪知事情也真凑巧,中法战争打响,朝廷派遣了刘永福前往抗御,仍嫌兵力单薄,在张佩纶的建议下,李鸿章决定派吴长庆率兵驰援广东。这么一来,正好印证了谣言所传不虚,袁世凯百口难辩。就连吴长庆临行之前,也神情悻然,朝袁世凯投来了愤懑怨恨的目光。

其实这实在怨不得袁世凯。当时袁世凯官职五品,位卑言轻,根本不可能在掌控北洋大权的李鸿章面前说得上话,即使托人说上话了,李鸿章又怎么可能听其安排?清朝的兵力虚弱是有名的,中法战争爆发之时,纵观清朝能够领兵打仗的将领,也还真的只有吴长庆是最合适的人选。看来袁世凯这次被冤背了一口黑锅。

再说一说袁世凯与张謇的关系。

进入庆营以后,袁世凯处处得力于恩师张謇,两人感情融洽,目标一致,都是在吴长庆手下讨饭碗,一心辅佐吴军门治军打仗,度过了一段“政治蜜月”。随着袁世凯地位的不断升迁,两人的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尤其是到朝鲜以后,袁世凯“总理营务处,会办朝鲜防务”,一跃而成驻朝清军的重要人物,与之对照的是吴长庆政治上的失势。张謇认为,其中袁世凯一定做了手脚,加上袁世凯对他前恭后倨的态度变化,更是让张謇对自己以前荐袁的举动而懊悔。他写了一封长达千言的信给袁世凯,措词尖刻,指责袁的狂妄无行(袁先前称张为老师,后来改口叫仁兄),调侃道“足下之地位越高,则鄙人之称谓越小。”袁世凯看完这封信十分气恼,两人断绝了往来,这一断就是十年。

辛亥革命前夜,这一对师生重新聚合到了一起,不过彼此间关系有了极大变化。

张謇是清末状元,一生致力于实力救国,工厂办了一个又一个,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资本集团,上世纪初,这个人是中国知识界的精神领袖,自视颇高的胡适也称他为“很伟大的失败英雄”。在政治上张謇主张君主立宪,这与清末时袁世凯的政治观点相吻合。宣统三年(1911)五月,张謇北上赴京途中,专门到彰德拜访了被清廷斥黜的袁世凯,两人订立了政治上的攻守同盟。当时的三种政治势力(旧官僚、立宪派和革命党)既相互缠绕又激烈争斗,而在这三种势力中,张謇放弃孙中山,选择了袁世凯,他希望通过一场不流血的政变来完成政权的更迭,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务实的人生态度,另一方面也是基于他对中国社会现实的把握。

透过清末民初这两个大人物纠缠在一起的恩恩怨怨,我们看到了中国社会现实异常复杂的一面,让人扼腕叹息。

5.一场兵变带来的机遇

 

光绪八年(1882)清朝藩属国朝鲜发生了一场兵变,史称“壬午事变”。朝廷派吴长庆率兵前往弹压,历史将一次机会摆在了袁世凯面前。

事情得从朝鲜王哲宗去世说起。哲宗无子,立12岁的李熙为王,其生父大院君李昰应监国摄政。李昰应是个守旧派人物,对一切变革都看不顺眼,对日本维新尤为不满,仅仅因为日本大使在拜见他时穿了一套西服,就下令断绝朝日两国通商,韩人与日人交往者处死。日人以为受辱,遂有“征韩论”。

李昰应有个内侄女叫闵慈英,美丽异常,且又知书达礼,在高墙深锁的王宫后院里,这一朵娇艳的花分外引人注目,于是被李昰应收为儿媳妇,成为王妃。

谁知道事与愿违,闵氏成为王妃后,并不是按照预定的治国方略行事,摄政王的指挥棒不灵了,这让李昰应大为光火。事情还在进一步发展,这个王妃闵氏,上帝在赐予她漂亮外表的同时,也赐予了她智慧和才干,她利用太后赵氏厌恶大院君专擅的心理,怂恿闵奎镐、赵宁夏以及李昰应的长子载冕等人,逼迫李昰应让开位置,让国王李煕亲政——李熙性格软弱,闵氏是铁腕女人,实际上是闵氏自己当政。

掌握政权后的闵氏开始了一系列改革,由仇日变为亲日,聘请日本军官训练“别枝军”,以代替李昰应的“亲军营”。在改革军队的过程中,大批士兵被裁汰,留下来的士兵又经常领不到军饷,矛盾日积月累,终于酿成了一场兵变。驻扎在朝鲜京城的五千士兵因军饷拖欠太久,多次向政府恳求发饷,政府迫于压力发了一个月的军饷,可发下的粮食里面居然掺杂了沙石,愤怒的士兵再也忍不住了,一哄而起,杀死了日本军官。大院君李昰应乘机煽动,七月初,士兵包围了王宫,欲杀闵氏。闵氏见势不妙,赶紧换了套衣服仓皇出逃,带着幼小的儿子跑到族人闵应植家中避难。

遭遇兵变后的王妃闵氏向清政府求援。其时李鸿章回籍丁忧,署理北洋的是张树声,经请示清朝廷后,派庆军入朝鲜援助国王李熙和王妃闵氏。

随后上演了一场惊险生动的“鸿门宴”,袁世凯在戏中担当了重要角色。庆军抵达汉城南郊,驻师屯子山,吴长庆轻车简从,只带了几个贴身侍卫造访李昰应。宾主相见,略作寒暄,李昰应愉快地答应第二天到庆营回访。

次日,李昰应如约前来,他的扈从侍卫却被挡在了军帐之外。

二人坐下没谈几句,李昰应似乎感到情况有异,意欲起身,吴长庆使了个眼色,久候一旁的袁世凯立即上前,半扶半挟,没等李昰应反应过来,将他塞进了一个事先预备好的二人小轿,星夜上路,在马山浦登上兵船,经天津塘沽港,转道送往保定软禁。

之后,清军又找到了因兵变流落民间的王妃闵氏,由袁世凯护送回了王宫。

在处理朝鲜问题上,明显可以看出清廷当权者思维逻辑的混乱。王妃闵氏有排华亲日倾向,被清廷当做了帮扶对象;大院君李昰应亲华仇日,却遭到清廷的软禁。政治和外交上的糊涂举动,使朝鲜后来的局势变得更加错综复杂。不过在朝鲜的这次兵变中,袁世凯是最直接的受惠者,事后论功行赏,吴长庆称袁“治军严肃,调度有方,争先攻剿,尤为奋勇”,经回到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任的李鸿章奏请,袁世凯以同知补用,赏戴花翎。

这一时期袁世凯声名鹊起,另一个因素是他的严格治军。

清末的军队,腐朽是有名的,无论八旗还是绿营都不堪一击。庆营的兵丁基本是临时征募而来,军纪松弛,作风败坏,医治这样一个重症病人,非得下重药方能有效。

由于袁世凯被定性为千古历史罪人,关于他的正面史料十分鲜见,即便偶尔有零星细节,也被淹没在唾骂之中。《容庵弟子记》是袁世凯的弟子早年写的一本书,其中记录了袁世凯在朝鲜的一些事迹,披露了不少有价值的资料。

刚踏上朝鲜这块土地时,袁世凯听到一条举报:有人奸淫了朝鲜妇女。他严令追查,很快抓获了那个人,毫不留情地斩首示众。最让人吃惊的是,有一次吴长庆巡视军营,见城墙前有无数人在哪里围观,趋前一看,城墙上挂着七颗血淋淋的人头。吴长庆感到纳闷,回到营中,忽听袁世凯来禀报,城墙上七颗人头是他所为,为严肃军纪先斩后奏。

袁世凯手下有个武弁,平时打仗卖力,很被赏识。一次行军中,从他身上掉下了块红绸巾,众人觉得奇怪,袁世凯追问他也不答。结果第二天有个朝鲜富绅来告状,家中美妾遭人奸污,经指认正是那个勇敢的武弁。许多人来为武弁求情,袁世凯心情也很矛盾,踌躇再三,还是得斩首示众。准备行刑之前,吴长庆也来替那人说情,“乞贷一死,坐久不去”。袁世凯久久没有说话,忽然起身,手捂着肚子要去上厕所,顺手从桌上翻出一本书让吴长庆阅读。不一会儿,袁世凯回来时朝吴长庆拱手请罪:“武弁已杀,大人宽恕。”吴长庆面部表情瞬息万变,终于大笑:执法应该如此。

袁世凯的声名日益渐增,潜伏的危机也就越逼越近。光绪十年(1884)四月,李鸿章奏调吴长庆率兵三营回国,驻防奉天金州,加强东北防务,其余三营仍留汉城。以与吴长庆相商,任命记名提督吴兆有为三营统领,袁世凯提拔为总理营务处,会办朝鲜防务。两人之间的种种矛盾找到了一个喷泄口,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吴兆有是二品总兵,又是驻朝鲜清军的最高统领,袁世凯只是个五品同知衔,照规矩该是吴兆有的副手,但是袁世凯颐指气使,专横跋扈,大有凌驾于最高统领之上的态势,连朝鲜国王李煕和王妃闵氏都分不清他们究竟谁指挥谁,哪个人的官大。

袁世凯素来与朝鲜官员过从甚密,为了抚慰战争中的殉国牺牲者,他曾经从军饷中拨出部分经费作为烈士家属的抚恤金。吴兆有借此大做文章,一封状纸将事情捅到了李鸿章那儿。更加让人气闷的是,李鸿章居然听信馋言,叫他自己掏腰包赔偿。

内忧加上外患,一直将袁世凯视做一大心病的日本人乘势作乱,向清廷狠狠告了一状,指责袁世凯挑衅,威胁说中日冲突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弱国无外交,清朝末年,凡有外交上的纠纷,清政府必定吓得屁滚尿流,经军机处几个大臣紧急磋商,奏报朝廷,决定派吴大澂、续昌前往朝鲜调查。

出兵朝鲜对于袁世凯来说本来是个机会,现在机会忽然变成了一连串烦恼,更有人落井下石,看到袁世凯失势,纷纷告刁状,控告他贪污军饷,蓄养官妓,贩卖烟土。面对一系列打击袁世凯伤心极了。在给妻子的一封家书上,他愤懑地写了四个字:“官运恶极”,“当时拟拔剑自刎,幸被幕僚所劝阻。”在极度倒霉的时候,连自杀的心都有了。

在最倒霉的时候,命运之神为袁世凯派来了一颗福星。

这颗福星是吴大澂。

在清廷派出的调查人员中,吴大澂担任组长角色,因此调查刚一开始,他还能与袁世凯保持一定距离。随着调查的深入,掌握的材料越来越多,吴大澂慢慢感到,面前这个矮胖的男人真的是受委曲了。

出生于江南的吴大澂是个清流健将,在他担任陕西学政的时候,就曾大胆上疏请求停止议修圆明园,对同治皇帝奢华的大婚,他也敢于疏请裁减庆典费用。这样的举动,无论放到哪个时代都需要勇气。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员儒将对社会抱着一种务实的态度,对勇于任事的袁世凯尤其欣赏,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后,吴大澂不仅没有责备袁世凯,反而认为他劳苦功高,百倍安抚,这让袁世凯大受感动。

在异国他乡的酒楼上,这两个情投意合的官场中人喝得酩酊大醉。他们谈论人生经验,讲述官场趣闻,抒发生活感悟,发千古之幽思,叹世间之炎凉,成了一对契合的挚友。吴大澂曾给袁世凯赠有一联:“凡秀才,当以天下重任;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他们还结成了儿女亲家:吴大澂将女儿许配给袁世凯的长子袁克定为妻。关于这门婚事,后边的章节还会细说。

回到天津后,钦差大臣吴大澂找到李鸿章,将袁世凯着实赞美了几句,称之为“天下奇才”。回到京城复命,又说了一番袁世凯的好话。在吴大澂的大力斡旋帮助下,袁世凯的处境渐渐好转,像一艘穿过惊涛骇浪归来的船只,重新赢得了人们赞赏的目光。

6.“捉放李”与“小钦差”

 

在北洋大臣李鸿章眼里,此前的袁世凯只是他棋盘上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甚至不记得那人长得什么样,印象中似乎见过面,但这种五品官他一生中不知见过了多少。吴大澂从朝鲜归来后的重点推荐,让李鸿章对袁世凯发生了兴趣,另一个人在特殊场合下的特殊提醒,则使李鸿章对袁世凯开始刮目相看。

这个人叫伊藤博文,日本内阁总理,著名的改革派首领。光绪十一年(1885)二月,伊藤来华访问,重点谈到了双方都很敏感的朝鲜问题,席间伊藤谈到要惩办袁世凯,言语中隐含试探。李鸿章的表情却很木然,他对袁世凯的情况并不熟悉,随口支吾应付了几句。这让伊藤大为惊讶,不禁说道:“放着这样的人才居然不重用,看来贵国人才真多啊。”李鸿章尴尬地笑了笑,当场不便说什么,心里却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惩办当然不可能,口头应诺却是外交场合必要的灵活手段,李鸿章答应伊藤,以私人名义对袁世凯警告。

送走吴大澂和伊藤博文后,李鸿章一道命令发到朝鲜,要召见袁世凯。

针对朝鲜局势,袁世凯侃侃而谈:从中日双方在朝鲜的势力优劣这个角度看,以前朝鲜是清廷藩属,百依百顺,现在情况有所变化,国王李熙性格懦弱,被亲日派王妃闵氏控制,形成了中日在朝鲜势力均衡,北方的俄国又要从中插一杠子,争夺势力范围。打个形象的比方,朝鲜就像是一头人人眼馋的羚羊,中、日、俄三方为争夺这头羚羊急红了眼,而羚羊却狡猾地在其中周旋,拼命要逃脱任人宰割的地位。谈完了局势,再说人物的关系:国王李熙徒有虚名,不必多说;王妃闵氏颇有心计,不得不防,在中、日、俄三国的利益中她谁也不想得罪,经常还玩弄一下以一方制约另一方的小把戏,像杂技中的走钢丝。根据实际情况,非得由朝廷派遣一位大臣驻镇汉城,亲临监督,防止出现变故。袁世凯还帮李鸿章出了个主意:闵氏看样子靠不住了,不如放回软禁在保定的大院君李昰应,此人固然保守,但他忠实于清朝,又能制约李熙和闵氏,放这只虎归山,对中国朝鲜两国都有好处。

后来,李鸿章果然是依照袁世凯的办法实施的。

这次召见结束后李鸿章仍令袁世凯回朝鲜供职。袁世凯恳求说:“不是我不听从中堂大人的安排,实在是家中老母亲病重多日,一再来信催促我回家探视……”袁世凯演技高超,说着眼泪哗哗流淌下来,李鸿章刚经历了丧母变故,袁世凯的泪水触动了他的心头之痛,一时间看得眼眶湿了,于是答应了他的请求,还半开玩笑地说了句:“王八肚里一杆枪——你真是归心似箭哪!”

过了不久,李鸿章派人把李昰应接到天津,要对朝鲜以前的摄政王进行考察。亲自交谈一番后,他感觉到正像袁世凯所说的,李昰应其人虽说保守,但是很忠实于清朝,于是决定放虎归山。

在李鸿章心目中,护送李昰应回朝鲜的最好人选是袁世凯。他多次问来天津办事的袁保龄:“你侄子还会不会出来做事?什么时候能出来?”袁保龄回答说:“小侄多年来有个心愿,要以科举正途为念,为叔父的也不便多加阻拦。”李鸿章遗憾地晃动脑袋,说出了他心中真实的想法,认为只有以袁世凯的应变之才,才能担当起护送李昰应回朝鲜的大任。说罢眼巴巴地看着袁保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期待。袁保龄看到此情此景,内心有些感动,答应催促袁世凯出山,当场表态说:“即使有千难万阻,也不能躲避。”

几乎是在同一天,袁世凯收到了四叔的家书和朝廷催促他出山的电报,展读过后心潮澎湃。他吩咐车夫备车,不顾正在下着的滂沱大雨,星夜启程,从陈州直奔天津。

看到袁世凯从天而降,李鸿章喜不自禁,一改往日的严肃面孔,话语中洋溢出几分诙谐:“台已搭好,客也请到,只等你来登场了。”

按照原来议定的方案,为了震慑李熙、闵氏,还需委派一名高级武将随同前往。李鸿章告诉袁世凯,方案有所改变,只有袁率水师小队数十人执行任务。袁世凯欲问其故,李鸿章笑着反问道:“听说袁大将军到,欢声雷动,谁敢抗拒?”

事实上这是个两边都不讨好的行动。对于朝鲜国王李熙和王妃闵氏来说,清廷将李昰应护送回韩,等于在他们身边安了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爆炸之忧,只不过迫于清廷的威力不敢公开反对罢了;对于李昰应来说,在他登临权力顶峰之际忽然被活捉到保定软禁几年,对清廷的怨恨不言而喻,尤其是对执行那次任务的袁世凯,一提到名字就咬牙切齿。

尽管情况相当棘手,袁世凯仍费尽口舌,两边做工作,圆满完成了这次任务。

袁世凯回天津复命,李鸿章听了汇报,对他更为器重,立马向朝廷上了一道奏折:“袁世凯胆略兼优,能知大体,前随吴长庆带兵东渡,久驻汉城,壬午、甲申两次定乱,情形最为熟悉,朝鲜新旧党人,咸相敬重。若令其前往接替驻朝商务委员陈树棠,当能措置裕如……拟请以知府分发,俟补缺后以道员升用,并赏加三品衔。”

没过多久,朝廷批文下发,袁世凯赏加三品衔,接替陈树棠担当驻朝商务委员。

光绪十一年(1885)底,袁世凯携带新娶的美妾沈姑娘以及一帮亲信随员赴汉城上任,这一年他才26岁,正是英气逼人的年龄。袁世凯所担任的商务委员一职,简称为总理交涉通商大臣,这个官职是北洋大臣的属吏,地位或许稍逊色于各国驻朝鲜公使,权力却在其上。此后9年袁世凯在朝鲜大权独揽,做了藩邦实际上的“监国”,颐指气使,纵横捭阖,小钦差逞大威风,不但使朝鲜朝野大为慑服,环伺朝鲜的日、俄、英、美、法五大帝国,也为之瞠目结舌。

袁世凯在朝鲜八面威风,靠的是两项政治资本:其一,朝鲜成为中国的藩邦已有数百年历史,天下共知,这是使得袁世凯腰杆子粗壮最根本的一条;其二,受国王李熙之请,袁世凯帮朝鲜训练了五千亲兵,德式操法,欧美装备,这种现代武装使朝鲜军容大振,国王李熙在阅兵后大为赞赏,要封袁世凯为全国陆军大统领,只不过因为李鸿章怕袁太招摇会引起国际社会的反感,此事才算作罢。为了答谢袁世凯,国王李煕还是奖赏给袁世凯四个宫廷美女,一人早死,余下三人被袁世凯收做了姨太太,袁世凯的次子袁克文,就是一位姓金的姨太太所生。

对于袁世凯一手遮天的这种格局五大帝国自然不满意,纷纷在朝鲜国内培植各自的势力,各种政治派别明争暗斗,或保守或激进,形成了错综复杂的局面。日、俄、英、美、法五大帝国相互之间虽说也有矛盾,但此时他们有一个共同点:要把清朝的小钦差袁世凯赶出朝鲜。

在这个人生的关键时刻,四叔袁保龄再一次写信为袁世凯指点迷津。四叔在信中说,至人生当大任,须将生死祸福置之度外,认定道理去做就是了,犹如寡妇守节,守一年众望相孚,守三年大功告成。四叔在信中还说,如今的天下事很难办,内有政府,外有北洋,大家都在敷衍了事,以稳定为大局,没有几个人真正在为国家着想的。你(袁世凯)办事锋芒太露,免不了会得罪一些人,今后切记要谨慎从事,“专靠才智做事而不济之以学问,自古及今未有不败者,戒之慎之!”

袁世凯在朝鲜专横跋扈的姿态,最终还是引起了国王李熙、王妃闵氏的极度反感,乘这个小钦差三年期满之机,请求清廷撤换袁世凯。尽管清廷驳回了李熙、闵氏的请求,但是袁世凯的日子仍然每况愈下,一天比一天不好过了。久而久之,他见不能驾驭朝鲜局势,身心疲惫不堪,再拖延下去甚至会有性命之忧,遂起了逃离苦海的念头。

经过多次恳求,李鸿章最终还是被他说动了。光绪二十年(1894)七月,袁世凯脱掉清朝官服,换了套平民百姓的服装,在一乘绿呢小轿的簇拥下仓促逃离朝鲜。登上平远号舰艇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岸上稀疏的几个送行者,心里头百感交集。12年的朝鲜岁月,袁世凯堪称功不可没,风光无限,然而离开这个国家时却如此凄凉。

半个月后,清政府正式对日宣战,中日甲午战争爆发。

7.国事家事,事事烦心

 

袁公子落泊的时候,结识了色艺俱佳的沈姑娘,这位苏州名妓成了袁世凯的最爱。因为这一段患难之交,袁世凯对沈氏尤其宠爱,到朝鲜任官时,将她接到汉城做了如夫人,不但让她管理家务,抚养长子袁克定,还让她以正室夫人的身份频频出席重要的外交场合。

沈姑娘的肚子也懂得知恩图报,到朝鲜没几年,终于有了身孕,袁世凯对她更是恩爱,想起往后黄金般灿烂的日子,沈姑娘整天笑眯眯的。可惜天不遂愿,一场大病从天而降,差点夺去她的性命。通过经心调养,病是好了,肚子里的孩子却没有了。沈姑娘哭得昏天黑地,抱着脑袋嚷嚷觅活寻死,袁世凯往床头一坐,安慰她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孩子以后还会有的。沈姑娘止住哭声,将希望再一次寄托在未来。哪知这场大病毁了她的前程,使她变得弱不禁风,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

这个最受袁世凯宠爱的沈氏,一生再也没有生育。不过,在袁世凯的安排下,将次子袁克文过继给了沈氏,无论是同僚故旧聚会,还是在各种外交场合,沈姑娘总是抱着襁褓中的那个孩子,以至于许多不明真相的人误以为袁克文是沈氏的亲生儿子。

美妾沈姑娘的烦心事刚结束,家里其他的矛盾又来了。

袁世凯的嗣父袁保庆生前有几个姨太太,其中一个是王氏,另一个是陈氏,小时候她们都对袁世凯不错,随着袁保庆以及正室夫人牛氏的相继去世,王氏和陈氏的矛盾逐渐显露出来,经常发生口角之争,最后闹到了分开住的地步。袁世凯本来是个有孝心的人,到朝鲜任总理交涉通商大臣后,想把两位姨奶奶接到汉城赡养,陈姨奶奶满口答应,王姨奶奶却死活不肯离开陈州老家,说起来原因太过荒唐:她害怕被嗣子袁老四骗了。不仅如此,王姨奶奶还仗着她先被娶进袁家的缘故,非要担当家长角色,挣一个正室夫人的名分。袁世凯大为光火,在给二姐袁让的家书中愤懑地写道:“(她)自比先太夫人,宛以上人自居,大谬矣。我为家长,何能反为奴才耶!”

袁世凯的生父袁保中,一生多子,除过继给袁保庆做嗣子的世凯外,还有五个儿子:世昌、世敦、世廉、世辅、世彤。

大哥袁世昌一生没有出外做官,留在老家经商务农,日子过得不富裕,但也不算太差。袁世凯在朝鲜任总理交涉通商大臣时,他不知从哪儿听到消息,说袁世凯在朝鲜当大官,荣华富贵享受不尽。袁世昌的心事活络了,开始了他平生以来最长的一次旅程,买张车票赶到天津,然后乘坐海轮辗转来到汉城,见到袁世凯张口就要1800元,这不是小数目,袁世凯问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袁世昌回答,准备将来娶儿媳妇用。袁世凯一听火冒三丈,袁世昌的儿子才六七岁,要结婚少说得等十年,哪有这么早预备娶儿媳妇钱财的道理?见袁世凯不理不睬,袁世昌鼻子都气歪了,一味胡搅蛮缠,嘴里骂骂咧咧,情急中忍不住还推了袁世凯一把。袁世凯是练过武术的人,顺势还了一掌,袁世昌被推搡得坐到了地上。这一场兄弟纠纷闹到几乎要动武的地步,经过周围的人劝说,双方才勉强收手。袁世昌回到了老家,仍然对这件事不依不饶,破口大骂袁世凯忘恩负义不是东西,不仅不给钱,还动手打人。二姐袁让写信问袁世凯怎么回事,袁世凯只好忍住心头的愤懑,耐心作了一番解释。

在袁氏几兄弟中,袁世昌死得最早。有子二人:袁克暄,袁克明。

袁克暄受袁世凯影响较大,一生从事外交事务,清末曾为驻美使馆参赞,民国后回国在外交部任职,后置理参事。

袁克明长年居住乡间,守着父亲留下的那点田产过日子。少年时爱好习武,曾拜衡阳龙佐才为师学习剑术。袁世凯称帝后,他认为有封侯之望,千里迢迢从家乡来到京城,住在老表张伯驹家中,等待袁世凯给他一顶官帽子。帝制失败后,袁克明无心恋栈,灰溜溜地回到老家项城,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块土地。

兄弟辈中,袁世凯与袁世廉的关系最为密切。

袁世凯从小过继给袁保庆。及至年龄稍长,嗣父去世,袁世凯又随吴长庆去了朝鲜,家中留下嗣父的几个妻妾年龄已老,长年无人照应,袁世廉就从项城迁到陈州,帮助操持家务,侍奉饮食、起居、汤药外,还为婶母按摩捶背,俨如亲生儿子一样孝顺。袁世凯到朝鲜任总理交涉通商大臣,嗣母牛氏放心不下,嘱袁世廉、袁世辅前往朝鲜去辅佐袁世凯。

袁世辅是个混混,整天吃喝玩乐,一生没做什么正经事,因为赌博,在老家欠了一大笔债,他来朝鲜的目的只有一个:找“做了大官”的袁世凯弄些银子去还赌债。袁世凯自从在京城被人蒙骗以后,平生最恨的就是“赌博”二字,对袁老五向他借钱的请求不仅没答应,还狠狠训斥了他一顿。袁世辅窝了一肚子火,又不好发作,在汉城呆了半个多月,只好悻悻离开朝鲜回了老家。这事过去了许久,袁世凯仍不解恨,在给二姐袁让的一封家书中他写道:“人既无兄弟之情,我何必有手足之谊,不相闻问可也,可恨,可恨!”清朝末年,袁世辅通过纳捐在江苏获得了一个小官,民国以后在家赋闲,直到1927年去世。

其子袁克庄,年轻时才华过人,可惜科举考试废除了,只好在京津一带做幕僚,通过袁世凯的关系,认识了不少政坛要人,段祺瑞便是其中之一。凑巧的是,袁克庄和段祺瑞的太太差不多同时怀孕,于是两家约定,只要一家生男一家生女,就成为夫妻。不久,袁家生子袁家鼐,段家生女段式巽,儿女成年后,两家选择了一个黄道吉日,段式巽嫁到了河南彰德袁府。

袁家鼐、段式巽结婚后不久,年方28岁的袁克庄就去世了。通过袁世凯与段祺瑞的安排,这对小夫妻搬到天津,住在日租界须磨街的段府。段家小姐段式巽一生无子(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偏又个性要强,将她大姐家的儿子李家晖“借回家玩几天”,却是刘备借荆州,再也不肯归还,改名叫袁缉辉,收做了养子。大姐段式萱有几个儿子,嘴里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好依了这位幺妹。这个段式巽年轻时身体羸弱,人们都认为她活不了多大岁数,谁知却活到了92岁高龄,1993年病逝于上海。

袁家鼐、段式巽的独生女儿叫袁迪新,这个小女孩从小跟在外祖父段祺瑞身边长大,天生丽质,冰雪聪明,抗战胜利后,袁迪新在北京“军调处北平执行处”下属的新闻处当翻译,“军调处”由国共两党和美国代表三方面的人员组成(各方代表分别是周恩来、张治中和马歇尔将军),主要任务是调解国共关系。袁迪新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英语基础非常好,周围又都是耀眼的政坛人物,于是她也顺理成章成了一颗瞩目的明星。解放后袁迪新当了几十年的中学英语教师,直到1979年退休后,仍然被聘请到上海大学、上海财经大学、中华职业学校等院校教授英语。

话题扯远了,回头再说袁世廉。

在生父袁保中家里,袁世凯排行老四,袁世廉排行老三,两个人年龄相当,志趣爱好也有许多相同之处,因此在兄弟辈中,袁老四和袁老三的关系最为密切。

袁世廉初到汉城时,身份是给袁老四当管家。其时袁世凯家中除了大姨太太沈氏外,又娶了朝鲜王宫的三个女子为妾,长子袁克定也被送到了朝鲜,另有五六个前来投亲靠友的河南老家人,以及侍候袁家的侍女家丁保镖等等,男女老少加起来有二十多人,已经初具大家族的规模。

袁世廉原来通过纳捐,买了顶候补知府的官帽子,一直没有担任实职。到朝鲜后,眼看着袁家老四在官场上翻云覆雨,也跟着长了不少见识,心中跃跃欲试,想在官场上历练历练。光绪十二年(1886),终于让他逮住了一个机会:中朝签订了釜山电线条约后,架设汉城到釜山的官员由中方电报局选派,袁世廉闻讯而动,让袁老四帮他谋取这桩美差。起初袁世凯心有不舍,但又考虑,此次是袁世廉出头的绝佳良机,不能因自己的家事耽误了兄弟的前程,于是靠着北洋这条关系线,为袁老三谋了个电报局帮办的职位。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看起来容易的事,做起来往往难过登天。袁世廉上任电报局帮办没几天,就深切感受到了这一点。架设电线,需经受日晒夜露之苦,和工人们同吃同住,这些都还好说,关键的是如果饷银不能按时发放,还得忍受诸多辱骂——而饷银是由上头划拨的,经常拖欠,一拖欠就是一两个月。这让袁世廉两头受气,经常感叹自己里外不是人。干了半年多,他深知虎口夺食不易,又请袁世凯帮他另谋差事,此时正好有湘人李兴锐被任命为出使日本大臣,李兴锐原是曾国藩的幕僚,委办粮台事务,后来当过两江总督,袁世凯通过周馥的关系说通了李兴锐,让袁老三随同去日本任领事。谁知事到临头风云忽变,李兴锐忽然患了一场大病,出任日本大臣的计划被取消了,袁世廉想当领事的美梦自然也泡了汤。他只好打起精神,硬撑着干完了督修电线工程的苦差事。

在袁世廉任电报局帮办期间,他的妻子携带小女来到了朝鲜,居住在袁世凯府中。不速之客的到来,无疑加重了袁府的负担,对于这件事,袁世凯心里不乐意,但是嘴上也不好多说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只好听之任之。

谁知这件家务小事,却引起了兄弟间的一场大误会。袁世廉从朝鲜辞官回到河南老家后,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谣传,说他指使妻子女儿赴汉城打秋风,让袁世凯很感难堪,甚至有人说他是骗取了袁世凯的钱财后逃跑回了老家。这些谣传使袁世廉十分伤心。他对天发誓,今生再也不到朝鲜去了。

袁世凯从二姐袁让的来信中得知了这些情况,心里也是相当难受。几十年的兄弟情谊,决不能轻易让它毁于一旦。在给二姐袁让的家书中,袁世凯详尽剖白了自己的心迹,托二姐帮忙制止那些闲话,并亲自给袁世廉写信,释去袁老三心中的愤懑。

此后袁世凯与袁世廉哥俩的感情修好如故。从朝鲜回国后,袁世廉谋得了徐州兵备道一职,上任不久即患了风痹症,半身麻木,连走路都感困难,只好辞掉了徐州兵备道的职务。其时正遇到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先后病逝,3岁的溥仪登上了皇帝的宝座,摄政王载沣拿袁世凯开刀,下令让他“着即开缺回籍养疴”,袁世凯灰溜溜地回到了彰德洹上村隐居。他将正在养病的袁世廉也接到了洹上村,兄弟俩时而泛舟湖上垂钓,时而扶杖散步,下棋聊天,享受天伦之乐。为了表示淡泊名利、超然物外的心境,袁世凯还将他与袁世廉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在湖上垂钓的照片送到上海颇富盛名的《东方杂志》刊登,名曰“蓑笠垂钓图”,当然这只是做样子给满清权贵们看的。

在彰德洹上村,袁世廉的病情时好时坏。袁世凯特意花重金请了法国医生梅尼为他治疗。梅尼医术精湛,在中国行医十多年,屡次获得清廷颁赏的宝星职衔。在梅尼极尽心力的治疗下,袁世廉有所好转。然而在梅尼赴哈尔滨防疫期间,袁世廉病情忽转恶化,痰气涌塞,呼吸困难。在袁世廉的弥留之际,袁世凯和次子袁克文日夜守护在他的病榻前,极尽手足之情。对袁世廉之死,袁世凯异常悲痛,他亲自为三哥选定坟地,定于秋天下葬。后因辛亥革命爆发,等着要袁世凯办的事极多,此事便再无下文。

袁世廉遗有两子:长子袁克智,父亲病逝时尚在读书,后来情况不明;次子袁克成,民国时任河南军事稽查,顶头上司是赵倜。赵系河南汝阳人,北洋武备学堂毕业,曾被袁世凯封为德武将军,长期任河南督军兼省长。他对袁氏家族的这个后裔特别关注,打报告要将袁克成提拔破格为少将,后因未获袁世凯批准而告作罢。赵倜又请授以二等勋章,袁世凯大笔一挥改成了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