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幼儿园萌娃名单表:七侠五义(上) 作者:石玉昆(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30 19:02:10

    第一回 设阴谋临产换太子 奋侠义替死救皇娘  
  话说宋朝自陈桥兵变,众将立太祖为君,江山一统,相传至太宗,又至真宗,四海升平,万民乐业,真是风调雨顺,君正臣良。
  一日,早朝,文武班齐,有西台御史兼钦天监文彦博出班奏道:“臣夜观天象,见天狗星犯阙,恐于储君不利。恭绘形图一张,谨呈御览。”承奉接过,陈于御案之上。天子看罢,笑曰:“朕观此图,虽则是上天垂象,但朕并无储君,有何不利之处?卿且归班,朕自有道理。”早朝已毕,众臣皆散。
  转向宫内,真宗闷闷不乐,暗自忖道:“自御妻死后,正宫之位久虚,幸有李、刘二妃现今俱各有娠,难道上天垂象就应于二人身上不成?”才要宜召二妃见驾,谁想二妃不宣而至,参见已毕,跪而奏曰:“今日乃中秋佳节,妾妃等已将酒宴预备在御园之内,特请圣驾今夕赏月,作个不夜之欢。”天子大喜,即同二妃来到园中,但见秋色萧萧,花香馥馥,又搭着金风瑟瑟,不禁心旷神怡。真宗玩赏,进了宝殿,归了御座,李、刘二妃陪侍。宫娥献茶已毕。天子道:“今日文彦博具奏,他道现时天狗星犯阙,主储君不利。朕虽乏嗣,且喜二妃俱各有孕,不知将来谁先谁后,是男是女。上天既然垂兆,朕赐汝二人玉玺龙袱各一个,镇压天狗冲犯;再朕有金丸一对,内藏九曲珠子一颗,系上皇所赐,无价之宝,朕幼时随身佩带,如今每人各赐一枚,将妃子等姓名宫名刻在上面,随身佩带。”李、刘二妃听了,望上谢恩。天子即将金丸解下,命太监陈林拿到尚宝监,立时刻字去了。
  这里二位妃子吩咐摆酒,安席进酒。登时鼓乐迭奏,彩戏俱陈,皇家富贵自不必说。到了晚间,皓月当空,照得满园如同白昼,君妃快乐,共赏冰轮,星斗齐辉,情景交错。天子饮至半酣,只见陈林手捧金丸,跪呈御前。天子接来细看,见金丸上面,一个刻着“玉宸宫李妃”,一个刻着“金华宫刘妃”,镌的甚是精巧。天子深喜,即赏了二妃。二妃跪领,钦遵佩带后,每人又各献金爵三杯。天子并不推辞,一连饮了,不觉大醉,哈哈大笑,道:“二妃子如有生太子者,立为正宫。”二妃又谢了恩。
  天子酒后说了此话不知紧要,谁知生出无限风波。你道为何?皆因刘妃心地不良,久怀嫉妒之心,今一闻此言,惟恐李妃生下太子立了正宫;自那日归宫之后,便与总管都堂郭槐暗暗铺谋定计,要害李妃。谁知一旁有个宫人名唤寇珠,乃刘妃承御的宫人。此女虽是刘妃心腹,她却为人正直,素怀忠义,见刘妃与郭槐计议,好生不乐。从此后各处留神,悄悄窥探。
  单言郭槐奉了刘妃之命,派了心腹亲随,找了个守喜婆尤氏;这守喜婆就屁滚尿流,又把自己男人托付郭槐,也做了添喜郎了。一日,郭槐与尤氏密密商议,将刘妃要害李妃之事,细细告诉。奸婆听了,始而为难。郭槐道:“若能办成,你便有无穷富贵。”婆子闻听,不由满心欢喜,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对郭槐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郭槐闻听,说:“妙!妙!真能办成,将来刘妃生下太子,你真有不世之功。”
  又嘱咐临期不要误事,并给了好些东西。婆子欢喜而去。郭槐进宫,将此事回明,刘妃欢喜无限,专等临期行事。
  光阴迅速,不觉的到了三月,圣驾至玉宸宫看视李妃。李妃参驾。天子说:“免参。”当下闲谈,忽然想起明日乃是南清宫八千岁的寿辰,便特派首领陈林前往御园办理果品,来日与八千岁祝寿。陈林奉旨去后,只见李妃双眉紧蹙,一时腹痛难禁。天子着惊,知是要分娩了,立刻起驾出宫,急召刘妃带领守喜婆前来守喜。刘妃奉旨,先往玉宸宫去了。郭槐急忙告诉尤氏。尤氏早已备办停当,双手捧定大盒,交付郭槐,一同至玉宸宫而来。
  你道此盒内是什么东西?原来就是二人定的奸计,将狸猫剥去皮毛,血淋淋,光油油,认不出是何妖物,好生难看。二人来至玉宸宫内,别人以为盒内是吃食之物,哪知其中就里。
  恰好李妃临产,刚然分娩,一时血晕,人事不知。刘妃、郭槐、尤氏做就活局,趁着忙乱之际,将狸猫换出太子,仍用大盒将太子就用龙袍包好装上,抱出玉宸宫,竟奔金华宫而来。刘妃即唤寇珠提藤篮暗藏太子,叫她到销金亭用裙绦勒死,丢在金水桥下。寇珠不敢不应,惟恐派了别人,此事更为不妥,只得提了藤篮,出凤右门至昭德门外,直奔销金亭上,忙将藤篮打开,抱出太子。且喜有龙袱包裹,安然无恙。抱在怀中,心中暗想:“圣上半世乏嗣,好容易李妃产生太子,偏遇奸妃设计陷害,我若将太子谋死,天良何在?也罢!莫若抱着太子一同赴河,尽我一点忠心罢了。”刚然出得销金亭,只见那边来了一人,即忙抽身,隔窗细看。见一个公公打扮的人,踏过引仙桥,手中抱定一个宫盒,穿一件紫罗袍绣立蟒,粉底乌靴,胸前悬一挂念珠,项左斜插一个拂尘儿,生的白面皮,精神好,双目显神光。这寇承御一见,满心欢喜,暗暗地念佛说:“好了!得此人来,太子有了救了!”原来此人不是别人,就是素怀忠义、首领陈林。只因奉旨到御园采办果品,手捧着金丝砌就龙妆盒,迎面而来。一见寇宫人怀抱小儿,细问情由。寇珠将始末根由,说了一回。陈林闻听,吃惊不小,又见有龙袱为证。二人商议,即将太子装入盒内,刚刚盛得下。偏偏太子啼哭,二人又暗暗地祷告。祝赞已毕,哭声顿止。二人暗暗念佛,保佑太子平安无事,就是造化。二人又望空叩首罢,寇宫人急忙回宫去了。”
  陈林手捧妆盒,一腔忠义,不顾死生,直往禁门而来。才转过桥,走至禁门,只见郭槐拦住道:“你往哪里去?刘娘娘宣你,有话面问。”陈公公闻听,只得随往进宫,却见郭槐说:“待我先去启奏。”不多时,出来说:“娘娘宣你进去。”陈公公进宫,将妆盒放在一旁,朝上跪倒,口尊:“娘娘,小奴陈林参见,不知娘娘有何懿旨?
  ”刘妃一言不发,手托茶杯,慢慢吃茶,半晌,方才问道“陈林,你提这盒子往哪里去?上有皇封,是何缘故?
  ”陈林奏道:“奉旨前往御园采拣果品,与南清宫八大王上寿,故有皇封封定。非是奴卑擅敢自专的。”
  刘妃听了,瞧瞧妆盒,又看看陈林,复又说道:“里面可有夹带?从实说来!倘有虚伪,你吃罪不起。”陈林当此之际把生死付于度外,将心一横,不但不怕,反倒从容答道:“并无夹带。娘娘若是不信,请去皇封,当面开看。”说着话,就要去揭皇封。刘妃一见,连忙拦住道:“既是皇封封定,谁敢私行开看!难道你不知规矩么?
  ”陈林叩头说:“不敢,不敢!”
  刘妃沉吟半晌,因明日果是八千岁寿辰,便说:“既是如此,去罢!
  ”陈林起身,手提盒子,才待转身,忽听刘妃说:“转来!”陈林只得转身。刘妃又将陈林上下打量一番,见他面上颜色丝毫不漏,方缓缓地说道:“去罢。”陈林这才出宫。这也是一片忠心,至诚感应,始终瞒过奸妃,脱了这场大难。
  出了禁门,直奔南清宫内,传:“旨意到。”八千岁接旨入内殿,将盒供奉上面,行礼已毕。因陈林是奉旨钦差,才要赐座,只见陈林扑簌簌泪流满面,双膝跪倒,放声大哭。八千岁一见,惊疑不止,便问道:“伴伴,这是何故?有话起来说。”
  陈林目视左右。贤王心内明白,便吩咐:“左右回避了。”陈林见没人,便将情由,细述一遍。八千岁便问:“你怎么就知道必是太子?”陈林说:“现有龙袱包定。”贤王听罢,急忙将妆盒打开,抱出太子一看,果有龙袱;只见太子“哇”的一声,竟痛哭不止,仿佛诉苦的一般。贤王爷急忙抱入内室,并叫陈林随入里面,见了狄娘娘,又将原由,说了一遍。大家商议,将太子暂寄南清宫抚养,候朝廷诸事安顿后,再做道理。
  陈林告别,回朝复命。
  谁知刘妃已将李妃生产妖孽,奏明圣上。天子大怒,立将李妃贬入冷宫下院,加封刘妃为玉宸宫贵妃。可怜无靠的李妃受此不白之冤,向谁申诉?幸喜冷宫的总管姓秦名凤,为人忠诚,素与郭槐不睦,已料此事必有奸谋;今见李妃如此,好生不忍,向前百般安慰。又吩咐小太监余忠:“好生服侍娘娘,不可怠慢。”谁知余忠更有奇异之处,他的面貌酷似李妃的玉容,而且素来做事豪侠,往往为他人奋不顾身,因此秦凤更加疼爱他,虽是师徒,情如父子。他今见娘娘受此苦楚,恨不能以身代之,每欲设计救出,只是再也想不出法子来,也只得罢了。
  且说刘妃此计已成,满心欢喜,暗暗地重赏了郭槐与尤氏,并叫尤氏守自己的喜。到了十月满足,恰恰也产了一位太子,奏明圣上。天子大喜,即将刘妃立为正宫,颁行天下。从此人人皆知国母是刘后了。待郭槐犹如开国的元勋一般,尤氏就为掌院,寇珠为主宫承御。清闲无事。
  谁想乐极生悲,过了六年,刘后所生之子,竟至得病,一命呜呼。圣上大痛,自叹半世乏嗣,好容易得了太子,偏又夭亡,焉有不心疼的呢?因为伤心过度,竟是连日未能视朝。这日八千岁进宫问安。天子召见八千岁,奏对之下,赐座闲谈,问及世子共有几人,年纪若干。八千岁一一奏对,说至三世子,恰与刘后所生之子岁数相仿。天子闻听,龙颜大悦,立刻召见,进宫见驾。一见世子,不由龙心大喜,更奇怪的,是形容态度与自己分毫不差,因此一乐,病就好了。即传旨将三世子承嗣,封为东宫守缺太子。便传旨叫陈林带往东宫参见刘后,并往各宫看视。陈林领旨,引着太子,先到昭阳正院朝见刘后,并启奏说:“圣上将八千岁之三世子,封为东宫太子,命奴婢引来朝见。”太子行礼毕。刘后见太子生得酷肖天子模样,心内暗暗诧异。陈林又奏还要到各宫看视。刘后说:“既如此,你就引去;快来见我,还有话说呢。”陈林答应着,随把太子引往各宫去。
  路过冷宫,陈林便向太子说“这是冷宫,李娘娘因产生妖物,圣上将李娘娘贬入此宫。若说这位娘娘,是最贤德的。”
  太子闻听产生妖物一事,心中就有几分不信。这太子乃一代帝王,何等天聪,如何信这怪异之事?可也断断想不到就在自己身上,便要进去看视。恰好秦凤走出宫来,(陈林素与秦凤最好。已将换太子之事悄悄说明:“如今八千岁的世子就是抵换的太子。”秦凤听了大喜。)先参见了太子,便转身进宫奏明李娘娘。不多时,出来说道:“请太子进宫。”陈林一同引进,见了娘娘,太子不由得泪流满面。这正是母子天性攸关。陈林一见,心内着忙,急将太子引出,仍回正宫去了。
  刘后正在宫中闷坐细想,忽见太子进宫面有泪痕,追问何故啼哭。太子又不敢隐瞒,便说:“适从冷宫经过,见李娘娘形容憔悴,心实不忍,奏明情由,还求母后遇便在父王跟前解劝解劝,使脱了沉埋,以慰孩儿凄惨之忱。”说着,便跪下去了。刘后闻听,便心中一惊,假意连忙搀起,口中夸赞道:“好一个仁德的殿下!只管放心,我得便就说便了。”太子仍随着陈林上东宫去了。
  太子去后,刘后心中哪里丢得下此事,心中暗想:“适才太子进宫,猛然一见,就有些李妃形景;何至见了李妃之后,就在哀家跟前求情!事有可疑。莫非六年前叫寇珠抱出宫去,并未勒死,不曾丢在金水桥下?”因又转想:“曾记那年有陈林手提妆盒从御园而来,难道寇珠擅敢将太子交与陈林,携带出去不成?若要明白此事,须拷问寇珠这贱人,便知分晓。”
  越想愈觉可疑,即将寇珠唤来,剥去衣服,细细拷问,与当初言语一字不差。刘后更觉恼怒,便召陈林当面对证,也无异词。
  刘后心内发焦,说:“我何不以毒攻毒,叫陈林掌刑追问。他二人做的事,如今叫一人受苦,焉有不说的道理。”便命陈林掌刑,拷问寇珠。刘后虽是如此心毒,哪知横了心的寇珠,视死如归。可怜她柔弱身躯,只打得身无完肤,也无一字招承。
  正在难分难解之时,见有圣旨来宣陈林。刘后惟恐耽延工夫,露了马脚,只得打发陈林去了。寇宫人见了陈林已去,“大约刘后必不干休,与其零碎受苦,莫若寻个自尽。”因此触槛而死。刘后吩咐将尸抬出,就有寇珠心腹小宫人偷偷埋在玉宸宫后。刘后因无故打死宫人,威逼自尽,不敢启奏,也不敢追究了。刘后不得真情,其妒愈深,转恨李妃不能忘怀,悄与郭槐商议,密访李妃嫌隙,必须置之死地方休。也是合当有事。
  且说李妃自见太子之后,每日伤感,多亏秦凤百般开解,暗将此事,一一奏明。李妃听了,如梦方醒,欢喜不尽,因此每夜烧香,祈保太子平安。被奸人访着,暗在天子前启奏,说:“李妃心下怨恨,每夜降香诅咒,心怀不善,情实难宥。”天子大怒,即赐白绫七尺,立时赐死。谁知早有人将信暗暗透于冷宫。秦凤一闻此言,胆裂魂飞,忙忙奏知李娘娘。李娘娘闻听,登时昏迷不醒。正在忙乱,只见余忠赶至面前,说道:“事不宜迟!快将娘娘衣服脱下,与奴婢穿了。奴婢情愿自身替死。”李妃苏醒过来,一闻此言,只哭得哽气倒噎,如何还说得出话来。余忠不容分说,自己摘下花帽,扯去网巾,将发散开,挽了一个绺儿;又将自己衣服脱下,放在一旁,只求娘娘早将衣服赐下。秦凤见他如此忠烈,又是心疼,又是羡慕,只得横了心在旁催促更衣。李妃不得已将衣脱下,与他换了,便哭说道:“你二人是我大恩人了!
  ”说罢,又昏过去了。秦凤不敢耽延,忙忙将李妃移至下房,装作余忠卧病在床。刚然收拾完了,只见圣旨已到,钦派孟彩嫔验看。秦凤连忙迎出,让至偏殿暂坐。“俟娘娘归天后,请贵人验看就是了。”孟彩嫔一来年轻,不敢细看;二来感念李妃素日恩德,如今遭此凶事,心中悲惨,如何想得到是别人替死呢。不多时,报道:“娘娘已经归天了,请贵人验看。”孟彩嫔闻听,早已泪流满面,哪里还忍近前细看,便道:“我今回复圣旨去了。”此事若非余忠与娘娘面貌仿佛,如何遮掩得过去。于是按礼埋葬。
  此事已毕,秦凤便回明余忠病卧不起。郭槐原与秦公公不睦,今闻余忠患病,又去了秦凤膀臂,正中心中机关,便不容他调养,立刻逐出,回籍为民。因此秦凤将假余忠抬出,特派心腹人役送至陈州家内去了。后文再表。从此秦凤踽踽凉凉,凄凄惨惨,时常思念徒儿死的可怜又可敬,又惦记着李娘娘在家中怕受了委曲。这日晚间正在伤心,只见本宫四面火起。秦凤一见已知是郭槐之计,一来要斩草除根,二来是公报私仇。
  “我纵然逃出性命,也难免失火之罪,莫若自焚,也省得与他做对。”于是秦凤自己烧死在冷宫之内。此火果然是郭槐放的。
  此后刘后与郭槐安心乐意,以为再无后患了。就是太子也不知其中详细,谁也不敢泄漏。又奉旨钦派陈林督管东宫,总理一切,闲杂人等不准擅入。这陈林却是八千岁在天子面前保举的,从此太平无事了。如今将仁宗的事已叙明了,暂且搁起,后文自有交代。
  第二回 奎星兆梦忠良降生 雷部宣威狐狸避难
  话说江南庐州府合肥县包家村,有一包员外,名怀,家资巨富,天性好善,人人称他为“包善人”,又称他“包百万”。
  院君周氏,生有二子,长名包山,娶妻王氏;次名包海,娶妻李氏。包山生一子尚未满月,包海未有子女。那包山忠厚老成,正直无私。王氏也是三从四德之人。包海尖酸刻薄,奸险阴毒。
  李氏却也心地不端。幸老员外治家有法,大爷夫妇百般逊让,因此一家尚为和睦。父子兄弟春种秋收,务农为业,虽非诗书门第,却是勤俭人家。不料这一年,老院君周氏忽又怀起孕来。
  包员外想:自家已有子有孙,又生出小儿女反增一累。再者院君年近五旬,怎禁得临盆的痛苦,乳哺的勤劳?终日闷闷不乐。
  这日独坐书斋,正踌躇此事,双目困倦,伏几而卧。朦胧之际,只见半空中祥云缭绕,瑞气飘飘,猛然红光一闪,面前落下个怪物来,头生双角,青面红发,巨口獠牙,左手拿一银锭,右手执一朱笔,跳舞着奔落前来。员外大叫一声,醒来却是一梦,心中尚觉乱跳。正自出神,忽见丫环掀帘而入,报道:“员外大喜了!方才安人产生一位公子,奴婢特来禀知。”员外闻听,抽了一口凉气,只吓得惊疑不止。怔了多时,咳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家门不幸,生此妖邪,真是冤家到了。”
  急忙立起身来,一步一咳,来至后院看视。幸安人无恙,略问了几句话,连小孩也不瞧,回身仍往书房来了。这里服侍安人的,包裹小孩的,殷实之家自然俱是便当的,不必细表。
  单说包海之妻李氏,抽空儿回到自己房中,只见包海坐在那里发呆。李氏道:“好好儿的二一添作五的家当,如今弄成三一三十一了。你到底想个主意呀!
  ”包海答道:“我正为此事发愁。方才老当家的将我叫到书房,告诉我梦见一个青脸红发的怪物,从空中掉将下来,把老当家的吓醒了,谁知就生此子。我细细想来,必是咱们东地里西瓜成了精了。”李氏闻听便撺掇道:“这还了得!若是留在家内,他必做孽。自古书上说,妖精入门家败人亡的多着的呢!如今何不趁早儿告诉老当家的,将他抛弃在荒郊野外,岂不省了担着心,就是家私也省了三一三十一了。一举两得,你想好不好?
  ”这妇人一套话,说得包海如梦初醒,连忙立身来到书房;一见员外便从头至尾地细说了一遍,只是不提起家私一事。谁知员外正因此烦恼,一闻包海之言,恰合了念头,连声说好。“此事就交付于你,快快办去,将来你母亲若问时,就说落地不多时就死了。”
  包海领命,回身来至卧房,托言公子已死,急忙抱出用茶叶篓子装好,携至锦屏山后,见一坑深草,便将篓子放下。刚要取出小儿,只见草丛里有绿光一闪,原来是一只猛虎眼光射将出来。包海一见,只吓得魂不附体,连尿都吓出来了,连篓带小孩一同抛弃,抽身跑将回来,气喘吁吁,不顾回禀员外,跑到自己房中,倒在炕上连声说道:“吓死我也!吓死我也!
  ”李氏忙问道:“你这等见神见鬼的,不是妖精作了孽了?”包海定了定神答道:“厉害!厉害!
  ”一五一十说与李氏道:“你说可怕不可怕?只是那茶叶篓子没得拿回来。”李氏笑道:“你真是‘整篓洒油,满地捡芝麻’,大处不算小处算啦!一个篓能值几何?一分家私省了岂不乐吗!”包海笑嘻嘻道:“果然是‘表壮不如里壮’,这事多亏了贤妻你出主意!这孩子这时候管保叫虎扒拉了!”
  谁知他二人在屋内说话,不防窗外有耳。恰遇贤人王氏从此经过,一一听去,急忙回至屋中,细想此事好生残忍,又着急又心痛,不觉落下泪来。正自悲泣,大爷包山从外边进来,见此光景便问情由。王氏将此事一一说知。包山道:“原来有这等事!不要紧,锦屏山不过五六里地,待我前去看看再做道理。”说罢,立刻出房去了。王氏自丈夫去后,担惊害怕,惟恐猛虎伤人,又恐找不着三弟,心中好生放心不下。
  且言包山急急忙忙奔到锦屏山后,果见一片深草。正在四下找寻,只见茶叶篓子横躺在地,却无三弟。大爷着忙,连说:“不好,大约是被虎吃了。”又往前走了数步,只见一片草俱各倒卧在地,足有一尺多厚,上爬着个黑漆漆、亮油油、赤条条的小儿。大爷一见满心欢喜,急忙打开衣服,将小儿抱起揣在怀内,转身竟奔家来,悄悄地归到自己屋内。
  王氏正在盼望之际,一见丈夫回来,将心放下。又见抱了三弟回来,喜不自胜,连忙将自己衣襟解开,接过包公以胸膛偎抱。谁知包公到了贤人怀内,天生的聪明,将头乱拱,仿佛要乳食吃的一般。贤人即将乳头放在包公口内,慢慢的喂哺。
  包山在旁便与贤人商议:“如今虽将三弟救回,但我房中忽然有了两个小孩,别人看见岂不生疑么?”贤人闻听道:“莫若将自己才满月的儿另寄别处,寻人抚养,妻身单乳哺三弟,岂不两全吗!”包山闻听大喜,便将自己孩儿偷偷抱出,寄于他处喂养。可巧就有本村的乡民张得禄,因妻子刚生一子,未满月已经死了,正在乳旺之时,如今得了包山之子,好生欢喜。这也是大爷夫妻一点至诚品格,故有此机会。可见人有善念,天必从之;人怀恶意,天必诛之。李氏陷害包公,将来也必有报应的。
  且说由春而夏,自秋到冬,光阴迅速,转瞬过了六个年头,包公已到七岁,总以兄嫂呼为父母,起名就叫黑子。最奇怪的是,从小至七岁未曾哭过,也未曾笑过。每日里哭丧着小脸儿,不言不语,就是人家逗他,他也不理。因此人人皆嫌,除了包山夫妻百般护侍外,人皆没有爱他的一日,乃周氏安人生辰,不请外客,自家家宴。王氏贤人带领黑子与婆婆拜寿,行礼已毕,站立一旁。只见包黑跑到安人跟前,双膝跪倒,恭恭敬敬也磕了三个头。把个安人喜得眉开眼笑,将他抱在怀中,说道:“曾记六年前产生一子,正在昏迷之时,不知怎么落地就死了。若是活着,也与他一般大了。”
  王氏闻听,见旁边无人,连忙跪倒禀道:“求婆婆恕媳妇胆大之罪。此子便是婆婆所生。媳妇恐婆婆年迈,乳食不足,担不得乳哺操劳,故此将此子暗暗抱至自己屋内抚养,不敢明言。
  今因婆婆问及,不敢不以实情禀告。”贤人并不提起李氏夫妻陷害一节。周氏老安人连忙将贤人扶起,说道:“如此说来,吾儿多亏媳妇抚养,又免我劳心,真是天下第一贤德人了。但只一件,我那小孙孙现在何处?”王氏禀道:“现在别处喂养。”
  安人闻听,立刻叫将小孙孙领来。面貌虽然不同,身量却不甚分别。急将员外请至,大家言明此事。员外心中虽乐,然而想起从前情事,对不住安人,如今事已如此,也就无可奈何了。
  从此包黑认过他父母,改称包山夫妻仍为兄嫂。安人是年老惜子,百般珍爱,改名为三黑。又有包山夫妻照应,各处留神,总然包海夫妇暗暗打算,也是不能凑手。转眼之间又过了二年,包公到了九岁之时,包海夫妇心心念念要害包公。
  这一日,包海在家,便在员外跟前下了谗言,说:“咱们庄户人总以勤俭为本,不宜游荡。将来闲得好吃懒做的,如何使得?现今三黑已九岁了,也不小了,应该叫他跟着庄村牧童或是咱家的老周的儿子长保儿,学习牧放牛羊,一来学本事,二来也不吃闲饭。”一片话说得员外心活,便与安人说明,犹如三黑天天跟着闲逛的一般。安人应允,便嘱长工老周加意照料。老周又嘱咐长保儿:“天天出去牧放牛羊,好好儿哄着三官人顽耍,倘有不到之处,我是现打不赊的。”因此三公子每日同长保出去牧放牛羊,或在村外,或在河边,或在锦屏山畔,总不过离村五六里之遥,再也不肯远去的。
  一日,驱逐牛羊来至锦屏山鹅头峰下,见一片青草,将牛羊就在此处牧放。乡中牧童彼此顽耍,独有包公一人或观山水,或在林木之下席地而坐,或在山环之中枕席而眠,却是无精打采,仿佛心有所思的一般,正在山环之中石上歇息,只见阴云四合,雷闪交加,知道必有大雨,急忙立起身来,跑至山窝古庙之中。才走至殿内,只听得忽喇喇霹雷一声,风雨骤至。包公在供桌前盘膝端坐,忽觉背后有人一搂,将腰抱住。包公回头看时,却是一个女子,羞容满面,其惊怕之态令人可怜。包公暗自想道:“不知谁家女子从此经过,遇此大雨,看他光景,想来是怕雷。慢说此柔弱女子,就是我三黑闻此雷声亦觉胆寒。”
  因此,索性将衣服展开遮护女子。外边雷声愈急,不离顶门。
  约有两三刻的工夫,雨声渐小,雷始止声。不多时,云散天晴,日已夕晖。回头看时,不见了那女子。心中纳闷,走出庙来找着长保驱赶牛羊。
  刚才到村头,只见服侍二嫂嫂丫环秋香手托一碟油饼,说道:“这是二奶奶给三官人做点心吃的。”包公一见,便说道:“回去替我给嫂嫂道谢。”说着拿起要吃,不觉手指一麻,将饼落在地下。才待要捡,从后来了一只癞犬,竟自衔饼去了。
  长保在旁便说:“可惜一张油饼,却被它吃了。这是我家癞犬,等我去赶回来。”包公拦住道:“他既衔去,总然拿回也吃不了,咱们且交代牛羊要紧。”说着来到老周屋内。长保将牛羊赶入圈中,只听他在院内嚷道:“不好了!怎么癞狗七孔流血了!”老周闻听,同包公出得院来,只见犬倒在地,七窍流血。
  老周看了诧异道:“此犬乃服毒而死的,不知他吃了什么了!”
  长保在旁插言:“刚才二奶奶叫秋香送饼与三官人吃,失手落地,被咱们的癞狗吃了。”老周闻听,心下明白。请三官人来至屋内,暗暗地嘱咐:“以后二奶奶给的吃食,务要留神,不可堕入术中。”包公闻听,不但不信,反倒怪他们离间叔嫂不和,赌气别了老周回家,好生气闷。
  过了几天,只见秋香来请,说二奶奶有要紧的事。包公只得随他来至二嫂屋内。李氏一见,满面笑容,说秋香昨日到后园,忽听古井内有人说话,因在井口往下一看,不想把金簪掉落井中,恐怕安人见怪。若叫别人打捞,井口又小,下不去,又恐声张出来。没奈何,故此叫他急请三官人来。问包公道:“三叔,因你身量小,下井将金簪摸出,以免嫂嫂受责。不知三叔你肯下井去么?
  ”包公道:“这不打紧,待我下去给嫂嫂摸出来就是了。”于是李氏呼秋香拿绳子,同包公来到后园井边。包公将绳拴在腰间,手扶井口,叫李氏同秋香慢慢地松放。刚才系到多一半,只听上面说:“不好,揪不住了!”包公觉得绳子一松,身如败絮一般,噗通一声竟自落在井底。且喜是枯井无水,却未摔着。心中方才明白,暗暗思道:“怪不得老周叫我留神,原来二嫂嫂果有害我之心。只是如今既落井中,别人又不知道,我却如何出得去呢?”
  正在闷闷之际,只见前面忽有光明一闪。包公不知何物,暗忖道:“莫非果有金钗放光么?”向前用手一扑,并未扑着,光明又往前去。包公诧异,又往前赶,越扑越远,再也扑他不着。心中焦躁,满面汗流,连说:“怪事,怪事,井内如何有许多路径呢?”不免尽力追去,看是何物。因此扑赶有一里之遥,忽然光儿不动。包公急忙向前扑住,看时却是古镜一面。翻转细看,黑暗之处再也瞧不出来,只觉得冷气森森,透人心胆。正看之间,忽见前面明亮,忙将古镜揣起,爬将出来。看时,乃是场院后墙以外地沟。心内自思道:“原来我们后园枯井竟与此道相通。不要管他。幸喜脱了枯井之内,且自回家便了。”
  走到家中,好生气闷。自己坐着,无处发泄这口闷气,走到王氏贤人屋内,撅着嘴发怔。贤人问道:“老三,你从何处而来?为着何事这等没好气?莫不有人欺负你了?
  ”包公说:“我告诉嫂嫂,并无别人欺我。皆因秋香说二嫂嫂叫我赶着去见,谁知他叫我摸簪。”于是将赚入枯井之事,一一说了一回。
  王氏闻听,心中好生不平,又是难受,又无可奈何,只得解劝安慰,嘱咐以后要处处留神。包公连连称是。说话间,从怀中掏出古镜交与王氏,便说是从暗中得来的。嫂嫂好好收藏,不可失落。
  包公去后,贤人独坐房中,心里暗想:“叔叔、婶婶所作之事,深谋密略,莫说三弟孩提之人难以揣度,就是我夫妻二人,亦难测其阴谋。将来倘若弄出事端,如何是好?可笑他二人只为家私,却忘伦理。”正在嗟叹,只见大爷包山从外而入,贤人便将方才之话,说了一遍。大爷闻听连连摇首道:“岂有此理!这必是三弟淘气,误掉入枯井之中,自己恐怕受责,故此捏造出这一片谎言,不可听他。日后总叫他时时在这里就是了,可也免许多口舌。”大爷口虽如此说,心中万分难受,暗自思道:“二弟从前做的事体我岂不知,只是我做哥哥的焉能认真,只好含糊罢了。此事若是明言,一来伤了手足的和气,二来添妯娌疑忌。”沉吟半晌,不觉长叹一声,便向王氏。说:“我看三弟气宇不凡,行事奇异,将来必不可限量。我与二弟巳然耽搁,自幼不曾读书,如今何不延师教训三弟,倘上天怜念,得个一官半职,一来改换门庭,二来省受那赃官污吏的闷气。
  你道好也不好?”贤人闻听,点头连连称是。又道:“公公之前须善为说词方好。”大爷说:“无妨,我自有道理。”
  次日,大爷料理家务巳毕,来见员外,便道:“孩儿面见爹爹,有一事要禀。”员外问道:“何事?”大爷说:“只因三黑并无营生,与其叫他终日牧羊,在外游荡,也学不出好来,何不请个先生教训教训呢?就是孩儿等自幼失学,虽然后来补学一二,遇见为难的帐目,还有念不下去的,被人欺哄。如今请个先生,一来教三黑些书籍;二来有为难的字帖,亦可向先生请教;再者三黑学会了,也可以管些出入帐目。”员外闻听可管些帐目之说,便说:“使得。但是一件,不必请饱学先生,只要比咱们强些的就是了,教个三年二载,认得字就得了。”
  大爷闻听员外允了,心中大喜,即退出来,便托乡邻延请饱学先生,是必要叫三弟一举成名。看官,这非是包山故违父命,只因见三弟一表非凡,终成大器,故此专要请一名儒教训,以为将来显亲扬名,光宗耀祖。
  闲言少叙,且表众乡邻闻得“包百万”家要请先生,谁不献勤,这个也来说,那个也来荐。谁知大爷非名儒不请。可巧隔村有一宁老先生,此人品行端正,学问渊深,兼有一个古怪脾气,教徒弟有三不教:笨了不教;到馆中只要书童一个,不许闲人出入;十年之内只许先生辞馆,不许东家辞先生。有此三不教,束修不拘多少,故此无人敢请。一日,包山访听明白,急亲身往谒,见面叙礼。包山一见,真是好一位老先生,满面道德,品格端方,即将延请之事说明,并说:“老夫子三样规矩,其二其三小子俱是敢应的,只是恐三弟笨些,望先生善导为幸。”当下言明,即择日上馆。是日,备席延请,递贽敬束修,一切礼仪自不必说。即领了包公,来至书房,拜了圣人,拜了老师。这也是前生缘分,师徒一见,彼此对看,爱慕非常。并派有伴童包兴,与包公同岁,一来伺候书房茶水,二来也叫他学几个字儿。这正是:英才得遇春风人,俊杰来从喜气生。未审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回 金龙寺英雄初救难 隐逸村狐狸三报恩
  且说当下开馆节文已毕,宁老先生入了师位,包公呈上《大学》。老师点了句读,教道:“大学之道……
  ”包公便说:“在明明德。”老师道:“我说的是‘大学之道’。”包公说:“是。
  难道下句不是‘在明明德’么?”老师道:“再说。”包公便道:“在新民,在止于至善。”老师闻听,甚为诧异,叫他往下念,依然丝毫不错,然仍不大信,疑是在家中有人教他的,或是听人家念学就了的,尚不在怀。谁知到后来,无论什么书籍俱是如此,教上句便会下句,有如温熟书的一般,真是把个老先生喜的乐不可支,自言道:“天下聪明子弟甚多,未有不教而成者,真是生就的神童,天下奇才,将来不可限量。哈哈!不想我宁某教读半世,今在此子身上成名。这正是孟子有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遂乃给包公起了官印一个“拯”字,取意将来可拯民于水火之中。起字“文正”,取其意,文与正岂不是政字么,言其将来理国政必为治世良臣之意。
  不觉光阴荏苒,早过了五个年头,包公已长成十四岁,学得满腹经纶,诗文之佳自不必说。先生每每催促递名送考,怎奈那包员外是个勤俭之人,恐怕赴考有许多花费。从中大爷包山不时在员外跟前说道:“叫三黑赴考,若得进一步也是好的。”无奈员外不允,大爷只好向先生说:“三弟年纪太小,恐怕误事,临期反为不美。”于是又过了几年,包公已长成十六岁了。
  这年又逢小考,先生实在忍耐不住,急向大爷包山说道:“此次你们不送考,我可要替你们送了。”大爷闻听,急又向员外跟前禀说道:“这不过先生要显弄他的本领,莫若叫三黑去,这一次若是不中,先生也就死心塌地了。”大爷说得员外一时心活,就便允了。大爷见员外已应允许考,心中大喜,急来告知先生。先生当时写了名字报送。即到考期,一切全是大爷张罗,员外毫不介意。大爷却是谆谆盼望。到了揭晓之期,天尚未亮,只听得一阵喧哗,老员外以为必是本县差役前来。
  不是派差就是拿车。正在游疑之际,只见院公进来报喜道:“三公子中了生员了!
  ”员外闻听倒抽了一口气,说道:“罢了,罢了!我上了先生的当了。这也是家运使然,活该是冤孽,再也躲不开的。”因此一烦,自己藏于密室,连亲友前来贺他也不见,就是先生他也不致谢一声。多亏了大爷一切周旋,方将此事完结。惟有先生暗暗的想道:“我自从到此课读,也有好几年了,从没见过本家老员外。如今教得他儿子中了秀才,何以仍不见面?连个谢字也不道,竟有如此不通情理之人,实实又令人纳闷了。又可气又可恼!”每每见了包山,说了好些嗔怪的言语。包山连忙赔罪说道:“家父事务冗繁,必要定日相请,恳求先生宽恕。”宁公是个道学之人,听了此言,也就无可说了。亏得大爷暗暗求告太爷,求至再三,员外方才应允。定了日子,下了请帖,设席与先生酬谢。
  是日,请先生到待客厅中,员外迎接,见面不过一揖,让至屋内,分宾主坐下。坐了多时,员外并无致谢之辞。然后摆上酒筵,将先生让至上座,员外在主位相陪。酒至三巡,菜上五味,只见员外愁容满面,举止失措,连酒他也不吃。先生见此光景,忍耐不住,只得说道:“我学生在贵府打扰了六七年,虽有微劳开导指示,也是令郎天分聪明,所以方能进此一步。”
  员外闻听,呆了半晌,方才说道:“好。”先生又说道:“若论令郎刻下学问,慢说是秀才,就是举人、进士,也是绰绰有余的了,将来不可限量。这也是尊府上德行。”员外听说至此,不觉双眉紧蹙,发狠道:“什么德行!不过家门不幸,生此败家子。将来但能保得住不家败人亡,就是造化了。”先生闻听,不觉诧异道:“贤东何出此言?世上哪有不望儿孙中举作官之理呢?此话说来,真令人不解。”员外无奈,只得将生包公之时所作恶梦,说了一遍,如今提起,还是胆寒。宁公原是饱学之人,听见此梦之形景,似乎奎星,又见包公举止端方,更兼聪明过人,就知是有来历的,将来必是大贵,暗暗点头。员外又说道:“以后望先生不必深教小儿,就是十年束修断断不敢少的,请放心。”一句话将个正直宁公说得面红过耳,不悦道:“如此说来,令郎是叫他不考的了。”员外连声道:“不考了,不考了!”先生不觉勃然大怒道:“当初你的儿子叫我教,原是由得你的;如今是我的徒弟,叫他考却是由得我了。以后不要你管,我自有主张罢了。”怒冲冲不等席完,竟自去了。你道宁公为何如此说?他因员外是个愚鲁之人,若是谏劝,他决不听,而且自己徒弟又保得必作脸,莫若自己拢来,一则不至误了包公;二则也免包山跟着为难。这也是他读书人一片苦心。
  到了乡试年头,全是宁公作主,与包山一同商议,硬叫包公赴试。叫包山都推在老先生身上。到了挂榜之期,谁知又高高的中了乡魁。包山不胜欢喜;惟有员外愁个不了,仍是藏着不肯见人。大爷备办筵席,请了先生坐了上席,所有贺喜的乡亲两边相陪,大家热闹了一天。诸事已毕,便商议叫包公上京会试,禀明员外。员外到了此时,也就没的说了,只是不准多带跟人,惟恐耗费了盘川,只有伴童包兴一人。
  包公起身之时,拜别了父母,又辞了兄嫂。包山暗与了盘川。包公又到书房参见了先生,先生嘱咐了多少言语,又将自己的几两修金,送给了包公。包兴备上马,大爷包山送至十里长亭,兄弟留恋多时,方才分手。包公认镫乘骑,带了包兴,竟奔京师。一路上,少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
  一日,到了镇店,主仆两个找了一个饭店。包兴将马接过来,交与店小二喂好。找了一个座儿,包公坐在正面,包兴打横。虽系主仆,只因出外,又无外人,爷儿两个就在一处吃了。堂官过来安放杯筷,放下小菜。包公随便要一角酒,两样菜。
  包兴斟上酒,包公刚才要饮,只见对面桌上来了一个道人坐下,要了一角酒,且自出神,拿起壶来不向杯中斟,哗啦啦倒了一桌子。见他嗨声叹气,似有心事的一般。包公正然纳闷,又见从外进来一人,武生打扮,叠暴着英雄精神,面带着侠气。道人见了,连忙站起,只称:“恩公请坐。”那人也不坐下,从怀中掏出一锭大银,递给那人道:“将此银暂且拿去,等晚间再见。”那道人接过银子,爬在地下磕了一个头,出店去了。包公见此人年纪约有二十上下,气宇轩昂,令人可爱,因此立起身来,执手当胸道:“尊兄请了。若不弃嫌,何不请过来彼此一叙。”那人闻听,便将包公上下打量了一番,便笑容满面道:“既承错爱,敢不奉命。”包兴连忙站起,添分杯筷,又要了一角酒,二碟菜,满满斟上一杯。包兴便在一旁侍立,不敢坐了。包公与那人分宾主坐了,便问:“尊兄贵姓?
  ”
  那人答道:“小弟姓展名昭,字熊飞。”包公也通了姓名。二人一文一武,言语投机,不觉饮了数角。展昭便道:“小弟现有些小事情,不能奉陪尊兄,改日再会。”说罢,会了钱钞。
  包公也不谦让。包兴暗道:“我们三爷嘴上抹石灰。”那人竟自作别去了。包公也料不出他是什么人。
  吃饭巳毕,主仆乘马登程。因店内耽误了工夫,天色看看巳晚,不知路径。忽见牧子归来,包兴便向前问道:“牧童哥,这是什么地方?”童子答道:“由西南二十里方是三元镇,是个大去处。如今你们走差了路了。此是正西,若要绕回去,还有不足三十里之遥呢!”包兴见天色巳晚,便问道:“前面可有宿处么?”牧童道:“前面叫做沙屯儿,并无店口,只好找个人家歇了罢。”说罢赶着牛羊去了。
  包兴回复包公,竟奔沙屯儿而来。走了多时,见道旁有座庙宇,匾上大书“敕建护国金龙寺”。包公道:“与其在人家借宿,不若在此庙住宿一夕,明日布施些香资,岂不方便。”
  包兴便下马,用鞭子前去叩门。里面出来了一个僧人,问明来历,便请进了山门。包兴将马拴好,喂在槽上。和尚让至云堂小院,三间净室,叙礼归座。献罢茶汤,和尚问了包公家乡姓氏,知是上京的举子。包公问道:“和尚上下?
  ”回说:“僧人法名叫法本,还有师弟法明,此庙就是我二人住着。”说罢,告辞出去。一会儿,小和尚摆上斋来,不过是素菜素饭。主仆二人用毕,天已将晚。包公即命包兴将家伙送至厨房,省得小和尚来回跑。包兴闻听,急忙把家伙拿起,因不知厨房在那里,出了云堂小院,来至禅院。只见几个年轻的妇女,花枝招展,携手嘻笑,说道:“西边云堂小院住下客了,咱们往后边去罢。”
  包兴无处可躲,只得退回,容他们过去才将厨房找着。家伙送去,急忙回至屋内告知包公,恐此庙不大安静。
  正说话间,只见小和尚左手拿一只灯,右手提一壶茶来,走进来贼眉贼眼将灯放下,又将茶壶放在桌上,两只贼眼东瞧西看,连话也不说,回头就走。包兴一见,连说:“不好,这是个贼庙。”急来外边看时,山门已经倒锁了。又看别处,竟无出路,急忙跑回。包公尚可自主,包兴张口结舌说:“三爷,咱们快想出路才好。”包公道:“门已关锁,又无别路可出,往哪里走?”包兴着急道:“现有桌椅,待小人搬至墙边,公子赶紧跳墙逃生。等凶僧来时,小人与他拚命。”包公道:“我自小儿不会登梯爬高;若是有墙可跳,你赶紧逃生,回家报信,也好报仇。”包兴哭道:“三官人说哪里话来。小人誓死再也不离了相公的。”包公道:“既是如此,咱主仆二人索性死在一处。等那僧人到来再作道理,只好听天由命罢了。”包公将椅子挪在中间门口,端然正坐。包兴无物可拿,将门栓擎在手中,在包公之前,说:“他若来时,我将门栓尽力向他一杵,给他个冷不防。”两只眼直勾勾的直瞅着院门。
  正在凝神,忽听门外咔哧一声,门已开了,进来一人。包兴吓了一跳,门栓巳然落地,浑身乱抖,蜷缩在一处。只见那人浑身是青,却是夜行打扮。包公细看,不是别人,就是白日在饭店遇见的那个武生。包公猛然省悟,他与道人有晚间再见一语,此人必是侠客。
  原来列位不知,白日饭店中那道人,也是在此庙中的。皆因法本、法明二人抢掠妇女,老和尚嗔责,二人不服,将老僧杀了。道人惟恐干连,又要与老和尚报仇,因此告至当官。不想凶僧有钱,常与书吏差役人等结交,买嘱通了,竟将道人重责二十大板,作诬告良人,逐出境外。道人冤屈无处可伸,来到林中欲寻自尽,恰遇展爷行到此间,将他救下。问得明白,叫他在饭店等候。他却暗暗采访实在,方赶到饭店之内,赠了道人银两。不想遇见包公。同饮多时,他便告辞先行,回到旅店歇息。至天交初鼓,改扮行装,施展飞檐走壁之能,来至庙中,从外越墙而入,悄地行藏,来至宝阁。
  只见阁内有两个凶僧,旁列四五个妇女,正在饮酒作乐。
  又听得说:“云堂小院那个举子,等到三更时分再去下手不迟。”
  展爷闻听,暗道:“我何不先救好人,后杀凶僧,还怕他飞上天去不成。”因此来到云堂小院,用巨阙宝剑削去了吊铁环,进来看时,不料就是包公。真是主仆五行有救。展爷上前拉住包公,携了包兴道:“尊兄随我来。”出了小院,从旁边角门来至后墙,打百宝囊中掏出如意索来,系在包公腰间。自己提了绳头,飞身一跃上了墙头,骑马式蹲住,将手轻轻一提,便将包公提在墙上。悄悄附耳说道:“尊兄下去时,便将绳子解开,待我再救尊管。”说罢向下一放,包公两脚落地。急忙解开绳索,展爷提将上去,又将包兴救出,向外低声道:“你主仆二人就此逃走去罢。”只见身形一晃就不见了。
  包兴搀扶着包公,那敢消停,深一步,浅一步,往前没命的好跑。好容易奔到一个村头,天已五鼓,远远有一灯光。包兴说:“好了,有人家了。咱们暂且歇息歇息,等到天明再走不迟。”急忙上前叫门,柴扉开处,里面走出一个老者来,问是何人。包兴道:“因我二人贪赶路程,起得早了,辨不出路径,望你老人家方便方便,俟天明便行。”老者看包公是一儒流,又看包兴是个书童打扮,却无行李,只当是近处的,便说道:“既是如此,请到里边坐。”
  主仆二人来至屋中,原来是连舍三间,两明一暗。明间安一磨盘,并方屉罗桶等物,却是卖豆腐生理。那边有小小土炕,让包公坐下。包公问道:“老人家贵姓?”老者道:“老汉姓孟,还有老伴,并无儿女,以卖豆腐为生。”包兴道:“老人家,有热水讨一杯吃。”老者道:“我这里有现成的豆腐浆儿,是刚出锅的。”包兴道:“如此更好。”孟老道:“待我拿个灯儿,与你们盛浆。”说罢,在壁子里拿出一个三条腿的桌子放在炕上,又用土坯将那条腿儿支好;掀开旧布帘子,进里屋内拿出一个黄土泥的蜡台;又在席篓子里摸了半天,摸出一根半截的蜡来,把油灯点着,安放在小桌上。包兴一旁道:“小村中竟有胳膊粗的大蜡。”细看时,影影绰绰原来是绿的,上面尚有“冥路”二字,方才明白是吊祭用过的,孟老得来,舍不得点,预备待客的。只见孟老从锅台上拿了一个黄砂碗,用水洗净,盛了一碗白亮亮腾腾的浆,递与包兴。包兴捧与包公喝时,其香甜无比。包兴在旁看着,馋得好不难受。只见孟老又盛一碗递与包兴。包兴连忙接过,如饮甘露一般。他主仆劳碌了一夜,又受惊恐,今在草房之中,如到天堂,喝这豆腐浆,不亚如饮玉液琼浆。不多时,大豆腐得了。孟老化了卤水,又与每人盛了一碗。真是饥渴之下,吃下去肚内暖烘烘的,好生快活。又与孟老闲谈,问明路途,方知离三元镇尚有不足二十里之遥。
  正在叙话之间,忽见火光冲天。孟老出院看时,只见东南角上一片红光,按方向好似金龙寺内起火。包公同包兴也到院中看望,心内料定必是侠士所为。只得问孟老:“这是何处走火?
  ”孟老道:“天理昭彰,循环报应,老天爷是再不错的。
  二位不知,这金龙寺自老和尚没后,留下这两个徒弟,无法无天,时常谋杀人命,抢掠妇女。他比杀人放火的强盗还厉害呢!
  不想他今日也有此报应!”说话之间,又进屋内歇了多时。只听鸡鸣茅店,催客前行。主仆二人深深致谢了孟老,改日再来酬报。孟老道:“些小微意,何劳挂齿。”送至柴门外,指引了路径:“出了村口,过了树林,便是三元镇的大路了。”包兴道:“多承指引了。”
  主仆执手告别,出了村口,直奔树林而来。又无行李马匹,连盘缠银两俱已失落。包公却不着意,觉得两腿酸痛,步履艰难,只得一步捱一步,往前款款行走。爷儿两个一边走着,说着话。包公道:“从此到京尚有几天路程,似这等走法,不知道多咱才到京中。况且又无盘缠,这便如何是好?”包兴听了此言,又见相公形景可惨,恐怕愁出病来,只得撒谎安慰,便道:“这也无妨。只要到了三元镇,我那里有个舅舅,向他借些盘缠,再叫他备办一头驴子与相公骑坐,小人步下跟随,破着十天半月的工夫,焉有不到京师之理。”包公道:“若是如此甚好了,只是难为你了。”包兴道:“这有什么要紧。咱们走路仿佛闲游一般,包管就生出乐趣,也就不觉苦了。”这虽是包兴宽慰他主人,却是至理。主仆说着话儿,不知不觉巳离三元镇不远了。
  看看天气已近晌午,包兴暗暗打算:“真是,我哪里有舅舅?已到镇上,且同公子吃饭,先从我身上卖起,混一时是一时,只不叫相公愁烦便了。”一时来到镇上,只见人烟稠密,铺户繁杂。包兴不找那南北碗菜应时小卖的大馆,单找那家常便饭的二荤铺。说:“相公,咱爷儿俩在此吃饭罢。”包公却分不出那是贵贱,只不过吃饭而已。主仆二人来到铺内,虽是二荤铺,俱是连脊的高楼。包兴引着包公上楼,拣了个干净座儿,包公上座,包兴仍是下边打横。跑堂的过来放下杯筷,也有两碟小菜,要了随便的酒饭。登时间,主仆饱餐已毕,包兴立起身来,向包公悄悄地道:“相公在此等候别动,小人去找我舅舅就来。”包公点头。
  包兴下楼出了铺子,只见镇上热闹非常,先抬头认准了饭铺字号,却是望春楼,这才迈步。原打算来找当铺。到了暗处,将自己内里青绸袷袍蛇退皮脱下来,暂当几串铜钱,雇上一头驴,就说是舅舅处借来的,且混上两天再作道理。不想四五里地长街,南北一直再没有一个当铺。及至问人时,原有一个当铺,如今却是止当候赎了。包兴闻听,急得浑身是汗。包兴说道:“罢咧!这便如何是好?”正在为难,只见一簇人围绕着观看。包兴挤进去,见地下铺一张纸,上面字迹分明。忽听旁边有人侉声侉气说道:“告白。”又说:“白老四是我的朋友,为什么告他呢?
  ”包兴闻听,不由笑道:“不是这等,待我念来。上面是:告白四方仁人君子知之。今有隐逸村内李老大人宅内,小姐被妖迷住,倘有能治邪捉妖者,谢纹银三百两,决不食言。谨此告白。”包兴念完,心中暗想道:“我何不如此如此。倘若事成,这一路上京,便不吃苦了;即或不成,也混他两天吃喝也好。”想罢,上前。这正是:难里巧逢机会事,急中生出智谋来。未审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回 除妖魅包文正联姻 受皇恩定远县赴任 
  且说包兴见了“告白”,急中生出智来。见旁边站着一人,他即便向那人道:“这隐逸村离此多远?”那人见问,连忙答道:“不过三里之遥,你却问怎的?
  ”包兴道:“不瞒你们说,只因我家相公惯能驱逐邪祟,降妖捉怪,手到病除。只是一件,我们原是外乡之人,我家相公他虽有些神通,却不敢露头,惟恐妖言惑众,轻易不替人驱邪,必须来人至诚恳求。
  相公必然说是不会降妖,越说不会,越要恳求。他试探了来人果是真心,一片至诚,方能应允。”那人闻听,说:“这有何难。只要你家相公应允,我就是赴汤蹈火也是情愿的。”包兴道:“既然如此,闲话少说,你将这‘告白’收起,随了我来。”
  两旁看热闹之人,闻听有人会捉妖的,不由的都要看看,后面就跟了不少的人。
  包兴带领那人,来在二荤铺门口,便向众人说道:“众位乡亲,倘我家相公不肯应允,欲要走时,求列位拦阻拦阻。”
  那人也向众人说道:“相烦众位高邻,倘若法师不允,奉求帮衬帮衬。”包兴将门口儿埋伏了个结实,进了饭店,又向那人说道:“你先到柜上将我们钱会了,省得回来走时,又要耽延工夫。”那人连连称是。来到柜上,只见柜内俱各执手相让,说:“李二爷请了,许久未来到小铺。”谁知此人姓李名保,乃李大人宅中主管。李保连忙答应道:“请了。借重,借重。楼上那位相公、这位管家吃了多少钱文,写在我账上罢。”掌柜的连忙答应,暗暗告诉跑堂的知道。包兴同李保来至楼梯之前,叫李保听咳嗽为号,急便上楼恳求。李保答应,包兴方才上楼。
  谁知包公在楼上等的心内焦躁,眼也望穿了,再也不见包兴回来,满腹中胡思乱想。先前犹以为见他母舅,必有许多的缠绕,或是借贷不遂,不好意思前来见我。后又转想,从来没听见他说有这门亲戚,别是他见我行李盘费皆无,私自逃走了罢。或者他年轻幼小,错走了路头也未可知。疑惑之间,只见包兴从下面笑嘻嘻的上来。包公一见,不由得动怒嗔道:“你这狗才往哪里去了?叫我在此好等!”包兴上前悄悄的道:“我没找着我母舅,如今倒有一事。”便将隐逸村李宅小姐被妖迷住请人捉妖之事,说了一遍。“如今请相公前去混他一混。”包公闻听不由得大怒,说:“你这狗才!”包兴不容分说,在楼上连连咳嗽。只见李保上得楼来,对着包公双膝跪倒,道:“相公在上,小人名叫李保,奉了主母之命,延请法官以救小姐。方才遇见相公的亲随,说相公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望祈搭救我家小姐才好。”说罢磕头,再也不肯起来。包公说道:“管家休听我那小价之言,我是不会捉妖的。”包兴一旁插言道:“你听见了,说出不会来了,快磕头罢。”李保闻听,连连叩首,连楼板都碰了个山响。包兴又道:“相公,你看他一片诚心,怪可怜的。没奈何,相公慈悲慈悲罢。”包公闻听,双眼一瞪道:“你这狗才,满口胡说。”又向李保道:“管家你起来,我还要赶路呢。我是不会捉妖的。”李保那里肯放,道:“相公,如今是走不的了。小人已哀告众位乡邻,在楼下帮扶着小人拦阻。再者,众乡邻皆知相公是法官,相公若是走了,倘被小人主母知道,小人实实吃罪不起。”说罢又复叩首。
  包公被缠不过,只是暗恨包兴。复又转想道:“此事终属妄言,如何会有妖魅?我包某以正胜邪,莫若随他看看,再作脱身之计便了。”想罢,向李保道:“我不会捉妖,却不信邪。也罢,我随你去看就了。”李保闻听包公应允,满心欢喜,磕了头,站起来,在前引路。包公下得楼来,只见铺子门口人山人海,俱是看法官的。
  李保一见,连忙向前说道:“有劳列位乡亲了。且喜我李保一片至诚,法官业已应允,不劳众位拦阻。望乞众位闪闪,让开一条路,实为方便。”说罢奉了一揖。众人闻听,往两旁一闪,当中让出一条同来。仍是李保引路,包公随着,后面是包兴。
  只听众人中有称赞的道:“好相貌,好神气!怪道有此等法术。
  只这一派的正气,也就可以避邪了。”其中还有好事儿的,不辞劳苦,跟随到隐逸村的也就不少。不知不觉进了村头,李保先行禀报去了。
  且说这李大人不是别人,乃吏部天官李文业,告老退归林下。就是这隐逸村名,也是李大人起的,不过是退归林下之意。
  夫人张氏,膝下无儿,只生一位小姐。因游花园,偶然中了邪祟。原是不准声张,无奈夫人疼爱女儿的心盛,特差李保前去各处觅请法师退邪。李老爷无可奈何,只得应允。这日正在卧房,夫妻二人讲论小姐之病。只见李保禀道:“请到法师,是个少年儒流。”老爷闻听,心中暗想:“既是儒流,读圣贤之书,焉有攻乎异端之理。待我出去责备他一番。”想罢,叫李保请至书房。
  李保回身来至大门外,将包公主仆引至书房。献茶后,复进来说道:“家老爷出见。”包公连忙站起。从外面进来一位须发半白、面若童颜的官长。包公见了,不慌不忙上前一揖,口称:“大人在上,晚生有礼。”李大人看见包公气度不凡,相貌清奇,连忙还礼,分宾主坐下。便问:“贵姓?仙乡?因何来到敝处?”包公便将上京会试、路途遭劫,毫无隐匿,和盘说出。李大人闻听,原来是个落难的书生。你看他言语直爽,倒是忠诚之人,但不知他学问如何?于是攀话之间,考问多少学业。包公竟是问一答十,就便是宿儒名流,也不及他的学问渊博。李大人不胜欢喜,暗想道:“看此子骨格清奇,又有如此学问,将来必为人上之人。”谈不多时,暂且告别。并吩咐李保:“好生服侍包相公,不可怠慢。晚间就在书房安歇。”
  说罢回内去了。所有捉妖之事,一字却也未提。
  谁知夫人暗里差人告诉李保,务必求法官到小姐屋内捉妖,如今已将小姐挪至夫人卧房去了。李保便问:“法官应用何物?趁早预备。”包兴便道:“用桌子三张,椅子一张,随围桌椅披,在小姐室内设坛。所有朱砂、新笔、黄纸、宝剑、香炉、烛台,俱要洁净的,等我家相公定性养神,二鼓上坛便了。”
  李保答应去了。不多时,回来告诉包兴道:“俱已齐备。”包兴道:“既已齐备,叫他们拿到小姐绣房。大家帮着我设坛去。”
  李保闻听,叫人抬桌搬椅,所有其余物件,俱是自己拿着,请了包兴,一同引至小姐卧房。只闻房内一股幽香。就在明间堂屋,先将两张桌子并好,然后搭了一张搁在前面桌子上,又把椅子放在后面桌子上,系好了桌围,搭好了椅披,然后摆设香炉、烛台,安放墨砚纸笔宝剑等物。摆设停当,方才同李保出了绣房,竟奔书房而来。叫李保不可远去,听候呼唤即便前来。
  李保连声答应。
  包兴便进了书房,已有初更的时候。谁知包公劳碌了一夜,又走了许多路程,乏困已极,虽未安寝,已经困得前仰后合。
  包兴一见,说:“我们相公吃饱了食困,也不怕存住食。”便走到跟前,叫了一声相公。包公惊醒,见包兴,说:“你来的正好,服侍我睡觉罢。”包兴道:“相公就是这么睡觉,还有什么说的?咱们不是捉妖来了吗?”包公道:“那不是你这狗才干的!我是不会捉妖的。”包兴悄悄道:“相公也不想想,小人费了多少心机,给相公找了这样住处,又吃那样的美馔,喝那样好陈绍酒,又香又陈,如今吃喝足了,就要睡觉。俗语道:‘无功受禄,寝食不安。’相公也是这么过意的去么?咱们何不到小姐卧房看看,凭着相公正气,假若胜了邪魅,岂不两全其美?
  ”一席话说的包公心活;再者,自己也不信妖邪,原要前来看看的,只得说着:“罢了,由着你这狗才闹罢了。”
  包兴见包公立起身来,急忙呼唤:“快掌灯呀!”只听外面连声答应:“伺候下了。”
  包公出了书房,李保提灯在前引道,来至小姐卧房一看,只见灯烛辉煌,桌椅高搭,设摆的齐备,心中早已明白是包兴闹的鬼。迈步来到屋中,只听包兴吩咐李保道:“所有闲杂人等,俱各回避,最忌的是妇女窥探。”李保闻听,连忙退出藏躲去了。
  包兴拿起香来,烧放炉内,趴在地下又磕了三个头。包公不觉暗笑。只见他上了高桌,将朱砂墨研好,蘸了新笔,又将黄纸撕了纸条儿。刚要写,只觉得手腕一动,仿佛有人把着的一般。自己看时,上面写着:“淘气,淘气!该打,该打!”
  包兴心中有些发毛,急急在灯上烧了,忙忙的下了台。只见包公端坐在那边。包兴走至跟前道:“相公与其在这里坐着,何不在高台上坐着呢?岂不是好。”包公无奈,只得起身上了高台,坐在椅子上。只见桌子上面放着宝剑一口,又有朱砂、黄纸、笔、砚等物。包公心内也暗自欢喜,难为他想得周到。因此不由的将笔提起,蘸了朱砂,铺下黄纸。刚要写,不觉腕随笔动,顺手写将下去。才要看时,只听得外面哎呀了一声,咕咚栽倒在地。
  包公闻听,急忙提了宝剑,下了高台,来至卧房外看时,却是李保。见他惊惶失色,说道:“法官老爷,吓死小人了。
  方才来至院内,只见白光一道,冲户而出,是小人看见,不觉失色栽倒。”包公也觉纳闷,进得屋来却不见包兴。与李保寻时,只见包兴在桌子底下缩作一堆,见有人来,方敢出头。却见李保在旁,便遮饰道:“告诉你们,我家相公作法不可窥探,连我还在桌子底下藏着呢。你们何得不遵法令?幸亏我家相公法力无边。”一片谎言说得很象,这也是他的聪明机变的好处。
  李保方才说道:“只因我家老爷夫人惟恐相公夜深劳苦,叫小人前来照应,请相公早早安歇。”包公闻听,方叫包兴打了灯笼,前往书房去了。
  李保叫人来拆了法台,见有个朱砂黄纸字帖,以为法官留下的镇压符咒,连宝剑一同拿起,回身来到内堂,禀道:“包相公业已安歇了,这是宝剑,还有符咒,俱各交进。”丫环接进来。李保才待转身,忽听老爷说道:“且住,拿来我看。”
  丫环将黄纸字帖呈上。李老爷灯下一阅,原来不是符咒,却是一首诗句,写道:“避劫山中受大恩,欺心毒饼落于尘。寻钗井底将君救,三次相酬结好姻。”李老爷细看诗中隐藏事迹,不甚明白,便叫李保暗向包兴探问其中事迹,并打听娶妻不曾,明日一早回话。李保领命。
  你道李老爷为何如此留心?只因昨日书房见了包公之后,回到内宅,见了夫人,连声夸奖,说包公人品好,学问好,将来不可限量。张氏夫人闻听道:“既然如此,他若将我孩儿治好,何不就与他结为秦晋之好呢?
  ”老爷道:“夫人之言正合我意。且看我儿病体何如,再作道理。”所以老两口儿惦记此事。又听李保说,二鼓还要上坛捉妖,因此不敢早眠。天交二鼓,尚未安寝,特遣李保前来探听。不意李保拿了此帖回来,故叫他细细的访问。
  到了次日,谁知小姐其病若失,竟自大愈,实是奇事。老爷、夫人更加欢喜,急忙梳洗已毕。只见李保前来回话:“昨晚细问,包兴说,这字帖上的事迹,是他相公自幼儿遭的磨难,皆是逢凶化吉,并未遇害。并且问明尚未定亲。”李老爷闻听,满心欢喜,心中已明白是狐狸报恩,成此一段良缘,便整衣襟来至书房。李保通报,包公迎出。只见李老爷满面笑容道:“小女多亏贤契救拔,如今沉疴已愈,实为奇异。老夫无儿,只生此女,尚未婚配,意欲奉为箕帚,不知贤契意下如何?”包公答道:“此事晚生实实不敢自专,须要禀明父母、兄嫂,方敢联姻。”李老爷见他不肯应允,便笑嘻嘻从袖中掏出黄纸帖儿递与包公道:“贤契请看此帖便知,不必推辞了。”包公接过一看,不觉面红过耳,暗暗思道:“我晚间恍惚之间,如何写出这些话来?”又想道:“原来我小时山中遇雨,见那女子竟是狐狸避劫。却蒙累次救我,那女子竟知恩报恩。”包兴在旁着急,恨不得赞成相公应允此事,只是不敢插口。李老爷见包公沉吟不语,便道:“贤契不必沉吟。据老夫看来,并非妖邪作祟,竟为贤契来做红线来了。可见凡事自有一定道理,不可过于迂阔。”包公闻听,只得答道:“既承大人错爱,敢不从命。只是一件,须要禀明:候晚生会试以后,回家禀明父母、兄嫂,那时再行纳聘。”李老爷见包公应允,满心欢喜,便道:“正当如此。大丈夫一言为定,谅贤契绝不食言。老夫静候佳音便了。”说话之间,排开桌椅,摆上酒饭,老爷亲自相陪。
  饮酒之间,又谈论些齐家治国之事,包公应答如流,说的有经有纬,把个李老爷乐得事不有余,再不肯放他主仆就行。一连留住三日,又见过夫人。三日后,备得行囊马匹衣服盘费,并派主管李保跟随上京。包公拜别了李老爷,复又嘱咐一番。包兴此时欢天喜地,精神百倍,跟了出来。只见李保牵马坠镫,包公上了坐骑。李保小心伺候,事事精心。一日,来到京师,找寻了下处。所有吏部投文之事,全不用包公操心,静等临期下场而已。
  且说朝廷国政,自从真宗皇帝驾崩,仁宗皇帝登了大宝,就封刘后为太后,立庞氏为皇后,封郭槐为总管都堂,庞吉为国丈加封太师。这庞吉原是个谗佞之臣,倚了国丈之势,每每欺压臣僚。又有一班趋炎附势之人,结成党羽。明欺圣上年幼,暗有擅自专权之意。谁知仁宗天子自幼历过多少磨难,乃是英明之主。先朝元老左右辅弼,一切正直之臣照旧供职,就是庞吉也奈何不得。因此朝政法律严明,尚不至紊乱。只因春闱在迩,奉旨钦点太师庞吉为总裁。因此会试举子,就有走门路的,打关节的,纷纷不一。惟有包公自己仗着自己学问。考罢三场,到了揭晓之期,因无门路,将包公中了第二十十三名进士,翰林无份。奉旨榜下即用知县,得了凤阳府定远县知县。包公领凭后,收拾行李,急急出京。先行回家拜见父母、兄嫂,禀明路上遭险,并与李天官结亲一事。员外、安人又惊又喜,择日祭祖,叩谢宁老夫子。过了数日,拜别父母、兄嫂,带了李保、包兴起身赴任。将到定远县地界,包公叫李保押着行李慢慢行走,自己同包兴改装易服,沿路私访。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一日,包公与包兴暗暗进了定远县,找了个饭铺打尖。正在吃饭之时,只见从外面来了一人。酒保见了,让道:“大爷少会呀!”那人拣个座儿坐下,酒保转身提了两壶酒,拿了两个杯子过来。那人便问:“我一人如何要两壶酒、两个杯子呢?”酒保答道:“方才大爷身后面,有一个人一同进来,披头散发,血渍模糊。我只打量你是劝架给人和息事情,怎么一时就不见了?或者是我瞧恍惚了也未可知。”
  不知那人闻听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墨斗剖明皮熊犯案 乌盆诉苦别古鸣冤
  且说酒保回答那人说:方才还有一人,披头散发,血渍满面,跟了进来,一时就不见了,只见那人一闻此言,登时惊慌失色,举止失宜,大不象方才进来之时那等骄傲之状。只见坐不移时,发了回怔,连那壶酒也未吃,便匆匆会了钱钞而去。
  包公看此光景,因问酒保道:“这人是谁?”酒保道:“他姓皮名熊,乃二十四名马贩之首。”包公记了姓名,吃完了饭,便先叫包兴到县传谕,就说老爷即刻到任。包公随后就出了饭铺。尚未到县,早有三班衙役书吏人等迎接上任。到了县内,有署印的官交了印信,并一切交代,不必细说。
  包公便将秋审册籍细细稽察,见其中有个沈清伽蓝殿杀死僧人一案,情节支离。便即传出谕去,立刻升堂,审问沈清一案。所有衙役三班早知消息,老爷暗自一路私访而来,就知这位老爷的厉害,一个个兢兢业业,早已预备齐全。一闻传唤,立刻一班班进来,分立两旁,喊了堂威。包公入座,标了禁牌,便吩咐带沈清。不多时,将沈清从监内提出,带至公堂,打去刑具,朝上跪倒。包公留神细看,只见此人不过三旬年纪,战战兢兢匍匐在埃尘,不象个行凶之人。包公看罢便道:“沈清,你为何杀人,从实招来。”沈清哭诉道:“只因小人探亲回来,天气太晚,那日又蒙蒙下雨,地下泥泞,实在难行。素来又胆小,又不敢夜行,因在这县南三里多地,有个古庙暂避风雨。
  谁知次日天未明,有公差在路,见小人身后有血迹一片,公差便问小人从何而来。小人便将昨日探亲回来,天色太晚,在庙内伽蓝殿上存身的话,说了一遍。不想公差拦住不放,务要同小人回至庙中一看。哎呀太爷呀!小人同差役到庙看时,见佛爷之旁有一杀死的僧人。小人实是不知僧人是谁杀的。因此二位公差将小人解至县内,竟说小人谋杀和尚。小人真是冤枉,求青天大老爷照察!”包公闻听,便问道:“你出庙时是什么时候?”沈清答道:“天尚未明。”包公又问道:“你这衣服因何沾了血迹?”沈清回道:“小人原在神龛之下,血水流过,将小人衣服沾污了。”老爷闻听点头,吩咐带下,仍然收监。立刻传轿,打道伽蓝殿。包兴伺候主人上轿,安好伏手。包兴乘马跟随。
  包公在轿内暗思:“他既谋害僧人,为何衣服并无血迹,光有身后一片呢?再者,虽是刀伤,彼时并无凶器。”一路盘算,来到伽蓝殿。老爷下轿,吩咐跟役人等,不准跟随进去,独带包兴进庙。至殿前,只见佛像残朽败坏,两旁配像俱已坍塌。
  又转到佛像背后,上下细看,不觉暗暗点头。回身细看神龛之下,地上果有一片血迹迷乱。忽见那边地下放着一物,便捡起看时,一言不发,拢入袖中,即刻打道回衙。来至书房,包兴献茶,回道:“李保押着行李来了。”包公闻听,叫他进来。
  李保连忙进来,给老爷叩头。老爷便叫包兴传该值的头目进来。
  包兴答应,去不多时,带了进来,朝上跪倒。“小人胡成,给老爷叩头。”包公问道:“咱们县中可有木匠么?”胡成应道:“有。”包公道:“你去多叫几名来,我有紧要活计要做的,明早务要俱各传到。”胡成连忙答应,转身去了。
  到了次日,胡成禀道:“小人将木匠俱已传齐,现在外面伺候。”包公又吩咐道:“预备矮桌数张,笔砚数份,将木匠俱带至后花厅,不可有误。去罢。”胡成答应,连忙备办去了。
  这里包公梳洗已毕,即同包兴来至花厅,吩咐木匠俱各带进来。
  只见进来了九个人,俱各跪倒,口称:“老爷在上,小的叩头。”
  包公道:“如今我要做各样的花盆架子,务要新奇式样。你们每人画一个,老爷拣好的用,并有重赏。”说罢吩咐拿矮桌笔砚来。两旁答应一声,登时齐备。只见九个木匠分在两旁,各自搜索枯肠,谁不愿新奇讨好呢。内中就有使惯了竹笔,拿不上笔来的;也有法官的,战战哆嗦画不象样的;竟有从容不迫,一挥而就的。包公在座上,往下细细留神观看。不多时,俱各画完,挨次呈递。老爷接一张看一张,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道:“小的叫吴良。”包公便向众木匠道:“你们散去。将吴良带至公堂。”左右答应一声,立刻点鼓升堂。
  包公入座,将惊堂木一拍,叫道:“吴良,你为何杀死僧人?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吴良听说,吃惊不小,回道:“小人以木匠做活为生,是极安分的,如何敢杀人呢?望乞老爷详察。”老爷道:“谅你这厮决不肯招。左右,你等立刻到伽蓝殿将伽蓝神好好抬来。”左右答应一声,立刻去了。不多时,将伽蓝神抬至公堂。百姓们见把伽蓝神泥胎抬到县衙听审,谁不要看看新奇的事。只见包公离了公座,迎将下来,向伽蓝神似有问答之状。左右观看,不觉好笑。连包兴也暗说道:“我们老爷这是装什么腔儿呢?
  ”只见包公重新入座,叫道:“吴良,适才神圣言道,你那日行凶之时,已在神圣背后留下暗记。下去比来。”左右将吴良带下去。只见那神圣背后肩膀以下,果有左手六指儿的手印。谁知吴良左手却是六指儿,比上时丝毫不错。吴良吓得魂飞胆裂,左右的人无不吐舌说:“这位太爷真是神仙,如何就知是木匠吴良呢?”殊不知包公那日上庙验看时,地下捡了一物,却是个墨斗。又见那伽蓝神身后有六指手的血印,因此想到木匠身上。
  左右又将吴良带至公堂跪倒。只见包公把惊堂一拍,一声断喝,说:“吴良!如今真赃实犯,还不实说么?”左右复又威吓说:“快招!快招!”吴良着忙道:“太爷不必动怒,小人实招就是了。”刑房书吏在一旁写供。吴良道:“小人原与庙内和尚交好,这和尚素来爱喝酒,小人也是酒头鬼儿。因那天和尚请我喝酒,谁知他就醉了。我因劝他收个徒弟,以为将来的收缘结果。他便说:‘如今徒弟实在难收。就是将来收缘结果,我也不怕。这几年的工夫,我也积攒了有二十多两银子了。’他原是醉后无心的话,小人便问他:‘你这银子收藏在何处呢?
  若是丢了,岂不白费了这几年的工夫么?’他说:‘我这银子是再丢不了的,放的地方人人再也想不到的。’小人就问他:‘你到底搁在哪里呢?’他就说:‘咱们俩这样相好,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他方说出将银子放在伽蓝神脑袋以内。小人一时见财起意,又见他醉了,原要用斧子将他劈死了。
  回老爷,小人素来拿斧子劈木头惯了,从来未劈过人。乍乍儿的劈人,不想手就软了。头一斧子未劈重,偏遇和尚泼皮要夺我斧子。我如何肯让他,又将他按住,连劈几斧,他就死了。
  闹了两手血。我将左手扶住神背,右手在神圣的脑袋内掏出银子,不意留下了个手印子。今被太爷神明断出,小人实实该死。”
  包公闻听所供是实,又将墨斗拿出与他看了。吴良认了是自己之物,因抽斧子落在地下。包公叫他画供,上了刑具,收监。
  沈清无故遭屈,赏官银十两,释放。
  刚要退堂,只听有击鼓喊冤之声。包公即让带进来。但见从角门进来二人,一个年纪二十多岁,一个有四十上下。来到堂上,二人跪倒。年轻的便道:“小人名叫匡必正,有一叔父开缎店,名叫匡天佑。只因小人叔父有一个珊瑚扇坠,重一两八钱,遗失三年未有下落。不想今日遇见此人,他腰间佩的正是此物。小人原要借过来看看,怕认错了。谁知他不但不借给看,开口就骂,还说小人讹他,扭住小人不放。太爷详察。”
  又只见那人道:“我是江苏人,姓吕名佩。今日狭路相逢,遇见这个后生,将我拦住,硬说我腰间佩的珊瑚坠子是他的。青天白日竟敢拦路打抢,这后生实实可恶。求太爷与我剖断剖断。”
  包公闻听,便将珊瑚坠子要来一看,果然是真的,淡红光润无比。便向匡必正道:“你方才说此坠重够多少?”匡必正道:“重一两八钱。倘若不对,或者东西一样的极有,小人再不敢讹人。”包公又问吕佩道:“你可知道此坠重够多少?”吕佩道:“此坠乃友人送的,并不晓得多少分两。”包公回头叫包兴取戥子来。包兴答应,连忙取戥平了,果然重一两八钱。包公便向吕佩道:“此坠若按分两,是他说的不差,理应是他的。”
  吕佩着急道:“哎呀,太爷呀!此坠原是我的好朋友送我的,又平什么分两呢?我们江苏人是不敢撒谎的。”包公道:“既是你相好朋友送的,他叫什么名字?实说。”吕佩道:“我这朋友姓皮名熊,他是马贩头儿,人所共知的。”包公猛然听皮熊二字,触动心事,吩咐将他二人带下去,立刻出签传皮熊到案。
  包公暂且退堂,用了酒饭。
  不多时,人来回话:“皮熊传到。”包公复又升堂:“带皮熊。”皮熊上堂跪倒,口称:“太爷在上,传小人有何事故?”
  包公道:“闻听你有珊瑚扇坠,可是有的!”皮熊道:“有的。那是三年前小人捡的。”包公道:“此坠你可送过人么?”皮熊道:“小人不知何人失落,如何敢送人呢?
  ”包公便问:“此坠尚在何处?”皮熊道:“现在小人家中。”包公吩咐将皮熊带在一边,叫把吕佩带来。包公问道:“方才问过皮熊,他并未曾送你此坠。此坠如何到了你手?快说!”吕佩一时慌张,方说出是皮熊之妻柳氏给的。包公就知话内有因,连问道:“柳氏他如何给你此坠呢?实说!”吕佩便不言语。包公吩咐掌嘴。两旁人役刚要上前,只见吕佩摇手道:“哎呀,老爷不必动怒。我说就是了。”便将与柳氏通奸,是柳氏私赠此坠的话说了一遍。皮熊在旁听见他女人和人通奸,很觉不够瞧的。包公立刻把柳氏传到。谁知柳氏深恨丈夫在外宿奸,不与自己一心一意。因此来到公堂,不用审问,便说出丈夫皮熊素与杨大成之妻毕氏通奸。”此坠从毕氏处携来,交与小妇人收了二三年。小妇人与吕佩相好,私自赠他的。”包公立刻出签传毕氏到案。
  正在审问之际,忽听得外面又有击鼓之声,暂将众人带在一旁,先带击鼓之人上堂。只见此人年有五旬,原来就是匡必正之叔匡天佑,因听见有人将他侄儿扭结到官,故此急急赶来,禀道:“三年前不记日子,托杨大成到缎店取缎子,将此坠做为执照。过了几日,小人到铺问时,并未见杨大成到铺,亦未见此坠。因此小人到杨大成家内,谁知杨大成就是那日晚间死了,亦不知此坠的下落,只得隐忍不言。不料小人侄儿今日看见此坠,被人告到太爷台前。惟求太爷明镜高悬,伸此冤枉。”
  说罢磕下头去。包公闻听,心下明白,叫天佑下去,即带皮熊、毕氏上堂。便问毕氏:“你丈夫是何病死的?”毕氏尚未答言,皮熊在旁答道:“是心疼病死的。”包公便将惊堂木一拍,喝声:“该死的狗才!毕氏丈夫心疼病死的,你如何知道?明是因奸谋命。快把怎生谋害杨大成致死情由从实招来。”两旁一齐威吓:“招!招!招!”皮熊惊慌说道:“小人与毕氏通奸是实,并无谋害杨大成之事。”包公闻听说:“你这刁嘴的奴才!曾记得前在饭店之中,你要吃酒,后面跟着带血之人。酒保说出,吓得你酒也未敢吃,立时会了钱钞而去。今日公堂之上还敢支吾!左右,抬上刑来。”皮熊只吓得哑口无言,暗暗自思道:“这位太爷连喝酒之事俱已知道,别的谅也瞒不过他去。莫若实说,也免得皮肉受苦。”想罢,连连叩头道:“太爷不必动怒,小人愿招。”包公道:“招来!”皮熊道:“只因小人与毕氏通奸,情投意合,惟恐杨大成知道,将我二人拆散,因此定计,将他灌醉,用刀杀死,暗用棺木盛殓,只说心疼暴病而死。彼时因见珊瑚坠,小人拿回家去,交付妻子收了。即此便是实情。”包公闻听,叫他画供。即将毕氏定了凌迟,皮熊定了斩决,将吕佩责四十板释放,柳氏官卖,匡家叔侄将珊瑚坠领回无事。因此人人皆知包公断事如神,各处传扬,就传到个行侠尚义的老者耳内。
  且说小沙窝内有一老者,姓张行三,为人耿直,好行侠义,因此人都称他为别古(与众不同谓之“别”,不合时宜谓之“古”)。
  原是打柴为生,皆因他有了年纪,挑不动柴草,众人就叫他看着过秤,得了利息大家平分。这也是他素日为人拿好儿换来的。
  一日,闲暇无事,偶然想起:三年前,东塔洼赵大欠我一担柴钱四百文。我若不要了,有点对不过众伙计们。他们不疑惑我用了,我自己居心实在的过意不去。今日无事,何不走走呢。
  于是拄了竹杖,锁了房门,竟往东塔洼而来。
  到了赵大门首,只见房舍焕然一新,不敢敲门。问了问邻右之人,方知赵大发财了,如今都称“赵大官人”了。老头子闻听,不由心中不悦,暗想道:赵大这小子,长处掏,短处捏,那一种行为,连柴火钱都不想着还,他怎么配发财呢?转到门口,便将竹杖敲门,口中道:“赵大,赵大。”只听里面答应道:“是谁这么赵大赵二的?”说话间门已开了。张三看时,只见赵大衣帽鲜明,果然不是先前光景。赵大见是张三,连忙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张三哥么!”张三道:“你先少和我论哥儿们。你欠我的柴火钱也该给我了。”赵大闻听道:“这什么要紧。老弟老兄的,请到家里坐。”张三道:“我不去,我没带着钱。”赵大说:“这是什么话?”张三道:“正经话。我若有钱,肯找你来要帐吗?”正说着,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妇人来,打扮得怪模怪样的,问道:“官人,你同谁说话呢?”张三一见说:“好呀赵大,你干这营生呢!怨的发财呢。”赵大道:“休得胡说,这是你弟妹小婶。”又向妇人道:“这不是外人,是张三哥到了。”妇人便上前万福。张三道:“恕我腰疼,不能还礼。”赵大说:“还是这等爱顽。还请里面坐罢。”张三只得随着进来。到了屋内,只见一路一路的盆子堆的不少,彼此让座。赵大叫妇人倒茶。张三道:“我不喝茶,你也不用闹酸款。欠我的四百多钱总要还我的,不用闹这个软局子。”赵大说:“张三哥你放心。我哪就短了你四百文呢。”说话间,赵大拿了四百钱递与张三。张三接来,揣在怀内,站起身来说道:“不是我爱小便宜。我上了年纪,夜来时常爱起夜,你把那小盆给我一个,就算折了欠我的零儿罢。从此两下开交,彼此不认得却使得。”赵大道:“你这是何苦吃井水!这些盆子俱是挑出来的,没沙眼,拿一个就是了。”张三挑了一个漆黑的乌盆,挟在怀中,转身就走,也不告别,竟自出门去了。
  这东塔洼离小沙窝也有三里之遥。张三满怀不平,正遇着深秋景况,夕阳在山之时,来到树林之中,耳内只听一阵阵秋风飒飒,败叶飘飘。猛然间,滴溜溜一个旋风,只觉得寒毛眼里一冷。老头子将脖子一缩,腰儿一躬,刚说一个“好冷!”
  不防将怀中盆子掉在尘埃,在地下咕噜噜乱转,隐隐悲哀之声说:“摔了我的腰了。”张三闻听,连连唾了两口,捡起盆子往前就走。有年纪之人,如何跑得动。只听后面说道:“张伯伯,等我一等。”回头又不见人,自己怨恨道:“真是时衰鬼弄人。我张三平生不做亏心之事,如何白日就会有鬼?想是我不久于人世了。”一边想一边走,好容易奔至草房。急忙放下盆子,撂了竹杖,开了锁儿,拿了竹杖,拾起盆子,进得屋来,将门顶好。觉得乏困已极,自己说:“管他什么鬼不鬼的,且梦周公。”刚才说完,只听得悲悲切切,口呼:“伯伯,我死的好苦也!”张三闻听道:“怎么的,竟自把鬼关在屋里了。”
  别古秉性忠直,不怕鬼邪,便说道:“你说罢。我这里听着呢。”
  隐隐说道:“我姓刘名世昌,在苏州阊门外八宝乡居住。家有老母周氏,妻子王氏,还有三岁的孩子,乳名百岁。本是缎行生理。只因乘驴回家,行李沉重,那日天晚在赵大家借宿。不料他夫妻好狠,将我杀害,谋了资财,将我血肉和泥焚化。到如今,闪了老母,抛却妻子,不能见面。九泉之下,冤魂不安。
  望求伯伯替我在包公前伸明此冤,报仇雪恨。就是冤魂在九泉之下,也感恩不尽。”说罢放声痛哭。张三闻听他说得可怜,不由地动了豪侠的心肠,全不畏惧,便呼道:“乌盆。”只听应道:“有呀,伯伯。”张三道:“虽则替你鸣冤,惟恐包公不能准状,你须跟我前去。”乌盆应道:“愿随伯伯前往。”
  张三见他应叫应声,不觉满心欢喜,道:“这去告状,不怕包公不信。言虽如此,我是上了年纪之人,记性平常,必须将他姓名住处记清背熟了方好。”于是从新背了一回,样样记明。
  老头儿为人心热,一夜不曾合眼,不等天明,爬起来,挟了乌盆,拄起竹杖,锁了屋门,竟奔定远县而来。出得门时,冷风透体,寒气逼人,又在天亮之时,若非张三好心之人,谁肯冲寒冒冷替人鸣冤。及至到了定远县,天气过早,尚未开门。只冻得他哆哆嗦嗦,找了个避风的所在,席地而坐。喘息多时,身上觉得和暖,老头儿高起兴来了,将盆子扣在地下,用竹杖敲着盆底儿,唱起《什不闲》来了。刚唱了一句“八月中秋月照台”,只听吱扭一声响,门分两扇,太爷升堂。
  张三忙拿起盆子,跑向前来喊冤枉。就有该值的回禀,立刻带进。包公座上问道:“有何冤枉?诉上来。”张三就把东塔洼赵大家讨帐得了一个黑盆,遇见冤魂自述的话,说了一遍。“现有乌盆为证。”包公闻听,便不以此事为妄谈,就在座上唤道:“乌盆!”并不见答应。又连唤两声,亦无影响。包公见别古年老昏愦,也不动怒,便叫左右撵出去便了。
  张老出了衙门,口呼:“乌盆。”只听应道:“有呀,伯伯!”张老道:“你随我诉冤,你为何不进去呢?”乌盆说道:“只因门上门神拦阻,冤魂不敢进去。求伯伯替我说明。”张老闻听又嚷冤枉。该值的出来喊道:“你这老头子还不走,又嚷的是什么?”张老道:“求爷们替我回复一声,乌盆有门神拦阻,不敢进见。”该值的无奈,只得替他回禀。包公闻听,提笔写字一张,叫该值拿出门前焚化,仍将老头子带进来,再讯二次。张老抱着盆子上了公堂,将盆子放在当地,他跪在一旁。
  包公问道:“此次叫他可应了?”张老说是。包公吩咐左右:“尔等听着。”两边人役应声,洗耳静听。只见包公座上唤道:“乌盆!”不见答应。包公不由动怒,将惊堂木一拍:“你这狗才!本县念你年老之人,方才不加责于你。如今还敢如此。本县也是你愚弄的吗!”用手抽签,吩咐将他重责十板,以戒下次。两旁不容分说,将张老打了十板。闹得老头儿呲牙咧嘴,一拐一拐的,挟了乌盆,拿了竹杖,出衙去了。
  转过影壁,便将乌盆一扔。只听得“哎呀”一声,说“砸了我脚面了。”张老道:“奇怪,你为何又不进去呢?:”乌盆道:“只因我赤身露体,难见星主。没奈何,再求伯伯替我申诉明白。”张老道:“我已然为你挨了十大板,如今再去,我这两条腿不用长着咧!”乌盆又苦苦哀求。张老是个心软的人,只得拿起盆子。他却又不敢伸冤,只得从角门溜溜啾啾往里便走。只见那边来了一个厨子,一眼看见,便叫:“胡头儿,胡头儿,那老头儿又来了。”胡头儿正在班房谈论此事说笑,忽听老头子又来了,连忙跑出来要拉。张老却有主意,就势坐在地下叫起屈来了。包公那里也听见了,吩咐带上来,问道:“你这老头子为何又来?难道不怕打么?”张老叩头道:“方才小人出去又问乌盆,他说赤身露体,不敢见星主之面。恳求太爷赏件衣服遮盖遮盖,他才敢进来。”包公闻听,叫包兴拿件衣服与他。包兴连忙拿了一件袷袄,交与张老。张老拿着衣服出来。该值的说:“跟着他,看他是拐子。”只见。他将盆子包好,拿起来,不放心,又叫道:“乌盆,随我进来。”只听应道:“有呀,伯伯。我在这里!”张老闻听他答应,这一回留上心了,便不住叫着进来。到了公堂,仍将乌盆放在当中,自己一旁跪倒。包公又吩咐两边仔细听着,两边答应:“是。”
  此所谓上命差遣,概不由己。有说老头子有了病了的,又有说太爷好性儿的,也有暗笑的,连包兴在旁也不由的暗笑:“老爷今日叫疯子磨住了。”只见包公座上大声呼唤道:“乌盆!”
  不想衣内答应说:“有呀,星主!”众人无不诧异。只见张老听见乌盆答应了,他便忽地跳将起来,恨不能要上公案桌子。两旁众人吆喝,他才复又跪下。包公细细问了张老。张老仿佛背书的一般,他姓甚名谁,家住那里,他家有何人,作何生理,怎么遇害,是谁害的,滔滔不断说了一回,清清楚楚。两旁听的,无不叹息。包公听罢,吩咐包兴取十两银子来,赏了张老,叫他回去听传。别古千恩万谢的去了。
  包公立刻吩咐书吏办文一角,行到苏州,调取尸亲前来结案。即行出签拿赵大夫妇,登时拿到,严加讯问,并无口供。
  包公沉吟半晌,便吩咐:“赵大带下去,不准见刁氏。”即传刁氏上堂,包公说:“你丈夫供称:陷害刘世昌,全是你的主意。”刁氏闻听,恼恨丈夫,便说出赵大用绳子勒死的,并言现有未用完的银两。即行画招,押了手印。立刻派人将赃银起来。复又带上赵大,叫他女人质对。谁知这厮好狠,横了心再也不招,言银子是积攒的。包公一时动怒,请了大刑来,夹棍套了两腿,问时仍然不招。包公一声断喝,说了一个“收”字,不想赵大不禁夹,就呜呼哀哉了。包公见赵大已死,只得叫人搭下去。立刻详禀了本府,转又行文上去,至京启奏去了。
  此时尸亲已到。包公将未用完的银子,俱叫他婆媳领取讫;并将赵大家私奉官折变,以为婆媳养赡。婆媳感念张老替他鸣冤之恩,愿带到苏州养老送终。张老也因受了冤魂的嘱托,亦愿照看孀居孤儿。因此商量停当,一同起身往苏州去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罢官职逢义士高僧 应龙图审冤魂怨鬼
  且说包公断明了乌盆,虽然远近闻名,这位老爷正直无私,断事如神,未免犯了上司之嫉,又有赵大刑毙,故此文书到时,包公例应革职。包公接到文书,将一切事宜交代署印之人,自己住庙。李保看此光景,竟将银两包袱收拾收拾,逃之夭夭了。
  包公临行,百姓遮道哭送。包公劝勉了一番,方才乘马,带着包兴,出了定远县,竟不知投奔何处才好。包公在马上自己叹息,暗里思量道:“我包某命运如此淹蹇,自幼受了多少的颠险,好容易蒙兄嫂怜爱,聘请恩师,教诲我一举成名。不想妄动刑具,致毙人命。虽是他罪应如此,究竟是粗心浮躁,以至落了个革职。至死也无颜回家。无处投奔,莫若仍奔京师,再作计较。”只顾马上嗟叹。包兴跟随,明知老爷为难,又不敢问。信马由缰,来至一座山下,虽不是峻岭高峰,也觉得险恶。正在观看之际,只听一棒锣响,出来了无数的喽兵,当中一个矮胖黑汉,赤着半边身的胳膊,雄赳赳,气昂昂,不容分说,将主仆两人拿下捆了,送上山去。谁知山中尚有三个大王,见缚了两人前来,吩咐绑在两边柱子上,等四大王到来,再行发落。不一时,只见四大王慌慌张张,喘吁吁跑了来,嚷道:“不好了!山下遇见一人好本领,强小弟十倍,才一交手,我便倒了。幸亏跑得快,不然吃了大亏了。哪位哥哥去会会他?”
  只见大大王说:“二弟,待劣兄前往。”二大王说:“小弟奉陪。”于是二人下山,见一人气昂昂在山坡站立。大大王近前一看,不觉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兄长,请到山中叙话。”
  你道此山何名?名叫土龙岗,原是山贼窝居之所。原来张龙、赵虎误投庞府,见他是权奸之门,不肯逗留,偶过此山,将山贼杀走,他二人便作了寨主。后因王朝、马汉科考武场,亦被庞太师逐出,愤恨回家,路过此山。张、赵两个即请到寨,结为兄弟。王朝居长,马汉第二十,张龙第三十,赵虎第四十。王、马、张、赵四人已表明来历。
  且说马汉同那人来至山中,走上大厅,见两旁柱上绑定二人,走近一看,不觉失声道:“啊呀,县尊为何在此?”包公睁眼看时,说道:“莫不是恩公展义士么?”王朝闻听,连忙上前解开,立刻让至厅上,坐定了。展爷问及,包公一一说了。
  大家俱各叹息。展爷又叫王、马、张、赵给包公赔了罪,分宾主坐下。立时摆酒,彼此谈心,甚是投机。包公问道:“我看四位俱是豪杰,为何作这勾当?”王朝道:“我等皆因功名未遂,亦不过暂借此安身,不得已而为之。”展爷道:“我看众弟兄皆是异姓骨肉,今日恰逢包公在此,虽则目下革职,将来朝廷必要擢用。那时众位弟兄何不弃暗投明,与国出力,岂不是好?”
  王朝道:“我等久有此心。老爷倘蒙朝廷擢用,我等俱效犬马之劳。”包公只得答应:“岂敢,岂敢。”大家饮至四更方散。
  至次日,包公与展爷告辞。四人款留不住,只得送下山来。
  王朝素与展爷相好,又远送几里。包公与展爷恋恋不舍,无奈分别而去。
  单言包公主仆,乘马竟奔京师。一日,来至大相国寺门前,包公头晕眼花,竟从马上栽将下来。包兴一见,连忙下马看时,只见包公二目双合,牙关紧闭,人事不知。包兴叫着不应,放声大哭。惊动庙中方丈,乃得道高僧,俗家复姓诸葛名遂,法号了然,学问渊深,以至医卜星相无一不精。闻得庙外人声,来到山门以外,近前诊了脉息,说:“无妨,无妨。”又问了方才如何落马的光景。包兴告诉明白。了然便叫僧众帮扶抬到方丈东间,急忙开方抓药,包兴精心用意煎好。吃不多时,至二鼓天气,只听包公“啊呀”一声,睁开二目,见灯光明亮,包兴站在一旁,那边椅子上坐着个僧人。包公便问:“此是何处?”包兴便将老爷昏过多时,亏这位师傅慈悲用药救活的话,说了一回。包公刚要扎挣起来致谢,和尚过来按住道:“不可劳动,须静静安心养神。”
  过了几日,包公转动如常,才致谢和尚。以至饮食用药调理,俱已知是和尚的,心中不胜感激。了然细看包公气色,心下明白,便问了年命,细算有百日之难,过了日子就好了,自有机缘。便留住包公庙内居住。于是将包公改作道人打扮,每日里与了然不是下棋便是吟诗,彼此爱慕。将过了三个月。一日,了然求包公写“冬季唪经祝国裕民”八字,叫僧人在山门两边粘贴。包公无事,同了然出来一旁观看。只见那壁厢来了一个厨子,手提菜筐,走至庙前,不住将包公上下打量,瞧了又瞧,看了又看,直瞧着包公进了庙,他才飞也似的跑了。包公却不在意,回庙去了。
  你道此人是谁?他乃丞相府王芑的买办厨子。只因王老大人面奉御旨,赐图像一张,乃圣上梦中所见,醒来时宛然在目,御笔亲画了形像,特派王老大人暗暗密访此人。丞相遵旨,回府又叫妙手丹青照样画了几张,吩咐虞侯、伴当执事人员各处留神,细细访查。不想这日买办从大相国寺经过,恰遇包公,急忙跑回相府,找着该值的虞侯,便将此事说了一遍。虞侯闻听,不能深信,亦不敢就回。即同买办厨子暗到庙中闲游的一般,各处瞻仰。后来看到方丈,果见有一道人与老僧下棋,细看相貌,正是龙图之人。心中不胜惊骇,急忙赶回相府禀知相爷。
  王大人闻听,立刻传轿到大相国寺拈香。一是王大人奉旨所差之事不敢耽延,二是老大人为国求贤一番苦心。不多时来在庙内。小沙弥闻听,急忙跑至方丈室内,报与老和尚知道。
  只见了然与包公对弈,全然不理。倒是包公说道:“我师也当迎接。”了然道:“老僧不走权贵之门,迎他则甚?”包公道:“虽然如此,他乃是个忠臣,就是迎他,也不至于沾碍老师。”
  了然闻听,方起身道:“他此来与我无沾碍,恐与足下有些瓜葛。”说罢迎出去了。
  接至禅堂,分宾主坐了。献茶已毕,便问了然:“此庙有多少僧众?多少道人?老夫有一心愿,愿施僧鞋僧袜每人各一双,须当面领去。”了然明白,即吩咐僧道领取。一一看过,并无此人。王大人问道:“完了么?你庙中还有人没有?”了然叹道:“有是还有一人,只是他未必肯要大人这一双鞋袜。如要见这人么,大概还须大人以礼相见。”王宰相闻听,忙道:“就烦长老引见引见何如?”了然答应,领至方丈。包公隔窗一看,也不能回避了,只得上前一揖道:“废员参见了。”王大人举目细看,形容与圣上御笔画的龙图分毫不差,不觉大惊,连忙让座,问道:“足下何人?”包公便道:“废员包拯,曾在定远县。”将因断乌盆革职的话说了一遍。王大人道:“此案终属妄诞,老夫实难凭信。”包公不觉正色答道:“虽则理之所无,却是事之必有。自古负屈含冤之魂。凭物伸诉者不可枚举,难道都是妄诞么?只要自己秉公断理民情,焉肯以‘妄诞’二字就置之不问,岂不使怨鬼含冤于泉下乎?何况废员非攻乎异端之人,此事亦非攻乎异端之案。”王大人见包公说话梗直,忠正严肃,不觉满心欢喜。立刻备马,请包公随至相府。
  进了相府,大家看大人轿后一个道士,不知什么缘故。当下留在书房安歇。
  次日早朝,仍将包公换了县令服色,先在朝房伺候。净鞭三下,天子升殿。王芑出班奏明,仁宗天子大喜:“立刻宣召见朕。”包公步上金阶,跪倒,山呼已毕。天子闪龙目一看,果是梦中所见之人,满心欢喜,便问为何罢职。包公便将断乌盆将人犯刑毙身死情由,毫无遮饰,一一奏明。王芑在班中着急,恐圣上见怪。谁知天子不但不怪,反喜道:“卿家既能断乌盆负屈之冤魂,必能镇皇宫作祟之邪。今因玉宸宫内,每夕有怨鬼哀啼,甚属不净,不知是何妖邪,特派卿前往镇压一番。”
  即着王芑在内阁听候,钦派太监总管杨忠带领包公,至玉宸宫镇压。
  这杨忠素来好武,胆量甚好,因此人皆称他为杨大胆。奉旨赐他宝剑一口,每夜在内巡逻。今日领包公进内,他哪里瞧得起包公呢?先问了姓,后又问了名,一路称为老黑,又叫老包。来到昭德门,说道:“进了此门就是内廷了,想不到你七品前程如此造化。今日对了圣心,派你入宫,将来回到家乡里说古去罢。是不是?老黑呀,怎么我和你说话,你怎么纺丝吊面——布里儿呢?”包公无奈,答道:“公公说的是。”杨忠又道:“你别和我闹这个整脸儿。我是好玩好乐的。这就是你,别人还巴结不上呢!”说着话,进了凤右门。只见有多少内侍垂手侍立,内中有一个头领上前执手道:“老爷今日有何贵干?”
  杨忠说:“辛苦!辛苦!咱家奉旨带领此位包先生前到玉宸宫镇邪。此乃奉旨官差,我们完差之时,不定三更五更回来,可就不照门了,省得又劳动你们。请罢!请罢!”说罢,同定包公,竟奔玉宸宫。只见金碧交辉,光华灿烂,到了此地,不觉肃然起敬。连杨忠爱说爱笑,到了此地,也就哑口无言了。
  来至殿门,杨忠止步,悄向包公道:“你是钦奉谕旨,理应进殿除邪。我就在这门槛上照看便了。”包公闻听,轻移慢步,侧身而入。来至殿内,见正中设立宝座,连忙朝上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又见旁边设立座位,包公躬身入座。杨忠见了,心下暗自佩服道:“瞧不得小小官儿,竟白颇知国礼。”又见包公如对君父一般,秉正端坐,凝神养性,二目不往四下观瞧,另有一番凛然难犯的神色,不觉的暗暗夸奖道:“怪不得圣上见了他喜欢呢!”正在思想之际,不觉得谯楼上漏下矣。
  猛然间听得呼呼风响,杨忠毛发皆竖,连忙起身,手掣宝剑试舞一回。耍不了几路,已然气喘,只得归入殿内,锐气已消,顺步坐在门槛子上。包公在座上不由得暗暗发笑。杨忠正自发怔,只见丹墀以下,起了一个旋风,滴溜溜在竹丛里团团乱转;又隐隐的听得,风中带着悲泣之声。包公闪目观瞧,只见灯光忽暗,杨忠在外扑倒。片刻工夫,见他复起,袅袅婷婷走进殿来,万福跪下。此时灯光复又明亮,包公以为杨忠戏耍,便以假作真开言问道:“你今此来有何冤枉?诉上来。”只听杨忠娇滴滴声音哭诉道:“奴婢寇珠,原是金华宫承御,只因救主,遭屈含冤地府,于今廿载,专等星主来临,完结此案。”便将当初定计陷害的原委,哭诉了一遍。“因李娘娘不日难满,故特来泄机由。星主细细搜查,以报前冤,千万不可泄漏。”包公闻听,点头道:“既有如此沉冤,包某必要搜查。但你必须隐形藏迹,恐惊主驾,获罪不浅。”冤魂说道:“谨遵星主台命。”叩头站起,转身出去,仍坐在门槛子上。
  不多时,只见杨忠张牙欠嘴,仿佛睡醒的一般,看见包公仍在那边端坐,不由得悄悄的道:“老黑,你没见什么动静?咱家怎生回复圣旨?”包公道:“鬼已审明。只是你贪睡不醒,叫我在此呆等。”杨忠闻听,诧异道:“什么鬼?”包公道:“女鬼。”杨忠道:“女鬼是谁?”包公道:“名叫寇珠。”杨忠闻听,只吓得惊异不止,暗自思道:“寇珠之事,算来将近二十年之久,他竟如何知道?”连忙赔笑道:“寇殊他为什么事在此作祟呢?”包公道:“你是奉旨同我进宫除邪,谁知你贪睡。我已将鬼审明,只好明日见了圣上,我奏我的,你说你的便了。”杨忠闻听,不由着急道:“啊呀!包……包先生,包……包老爷,我的亲亲的包……包大哥,你这不把我毁透了么!可是你说的,圣上命我同你进宫,归齐我不知道,睡着了,这是什么差使眼儿呢?怎的了!可见你老人家就不疼人了。过后就真没有用我们的地方了?看你老爷们这个劲儿,立刻给我个眼里插棒槌,也要我们搁的住吓!好包先生,你告诉我,我明日送你个小巴狗儿,这么短的小嘴儿。”包公见他央求可怜,方告诉他道:“明日见了圣上,就说审明了女鬼,系金华宫承御寇珠,含冤负屈来求超度冤魂。臣等业已相许,以后再不作祟。”杨忠听毕,记在心头,并谢了包公,如敬神的一般,他也不敢言语亵渎了。
  出了玉宸宫,来至内阁,见了丞相王芑,将审明情由细述明白。少时圣上临朝,包公和杨忠一一奏明,只说冤魂求超度,却不提别的。圣上大悦,愈信乌盆之案。即升用开封府府尹、阴阳学士。包公谢恩。加封“阴阳”二字,从此人传包公善于审鬼,白日断阳,夜间断阴,一时哄传遍了。
  包公先拜了丞相,王芑爱慕非常;后谢了了然,又至开封府上任,每日查办事件。便差包兴回家送信,并具禀替宁老夫子请安。又至隐逸村投递书信,一来报喜,二来求婚毕姻。包兴奉命,即日起身先往包村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得古今盆完婚淑女 收公孙策密访奸人
  且说包兴奉了包公之命,寄信回家,后又到隐逸村。这日包兴回来,叩见包公,呈上书信,言:“太老爷太夫人甚是康健,听见老爷得了府尹,欢喜非常,赏了小人五十两银子。小人又见大老爷大夫人,欢喜自不必说,也赏了小人三十两银子。
  惟有大夫人给小人带了个薄薄儿包袱,嘱咐小人好好收藏,到京时交付老爷。小人接在手中,虽然有些分两,不知是何物件,惟恐路上磕碰。还是大夫人见小人为难,方才说明,此包内是一面古镜,原是老爷井中捡的。因此镜光芒生亮,大夫人挂在屋内。有一日,二夫人使唤的秋香,走至大夫人门前滑了一跤,头已跌破,进屋内就在挂镜处一照,谁知血滴镜面,忽然云翳开豁。秋香大叫一声,回头跑在二夫人屋内,冷不防按住二夫人,将右眼挖出;从此疯癫,至今锁禁,犹如活鬼一般。二夫人死去两三番,现在延医调治,尚未痊愈。小人见二老爷,他无精打采的,也赏了小人二两银子。”说着话将包袱呈上。包公也不开看,吩咐好好收讫。包兴又回道:“小人又见宁师老爷看了书信十分欢喜,说叫老爷好好办事,尽忠报国,还教导了小人好些话。小人在家住了一天,即到隐逸村报喜投书。李大人大喜,满口应承,随后便送小姐来就亲。赏了小人一个元宝两匹尺头,并回书一封。”即将书呈上。包公接着看毕,原来是张氏夫人同着小姐于月内便可来京,立刻吩咐预备住处,仍然派人前去迎接。便叫包兴暂且歇息,次日再商量办喜事一节。
  不多几日,果然张氏夫人带领小姐俱各到了。一切定日迎娶事物,俱是包兴尽心备办妥当。到了吉期,也有多少官员前来贺喜,不必细表。
  包公自毕姻后,见李氏小姐幽娴贞静,体态端庄,果然是大家风范,满心欢喜。而且妆奁中有一宝物,名曰古今盆。上有阴阳二孔,堪称希世奇珍。包公却不介意。过了三朝满月,张氏夫人别女回家。临行又将自己得用的一个小厮名唤李才,留下服侍包公。
  一日,包公放告坐堂,见有个乡民,年纪约有五旬上下,口称冤枉。立刻带至堂上。包公问道:“你姓甚名谁?有何冤枉?诉上来。”那人向上叩头道:“小人姓张名致仁,在七里村居住。有一族弟名叫张有道,以货郎为生,相离小人不过数里之遥。有一天,小人到族弟家中探望,谁知三日前竟自死了。问我小婶刘氏是何病症,为何连信也不送呢?刘氏回答是心疼病死的,因家中无人,故此未能送信。小人因有道死的不明,在祥符县申诉情由,情愿开棺检验。县太爷准了小人状子。
  及至开棺检验,谁知并无伤痕。刘氏他就放起刁来,说了许多诬赖的话。县太爷将小人责了二十大板,讨保回家。越想此事,实实张有道死的不明。无奈何投到大老爷台前,求青天与小人作主。”说罢,眼泪汪汪,匍匐在地。包公便问道:“你兄弟素来有病么?”张致仁道:“并无疾病。”包公又问道:“你几时没见张有道?”致仁道:“素来弟兄和睦,小人常到他家,他也常来小人家。五日前,尚在小人家中。小人因他五六天没来,因此小人找到他家,谁知三日前竟自死了。”包公闻听,想道:“五日前尚在他家,他第六十天去探望,又是三日前死的,其中相隔一两天,必有缘故。”包公想罢,准了状子,立刻出签,传刘氏到案。暂且退了堂。来至书房,细看呈子,好生纳闷。
  包兴与李才旁边侍立。忽听外边有脚步声响。包兴连忙迎出,却是外班,手持书信一封,道:“外面有一儒流求见。此书乃了然和尚的。”包兴闻听,接过书信,进内回明,呈上书信。
  包公是极敬了然和尚的,急忙将书拆阅,原来是荐函,言此人学问品行。包公看罢,即命包兴去请。
  包兴出来看时,只见那人穿戴的衣冠,全是包公在庙时换下衣服,又肥又长,勒里勒得的,并且帽子上面还捏着折儿。
  包兴看罢,知是当初老爷的衣服,必是了然和尚与他穿戴的。
  也不说明,便向那人说道:“我家老爷有请。”只见那人斯斯文文,随着包兴进来。到了书房,包兴掀帘。只见包公立起身来,那人向前一揖,包公答了一揖,让座。包公便问:“先生贵姓?”那人答道:“晚生复姓公孙名策,因久困场屋,屡落孙山,故流落在大相国寺。多承了然禅师优待,特具书信前来,望祈老公祖推情收录。”包公见他举止端详,言语明晰,又问了些书籍典故,见他对答如流,学问渊博,竟是个不得第的才子。包公大喜。
  正谈之间,只见外班禀道:“刘氏现已传到。”包公吩咐伺候。便叫李才陪侍公孙先生,自己带了包兴,立刻升堂。入了公座,便叫带刘氏。应役之人接声喊道:“带刘氏!带刘氏!”
  只见从外角门进来一个妇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面上也无惧色,口中尚自言自语说道:“好端端的人,死了叫他翻尸倒骨的,不知前生作了什么孽了。如今又把我传到这里来,难道还生出什么巧招儿来哩。”一边说,一边上堂,也不东瞧西看,他便袅袅婷婷朝上跪倒,是一个久惯打官司的样儿。包公便问道:“你就是张刘氏么?”妇人答道:“小妇人刘氏,嫁与货郎张有道为妻。”包公又问道:“你丈夫是怎么病死的?”刘氏道:“那一天晚上,我丈夫回家,吃了晚饭,一更之后便睡了。到了二更多天,忽然心里怪疼的。小妇人吓得了不得,急忙起来。便嚷疼的厉害,谁知不多一会就死了。害得小妇人好不苦也。”说罢泪流满面。包公把惊堂木一拍,喝道:“你丈夫到底是怎么病死的?说来!”站堂喝道:“快讲!”刘氏向前跪爬半步,说道:“老爷,我丈夫实是害心疼病死的,小妇人焉敢撒谎。”包公喝道:“既是害病死的,你为何不给他哥哥张致仁送信?实对你说,现在张致仁在本府堂前已经首告。实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刘氏道:“不给张致仁送信,一则小妇人烦不出人来,二则也不敢给他送信。”包公闻听道:“这是为何?”刘氏道:“因小妇人丈夫在日,他时常到小妇人家中,每每见无人,他言来语去,小妇人总不理他。就是前次他到小妇人家内,小妇人告诉他兄弟已死,不但不哭,反倒向小妇人胡说乱道,连小妇人如今直学不出口来。当时被小妇人连嚷带骂,他才走了。谁知他恼羞成怒,在县告了,说他兄弟死得不明,要开棺检验。后来太爷到底检验了,并无伤痕,才将他打了二十板。不想他不肯歇心,如今又告到老爷台前。可怜小妇人丈夫死后,受如此罪孽,小妇人又担如此丑名,实实冤枉!恳求老青天与小妇人作主呵!”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包公见他口似悬河,牙如利剑,说得有情有理,暗自思道:“此妇听他言语,必非善良。若与张致仁质对,我看他那诚朴老实形景,必要输与妇人口角之下。须得查访实在情形,妇人方能服输。”
  想罢,向刘氏说道:“如此说来,你竟是无故被人诬赖了。张致仁着实可恶,我自有道理。你但下去,三日后听传罢了。”刘氏叩头下去,似有得色。包公更觉生疑。
  退堂之后,来到书房,便将口供呈词与公孙策观看。公孙策看毕,躬身说道:“据晚生看此口供,张致仁疑的不差。只是刘氏言语狡猾,必须采访明白,方能折服妇人。”不料包公心中所思主见,被公孙策一言道破,不觉欢喜道:“似此如之奈何?”公孙策正欲作进见之礼,连忙立起身来道:“待我晚生改扮行装,暗里访查,如有机缘,再来禀复。”包公闻听道:“如此说,有劳先生了。”叫包兴将先生盘川并要何物件急忙预备,不可误了。包兴答应,跟随公孙策来至书房。公孙策告诉明白,包兴连忙办理去了。不多时,俱各齐整。原来一个小小药箱儿,一个招牌,还有道衣丝绦鞋袜等物。公孙策通身换了,背起药箱,连忙从角门暗暗溜出,到七里村查访。
  谁知乘兴而来,败兴而返,闹了一天,并无机缘可寻。看看天晚,又觉得腹中饥饿,只得急忙且回开封府再做道理。不料慌不择路,原是往北,他却往东南岔下去了。多走数里之遥,好容易奔至镇店,问时,知是榆林镇。找了兴隆店投宿,又乏又饿,正要打算吃饭,只见来了一群人数匹马,内中有一黑矮之人,高声嚷道:“凭他是谁,快快与我腾出。若要惹恼了你老爷的性儿,连你这店俱给你拆了!”旁有一人说道:“四弟不可。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就是叫人家腾挪,也要好说,不可如此罗唣。”又向店主人道:“东人,你去说说看,皆因我们人多,两下住着不便,奉托!奉托!”店东无奈,走到上房,向公孙策说道:“先生,没有什么说的,你老将就将就我们,说不得屈尊你老在东间居住,把外间这两间让给我们罢。”说罢,深深一揖。公孙策道:“来时原不要住上房,是你们小二再三说,我才住此房内。如今来的客既是人多,我情愿将三间满让。
  店东给我个单房,我住就是了。皆是行路,纵有大厦千间,不过占七尺眠,何必为此吵闹呢。”正说之间,只见进来了黑凛凛一条大汉,满面笑容道:“使不得,使不得。老先生请自尊便罢。这外边两间,承情让与我等足已够了。我等从人,俱叫他们下房居住,再不敢劳动了。”公孙策再三谦逊,那大汉只是不肯,只得挪在东间去了。那大汉叫从人搬下行李,揭下鞍辔,俱各安放妥贴。又见上人却是四个,其余五六个,俱是从人。要净面水,唤开水壶,吵嚷个不了。又见黑矮之人,先自呼酒要菜。店小二一阵好忙,闹得公孙策竟喝了一壶空酒,菜总没来,又不敢催。忽听黑矮人说道:“我不怕别的,明日到了开封府,恐他记念前仇,不肯收录,那却如何是好?”又听黑脸大汉道:“四弟放心。我看包公决不是那样之人。”公孙策听至此言,不由站起身来,出了东间,对着四人举手道:“四位原是上开封的,小弟不才,愿作引进之人。”四人听了连忙站起身来。仍是那大汉道:“足下何人?请过来坐,方好讲话。”公孙策又谦逊再三,方才坐下。各通姓名,原来这四人正是土龙岗的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条好汉。听说包公作了府尹,当初原有弃暗投明之话,故将山上喽罗粮草金银俱各分散,只带了得用伴当五六人,前来开封府投效,以全信行。
  他们又问公孙策。公孙策答道:“小可现在开封府,因目下有件疑案,故此私行暗暗查访,不想在此得遇四位,实实三生有幸了。”彼此谈论多时,真是文武各尽其妙,大家欢喜非常。
  惟有赵四爷粗俗,却酒量颇豪。王朝恐怕他酒后失言,叫外人听之不雅,只得速速要饭。大家吃毕,闲谈饮茶,到二更以后。
  大家商议,今晚安歇后,明日可早早起来行路呢。这正是:只因清正声名远,致使英雄跋涉来。未审明日王、马、张、赵投奔开封府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救义仆除凶铁仙观 访疑案得线七里村
  且说四爷赵虎,因多贪了几杯酒,大家闲谈,他也连一句插不上,在旁前仰后合,不觉的瞌睡起来。后来索性放倒头酣睡如雷。因打呼,方把大家提醒。王朝说:“只顾说话儿,天已三更多了,先生也乏了,请安歇罢。”大家方才睡下。谁知赵四爷心内惦着上开封府,睡得容易,醒得剪绝。外边天气不过四鼓之半,他便一咕噜身爬起来乱嚷道:“天亮了,快些起来赶路!”又喊叫从人备马,捎行李,把大家吵醒。谁知公孙策心中有事尚未睡着,也只得随大家起来。这老先生算烟袋铺铁丝儿——通了杆了。只见大爷将从人留下一个,腾出一匹马叫公孙策乘坐。叫那人将药箱儿招牌,俟天亮时背至开封府,不可违误。吩咐已毕,叫店小二开了门,大家乘马,趁着月色,迤逦而行。天气尚未五更,正走之间,过了一带林子,却是一座庙宇。猛见墙角边人影一晃,再细看时,却是一个女子,身穿红衣,到了庙门挨身而入。大家看得明白,口称奇怪。张龙说:“深夜之间,女子入庙,必非好事。天气尚早,我们何不到庙看看呢?”马汉说:“半夜三更,无故敲打山门,见了僧人,怎么说呢?”王朝道:“不妨,就说贪赶路程,口渴之甚,讨杯茶吃,有何不可?”公孙策道:“既如此,就将马匹行李叫从人在树林等候,省得僧人见了兵刃生疑。”大家闻听,齐说:“有理,有理。”于是大家下马,叫从人在树林看守,从人答应。五位老爷迈步竟奔山门而来。
  到了庙门,趁着月光看得明白,匾上大书“铁仙观”。公孙策道:“那女子挨身而入,未听见插门,如何是关着呢?”
  赵虎上前抡起拳头,在山门上就是咚咚咚的三拳,口中嚷道:“道爷开门来!”口中嚷着,随手又是三拳,险些儿把山门砸掉。只听里面道:“是谁?是谁?半夜三更怎么说!”只听哗啦一声,山门开处见个道人。公孙策连忙上前施礼道:“道爷,多有惊动了。我们一行人贪赶路程,口渴舌干,欲借宝刹歇息歇息,讨杯茶吃,自有香资奉上。望祈方便方便。”那道人闻听,便道:“等我禀明白了院长,再来相请。”正说之间,只见走出一个浓眉大眼、膀阔腰粗、怪肉横生的道士来,说道:“既是众位要吃茶,何妨请进来。”王朝等闻听,一拥而入,来至大殿,只见灯烛辉煌。彼此逊坐。见道人凶恶非常,并且酒气喷人,已知是不良之辈。
  张龙、赵虎二人悄地出来寻那女子,来至后面,并无踪迹。
  又到一后院,只见一口大钟,并无别物。行至钟边,只听有人呻吟之声。赵虎说:“在这里呢。”张龙说:“贤弟,你去掀钟,我拉人。”赵虎挽挽袖子,单手抓住钟上铁爪,用力向上一掀。张龙说:“贤弟,吃住劲,不可松手,等我把住底口。”
  往上一挺,就把钟内之人曳将出来。赵爷将手一松,仍将钟扣在那边。仔细看此人时,却不是女子,是个老者,捆做一堆,口内塞着棉花。急忙掏出,松了捆绑。那老者干呕做一团,定了定神,方才说:“啊呀!苦死我也。”张龙便问:“你是何人?
  因何被他们扣在钟下?”那老头儿道:“小人名唤田忠,乃陈州人氏。只因庞太师之子安乐侯庞利奉旨前往赈济,不想庞利到了那里,并不放赈,在彼盖造花园,抢掠民间女子。我主人田起元,主母金氏玉仙,因婆婆染病,割肉煎药。老太太病好,主母上庙还愿,被庞利窥见,硬行抢去。又将我主人送县监禁。
  老太太一闻此信时,生生吓死。是我将老主母埋葬已毕,想此事一家被害,非上京控告不可。因此贪赶路程,过了宿头,于四更后,投至此庙,原为歇息。谁知道人见我行李沉重,欲害小人。正在动手之时,忽听众位爷们敲门,便将小人扣在钟下,险些儿丧了性命。”正在说话间,只见那边有一道人探头缩脑。
  赵四爷急忙赶上,兜的一脚踢翻在地,将拳向面上一晃:“你嚷,我就是一拳。”那贼道看见柳斗大的皮锤,那里还有魂咧!赵四爷便将他按住在钟边。
  不想这前边凶道名唤萧道智,在殿上张罗烹茶,不见了张、赵二人,叫道人去请,也不见回来,便知事有不妥,悄悄的退出殿来,到了自己屋内,将长衣卸去,手提一把明亮亮的朴刀,竟奔后院而来。恰入后门,就瞧见老者已放,赵虎按着道人,不由心头火起,手举朴刀便搠张龙。张爷手疾眼快,斜刺里就是一腿。道人将身躲过,一刀照定张龙面门削来。张爷手无寸铁,全仗步法巧妙,身体灵便,头一偏,将刀躲过,顺手就是一掌。恶道惟恐是暗器,急待侧身时,张爷下边又是一扫腿。
  好恶道!金丝绕腕势躲过,回手反背又是一刀。究竟有兵刃的气壮,无家伙的胆虚。张龙支持了几个照面,看看不敌。
  正在危急之际,只见王朝、马汉二人见张龙受敌,王朝赶近前来,虚晃一掌,左腿飞起,直奔肋下?恶道闪身时,马汉后边又是一拳打在背后。恶道往后一扑,急转身,摔手就是一刀。亏得马汉眼快,歪身一闪,刚然躲过。恶道倒垂势又奔了王朝而来。三个人赤着手,刚刚敌得住,就是防他的刀便了。
  王朝见恶道奔了自己,他便推月势等刀临近,将身一撇。恶道把身避空,身往旁边一闪,后面张龙照腰就是一脚。恶道觉得后面有人,趁着月影也不回头,伏身将脚往后一蹬。张龙脚刚落地,恰被恶道在迎面骨上蹬了一脚,力大势猛,身子站立不住,不由得斗了个豆墩。赵虎在旁看见,即忙叫道:“三哥,你来挡住那个道人。”张龙连忙起来,挡住道人。只见赵虎站起来,竟奔东角门边去了。张龙以为四爷必是到树林取兵刃去了。
  迟了不多时,却见赵虎从西角门进来。张龙想道:“他取兵刃不能这么快,他必是解了解手儿回来了。”眼瞧着他迎面扑了恶道,将左手一扬,是个虚晃架式,对准面门一摔,口中说:“恶道!看我的法宝取你。”只见白扑扑一股烟云打在恶道面上,登时二目难睁,鼻口倒噎,连气也喘不过来。马汉又在小肚上尽力的一脚,恶道站立不住,咕咚裁倒在地,将刀扔在一边。赵虎赶进步一跪腿,用磕膝盖按住胸膛,左手按膀背,将右袖从新向恶道脸上一路乱抖。原来赵虎绕到前殿,将香炉内香灰装在袖内。俗语说的好,“光棍眼内揉不下沙子去”,何况是一炉香灰,恶道如何禁得起?四个人一齐动手,将两个道人捆缚,预备送到祥符县去。此系祥符地面之事,由县解府,按劫掠杀命定案。四人复又搜寻,并无人烟。后又搜至旁院之中,却是菩萨殿三间,只见佛像身披红袍,大家方明白,红衣女子乃是菩萨显化。可见田忠有救,道人恶贯已满,报应不爽。
  此时,公孙策已将树林内伴当叫来拿获道人,便派从人四名,将恶道交送至县内,立刻祥符县申报到府。大家带了田忠,一同出庙。此时天已大亮,竟奔开封府而来。暂将四人寄在下处。
  公孙策进内参见包公,言访查之事尚无确实,今有土龙岗王、马、张、赵四人投到,并铁仙观救了田忠,捉拿恶道,交祥符县,不日解到的话说了一遍。复又立起身来说:“晚生还要访查刘氏案去。”当下辞了包公。至茶房,此时药箱招牌俱已送到。公孙策先生打扮停当,仍从角门去了。
  且说包公见公孙策去后,暗叫包兴将田忠带至书房,问他替主明冤一切情形;叫左右领至茶房居住,不可露面,恐走漏了风声,庞府知道。又吩咐包兴,将四勇士暂在班房居住,俟有差听用。
  且说公孙策离了衙门,复至七里村沿途暗访,心下自思:“我公孙策时乖运蹇,屡试不第,幸赖了然和尚一封书函,荐至开封府,偏偏头一天到来,就遇见这一段公案,不知何日方能访出。总是我的运气不好,以致诸事不顺。”越思越想,心内越烦,不知不觉出了七里村。忽然想起,自己叫着自己说:“公孙策你好呆!你是作什么来了?就是这么走着,有谁知你是医生呢?既不知道你是医生,你又焉能打听出来事情呢?实实呆的可笑。”原来公孙策只顾思索,忘了摇串铃了。这时想起,连忙将铃儿摇起,口中说道:“有病早来治,莫要多延迟。养病如养虎,虎大伤人的。凡有疑难大症,管保手到病除。贫不计利。”正在念诵,可巧那一边一个老婆子唤道:“先生,这里来!这里来!”公孙策闻听,向前问道:“妈妈唤我么?”那婆子道:“可不是。只因我媳妇身体有病,求先生医治医治。”
  公孙策闻听,说:“既是如此,妈妈引路。”那婆子引进柴扉,掀起了蒿子秆的帘子,将先生请进。看时却是三间草房,一明两暗。婆子又掀起西里间单布帘子,请先生土炕上坐了。
  公孙策放了药箱,倚了招牌,刚然坐下,只见婆子搬了个不带背三条腿椅子,在地下相陪。婆子便说道:“我姓尤,丈夫早已去世,有个儿子名叫狗儿,在陈大户陈应杰家做长工。只因我的媳妇得病有了半月了,他的精神短少,饮食懒进,还有点午后发烧。求先生看看脉,吃点药儿。”公孙策道:“令媳现在哪屋?”婆子道:“在东屋里呢。待我告诉。”说着,站起往东屋里去了。只听说道:“媳妇,我给你请个先生来,求他老看看,管保就好咧!”只听妇人道:“母亲,不看也好,一来我没有什么大病,二来家无钱钞,何苦妄费钱文。”婆子道:“啊呀,媳妇啊!你听见先生说么,‘贫不计利’。再者养病如养虎。好孩子,请先生瞧瞧罢。你早些好了,也省得老娘悬心。我就是倚靠你了。我那儿子也不指望他了。”说至此,妇人便道:“请先生过来看看就是了。”婆子闻听,说:“还是我这孩子听说。好个孝顺的媳妇。”一边说着,便来到西屋请公孙策。公孙策跟定婆子,来至东间,与妇人诊脉。
  原来医生有望、闻、问、切四条,给右科看病,也不可不望,不过一目了然。又道,“医者易也,易者移也。”故有移重就轻之法。假如给老年人看准脉息不好,必要安慰说道:“不要紧,立个方儿,吃与不吃均可。”后至出来,方向本家说道:“老人家脉息不好得很,赶紧预备后事吧。”本家问道:“先生,你如何方才不说?”医家道:“我若不开导着说,上年纪的人听说厉害,痰向上一涌,那不登时交代了么?”此是移重就轻之法。闲言少叙。且说公孙策与妇人看病,虽是私访,他素来原有实学,所有医理,先生尽皆知晓。诊完脉息,已知病源。站起身来,仍然来至西间坐下。说道:“我看令媳之脉,乃是双脉。”尤氏闻听,道:“啊呀!何尝不是!他大约有四五个月没见。”公孙策又道:“据我看来,病源因气恼所致,郁闷不舒,竟是个气裹胎了。若不早治,恐入痨症。必须将病源说明,方好用药。”婆子闻听,不由得吃惊:“先生真是神仙!谁说不是气恼上得的呢。待我细细告诉先生。只因我儿子在陈大户家做长工,素日多亏大户帮些银钱。那一天,忽然我儿子拿了两个元宝回来。……”说至此处,只听东屋妇人道:“此事不必说了。”公孙策忙说道:“用药必须说明。我听的确,下药方能见效。”婆子说:“孩子,你养你的病,这怕什么?”
  又说道:“我见元宝不免生疑,便问这元宝从何而来?我儿子说,只因大户与七里村张有道之妻不大清楚,这一天陈大户到张家去了,可巧叫妇人男人撞见。因此大户要害他男人。给我儿两个元宝……”说至此,东屋妇人又道:“母亲不消说了,此事如何说得!”婆子道:“儿呀,先生也不是外人,说明了好用药呀!”公孙策道:“正是,正是。若不说明,药断不灵。”
  婆子接说:“交给我儿子两个元宝,是叫他找什么东西的。原是我媳妇劝他不依,后来跪在地下央求。谁知我不肖的儿子,不但不听,反将媳妇踢了几脚,揣起元宝,赌气走了未回。后来果然听说张有道死了。又听见说,接三的那日晚上,棺材里连响了三阵,仿佛诈尸的一般,连和尚都吓跑了。因此我媳妇更加忧闷。这便是得病的原由。”
  公孙策听毕,提起笔来写了一方递与婆子。婆子接来一看,道:“先生,我看别人方子有许多的字,怎么先生的方儿只一行字呢?”公孙策答道:“药用当而通神。我这方乃是独用奇方。用红棉一张,阴阳瓦焙了,无灰老酒冲服,最是安胎活血的。”婆子闻听记下。公孙策又道:“你儿子做成此事,难道大户也无谢礼么?”
  公孙策问及此层,他算定此案一明,尤狗儿必死,婆媳二人全无养赡,就势要给他婆媳二人想出个主意。这也是公孙策文人妙用。话已说明。且说婆子说道:“听说他许给我儿子六亩地。”先生道:“这六亩地可有字样么?”婆子道:“那有字样呢,还不定他给不给呢!”先生道:“这如何使得!给他办此大事,若无字据,将来你如何养赡呢?也罢,待我替你写张字儿,倘若到官时,以此字合他要地。”真是乡里人好哄,当时婆子乐了个事不有余,说:“多谢先生!只是没有纸可怎么好呢?”公孙策道:“不妨,我这里有纸。”打开药箱,拿出一大张纸来,立刻写就。假画了中保,押了个花押,交给婆子。婆子深深谢了。
  先生背起药箱,拿了招牌,起身便走。婆子道:“有劳先生,又无谢礼,连杯茶也没吃,叫婆子好过意不去。”公孙策道:“好说!好说!”出了柴扉,此时精神百倍,快乐非常。原是屡试不第,如今仿佛金榜标了名似的,连乏带饿全忘了,两脚如飞,竟奔开封府而来。这正是:心欢访得希奇事,意快听来确实音。未审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断奇冤奏参封学士 造御刑查赈赴陈州
  且说公孙策回到开封府,仍从角门悄悄而入,来至茶房,放下药箱招牌,找着包兴回了包公。立刻请见。公孙策见礼已毕,便将密访的情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细细述了一遍。
  包公闻听欢喜,暗想道:“此人果有才学,实在难为他访查此事。”便叫包兴与公孙策更衣,预备酒饭,请先生歇息。又叫李才将外班传进,立刻出签,拿尤狗儿到案。外班答应。去不多时,前来回说:“尤狗儿带到。”
  老爷点鼓升堂,叫:“带尤狗儿!”上堂跪倒。包公问道:“你就是尤狗儿么?”回道:“老爷,小人叫驴子。”包公一声断喝:“呔!你明是狗儿,你为何叫驴子呢?”狗儿回道:“老爷,小人原叫狗儿来着,只因他们说狗的个儿小,改叫驴子岂不大些儿呢,因此就改了叫驴子。老爷若不爱叫驴子,还叫狗儿就是了。”两旁喝道:“少说!少说!”包公叫道:“狗儿。”应道:“有。”
  “只因张有道的冤魂,告到本府台前,说你与陈大户主仆定计,将他谋死。但此事皆是陈大户要图谋张有道的妻子刘氏,你不过是受人差遣,概不由己。虽然受了两个元宝,也是小事。你可要从实招来,自有本府与你作主,出脱你的罪名便了。你不必忙,慢慢的讲来。”狗儿听见冤魂告状,不由得心中害怕。后又见老爷和颜悦色的出脱他的罪名,与他作主,放了心了。即向上叩头道:“老爷既施大恩与小人作主,小人只得实说。因小人当家的与张有道的女人有交情,可和张有道没有交情。那一天被张有道撞见了,他跑回来就病了,总想念刘氏。他又不敢去。因此想出一个法子来,须得将张有道害了,他或上刘氏家去,或将刘氏娶到家里来,方才遂心。故此将小人叫到跟前说:‘我托付你一宗事情。’我说:‘当家的,有什么事呢?’他说:‘这宗事情不容易,你须用心搜寻才有。’我就问:‘找什么呢?’他说:‘这种东西叫尸龟,仿佛金头虫儿,尾巴上发亮,有蠖虫大小。’我就问:‘这种东西出在哪里呢?’他说:‘须在坟里找,总要尸首肉都化了,独有脑子未干,才有这虫儿。’小人一听就为了难了,说:‘这可怎么找法呢?’他见小人为难,他便给小人两个元宝,叫小人且自拿着,‘事成之后,再给你六亩地。不论日子,总要找了来。白日也不做活,养着精神,夜里好找。’可是老爷说的,‘受人差遣,概不由己。’又说,‘受人之托,当终人之事。’因此小人每夜出去刨坟,刨到第十七个上,好容易得了此虫。晒成干,研了末,或茶或饭洒上,必是心疼而死,并无伤痕。惟有眉攒中间有小小红点,便是此毒。后来听见张有道死了,大概就是这种东西害的。求老爷与小人作主。”包公听罢此话,大概无什么虚假。书吏将供单呈上,包公看了,拿下去叫狗儿画了招。立刻出签,将陈应杰拿来。老爷又吩咐狗儿道:“少时陈大户到案,你可要当面质对,老爷好与你作主。”狗儿应允。包公点头,吩咐带下去。
  只见差人当堂跪倒,禀道:“陈应杰拿到。”包公又吩咐,传刘氏并尤氏婆媳。先将陈大户带上堂来,当堂去了刑具。包公问道:“陈应杰,为何谋死张有道?从实招来。”陈大户闻听,吓得惊疑不止,连忙说道:“并无此事呀,青天老爷!”
  包公将惊堂木一拍,道:“你这大胆的奴才,在本府堂前还敢支吾么?左右,带狗儿。”立刻将狗儿带上堂来,与陈应杰当面对证。大户只吓得抖衣而战,半晌方说道:“小人与刘氏通奸实情,并无谋死有道之事。这都是狗儿一片虚词,老爷千万莫信。”包公大怒,吩咐看大刑伺候。左右一声喊,将三木往堂上一掼,把陈大户吓的胆裂魂飞,连忙说道:“愿招,愿招。”
  便将狗儿找寻尸龟,悄悄交与刘氏,叫或茶或饭洒上,立刻心疼而死,并告诉他放心,并无一点伤痕,连血迹也无有,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包公看了供单,叫他画了招。只见差役禀道:“刘氏与尤氏婆媳俱各传到。”包公吩咐先带刘氏。只见刘氏仍是洋洋得意,上得堂来,一眼瞧见陈大户,不觉朱颜更变,形色张惶,免不得向上跪倒。包公却不问刘氏,便叫陈大户与妇人当面质对。陈大户对着刘氏哭道:“你我干此事,以为机密,再也无人知道。谁知张有道冤魂,告到老爷台前,事已败露,不能不招。我已经画招。你也画了罢,免得皮肉受苦。”
  妇人闻听,骂了一声:“冤家!想不到你竟如此脓包,没能为。你今既招承,我又如何推托呢?”只得向上叩首道:“谋死亲夫张有道情实,再无别词。就是张致仁调戏一节,也是诬赖他的。”包公也叫画了手印。又将尤氏婆媳带上堂来。婆子哭诉前情,并言毫无养赡:“只因陈大户曾许过几亩地,婆子恐他诬赖,托人写了一张字儿。”说着话,从袖中将字儿拿出呈上。
  包公一看,认得是公孙策的笔迹,心中暗笑道:“说不得,这可要讹陈大户了。”便向陈大户道:“你许给他地亩,怎不拨给他呢?”陈大户无可奈何,并且当初原有此言,只得应许拨给几亩地与尤氏婆媳。包公便饬发该县办理。
  包公又问陈大户道:“你这尸龟的方子,是如何知道的?”
  陈大户回道:“是我家教书的先生说的。”包公立刻将此先生传来,问他如何知道的,为何教他这法子?先生费士奇回道:“小人素来学习些医家,因知药性,或于完了功课之时,或刮风下雨之日,不时和东人谈谈论论。因提及此药不可乱用,其中有六脉八反,乃是最毒之物,才提到尸龟。小人是无心闲谈,谁知东家却是有心记忆,故此生出事来。求老爷详察。”包公点头道:“此语虽是你无心说出,只是不当对匪人言论。此事亦当薄薄有罪,以为妄谈之戒。”即行办理文书,将他递解还乡。刘氏定了凌迟,陈大户定了斩立决,狗儿定了绞监候。原告张致仁无事。
  包公退了堂,来至书房,即打了折底,叫公孙策誊清。公孙策刚然写完,包兴进来,手中另持一纸,向公孙策道:“老爷说咧,叫把这个誊清,夹在折内,明早随着折子一同具奏。”
  先生接过一看,不觉目瞪神痴,半晌方说道:“就照此样写么?”
  包兴道:“老爷亲自写的,叫先生誊清,焉有不照样写的理呢?”
  公孙策点头说:“放下,我写就是了。”心中好不自在。原来这个夹片,是为陈州放粮不该信用椒房宠信之人,直说圣上用人不当,一味顶撞言语。公孙策焉有不耽惊之理呢?”写只管写了,明日若递上去,恐怕是辞官表一道。总是我公孙策时运不顺,偏偏遇的都是这些事,只好明日听信儿。再为打算罢。”
  至次日五鼓,包公上朝。此日正是老公公陈伴伴接折子,递上多时,就召见包公。原来圣上见了包公折子,初时龙心甚为不悦,后来转又一想,此乃直言敢谏,正是忠心为国,故而转怒为喜,立刻召见。包公奏对之下,明系陈州放赈恐有情弊。
  因此圣上加封包公为龙图阁大学士,仍兼开封府事务,前往陈州稽察放赈之事,并统理民情。包公并不谢恩,跪奏道:“臣无权柄,不能服众,难以奉诏。”圣上道:“再赏卿御札三道,谁敢不服?
  ”包公谢恩,领旨出朝。
  且说公孙策自包公入朝后,他便提心吊胆,坐立不安,满心要打点行李起身,又恐谣言惑众,只得忍耐。忽听一片声喊,以为事体不妥。正在惊惶之际,只见包兴先自进来告诉,老爷被圣上加封为龙图阁大学士,派往陈州查赈。公孙策闻听,这一乐真是喜出望外。包兴道:“特派我前来与先生商议,打发报喜人等,不准他们在此嘈杂。”公孙策欢欢喜喜与包兴斟酌妥帖,赏了报喜的去后,不多时,包公下朝。大家叩喜已毕,便对公孙策道:“圣上赐我御札三道,先生不可大意。你须替我仔细参详,莫要辜负圣恩。”说罢进内去了。这句话把个公孙策打了个闷葫芦,回至自己屋内,千思万想,猛然省悟,说:“是了!这是逐客之法。欲要不用我,又赖不过情面,故用这样难题目。我何不如此如此,鬼混一番,一来显显我胸中的抱负,二来也看看包公胆量。左右是散伙罢咧!”于是研墨蘸笔,先度量了尺寸,注写明白。后又写了做法,并分上、中、下三品,龙、虎、狗的式样。他用笔画成三把铡刀,故意的以“札”字做“铡”字,“三道”做“三刀”,看包公有何话说。画毕,来至书房。包兴回明了,包公请进。公孙策将画单呈上,以为包公必然大怒,彼此一拱手就完了。谁知包公不但不怒,将单一一看明,不由春风满面,口中急急称赞:“先生真天才也!”立刻叫包兴传唤木匠。“就烦先生指点,务必连夜荡出样子来,明早还要恭呈御览。”公孙策听了此话,愣呵呵的连话也说不出来。此事就要说这是我画着玩的,也改不过口来了。又见包公连催外班快传匠役。公孙策见真要办理此事,只得退出,从新将单子细细的搜求,又添上如何包铜叶子,如何钉金钉子,如何安鬼王头,又添上许多样色。不多时,匠役人等来到。公孙策先叫看了样子,然后教他做法。众人不知有何用处,只得按着吩咐的样子荡起。一个个手忙脚乱,整整闹了一夜,方才荡得。包公临上朝时,俱各看了,吩咐用黄箱盛上,抬至朝中,预备御览。
  包公坐轿来至朝中,三呼已毕,出班奏道:“臣包拯昨蒙圣恩,赐御铡三刀,臣谨遵旨,拟得式样,不敢擅用,谨呈御览。”说着话,黄箱已然抬到,摆在殿上。圣上闪目观瞧,原来是三口铡刀的样子,分龙、虎、狗三品。包公又奏:“如有犯法者,各按品级行法。”圣上早已明白,包公用意是借“札”字之音改作“铡”字,做成三口铡刀,以为镇吓外官之用,不觉龙颜大喜,称羡包公奇才巧思,立刻准了所奏。“不必定日请训,俟御刑造成,急速起身。”包公谢恩,出朝上轿。刚到街市之上,见有父老十名,一齐跪倒,手持呈词。包公在轿内看得分明,将脚一跺轿底,这是暗号,登时轿夫止步打住。包兴连忙将轿帘微掀,将呈子递进。不多时,包公吩咐掀起轿帘。
  包兴连忙将轿帘掀起。只见包公哧哧将呈子撕了个粉碎,掷在地下,口中说道:“这些刁民,焉有此事?叫地方将他押去城外,惟恐在城内滋生是非。”说罢,起轿竟自去了。这些父老,哭哭啼啼,报报怨怨,说道:“我们不辞劳苦奔至京师,指望伸冤报恨,谁知这位老爷也是惧权势的,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我等冤枉再也无处诉了。”说罢,又大哭起来。旁边地方催促道:“走罢,别叫我们受罪。大小是个差使,哭也无益,何处没有屈死的呢?”众人闻听,只得跟随地方出城。
  刚到城外,只见一骑马飞奔前来,告诉地方道:“送他们出城,你就不必管了,回去罢。”地方连忙答应,抽身便回去了。来人却是包兴,跟定父老到无人处,方告诉他们道:“老爷不是不准呈子。因市街上耳目过多,走漏风声,反为不美。老爷吩咐你们俱不可散去,且找幽僻之处藏身,暗暗打听老爷多咱起身时,叫你们一同随去。如今先叫两个有年纪的,悄悄跟我进城,到衙门有话问呢。”众人闻听,俱各欢喜。其中单叫两个父老,远远跟定包兴,到了开封府。包兴进去回明,方将两个父老带至书房。包公又细细问了一遍。原来是十三家,其中有收监的,有不能来的。包公吩咐他们:“在外不可声张,候我起身时一同随行便了。”二老者叩头谢了,仍然出城去了。
  且说包公自奏明御刑之后,便吩咐公孙策督工监造,务要威严赫耀,更要纯厚结实。便派王、马、张、赵四勇士服侍御刑:王朝掌刀,马汉卷席捆人,张龙、赵虎抬人入铡。公孙策每日除监造之外,便与四勇士服侍御刑,操演规矩,定了章程礼法,不可紊乱。
  不数日光景,御刑打造已成。包公具折请训,便有无数官员前来饯行。包公将御刑供奉堂上,只等众官员到齐,同至公堂之上验看御刑。众人以为新奇,正要看看是何法度。不时俱到公堂,只见三口御铡上面俱有黄龙袱套,四位勇士雄赳赳,气昂昂,上前抖出黄套,露出刑外之刑,法外之法,真是光闪闪,令人毛发皆竖,冷飕飕,使人心胆俱寒。正大君子看了,尚可支持,奸邪小人见了,魂魄应飞。真算从古至今未有之刑也。
  众人看毕,也有称赞的,也有说奇的,就有暗说过苛的,并有暗说多事的,纷纷议论不一。大家只得告别,包公送至仪门,回归后面。所有内外执事人等,忙忙乱乱打点起身。包公又暗暗吩咐,叫田忠跟随公孙策同行。到了起行之日,有许多同僚在十里长亭送别,亦不必细表。沿途上,叫告状的父老也暗暗跟随。
  这日包公走至三星镇,见地面肃静,暗暗想道:“地方官制度有方。”正自犯想,忽听喊冤之声,却不见人。包兴早已下马,顺着声音找去,原来在路旁空柳树里,及至露出身来,却又是个妇人,头顶呈词,双膝跪倒。包兴连忙接过呈子。此时轿已打住,上前将状子递入轿内。包公看毕,对那妇人道:“你这呈子上言家中无人,此呈却是何人所写?”妇人答道:“从小熟读诗书,父兄皆是举贡,嫁得丈夫也是秀才,笔墨常不释手。”包公将轿内随行纸墨笔砚,叫包兴递与妇人,另写一张。只见妇人不加思索,援笔立就呈上。包公接过一看,连连点头道:“那妇人,你且先行回去听传。待本阁到了公馆,必与你审问此事。”那妇人磕了一个头说:“多谢青天大人!”
  当下包公起轿,直投公馆去了。未识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买猪首书生遭横祸 扮花子勇士获贼人
  且说包公在三星镇,接了妇人的呈子。原来那妇人,娘家姓文,嫁与韩门为妻。自从丈夫去世,膝下只有一子,名唤瑞龙,年方一十六岁。在白家堡租房三间居住。韩文氏做些针指,训教儿子读书。子在东间读书,母在西间做活,娘儿两个将就度日,并无仆妇下人。
  一日晚间,韩瑞龙在灯下念书,猛回头见西间帘子一动,有人进入西间,是葱绿衣衿,大红朱履,连忙立起身赶入西间,见他母亲正在灯下做活。见瑞龙进来,便问道:“吾儿晚上功课完了么?”瑞龙道:“孩儿偶然想起个典故,一时忘怀,故此进来找书查看查看。”一面说着,奔了书箱。虽则找书,却暗暗留神,并不见有什么。只得拿一本书出来,好生纳闷。又怕有贼藏在暗处,又不敢声张,恐怕母亲害怕,一夜也未合眼。
  到了次日晚间,读书到了初更之后,一时恍惚,又见西间帘子一动,仍是那朱履绿衫之人,进入屋内。韩生连忙赶至屋中,口叫“母亲”。只这一声,倒把个韩文氏吓了一跳,说道:“你不念书,为何大惊小怪的?”韩生见问,一时不能答对,只得实诉道:“孩儿方才见有一人进来,及至赶入屋内,却不见了。昨夜也是如此。”韩文氏闻听,不觉诧异。“倘有歹人窝藏,这还了得!我儿持灯照看照看便了。”韩生接过灯来,在床下一照,说:“母亲,这床下土为何高起许多呢?”韩文氏连忙看时,果是浮土,便道:“且把床挪开细看。”娘儿两个抬起床来,将浮土略略扒开,却露出一只箱子,不觉心中一动,连忙找了铁器,将箱盖一开。不看则可,只因一看,便是时衰鬼弄人了。
  韩生见里面满满的一箱子黄白之物,不由满心欢喜,说道:“母亲,原来是一箱子金银。敢情是财来寻人。”文氏闻听,嘱道:“胡说,焉有此事!纵然是财,也是非义之财,不可混动。”无奈韩生年幼之人,见了许多金银,如何割舍得下?又因母子很穷,便对文氏道:“母亲,自古掘土得金的,不可枚举。况此物非是私行窃取的,又不是别人遗失捡了来的,何以谓之不义呢?这必是上天怜我母子孤苦,故尔才有此财发现。望乞母亲详察。”文氏听了也觉有理,便道:“既如此,明早买些三牲祭礼,谢过神明之后,再做道理。”韩生闻听母亲应允,不胜欢喜,便将浮土仍然掩上,又将木床暂且安好。母子各自安寝。
  韩生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胡思乱想,好容易心血来潮,入了梦乡,总是惦念此事。猛然惊醒,见天发亮,急忙起来禀明母亲,前去办买三牲祭礼。谁知出了门一看,只见月明如昼,天气尚早,只得慢慢行走。来至郑屠铺前,见里面却有灯光,连忙敲门要买猪头。忽然灯光不见了,半晌毫无人应,只得转身回来。刚走了几步,只听郑屠门响。回头看时,见灯光复明。又听郑屠道:“谁买猪头?”韩生应道:“是我赊个猪头。”
  郑屠道:“原来是韩相公。既要猪头,为何不拿个家伙来!”
  韩生道:“出门忙了就忘了,奈何?”郑屠道:“不妨,拿一块垫布包了,明日再送来罢。”因此用垫布包好,交付韩生。韩生两手捧定,走不多时,便觉乏了,暂且放下歇息,然后又走。迎面恰遇巡更人来,见韩生两手捧定带血布包,又累的气喘吁吁,未免生疑,便问是何物件。韩生答道:“是猪头。”
  说话气喘,字儿不真。巡更人更觉疑心。一人说话,一人弯腰打开帮包验看。月明之下,又有灯光照的真切;只见里面是一颗血淋淋发髻蓬松女子人头。韩生一见,只吓得魂飞魄散。巡更人不容分说,即将韩生解至邺县,俟天亮禀报。
  县官见是人命,立刻升堂。带上韩生一看,却是个懦弱书生,便问道:“你叫何名?因何杀死人命?”韩生哭道:“小人叫韩瑞龙,到郑屠铺内买猪首,忘拿家伙,是郑屠用布包好递与小人。后遇巡更之人追问,打开看时,不想是颗人头。”
  说罢,痛哭不止。县官闻听,立刻出签拿郑屠到案。谁知郑屠拿到,不但不应,他便说连买猪头之事也是没有的。又问他:“垫布不是你的么?”他又说:“垫布是三日前韩生借去的,不想他包了人头,移祸于小人。”可怜年幼的书生如何敌的过这狠心屠户。幸亏官府明白,见韩生不象行凶之辈,不肯加刑,连屠户暂且收监,设法再问。
  不想韩文氏在三星镇递了呈词,包公准状。及至来到公馆,县尹已然迎接,在外伺候。包公略为歇息吃茶,便请县尹相见,即问韩瑞龙之案。县官答道:“此案尚在审讯,未能结案。”
  包公吩咐,将此案人证俱各带至公馆听审。少刻带到。包公升堂入座。先带韩瑞龙上堂,见他满面泪痕,战战兢兢,跪倒堂前。包公叫道:“韩瑞龙,因何谋杀人命?诉上来。”韩生泪涟涟道:“只因小人在郑屠铺内买猪头,忘带家伙,是他用垫布包好递给小人,不想闹出这场官司。”包公道:“住了。你买猪头遇见巡更之人是什么时候?”韩生道:“天尚未亮。”
  包公道:“天未亮你就去买猪头何用?讲。”韩生到了此时,不能不说,便一五一十回明堂前,放声大哭:“求大人超生草命。”包公暗暗点头道:“这小孩子家贫,贪财心胜。看此光景,必无谋杀人命之事。”吩咐带下去。便对县官道:“贵县,你带人役到韩瑞龙家相验板箱,务要搜查明白。”县官答应,出了公馆,乘马,带了人役去了。
  这里包公又将郑屠提出,带上堂来。见他凶眉恶眼,知是不良之辈。问他时,与前供相同。包公大怒,打了二十个嘴巴,又责了三十大板。好恶贼,一言不发,真会挺刑。吩咐带下去。
  只见县官回来,上堂禀道:“卑职奉命前去韩瑞龙家验看板箱,打开看时,里面虽是金银,却是冥资纸锭。又往下搜寻,谁知有一无头死尸,却是男子。”包公问道:“可验明是何物之伤?”
  一句话把个县官问了个怔,只得禀道:“卑职见是无头之尸,未及验看是何物所伤。”包公嗔道:“既去查验,为何不验看明白?”县尹连忙道:“卑职粗心,粗心。”包公吩咐:“下去!”县尹连忙退出,吓了一身冷汗,暗自说:“好一位厉害钦差大人,以后诸事小心便了。”
  再说包公吩咐再将韩瑞龙带上来,便问道:“韩瑞龙,你住的房屋是祖积,还是自己盖造的呢?”韩生回道:“俱不是。乃是租赁居住的,并且住了不久。”包公又问:“先前是何人居住?”韩生道:“小人不知。”包公听罢,叫将韩生并郑屠寄监。老爷退堂,心中好生忧闷。叫人请公孙先生来,彼此参详此事。一个女子头,一个男子身,这便如何处治?公孙先生又要私访。包公摇头道:“得意不宜再往,待我细细思索便了。”
  公孙策退出,与王、马、张、赵大家参详此事,俱各无有定见。公孙先生自回下处。
  四爷赵虎便对三位哥哥言道:“你我投至开封府,并无寸箭之功。如今遇了为难的事,理应替老爷分忧,待小弟暗访一番。”三人听了不觉大笑说:“四弟,此乃机密细事,岂是你粗鲁之人干得的?千万莫要留个话柄。”说罢,复又大笑。四爷脸上有些下不来,搭搭讪讪的回到自己屋内,没好谤气的。
  倒是跟四爷从人有机变,向前悄悄对四爷耳边说:“小人倒有个主意。”四爷说:“你有什么主意?”从人道:“他们三位不是笑话你老吗?你老倒要赌赌气,偏去私访,看是如何。然而必须乔装打扮,叫人认不出来。那时若是访着了,固然是你老的功劳;就是访不着,悄悄儿回来也无人知觉,也不至于丢人。你老想好不好?”四爷闻听大喜,说:“好小子!好主意。你就替我办理。”从人连忙去了,半晌回来道:“四爷,为你这宗事,好不费事呢。好容易才找了来了。花了十六两五钱银子。”四爷说:“什么多少,只要办的事情妥当就是了。”从人说:“管保妥当。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小人就把你老打扮起来,好不好?”
  四爷闻听,满心欢喜,跟着从人,出了公馆,来至静处。
  打开包袱,叫四爷脱了衣衿。包袱里面却是锅烟子,往四爷脸上一抹,身上手上俱各花花答答抹了;然后拿出一顶半零不落的开花儿的帽子,与四爷戴上;又拿上一片滴零搭拉的破衣,与四爷穿上;又叫四爷脱了裤子鞋袜,又拿条少腰没腿的破裤衩儿,给四爷穿上;腿上给四爷贴了两个膏药,唾了几口吐沫,抹了些花红柳绿的,算是流的脓血;又有没脚跟的板鞋,叫四爷他拉上;余外有个黄瓷瓦罐,一根打狗棒,叫四爷拿定:登时把四爷打扮了个花铺盖相似。这一身行头,别说十六两五钱银子,连三十六个钱谁也不要他。只因四爷大秤分金,扒堆使银子,那里管他多少;况且又为的是官差私访,银子上更不打算盘了。临去时,从人说:“小人于起更时仍在此处等侯你老。”四爷答应,左手提罐,右手拿棒,竟奔前村而去。走着,走着,觉得脚指扎得生疼。来到小庙前石上坐下,将鞋拿起一看,原来是鞋底的钉子透了。抡起鞋来,在石上拍搭拍搭紧摔,好容易将钉子摔下去。不想惊动了庙内的和尚,只当有人敲门。及至开门一看,是个叫花子在那里摔鞋。四爷抬头一看,猛然问:“和尚,你可知女子之身男子之头在于何处?”和尚闻听道:“原来是个疯子。”并不答言,关了山门进去了。四爷忽然省悟,自己笑道:“我原来是私访,为何顺口开河?好不是东西。快些走罢!”自己又想道:“既扮做花子,应当叫化才是。这个我可没有学过,说不得到那里说那里,胡乱叫两声便了。”便道:“可怜我一碗半碗,烧的黄的都好。”
  先前还高兴,以为我是私访。到后来,见无人理他,自想道:“似此如何打听得事出来?”未免心中着急。又见日色西斜,看看的黑了。幸喜是月望之后,天气虽然黑了,东方却早一轮明月。
  走至前村,也是事有凑巧,只见一家后墙有个人影往里一跳。四爷心中一动,暗说:“才黑如何便有偷儿?不要管他,我也跟进去瞧瞧。那个要饭的有良心呢?非偷即摸,若有良心,也不要饭了。”思罢,放下瓦罐,丢了木棒,摔了破鞋,光着脚丫子,一伏身往上一纵,纵上墙头。看墙内有柴火垛一堆,就从柴垛顺溜下去。留神一看,见有一人,趴伏在那里。愣爷上前伸手按住。只听那人“啊呀”一声。四爷说:“你嚷我就掐死你。”那人道:“我不嚷,我不嚷。求爷爷饶命。”四爷道:“你叫什么名字?偷的什么包袱?放在哪里?快说。”
  只听那人道:“我叫叶阡儿,家有八十岁老母。因无养赡,我是头次干这营生呀。爷爷!”四爷说:“你真没偷什么?”一面问,一面搜查细看。只见地下露着白绢条儿。四爷一拉,土却是松的,越拉越长,猛力一抖,见是一双小小金莲。复又将腿攥住,尽力一掀,原来是一个无头的女尸。四爷一见,道:“好呀!你杀了人还和我闹这个腔儿呢。实话对你说,我非别个,乃开封府包大人阁下赵虎的便是。因为此事,特来暗暗私访。”叶阡儿闻听,只吓得胆裂魂飞,口中哀告道:“赵爷,赵爷!小人作贼情实,并没有杀人。”四爷说:“谁管你,且捆上再说。”就拿白绢条子绑上,又恐他嚷,又将白绢条子撕下一块,将他口内塞满,方才说:“小子,好好在这里。老爷去去就来。”四爷顺着柴垛跳出墙外,也不顾瓦罐木棒与那破鞋,光着脚奔走如飞,直向公馆而来。
  此时天交初鼓,只见从人正在那里等候。瞧着象四爷,却听见脚底下呱叽呱叽的声响,连忙赶上去说:“事干得如何?”
  四爷说:“小子,好兴头得很!
  ”说着话就往公馆飞跑。从人看此光景,必是闹出来了,一边也就随着跟来。谁知公馆之内,因钦差在此,各处俱有人把门,甚是严整。忽然见个花子从外面跑进,连忙上前拦阻,说道:“你这人好生撒野,这是什么地方……
  ”话未说完,四爷将手向左右一分,一个个一溜歪斜,几乎栽倒。四爷巳然进去。众人才待再嚷,只见跟四爷的从人,进来说道:“别嚷。那是我们四老爷。”众人闻听,各皆发怔,不知什么原故。
  这位愣爷跑到里面,恰遇包兴,一伸手拉住说:“来得甚好。”把个包兴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是谁!”后面从人赶到说:“是我们四爷。”包兴在黑影中看不明白。只听赵虎说:“你替我回禀回禀大人,就说赵虎求见。”包兴方才听出声音来。“啊呀,我的楞爷。你吓杀我啦!”一同来至灯下,一看,四爷好模样儿,真是难画难描,不由得好笑。四爷着急道:“你且别笑,快回老爷!你就说我有要紧事求见。快着,快着!”包兴见他这般光景,必是有什么事,连忙带着赵爷到了包公书房。包兴进内回禀,包公立刻叫进来。见了赵虎这个样子,也觉好笑,便问:“有什么事?”赵虎便将如何私访,如何遇着叶阡儿,如何见了无头女尸之话,从头至尾细述一回。
  包公正因此事没有头绪,今闻此言,不觉满心欢喜。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审叶阡儿包公断案 遇杨婆子侠客挥金
  且说包公听赵虎拿住叶阡儿,立刻派差头四名,着两个看守尸首,派两人急将叶阡儿押来。吩咐去后,方叫赵虎后面更衣,又极力夸说他一番。赵虎洋洋得意,退出门来。从人将净面水衣服等,俱各预备妥当。四爷进了门,就赏了从人十两银子,说:“好小子,亏得你的主意,老爷方能立此功劳。”愣爷好生欢喜,慢慢地梳洗,安歇安歇。
  且言差头去不多时,将叶阡儿带到,仍是捆着。大人立刻升堂,带上叶阡儿当面松绑。包公问道:“你叫何名?为何故杀人?讲来。”叶阡儿回道:“小人名叫叶阡儿,家有老母,只因穷苦难当,方才做贼。不想头一次就被人拿住。望求老爷饶命。”包公道:“你做贼已属不法,为何又去杀人呢?”叶阡儿道:“小人做贼是真,并未杀人。”包公将惊堂木一拍:“好个刁恶奴才!束手问你,断不肯招。左右,拉下去打二十大板。”只这二十下子,把个叶阡儿打了个横迸,不由着急道:“我叶阡儿怎么这么时运不顺,上次是哪么着,这次又这么着,真是冤枉哉!”包公闻听话里有话,便问道:“上次是那么着?快讲。”叶阡儿自知失言,便不言语。包公见他不语,吩咐:“掌嘴!着实的打!”叶阡儿着急道:“老爷不要动怒。我说,我说!只因白家堡有个白员外,名叫白熊。他的生日之时,小人便去张罗,为的是讨好儿。事完之后,得些赏钱,或得点子吃食。谁知他家管家白安,比员外更小气刻薄,事完之后,不但没有赏钱,连杂烩菜也没给我一点。因此小人一气,晚上便偷他去了。”包公说:“你方才说道是头次做贼,如今是第二十次了。”叶阡儿回道:“偷白员外是头一次。”包公道:“偷了什么?讲!”叶阡儿道:“他家道路小人是认得的,就从大门溜进去,竟奔东屋内隐藏。这东厢房便是员外的妾,名玉蕊住的。小人知道他的箱柜东西多呢。正在隐藏之时,只听得有人弹隔扇响。只见玉蕊开门,进来一人,又把隔扇关上。小人在暗处一看,却是主管白安。见他二人笑嘻嘻地进了帐子。不多时,小人等他二人睡了,便悄悄地开柜子,一摸摸着木匣子,甚是沉重,便携出越墙回家。见上面有锁,旁边挂着钥匙,小人乐得了不得。及至打开一看,罢咧!谁知里面是个人头。这次又遇着这个死尸,故此小人说,‘上次是那么着,这次是这么着。’这不是小人时运不顺吗?”包公便问道:“匣内人头是男是女?讲来。”叶阡儿回道:“是个男头。”包公道:“你将此头是埋了,还是报了官了呢?”叶阡儿道:“也没有埋,也没有报官。”包公道:“既没埋,又没报官,你将这人头丢在何处了呢?讲来。”叶阡儿道:“只因小人村内有个邱老头子,名叫邱凤。小人偷他的倭瓜,被他拿住……”包公道:“偷倭瓜这是第三十次了。”叶阡儿道:“偷倭瓜才是头一次呢。这邱老头子恨急了,将井绳蘸水,将小人打了个扁饱,才把小人放了。因此怀恨在心,将人头掷在他家了。”包公便立刻出签两枝,差役四名,二人拿白安,二人拿邱凤,俱于明日听审。将叶阡儿押下去寄监。
  至次日,包公正在梳洗,尚未升堂,只见看守女尸差人回来一名,禀道:“小人昨晚奉命看守死尸,至今早查看,谁知这院子正是郑屠的后院,前门封锁。故此转来禀报。”包公闻听,心内明白,吩咐:“知道了。”那人仍然回去。
  包公立刻升堂,先带郑屠,问道:“你这该死的奴才!自己杀害人命,还要脱累他人。你既不知女子之头,如何你家后院埋着女子之尸?从实招来。讲!”两旁威喝:“快说,快说!”郑屠以为女子之尸,必是老爷派人到他铺中搜出来的,一时惊得木塑相似,半晌说道:“小人愿招。只因那天五鼓起来,刚要宰猪,听见有人扣门求救。小人连忙开门放入。又听得外面有追赶之声,口中说道:‘既然没有,明早细细搜查。大约必是在哪里窝藏下了。’说着话,仍归旧路回去了。小人等人静后方才点灯一看,却是个年幼女子。小人问他因何深夜逃出。他说:‘名叫锦娘。只因身遭拐骗,卖入烟花。我是良家女子,不肯依从。后来有蒋太守之子,倚仗豪势,多许金帛,要买我为妾,我便假意殷勤,递酒献媚,将太守之子灌得大醉,得便脱逃出来。’小人见女子美貌,又是满头珠翠,不觉邪心顿起。谁知女子嚷叫不从。小人顺手提刀,原是威吓,不想刀才到脖子上,头就掉了。小人见女子已死,只得将外面衣服剥下,将尸埋在后院。回来正拔头上簪环,忽听有人叫门买猪头,小人连忙把灯吹灭了。后来一想,我何不将人头包了,叫他替我抛了呢。总是小人糊涂慌恐,也是冤魂缠绕,不知不觉就将人头用垫布包好,从新点上灯,开开门,将买猪头的叫回来,就是韩相公。可巧没拿家伙,因此将布包的人头递与他,他就走了。及至他走后,小人又后悔起来。此事如何叫人掷得呢?必要闹出事来。复又一想,他若替我掷了,也就没事;倘若闹出事来,总给他个不应就是了。不想老爷明断,竟把个尸首搜出来了。可怜小人杀了回子人,所有的衣服等物动也没动,就犯了事了。小人冤枉!”包公见他俱各招认,便叫他画招。
  刚然带下去,只见差人禀道:“邱凤拿到。”包公吩咐:“带上来。”问他何故私埋人头。邱老儿不敢隐瞒,只得说:“那夜听见外面咕咚一响,怕是歹人偷盗,连忙出屋看时,见是个人头,不由害怕,因叫长工刘三拿去掩埋。谁知刘三不肯,和小人要一百两银子。小人无奈,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他才肯埋了。”包公道:“埋在何处?”邱老说:“问刘三便知分晓。”包公又问:“刘三现在何处?”邱老儿说:“现在小人家内。”包公立刻吩咐县尹带领差役,押着邱老找着刘三,即将人头刨来。
  刚然去后,又有差役回来禀道:“白安拿到。”立刻带上堂。
  见他身穿华服,美貌少年。包公问道:“你就是白熊的主管白安么?”应道:“小人是。”“我且问你,你主人待你如何?”
  白安道:“小人主人待小人如同骨肉,实在是恩同再造。”包公将惊堂木一拍:“好一个乱伦的狗才!既如此说,为何与你主人侍妾通奸?讲。”白安闻听,不觉心惊,道:“小人素日柬公守法,并无此事吓。”包公吩咐带叶阡儿。叶阡儿来至堂上,见了白安,说:“大叔不用分辩了。应了吧!我已然替你回明了。你那晚弹隔扇与玉蕊同进了帐子,我就在那屋里来着。后来你们睡了,我开了柜,拿出木匣,以为发注财,谁知里面是个人脑袋。没什么说的,你们主仆做的事儿,你就从实招了罢。大约你不招也是不行的。”一席话说得白安张口结舌,面目变色。包公又在上面催促说:“那是谁的人头?从实说来。”
  白安无奈,爬半步道:“小人招就是了。那人头,乃是小人家主的表弟,名叫李克明。因家主当初穷时,借过他纹银五百两,总未还他。那一天,李克明到我们员外家,一来看望,二来讨取旧债。我主人相待酒饭。谁知李克明酒后失言,说他在路上遇一疯癫和尚,名叫陶然公,说他面上有晦气,给他一个游仙枕,叫他给与星主。他又不知星主是谁,问我主人。我主人也不知是谁,因此要借他游仙枕观看。他说,里面阆苑琼楼,奇花异草,奥妙非常。我主人一来贪看游仙枕,二来又省还他五百两银子,因此将他杀死,叫我将尸埋在堆货屋子里。
  我想,我与玉蕊相好,倘被主人识破如何是好?莫若将割下的人头灌下水银,收在玉蕊的柜内,以为将来主人识破的把柄。
  谁知被他偷去此头,今日闹出事来。”说罢往上叩头。包公又问道:“你埋尸首之屋,在于何处?
  ”白安道:“自埋之后闹起鬼来了。因此,将这三间屋子另行打出,开了门,租与韩瑞龙居住。”包公闻听,心内明白,叫白安画了招,立刻出签拿白熊到案。
  此时县尹已回,上堂来禀道:“卑职押解邱凤,先找着刘三,前去刨头,却在井边。刘三指的地方,里面却是个男子之尸。验过额角,是铁器所伤。因问刘三,刘三方说道:‘刨错了,这边才是埋人头的地方。’因此又刨,果有人头,系用水银灌过的男子头。卑职不敢自专,将刘三一干人证带到听审。”
  包公闻听县尹之言,又见他一番谨慎,不似先前的荒唐,心中暗喜,便道:“贵县辛苦,且歇息歇息去。”叫带刘三上堂。
  包公问道:“井边男子之尸,从何而来?讲。”两边威吓:“快说!”刘三连忙叩头,说:“老爷不必动怒,小人说就是了。
  回老爷,那男子之尸不是外人,是小人的叔伯兄弟刘四。只因小人得了当家的五十两银子,提了人头刚要去埋,谁知刘四跟在后面。他说:‘私埋人头,应当何罪?’小人许了他十两银子,他还不依;又许他对半平分,他还不依。小人问他要多少呢?他说:‘要四十五两。’小人一想,总共才五十两,小人才五两剩头。气他不过,小人于是假应,叫他帮着刨坑,要深深的。小人见他折腰撮土,小人就照着太阳上一锹头,就势儿先把他埋了。然后又刨一坑,才埋了人头。不想今日阴错阳差。”说罢,不住叩头。包公叫他画了招,且自带下去。
  此时白熊业已传到,所供与白安相符,并将游仙枕呈上。
  包公看了,交与包兴收好,即行断案:郑屠与女子抵命,白熊与李克明抵命,刘三与刘四抵命,俱各判斩;白安以小犯上,定了绞监候;叶阡儿充军;邱老儿私埋人头,畏罪行贿,定了徒罪;玉蕊官卖;韩瑞龙不听母训,贪财生事,理当责处,姑念年幼无知,释放回家,孝养孀母,上进攻书;韩文氏抚养课读,见财思义,教子有方,着县尹赏银二十两,以为旌表;县官理应奏参,念他勤劳,办事尚肯用心,照旧供职。包公断明此案,声名远振。歇息一天,再起身赴陈州便了。
  且言常州府武进县遇杰村侠客展昭,自从土龙岗与包公分手,独自遨游名山胜迹,到处玩赏。一日归家,见了老母甚好。多亏老家人展忠料理家务,井井有条,全不用主人操一点心。为人耿直,往往展爷常被他抢白几句。展爷念他是个义仆,又是有年纪的人,也不计较他。惟有在老母前晨昏定省,克尽孝道。一日,老母心内觉得不爽。展爷赶紧延医调治,衣不解带,昼夜侍奉。不想,桑榆暮景,竟然一病不起,服药无效,一命归西去了。展爷呼天唤地,痛哭流泪。所有丧仪,一切全是老仆展忠办理,风风光光将老太太殡葬了。展爷在家守制遵礼,到了百日服满,他仍是行侠作义,如何肯在家中。一切事体,俱交与展忠照管。他便只身出门,到处游山玩水,遇有不平之事,便与人分忧解难。
  有一日,遇一群逃难之人,携男抱女,哭哭啼啼,好不伤心惨目。展爷便将钞包银两分散众人。又问他们从何处而来。
  众人同声回道:“公子爷,再休提起。我等俱是陈州良民。只因庞太师之子安乐侯庞昱奉旨放赈,到陈州原是为救饥民,不想他倚仗太师之子,不但不放赈,他反将百姓中年轻力壮之人,挑去造盖花园,并且抢掠民间妇女,美貌的作为姬妾,蠢笨者充当服役。这些穷民本就不能活,这一荼毒岂不是活活要命么?
  因此我等往他方逃难去,以延残喘。”说罢大哭去了。展爷闻听,气破英雄之胆,暗说道:“我本无事,何妨往陈州走走。”
  主意已定,直奔陈州大路而来。这日正走之间,看见一座坟茔,有个妇人在那里啼哭,甚是悲痛。暗暗想道:“偌大年纪,有何心事?如此悲哀,必有古怪。”欲待上前,又恐男女嫌疑。
  偶见那边有一张烧纸,连忙捡起作为因由,便上前道:“老妈妈,不要啼哭。这里还有一张纸没烧呢。”那婆子止住悲声,接过纸去,归入堆中烧了。展爷便搭搭讪讪问道:“妈妈贵姓?为何一人在此啼哭?”婆子流泪道:“原是好好的人家,如今闹的剩了我一个,焉有不哭!”展爷道:“难道妈妈家中,俱遭了不幸了么?”婆子道:“若都死了,也觉死心塌地了;惟有这不死不活的更觉难受。”说罢,又痛泪如梭。展爷见这婆子说话拉拢,不由心内着急,便道:“妈妈,有什为难之事,何不对我说说呢?”婆子拭拭眼泪,又瞧了展爷,见是武生打扮,知道不是歹人,便说道:“我婆子姓杨,乃是田忠之妻。”便将主人田起元夫妻遇害之事,一行鼻涕两行泪,说了一遍。
  又说:“丈夫田忠上京控告,至今杳无音信。现在小主人在监受罪,连饭俱不能送。”展爷闻听,这英雄又是凄惶,又是愤恨,便道:“妈妈不必啼哭。田起元与我素日最相好。我因在外访友,不知他遭了此事。今既饔飧不济,我这里有白银十两,暂且拿去使用。”说罢,抛下银两,竟奔皇亲花园而来。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展义士巧换藏春酒 庞奸侯设计软红堂
  且说展爷来至皇亲花园,只见一带簇新的粉墙,露出楼阁重重。用步丈量了一番,就在就近处租房住了。到了二更时分,英雄换上夜行的衣靠,将灯吹灭,听了片时,寓所已无动静,悄悄开门,回手带好,仍然放下软帘,飞上房,离了寓所,来到花园。白昼间已然丈量过了,约略远近,在百宝囊中掏出如意绦来,用力往上一抛,便落在墙头之上。用脚尖蹬住砖牙,飞身而上。到了墙头,将身趴伏,又在囊中取一块石子,轻轻抛下,侧耳细听。此名为投石问路。下面或是有沟,或是有水,或是落在实地,再没有听不出来的。又将钢抓转过,手搂丝绦,顺手而下。两脚落了实地,脊背贴墙,往前面与左右观看一回,方将五爪丝绦往上一抖,收下来装在百宝囊中。蹑足潜踪,脚尖儿着地,真有鹿伏鹤行之能。来至一处,见有灯光。细细看时,却是一明两暗,东间明亮,窗上透出人影,乃是一男一女二人饮酒。展爷悄立窗下。
  只听得男子说话,却是南方口音说道:“此酒吓,娘子只管吃的,是无妨的;外间案上那一瓶,断断动弗得哉。”又听妇人道:“那个酒叫什么名儿呢?”男子道:“叫做藏春酒。若是妇人吃了,欲火烧身,无不依从。只因侯爷抢了金玉仙来,这妇人至死不从,侯爷急的没法。是我在旁说道:‘可以配药造酒,管保随心所欲。’侯爷闻听,立刻叫我配酒。我说:‘此酒大费周折,须用三百两银子。’”那妇人便道:“什么酒费这许多银子?”男子道:“娘子你弗晓得。侯爷他恨不能妇人一时到手,我不趁此时赚他的银两,如何发财呢?我告诉你说,配这酒不过高高花上十两头。这个财是发定了。’说毕,哈哈大笑。又听妇人道:“虽然发财,岂不损德呢。况且又是个贞烈之妇,你如何助纣为虐呢?”男子说道:“我是为穷乏所使,不得已而为之。”正在说话间,只听外面叫道:“臧先生。”展爷回头,见树梢头露出一点灯光,便闪身进入屋内,隐在软帘之外。又听男子道:“是哪位?”一边起身,一边说:“娘子,你还是躲在西间去,不要抛头露面的。”妇人往西间去了。臧先生走出门来。
  这时展爷进入屋内,将酒壶提出。见外面案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玉瓶,又见那边有个红瓶,忙将壶中之酒倒在红瓶之内,拿起玉瓶的藏春酒倒入壶中,又把红瓶内的好酒倾入玉瓶之内。提起酒壶,仍然放在屋内,悄悄地出来,盘柱而上,贴住房檐往下观看。
  原来外面来的是跟侯爷的家丁庞福,奉了主人之命,一来取藏春酒,二来为合臧先生讲帐。这先生名唤臧能,乃是个落第的穷儒,半路儿看了些医书,记了些偏方,投在安乐侯处做帮衬。当下出来见了庞福,问道:“主管到此何事?”庞福说:“侯爷叫我来取藏春酒。叫你亲手拿去,当面就兑银子。可是先生,白花花的三百两,难道你就独吞吗?我们辛辛苦苦白跑不成?多少不拘,总要染染手儿呀。先生,你说怎么样?”臧能道:“当得,当得,再也白弗得的。倘若银子到手,必要请你吃酒的。”庞福道:“先生真是明白爽快人。好的,咱们倒要交交咧。先生,取酒去罢。”臧能回来,进屋拿了玉壶,关上门随庞福去了,直奔软红堂。那知南侠见他二人去后,盘柱而下,暗暗的也就跟踪下去了。
  这里妇人从西间屋内出来,到了东间,仍然坐在旧处,暗自思道:“丈夫如此伤天害理,作的都是不仁之事。”越思越想,好不愁烦。不由的拿起壶来斟了一杯,慢慢的独酌。谁知此酒入腹之后,药性发作,按纳不住。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只听有人叫门,连忙将门开放,却是庞禄,怀中抱定三百两银子送来。妇人让至屋内。庞禄将银子交代明白,回身要走。倒是妇人留住,叫他坐下,便七长八短的说。正在说时,只听外面咳嗽,却是臧能回来了。庞禄出来迎接着,张口结舌说道:“这三……三百两银子已交付大嫂子了。”说完抽身就走。
  臧能见此光景,忙进屋内一看,只见他女人红扑扑的脸,仍是坐在炕上发怔,心中好生不乐。“哎呀,这是怎么了?”说罢在对面坐了。这妇人因方才也是一惊,一时心内清醒,便道:“你把别人的妻子设计陷害,自己老婆如此防范。你拍心想想,别人恨你不恨?”一句话,问得臧能闭口无言,便拿壶来斟上一杯,一饮而尽。不多时,坐立不安,心痒难抓,便道:“弗好哉,奇怪的很。”拿起壶来一闻,忙道:“了弗得,了弗得!快拿凉水来。”自己等不得。立起身来,急找凉水吃下。又叫妇人吃了一口,方问道:“你才吃这酒来么?”妇人道:“因你去后,我刚吃得一杯酒……”将下句咽回去了。又道:“不想庞禄送银子来,才进屋内放下银子,你就回来了。”臧能道:“还好,还好。佛天保佑,险些儿把个绿头巾戴上。只是这酒在小玉瓶内,为何跑到这酒壶里来了?好生蹊跷。”妇人方明白,才吃的是藏春酒,险些儿败了名节,不由的流泪道:“全是你安心不善,用尽了机谋,害人不成,反害了自己。可见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藏能道:“弗用说了,我竟是个混帐东西。看此地也弗是久居之地。如今有了这三百两银子,待明早托个事故,回咱老家便了。”
  再说展爷随至软红堂,见庞昱叫使女掌灯,自己手执白玉瓶。前往丽芳楼而去。南侠到了软红堂,见当中鼎内焚香,上前抓了一把香灰;又见花瓶内插着蝇刷,拿起来插在领后,穿香径,先至丽芳楼,隐在软帘后面。只听得那众姬妾正在那里劝慰金玉仙,说:“我们抢来,当初也是不从。到后来弄的不死不活,无奈顺从了,倒得好吃好喝的。……”金玉仙不等说完,口中大骂:“你们这一群无耻贱人,我金玉仙有死而已。”
  说罢放声大哭。这些侍妾被他骂得闭口无言。正在发怔,只见丫环二名引着庞昱上得楼来,笑容满面道:“你等劝他从也不从?既然不从,我这里有酒一杯,叫他吃了,便放他回去。”
  说罢执杯上前。金玉仙惟恐恶贼近身,劈手夺过掷于楼板之上。
  庞昱大怒,便要吩咐众姬妾一齐下手。
  只听楼梯上响,见使女杏花上楼喘吁吁禀道:“刚才庞福叫回禀侯爷,太守蒋完有要紧话回禀,立刻求见。现在软红堂恭候着呢。”庞昱闻听太守黑夜而来,必有要紧之事。回头吩咐众姬妾:“你们再将这贱人开导开导,再要扭性,我回来定然不饶。”说着话,站起身来直奔楼梯。刚下到一层,只见毛哄哄一拂,脑后灰尘飞扬,脚底下觉得一绊,站立不稳,咕噜滚下楼去;后面两个丫环也是如此。三个人滚到楼下,你拉我,我拉你,好容易才立起身来,奔至楼门。庞昱说道:“吓死我也!吓死我也!什么东西毛哄哄的?好怕人也。”丫环执起灯一看,只见庞昱满头的香灰。庞昱见两个丫环也是如此,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必是狐仙见了怪了,快走罢!”两个丫环,哪里还有魂咧!三个人不管高低,深一步,浅一步,竟奔软红堂而来。迎头遇见庞福,便问道:“有什么事?”庞福回道:“太守蒋完说紧急之事,要立刻求见,在软红堂恭候。”庞昱连忙掸去香灰,整理衣衿,大摇大摆步入软红堂来。
  太守参见已毕,在下座坐了。庞昱问道:“太守深夜至此,有何要事?”太守回道:“卑府今早接得文书,圣上特派龙图阁大学士包公前来查赈,算来五日内必到。卑府一闻此信,不胜惊惶。特来禀知侯爷,早为准备才好。”庞昱道:“包黑子乃我父门生,谅不敢不回避我。”蒋完道:“侯爷休如此说。闻得包公秉正无私,不畏权势,又有钦差御赐御铡三口,甚属可畏。”又往前凑了一凑道:“侯爷所做之事,难道包公不知道么?”庞昱听罢,虽有些发毛,便硬着嘴道:“他知道便把我怎么样吗?”蒋完着急道:“君子防未然。这事非同小可。除非是此时包公死了,万事皆休。”这一句话提醒了恶贼,便道:“这有何难,现在我手下有一个勇士,名唤项福。他会飞檐走壁之能,即可派他前往两三站去路上行刺,岂不完了此事?”
  太守道:“如此甚好,必须以速为妙。”庞昱连忙叫庞福去唤项福立刻来至堂上。恶奴去不多时,将项福带来。参过庞昱,又见了太守。
  此时南侠早在窗外窃听。一切定计话儿,俱各听的明白了。
  因不知项福是何等人物,便从窗外往里偷看。见果然身体魁梧,品貌雄壮,真是一条好汉,可惜错投门路。只听庞昱说:“你敢去行刺么?”项福道:“小人受侯爷大恩,别说行刺,就是赴汤蹈火,也是情愿的。”南侠外边听了,不由骂道:“瞧不得,这么一条大汉,原来是一个阿谀的狗才。可惜他辜负了好胎骨!”正自暗想,又听庞昱说:“太守,你将此人领去,应如何派遣吩咐,务必妥帖机密为妙。”蒋完连连称是,告辞退出。
  太守在前,项福在后。走不几步,只听项福说:“太守慢行,我的帽子掉了。”太守只得站住。只见项福走出好几步,将帽子拾起。太守道:“帽子如何落得这么远呢?”项福道:“想是树枝一刮,嘣出去的。”说罢,又走几步。只听项福说:“好奇怪,怎么又掉了?”回头看,又没人,太守也觉奇怪。一同来至门首,太守坐轿,项福骑马,一同回衙去了。
  你道项福的帽子连落二次,是何原故?这是南侠试探项福学业何如。头次从树旁经过,即将帽子于项福头上提了抛去,隐在树后,见他毫不介意;二次走至太湖石畔,又将他帽子提了抛去,隐在石后。项福只回头观看,并不搜查左右。可见他粗心,学艺不精,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且回寓所歇息便了。未识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安平镇五鼠单行义 苗家集双侠对分金
  且说展爷离了花园,暗暗回寓,天已五更。悄悄地进屋,换下了夜行衣靠,包裹好了,放倒头便睡了。至次日,别了店主,即往太守衙门前私自窥探。影壁前拴着一匹黑马,鞍辔鲜明,后面梢绳上拴着一个小小包袱,又搭着个钱褡裢。有一个人,拿着鞭子席地而坐。便知项福尚未起身,即在对过酒楼之上,自己独酌眺望。不多一会,只见项福出了太守衙门。那人连忙站起,拉过马来,递了马鞭子。项福接过,认镫乘上,加了一鞭,便往前边去了。南侠下了酒楼,悄悄地跟随。到了安平镇地方,见路西也有一座酒楼,匾额上写着“潘家楼”。项福拴马,进去打尖。南侠跟了进去,见项福坐在南面座上,展爷便在北面拣了一个座位坐下。跑堂的擦抹桌面,问了酒菜。展爷随便要了,跑堂的传下楼去。
  展爷复又闲看,见西面有一老者,昂然而坐,仿佛是个乡宦,形景可恶,俗态不堪。不多时,跑堂的端了酒菜来,安放停当。展爷刚然饮酒,只听楼梯声响,又见一人上来,武生打扮,眉清目秀,牢少焕然。展爷不由地放下酒杯,暗暗喝彩,又细细观看一番,好生的羡慕。那人才要拣个座位,只见南面项福连忙出席,向武生一揖,口中说道:“白兄,久违了。”
  那武生见了项福,还礼不迭,答道:“项兄,阔别多年,今日幸会。”说着话,彼此谦逊让至同席。项福将上座让了那人。
  那人不过略略推辞,即便坐了。展爷看了,心中好生不乐,暗想道:“可怜这样一个人,却认得他,真是天渊之别了。”一壁细听他二人说些什么。只听项福说道:“自别以来,今巳三载有余。久欲到尊府拜望,偏偏的小弟穷忙。令兄可好?”那武生听了,眉头一皱,叹口气道:“家兄已去世了。”项福惊讶道:“怎么,大恩人已故了?可惜!可惜!”又说了些欠情短礼没要紧的言语。
  你道此人是谁?他乃陷空岛五义士,姓白名玉堂,绰号锦毛鼠的便是。当初项福原是耍拳棒卖膏药的,因在街前卖艺,与人角持,误伤了人命。多亏了白玉堂之兄白金堂,见他象个汉子,离乡在外,遭此官司甚是可怜。因此将他极力救出,又助了盘缠,叫他上京求取功名。他原想进京寻个进身之阶,可巧路途之间遇见安乐侯上陈州放赈。他打听明白,先婉转结交庞福,然后方荐与庞昱。庞昱正要寻觅一个勇士,助己为虐,把他收留在府内。他便以为荣耀已极。似此行为,便是下贱不堪之人了。
  闲言少叙。且说项福正与玉堂叙话,见有个老者上得楼来,衣衫褴褛,形容枯瘦,见了西面老者,紧行几步,双膝跪倒,二目滔滔落泪,口中苦苦哀求。那老者仰面摇头,只是不允。
  展爷在那边看着,好生不忍。正要问时,只见白玉堂过来,问老者道:“你如何向他如此?有何事体,何不对我说来?”那老者见白玉堂这番形景,料非常人,口称:“公子爷有所不知。
  因小老儿欠了员外的私债,员外要将小女抵偿。故此哀求员外,只是不允。求公子爷与小老儿排解排解。”白玉堂闻听,瞅了老者一眼,便道:“他欠你多少银两?”那老者回过头来,见白玉堂满面怒色,只得执手答道:“原欠我纹银五两,三年来的利息,就是三十两,共欠银三十五两。”白玉堂听了,冷笑道:“原来欠银五两。”复又向老者道:“当初他借时,至今三年,利息就是三十两?这利息未免太轻些。”一回身,便叫跟人平三十五两,向老者道:“当初有借约没有?”老者闻听立刻还银子,不觉立起身来道:“有借约。”忙从怀中掏出,递与玉堂。玉堂看了。从人将银子平来,玉堂接过递与老者,道:“今日当着大众,银约两交,却不该你的了。”老者接过银子,笑嘻嘻答道:“不该了,不该了。”拱拱手儿,即刻下楼去了。
  玉堂将借约交付老者道:“以后似此等利息银两,再也不可借他的了。”老者答道:“不敢借了。”说罢叩下头去。玉堂搀起,仍然归座。那老者千恩万谢而去。
  刚走至展爷桌前,展爷说:“老丈不要忙。这里有酒,请吃一杯,压压惊再走不迟。”那老者道:“素不相识,怎好叨扰。”展爷笑道:“别人费去银子,难道我连一杯水酒也花不起么?不要见外,请坐了。”那老者道:“如此承蒙抬爱了。”
  便坐于下首。展爷与他要了一角酒吃着,便问:“方才那老者姓甚名谁?在哪里居住?”老儿说道:“他住在苗家集。他名叫苗秀。只因他儿子苗恒义在太守衙门内当经承,他便成了封君了。每每的欺负邻党,盘剥重利。非是小老儿受他的欺侮,便说他这些忿恨之言。不信,爷上打听就知我的话不虚了。”展爷听在心里。老者吃了几杯酒,告别去了。
  又见那边白玉堂问项福的近况如何。项福道:“当初多蒙令兄抬爱,救出小弟,又赠银两,叫我上京求取功名。不想路遇安乐侯,蒙他另眼看待,收留在府。今特奉命前往天昌镇,专等要办宗紧要事件。”白玉堂闻听,便问道:“哪个安乐侯?”
  项福道:“焉有两个呢。就是庞太师之子,安乐侯庞昱。”说罢,面有得色。玉堂不听则可,听了登时怒气嗔嗔,面红过耳,微微冷笑道:“你敢则投在他门下了。好!”急唤从人会了帐,立起身来,回头就走,一直下楼去了。
  展爷看得明白,不由暗暗称赞道:“这就是了。”又自忖道:“方才听项福说,他在天昌镇专等。我曾打听,包公还得等几天到天昌镇。我何不趁此时,且至苗家集走走呢?”想罢,会钱下楼去了。真是行侠作义之人,到处随遇而安。非是他务必要拔树搜根,只因见了不平之事,他便放不下,仿佛与自己的事一般,因此,才不愧那个“侠”字。
  闲言少叙。到了晚间初鼓之后,改扮行装,潜入苗家集。来到苗秀之家,所有蹿房越脊,自不必说。展爷在暗中见有待客厅三间,灯烛明亮,内有人说话。蹑足潜踪,悄立窗下细听。
  正是苗秀问他儿子苗恒义道:“你如何弄了许多银子?我今日在潘家集也发了个小财,得了三十五两银子。”便将遇见了一个俊哥替还银子的话,说了一遍。说罢大笑。苗恒义亦笑道:“爷爷除了本银,得了三十两银子的利息。如今孩儿一文不费,白得了三百两银子。”苗秀笑嘻嘻的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呢?”
  苗恒义道:“昨日太守打发项福起身之后,又与侯爷商议一计,说项福此去成功便罢,倘不成功,叫侯爷改扮行装,私由东皋林悄悄入京,在太师府内藏躲。候包公查赈之后有何本章,再作道理。又打点细软箱笼并抢来女子金玉仙,叫他们由观音庵岔路上船,暗暗进京。因问本府:‘沿途盘川所有船只,须用银两多少,我好打点。’本府太爷哪里敢要侯爷的银子呢,反倒躬身说道:‘些须小事,俱在卑府身上。’因此,回到衙内,立刻平了三百两银子交付孩儿,叫我办理此事。我想,侯爷所行之事,全是无法无天的。如今临走,还把抢来的妇人暗送入京。况他又有许多的箱笼。到了临期,孩儿传与船户,叫他只管装去,到了京中,费用多少和他那里要;他若不给,叫他把细软留下作押帐为当头。爷爷想,侯爷所作的,俱是暗昧之事,一来不敢声张,二来也难考查。这项银两,原是本府太爷应允,给与不给,侯爷如何知道?这三百两银子,难道不算白得吗?”
  展爷在窗外听至此,暗自说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再不错的。”猛回头,见那边又有一个人影儿一晃,及至细看,仿佛潘家楼遇见的武生,就是那替人还银子的俊哥儿,不由暗笑道:“白日替人还银子,夜间就讨帐来了。”忽然远远的灯光一闪。展爷唯恐有人来,一伏身盘柱而上,贴住房檐,往下观看,却又不见了那个人,暗道:“他也躲了。何不也盘在那根柱子上,我们二人闹个二龙戏珠呢。”正自暗笑,忽见丫环慌慌张张跑至厅上说:“员外,不好了!安人不见了!”苗秀父子闻听,吃了一惊,连忙一齐往后面跑去了。南侠急忙盘柱而下,侧身进入屋内,见桌上放着六包银子,外有一小包。他便揣起了三包,心中说道:“三包一小包,留下给那花银子的,叫他也得点利息。”抽身出来,暗暗到后边去了。
  原来,那个人影儿果是白玉堂。先见有人在窗外窃听,后见他盘柱而上,贴立房檐,也自暗暗喝彩,说:“此人本领不在我下。”因见灯光,他便迎将上来。恰是苗秀之妻同丫环执灯前来登厕。丫环将灯放下,回身取纸。玉堂趁空,抽刀向着安人一晃,说道:“要嚷,我就一刀。”妇人吓的骨软筋酥,哪里嚷的出来。玉堂伸手将那妇人提出了茅厕,先撕下一块裙子塞住妇人之口。好狠玉堂!又将妇人削去双耳,用手提起掷在厕旁粮食囤内。他却在暗处偷看。见丫环寻主母不见,奔至前厅报信。听得苗秀父子从西边奔入,他却从东边转至前厅。此时南侠已揣银走了。玉堂进了屋内一看,桌上只剩了三封银子另一小包,心内明知是盘柱之人拿了一半,留下一半给我。暗暗承他的情,将银子揣起也就走了。这里苗家父子赶至后面,一面追问丫环,一面执灯找寻。
  至粮囤旁,听见呻吟之声,却是妇人,连忙搀起细看,浑身是血,口内塞着东西,急急掏出。苏醒了半晌,方才嗳哟出来,便将遇害的情由说了一遍。这才瞧见两个耳朵没了。忙着丫环仆妇搀入屋内,喝了点糖水。苗恒义猛然想起,待客厅上还有三百两银子,连说:“不好!中了贼人调虎离山之计了。”说罢向前飞跑。苗秀闻听,也就跟在后面。到了厅上一看,哪里还有银子咧!父子二人怔了多时,无可如何,唯有心疼怨恨而已。未知端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小包兴偷试游仙枕 勇熊飞助擒安乐侯
  且说苗家父子丢了银子,因是暗昧之事,也不敢声张,竟吃了哑叭亏了。白玉堂揣着银子自奔前程。展爷是拿了银子一直奔天昌镇去了。这且不言。
  单说包公在三星镇审完了案件,歇马,正是无事之时。包兴记念着游仙枕,心中想道:“今晚我何不悄悄的睡睡游仙枕,岂不是好?”因此到晚间伺候包公安歇之后,便嘱咐李才说:“李哥,你今晚辛苦一夜,我连日未能歇息,今晚脱个空儿。
  你要惊醒些,老爷要茶水时,你就伺候。明日我再替你。”李才说:“你放心去罢,有我呢。彼此都是差使,何分你我。”
  包兴点头一笑,即回至自己屋内。又将游仙枕看了一番,不觉困倦,即将枕放倒。头刚着枕,便入梦乡。
  出了屋门,见有一匹黑马,鞍鞒俱是黑的。两边有两个青衣,不容分说,搀上马去。迅速非常,来到一个所在,似开封府大堂一般。下了马,心中纳闷:“我如何还在衙门里呢?”又见上面挂着一匾,写着“阴阳宝殿”。正在纳闷。又见来了一个判官,说道:“你是何人?擅敢假充星主前来鬼混!”喝声:“拿下!
  ”便出来了一个金甲力士,一声断喝,将包兴吓醒,出了一身冷汗,暗自思道:“凡事皆有先成的造化,我连一个枕头都消受不了。判官说我假充星主,将来此枕想是星主才睡得呢。怨得李克明要送与星主。”左思右想,那里睡得着呢。
  赌气子起来,听了听,方交四鼓,急忙来至包公住的屋内。只见李才坐在椅子上,前仰后合在那里打盹。又见灯花结了个如意儿,烧了多长,连忙用剪烛剪了一剪。只见桌上有个字帖儿,拿起一看,不觉失声道:“这是哪里来的?”一句话将李才吓醒,连忙说道:“我没有睡呀!”包兴说:“没睡?这字帖儿打哪里来的?”李才尚未答言,只听包公问道:“什么字帖,拿来我看。”包兴执灯,李才掀帘,将字帖呈上。包公接来一看,便问道:“天有什么时候了?”包兴举灯向表上一看,说:“才交寅刻。”包公道:“也该起来了。”二人服侍包公穿衣净面时,包公便叫李才去请公孙先生。不多时,公孙先生来到,包公便将字帖与他观看。公孙策接来,只见上面写道:“明日天昌镇,紧防刺客凶。分派众人役,分为两路行:一路东皋林捉拿恶庞昱,一路观音庵救活烈妇人。要紧,要紧!”旁有一行小字:“烈妇人即金玉仙。”公孙策道:“此字从何而来呢?”
  包公道:“何必管它的来历。明日到天昌镇严加防范。再派人役,先生吩咐他们在两路稽查便了。”公孙策连忙退出,与王、马、张、赵四勇士商议。大家俱各小心留神。
  你道此字从何而来?只因南侠离了苗家集,奔至天昌镇,见包公尚未到来,心中一想:恐包公匆忙来至,不及提防,莫若我迎将上去,遇便泄漏机关,包公也好早作准备。好英雄!
  不辞辛苦,他便赶至三星镇。恰好三更,来至公馆,见李才睡着,也不去惊动他,便溜进去,将纸条儿放下,仍回天昌镇等侯去了。
  且说次日包公到了天昌镇,进了公馆,前后左右搜查明白。
  公孙策暗暗吩咐马快、步快两个头儿,一名耿春,一名郑平,二人分为左右,稽查出入之人。叫王、马、张、赵四人围住老爷的住所,前后巡逻。自己同定包兴、李才护持包公。倘有动静,大家知会,一齐动手。分派巳定,看看到了掌灯之时,处处灯烛照如白昼。外面巡更之人,往来不断。别人以为是钦差大人在此居住,那里知道是暗防刺客呢。内里王、马、张、赵四人,摩拳擦掌,暗藏兵器,百倍精神,准备捉拿刺客。真是防范的严谨。
  到了三更之后,并无动静。只见外面巡更的灯光明亮,照澈墙头。里面赵虎仰面各处里观瞧。顺着墙外灯光,走至一株大榆树下,赵虎忽然往上一看,便嚷道:“有人了!”只这一声,王、马、张三人亦皆赶到。外面巡更之人,也止住步了。
  掌灯一齐往树上观看,果然有个黑影儿。先前仍以为是树挺,后来,树上之人见下面人声嘶喊,灯火辉煌,他便动手动脚的。
  大家一见,更觉鼎沸起来。只听外面人道:“跳下去了!里面防范着!
  ”谁知树上之人趁着这一声,便攥住树杪,将身悠起,趁势落在耳房上面。一伏身,往起一纵,便到了大房前坡。赵虎嚷道:“好贼!哪里走?”话未说完,迎面飞下一垛瓦来。愣爷急闪身,虽则躲过,他用力太猛,闹了个跟头。房上之人,趁势扬腿刚要迈脊,只听”嗳哟”一声,咕噜噜从房上滚落下来,恰落在四爷旁边。四爷一翻身,急将他按住。大家上前先拔去背上的单刀,方用绳子捆了,推推拥拥来见包公。
  此时包公、公孙策便衣便帽,笑容满面。包公道:“好一个雄壮的勇士,堪称勇烈英雄。”回头对公孙策道:“先生,你替我松了绑。”公孙先生会意,假做吃惊道:“此人前来行刺,如何放得?”包公笑道:“我求贤若渴,见了此等勇士,焉有不爱之理。况我与壮士又无仇恨,他如何肯害我?这无非是受小人的捉弄。快些松绑。”公孙策对那人道:“你听见了?老爷待你如此大恩,你将何以为报?”说罢,吩咐张、赵二人与他松了绑。王朝见他腿上钉着一枝袖箭,赶紧替他拔出。包公又吩咐包兴看座。那人见包公如此光景,又见王、马、张、赵分立两旁,虎势昂昂,不由良心发现,暗暗夸道:“闻听人说包公正直,又目识英雄,果不虚传。”一翻身扑倒在地,口中说道:“小人冒犯钦差大人,实实小人该死。”包公连忙说道:“壮士请起,坐下好讲。”那人道:“钦差大人在此,小人焉敢就座。”包公道:“壮士只管坐了何妨。”那人只得鞠躬坐了。
  包公道:“壮士贵姓尊名,到此何干?”那人见包公如此看待,不因不由的就顺口说出来了,答道:“小人名唤项福。只因奉庞昱所差……”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不想大人如此厚待,使小人愧怍无地。”包公笑道:“这却是圣上隆眷过重,使我声名远播于外,故此招忌,谤我者极多。就是将来与安乐侯对面时,壮士当面证明,庶不失我与太师师生之谊。”项福连忙称是。包公便吩咐公孙策与壮士好好调养箭伤。公孙策领项福去了。
  包公暗暗叫王朝来,叫他将项福明是疏放,暗地拘留。王朝又将袖箭呈上说:“此乃南侠展爷之箭。”包公闻听道:“原来展义士暗中帮助。前日三星镇留下字柬,必也是义士所为。”
  心中不胜感羡之至。王朝退出。此时公孙先生已分派妥当:叫马汉带领马步头目耿春、郑平前往观音庵,搭救金玉仙;又派张龙、赵虎前往东皋林,捉拿庞昱。
  单说马汉带着耿春、郑平竟奔观音庵而来,只见驮轿一乘,直扑庙前去了。马汉看见,飞也似的赶来。及至赶到,见旁有一人叫道:“贤弟,为何来迟?”马汉细看,却是南侠,便道:“兄,此轿何往?”展爷道:“劣兄已将驼轿截取,将金玉仙安顿在观音庵内。贤弟来得正好,咱二人一同到彼。”说话间,耿春、郑平亦皆赶到,围绕着驼轿来至庙前。打开山门,里面出来一个年老的妈妈,一个尼姑。这妈妈却是田忠之妻杨氏。
  众人搭下驮轿,搀出金玉仙来。主仆见面,抱头痛哭。原来杨氏也是南侠送信,叫他在此等侯。又将轿内细软俱行搬下。南侠对杨氏道:“你主仆二人就在此处等侯。候你家相公官司完了时,叫他到此寻你。”又对尼姑道:“师傅用心服侍,田相公来时必有重谢。”吩咐已毕,便对马汉道:“贤弟回去,多多拜上老大人,就说展昭另日再为禀见,后会有期。将金玉仙下落禀复明白,他乃贞烈之妇,不必当堂对质。拜托,拜托。
  请了!”竟自扬长而去。马汉也不敢挽留,只得同耿春、郑平二人回归旧路去禀知包公。这且不言。
  再说张、赵二人到了东皋林,毫不见一点动静。赵虎道:“难道这厮先过去了不成?”张爷道:“前面一望无际,并无人行。焉有过去之理。”正说间,只见远远有一伙人乘马而来。赵爷一见,说:“来咧,来咧。哥,你我如此如此,庶不致于舛错。”张龙点头,带领差役隐在树后。众人催马刚到此地,赵虎从马前一过,栽倒在地。张爷从树后转出来,便乱喊道:“不好了,不好了!闯死人了!”上前将庞昱马环揪住道:“你撞了人,还往哪里去?”众差役一齐拥上。众恶奴发话道:“你这些好大胆的人,竟敢拦挡侯爷不放。”张龙道:“谁管他侯爷公爷的,只要将我们的人救活了便罢。”众恶奴道:“好生撒野。此乃安乐侯,太师之子,改扮行装出来私访。你们竟敢拦阻去路,真是反了天了!”赵爷在地下,听准是安乐侯,再无舛错,一咕噜爬起身来,先照着说话的劈面一掌,喊道:“我们反了天了?我们竟等着反了天的人呢!”说罢,先将庞昱拿下马来,差役掏出锁来套上。众恶奴见事不祥,个个加上一鞭,忽的一声,俱各逃之夭夭了。张、赵追他不及,只顾庞昱,连追也不追。众人押解着奸侯,竟奔公馆而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斩庞昱初试龙头铡 遇国母晚宿天齐庙
  且说张、赵二人押解庞昱,到了公馆,即行将庞昱带上堂来。包公见他项带铁锁,连忙吩咐道:“你等太不晓事,侯爷如何锁得?还不与我卸去!”差役连忙上前,将锁卸下。庞昱到了此时,不觉就要屈膝。包公道:“不要如此。虽则不可以私废公,然而我与太师有师生之谊,你我乃年家弟兄,有通家之好。不过因有此案要当面对质对质,务要实实说来,大家方有个计较,千万不要畏罪回避。”说毕,叫带上十父老并田忠、田起元及抢掠的妇女,立刻提到。包公按呈子一张一张讯问。
  庞昱因见包公方才言语,颇有护他的意思,又见和容悦色,一味的商量,心想:“必要设法救我。莫若我从实应了,求求包黑,或者看爹爹面上,往轻里改正改正,也就没了事了。”
  想罢说道:“钦差大人不必细问。这些事体,俱是犯官一时不明做成,此时后悔也是迟了。难求大人笔下超生,犯官感恩不尽。”包公道:“这些事既已招承,还有一事。项福是何人所差?”恶贼闻听,不由的一怔,半晌答道:“项福乃太守蒋完差来,犯官不知。”包公吩咐:“带项福。”只见项福走上堂来,仍是照常形色,并非囚禁的样子。包公道:“项福,你与侯爷当面质对。”项福上前,对恶贼道:“侯爷不必隐瞒。一切事体,小人已俱回明大人了。侯爷只管实说了,大人自有主见。”恶贼见项福如此,也只得应了是自己派来的。包公便叫他画供。恶贼此时也不能不画了。
  画招后,只见众人证俱到,包公便叫各家上前厮认。也有父认女的,也有兄认妹的,也有夫认妻的,也有婆认媳的,纷纷不一,嚎哭之声不堪入耳。包公吩咐,叫他们在堂阶两边听候判断。又派人去请太守速到。包公便对恶贼道:“你今所为之事,理应解京。我想道途遥远,反受折磨。再者,到京必归三法司判断,那时难免皮肉受苦。倘若圣上大怒,必要从重治罪。那时如何辗转?莫若本阁在此发放了,倒觉得爽快。你想好不好?”庞昱道:“但凭大人作主,犯官安敢不遵。”包公登时把黑脸放下,见虎目一瞪,吩咐:“请御刑!”只这三个字,两边差役一声喊,堂威震赫。只见四名衙役将龙头铡抬至堂上,安放周正。王朝上前,抖开黄龙套,露出金煌煌、光闪闪、惊心落魄的新刑。恶贼一见,胆裂魂飞。才待开言,只见马汉早将他丢翻在地。四名差役过来,与他口内衔了木嚼,剥去衣服,将芦席铺放,恶贼那里还能挣扎,立刻卷起,用草绳束了三道。
  张龙、赵虎二人将他抬起,走至铡前,放入铡口,两头平匀。
  此时,大汉王朝黑面向里,左手执定刀把,右手按定刀背,直瞧座上。包公将袍袖一拂,虎项一扭,口说“行刑”二字,王朝将彪躯一纵,两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将恶贼登时腰斩,分为两头一边齐的两段。四名差役,连忙跑上堂去,各各腰束白布裙;跑至铡前,有前有后,先将尸首往上一扶,抱将下去。
  张、赵二人又用白布擦抹铡口的血迹。堂阶之下,田起元主仆以及父老并田妇村姑见铡了恶贼庞昱,方知老爷赤心为国,与民除害,有念佛的,有趁愿的,就有胆小不敢看的。
  包公上面吩咐:“换了御刑,与我拿下。”听了一个“拿”字,左右一伸手,便将项福把住。此时,这厮见铡了庞昱,心内已然突突乱跳,今又见拿他,木由的骨软筋酥,高声说道:“小人何罪?”包公一拍堂木,喝道:“你这背反的奴才!本阁乃奉命钦差,你擅敢前来行刺。行刺钦差即是叛朝廷,还说无罪?尚敢求生么?
  ”项福不能答言。左右上前,照旧剥了衣服,带上木嚼,拉过一领粗席卷好。此时狗头铡已安放停当。将这无义贼行刑过了,擦抹御铡,打扫血迹,收拾已毕。
  只见传知府之人上堂跪倒,禀道:“小人奉命前去传唤知府,谁知蒋完畏罪自缢身死。”包公闻听道:“便宜了这厮。”
  另行委员前去验看。又吩咐将田起元带上堂来,训诲一番,不该放妻子上庙烧香,以致生出此事,以后家门务要严肃,并叫他上观音庵接取妻子;老仆田忠替主鸣冤,务要好好看待他;从此努力攻书,以求上进。所有驮轿内细软必系私蓄,勿庸验看,俱着田忠领讫。又吩咐父老:“各将妇女带回,好好安分度日。本阁还要按户稽查花名,秉公放赈,以纾民困,庶不负圣上体恤之鸿恩。”众人一齐叩头,欢欢喜喜而散。老爷立刻叫公孙策打了折底看过,并将原呈招供一齐封妥,外附夹片一纸,请旨补放知府一缺,即日拜发,赍京启奏去了。一面出示委员稽查户口放赈。真是万民感仰,欢呼载道。
  一日,批折回来,包公恭接。叩拜毕,打开一看,见朱批甚属夸奖:“至公无私,所办甚是。知府一缺,即着拣员补放。”
  包公暗自沉吟道:“圣上总然隆眷优渥,现有老贼庞吉在京,见我铡了他的爱子,他焉有轻轻放过之理?这必是他别进谗言,安慰妥了,候我进京时,他再摆布于我。一定是这个主意。老贼呀,老贼!我包某秉正无私,一心为国,焉怕你这鬼鬼祟祟。如今趁此权柄未失,放完赈后,偏要各处访查访查,要作几件惊天动地之事。一来不负朝廷,二来与民除害,三来也显显我包某胸中的抱负。”谁知老爷想到此地,下文就真生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来。
  你道是何事件?自从包公秉正放赈已完,立意要各处访查,便不肯从旧路回来,特由新路而归。一日,来至一个所在,地名草州桥东,乘轿慢慢而行。猛然听的咯吱一阵乱响,连忙将轿落平。包兴下马,仔细看时,双杆皆有裂纹,幸喜落平实地,险些儿双杆齐折。禀明包公,吩咐带马。将马带过,老爷刚然扳鞍上去,那马哧的一声,往旁一闪。幸有李才在外首坠镫,连忙拢住。老爷从新搂住扯手,翻身上马。虽然骑上,马却不走,尽在那里打旋转圈。老爷连加两鞭,那马鼻翅一扇,返倒往后退了两步。老爷暗想:“此马随我多年,他有三不走,遇歹人不走,见冤魂不走,有刺客不走。难道此处有事故不成?”
  将马带住,叫包兴唤地方。不多时,地方来到马前跪倒。老爷闪目观瞧,见此人年有三旬上下,手提一根竹杆,口称:“小人地方范宗华,与钦差大人叩头。”包公问道:“此处是何地名?”范宗华道:“不是河,名叫草州桥。虽然有个平桥,却没有桥,也无有草。不知当初是怎么起的这个名儿,连小人也闹的纳闷儿。”两旁吆喝:“少说,少说!”老爷又问道:“可有公馆没有?”范宗华道:“此处虽是通衢大道,却不是镇店马头,也不过是荒凉幽僻的所在,如何能有公馆呢?再者,也不是站头……”包兴在马上着急道:“没公馆,你就说没公馆就完了,何必这许多的话。”老爷在马上用鞭指着,问道:“前面高大的房子,是何所在?”范宗华回道:“那是天齐庙。虽然是天齐庙,里面是菩萨殿、老爷殿、娘娘殿俱有。旁边跨所还有土地祠。就这老道看守。因没有什么香火,也不能多养活人。”
  包兴道:“你太唠叨了,谁问你这些。”老爷吩咐:“打道天齐庙。”两旁答应。老爷将马一带,驯驯顺顺的竟奔天齐庙,也不闹了。马通灵性,真也奇怪。
  包兴上马,一抖丝缰,先到天齐庙,撵开闲人,并告诉老道:“钦差大人打此经过,一概茶水不用。你们伺候完了香,连忙躲开。我们大人是最爱清静的。”老道连连答应“是”。
  正说间,包公已到。包兴连忙接马。包公进得庙来,便吩咐李才在西殿廊下设了公座。老爷带包兴直奔正殿。老道已将香烛预备齐全,伺候焚香已毕。包兴使个眼色,老道连忙回避。包公下殿,来至西廊,入了公位,吩咐众人俱在庙外歇息;独留包兴在旁,暗将地方叫进来。
  包兴悄悄把范宗华叫到。他又给包兴打了个千儿。包兴道:“我瞧你很机灵,就是话太多了。方才大人问你,你就拣近的说就完咧。什么枝儿叶儿的,闹一大郎当作什么?”范宗华连忙笑着说:“小人惟恐话回的不明白,招大人嗔怪,故此要往清楚里说,谁知话又多了。没么说的,求二太爷担带小人罢。”
  包兴道:“谁采怪你?不过告诉你,恐其话太多,反招大人嗔怪。如今大人又叫你呢。你见了大人,问什么答应什么就是了,不必唠叨了。”范宗华连连答应,跟包兴来至西廊,朝上跪倒。包公问道:“此处四面可有人家没有?”范宗华禀道:“南通大道,东有榆树林,西有黄土岗,北边是破窑,共有不足二十家人家。”老爷便着地方扛了高脚牌,上面写“放告”二字,叫他知会各家,如有冤枉前来天齐庙伸诉。范宗华应道:“是。”
  即扛了高脚牌奔至榆树林。见了张家便问:“张大哥,你打官司不打?”见了李家便问:“李老二,你冤枉不冤枉?”招得众人无不大骂:“你是地方,总盼人家打官司,你好讹钱。我们过的好好清静日子,你找上门来叫打官司。没有什么说的,要打官司儿就和你打。什么东西!趁早儿滚开!真他妈的丧气,你怎么配当地方呢?我告诉你,马二把打嘎,你给我走球罢!”范宗华无奈,又到黄土岗,也是如此被人通骂回来了。他却不怕骂,不辞辛苦,来到破窑地方,又嚷道:“今有包大人在天齐庙宿坛放告,有冤枉的没有,只管前去伸冤。”一言未了,只听有人应道:“我有冤枉,领我前去。”范宗华一看,说道:“啊呀,我的妈呀!你老人家有什么事情,也要打官司呢?”
  谁知此位婆婆,范宗华他却认得,可不知底里,只知道是秦总管的亲戚,别的不知。这是什么缘故呢?只因当初余忠替了娘娘殉难,秦凤将娘娘顶了余忠之名抬出宫来,派亲信之人送到家中,吩咐与秦母一样侍奉。谁知娘娘终日思想储君,哭得二目失明。那时范宗华之父名唤范胜,当时众人俱叫他“剩饭”,正在秦府打杂,为人忠厚老实好善。娘娘因他爱行好事,时常周济赏赐他。故此范胜受恩极多。后来秦凤被害身死,秦母亦相继而亡。所有子孙,不知娘娘是何等人。所谓人在人情在,人亡两无交。娘娘在秦宅存身不住,故此离了秦宅,无处栖身。范胜欲留在他家,娘娘决意不肯。幸喜有一破窑,范胜收拾了收拾,搀扶娘娘居住。多亏他时常照顾,每遇阴天下雨,他便送了饭来。又恐别人欺负,叫儿子范宗华在窑外搭了个窝铺,坐冷子看守。虽是他答报受德受恩之心,哪里知道此位就是落难的娘娘。后来范胜临危,还告诉范宗华道:“破窑内老婆婆,你要好好侍奉。他当初是秦总管派人送到家中。此人是个有来历的,不可怠慢。”这也是他一生行好,竟得了一个孝顺的儿子。范宗华自父亡之后,真是遵依父训,侍奉不衰。平时即以老太太呼之,又叫妈妈。
  现今娘娘要告状,故问:“你老人家有什么事情,也要告状呢?”娘娘道:“为我儿子不孝,故要告状。”范宗华道:“你老人家可是悖晦了。这些年也没见你老人家说有儿子,今儿虎拉巴的又告起儿子来了。”娘娘道:“我这儿子,非好官不能判断。我常听见人说,这包公老爷善于剖断阴阳,是个清正官儿。偏偏他总不从此经过,故此耽延了这些年。如今他既来了,我若不趁此时伸诉,还要等侍何时呢?
  ”范宗华听罢,说:“既是如此,我领了你老人家去。到了那里,我将竹杖儿一拉,你可就跪下。好歹别叫我受热。”说着话,拉着竹杖,领到庙前。先进内回禀,然后将娘娘领进庙内。
  到了公座之下,范宗华将竹杖一拉,娘娘连理也不理。他又连拉了几拉,娘娘反将竹杖往回里一抽。范宗华好生的着急。
  只听娘娘说道:“大人吩咐左右回避。我有话说。”包公闻听,便叫左右暂且退出。座上方说道:“左右无人,有什么冤枉,诉将上来。”娘娘不觉失声道:“啊呀,包卿,苦煞哀家了!”
  只这一句,包公座上不胜惊讶。包兴在旁,急冷冷打了个冷战。
  登时,包公黑脸也黄了,包兴吓得也呆了,暗说:“我……我的妈呀!闹出‘哀家’来咧!我看这事怎么好呢?”未识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学士怀忠假言认母 夫人尽孝祈露医睛
  且说包公见贫婆口呼包卿,自称哀家,平人如何有这样口气?只见娘娘眼中流泪,便将已往之事,滔滔不断述说一番。
  包公闻听,吓得惊疑不止,连忙立起身来问道:“言虽如此,不知有何证据?”娘娘从里衣内掏出一个油渍渍的包儿,包兴上前,不敢用手来接,撩起衣襟向前兜住,说道:“松手罢。”
  娘娘放手,包儿落在衣襟。包兴连忙呈上。千层万裹,里面露出黄缎袱子来。打开袱子一看,里面却是金丸一粒,上刻着玉宸宫字样并娘娘名号。包公看罢,急忙包好,叫包兴递过,自己离了座位。包兴会意,双手捧定包儿,来至娘娘面前,双膝跪倒,将包儿顶在头上,递将过去,然后一拉竹杖,领至上座。
  入了座位,包公秉正参拜。娘娘吩咐:“卿家平身。哀家的冤枉,全仗卿家了。”包公奏道:“娘娘但请放心。臣敢不尽心竭力以报君乎?只是目下耳目众多,恐有泄漏,实屑不便。望祈娘娘赦臣冒昧之罪,权且认为母子,庶免众口纷纷;不知凤意如何?”娘娘道:“既如此,但凭我儿便了。”包公又望上叩头谢恩,连忙立起,暗暗吩咐包兴,如此如此。
  包兴便跑至庙外,只见县官正在那里吆喝地方呢:“怪!钦差大人在此宿坛,你为何不早早禀我知道?”范宗华分辩道:“大人到此,问这个,又问那个,又派小人放告,多少差使,连一点空儿无有,难道小人还有什么分身法不成?”一句话惹恼了县官,一声断喝:“好奴才!你误了差使还敢强辩,就该打了你的狗腿!”说至此,恰好包兴出来,便说道:“县太爷,算了罢。老爷自己误了,反倒怪他。他是张罗不过来吓。”县官听了,笑道:“大人跟前,须是不好看。”包兴道:“大人也不嗔怪,不要如此了。大人吩咐咧,立刻叫贵县备新轿一乘,要伶俐丫环二名,并上好衣服簪环一份,急速办来。立等立等!
  再者,公馆要分内外预备。所有一切用度花费的银两,叫太爷务必开清,俟到京时再为奉还。”又向范宗华笑道:“你起来吧,不用跪着了。方才你带来的老婆婆,如今与大人母于相认了。老太太说你素日很照应,还要把你带进京去呢。你就是伺候老太矿太的人了。”范宗华闻听,犹如入云端的一般,乐的他不知怎么样才好。包兴又对县官道:“贵县将他的差使止了罢。大人吩咐,叫他随着上京,沿途上伺候老太太。怎么把他也打扮打扮才好,这可打老爷个秋风罢。”县官连连答应道:“使得,使得。”包兴又道:“方才分派的事,太爷赶紧就办了罢。并将他带去,就教他押解前来就是了。务必先将衣服、首饰、丫环速速办来。”县官闻听,赶忙去了。
  包兴进庙禀复了包公,又叫老道将云堂小院打扫干净。不多时,丫环二名并衣服首饰一齐来到。服侍娘娘在云堂小院沐浴更衣不必细说。包公就在西殿内安歇。连忙写了书信,密密封好,叫包兴乘马先行进京,路上务要小心。
  包兴去后,范宗华进来与包公叩头,并回明轿马齐备,县官沿途预备公馆等事。包公见他通身换了服色,真是人仗衣帽,却不似先前光景。包公便吩咐他:“一路小心伺候,老太太自有丫环服侍,你无事不准入内。”范宗华答应退出。他却很知规矩,以为破窑内的婆婆,如今作了钦差的母亲,自然非前可比。他那里知道,那婆婆便是天下的国母呢。
  至次日,将轿抬至云堂小院的门首,丫环服侍娘娘上轿。
  包公手扶轿杆,一同出庙。只见外面预备停当,拨了四名差役跟随老太太,范宗华随在轿后,也有匹马。县官又派了官兵四名护送。包公步行有一箭多地,便说道:“母亲先进公馆,孩儿随后即行。”娘娘说道:“我儿在路行程不必多礼,你也坐轿走罢。”包公连连称是,方才退下。众人见包公走后,一个个方才乘马,也就起了身了。
  这样一宗大事,别人可瞒过,惟有公孙先生心下好生疑惑,却又猜不出是什么底细。况且大人与包兴机密至甚,先差包兴入京送信去了。想来此事重大,不可泄漏的,因此更不敢问,亦不向王、马、张、赵提起,惟有心中纳闷而已。
  单说包兴揣了密书,连夜赶到开封。所有在府看守之人,俱各相见。众人跪请了老爷的钧安。马夫将马牵去喂养刷遛;不必细表。包兴来到内衙,敲响云牌。里面妇女出来问明,见是包兴,连忙告诉丫环禀明李氏诰命。诰命正因前次接了报折,知道老爷已将庞昱铡死,惟恐太师怀恨,欲生奸计,每日提心吊胆。今日忽见包兴独自回来,不胜惊骇,急忙传进见面。夫人先问了老爷安好。包兴急忙请安,答道:“老爷甚是平安,先打发小人送来密书一封。”说罢双手一呈。丫环接过,呈与夫人。夫人接来,先看皮面上写着平安二字,即将外皮拆去,里面却是小小封套。正中签上写着“夫人密启”。夫人忙用金簪挑开封套。抽出书来一看,上言在陈州认了太后李娘娘,假作母子,即将佛堂东间打扫洁净,预备娘娘住宿。夫人以婆媳礼相见,遮掩众人耳目,千万不可走漏风声。后写着“看后付丙”。诰命看完,便问包兴:“你还回去么?”包兴回道:“老
  爷吩咐小人,面递了书信,仍然迎着回去。”夫人道:“正当如此。你回去迎着老爷,就说我按着书信内所云,俱已备办了。请老爷放心。这也不便写回信。”叫丫环拿二十两银子赏他。
  包兴连忙谢赏道:“夫人没有什么吩咐,小人喂喂牲口也就赶回去了。”说罢,又请了一个禀辞的安。夫人点头说:“去罢。好好的伺候老爷。你不用我嘱咐。告诉李才,不准懒惰。眼看差竣就回来了。”包兴连连应是,方才退出。自有相好众人约他吃饭。包兴一边道谢,一边擦面,然后大家坐下吃饭。未免提了些官事,路上怎么防刺客,怎么铡庞昱。说至此,包兴便问:“朝内老庞,没有什么动静吓?”伙伴答道:“可不是,他原参奏来着。上谕甚怒,将他儿子招供摔下来了。他瞧见,没有什么说的了,倒请了一回罪。皇上算是恩宽,也没有降不是。
  大约咱们老爷这个毒儿种得不小,将来总要提防便了。”包兴听罢,点了点头儿。又将陈州认母一节,略说大概,以安众心。
  惟恐娘娘轿来。大家盘诘之时不便。说罢,急忙吃毕。马夫拉过马来,包兴上去,拱拱手儿,加上一鞭,他便迎下包公去了。
  这里,诰命照书信预备停当,每月志志诚诚敬候凤驾。一日,只见前拨差役来了二名,进内衙敲响云牌,回道:“太夫人已然进城,离府不远了。”诰命忙换了吉服,带领仆妇丫环,在三堂后恭候;不多时,大轿抬至三堂落平,差役轿夫退出,掩了仪门,诰命方至轿前。早有丫环掀起轿帘。夫人亲手去下扶手,双膝跪倒,口称:“不孝媳妇李氏接见娘亲,望婆婆恕罪。”太后伸手,李氏诰命忙将双手递过,彼此一拉。娘娘说道:“媳妇吾儿起来。”诰命将娘娘轻轻扶出轿外,搀至佛堂净室。娘娘入座。诰命递茶,回头吩咐丫环等,将跟老太太的丫环让至别室歇息。诰命见屋内无人,复又跪下,方称:“臣妾李氏,愿娘娘千岁,千千岁。”太后伸手相搀,说道:“吾儿千万不可如此,以后总以婆媳相称就是了。惟恐拘了国体,倘有泄漏,反为不美。俟包卿回来再做道理。况且哀家娃李,媳妇你也姓李,咱娘儿就是母女,你不是我媳妇,是我女儿了。”
  诰命连忙谢恩。娘娘又将当初遇害情由,悄悄述说一番,不觉昏花二目又落下泪来。自言:“二目皆是思君想子哭坏了。到如今诸物莫睹,只能略透三光,这可怎么好?”说罢又哭起来。
  诰命在旁流泪。猛然想起一物善能治目,“我何不虔诚祷告,倘能祈得天露将娘娘凤目治好,一来是尽我一点忠心,二来也不辜负了此宝。”欲要奏明,惟恐无效,若是不奏,又恐娘娘临期不肯洗目。想了多时,只得勉强奏道:“臣妾有一古今盆,上有阴阳二孔,取接天露,便能医目重明。待今晚,臣妾叩求天露便了。”娘娘闻听,暗暗说道:“好一个贤德的夫人。他见我痛伤于心,就如此的宽慰于我,莫要负他的好意。”便道:“我儿,既如此,你就叩天求露。倘有至诚格天,二目复明,岂不大妙呢。”诰命领了懿旨,又叙了一回闲语,伺候晚膳已毕,诸事分派妥帖,方才退出。
  看看掌灯以后,诰命洗净了手,方将古今盆拿出。吩咐丫环秉烛来至园中,至诚焚香祷告天地,然后捧定金盆叩求天露。
  真是忠心感动天地。一来是诰命至诚,二来是该国母的难满。
  起初盆内潮润,继而攒聚露珠,犹如哈气一般。后来渐渐大了,只见滴溜溜满盆乱转,仿佛滚盘珠相似,左旋右转,皆流人阴阳孔内,便不动了。诰命满心欢喜,手捧金盆,擎至净室,只累得两膀酸麻,汗下如雨。恰好娘娘尚未安寝。诰命捧上金盆,娘娘伸玉腕蘸露洗目,只觉冷飕飕通澈心腑,香馥馥透入泥丸,登时两额角微微出了点香汗,二目中稍觉转动。闭目息神不多时,忽然心花开朗,胸膈畅然。眼乃心之苗,不由的将二目一睁,哪知道云翳早退,瞳子重生,已然黑白分明,依旧的盈盈秋水了。娘娘这一欢喜,真是非常之乐。诰命更觉欢喜。娘娘把手一拉诰命,方才细细看了一番。只见两旁有多少丫环,只得说道:“亏我儿至诚感格,将老身二目医好,都是出于媳妇孝心。”说着说着,不由的一阵伤惨。诰命一见,连忙劝慰道:“母亲此病原因伤心过度,如今初愈,只有欢喜的,不要悲伤。”
  娘娘点头道:“此言甚是。我如今俱各看见了,再也不伤心了。我的儿,你也歇息去罢,有话咱们母女明日再说罢。可是你说的,我二目甫愈,也该闭目息神。”夫人见如此说,方才退出。
  叫丫环携了金盆,并嘱咐众人好生服侍,又派两个得用的丫环前来帮替。吩咐已毕,慢慢回转卧室去了。
  次日,忽见包兴前来禀道:“老爷已然在大相国寺住了。
  明日面了圣,方能回署。”夫人说:“知道了。”包兴退出。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开封府总管参包相 南清官太后认狄妃
  且说李太后自凤目重明之后,多亏了李诰命每日百般劝慰,诸事遂心,以致饮食起居,无不合意。把个老太后哄得心儿里喜欢,已觉玉容焕发,精神倍长,不是破窑的形景了。惟有这包兴回来说:“老爷在大相国寺住宿,明日面圣。”诰命不由的得有些悬心,惟恐见了圣上,提起庞昱之事,奏对抗直,致于圣怒,心内好生放心不下。
  谁知次日包公入朝见驾,奏明一切,天子甚夸办事正直,深为嘉赏。钦赐五爪蟒袍一袭,攒珠宝带一条,四喜白玉班指一个,珊瑚豆大荷包一对。包公谢恩。早朝已毕,方回至开封府。所有差役人等叩安。老爷连忙退人内衙,照旧穿着朝服。
  诰命迎将出来,彼此见礼后,老爷对夫人说道:“欲要参见太后,有劳夫人代为启奏。”夫人领命。知道老爷必要参见,早将仆妇丫环吩咐不准跟随。引至佛堂净室。
  夫人在前,包公在后,来至明间,包公便止步。夫人掀帘入内,跪奏:“启上太后,今有龙图阁大学士兼理开封府臣夫包拯,差竣回京,前来参叩凤驾。”太后闻听,便问道:“吾儿哪里?”夫人奏道:“现在外间屋内。”太后吩咐:“快宜来。”
  夫人掀帘,早见包公跪倒尘埃,口称:“臣包拯参见娘娘,愿娘娘千岁,千千岁。臣荜室狭隘,有屈凤驾,伏乞赦宥。”说罢,匍匐在地。太后吩咐:“吾儿抬起头来。”包公秉正跪起。
  娘娘先前不过闻声,如今方才见面。见包公方面大耳,阔口微须,黑漆漆满面生光,闪灼灼双睛暴露,生成福相,长就威颜,跪在地下,还有人高。真乃是丹心耿耿冲霄汉,黑面沉沉镇鬼神。太后看罢,心中大喜。以为仁宗有福,方能得这样能臣。
  又转想自己受此沉冤,不觉的滴下泪来,哭道:“哀家多亏你夫妇这一番的尽心。哀家之事,全仗包卿了。”包公叩头奏道:“娘娘且免圣虑,微臣见机而作,务要秉正除奸,以匡国典。”娘娘一边拭泪,一边点头,说道:“卿家平身,歇息去罢。”
  包公谢恩,鞠躬退出。诰命仍将软帘放下,又劝娘娘一番。外面丫环见包公退出,方敢进来伺候。娘娘又对诰命说:“媳妇呀,你家老爷刚然回来,你也去罢,不必在此伺候了。”这原是娘娘一片爱惜之心,谁知反把个诰命说得不好意思,满面通红起来,招得娘娘也笑了。丫环掀帘,夫人只得退出,回转卧室。
  只见外边搬进行李,仆妇丫环正在那里接收。诰命来至屋内,只见包公在那里吃茶,放下茶杯,立起身来,笑道:“有劳夫人,传宣官差完了。”夫人也笑了,道了鞍马劳乏,彼此寒暄一番,方才坐下。夫人便问一路光景,”为庞昱一事,妾身好生耽心。”又悄悄问:“如何认了娘娘?”包公略略述说一番,夫人也不敢细问。便传饭,夫妻共桌而食。食罢,吃茶闲谈几句,包公到书房料理公事。包兴回道:“草州桥的衙役回去,请示老爷有什么分派?”包公便问:“在天齐庙所要衣服簪环,开了多少银子?就叫他带回。叫公孙先生写一封回书道谢。”皆因老爷今日才下马,所有事件暂且未回。老爷也有些劳乏,便回后歇息去了。一宿不提。
  至次日,老爷正在卧室梳洗,忽听包兴在廊下轻轻嗽了一声。包公便问:“什么事?”包兴隔窗禀道:“南清宫宁总管特来给老爷请安,说有话要面见。”包公素来从不结交内官,今见宁总管忽然亲身来到,未免将眉头一皱,说道:“他要见我作什么?你回复他,就说我办理公事,不能接见。如有要事,候明日朝房再见罢。”包兴刚要转身,只听夫人说:“且慢。”
  包兴只得站住,却又听不见里面说些什么。迟了多时,只听包公道:“夫人说的也是。”便叫包兴:“将他让在书房待茶,说我梳洗毕即便出迎。”包兴转身出去了。
  你道夫人适才与包公悄悄相商,说些什么?正是为娘娘之事,说:“南清宫现有狄娘娘,知道宁总管前来为着何事呢?
  老爷何不见他,问问来历。倘有机缘,娘娘若能与狄后见面,那时便好商量了。”包公方肯应允,连忙梳洗冠带,前往书房而来。
  单说包兴奉命来请宁总管,说:“我们老爷正在梳洗,略为少待便来相见。请太辅书房少坐。”老宁听见“相见”二字,乐了个眉开眼笑,道:“有劳管家引路。我说咱家既来了,没有不赏脸的。素来的交情,焉有不赏见之理呢。”说着说着,来至书房。李才连忙赶出掀帘。宁总管进入书房,见所有陈设,毫无奢华俗态,点缀而已,不觉的啧啧称羡。包兴连忙点茶让座,且在下首相陪。宁总管知道是大人的亲信,而且朝中时常见面,亦不敢小看于他。正在攀话之际,忽听外面老爷问道:“请进来没有?”李才回道:“已然请至。”包兴连忙迎出,已将帘子掀起。包公进屋,只见宁总管早已站立相迎,道:“咱家特来给大人请安。一路劳乏,辛苦辛苦。原要昨日就来,因大人乏乏的身子,不敢起动,故此今早前来,惟恐大人饭后有事。大人可歇过乏来了?”说罢倒地一揖。包公连忙还礼,道:“多承太辅惦念。未能奉拜,反先劳驾,心实不安。”说罢让座,从新点茶。包公便道:“太辅降临,不知有何见教?望祈明示。”宁总管嘻嘻笑道:“咱家此来不是什么官事。只因六合王爷深敬大人忠正贤能,时常在狄娘娘跟前提及。娘娘听了甚为欢喜。新近大人为庞昱一事,先斩后奏,更显得赤心为国,不畏权奸。我们王爷下朝就把此事奏明娘娘,把个娘娘乐得了不得,说这才是匡扶社稷治世的贤臣呢。却又教导了王爷一番,说我们王爷年轻,总要跟着大人学习,作一个清心正直的贤王呢,庶不负圣上洪恩。我们王爷也是羡慕大人得很呢,只是无故的又不能亲近。咱家一想:目下就是娘娘千秋华诞,大人何不备一份水礼,前去庆寿,从此亲亲近近,一来不辜负娘娘一番爱喜之心,二来我们王爷也可以由此跟着大人学习些见识,岂不是件极好的事呢?故此今日我来特送此信。”包公闻听,暗自沉吟道:“我本不结交朝内权贵,奈因目下有太后之事。当今就知狄后是生母,那里知道生母受如此之冤?莫如将计就计,如此如此。倘有机缘,倒省了许多曲折。再者,六合王亦是贤王,就是接交他也不玷辱于我。”想罢,便问道:“但不知娘娘圣诞在于何时?”宁总管道:“就是明日寿诞,后日生辰。不然,我们怎么赶獐的似的呢?只因事在临迩,故此特来送信。”
  包公道:“多承太辅指教挂心,敢不从命。还有一事,我想娘娘圣诞,我们外官是不能面叩的。现在家慈在署,明日先送礼,后日正期,家慈欲亲身一往,岂不更亲近么?未知可否?”宁总管闻听:“啊呀!怎么老太太到了?如此更好。咱家回去,就在娘娘前奏明。”包公致谢道:“又要劳动太辅了。”老宁道:“好说,好说。既如此,咱家就回去了。先替我在老太太前请安罢。等后日,我在宫内再接待他老人家便了。”包公又托付了一回:“家慈到宫时,还望照拂。”宁总管笑道:“这还用着大人吩咐?老人家前当尽心的。咱们的交情要紧。不用送,请留步罢。”包公送至仪门,宁总管再三拦阻,方才作别而去。
  包公进内,见了夫人,细述一番,就叫夫人将方才事暗暗奏明太后。夫人领命往净室去了。包公又来到书房,吩咐包兴备一份寿礼,明日送往南清宫去。又嘱他好好看待范宗华,事毕自有道理,千万不可泄漏底里与他。包兴也深知此事重大,慢说范宗华,就是公孙先生,王、马、张、赵诸人,也被他瞒个结实。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奴,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也。
  至次日,包兴已办成寿礼八色,与包公过了目,也无非是酒、烛、桃、面等物,先叫差役挑往南清官。自己随后乘马来至南清宫横街,已见人夫轿马,送礼物的,抬的抬,扛的扛,人声嘈杂,拥挤不开。只得下马,吩咐人役,俟这些人略散散时,再将马遛至王府。自己步行至府门。只见五间宫门,两边大炕上坐着多少官员。又见各处送礼的,俱是手捧名帖,低言回话。那些王府官们,还带理不理的。包兴见此光景,只得走上台阶,来至一位王官的跟前,从怀中掏出帖来,说道:“有劳老爷们替我回禀一声。”才说至此,只见那人将眼一翻,说:“你是哪里的了?”包兴道:“我乃开封府……”才说了三个字,忽见那人站起来说:“必是包大人送礼来的。”包兴道:“正是。”那人将包兴一拉,说:“好兄弟,辛苦辛苦。今早总管爷就传谕出来,说大人那里今日必送礼来。我这里正等侯着呢。请罢,咱们里面坐着。”回头又吩咐本府差役:“开封府包大人的礼物在哪里?你们倒是张罗张罗呀!”只听见有人早已问下去:“哪是包大人礼物?挑往这里来。”此时,那王府官已将包兴引至书房,点茶陪坐,说道:“我们王爷今早就吩咐了,提道大人若送礼来,赶紧回禀。兄弟既来了,还是要见王爷,还是不见呢?”包兴答道:“既来了,敢则是见见好。只是又要劳动大老爷了。”那人闻听道:“好兄弟,以后把‘老爷’收了,咱们都是好兄弟。我姓王行三,我比兄弟齿长几岁,你就叫我三哥。兄弟再来时,你问秃王三爷就是我。皆因我谢顶太早,人人皆叫我王三秃子。我可不会唱打童。”说罢一笑。
  只见礼物挑进,王三爷俱瞧过了,拿上帖,辞了包兴,进内回话去了。
  不多时,王三爷出来,对包兴道:“王爷叫在殿上等着呢。”
  包兴连忙跟随王三来至大殿,步上玉阶,绕走丹墀,至殿门以外。但见高卷帘栊,正面一张太师椅上坐着一位束发金冠,蟒袍玉带的王爷,两边有多少内辅伺候。包兴连忙叩头。只听上面说道:“你回去上复你家老爷,说我问好。如此费心多礼,我却领了。改日朝中面见了再谢。”又吩咐内辅:“将原帖壁回。给他谢帖,赏他五十两银子。”内辅忙忙交与王三。王三在旁悄悄说:“谢赏。”包兴叩头站起,仍随王三爷才下银安殿。只见那旁宁总管笑嘻嘻迎来说道:“主管,你来了么?昨日叫你受乏。回去见了大人,就提我巳在娘娘前奏明了。明日请老太太只管来。老娘娘说了,不在拜寿,为是说说话儿。”包兴答应。宁总管说:“恕我不陪了。”包兴回说:“太辅请治事罢。”方随着王三爷出来,仍要让至书房,包兴不肯。王三爷将帖子银两交与包兴。包兴道了谢,直至宫门,请王三爷留步。王三爷务必瞅着包兴上马。包兴无奈,道:“恕罪。”下了台阶,马已拉过。包兴认镫上马,口道:“磕头了,磕头了。”
  加鞭前行。心内思想:“我们八色水礼,才花了二十两银子,王爷倒赏了五十两。真是待下恩宽。”
  不多时,来至开封府,见了包公,将话一一回禀。包公点头。来在后面,便问:“夫人见了太后,启奏的如何?”夫人道:“妾身已然回明。先前听了,为难说:‘我去穿何服色,行何礼节?
  ’妾身道:‘娘娘暂屈凤体,穿一品服色。到了那里,大约狄娘娘断没有居然受礼之理。事到临期,见景生情就混过去了。倘有机缘,泄漏实情,明是庆寿,暗里却是进宫之机会。不知凤意如何?
  ’娘娘想了一想方才说:‘事到临头,也不得不如此了。只好明日前往南清宫便了。’”包公听见太后已经应允,不胜欢喜,便告诉夫人,派两个伶俐丫环跟去,外面再派人护送。
  至次日,仍将轿子搭至三堂之上上轿。轿夫退出,掩了仪门。此时,诰命已然伺候娘娘梳洗已毕。及至换了服色之时,娘娘不觉泪下。诰命又劝慰几句,总以大义为要,方才换了。
  收拾已完,夫人吩咐丫环等俱在三堂伺候。众人散出。诰命从新叩拜。此一拜不甚紧要,慢说娘娘,连诰命夫人也止不住扑簌簌泪流满面。娘娘用手相搀,哽噎的连话也说不出来。还是诰命强忍悲痛,切嘱道:“娘娘此去,关乎国典礼法,千万见景生情透了真实,不可因小节误了大事。”娘娘点头含泪道:“哀家二十载沉冤,多亏了你夫妇二人。此去若能重入宫闱,那时宣召我儿,再叙心曲便了。”夫人道:“臣妾理应朝贺,敢不奉召。”说罢搀扶娘娘出了门,慢慢步至三堂之上。诰命伺候娘娘上轿坐稳,安好扶手。丫环放下轿帘。只听太后说:“媳妇我儿,回去吧,不必送了。”诰命答应,退人屏后。外面轿夫进来,将轿抬起,慢慢的出了仪门。却见包公鞠躬伺候,上前手扶轿杆,跟随出了衙署。娘娘看得明白,吩咐:“我儿回去吧,不必远送了。”包公答应:“是。”止住了步。看轿子落了台阶,又见那壁厢范宗华远远对着轿子磕了一个头。包公暗暗点首,道:“他不但有造化,并且有规矩。真乃福至心灵,不错的。”只见包兴打着顶马,后面拥护多人,围随着去了。
  包公回身进内,来到后面,见夫人眼睛哭得红红的,知是方才与娘娘作别,未免伤心,也不肯细问,不过悄悄地又议论一番:娘娘此去,不知见了狄后是何光景?且自静听消息便了。妾待多时,又与诰命谈了些闲话。夫人又言道:“娘娘慈善,待人厚道,当初如何受此大害?这也是前生造定。”包公点头叹息,仍来至书房,料理官事。不知娘娘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奏沉疴仁宗认国母 宣密诏良相审郭槐
  且说包兴跟随太后,在前打着顶马,来到南清宫。今日比昨日更不相同,多半尽是关防轿。所有嫔妃、贵妃、王妃以及大员的命妇,往来不绝。包兴却懂规矩,预先催马来至王府门下马。将马拴在桩上,步上宫门。恰见秃王三爷在那里,忙执手上前道:“三老爷,我们老太太到了。”王三爷闻听,飞跑进内,不多时,只见里面出来了两个内辅,对着门上众人说道:“回事的老爷们听着:娘娘传谕,所有来的关防俱各道乏,一概回避,单请开封府老太太会面。”众人连声答应。包兴闻听,即催本府的轿夫抬至宫门,自有这两个内辅引进去了。然后王三爷出来张罗包兴,让至书房吃茶。今日见了,比昨日更觉亲热。
  单说娘娘大轿抬至二门,早见出来了四个太监,将轿夫换出,又抬至三门,过了仪门,方才落平。早有宁总管来至轿前,揭起帘子,口中说道:“请太夫人安。”忙去了扶手,自有跟来的丫环搀扶下轿。娘娘也瞧了瞧宁总管,也回问了一声:“公公好。”宁总管便在前引路,来至寝宫。只见狄娘娘已在门外接待,远远的见了太夫人,吃了一惊,不觉心里思想,觉得面善,熟识得很,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娘娘来至跟前,欲行参拜之礼。狄后连忙用手拦住,说:“免礼。”娘娘也就不谦让了。
  彼此携手,一同入座。娘娘看狄后,比当时面目苍老了许多。
  狄后此时对面细看,忽然想起好象李妃,因已赐死,再也想不到,却是当今国母,只是心里总觉不安。献茶已毕,叙起话来,问答如流,气度从容,真是大家风范,把个狄后乐了个了不得,甚是投缘。便留太夫人在宫住宿,多盘桓几天。此一留,正合娘娘之心,即便应允。遂叫内辅传出:“所有轿马人等,不必等候了,娘娘留太夫人多住几日呢。跟役人等俱各照例赏赐。”
  早有值事的内辅,应声答应,传出去了。
  这里传膳。狄后务要与太夫人并肩坐了,为的是接谈便利。
  娘娘也不过让,更显得直爽大方。狄后尤其欢喜非常。饮酒间,狄后盛称包公忠正贤良,这皆是夫人教训之德。娘娘略略谦逊。
  狄后又问:“太夫人年庚?”娘娘答言:“四十二岁。”又问:“令郎年岁几何?”一句话,把个娘娘问得闭口无言,登时急得满面通红,再也答对不来。狄后看此光景,不便追问,即以酒的冷暖遮饰过去。娘娘也不肯饮酒了。便传饭吃毕,散坐闲谈。又到各处瞻仰一番,皆是狄后相陪。越瞧,越象去世的李后,心中好生的犯疑,暗暗想道:“方才问她儿子的岁数,她如何答不上来?竟会急得满面通红。世间哪有母亲不记得儿子岁数之理呢?其中实有可疑。难道她竟敢欺哄我不成?也罢,既已将她留下,晚间叫她与我同眠,明是与他亲热,暗里再细细盘诘她便了。”心中却是这等犯想,眼睛却不住的看,见娘娘举止动作,益发是李后无疑,心内更自委决不下了。
  到了晚间,吃毕晚膳,仍是散坐闲话。狄后吩咐:“将净室打扫干净,并将枕衾亦铺设在净室之中,我还要与夫人谈心,以消永夜。”娘娘见此光景,正合心意。及至归寝之时,所有承御之人,连娘娘丫环自有安排,非呼唤不敢擅入。狄后因惦念着盘问:“为何不知儿子的岁数呢?”便从此追问。即言:“夫人有意欺哄,是何道理?”话语究的甚是紧急。娘娘不觉失声答道:“皇姐,你难道不认得哀家了么?”虽然说出此语,已然悲不泄音。狄后闻听,不觉大惊道:“难道夫人是李后娘娘么?”娘娘泪流满面,那里还说的出话来。狄后着急,催促道:“此时房内无人,何不细细言来?”娘娘止住悲声,方将当初受害,怎么余忠替死,怎么送往陈州,怎么遇包公假认为母,怎么在开封府净室居住,多亏李氏诰命叩天求露,洗目重明,今日来给皇姐祝寿,为的是吐露真情的话,细细说了一遍,险些儿没有放声哭出来。狄后听了,目瞪痴呆,不觉也落下泪来,半晌说道:“不知有何证据?”娘娘即将金丸取出,递将过去。狄后接在手中,灯下验明,连忙战惊惊将金丸递过,便双膝跪倒,口中说道:“臣妃不知凤驾降临,实属多有冒犯,望乞太后娘娘赦宥!”李太后连忙还礼相搀,口称:“皇姐不要如此。如何能叫圣上知道方好。”狄后谢道:“娘娘放心,臣妃自有道理。”便将当日刘后与郭槐定计,用狸猫换出太子。多亏承御寇珠抱出太子交付陈林,用提盒送至南清宫抚养。后来刘后之子病夭,方将太后太子补了东宫之缺。因太子游宫,在寒宫见了娘娘,母子天性,面带泪痕。刘后生疑,拷问寇珠。
  寇珠怀忠,触阶而死。因此刘后在先皇前进了谗言,方将娘娘赐死情由也说了一遍。李太后如梦方醒,不由伤心。狄后再三劝慰,太后方才止泪,问道:“皇姐,如何叫皇儿知道,使我母子重逢呢?”狄后道:“待臣妃装起病来,遣宁总管奏知当今,圣上必然亲来。那时,臣妃吐露真情便了。”娘娘称善,一宿不提。
  到了次日清晨,便派宁总管上朝奏明圣上,说狄后娘娘夜间偶然得病,甚是沉重。宁总管不知底细,不敢不去,只得遵懿旨,上朝去了。狄后又将此事告知六合王。
  谁知圣上夜间得一奇梦,见彩凤一只,翎毛不全,望圣上哀叫三声。仁宗从梦中惊醒,心里纳闷,不知是何缘故。及至五鼓,刚要临朝,只见仁寿宫总管前来启奏,说:“太后夜间得病,一夜无眠。”天子闻听,以为应了梦兆,即先至仁寿宫请安。便悄悄吩咐,不可声张,恐惊了太后。轻轻迈步,进了寝殿,已听见了有呻吟之声。忽听见太后说:“寇宫人,你竟敢如此无理!”又听“啊呀”一声。此时宫人已将绣帘揭起,天子侧身进内,来至御榻之前。刘后猛然惊醒,见天子在旁,便说:“有劳皇儿挂念。哀家不过偶受风寒,没有什么大病。
  且请放心。”天子问安已毕,立刻传御医调治。惟恐太后心内不耐烦,略略安慰几句,即便退出。
  才离了仁寿宫,刚至分宫楼,只见南清宫总管跪倒奏道:“狄后娘娘夜间得病甚重,奴婢特来启奏。”仁宗闻听,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吩咐,亲临南清宫。只见六合王迎接。圣上先问了狄后得病的光景。六合王含糊奏对:“娘娘夜间得病,此时略觉好些。”圣上心内稍觉安慰,便吩咐随侍的,俱各在外伺候,单带陈林跟随。
  此旨一下,暗合六合王之心,侧身前引,来至寝宫以内。
  但见静悄悄寂寞无声,连个承御丫环也无有。又见御榻之上,锦帐高悬,狄后面里而卧。仁宗连忙上前问安。狄后翻转身来,猛然间问道:“陛下,天下至重至大者,以何为先?”天子答道:“莫过于孝。”狄后叹了一口气道:“既是孝字为先,有为人子不知其母存亡的么?又有人子为君,而不知其母在外飘零的么?”这两句话问得天子茫然不懂,犹以为是狄后病中谵语。
  狄后又道:“此事臣妃尽知底细,惟恐陛下不信。”仁宗听狄后自称臣妃,不觉大惊,道:“皇娘何出此言?望乞明白垂训。”狄后转身,从帐内拉出一个黄匣来,便道:“陛下可知此物的来由么?”仁宗接过,打开一看,见是一块玉玺,龙袱上面有先皇的亲笔御记,“镇压天狗冲犯”,故此用上宝印。仁宗看罢,连忙站起。谁知老伴伴陈林在旁睹物伤情,想起当年,早巳泪流满面。天子猛回头,见陈林啼哭,更觉诧异。便追问此袱的来由。狄后方将郭槐与刘后图谋正宫,设计陷害李后,其中多亏了两个忠义之人:一个是金华宫承御寇珠,一个是陈林。寇珠奉刘后之命,将太子抱出宫来,那时就用此袱包裹,暗暗交付陈林。仁宗听至此,又瞅了陈林一眼,此时陈林已哭得泪人一般。狄后又道:“多亏陈林经了多少颠险,方将太子抱出,入南清宫内,在此抚养六年。陛下七岁时承嗣,与先皇补了东宫之缺。千不合,万不合,陛下见了寒宫母亲落泪,才惹起刘后疑忌,生生把个寇珠处死,又要赐死母后。其中又多亏了两个忠臣:一个小太监余忠,情愿替太后殉难,秦凤方将母后换出,送往陈州。后来秦凤死了,家中无主,母后不能存留,只落得破窑乞食。幸喜包卿在陈州放粮,由草桥认了母后,假称母子以掩耳目。昨日与臣妃做寿,方能与国母见面。”仁宗听罢,不胜惊骇,泪如雨下,道:“如此说来,朕的皇娘现在何处?”只听得罩壁后悲声切切,出来了一位一品服色夫人。
  仁宗见了发怔。太后恐天子生疑,连忙将金丸取出,付与仁宗。
  天子接来一看,正与刘后金丸一般,只是上面刻的是玉宸宫,下书娘娘名号。仁宗抢行几步,双膝跪倒,道:“孩儿不孝,苦煞皇娘了!”说至此,不由放声大哭。母子抱头悲痛不已。只见狄妃已然下床来,跪倒尘埃,匍匐请罪。连六合王及陈林俱各跪倒在旁,哀哀相劝。母子伤感多时。天子又叩谢了狄妃,搀扶起来。复又拉住陈林的手,哭道:“若不亏你忠心为国,焉有朕躬!”陈林已然说不出话来,惟有流泪谢恩而已。大家平身。仁宗又向太后说道:“皇娘如此受苦,孩儿枉为天子,何以对满朝文武?岂不得罪于天下乎?”说至此,又怨又愤。
  狄后在旁劝道:“圣上还朝降旨,即着郭槐、陈林一同前往开封府宣读,包学士自有办法。”这却是包公之计,命李诰命奏明李太后的;太后告诉狄后,狄后才奏的。当下仁宗准奏,又安慰了太后许多言语,然后驾转回宫,立刻御笔草诏,密密封好,钦派郭槐、陈林往开封府宣读。郭槐以为必是加封包公,欣然同定陈林竟奔开封府而来。
  且说包公自昨日伺候娘娘去后,迟不多时,包兴便押空轿回来说:“狄后将太夫人留下,要多住几日。小人押空轿回来。
  那里赏了跟役人等二十两银子,赏了轿上二十吊钱。”包公点头吩咐道:“明日五鼓,你到朝房打听,要悄悄的。如有什么事,急忙回来禀我知道。”包兴领命。至次日黎明时便回来了。
  知道包公尚在卧室,连忙进内,在廊下轻轻咳嗽。包公便问:“你回来了?打听有什么事没有?”包兴禀道:“打听得刘后夜间欠安,圣上立刻驾至仁寿宫请安。后来又传旨,立刻亲临南清宫,说狄后娘娘也病了。大约此时圣驾还未还宫呢。”包公听毕,说:“知道了。”包兴退出。包公与夫人商议道:“这必是太后吐露真情,狄后设的机谋。”夫妻二人,暗暗欢喜。
  才用完早饭,忽报圣旨到了。包公忙换朝服,接入公堂之上。只见郭槐在前,陈林在后,手捧圣旨。郭槐自以为是都堂,应宣读圣旨。展开御封。包公山呼已毕,郭槐便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太监郭……”刚念至此,他看见自己的名字,便不能向下念了。旁边陈林接过来,宣读道:“今有太监郭槐谋逆不端,奸心叵测。先皇乏嗣,不思永祚之忠诚;太后怀胎,遽遭兴妖之暗算。怀抱龙袱,不遵凤诏,寇宫人之志可达天;离却北阙,竟赴南清,陈总管之忠堪贯日。因泪痕生疑忌,将明朗朗初吐宝珠。立毙杖下;假诅咒,进谗言,把气昂昂一点余忠替死梁间。致令堂堂国母,廿载沉冤,受尽了背井离乡之苦。若非耿耿包卿一腔忠赤,焉得有还珠返壁之期。似此灭伦悖理,宜当严审细推,按诏究出口供,依法剖其心腹。事关国典,理重君亲。钦交开封府严加审讯。”
  包公口呼万岁,立起身来,接圣旨,吩咐一声:“拿下!”
  只见愣爷赵虎,竟奔了贤伴伴陈林,伸手就要去拿。包公连忙喝住:“大胆!还不退下!”赵爷发怔。还是王朝、马汉将郭槐衣服冠履打去,提到当堂,向上跪倒。上面供奉圣旨。包公向左设了公座。旁边设一侧座,叫陈林坐了。当日,包公入了公位,向郭槐说道:“你快将已往之事,从实招来。”未识郭槐招与不招,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巧取供单郭槐受戮 明颁诏旨李后还宫
  且说包公将郭槐拿下,喊了堂威,入了公座,旁边又设了个侧座,叫陈林坐了。包公便叫道:“郭槐,将当初陷害李后,怎生抵换太子,从实招来。”郭槐说:“大人何出此言?当初系李妃产生妖孽,先皇震怒,才贬冷宫。焉有抵换之理呢?”
  陈林接着说道:“既没有抵换,为何叫寇承御抱出太子,用裙绦勒死,丢在金水桥下呢?”郭槐闻听道:“陈总管,你为何质证起咱家来?你我皆是进御之人,难道太后娘娘的性格,你是不知道的么?倘然回来太后懿旨到来,只怕你也吃罪不起。”
  包公闻听,微微冷笑道:“郭槐,你敢以刘后欺压本阁么?你不提刘后便罢,既已提出,说不得可要得罪了。”吩咐拉下去重责二十板。左右答应,一声呐喊,将他翻倒在地,打了二十。
  只打得皮开肉绽,呲牙咧嘴,哀声不绝。包公问道:“郭槐,你还不招认么?”郭槐到了此时,岂不知事关重大,横了心,再也不招,说道:“当日,原是李妃产生妖孽,自招愆尤,与我郭槐什么相干。”包公道:“既无抵换之事,为何又将寇承御处死?”郭槐道:“那是因寇珠顶撞了太后,太后方才施刑。”陈林在旁又说道:“此话你又说差了。当初拷问寇承御,还是我掌刑杖。刘后紧紧迫问着他,将太子抱出置于何地?你如何说是顶撞呢?”郭槐闻听,将双眼一瞪,道:“既是你掌刑,生生是你下了毒手,将寇承御打的受刑不过,他才触阶而死。为何反来问我呢?”包公闻听道:“好恶贼!竟敢如此的狡辩。”吩咐:“左右,与我拶起来。”左右又一声喊,将郭槐双手并齐,套上拶子,把绳往左右一分,只闻郭槐杀猪也似的喊起来。包公问道:“郭槐,你还不招认么?”郭槐咬定牙根道:“没有什么招的呀!”见他汗似蒸笼,面目更色。包公吩咐卸刑。松放拶子时,郭槐又是哀声不绝,神魂不定。只得暂且收监,明日再问。先叫陈林将今日审问的情由,暂且复旨。
  包公退堂,来至书室,便叫包兴请公孙先生。不多时,公孙策来到。已知此事的底里,参见包公已毕,在侧坐了。包公道:“今日圣旨到来,宣读之时,先生想来巳明白此事了。我也不用述说了。只是郭槐再不招认,我见拶他之时,头上出汗,面目更改,恐有他变。此乃奉旨的钦犯,他又搁不住大刑,这便如何是好?故此,请了先生来,设想一个法子,只伤皮肉,不动筋骨,要叫他招承方好。”公孙策道:“待晚生思索了,画成式样,再为呈阅。”说罢退出。来到自己房内,筹思多时。偶然想起,急忙提笔画出,又拟了名儿,来到书房,回禀包公。
  包公接来一看,上面注明尺寸,仿佛大熨斗相似,却不是平面,上面皆是垂珠圆头钉儿,用铁打就。临用时,将炭烧红,把犯人肉厚处烫炙,再也不能损伤筋骨,止于皮肉受伤而已。包公看了问道:“此刑可有名号?”公孙策道:“名曰‘杏花雨’,取其落红点点之意。”包公笑道:“这样恶刑,却有这等雅名。先生真才人也。”即着公孙策立刻传铁匠打造。次日隔了一天,此刑业已打就。到了第三十日,包公便升堂,提审郭槐。
  且说郭槐在监牢之中,又是手疼,又是板疮,呻吟不绝,饮食懒进。两日光景,便觉形容憔悴。他心中却暗自思道:“我如今在此三日,为何太后懿旨还不见到来呢?”猛然又想起太后欠安,“想来此事尚未得知。我是咬定牙根,横了心,再不招承。既无口供,包黑他也难以定案。只是圣上忽然间为何想起此事来呢?真令人不解。”
  正在犯想之际,忽然一提牢前来说道:“老爷升堂,请郭总管呢。”郭槐就知又要审讯了,不觉的心内突突的乱跳,随着差役上了公堂。只见红焰焰的一盆炭火内里烧着一物,却不知是何作用,只得朝上跪倒。只听包公问道:“郭槐,当初因何定计害了李后,用物抵换太子,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郭槐道:“实无此事,叫咱家从何招起?若果有此事,慢说迟滞这些年,管保早巳败露了。望祈大人详察。”包公闻听,不由怒发冲冠,将惊堂木一拍,道:“恶贼,你的奸谋业已败露,连圣上皆知,尚敢推诿,其实可恶!”吩咐左右:“将他剥去衣服。”上来了四个差役,剥去衣服,露出脊背。左右二人把住,只见一人用个布帕连发将头按下去。那边一人从火盆内攥起木把,拿起“杏花雨”,站在恶贼背后。只听包公问道:“郭槐,你还不招么?”郭槐横了心,并不言语。包公吩咐:“用刑。”
  只见“杏花雨”往下一落,登时皮肤皆焦,臭味难闻。只疼得恶贼浑身乱抖,先前还有哀叫之声,后来只剩得发喘了。包公见此光景,只得吩咐住刑,容他喘息再问。左右将他扶住,郭槐哪里还挣扎得来呢,早巳瘫在地下。包公便叫搭下去。公孙策早巳暗暗吩咐差役,叫搭在狱神庙内。
  郭槐到了狱神庙,只见提牢手捧盖碗笑容满面,到跟前悄悄地说道:“太辅老爷,多有受惊了。小人无物可敬,觅得定痛丸药一服,特备黄酒一杯,请太辅老爷用了,管保益气安神。”郭槐见他劝慰殷勤,语言温和,不由地接过来道:“生受你了。咱家倘有出头之日,再不忘你便了。”提牢道:“老爷何出此言?如若离了开封,那时求太辅老爷略一伸手,小人便受赐多多矣。”一句话,奉承的恶贼满心欢喜,将药并酒服下,立时觉得心神俱安,便问道:“此酒尚有否?”提牢道:“有,有。多着呢。”便叫人急速送酒来。自己接过,仍叫那人退了,又恭恭敬敬地给恶贼斟上。郭槐见他如此光景,又精细,又周到,不胜欢喜。一边饮酒,一边问道:“你这几日,可曾听见朝中有什么事情没有呢?”提牢道:“没有听见什么咧。听见说太后欠安,因寇宫人作祟,如今痊愈了。圣上天天在仁寿宫请安。大约不过迟一二日,太后必然懿旨到来,那时太辅老爷必然无事,就是我们大人也不敢违背懿旨。”郭槐听至此,心内畅然,连吃了几杯。谁知前两日肚内未曾吃饭,今日一连喝了几碗空心酒,不觉的面赤心跳,二目朦胧,登时醉醺醺起来,有些前仰后合。提牢见此光景,便将酒撤去,自己也就回避了。只落得恶贼一人踽踽凉凉,虽然多饮,心内却牵挂此事,不能去怀,暗暗踌躇道:“方才听提牢说太后欠安,却因寇宫人作祟,幸喜如今痊愈了。太后懿旨,不一日也就下来了。”又想:“寇宫人死得本来冤枉,难怪他作祟。”
  正在胡思乱想,觉得一阵阵凉风习习,尘沙簌簌,落在窗棂之上。而且又在春暮之时,对此凄凄惨惨的光景。猛见前面似有人形,若近若远,咿咿唔唔声音。郭槐一见,不由的心中胆怯起来。才要唤人,只见那人影儿来至面前说道:“郭槐,你不要害怕。奴非别人,乃寇承御,特来求太辅质对一言。昨日与太后已在森罗殿证明,太后说此事皆是太辅主裁,故此放太后回宫。并且查得太后与太辅尚有阳寿一纪,奴家不能久在幽冥,今日特来与太辅辩明当初之事,奴便超生去也。”郭槐闻听,毛骨悚然。又见面前之人,披发满面血痕,已知是寇宫人显魂,正对了方才提牢之话,不由地答道:“寇宫人,真正委屈死你了。当初原是我与尤婆定计,用剥皮狸猫换出太子,陷害李后。你彼时并不知情,竟自含冤而死。如今我既有阳寿一纪,倘能出狱,我请高僧高道超度你便了。”又听女鬼哭道:“郭太辅,你既有此好心,奴家感谢不尽。少时到了森罗殿,只要太辅将当初之事说明,奴家便得超生,何用僧道超度。若忏悔不至诚,反生罪孽。”
  刚言至此,忽听鬼语啾啾,出来了两个小鬼,手执追命索牌,说:“阎罗天子升殿,立召郭槐的生魂,随屈死的怨鬼前往质对。”说罢,拉了郭槐就走。恶贼到了此时,恍恍惚惚,不因不由跟着,弯弯曲曲来到一座殿上。只见黑凄凄,阴惨惨,也辨不出东南西北。忽听小鬼说道:“跪下。”恶贼连忙跪倒。
  便听叫道:“郭槐,你与刘后所作之事,册籍业已注明。理应堕入轮回。奈你阳寿未终,必当回生阳世。惟有寇珠冤魂,地府不便收此游荡女鬼,你须将当初之事诉说明白,她便从此超生。事已如此,不可隐瞒了。”郭槐闻听,连忙朝上叩头。便将当初刘后图谋正宫,用剥皮狸猫抵换太子,陷害了李妃的情由述说一遍。
  忽见灯光明亮,上面坐着的正是包公。两旁衙役罗列,真不亚如森罗殿一般。早有书吏将口供呈上,又有狱神庙内书吏一名,亦将郭槐与女鬼说的言语一并呈上。包公一同看了,吩咐拿下去,叫他画供。恶贼到了此时无奈,已知落在圈套,只得把招画了。你道女鬼是谁?乃是公孙策暗差耿春、郑平,到勾栏院将妓女王三巧唤来。多亏公孙策谆谆教演,便假扮女鬼,套出真情。赏了她五十两银子,打发她回去了。此时,包公仍将郭槐寄监,派人好生看守,等次日五鼓上朝,奏明仁宗,将供招谨呈御览。
  仁宗袖了供招,朝散回宫,便往仁寿宫而来。见刘后昏沉之间,手舞足蹈,似有招架之态。猛然醒来,见天子立在面前,便道:“郭槐系先皇老臣,望皇儿格外赦宥。”仁宗闻听,也不答言,从袖中将郭槐的供招向刘后前一掷。刘后见此光景,拿起一看,登时胆裂魂飞,气堵咽喉。久病之人,如何禁得住罪犯天条?一吓,竟自呜呼哀哉了。仁宗吩咐,将刘后抬入偏殿,按妃礼殡殓了,草草奉移而已。传旨即刻打扫宫院。
  次日升殿,群臣山呼已毕。圣上宣召包公,说道:“刘后已惊惧而亡,就着包卿代朕草诏,颁行天下,匡正国典。”从此黎民内外臣宰,方知国母太后姓李,却不姓刘。当时圣上着钦天监拣了吉日,斋戒沐浴,告祭各庙,然后排了銮舆,带领合朝文武,亲至南清宫迎请太后还宫。所有奉迎礼节仪注,不必细表。太后娘娘乘了御辇,狄后贤妃也乘了宝舆,跟随入宫。
  仁宗天子请了太后之后,先行回銮,在宫内伺候。此时王妃命妇,俱各入朝,排班迎接凤驾。太后入宫,升座受贺巳毕,起身更衣。传旨宣召龙图阁大学士包拯之妻李氏夫人进宫。太后与狄后仍以姐妹之礼相见,重加赏赐。仁宗亦有酬报,不必细表。
  外面众臣朝贺已毕。天子传旨将郭槐立剐。此时尤婆已死,照律戮尸。又传旨,在仁寿宫寿山福海地面,丈量妥贴,左边建寇宫人祠堂,名曰忠烈祠;右边建秦凤、余忠祠堂,名曰双义祠。工竣亲诣拈香。
  一日老丞相王芑递了一本,因年老力衰,情愿告老休致。圣上怜念元老,仍赏食全俸,准其养老。即将包公加封为首相。
  包公又奏明,公孙策与四勇士累有参赞功绩。仁宗于是封公孙策为主簿,四勇士俱赏六品校尉,仍在开封府供职。又奉太后懿旨,封陈林为都堂,范宗华为承信郎。将破窑改为庙宇,钦赐白银千两,香火地十顷,就叫范宗华为庙官,春秋两祭,永垂不朽。若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受魇魔忠良遭大难 杀妖道豪杰立奇功
  且说包公自升为首相,每日勤劳王事,不畏权奸,秉正条陈,圣上无有不允。就是满朝文武,谁不钦仰。纵然素有仇隙之人,到了此时,也奈何他不得。
  一日,包公朝罢,来到开封,进了书房,亲自写了一封书信,叫包兴备厚礼一分,外带银三百两,选了个能干差役,前往常州府武进县遇杰村聘请南侠展熊飞;又写了家信,一并前去。刚然去后,只见值班头目向上跪倒:“启上相爷,外面有男女二人,口称冤枉,前来伸诉。”包公吩咐:“点鼓升堂。”
  立刻带至堂上。包公见男女二人,皆有五旬年纪。先叫将婆子带上来。婆子上前跪倒,诉说道:“婆子杨氏,丈夫姓黄,久已去世。有两个女儿,长名金香,次名玉香。我这小女儿,原许与赵国盛之子为妻,昨日他家娶去。婆子因女儿出嫁,未免伤心。及至去了之后,谁知我的大女儿却不见了。婆子又忙到各处寻找,再也没有,急得婆子要死。老爷想,婆子一生就仗着女儿。我寡妇失业的,原打算将来两个女婿,有半子之分,可以照看寡妇。如今把个大女儿丢了,竟自不知去向。婆子又是急,又是伤心。正在啼哭之时,不想我们亲家赵国盛找了我来,合我不依,说我把女儿抵换了。彼此分争不清,故此前来求老爷替我们判断判断,找找我的女儿才好。”包公听罢,问道:“你家可有常来往的亲眷没有?杨氏道:“慢说亲眷,就是街坊邻舍,无事也是不常往来的。婆子孤苦得很呢。”说至此就哭起来了。
  包公吩咐,把婆子带下去,将赵国盛带上来。赵国盛上前跪倒,诉道:“小人赵国盛,原与杨氏是亲家。他有两个女儿,大的丑陋,小的俊俏。小人与儿子定的是他小女儿,娶来一看,却是他大女儿。因此急急赶到他家与他分争,为何抵换?不料杨氏他倒不依,说小人把他两个女儿都娶去了,欺负他孀居寡妇了。因此到老爷台前,求老爷剖断剖断。”包公问道:“赵国盛,你可认明是他大女儿么?”赵国盛道:“怎么认得不明呢?当初有我们亲家在日,未作亲时,他两个女儿小人俱是见过的。大的极丑,小的甚俊。因小人爱他小女,才与小人儿子定了亲事。那个丑的,小人断不要的。”包公听罢,点了点头,便叫:“你二人且自回去听候传讯。”
  老爷退堂,来至书房,将此事揣度。包兴倒过茶来,恭恭敬敬送至包公面前。只见包公坐在椅上,身体乱晃,两眼发直,也不言语,也不接茶。包兴见此光景,连忙放下茶杯,悄悄问道:“老爷怎么了?”包公忽然将身子一挺,说道:“好血腥气吓!”往后便倒,昏迷不醒。包兴急急扶着,口中乱叫:“老爷,老爷!”外面李才等一齐进来,彼此搀扶,抬至床榻之上。
  一时传到里面,李氏诰命闻听,吓得惊疑不止,连忙赶至书房看视。李才等急回避。只见包公躺在床上,双眉紧皱,二目难睁,四肢全然不动,一语也不发。夫人看毕,不知是何缘故。
  正在纳闷,包兴在窗外道:“启上夫人,公孙主簿前来与老爷诊脉。”夫人闻听,只得带领丫环回避。包兴同着公孙先生来至书房榻前,公孙策细细搜求病源。诊了左脉,连说:“无妨。”又诊右脉,便道:“怪事。”包兴在旁问道:“先生看相爷是何病症?”公孙策道:“据我看来,相爷六脉平和,并无病症。”又摸了摸头上并心上,再听气息亦顺,仿佛睡着的一般。包兴将方才的形景述说一遍。公孙策闻听,更觉纳闷,并断不出病从何处起的,只得先叫包兴进内安慰夫人一番,并禀明,须要启奏。自己便写了告病折子,来日五鼓上朝呈递。
  天子闻奏,钦派御医到开封府诊脉,也断不出是何病症。
  一时,太后也知道了,又派老伴伴陈林前来看视。此时开封府内外上下人等,也有求神问卜的,也有说偏方的。无奈包公昏迷不醒,人事不知,饮食不进,止于酣睡而已。幸亏公孙先生颇晓医理,不时在书房诊脉照料。至于包兴、李才,更不消说了,昼夜环绕,不离左右。就是李氏诰命,一日也是要到书房几次。惟有外面公孙策与四勇士,个个急得擦拳摩掌,短叹长吁,竟自无法可施。
  谁知一连就是五天,公孙策看包公脉息渐渐地微弱起来。大家不由得着急。独包兴与别人不同,他见老爷这般光景,因想当初罢职之时,曾在大相国寺得病,与此次相同,那时多亏了然和尚医治,偏偏他又云游去了。由此便想起当初,经了多少颠险,受了多少奔波,好容易熬到如此地步,不想旧病复发。竟自不能医治。越想越愁,不由得泪流满面。正在哭泣之际,只见前次派去常州的差役回来,言:“展熊飞并未在家。老仆说:‘我家官人若能早晚回来,必然急急的赶赴开封,决不负相爷大恩。’”又说:“家信也送到了,现有带来的回信。老爷府上俱各平安。”差人说了许多的话,包兴也止于出神点头而已,把家信接过送进去了。信内无非是“平安”二字。
  你道南侠那里去了?他乃行义之人,浪迹萍踪原无定向。自截了驮轿,将金玉仙送至观音庵,与马汉分别之后,他便朝游名山,暮宿古庙。凡有不平之事,他不知又作了多少。每日闲游,偶闻得人人传说,处处讲论,说当今国母原来姓李,却不姓刘,多亏了包公访查出来。现今包公入阁,拜了首相。当作一件新闻处处传闻。南侠听在耳内,心中暗暗欢喜,道:“我何不前往开封探望一番呢?”
  一日午间,来至榆林镇,上酒楼独坐饮酒。正在举杯要饮,忽见面前走过一个妇人来,年纪约有三旬上下,面黄肌瘦,憔悴形容,却有几分姿色。及至看她身上穿着,虽是粗布衣服,却又极其干净。见她欲言不言,迟疑半晌,羞得面红过耳,方才说道:“奴家王氏,丈夫名叫胡成,现在三宝村居住。因年荒岁旱,家无生理。不想婆婆与丈夫俱各病倒,万分出于无奈,故此小妇人出来抛头露面,沿街乞化,望乞贵君子周济一二。”
  说罢,深深万福,不觉落下泪来。展爷见她说的可怜,一回手在兜肚中摸出半锭银子,放在桌上,道:“既是如此,将此银拿去,急急回家,赎帖药饵。余者作为养病之资,不要沿街乞化了。”妇人见是一大半锭银子,约有三两多,却不敢受,便道:“贵客方便,赐我几文钱足矣。如此厚赐,小妇人实不敢领的。”展爷道:“岂有此理!”我施舍于你,你为何拒而不纳呢?这却令人不解。”妇人道:“贵客有所不知。小妇人求乞,全是出于无奈。今一旦将此银拿回家去,惟恐婆婆丈夫反生疑忌,那时恐负贵客一番美意。”展爷听罢,甚为有理。谁知堂官在旁插言道:“你只管放心。这位既然施舍,你便拿回。若你婆婆丈夫嗔怪时,只管叫你丈夫前来见我,我便是个证见。难道你还不放心么?”展爷连忙称是,道:“你只管拿去罢,不必疑惑了。”妇人又向展爷深深万福,拿起银子下楼去了。
  跑堂又向展爷添酒要莱,也下楼去了。
  不料那边有一人,他见展爷给了那妇人半锭银子,便微微地说笑。此人名唤季娄儿,为人奸诈多端,是个不良之辈。他向展爷说道:“客官不当给这妇人许多银子。他乃故意作生理的。前次有个人赠银与她,后来被她丈夫讹诈,说调戏他女人了,逼索遮羞银一百两,方才完事。如今客官给她银两,惟恐少时她丈夫又来要讹诈呢。”展爷闻听,虽不介意,不由地心中辗转道:“若依此人所说,天下人还敢有行善的么?他要果真讹诈,我却不怕他,惟恐别人就要入了他的骗局了。细细想来,似这样人,也就好生可恶呢。也罢,我原是无事,何不到三宝村走走。若果有此事,将他处治一番,以戒下次。”想罢,吃了酒饭,付钱下楼。出门向人问明三宝村而来。相离不远,见天色甚早,路旁有一道士观,叫作通真观。展爷便在此观作了下处。因老道邢吉有事拜坛去,观内只有两个小道士,名唤谈明、谈月,就在观二门外西殿内住下。
  天交初鼓,展爷换了夜行衣服,离了通真观,来到三宝村胡成家内。早巳听见婆子咳声,男子恨怨,妇人啼哭,嘈嘈不休。忽听婆子道:“若非有外心,何以有许多银子呢?”男子接着说道:“母亲不必说了,明日叫她娘家领回就是了。”并听不见妇人折辩,惟有呜呜的哭泣而已。南侠听至此,想起白日妇人在酒楼之言,却有先见之明,叹息不止。猛抬头,忽见外有一人影,又听得高声说道:“既拿我的银子,应了我的事,就该早些出来。如今既不出来,必须将银子早早还我。”南侠闻听,气冲斗牛。赶出篱门,一伸手把那人揪住。仔细看时,却是季娄儿。季娄儿害怕,哀告道:“大王爷饶命!”南侠也不答言,将他轻轻一提,扭至院内,也就高声说道:“吾乃夜游神是也。适遇日游神,曾言午间有贤孝节妇,因婆婆丈夫染病,含羞乞化,在酒楼上遇正直君子,怜念孝妇,赠银半锭。谁知被奸人看见,顿起不良之心,夜间前来讹诈。吾神在此,岂容奸人陷害。且随吾神到荒郊之外,免得连累良善之家。”说罢,捉了季娄儿出篱门去了。胡家母子听了,方知媳妇得银之故,连忙安慰王氏一番,深感贤妇不提。
  且说南侠将季娄儿提至旷野,拔剑斩讫。见斜刺里有一蚰蜒小路,以为从此可以奔至大路,信步行去。见面前一段高墙,细细看来,原来是通真观的后阁,不由得满心欢喜,自己暗暗道:“不想倒走近便了。我何不从后面而入,岂不省事?”将身子一纵,上了墙头,翻身躯轻轻落在里面,蹑步悄足行来。
  偶见跨所内灯光闪灼,心中想道:“此时已交三鼓之半,为何尚有灯光?我何不看看呢。”用手推门,却是关闭,只得飞身上了墙头。见人影照在窗上,仿佛小道士谈月光景。忽又听见妇人说道:“你我虽然定下此计,但不知我姐姐顶替去了,人家依与不依。”又听得小道士说:“他纵然不依,自有我那岳母答复他,怕他怎的?你休要多虑,趁此美景良宵,且自同赴阳台要紧。”说着,便立起身来。展爷听到此处,心中暗道:“原来小道士作此暗昧之事,也就不是出家的道理了。且待明日,再作道理。”大凡夜行人,最忌的是采花,又忌的是听。
  展爷刚转身,忽又听见妇人说道:“我问问你。你说庞太师暗害包公,此事到底是怎么样子?”展爷听了此句,连忙缩脚侧听。只听谈月道:“你不知道,我师傅此法百发百中。现今在庞太师花园设坛,于今业已五日了,赶到七日,必然成功,那时得谢银一千两。我将此银偷出,咱们远走高飞,岂不是长久夫妻么。”
  展爷听了,登时惊疑不止,连忙落下墙来。赶到前面殿内,束束包裹,并不换衣,也不告辞,竟奔汴梁城内而来。不过片时工夫,已至城下。见满天星斗,听了听,正打四更。展爷无奈何,绕道护城河,来至城下,将包袱打开,把爬城索取出,依法安好,一步一步上得城来;将爬城索取下,上面安好,坠城而下。脚落实地,将索抖下,收入包袱内,背在肩上,直奔庞太师府而来。来至花园墙外,找了棵小树,将包袱挂上,这才跳进花园。只见高筑法台,点烛焚香,有一老道披着发在上面作法。展爷暗暗步上高台,在老道身后悄悄地抽出剑来。不知老道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掷人头南侠惊佞党 除邪祟学士审虔婆
  且说邢吉正在作法,忽听得脑后寒光一缕,急将身体一闪,已然看见展爷目光炯炯,煞气腾腾,一道阳光直奔瓶上。所谓邪不侵正。只听得拍的一声响亮,将个瓶子炸为两半。老道见法术已破,不觉“啊呀”了一声,栽下法台。展爷恐他逃走,翻身赶下台来。老道刚然爬起要跑,展爷抽后就是一脚。老道往前一扑,趴在地下。展爷即上前,从脑后手起剑落,已然身首异处。展爷斩了老道,从新上台来细看,见桌上污血狼藉,当中有一个木头人儿,连忙轻轻提出,低头一看,见有围桌,便扯了一块将木头人儿包裹好了,揣在怀内。下得台来,提了人头,竟奔书房而来。此时已有五鼓之半。
  且说庞吉正与庞福在书房说道:“今日天明已是六日,明日便可成功。虽然报了杀子之仇,只是便宜他全尸而死。”刚说至此,只听得咔嚓的一声,把窗户上大玻璃打破,掷进一个毛茸茸血淋琳的人头来。庞吉猛然吃这一吓,几乎在椅子上栽倒。旁边庞福吓缩作一团。迟了半晌,并无动静。庞贼主仆方才装着胆子,掌灯看时,却是老道邢吉的首级。庞吉忽然省悟:这必是开封府暗遣能人前来破了法术,杀了老道。即叫庞福传唤家人,四下里搜寻,哪里有个人影。只得叫人打扫了花园,埋了老道尸首,撤去法台,忿忿悔恨而已。
  且说南侠离了花园,来至墙外树上,将包裹取下,拿了大衫披在身上,直奔开封。只见内外灯烛辉煌,俱是守护相爷。
  连忙叫人通报。公孙先生闻听展爷到来,不胜欢喜,便同四勇士一并迎将出来。刚然见面,不及叙寒温,展爷便道:“相爷身体欠安么?”公孙先生诧异道:“吾兄何以知之?”展爷道:“且到里面再为细讲。”大家拱手来至公所。将包裹放下,彼此逊座。献茶已毕,公孙策便问展爷:“何以知道相爷染病?
  请道其详。”南侠道:“说起来话长。众位贤弟且看此物,便知分晓。”说罢,怀中掏出一物,连忙打开,却是一块围桌片儿,里面裹定一个木头人儿。公孙策接来,与众人在灯下仔细端详,不解其故。公孙策又细细看出上面有字,仿佛是包公的名字与年庚,不觉失声道:“啊呀!这是使的魇魔法儿罢!”
  展爷道:“还是老先生大才,猜得不错。”众人便问展爷,此物从何处得来。展爷才待要说,只见包兴从里跑出来道:“相爷已然醒来,今已坐起,现在书房喝粥呢!派我出来,说与展义士一同来的。叫我来请进书房一见。不知展爷来也不曾?”
  大家听了各各欢喜。原是灯下围绕着看木头人儿,包兴未看见展爷,倒是展爷连忙站起,过来见了包兴。包兴只乐得心花开放,便道:“果然展爷来了。请罢,我们相爷在书房恭候呢。”
  此时公孙先生同定展爷,立刻来至书房,参见包公。包公连忙让座。展爷告坐,在对面椅子上坐下。公孙主簿在侧首下位相陪。只听包公道:“本阁屡得义士救护,何以酬报!即如今若非义士,我包某几乎一命休矣。从今后,务望义士常在开封,扶助一二,庶不负渴想之诚。”展爷连说:“不敢,不敢。”
  公孙策在旁答道:“前次相爷曾差人到尊府去聘请,吾兄恰值公出未回,不料吾兄今日才到。”展爷道:“小弟萍踪无定,因闻得老爷拜了相,特来参贺。不想在通真观闻得老爷得病原由,故此连夜赶来。果然老爷病体痊愈,在下方能略尽微忱。这也是相爷洪福所致。”包公与公孙策闻听展爷之言,不甚明白,问:“通真观在哪里?如何在那里听得信呢?”展爷道:“通真观离三宝庄不远。”便将夜间在跨所听见小道士与妇人的言语,因此急急赶到太师的花园,正见老道拜坛,瓶子炸了,将老道杀死,包了木人前来,滔滔不断述说了一遍。包公闻听,如梦方醒。公孙策在旁道:“如此说来,黄寡妇一案也就好办了。”一句话提醒包公,说:“是呀。前次那婆子他说不见了女儿,莫非是小道士偷拐去了不成?”公孙策连忙称是:“相爷所见不差。”复站起身来,将递折子告病,圣上钦派陈林前来看视,并赏御医诊视,一并禀明。包公点头道:“既如此,明日先生办一本参奏的折子,一来恭请圣安,销假谢恩;二来参庞太师善用魇魔妖法,暗中谋害大臣,即以木人并杀死的老道邢吉为证。我于后日五鼓上朝呈递。”包公吩咐已毕,公孙策连忙称是。只见展爷起身告辞,因老爷初愈,惟恐劳了神思。包公便叫公孙策好生款待。二人作别,离了书房。
  此时天已黎明,包公略为歇息,自有包兴、李才二人伺候。
  外面公所内,展爷与公孙先生、王、马、张、赵等各叙阔别之情。展爷又将得闻相爷欠安的情由,述说一遍。大家闻听,方才省悟,不胜欢喜。虽然熬了几夜未能安眠,到了此时,各各精神焕发,把乏困俱各忘在九霄云外了。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是再不能错的。彼此正在交谈,只见伴当人等安放杯筷,摆上酒肴,极其丰盛。却是四勇士与展爷见包公之时,便吩咐厨房赶办肴馔,与展爷接风掸尘,彼此大家庆贺。因这些日子相爷欠安,闹得上下沸腾,各各愁闷焦躁,谁还拿饭当事呢,不过是喝几杯闷酒而已。今日这一畅快,真是非常之乐。换盏传杯,高谈阔论。说到快活之时,投机之处,不由得哈哈大笑,欢呼振耳。惟有四爷赵虎比别人尤其放肆,杯杯净,盏盏干,乐得他手舞足蹈,未免丑态毕露。
  包兴忽然从外面进来,大家彼此让座。包兴满面笑容道:“我奉相爷之命,出来派差,抽空特来敬展爷一二杯。”展爷忙道:“岂敢,岂敢。适才酒已过量,断难从命。”包兴那里肯依。赵虎在旁撺掇,定要叫展爷立饮三杯。还是王朝分解,叫包兴满满斟上了一盏敬展爷。展爷连忙接过,一饮而尽。大家又让包兴坐下。包兴道:“我是不得空儿的,还要复命相爷。”
  公孙策问道:“此时相爷又派出什么差使呢?”包兴道:“相爷方才睡醒,喝了粥,吃了点心,便立刻出签,叫往通真观捉拿谈明、谈月和那妇人,并传黄寡妇、赵国盛一齐到案。大约传到就要升堂办事。可见相爷为国为民,时刻在念,真不愧首相之位,实乃国家之大幸也。”包兴告辞,上书房回话去了。
  这里众人听见相爷升堂,大家不敢多饮,惟有赵虎已经醉了。
  连忙用饭已毕,公孙策便约了展爷来至自己屋内,一边说话,一边打算参奏的折底。
  此时已将谈明、谈月并金香、玉香以及黄寡妇、赵国盛俱各传到。包公立刻升堂。喊了堂,入了座,便吩咐先带谈明。
  即将谈明带上堂来,双膝跪倒。见他有三旬以上,形容枯瘦,举止端详,不象个做恶之人。包公问道:“你就是叫谈明的么?快将所做之事报上来。”谈明向上叩头道:“小道士谈明,师傅邢吉,在通真观内出家。当初原是我师徒二人,我师傅邢吉每每行些暗昧之事,是小道时常谏劝,不但不肯听劝,反加责处,因此小道忧思成病。不料后来小道有一族弟,他来看视小道。因他赌博蓄娼,无所不为,闹的甚为狼狈,原是探病为由前来借贷。小道如何肯理他呢?他便哀求啼哭。谁知被师傅邢吉听见,将他叫去,不知怎么,三言两语也出了家了。登时换了衣服鞋袜,起名叫作谈月。啊呀,老爷呀!自谈月到了庙中,我师傅如虎生翼。他二人做的不尴不尬之事,难以尽言。
  后来我师傅被庞太师请去,却是谈月跟随,小道在庙看守。忽见一日夜间,有人敲门,小道连忙开了山门一看,只见谈月带了个少年小道士一同进来。小道以为是同道。不然,又不知是他师徒行的什么鬼祟,小道也不敢管,关了山门,便自睡了。
  至次日,小道因谈月带了同道之人,也应当见礼。小道便到跨所,进去一看,就把小道吓慌了。谁知不是道士,却是个少年女子,在那里梳头呢。小道才要抽身,却见谈月小解回来,便道:‘师兄既已看见,我也不必隐瞒。此女乃是我暗里带来,无事便罢,如要有事,自有我一人承当。惟求师兄不要声张就是了。’老爷想,小道素来受他的挟制,他如此说,小道还能管他么?只得诺诺退去,求其不加害于我便是万幸了。自那日为始,他每日又到庞太师府中去,他便将跨所封锁。回来时,便同那女子吃喝耍笑。不想今日他刚要走,就被老爷这里去了多人将我等拿获。这便是实在事迹,小道敢作证见,再不敢撒谎的。”老爷听罢,暗暗点头道:“看此道不是作恶之人,果然不出所料。”便吩咐带在一旁,便带谈月。
  只见谈月上堂跪倒。老爷留神细看,见他约有二旬年岁,生的甚是俏丽,两个眼睛滴溜嘟噜的乱转,已露出是个不良之辈了。又见他满身华裳,更不是出家的形景。老爷将惊堂木一拍,道:“奸人妇女,私行拐带,这也是你出家人做的么?讲!”
  谈月才待开言,只见谈明在旁厉声道:“谈月,今日到了公堂之上,你可要从实招上去。我方才将你所作所为,俱各禀明了。”一句话把个谈月噎的倒抽了一口气。只得据实招道:“小道谈月,因从那黄寡妇门口经过,只见有两个女子,一个极丑,一个很俊,小道便留心。后来一来二去,渐渐地熟识。每日见那女子门前站立,彼此有眷恋之心,便暗定私约,悄从后门出入。不想被黄寡妇撞见,是小道多用金帛买嘱黄寡妇,便应允了。谁知后来赵家要迎娶,黄寡妇着了急了,便定了计策。就那日迎娶的夜里,趁着忙乱之际,小道算是俗家的亲戚,便将玉香改妆,私行逃走。彼时已与金香说明。他原是长得丑陋,无人聘娶,莫若顶替去了。到了那里,生米已成熟饭了,他也就反悔不来了。心想是个巧宗儿,谁知今日犯在当官。”说罢往上磕头。包公问道:“你用多少银子买嘱了黄寡妇?”谈月道:“纹银三百两。”包公问道:“你一个小道士,那里有许多银子呢?”谈月道:“是偷我师傅的。”包公道:“你师傅哪里有许多银子呢?”谈月道:“我师傅原有魇魔神法,百发百中。若要害人,只用桃木做个人儿,上面写着名姓年庚,用污血装在瓶内。我师傅作起法来,只消七日,那人便气绝身亡。只因老包……”说至此,自己连忙啐了一口,“呸!呸!只因老爷有杀庞太师之子之仇,庞太师怀恨在心,将我师傅请去。
  言明做成此事,谢银一千五百两。我师傅先要五百两,下欠一千两,等候事成再给。”包公听罢,便道:“怪不得你还要偷你师傅一千两,与玉香远走高飞;作长久夫妻呢!这就是了。”
  谈月听了此言,吃惊不小:“此话是我与玉香说的,老爷如何知道呢?必是被谈明悄悄听去了。”他哪里知道,暗地里有个展爷与他泄了底呢。先将他二人带将下去,吩咐带黄寡妇母女上堂。不知如何审办,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金銮殿包相参太师 耀武楼南侠封护卫
  且说包公审明谈月,吩咐将黄寡妇母女三人带上来。只见金香果然丑陋不堪,玉香虽则俏丽,甚是妖淫。包公便问黄寡妇:“你受了谈月三百两在于何处?”黄寡妇已知谈月招承,只得吐实禀道:“现藏在家中柜底内。”包公立刻派人前去起赃。将他母女每人拶了一拶,发在教坊司。母为虔婆,暗合了贪财卖奸之意;女为娼妓,又遂了倚门卖俏之心。金香自惭貌陋,无人聘娶,情愿身入空门为尼。赃银起到,赏了赵国盛银五十两,着他另行择娶。谈明素行谨慎,即着他在通真观为观主。谈月定了个边远充军,候参奏下来,质对明白再行起解。
  审判已明,包公退堂来至书房。此时公孙先生已将折底办妥,请示。包公看了,又将谈月的口供叙上了几句,方叫公孙策缮写,预备明日五鼓参奏。
  至次日,天子临轩。包公出班,俯伏金阶。仁宗一见包公,满心欢喜,便知他病体痊愈,急速宣上殿来。包公先谢了恩,然后将折子高捧,谨呈御览。圣上看毕,又有桃木人儿等作证,不觉心中辗转道:“怪道包卿得病,不知从何而起,原来暗中有人陷害。”又一转想:“庞吉,你乃堂堂国戚,如何行此小人暗昧之事?岂有此理!”想至此,即将庞吉宣上殿来。仁宗便将参折掷下。庞吉见龙颜带怒,连忙捧读,不由得面目更色,双膝跪倒,惟有俯首伏罪而已。圣上痛加申饬。念他是椒房之戚,着从宽罚俸三年。天子又安慰了包公一番。立时叫庞吉当面与包公赔罪。庞贼遵旨,不敢违背,只得向包公跟前谢过。
  包公亦知他是国戚,皇上眷顾,而且又将他罚俸,也就罢了。
  此事幸亏和事的天子,才化为乌有。二人从新谢了恩。大家朝散,天子还宫。
  包公五六日未能上朝,便在内阁料理这几日公事。只见圣上亲派内辅出来宣旨道:“圣上在修文殿宣召包公。”包公闻听,即随内辅进内,来至修文殿,朝了圣驾。天子赐座。包公谢恩。天子便问道:“卿六日未朝,朕如失股肱,不胜郁闷。
  今日见了卿家,才觉畅然。”包公奏道:“臣猝疾遘然,有劳圣虑,臣何以克当。”天子又问道:“卿参折上,义士展昭,不知他是何如人?”包公奏道:“此人是个侠士。臣屡蒙此人救护。”便说:“当初赶考时路过金龙寺,遇凶僧陷害,多亏了展昭将臣救出;后来奉旨陈州放赈,路过天昌镇擒拿刺客项福,也是此人;即如前日在庞吉花园破了妖魔,也是此人。”天子闻听,龙颜大悦,道:“如此说来,此人不独与卿有恩,他的武艺竟是超群的了。”包公奏道:“若论展昭武艺,他有三绝:第一,剑法精奥,第二十,袖箭百发百中,第三十,他的纵跃法,真有飞檐走壁之能。”天子听至此,不觉鼓掌大笑道:“朕久已要选武艺超群的,未得其人。今听卿家之言,甚合朕意。此人可现在否?”包公奏道:“此人现在臣的衙内。”天子道:“既如此,明日卿家将此人带领入朝。朕亲往耀武楼试艺。”
  包公遵旨,叩辞圣驾,出了修文殿,又来到内阁。料理官事已毕,乘轿回到开封,至公堂落轿,复将官事料理一番。退堂,进了书房。包兴递茶。包公叫:“请展爷。”
  不多时,展爷来至书房。包公便将今日圣上旨意一一述说。
  “明早就要随本阁入朝,参见圣驾。”展爷到了此时虽不愿意,无奈包公已遵旨,只得谦虚了几句:“惟恐艺不惊人,反要辜负了相爷一番美意。”彼此又叙谈了多少时,方才辞了包相,来到公所之内。此时,公孙策与四勇士俱已知道展爷明日引见,一个个见了,未免就要道喜。大家又聚饮一番。
  至次日五鼓,包公乘轿,展爷乘马,一同入朝伺候。驾幸耀武楼,合朝文武扈从。天子来至耀武楼,升了宝座。包公便将展昭带往丹墀,跪倒参驾。圣上见他有三旬以内年纪,气宇不凡,举止合宜,龙心大悦。略问了问家乡籍贯,展昭一一奏对,甚是明晰。天子便叫他舞剑,展爷谢恩下了丹墀,早有公孙策与四勇士俱各暗暗跟来,将宝剑递过。展爷抱在怀中,步上丹墀,朝上叩了头。将袍襟略为掖了一掖,先有个开门式,只见光闪闪,冷森森,一缕银光,翻腾上下。起初时,身随剑转,还可以注目留神;到后来,竟使人眼花缭乱。其中的削砍劈剁、勾挑拨刺,无一不精。合朝文武以及丹墀之下众人,无不暗暗喝彩。惟有四勇士更为关心,仰首翘望,捏着一把汗,在那里替他用力。见他舞到妙处,不由的甘心佩服:“真不愧南侠二字!”展爷这里施展平生学艺,着着用意,处处留心。
  将剑舞完,仍是怀中抱月的架式收住,复又朝上磕头。见他面不更色,气不发喘。
  天子大乐,便问包公道:“真好剑法,怨不得卿家夸奖,他的袖箭又如何试法发?”包公奏道:“展昭曾言,夜间能打灭香头之火。如今白昼,只好用较射的木牌,上面糊上白纸,圣上随意点上三个朱点,试他的袖箭。不知圣意若何?”天子道:“甚合朕意。”谁知包公早巳吩咐预备下了,自有执事人员将木牌拿来。天子验看,上面糊定白纸,连个黑星皱纹一概没有,由不得提起朱笔,随意点了三个大点,叫执事人员随展昭去,该立于何处任他自便。因袖箭乃自己练就的步数,远近与别人的兵刃不同。展昭深体圣意,随执事人员下了丹墀,斜行约二三十步远近,估量圣上必看得见,方叫人把木牌立稳。左右俱各退后。展昭又在木牌之前,对着耀武楼遥拜。拜毕立起身来,看准红点,翻身竟奔耀武楼跑来。约有二十步,只见他将左手一扬,右手便递将出去,只听木牌上啪的一声;他便立住脚,正对了木牌,又是一扬手,只听那边木牌上又是一声;展爷此时却改了一个卧虎势,将腰一躬,脖项一扭,从胳肢窝内将右手往外一推,只听得啪,将木牌打得乱晃。展爷一伏身,来到丹墀之下,望上叩头。此时,已有人将木牌拿来,请圣上验看。见三枝八寸长短的袖箭,俱各钉在朱红点上,惟有末一枝已将木牌钉透。天子看了,甚觉罕然,连声称道:“真绝技也!”
  包公又奏:“启上吾主,展昭第三十技乃纵跃法,非登高不可。须脱去长衣,方能灵便。就叫他上对面五间高阁,我主可以登楼一望,看得始能真切。”天子道:“卿言甚是。”圣上起身,刚登胡梯,便传旨:“所有大臣,俱各随朕登楼,余者俱在楼下。”便有随侍内监回身传了圣旨。包公领班,慢慢登了高楼。天子凭栏入座,众臣环立左右。展昭此时已将袍服脱却,扎缚停当。四爷赵虎不知从何处暖了一杯酒来,说道:“大哥且饮一杯,助助兴,提提气。”展爷道:“多谢贤弟费心。”接过一饮而尽。赵爷还要斟时,见展爷已走出数步。愣爷却自己悄悄的饮了三杯,过来跷着脚儿,往对面阁上观看。
  单说展昭到了阁下,转身又向耀武楼上叩拜。立起来,他便在平地上鹭伏鹤行,徘徊了几步。忽见他身体一缩,腰背一躬,嗖的一声,犹如云中飞燕一般,早巳轻轻落在高阁之上。
  这边天子惊喜非常,道:“卿等看他如何一眨眼间就上了高阁呢?”众臣宰齐声夸赞。此时展爷显弄本领,走到高阁柱下,双手将柱一搂,身体一飘,两腿一飞,“嗤、嗤、嗤、嗤”顺柱倒爬而上。到了柁头,用左手把住,左腿盘在柱上,将虎体一挺,右手一扬,做了个探海势。天子看了,连声赞好。群臣以及楼下人等,无不喝彩。又见他右手抓住椽头,滴溜溜身体一转,把众人吓了一跳。他却转过左手,抓住椽头,脚尖儿登定檩方,上面两手倒把,下面两脚拢步,由东边蹿到西边,由西边又蹿到东边。蹿来蹿去,蹿到中间,忽然把双脚一拳,用了个卷身势往上一翻,脚跟蹬定瓦陇,平平的将身子翻上房去。
  天子看至此,不由失声道:“奇哉!奇哉!这哪里是个人,分明是朕的御猫一般。”谁知展爷在高处业已听见,便就在房上圣上叩头。众人又是欢喜,又替他害怕。只因圣上金口说了“御猫”二字,南侠从此就得了这个绰号,人人称他为御猫。
  此号一传不大紧要,便惹起了多少英雄好汉,人人奇材,个个豪杰。也是大宋洪福齐天,若非这些异人出世,如何平定襄阳的大事。后文慢表。
  当下仁宗天子亲试了展昭的三艺,当日驾转还宫,立刻传旨:“展昭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就在开封府供职。”包公带领展昭望阙叩头谢恩。诸事已毕,回转府中。包公进了书房,立刻叫包兴备了四品武职服色送与展爷。展爷连忙穿起,随着包兴来到书房,与包公行礼。包公那里肯受,逊让多时,只受了半礼。展爷又叫包兴进内,在夫人跟前代言,就说展昭与夫人磕头。包兴去了多时,回来说道:“夫人说,老爷屡蒙展老爷救护,实实感谢不尽,日后还要求展老爷时时帮助相爷。给展老爷道喜,礼是不敢当的。”展爷恭恭敬敬连连称是。包公又告诉他:“明早俱公服上朝,本阁替你代奏谢恩。”展爷谢道:“卑职谨依钧命。”说罢退出,来到公所。公孙策与四勇士俱各上前道喜,彼此逊让一番,大家入座。不多时,摆上丰盛酒肴,这是众人与展爷贺喜的。公孙策为首,便要安席敬酒。展爷那里肯依,便道:“你我皆知己弟兄,若如此,便是拿我当外人看了。”大家见展爷如此,公议共敬三杯。展爷领了,谢过众人,彼此就座。饮酒之间,又提起今日试艺,大家赞不绝口。展爷再三谦逊,毫无自满之意,大家更为佩服。
  正在饮酒之际,只见包兴进来,大家让座。包兴道:“实实不能相陪。相爷叫我来请公孙先生来了。”众人便问何事,包兴道:“方才老爷进内吃了饭,出来便到书房叫请公孙先生,不知为着何事。”公孙策暂向众人告辞,同包兴进内往书房去了。这里众人纳闷,再也忖度不出是为什么事来。不多会儿,只见公孙策出来。大家便问:“相爷呼唤,有何台谕?”公孙策道:“不为别的,一来给展大哥办理谢恩折子,二来为前在修文殿召见之时,圣上说了一句几天没见咱家相爷,如失股肱。
  相爷因想起国家总以选拔人才为要。况有太后入宫大庆之典礼,宜加一科,为国求贤。叫我打个条陈折底儿,请开恩科。”展爷道:“这也是一件极好的事。既如此,咱们吃饭罢,不可耽搁了贤弟正事。”公孙策道:“一个折底也甚容易,何必太忙。”
  展爷道:“虽则如此,相爷既然吩咐,想来必是等着看呢。你我朝夕聚首,何争此一刻呢?”公孙策听展爷说得有理,只得要饭来。大家用毕,离席散坐吃茶。公孙先生得便来到自己屋内,略为思索,提笔一挥而就。交包兴请示相爷看过,即立刻缮写清楚,预备明日呈递。
  至次日五鼓,包公带领展爷到了朝房,伺候谢恩。众人见了展爷,无不悄悄议论夸赞。又见展爷穿着簇新的四品武职服色,越显得气宇昂昂,威风凛凛,真令人羡慕之中可畏可亲。及至圣上升殿,展爷谢过恩后,包公便将加恩科的本章递上。
  天子看了甚喜,朱批依议,发到内阁,立刻出抄颁行各省。所有各处,文书一下,人人皆知。不识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洪义赠金夫妻遭变 白雄打虎甥舅相逢
  且说恩科文书行至湖广,便惊动了一个饱学之人。你道此人姓甚名谁?他乃湖广武昌府江夏县南安善村居住,姓范名仲禹。妻子白氏玉莲。孩儿金哥,年方七岁。一家三口度日。他虽是饱学名士,却是一介寒儒,家道艰难,止于糊口。一日会文回来,长吁短叹,闷闷不乐。白氏一见,不知丈夫为着何事,或者与人合了气了,便向前问道:“相公,今日会文回来,为何不悦呢?”范生道:“娘子有所不知。今日与同窗会文,却未作课,见他们一个个装束行李,张罗起身。我便问他,如此的忙迫,要往哪里去?同窗朋友道:‘怎么?范兄你还不知道么?如今圣上额外旷典,加了恩科,文书早巳行到本省。我们尚要前去赴考,何况范兄呢?范兄若到京时,必是鳌头独占了。’是我听了此言,不觉扫兴而归。娘子,你看家中一贫如洗,我学生焉能到得京中赴考呢?”说罢,不觉长叹了一声。
  白氏道:“相公,原来如此。据妾身想来,此事也是徒愁无益。妾身亦久有此意。我自别了母亲,今已数年之久,原打算相公进京赴考时,妾身意欲同相公一同起身,一来相公赴考,二来妾身亦可顺便探望母亲。无奈事不遂心,家道艰难,也只好置之度外罢了。”白氏又劝慰了丈夫许多言语。范生一想,原是徒愁无益之事,也就只好丢开。
  至次日清晨,正在梳洗,忽听有人叩门。范生连忙出去,开门一看,却是个知己的老朋友刘洪义,不胜欢喜。二人携手进了茅屋。因刘洪义是个年老之人,而且为人忠梗,素来白氏娘子俱不回避的,便上前与伯伯见礼。金哥亦来拜揖。刘老者好生欢喜。逊坐烹茶。刘老者道:“我今来特为一事,与贤弟商议。当今额外旷典,加了恩科。贤弟可知道么?”范生道:“昨日会文去方知。”刘老者道:“贤弟既已知道,可有什么打算呢?”范生叹道:“别人可瞒,似老兄跟前,小弟焉敢撒谎。兄看室如悬磐,叫小弟如之奈何?”说罢,不觉惨然。刘老一见便道:“贤弟不要如此。但不知赴京费用须得多少呢?”
  范生道:“此事说来,尤其叫人为难。”便将昨日白氏欲要顺便探母的话,说了一遍。刘老闻听,连连点头:“人生莫大于孝,这也是该当的。如此算来,约用几何?”范生答道:“昨日小弟细细盘算,若三口人一同赴京,一切用度,至少也得需七八十两。一时如何措办得来呢?也只好丢开罢了。”刘老闻听,沉吟了半晌,道:“既如此,待我与你筹画筹画去。倘得事成,岂不是件好事呢。”范生连连称谢。刘老者立起身来要走,范生断不肯放,是必留下吃饭。刘老者道:“吃饭是小事,惟恐耽误了正事。容我早早回去,张罗张罗事情要紧。”范生便不紧留,送出柴门。分别时,刘老者道:“就是明日罢,贤弟务必在家中听我的信息。”说罢,执手,扬长而去。范生送了刘老者回来,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浩叹:欢喜的是,事有凑巧;浩叹的是,自己艰难,却又赘累朋友。又与白氏娘子望空扑影的盘算了一回。
  到了次日,范生如坐针毡一般,坐立不安,时刻盼望。好容易天将交午,只听有人叩门。范生忙将门开了。只见刘老者拉着一头黑驴,满面是汗,喘吁吁的进来,说道:“好黑驴,许久不骑它,它就闹起手来了。一路上累得老汉通身是汗。”
  说着话,一同到屋内坐下,说道:“幸喜事已成就,竟是贤弟的机遇。”一边说着,将驴上的钱带儿从外面拿下来,放在屋内桌上,掏出两封银子,又放在床上,说道:“这是一百两银子。贤弟与弟妇带领侄儿可以进京了。”范生此时真是喜出望外,便道:“如何用得了这许多呢?再者,不知老兄如何借来?望乞明白指示。”刘老者笑道:“贤弟不必多虑。此银也是我相好借来的,并无利息;纵有利息,有我一面承管。再者银子虽多,贤弟只管拿去。俗语说的好:‘穷家富路。’我又说句不吉祥的话儿,倘若贤弟落了孙山,就在京中居住,不必往返跋涉。到了明年,又是正科,岂不省事?总是富余些好。”
  范生听了此言有理,知道刘老为人豪爽,也不致谢,惟有铭感而已。刘老又道:“贤弟起身,应用何物,亦当办理。”范生道:“如今有了银子,便好办了。”刘老者道:“既如此,贤弟便计虑明白。我今日也不回去了,同你上街办理行装。明日极好的黄道日期,就要起身了。”范生便同刘老者牵了黑驴,出柴门,竟奔街市制办行装。白氏在家中,亦收拾起身之物。
  到了晚间,刘老与范生回来,一同收拾行李,直闹到三鼓方歇。所有粗使的家伙以及房屋,俱托刘老者照管。刘老者上了年纪之人,如何睡得着。范生又惦念着明日行路,也是不能安睡。二人闲谈。刘老者便嘱咐了多少言语,范生一一谨记。
  刚到黎明,车子便来。急将行李装好。白氏拜别了刘伯伯,不觉泪下。母子二人上车。刘老者便道:“贤弟,我有一言奉告。”指着黑驴道:“此驴乃我蓄养多年,因它是个孤蹄,恐妨主人。我今将此驴奉送贤弟,遇便将它卖了,另买一头骑上京去便了。”范生道:“既蒙兄赐,不敢推辞。卖是断断不卖的。人生穷通有命,显晦因时,皆有定数,岂在一畜。未闻有畜类而能妨人者,兄勿多疑。”刘老听了欢喜道:“吾弟真达人也。”范生拉了黑驴出柴门,二人把握,难割难舍,不忍分离。范生哭得连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刘老者硬着心肠道:“贤弟,请乘骑。恕我不远送了。”说罢,竟自进了柴门。范生只得含悲去了。这里刘老者封锁门户,照看房屋,这且不表。
  单言范生一路赴京,无非是晓行夜宿,饥餐渴饮,却是平平安安地到了京都。找了住所,安顿家小,范生就要到万全山寻找岳母去。倒是白氏拦住道:“相公,不必太忙。原为的是科场而来,莫若场后诸事已毕,再去不迟。一来别了数年,到了那里,未免有许多应酬,又要分心。目下且养心神,候场务完了,我母子与你同去。二来相别许久,何争此一时呢?”范生听白氏说的有理,只得且料理科考,投文投卷。
  到场期已近,却是奉旨钦派包公首相的主考,真是至正无私,诸弊全消。范生三场完竣,甚是得意。因想:“妻子同来,原为探望岳母。场前贤妻体谅于我,恐我分心劳神,迟到至今,我若不体谅贤妻,他母女分别数载之久,今离咫尺,不能使他母女相逢,岂不显得我过于情薄了么?”于是备上黑驴,觅了车辆,言明送至万全山即回。夫妻父子三人,锁了寓所的门,一直竟奔万全山而来。
  到了万全山,将车辆打发回去,便同妻子入山寻找。白氏娘家以为来到便可以找着,谁知问了多少行人,俱各不知。范生不由的烦躁起来,后悔不该将车打发回去。原打算既到了万全山,总然再有几里路程,叫妻子乘驴抱了孩儿,自己也可以步行。他却如何料的到,竟会找不着呢?因此,便叫妻子带同孩儿在一块青石之上歇息,将黑驴放青啃草,自己便放开脚步一直出了东山口,逢人便问,并无有一个知道白家的。心中好生气闷,又惦念着妻子,更搭着两腿酸疼,只得慢慢踱将回来。
  及至来到青石之处,白氏娘子与金哥俱各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只急得眼似鸾铃,四下张望,哪里有个人儿呢。到了此时,不觉高声呼唤。声音响处,山鸣谷应,却有谁来答应?唤够多时,声哑口干,也就没有劲了。他就坐在石上放声大哭。
  正在悲恐之际,只见那边来个年老的樵人,连忙上前问道:“老丈,你可曾见有一妇人带领个孩儿么?”樵人道:“见可见个妇人,并没有小孩子。”范生即问道:“这妇人在哪里?”
  樵人摇首道:“说起来凶的狠呢!足下你不晓得,离此山五里远,有一村名唤独虎庄。庄中有个威烈侯,名叫葛登云。此人凶悍非常,抢掠民间妇女。方才见他射猎回来,见马上驮一个啼哭的妇人,竟奔他庄内去了。”范生闻听,忙忙问道:“此庄在山下何方?”樵人道:“就在东南方。你看那边远远一丛树林,那里就是。”范生听了一看,也不作别,竟飞跑下山,投庄中去了。
  你道金哥为何不见?只因葛登云带了一群豪奴,进山搜寻野兽,不想从深草丛中赶起一只猛虎。虎见人多,各执兵刃,不敢扬威,便跑下山来。恰恰从青石经过,就一张口把金哥衔去,就将白氏吓得昏晕过去。正遇葛登云赶下虎来,一见这白氏,他便令人驮在马上回庄去了。那虎往西去了,连越两小峰。
  不防那边树上名一樵夫正在伐柯,忽见猛虎衔一小孩,也是急中见识,将手中板斧照定虎头抛击下去,正打在虎背之上。那虎猛然被斧击中,将腰一塌,口一张,便将小儿落在尘埃。樵夫见虎受伤,便跳下树来,手急眼快,拉起扁担,照着虎的后胯就是一下,力量不小。只听吼地一声,那虎蹿过岭去。
  樵夫忙将小儿扶起,抱在怀中。见他还有气息,看了看,虽有伤痕,却不甚重,呼唤多时,渐渐地苏醒过来,不由的满心欢喜。又恐再遇野兽,不是当耍的,急急搂定小儿,先寻着板斧,掖在腰间,然后提扁担步下山来,一直竟奔西南,进了八宝村。走不多会,到了自己门首,便呼道:“母亲开门。孩儿回来了。”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半白头发的婆婆来,将门开放,不觉失声道:“啊呀!你从何处抱了个小儿回来?”樵夫道:“母亲,且到里面再为细述。”婆婆接过扁担,开了门户。樵夫进屋,将小儿轻轻放在床上,自己拔去板斧,向婆婆道:“母亲,可有热水,取些来!”婆婆连忙拿过一盏。樵夫将小儿扶起,叫他喝了点热水,方才转过气来,“啊呀”一声道:“吓死我了!”此时,那婆婆亦来看视。见他虽有尘垢,却是眉清目秀,心中疼爱的不知要怎么样才好。樵夫便将从虎口救出之话,说了一回。那婆婆听了,又不胜惊骇,便抚摩着小儿道:“你是虎口余生,将来造化不小,富贵绵长。休要害怕,慢慢地将家乡住处告诉于我。”小儿道:“我姓范,名叫金哥,年方七岁。”婆婆见他说话明白,又问他:“可有父母没有?”
  金哥道:“父母俱在。父名仲禹,母亲白氏。”婆婆听了,不觉诧异道:“你家住哪里?”金哥道:“我不是京都人,乃是湖广武昌府江夏县安善村居住。”婆婆听了,连忙问道:“你母亲莫非乳名叫玉莲么?”金哥道:“正是。”婆婆闻听,将金哥一搂道;“啊呀!我的乖乖呀,你可疼煞我也!”说罢,就哭起来了。金哥怔了,不知为何。旁边樵夫道:“我告诉你,你不必发怔。我叫白雄,方才提的玉莲,乃是我的同胞姐姐。这婆婆便是我的母亲。”金哥道:“如此说来,你是我的母舅,她是我的外祖母了。”说罢,将小手儿把婆婆一搂,也就痛哭起来。要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受乱棍范状元疯癫 贪多杯屈胡子丧命
  且说金哥认了母舅,与外祖母搂着痛哭。白雄含泪劝慰多时,方才住声。白老安人道:“既是你父母来京,为何不到我这里来?”金哥道:“皆因为寻找外祖母,我才被虎衔去。”
  便将父亲来京赴考,母亲顺便探母的话说了一遍。“是我父母商议,定于场后寻找外祖母,故此今日至万全山下。谁知问人俱各不知。因此我与母亲在青石之上等候,爹爹出东山口找寻去了。就在此时,猛然出来一只老虎,就把我衔着走了。我也不知道了。不想被母舅救到此间。只是我父母不知此时哭到什么地步,岂不伤感坏了呢!”说罢又哭起来了。白雄道:“此处离万全山有数里之遥,地名八宝村。你等在东山口找寻,如何有人知道呢?外甥不必啼哭,今日天气已晚,待我明日前往东山口找寻你父母便了。”说罢,忙收拾饭食,又拿出刀伤药来。白老安人与他掸尘洗梳,将药敷了伤痕。又怕他小孩子家想念父母,百般的哄他。
  到了次日黎明,白雄掖了板斧,提着扁担,竟奔万全山而来。到了青石之旁,左右顾盼,哪里有个人影儿。正在眺望,忽见那边来了一人,头发蓬松,血渍满面,左手提着衣襟,右手执定一只朱履,慌慌张张竟奔前来。白雄一见,才待开言。
  只见那人举起鞋来,照着白雄就打,说道:“好狗头呀!你打得老爷好,你杀得老爷好!”白雄急急闪过,仔细一看,却象姐丈范仲禹的模样。及至问时,却是疯癫的言语,并不明白。
  白雄忽然想起:“我何不回家背了外甥来叫他认认呢?”因说道:“那疯汉,你在此略等一等,我去去便来。”他就直奔八宝村去了。
  你道那疯汉是谁?原来就是范仲禹。只因听了老樵人之言,急急赶到独虎庄,便向威烈侯门前要他的妻子。可恨葛贼,暗用稳军计留下范生,到了夜间,说他无故将他家人杀害,一声喝令,一顿乱棍将范生打得气毙而亡。他却叫人弄个箱子,把范生装在里面,于五鼓时,抬至荒郊抛弃。不想路上遇见一群报录的人,将此箱劫去。这些报录的,原是报范生点了头名状元的,因见下处无人,封锁着门,问人时,说范生合家俱探亲往万全山去了。因此,他等连夜赶来。偶见二人抬走一只箱子,以为必是夤夜窃来的,又在旷野之间,倚仗人多,便将箱子劫下。抬箱子人跑了。众人算发了一注外财,抽去绳杠,连忙开看。不料范生死而复苏,一挺身跳出箱来,拿定朱履就是一顿乱打。众人见他披发带血,情景可怕,也就一哄而散。他便踉踉跄跄,信步来至万全山,恰与白雄相遇。
  再说白雄回到家中,对母亲说知,背了金哥急往万全山而来。及至来到,疯汉早巳不知往哪里去了。白雄无可如何,只得背了金哥回转家中。他却不辞辛苦,问明了金哥在城内何方居住,从八宝山村要到城中,也有四十多里,他那管远近,一直竟奔城中而来。到了范生下处一看,却是仍然封锁。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忽听街市之上,人人传说新科状元范仲禹不知去向。他一听见,满心欢喜,暗道:“他既已中了状元,自然有在官人役访查找寻,必是要有下落的了。且自回家,报了喜信,我再细细盘问外甥一番便了。”白雄自城内回家,见了母亲备述一切。金哥闻听父母不知去向,便痛哭起来。白老安人劝慰多时,方才住声。白雄便细细盘问外甥。金哥便将母子如何坐车,父骑驴到了山下,如何把驴放青啃草,我母子如何在青石之上等侯,我父亲如何出东山口打听,此时就被第虎衔了去的话,说了一遍。白雄都一一记在心间,等次日再去寻找便了。
  你说白雄这一天辛苦,来回跑了足有一百四五十里,也真难为他。只顾说他这一边的辛苦,就落了那一边的正文。野史有云:一张口难说两家话,真是果然。就是他辛苦这一天,便有许多事故在内。你道何事?
  原来城中鼓楼大街西边有座兴隆木厂,却是山西人开张。
  弟兄二人,哥哥名叫屈申,兄弟名唤屈良。屈申长的相貌不扬,又搭着一嘴巴扎煞胡子,人人皆称他为“屈胡子”。他最爱杯中之物,每日醺醺。因此又得了个外号儿,叫“酒曲子”。他虽然好喝,却与正事不误,又加屈良帮助,把个买卖做了个铁桶相似,甚为兴旺。因万全山南便是木商的船厂,这一天屈申与屈良商议道:“听说新货已到,乐子要到那里看看,如若对劲儿,咱便批下些,岂不便宜呢?”屈良也甚愿意,便拿褡裢钱带子装上四百两纹银,备了一头酱色花白地叫驴。此驴最爱赶群,路上不见驴,他不好生走。若见了驴,他就追,也是惯了的毛病儿。屈申接过银子,褡裢搭在驴鞍上面,乘上驴,竟奔万全山南。到了船厂,木商彼此相熟,看了多少木料,行市全然不对。买卖中的规矩,交易不成仁义在,虽然木料没批,酒肴是要预备的。屈申一见了酒,不觉勾起他的馋虫来。左一杯,右一杯,说也有,笑也有,竟自乐而忘归。猛然一抬头,看日色已然平西了,他便忙了,道:“乐子含(还)要净(进)沉(城)呢,天万(晚)拉(咧),天晚咧。”说着话,便起身作揖拱腰儿,连忙拉了酱色花驴,竟奔万全山而来。
  他越着急,驴越不走。左一鞭,右一鞭,骂道:“王八日的臭屎蛋!养军千日,用在一朝。老阳儿眼看着没拉,你含(合)我闹喳喳呢!”话未说完,忽见那驴两耳一支愣,“吗”地一声就叫起来,四个蹄子乱蹿飞跑。屈申知道它的毛病,必是听见前面有叫驴唤,它必要追;因此拢住扯手,由它跑去。到底比闹喳喳(呆)强。谁知跑来跑去,果见前面有一头驴。
  他这驴一见,便将前蹄扬起,连蹦带跳。屈申坐不住鞍心,顺着驴屁股掉将下来。连忙爬起,用鞭子乱打一回,只得揪住嚼子,将驴带转拴在那边一株小榆树上。过来一看,却是一头黑驴,鞍鞒俱全。这便是昨日范生骑来的黑驴,放青啃草,迫促之际,将它撇下。黑驴一夜未吃麸料,信步由缰出了东山口外,故在此处仍啃青。屈申看了多时,便嚷道:“这是谁的黑驴?”
  连嚷几声,并无人应。自己说道:“好一头黑驴!”又瞧了瞧口,才四个牙,膘满肉肥,而且鞍鞒鲜明。暗暗想道:“趁着无人,乐子何不换他娘的。”即将钱带子拿过来,搭在黑驴身上,一扯扯手,翻身上去。只见黑驴迤迤迤迤却是飞快地好走儿。屈申心中欢喜,以为得了便宜。忽然见天气改变,狂风骤起,一阵黄沙打得二目难睁,此时已有掌灯时候,屈申心中踌躇道:“这官(光)景城是进不去了,我还有四百两莹(银)子,这可咱(怎)的好?前面万全山,若遇见个打梦(闷)棍的,那才是早(糟)儿糕呢。只好找个仍(人)家借个休(宿)儿。”心里想着,只见前面有个褡裢坡儿,南上坡忽有灯光。
  屈申便下了黑驴,拉到上坡,来到门前。
  忽听里面有妇人说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把老婆饿起来的么?”又听男子说话道:“你饿着,谁又吃什么来呢?”妇人接着说道:“你没吃什么,你倒灌丧黄汤子了!”
  男子又道:“谁又叫你不喝呢?”妇人道:“我要会喝,我早喝了!既弄了来,不知籴柴米,你先张罗你的酒!”男子道:“这难说,也是我的口头福儿。”妇人道:“既爱吃现成儿的,索性明儿我挣了你吃爽利,叫你享享福儿。”男子道:“你别胡说。我虽穷,可是好朋友。”妇人道:“街市上哪有你这样的好朋友呢!”屈申听至此,暗道:“这个妇人才是薄哥儿们呢。”欲待不敲门,看了看四面黑,别处又无灯光,只得用鞭子敲户道:“借官(光)儿,寻个休(宿)儿。”里面却不言语了。屈申又叫了半天,方听妇人问道:“找谁的?”屈申道:“我是行路的,因天贺(黑)了,借官(光)儿寻个休(宿)儿。明儿重礼相谢。”妇人道:“你等等。”又迟了半天,方见有个男子出来,打着一个灯笼问道:“做什么的?”屈申作个揖道:“我是个走路儿的。因天万(晚)拉(咧),难以行走,故此惊动,借个休(宿)儿。明儿重礼相谢。”男子道:“原来如此。这有什么呢。请到家里坐。”屈申道:“我还有一头驴。”男子道:“只管拉进来。”将驴子拴在东边树上,便持灯引进来。让至屋内。屈申提了钱带子,随在后面。进来一看,却是两明一暗三间草房。屈申将带子放在炕上,从新与那男子见礼。那男子还礼道:“茅屋草舍,掌柜的不要见笑。”屈申道:“好说,好说。”男子便问:“尊姓?在哪里发财?”屈申道:“姓屈,名叫屈生(申),在沉(城)里故(鼓)楼大该(街)开着个心(兴)伦(隆)木厂。我含(还)没吝(领)教你老贵信(姓)?”男子道:“我姓李,名叫李保。”屈申道:“原来是李大过(哥),失敬!失敬!”李保道:“好说,好说。屈大哥,久仰!久仰!”
  你道这李保是谁?他就是李天官派了跟包公上京赴考的李保。后因包公罢职,他以为包公再没有出头之日,因此将行李银两拐去逃走。每日花街柳巷,花了不多的日子,便将行李银两用尽,流落至此,投在李老儿店中。李老儿夫妻见他勤谨小心,膝下又无儿子,只有一女,便将他招赘作了养老的女婿。
  谁知他旧性不改,仍是嫖赌吃喝,生生把李老儿夫妻气死。他便接过店来,更无忌惮,放荡自由。加着李氏也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不上一二年,便把店关了。后来闹得实在无法,就将前面家伙等项典卖与人,又将房屋拆毁卖了,只剩了三间草房。到今日,落得一贫如洗。偏偏遇见倒运的屈申前来投宿。
  当日,李保与他攀话,见灯内无油,立起身来,向东间掀起破布帘子,进内取油。只见他女人悄悄问道:“方才他往炕上一放,咕咚一声,是什么?”李保道:“是个钱带子。”妇人欢喜道:“活该咱家要发财。”李保道:“怎见得?”妇人道:“我把你这傻兔子!他单单一个钱带子,而且沉重,那必是硬头货了。你如今问他会喝不会喝,他若会喝,此事便有八分了。有的是酒,你尽力得将他灌醉了,自有道理。”李保会意,连忙将油罐拿了出来,添上灯,拔得亮亮儿的。他便大哥长,大哥短的问话。说到热闹之间,便问:“屈大哥,你老会喝不会?”一句话问的个屈申口角流涎,馋不可解,答道:“这么半夜三更的,哪里讨酒哈(喝)呢?”李保道:“现成有酒。实对大哥说,我是最爱喝的。”屈申道:“对净(劲)儿,我也是爱喝的。咱两个竟是知己的好盆(朋)友了。”李保说着话,便温起酒来,彼此对坐。一来屈申爱喝,二来李保有意,一让两让连三让,便把个屈申灌得酩酊大醉,连话也说不出来,前仰后合。他把钱带子往里一推,将头刚然枕上,便呼呼酣睡。
  此时李氏已然出来。李保悄悄说道:“他醉是醉了,只是有何方法呢?”妇人道:“你找绳子来。”李保道:“要绳子做什么?”妇人道:“我把你这呆瓜日的!将他勒死就完了事咧。”李保摇头道:“人命关天,不是顽的。”妇人发怒道:“既要发财,却又胆小。王忘八!难道老娘就跟着你挨饿不成?”
  李保到了此时,也顾不得天理昭彰,便将绳子拿来。妇人已将破炕桌儿挪开。见李保颤颤哆嗦,知道他不能下手。恶妇便将绳子夺过来,连忙上炕。绕到屈申里边,轻轻儿地从他枕的钱带之下递过绳头,慢慢拴过来,紧了一扣,一点手,将李保叫上炕来。将一头递给李保,拢住了绳子,两个人往两下里一勒,妇人又将脚一蹬,只见屈申手脚扎煞。李保到了此时,虽然害怕,也不能不用力了。不多时,屈申便不动了。李保也就瘫了。这恶妇连忙将钱带子抽出,伸手掏时,见一封一封的却是八包,满心欢喜。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白氏还魂阳差阴错 屈申附体醉死梦生
  且说李保夫妇将屈申谋害。李氏将钱带子抽出,伸手一封一封的掏出,携灯进屋,将炕面揭开,藏于里面。二人出来,李保便问:“尸首可怎么样呢?”妇人道:“趁此夜静无人,背至北上坡,抛于庙后,又有谁人知晓?”李保无奈,叫妇人仍然上炕,将尸首扶起。李保背上,才待起身,不想屈申的身体甚重,连李保俱各栽倒。复又站起来,尽力得背。妇人悄悄地开门,左右看了看,说道:“趁此无人,快背着走吧。”李保背定,竟奔北上坡而来。刚然走了不远,忽见那个黑影儿一晃,李保觉得眼前金花乱迸,寒毛皆竖,身体一闪,将死尸掷于地上,他便不顾性命地往南上坡跑来。只听妇人道:“在这里呢。你往哪里跑?”李保喘吁吁地道:“把我吓糊涂了。刚然到北上坡不远,谁知那边有个人。因此将尸首掷于地上,就跑回来了。不想跑过去了。”妇人道:“这是你疑心生暗鬼。你忘了北上坡那颗小柳树儿了。你必是拿他当作人了。”李保方才省悟,连忙道:“快关门吧。”妇人道:“门且别关,还没有完事呢。”李保问道:“还有什么事?”妇人道:“那头驴怎么样?留在家中,岂不是个祸胎么?”李保道:“是呀。依你怎么样?”妇人道:“你连这么个主意也没有?把驴轰出去就完了。”李保道:“岂不可惜了的?”妇人道:“你发了这么些财,还稀罕这个驴。”李保闻听,连忙到了院里,将缰绳解开,拉着往外就走。驴子到了门前,再不肯走。好狠妇人,提起门闩,照着驴子的后胯就是一下。驴子负痛,往外一蹿,李保顺手一撒,妇人又将门闩从后面一戳,那驴子便跑下坡去了。恶夫妇进门,这才将门关好。李保总是心跳不止。倒是妇人坦然自得。
  并教给李保:“明日依然照旧,只管井边汲水。倘若北上坡有人看见死尸,你只管前去看看,省得叫别人生疑心。候事情安静之后,咱们再慢慢受用。你说这件事情做得干净不干净?严密不严密?”妇人一片话,说得李保壮起胆来。说着话,不觉地鸡已三唱,天光发晓。路上已有行人。
  有一人看见北上坡有一死尸首,便慢慢地积聚多人。就有好事的给地方送信。地方听见本段有了死尸,连忙跑来。见脖项有绳子一条,却是极松的,并未环扣。地方看了道:“却原来是被勒死的。众位乡亲,大家照看些,好歹别叫野牲口嚼了。我找我们伙计去,叫他看着,我好报县。”地方嘱托了众人,他就往西去了。刚然走了数步,只听众人叫道:“苦头儿,苦头儿,回来,回来。活咧,活咧。”苦头儿回头道:“别顽笑了,我是烧心的事。你们这是什么劲儿呢?还打我的糠登子。”
  众人道:“真的活咧。谁和你顽笑呢!”苦头听了,只得回来。
  果见尸首拳手拳脚动弹,真是苏醒了。连忙将他扶起,盘上双腿。迟了半晌,只听得“啊呀”一声,气息甚是微弱。苦头在对面蹲下,便问道:“朋友,你苏醒苏醒。有什么话,只管对我说。”
  只见屈申微睁二目,看了看苦头儿,又瞧了瞧众人,便道:“吓!你等是什么人?为何与奴家对面交谈?是何道理?还不与我退后些。”说罢,将袖子把面一遮,声音极其娇细。众人看了,不觉笑将起来,说道:“好个奴家!好个奴家!”苦头儿忙拦道:“众位乡亲别笑,这是他刚然苏醒,神不守舍之故。众位压静,待我细细地问他。”众人方把笑声止住。苦头儿道:“朋友,你被何人谋害?是谁将你勒死的?只管对我说。”只见屈申羞羞惭惭地道:“奴家是自己悬梁自尽的,并不是被人勒死的。”众人听了,乱说道:“这明是被人勒死的,如何说是吊死的?既是吊死,怎么能够项带绳子躺在这里呢?”苦头儿道:“众位不要多言,待我问他。”便道:“朋友,你为什么事上吊呢?”只听屈申道:“奴家与丈夫、儿子探望母亲,不想遇见什么威烈侯,将奴家抢去,藏闭在后楼之上,欲行苟且。奴假意应允,支开了丫环,自尽而死。”苦头儿听了,向众人道:“众位听见了?”便伸个大拇指头来,“其中又有这个主儿,这个事情怪呀!看他的外面,与他所说的话,有点底脸儿不对呀。”正在诧异,忽然脑后有人打了一下子。苦头儿将手一摸,“啊呀”道:“这是谁呀?”回头一看,见是个疯汉,拿着一只鞋,在那里赶打众人。苦头儿埋怨道:“大清早起,一个倒卧闹不清,又挨了一鞋底子,好生的晦气。”忽见屈申说道:“那拿鞋打人的,便是我的丈夫。求众位爷们将他拢住。”众人道:“好朋友,这个脑袋样儿,你还有丈夫呢?”
  正在说笑,忽见有两个人扭结在一处,一同拉着花驴,高声乱喊:“地方!地方!我们是要打定官司了。”苦头发恨道:“真他妈的!我是什么时气儿,一宗不了又一宗。”只得上前说道:“二位松手,有话慢慢地说。”
  你道这二人是谁?一个是屈良,一个是白雄。只因白雄昨日回家,一到黎明,又到万全山,出东山口各处找寻范爷。忽见小榆树上,拴着一头酱色花驴。白雄以为是他姐夫的驴子,只因金哥没说是黑驴,他也没问是什么毛片。有了驴子,便可找人。因此解了驴子牵着正走,恰恰地遇见屈良。屈良因哥哥一夜未回,又有四百两银子,甚不放心。因此等城门一开,急急的赶来,要到船厂询问。不想遇见白雄拉着花驴,正是他哥哥屈申骑坐的。他便上前一把揪住道:“你把我们的驴拉着到哪里去?我哥哥呢?我们的银子呢?”白雄闻听,将眼一瞪道:“这是我亲戚的驴子。我还问你要我的姐夫、姐姐呢。”彼此扭结不放,是要找地方打官司呢。恰好巧遇地方,他只得上前说道:“二位松手,有话慢慢地说。”不料屈良他一眼瞧见他哥哥席地而坐,便嚷道:“好了,好了。这不是我哥哥么。”将手一松,连忙过来说道:“我哥哥,你怎的在此呢?脖子上怎的又拴着绳子呢?”忽听屈申道:“呔!你是甚等样人,竟敢如此无礼!还不与我退后。”屈良听他哥竟是妇人声音,也不是山西口气,不觉纳闷道:“你这是怎的了呢?咱们山西人是好朋友。你这个光景,以后怎得见人呢?
  ”忽见屈申向着白雄道:“你不是我兄弟白雄么?啊呀,兄弟呀,你看姐姐好不苦也!”
  倒把个白雄听了一怔。忽然又听众人说道:“快闪开!快闪开!那疯汉又回来了。”白雄一看,正是前日山内遇见之人。又听见屈申高声说道:“那边是你姐夫范仲禹,快些将他拢住。”
  白雄到了此时,也就顾不得了,将花驴缰绳递给地方,他便上前将疯汉揪了个结实,大家也就相帮,才拢住。苦头儿便道:“这个事情我可闹不清。你们二位也不必分争,只好将你们一齐送到县里,你们那里说去吧。”
  刚说至此,只见那边来人。苦头儿便道:“快来吧,我的太爷,你还慢慢地蹭呢。”只听那人道:“我才听见说,赶着就跑了来咧。”苦头道:“牌头,你快快地找两辆车来。那个是被人谋害的,不能走;这个是个疯子。还有他们两个,俱是事中人。快快去吧。”那牌头听了,连忙转去。不多时,果然找了两辆车来。便叫屈申上车。屈申偏叫白雄搀扶,白雄却又不肯。还是大家说着,白雄无奈,只得将屈申搀起。见他两只大脚丫儿,仿佛是小小金莲一般,扭扭捏捏,一步挪不了四指儿的行走,招得众人大笑。屈良在旁看着,实在脸上磨不开,惟有咳声叹气而已。屈申上了车,屈良要与哥哥同车,反被屈申叱下车来,却叫白雄坐上。屈良只得与疯汉同车,又被疯汉脑后打了一鞋底子,打下车来。及至要骑花驴,地方又不让,说:“此驴不定是你的不是你的,还是我骑着为是。”屈良无可奈何,只得跟着车在地下跑,竟奔祥符县而来。
  正走中间,忽然来了个黑驴,花驴一见就追。地方在驴上紧勒扯手,哪里勒得住。幸亏屈良步行,连忙上前将嚼子揪住,道:“你不知道这个驴子的毛病儿,他惯闻骚儿,见驴就追。”
  说着话,见后面有一黑矮之人,敞着衣襟,跟着一个伴当,紧跟那驴往前去了。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四爷赵虎。只因包公为新科状元遗失,入朝奏明。天子即着开封府访查。刚然下朝,只听前面人声嘈杂,包公便脚跺轿底,立刻打杆,问:“前面为何喧嚷?”
  包兴等俱各下马,连忙跑去问明。原来有个黑驴,鞍辔俱全,并无人骑着,竟奔大轿而来,板棍击打不开。包公听罢,暗暗道:“莫非此驴有些冤枉么?”吩咐不必拦阻,看它如何。两旁执事,左右一分,只见黑驴奔至轿前。可煞作怪,他将两只前蹄一屈,望着轿将头点了三点。众人道怪。包公看的明白,便道:“那黑驴,你果有冤枉,你可头南尾北,本阁便派人跟你前去。”包公刚然说完,那驴便站起转过身来,果然头南尾北。包公心下明白,即唤了声:“来。”谁知道赵虎早已欠着脚儿静听,估量着相爷必要叫人,刚听个来字,他便赶至轿前。
  包公即吩咐:“跟随此驴前去查看,有何情形异处,禀我知道。”
  赵爷奉命下来。那驴便在前引路,愣爷紧紧跟随。刚然出了城,赵爷已跑得吁吁带喘,只得找块石头,坐在上面歇息。
  只见自己的伴当从后面追来,满头是汗,喘着说道:“四爷要巴结差使,也打算打算。两条腿跟着四条腿跑,如何赶的上呢?黑驴呢?”赵爷说:“它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不知它往哪里去了。”伴当道:“这是什么差使呢?没有驴子如何交差呢?”
  正说着,只见那黑驴又跑回来了。四爷便向黑驴道:“呀,呀,呀!你果有冤枉,你须慢着些儿走,我老赵方能赶得上。不然我骑你几步,再走几步如何?
  ”那黑驴果然抿耳攒蹄的不动。
  四爷便将它骑上,走了几里,不知不觉就到万全山的褡裢坡。
  那驴一直奔了北上坡去了。四爷走热了,敞开衣襟,跟定黑驴,亦到万全山。见是庙的后墙,黑驴站着不动。此时伴当已来到了。四面观望,并无形迹可疑之处。主仆二人,心中纳闷。忽听见庙墙之内,喊叫救人。四爷听见,便叫伴当蹲伏着身子,四爷登上肩头。伴当将身往上长,四爷把住墙头将身一纵,上了墙头。往里一看,只见有一口薄木棺材,棺盖倒在一旁。那边有一个美貌妇人,按着老道厮打。四爷不管高低,便跳下去,赶至跟前问道:“你等男女授受不亲,如何混缠厮打?”只听妇人说道:“乐子被人谋害,图了我的四百两银子。不知怎的,乐子就跑到这棺材里头来了。谁知老道他来打开棺材盖,不知他安着什么心。我不打他怎得呢?”赵虎道:“既如此,你且放他起来,待我问他。”那妇人一松手,站在一旁。老道爬起向赵爷道:“此庙乃是威烈侯的家庙。昨日抬了一口棺材来,说是主管葛寿之母病故,叫我即刻埋葬。只因目下禁土,暂且停于后院。今日早起,忽听棺内乱响,是小道连忙将棺盖撬开。谁知这妇人出来,就将我一顿好打。不知是何缘故。”赵虎听老道之言,又见那妇人虽是女形,却是象男子的口气,而且又是山西口音,说的都是图财害命之言。四爷听了不甚明白,心中有些不耐烦,便道:“俺老赵不管你们这些闲事。我是奉包老爷差遣,前来寻踪觅迹。你们只好随我到开封府说去。”说罢,便将老道束腰丝绦解下,就将老道拴上,拉着就走。叫那妇人后面跟随。绕到庙的前门,拔去插闩,开了山门。此时伴当已然牵驴来到。不知出得庙门有何事体,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聆音察理贤愚立判 鉴貌辨色男女不分
  且说四爷赵虎出了庙门,便将老道交与伴当,自己接过驴来。忽听后面妇人说道:“那南上坡站立那人,仿佛是害我之人。”紧行数步,口中说道:“何尝不是他!”一直跑至南上坡,在井边揪住那人,嚷道:“好李保吓!你将乐子勒死,你把我的四百两银子藏在哪里?乐子是贪财不要命的。你趁早儿还我就完了。”只听那人说道:“你这妇人好生无理。我与你素不相识,谁又拿了你的银子咧?”妇人更发急道:“你这个王八日的!图财害命,你还和乐子闹这个腔儿呢。”赵爷听了,不容分说,便叫从人将拴老道的丝绦那一头儿,也把李保儿拴上,带着就走,竟奔开封府而来。
  此时,祥符县因有状元范仲禹,他不敢质讯,亲将此案的人证解到开封府,略将大概情形回禀了包公。包公立刻升堂,先叫将范仲禹带上堂来。差役左右护持。只见范生到了公堂,嚷道:“好狗头们吓,你们打得老爷好!你们杀得老爷好!”说罢,拿着鞋就要打人。却是公人手快,冷不防将他的朱履夺了过来。范仲禹便胡言乱语说将起来。公孙主簿在旁看出,他是气迷疯痰之症,便回了包公,必须用药调理于他。包公点头应允,叫差役押送至公孙先生那里去了。
  包公又叫带上白雄来。白雄朝上跪倒。包公问道:“你是什么人?作何生理?”白雄禀道:“小人白雄,在万全山西南八宝村居住,打猎为生。那日从虎口内救下小儿,细问姓名家乡住处,才知是自己的外甥。因此细细盘问,说我姐夫乘驴而来。故此寻至东山口外,见小榆树上拴着一花驴,小人以为是我姐夫骑来的。不料路上遇见个山西人,说此驴是他的,还和小人要他哥哥并银子。因此我二人去找地方。却见众人围着一人,这山西人一见,说是他哥哥,向前相认。谁知他哥哥却是妇人的声音,不认他为兄弟,反将小人说是他的兄弟。求老爷与小人作主。”包公问道:“你姐夫叫什么名字?”白雄道:“小人姐夫叫范仲禹,乃湖广武昌府江夏县人氏。”包公听了,正与新科状元籍贯相同,点了点头,叫他且自下去。带屈良上来。
  屈良跪下禀道:“小人叫作屈良,哥哥叫屈申,在鼓楼大街开一座兴隆木厂。只因我哥哥带了四百两银子上万全山南批木料,去了一夜没有回来。是小人不放心,等城门开了,赶到万全山东山口外,只见有个人拉着我哥哥的花驴。小人同他要驴,他不但不给驴,还和小人要他的什么姐夫。因此我二人去找地方,却见我哥哥坐在地下。不知他怎的改了形景,不认小人是他兄弟,反叫姓白的为兄弟。求老爷与我们明断明断。”包公问道:“你认明花驴是你的么?”屈良道:“怎的不认得呢?这个驴子有毛病儿,他最爱闻骚儿。”包公叫他也暂且下去,叫把屈申带上来。左右便道:“带屈申,带屈申!”只见屈胡子他却不动。差役只得近前说道:“大人叫你上堂呢。”只见他羞羞惭惭,扭扭捏捏走上堂来,临跪时,先用手扶地,仿佛婀娜的了不得。两边衙役看此光景,由不得要笑又不敢笑。
  只听包公问道:“你被何人谋害?诉上来。”只见屈申禀道:“小妇人白玉莲。丈夫范仲禹,上京科考。小妇人同定丈夫来京,顺便探亲。就于场后,带领孩儿金哥,前往万全山寻问我母亲住处。我丈夫便进山访问去了,我母子在青石之上等候。忽然来了一只猛虎,将孩儿叼去。小妇人正在昏迷之际,只见一群人,内有一官长连忙说‘抢’,便将小妇人拉拽上马。到他家内,闭于楼中。是小妇人投缳自尽。恍惚之间,觉得凉风透体。睁眼看时,见围绕多人,小妇人改变了这般模样。”包公看他形景,听他言语,心中纳闷,便将屈良叫上堂来,问道:“你可认得他么?”屈良道:“是小人的哥哥。”又问屈申道:“你可认得他么?”屈申道:“小妇人并不认得他是什么人。”
  包公叫屈良下去,又将白雄叫上堂来,问道:“你可认得此人么?”白雄回道:“小人并不认得。”忽听屈申道:“我是你嫡亲姐姐,你为何不认得?岂有此理!“白雄惟有发怔而已。包公便知是魂错附了体了。只是如何办理呢?只得将他们俱各带下去。只见愣爷赵虎上堂,便将跟了黑驴查看情形,述说了一遍。
  所有一切人犯,俱各带到。包公便叫将道士带上来。道士上堂跪倒,禀道:“小道乃是给威烈侯看家庙的,姓业名苦修。只因昨日侯爷府中抬了口薄皮材来,说是主管葛寿的母亲病故,叫小道即刻埋葬。小道因目下禁土,故叫他们将此棺放在后院里。”包公听了道:“你这狗头,满口胡说。此时是什么节气,竟敢妄言禁土!左右,掌嘴!”那道士忙了,道:“老爷不必动怒,小道实说,实说。因听见是主管的母亲,料他棺内必有首饰衣服。小道一时贪财心胜,故谎言禁土。以为撬开棺盖得些东西,不料刚将棺材起开,那妇人他就活了。把小道按住一顿好打。他却是一口的山西话,并且力量很大。小道又是怕,又是急,无奈喊叫救人。便见有人从墙外跳进来,就把小道拴了来了。”包公便叫他画了招。立刻出签拿葛寿到案。
  道士带下去,叫带妇人。左右一叠连声道:“带妇人!带妇人!”那妇人却动也不动。还是差役上前说道:“那妇人,老爷叫你上堂呢!”只听妇人道:“乐子是好朋友,谁是妇人?你不要顽笑呀!”差役道:“你如今现在是个妇人,谁和你顽笑呢!
  你且上堂说去。”妇人听了,便大叉步儿走上堂来,咕咚一声跪倒。包公道:“那妇人,你有何冤枉?诉上来。”妇人道:“我不是妇人,我名叫屈申。只因带着四百两银子到万全山批木头去,不想买卖不成。因回来晚咧,在道儿上见个没主儿的黑驴,又是四个牙儿,因此我就把我的花驴拴在小榆树儿上,我就骑了黑驴,以为是个便宜。谁知刮起大风来了,天又晚了,就在南坡上一个人家寻休儿。这个人名叫李保儿,他将我灌醉了,就把我勒死了。正在缓不过气儿来之时,忽见天光一亮,却是一个道士撬开棺盖。我也不知怎么跑到棺材里面去了。我又不见了四百两银子,因此我才把老道打了。不想刚出庙门,却见南坡上有个汲水的,就是害我的李保儿。我便将他揪住,一同拴了来了。我们山西人,千乡百里亦非容易,命却不要了,是要定了我的四百两银子咧。弄的我这个样儿,这是怎么说呢?”
  包公听了,叫把白雄带上来,道:“你可认得这个妇人么?”白雄一见,不觉失声道:“你不是我姐姐玉莲么?”刚要向前厮认,只听妇人道:“谁是你姐姐?乐子是好朋友哇。”白雄听了,反倒吓了一跳。包公叫他下去。把屈良叫上来,问妇人道:“你可认得他么?”此话尚未说完,只听妇人说道:“哎呀,我的兄弟呀!你哥哥被人害了,千万想着咱们银子要紧。”屈良道:“这是怎的了?我多咱有这样儿的哥哥呢?”包公吩咐一齐带下去,心中早已明白,是男女二魂错附了体了,必无疑矣。
  又叫带李保上堂来。包公一见,正是逃走的恶奴。已往不究,单向他为何图财害命。李保到了此时,看见相爷的威严,
  又见身后包兴、李才,俱是七品郎官的服色,自己悔恨无地,惟求速死;也不推辞,他便从实招认。包公叫他画了招,即差人前去起赃,并带李氏前来。
  刚然去后,差人禀道:“葛寿拿到。”包公立刻吩咐带上堂来,问道:“昨日抬到你家主的家庙内那一口棺材,死的是什么人?”葛寿一闻此言,登时惊慌失色,道:“是小人的母亲。”
  包公道:“你在侯爷府中当主管,自然是多年可靠之人。既是你母亲,为何用薄皮材盛殓?你即或不能,亦当求求家主赏赐,竟自忍心如此了草完事,你也太不孝了。来!”“有!”“拉下去,先打四十大板!”两旁一声答应,将葛寿重责四十,打得满地乱滚。包公又问道:“你今年多大岁数了?”葛寿道:“今年三十六岁。”包公又问道:“你母亲多大年纪了?”一句话,问得他张口结舌,半天,说道:“小人不……不记得了。”包公怒道:“满口胡说!天下那有人子不记得母亲岁数的道理。可见你心中无母,是个忤逆之子。来!”“有!”“拉下去再打四十大板!”葛寿听了忙道:“相爷不必动怒,小人实说,实说。”
  包公道:“讲!”左右公人催促:“快讲!快讲!”恶奴到了此时,无可如何,只得说道:“回老爷,棺材里那个死人,小人却不认得。只因前日,我们侯爷打围回来,在万全山看见一个妇人在那里啼哭,颇有姿色。旁边有个亲信之人,他叫刁三,就在侯爷跟前献勤,说了几句言语,便将那妇人抢到家中,闭于楼上。派了两仆妇劝慰于她。不想,后来有个姓范的找他的妻子。也是刁三与侯爷定计,将姓范的请到书房,好好看待,又应许给他找寻妻子。”包公便问道:“这刁三现在何处?”
  葛寿道:“就是那天夜里死的。”包公道:“想是你与他有仇,将他谋害了。来!”“有!”“拉下去打!”葛寿着忙道:“小人不曾害他,是他自己死的。”包公道:“他为何自己死的呢?”
  葛寿道:“小人索性说了罢,因刁三与我们侯爷定计,将姓范的留在书房。到三更时分,刁三手持利刃,前往书房杀姓范的去。等到五更未回,我们侯爷又派人去查看。不料刁三自不小心,被门槛子绊了一跤,手中刀正中咽喉,穿透而死。我们侯爷便另差家丁,一同来到书房,说姓范的无故谋杀家人,一顿乱棍,就把他打死了。又用一个旧箱子,将尸首装好,趁着天未亮,就抬出去,抛于山中了。”包公道:“这妇人如何又死了呢?”葛寿道:“这妇人被仆妇丫环劝慰得却应了。谁知她是假的,眼瞅不见,她就上了吊咧。我们侯爷一想,未能如意,枉自害了三条性命,因用棺木盛好女尸,假说是小人之母,抬往家庙埋葬。这是已往从前之事,小人不敢撒谎。”包公便叫他画了招,所有人犯,俱各寄监。惟白氏女身男魂,屈申男身女魂,只得在女牢分监,不准亵渎相戏。又派王朝、马汉,前去带领差役捉拿葛登云,务于明日当堂听审。分派已毕,退了堂。大家也就陆续散去。此时惟有地方苦头儿最苦。自天亮时整整儿闹了一天,不但挨饿,他又看着两头驴,谁也不理他。此时有人来,他便搭讪着给人道辛苦,问相爷退了堂了没有。那人应道:“退了堂了。”他刚要提那驴子,那人便走。一连问了多少人,谁也不理他。只急得抓耳挠腮,唉声叹气。好容易等着跟四爷的人出来,他便上前央求。跟四爷的人见他可怜,才叫他拉了驴到马号里去。偏偏的花驴又有毛病儿不走,还是跟四爷的人帮着他拉到号中。见了管号的,交代明白,就在号里喂养。方叫地方回去,叫他明儿早早来听着。地方千恩万谢而去。
  且说包公退堂用了饭,便在书房思想此案,明知是阴错阳差,却想不出如何办理的法子来。包兴见相爷双眉紧蹙,二目频翻,竟自出神,口中嘟哝嘟哝说道:“阴错阳差,阴错阳差,这怎么办呢?”包兴不由地跪下道:“此事据小人想来,非到阴阳宝殿查去不可。”包公问道:“这阴阳宝殿在于何处?”
  包兴道:“在阴司地府。”包公闻听,不由得大怒,断喝一声:“呔,好狗才!为何满口胡说?”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仙枕示梦古镜还魂 仲禹抡元熊飞祭祖
  且说包公听见包兴说在阴司地府,便厉声道:“你这狗才,竟敢胡说!”包兴道:“小人如何敢胡说。只因小人去过,才知道的。”包公问道:“你几时去过?”包兴便将白家堡为游仙枕害了他表弟李克明,后来将此枕当堂呈缴。因相爷在三星镇歇马,小人就偷试此枕,到了阴阳宝殿,说小人冒充星主之名,被神赶了回来的话,说了一遍。包公听了“星主”二字,便想起:“当初审乌盆,后来又在玉宸宫审鬼冤魂,皆称我为星主。如此看来,竟有些意思。”便问:“此枕现在何处?”
  包兴道:“小人收藏。”连忙退出。不多时,将仙枕捧来。包公见封固甚严,便叫:“打开我看。”包兴打开,双手捧至面前。包公细看了一回,仿佛一块朽木,上面有蝌蚪文字,却也不甚分明。包公看了,也不说用,也不说不用,只是点了点头。
  包兴早已心领神会,捧了仙枕来到里面屋内,将帐钩挂起,把仙枕安放周正。回身出来,又递了一杯茶。包公坐了多时,便立起身来。包兴连忙执灯引至屋内。包公见帐钩挂起,游仙枕已安放周正,暗暗合了心意,便上床和衣而卧。包兴放下帐子,将灯移出,寂寂无声,在外伺候。包公虽然安歇,无奈心中有事,再也睡不着,不由翻身向里。头刚着枕,只觉自己在丹墀之上,见下面有二青衣牵着一匹黑马,鞍辔俱是黑的。忽听青衣说道:“请星主上马。”包公便上了马。一抖丝缰,谁知此马迅速如飞,耳内只听风响。
  又见所过之地,俱是昏昏惨惨,虽然黑暗,瞧得却又真切。只见前面有座城池,双门紧闭。那马竟奔城门而来。包公心内着急,说是不好,必要碰上。一转瞬间,城门已过,进了个极大的衙门。到了丹墀,那马便不动了。只见有两个红黑判官迎出来,说道:“星主升堂。”包公便下了马,步上丹墀。见大堂上有匾,大书“阴阳宝殿”四字。又见公位桌椅等项俱是黑的。
  包公不暇细看,便入公座。只听红判道:“星主必是为阴错阳差之事而来。”便递过一本册子。包公打开看时,上面却无一字。才待要问,只见黑判官将册子拿起,翻上数篇,便放在公案之上。包公仔细看时,只见上面写着恭恭正正八句粗话,起首云:“原是丑与寅,用了卯与辰。上司多误事,因此错还魂。若要明此事,井中古镜存。临时滴血照,嗑破中指痕。”当下,包公看了,并无别的字迹。刚然要问,两判拿了册子而去。那黑马也没有了。
  包公一急,忽然惊醒,叫人。包兴连忙移灯近前。包公问道:“什么时候了?”包兴回道:“方交三鼓。”包公道:“取杯茶来。”忽见李才进来禀道:“公孙主簿求见。”包公便下了床,包兴打帘,来至外面。只见公孙策参见道:“范生之病,晚生已将他医好。”包公听了大悦,道:“先生用何方医治好的?”公孙回道:“用五木汤。”包公道:“何为五木汤?”公孙道:“用桑、榆、桃、槐、柳五木熬汤,放在浴盆之内,将他搭在盆上,趁热烫洗,然后用被盖严,上露着面目,通身见汗为度。他的积痰瘀血化开,心内便觉明白。现在惟有软弱而已。”包公听了,赞道:“先生真妙手奇方也!即烦先生好好将他调理便了。”公孙领命退出。包兴递上茶来。包公便叫他进内取那面古镜,又叫李才传外班在二堂伺候。
  包兴将镜取来。包公升了二堂,立刻将屈申并白氏带至二堂。此时,包兴巳将照胆镜悬挂起来。包公叫他二人分男左女右,将中指喳破,把血滴在镜上,叫他们自己来照。屈申听了,咬破右手中指,以为不是自己指头,也不心疼,将血滴在镜上。
  白氏到了此时,也无可如何,只得将左手中指咬破些须,把血也滴在镜上。只见血到镜面,滴溜溜乱转,将云翳俱各赶开,霎时光芒四射,照得二堂之上,人人二目难睁,各各心胆俱冷。
  包公吩咐男女二人,对镜细看。二人及至看时,一个是上吊,一个是被勒,正是那气堵咽喉,万箭攒心之时,那一番的难受,不觉气闷神昏,登时一齐跌倒。但见宝镜光芒渐收。众人打了个冷战,却仍是古镜一面。包公吩咐将古镜、游仙枕并古今盆,俱各交包兴好好收藏。再看他二人时,屈申动手动脚的,猛然把眼一睁,说道:“好李保吓!你把乐子勒死倒是小事,偷我四百两银子倒是大事。我和你要定咧!”说着话,他便自己上下瞧了瞧。想了多时,忽把自己下巴一摸,欢喜道:“唔,是咧!是咧!这可是我咧。”便向上叩头:“求大人与我判判。银子是四百两呢,不是顽的咧。”此时,白氏已然苏醒过来,便觉羞容凄惨。包公吩咐:“将屈申交与外班房,将白氏交内茶房婆子好生看待。”包公退堂歇息。
  至次日清晨起来,先叫包兴问问公孙先生,范生可以行动么?去不多时,公孙便带领范生慢慢而来。到了书房,向前参见,叩谢大人再造之恩。包公连忙拦阻道:“不可,不可。”看他形容虽然憔悴,却不是先前疯癫之状。包公大喜,吩咐看座。
  公孙策与范生俱告了坐。略述大概,又告诉他妻子无恙,只管放心调养。叫他无事时将场内文字抄录出来,”待本阁具本题奏,保你不失状元就是了。”范生听了,更加欢喜,深深的谢了。包公又嘱咐公孙好好将他调理。二人辞了包公,出外面去了。
  只见王朝、马汉进来禀道:“葛登云今已拿到。”包公立刻升堂讯问。葛登云仗着势力人情,自己又是侯爷,就是满招了,谅包公也无可如何。他便气昂昂的一一招认,毫无推辞。
  包公叫他画了招。相爷登时把黑脸沉下来,好不怕人,说一声:“请御刑!”王、马、张、赵早巳请示明白了,请到御刑,抖去龙袱,却是虎头铡。此铡乃初次用,想不到拿葛登云开了张了。此时,葛贼已经面如土色,后悔不来,竟死于铡下。又换狗头铡,将李保铡了。葛寿定了斩监侯。李保之妻李氏,定了绞监候。业道士盗尸,发往陕西延安府充军。屈申、屈良当堂将银领去。因屈申贪便宜换驴,即将他的花驴入官。黑驴伸冤有功,奉官喂养。范生同白氏玉莲当堂叩谢了包公,同白雄一齐到八宝村居住,养息身体,再行听旨。至于范生与儿子相会,白氏与母亲见面,自有一番悲痛欢喜,不必细表。
  且说包公完结此案,次日即具折奏明:威烈侯葛登云作恶多端,已请御刑处死;并声明新科状元范仲禹,因场后探亲,遭此冤枉,现今病未痊愈,恳恩展限十日,着一体金殿传胪,恩赐琼林筵宴。仁宗天子看了折子,甚是欢喜,深嘉包公秉正除奸,俱各批了依议。又有个夹片,乃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因回籍祭祖,告假两个月。圣上亦准了他的假。凡是包公所奏的,圣上无有不依从。真是君正臣良,太平景象。
  且说南侠展爷既已告下假来,他便要起身。公孙策等给他饯行,又留住几日,才束装出了城门。到了幽僻之处,依然改作武生打扮,直奔常州府武进县遇杰村而来。到了门前,刚然击户,听得老仆在内说道:“我这门从无人敲打的。我又不欠人家帐目,我又不与人通来往,是谁这等敲门呢?”乃至将门开放,见了展爷,他又道:“原来大官人回来了。一去就不想回来,也不管家中事体如何,只管叫老奴经理。将来老奴要来不及了,那可怎么样呢?哎哟,又添了浇裹了。又是跟人,又是两匹马,要买去也得一百五六十两银子。连人带牲口,这一天也耗费好些呢。”唠唠叨叨,聒絮不休。南侠也不理他,一来念他是世仆老奴,二来爱他忠义持家,三来他说的句句皆是好话,又难以驳他。只得拿话岔他,说道:“房门可曾开着么?”
  老仆道:“自官人去后,又无人来,开着门预备谁呢?老奴怕丢了东西,莫若把门锁上,老奴也好放心。如今官人回来了,说不得书房又要开了。”又向伴当道:“你年轻,腿脚灵便,随我进去取出钥匙,省得我奔奔波波的。”说着话,往里面去了。
  伴当随进,取出钥匙,开了书房。只见灰尘满案,积土多厚。
  伴当连忙打扫,安放行囊。展爷刚然坐下,又见展忠端了一碗热茶来。展爷吩咐伴当接过来,口内说道:“你也歇歇去罢。”
  原是怕他说话的意思。谁知展忠说道:“老奴不乏。”又说道:“官人也该务些正事了。每日在外闲游,又无日期归来,耽误了多少事体。前月,开封府包大人那里打发人来请官人,又是礼物,又是聘金。老奴答言,官人不在家,不肯收礼。那人哪里肯依,他将礼物放下,他就走了。还有书子一封。”说罢,从怀中掏出,递过去道:“官人看看,做何主意?俗语说得好:‘无功受禄,寝食不安’。也该奋志往上巴结才是。”南侠也不答言,接过书来,拆开看了一遍,道:“你如今放心罢,我已然在开封府作了四品的武职官了。”展忠道:“官人又来说谎了。做官如何还是这等服色呢?”展爷闻听,道:“你不信,看我包袱内的衣服就知道了。我告诉你说,只因我得了官,如今特特的告假回家祭祖。明日预备祭礼,到坟前一拜。”此时伴当巳将包袱打开。展忠看了,果有四品武职服色,不觉欢喜非常,笑嘻嘻道:“大官人真个作了官了,待老奴与官人叩喜头。”展爷连忙搀住道:“你乃是有年纪之人,不要多礼。”
  展忠道:“官人既然作了官,总以接续香烟为重,从此要早毕婚姻,成立家业要紧。”南侠趁口道:“我也是如此想。前在杭州有个朋友,曾提过门亲事。过了明日,后日我还要往杭州前去联姻呢。”展忠听了道:“如此甚好。老奴且备办祭礼去。”
  他就欢天喜地去了。
  到了次日,便有多少乡亲邻里前来贺喜,帮忙往坟上搬运祭礼。及至展爷换了四品服色,骑了高头大马到坟前,便见男女老少俱是看热闹的乡党。展爷连忙下马步行,伴当接鞭牵马,在后随行。这些人看见展爷衣冠鲜明,相貌雄壮,而且知礼,谁不羡慕,谁不欢喜。你道如何有许多人呢?只因昨日展忠办祭礼去,乐得他在路途上逢人便说,遇人便讲,说:“我们官人作了皇家四品带刀的御前护卫了,如今告假回家祭祖。”因此一传十,十传百,所以聚集多人。且说展爷到了坟上,礼拜已毕,又细细周围看视了一番。见坟冢树木俱各收拾齐整,益信老仆的忠义持家。留恋多时,方转身乘马回去。便吩咐伴当,帮着展忠张罗这些帮忙乡亲。
  展爷回家后,又出来与众人道乏。一个个张口结舌,竟有想不出说什么话来的。也有见过世面的,展老爷长,展老爷短,尊敬个不了。展爷在家一天,倒觉得分心劳神。定于次日起身上杭州,叫伴当收拾行李。到第二十日,将马扣备停当,又嘱托了义仆一番,出门上马,竟奔杭州而来。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许约期湖亭欣慨助 探底细酒肆巧相逢
  且说展爷他哪里是为联姻,皆因游过西湖一次,他时刻在念,不能去怀,因此谎言,特为赏玩西湖的景致。这也是他性之所爱。
  一日来至杭州,离西湖不远,将从者马匹寄在五柳居。他便慢慢步行至断桥亭上,徘徊瞻眺,真令人心旷神怡。正在畅快之际,忽见那边堤岸上有一老者,将衣搂起,把头一蒙,纵身跳入水内。展爷见了,不觉失声道:“嗳哟,不好了!有人投了水了。”自己又不会水,急得他在亭子上搓手跺脚,无法可施。猛然见有一只小小渔舟,犹如弩箭一般,飞也似赶来。
  到了老儿落水之处,见个少年渔郎,把身体向水中一顺,仿佛把水刺开的一般,虽有声息却不咕咚。展爷看了,便知此人水势精通,不由地凝眸注视。不多时,见少年渔郎将老者托起,身子浮于水面,荡悠悠竟奔岸而来。展爷满心欢喜,下了亭子,绕在那边堤岸之上。见少年渔郎,将老者两足高高提起,头向下,控出多少水来。展爷且不看老者性命如何,他细细端详渔郎。见他年纪不过二旬光景,英华满面,气度不凡,心中暗暗称羡。又见少年渔郎将老者扶起,盘上双膝,在对面慢慢唤道:“老丈醒来,老丈醒来!”此时展爷方看老者。见他白发苍髯,
  形容枯瘦,半日方哼了一声,又吐了好些清水,嗳哟了一声,苏醒过来,微微把眼一睁道:“你这好人生生多事,为何将我救活?我是活不得的人了。”
  此时已聚集许多看热闹之人,听老者之言,俱各道:“这老头子竟如此无礼。人家把他救活了,他倒抱怨。”只见渔郎儿并不动气,反笑嘻嘻地道:“老丈不要如此。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呢。有什么委曲,何不对小可说明。倘若真不可活,不妨我再把你送下水去。”旁人听了,俱悄悄道:“只怕难罢。你既将他救活,谁又眼睁睁的瞅着容你把他又淹死呢。”
  只听老者道:“小老儿姓周名增,原在中天竺开了一座茶楼。只因三年前冬天大雪,忽然我铺子门口卧倒一人。是我慈心一动,叫伙计们将他抬至屋中,暖被盖好,又与他热姜汤一碗,他便苏醒过来。自言姓郑名新,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因家业破落,前来投亲,偏又不遇。一来肚内无食,遭此大雪,故此卧倒。老汉见他说得可怜,便将他留在铺中,慢慢的将养好了。谁知他又会写,又会算,在柜上帮着我办理,颇颇的殷勤。也是老汉一时错了主意。老汉有个女儿,就将他招赘为婿,料理买卖颇好。不料,去年我女儿死了,又续娶了王家姑娘,就不象先前光景,也还罢了。后来因为收拾门面,郑新便向我说:‘女婿有半子之劳,惟恐将来别人不服,何不将周字改个郑字,将来也免得人家讹赖。’老汉一想,也可以使得,就将周家茶楼改为郑家茶楼。谁知自改了字号之后,他们便不把我看在眼内了。一来二去,言语中渐渐露出说老汉白吃他们了,他们倒得养活我了,是我赖他们了。一闻此言,便与他分争。无奈他夫妻二人口出不逊,就以周家卖给郑家为题,说老汉讹了他了。因此老汉气忿不过,在本处仁和县将他告了一状。他又在县内打点通了,反将小老儿打了二十大板,逐出境外。渔哥你想,似此还有个活头儿么?不如死了,在阴司把他再告下来,出出这口气。”渔郎听罢笑了,道:“老丈,你错打了算盘了。一个人既断了气,可还能出出气呢?再者,他有钱使得鬼推磨,难道他阴司就不会打么?依我倒有个主意,莫若活着和他赌气,你说好不好?”周老道:“怎么和他赌气呢?”渔郎说:“再开个周家茶楼,气气他,岂不好么?”周老者闻听,把眼一瞪道:“你还是把我推下去!老汉衣不遮体,食不充饥,如何还能够开茶楼呢?你还是让我死了好。”渔郎笑道:“老丈不要着急。我问你,若要开这茶楼,可要用多少银两呢?”周老道:“纵省俭也要耗费三百多银子。”渔郎道:“这不打紧。多了不能,这三四百银子,小可还可以巴结的来。”
  展爷见渔郎说了此话,不由心中暗暗点头道:“看这渔郎,好大口气。竟能如此仗义疏财,真正难得。”连忙上前对老丈道:“周老丈,你不要狐疑。如今渔哥既说此话,决不食言。你若不信,在下情愿作保如何?”只见那渔郎将展爷上下打量了一番,便道:“老丈,你可曾听见了?这位公子爷谅也不是谎言的。咱们就定于明日午时,千万千万在那边断桥亭子上等我,断断不可过了午时。”说话之间,又从腰内掏出五两一锭银子来,托于掌上道:“老丈,这是银子一锭,你先拿去做为衣食之资。你身上衣服皆湿,难以行走。我那边船上有干净衣服,你且换下来。待等明日午刻,见了银两,再将衣服对换,岂不是好。”周老儿连连称谢不尽。那渔郎回身一点手,将小船唤至岸边。便取衣服叫周老换了。把湿衣服抛在船上,一拱手道:“老丈请了。千万明日午时不可错过。”将身一纵,跳上小船,荡荡悠悠,摇向那边去了。周老攥定五两银子,向大众一揖道:“多承众位看顾,小老儿告别了。”说罢也就往北去了。
  展爷悄悄跟在后面,见无人时便叫道:“老丈,明日午时断断不可失信的。倘那渔哥无银时,有我一面承管,准准的叫你重开茶楼便了。”周老回身作谢道:“多承公子爷的错爱。明日小老儿再不敢失信的。”展爷道:“这便才是。请了。”急回身,竟奔五柳居而来。见了从人,叫他连马匹俱各回店安歇。“我因遇见知己邀请,今日不回去了。你明日午时,在断桥亭接我。”从人连声答应。
  展爷回身,直往中天竺。租下客寓,问明郑家楼,便去踏看门户路径。走不多路,但见楼房高耸,茶幌飘扬。来至切近,见匾额上写,一边是“兴隆斋”,一边是“郑家楼”。展爷便进了茶铺。只见柜堂竹椅上坐着一人,头带折巾,身穿华氅,一手扶住磕膝,一手搭在柜上;又往脸上一看,却是形容瘦弱,尖嘴缩腮,一对眯缝眼,两个扎煞耳朵。他见展爷瞧他,他便连忙站起执手道:“爷上欲吃茶,或请登楼,又清静又豁亮。”
  展爷一执手道:“甚好,甚好。”便手扶栏杆,慢登楼梯。来至楼上一望,见一溜五间楼房,甚是宽敞。拣个座儿坐下。茶博士过来,用代手搽抹桌面。且不问茶问酒,先向那边端了一个方盘,上面蒙着纱罩。打开看时,却是四碟小巧茶果,四碟精致小菜,极其齐整干净。安放已毕,方问道:“爷是吃茶,是饮酒,还是会客呢?”展爷道:“却不会客,是我要吃杯茶。”
  茶博士闻听,向那边摘下个水牌来,递给展爷道:“请爷吩咐吃什么茶?”展爷接过水牌,且不点茶名,先问茶博士何名。
  博士道:“小人名字,无非是‘三槐’‘四槐’,若遇客官喜欢,‘七槐’‘八槐’都使得。”展爷道:“少了不好,多了不好,我就叫你‘六槐’罢。”博士道:“‘六槐’极好,是最合乎中的。”展爷又问道:“你东家姓什么?”博士道:“姓郑。爷没看见门上匾额么?”展爷道:“我听见说,此楼原是姓周,为何姓郑呢?”博士道:“以先原是周家的,后来给了郑家了。”
  展爷道:“我听见说,周、郑二姓还是亲戚呢。”博士道:“爷上知道底细。他们是翁婿,只因周家的姑娘没了,如今又续娶了。”展爷道:“续娶的可是王家的姑娘么?”博士道:“何曾不是呢?”展爷道:“想是续娶的姑娘不好;但凡好么,如何他们翁婿会在仁和县打官司呢?”博士听至此,却不答言,惟有瞅着展爷而已。又听展爷道:“你们东家住于何处?”博士道:“就在这后面五间楼上。此楼原是钩连搭十间,自当中隔开。这面五间做客座,那面五间做住房。差不多的,都知道离住房很近,承赐顾者到了楼上,皆不肯胡言乱道的。”展爷道:“这原是理当谨言的。但不知他家内还有何人?”博士暗想道:“此位是吃茶来咧,还是私访来咧?”只得答道:“家中并无多人,惟有东家夫妻二人,还有个丫环。”展爷道:“方才进门时,见柜前竹椅子上坐的那人,就是你们东家么?”博士道:“正是,正是。”展爷道:“我看满面红光,准要发财。”
  博士道:“多谢老爷吉言。”展爷方看水牌,点了雨前茶。博士接过水牌,仍挂在原处。方待下楼去泡一壶雨前茶来,忽听楼梯响处,又上来一位武生公子,衣服鲜艳,相貌英华,在那边拣一座,却与展爷斜对。博士不敢怠慢,显机灵,露熟识,便上前擦抹桌子,道:“公子爷,一向总没来,想是公忙。”只听那武生道:“我却无事。此楼我是初次才来。”茶博士见言语有些不相合,也不言语,便向那边也端了一方盘,也用纱罩儿蒙着,依旧是八碟,安放妥当。那武生道:“我茶酒尚未用着,你先弄这个做什么?”
  茶博士道:“这是小人一点敬意。公子爷爱用不用,休要介怀。请问公子爷是吃茶,是饮酒,还是会客呢?”那武生道:“且自吃杯茶,我是不会客的。”茶博士便向那边摘下水牌来,递将过去。忽听下边说道:“雨前茶泡好了。”茶博士道:“公子爷先请看水牌,小人与那位取茶去。”转身不多时,擎了一壶茶,一个杯子,拿至展爷那边。又应酬了几句,回身又仍到武生桌前,问道:“公子爷吃什么茶?”那武生道:“雨前罢。”
  茶博士便吆喝道:“再泡一壶雨前茶!”
  刚要下楼,只听那武生唤道:“你这里来。”茶博士连忙上前问道:“公子爷有什么吩咐?”那武生道:“我还没问你贵姓?”茶博士道:“承公子爷一问,足已够了。如何担得起‘贵’字?小人姓李。”武生道:“大号呢?”茶博士道:“小人岂敢称大号呢?无非是‘三槐’‘四槐’,或‘七槐’‘八槐’,爷们随意呼唤便了。”那武生道:“少了不可,多了也不妥,莫若就叫你‘六槐’罢。”茶博士道:“‘六槐’就是‘六槐’,总要公子爷合心。”说着话,他却回头望了望展爷。又听那武生道:“你们东家原先不是姓周么?为何又改姓郑呢?”茶博士听了,心中纳闷道:“怎今日这二位吃茶,全是问这些的呢?”
  他先望了望展爷,方对武生说道:“本是周家的,如今给了郑家了。”那武生道:“周、郑两家原是亲戚,不论谁给谁都使得。大约续娶的这位姑娘有些不好罢?”茶博士道:“公子爷如何知道这等详细?”那武生道:“我是忖度。若是好的,他翁婿如何会打官司呢?”茶博士道:“这是公子爷的明鉴。”口中虽如此说,他却望了望展爷。那武生道:“你们东家住在哪里?”茶博士暗道:“怪事!我莫若告诉他,省得再问。”便将后面还有五间楼房,并家中无有多人,只有一个丫环,和盘的全说出来。说完了,他却望了望展爷。那武生道:“方才我进门时,见你们东家满面红光,准要发财。”茶博士听了此言,更觉诧异,只得含糊答应,搭讪着下楼取茶。他却回头,狠狠地望了望展爷。未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丁兆蕙茶铺偷郑新 展熊飞湖亭会周老
  且说那边展爷,自从那武生一上楼时,看去便觉熟识。后又听他与茶博士说了许多话,恰与自己问答的一一相对。细听声音,再看面庞,恰就是救周老的渔郎。心中踌躇道:“他既是武生,为何又是渔郎呢?”一边思想,一边擎杯,不觉出神,独自呆呆的看着那武生。忽见那武生立起,向着展爷一拱手道:“尊兄请了!”展爷连忙放下茶杯,答礼道:“兄台请了!若不弃嫌,何不屈驾这边一叙。”那武生道:“既承雅爱,敢不领教。”于是过来,彼此一揖。展爷将前首座儿让与武生坐了,自己在对面相陪。此时茶博士将茶取过来,见二人坐在一处,方才明白,“他两个敢是一路同来的,怨不得问的话语相同呢。”
  笑嘻嘻,将他一壶雨前茶,一个茶杯也放在那边。那边八碟儿外敬,算他白安放了。刚然放下茶壶,只听武生道:“六槐,你将茶且放过一边,我们要上好的酒,拿两角来。菜蔬不必吩咐,只要应时配口的拿来就是了。”六槐连忙答应,下楼去了。
  那武生便问展爷道:“尊兄贵姓?仙乡何处?”展爷道:“小弟常州府武进县,姓展名昭,字熊飞。”那武生道:“莫非新升四品带刀护卫,钦赐‘御猫’,人称南侠展老爷么?”展爷道:“惶恐,惶恐。岂敢,岂敢。请问兄台贵姓?”那武生道:“小弟松江府茉花村姓丁名兆蕙。”展爷惊讶道:“莫非令兄名兆兰,人称为双侠丁二官人么?
  ”丁二爷道:“惭愧;惭愧。贱名何足挂齿。”展爷道:“久仰尊昆仲名誉,屡欲拜访,不意今日邂逅,实为万幸。”丁二爷道:“家兄时常思念吾兄,原要上常州地面,未得其便。后来又听得吾兄荣升,因此不敢仰攀。不料今日在此幸遇,实慰渴想。”展爷道:“兄台再休提那封职。小弟其实不愿意。似乎你我弟兄疏散惯了,寻山觅水,何等的潇洒。今一旦为官羁绊,反觉心中不能畅快,实实出于不得已也。”丁二爷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理宜与国家出力报效。吾兄何出此言?莫非言与心违么?”展爷道:“小弟从不撒谎。其中若非关碍着包相爷一番情意,弟早已的挂冠远隐了。”说至此,茶博士将酒馔俱巳摆上。丁二爷提壶斟酒,展爷回敬,彼此略为谦逊,饮酒畅叙。
  展爷便问:“丁二兄如何有渔郎装束?”丁二爷笑道:“小弟奉母命上灵隐寺进香,行至湖畔,见此名山,对此名泉,一时技痒,因此改扮了渔郎。原为遣兴作耍,无意中救了周老,也是机缘凑巧。兄台休要见笑。”正说之间,忽见有个小童上得楼来便道:“小人打量二官人必是在此,果然就在此间。”
  丁二爷道:“你来作什么?小童道:“方才大官人打发人来,请二官人早些回去。现有书信一封。”丁二爷接过来看了,道:“你回去告诉他说,我明日即回去。”略顿了一顿,又道:“你叫他暂且等等罢。”展爷见他有事,连忙道:“吾兄有事,何不请去。难道以小弟当外人看待么?”丁二爷道:“其实也无什么事。既如此,暂告别。请吾兄明日午刻,千万到桥亭一会。”展爷道:“谨当从命。”丁二爷便将六槐叫过来道:“我们用了多少,俱在柜上算帐。”展爷也不谦逊,当面就作谢了。丁二爷执手告别,下楼去了。
  展爷自己又独酌了一会,方慢慢下楼,在左近处找了寓所。
  歇至二更以后,他也不用夜行衣,就将衣襟拽了一拽,袖子卷了一卷,佩了宝剑,悄悄出寓所。至郑家后楼,见有墙角,纵身上去。绕至楼边,又一跃,到了楼檐之下。见窗上灯光有妇人影儿,又听杯响声音。忽听妇人问道:“你请官人,如何不来呢?丫环道:“官人与茶行兑银两呢,兑完了也就来了。”
  又停一会,妇人道:“你再去看看。天已三更,如何还不来呢?”
  丫环答应下楼。猛又听得楼梯乱响,只听有人唠叨道:“没有银子要银子,及至有了银子,他又说深夜之间难拿,暂且寄存,明日再拿罢。可恶的狠!上上下下,叫人费事。”说着话,只听唧叮咕咚一阵响,是将银子放在桌子上的光景。展爷便临窗偷看。见此人果是白昼在竹椅上坐的那人;又见桌上堆定八封银子,俱是西纸包妥,上面影影绰绰有花押。只见郑新一边说话,一边开那边的假门儿,口内说道:“我是为交易买卖。娘子又叫丫环屡次请我,不知有什么紧要事?”手中却一封一封将银收入柜子里面,仍将假门儿扣好。只听妇人道:“我因想起一宗事来,故此请你。”郑新道:“什么事?”妇人道:“就是为那老厌物。虽则逐出境外,我细想来,他既敢在县里告下你来,就保不住他在别处告你,或府里,或京城,俱是不免的。
  那时怎么好呢?”郑新听了半晌,叹道:“若论当初,原受过他的大恩。如今将他闹到这步田地,我也就对不过我那亡妻了。”
  说至此,声音却甚惨切。
  展爷在窗外听,暗道:“这小于尚有良心。”忽听有摔筷墩酒杯之声。再细听时,又有抽抽噎噎之音,敢则是妇人哭了。
  只听郑新说道:“娘子不要生气,我不过是那么说。”妇人道:“你既惦着前妻,就不该叫她死,也不该又把我娶来。”郑新道:“这原是因话提话。人已死了,我还惦记作什么?再者,她要紧你要紧呢?”说着话,便凑过妇人那边去央告道:“娘子,是我的不是,你不要生气。明日再设法出脱那老厌物便了。”
  又叫丫环烫酒,“与你奶奶换酒。”一路紧央告,那妇人方不哭了。
  大凡妇人晓得三从四德,不消说,那便是贤德的了。惟有这不贤之妇,他不晓三从为何物,四德为何事。他单有三个字的诀窍。是哪三个字呢?乃惑、触、吓也。一进门时,尊敬丈夫,言语和气。丈夫说这个好,他便说妙不可言;丈夫说那个不好,他便说断不可用。真是百依百随,哄得丈夫心花俱开。趁着欢喜之际,他便暗下针砭,这就用着蛊惑了。说那个不当这么着,说这个不当那么着。看丈夫的光景,若是有主意的男子,迎头拦住,他这惑字便用不着,只好另打主意;若遇无主意的男子,听了那蛊惑之言,渐渐的心地就贴服了妇人。妇人便大施神威,处处全以惑字当先,管保叫丈夫再也逃不出这惑字圈儿去。此是第一诀窍,算用着了。将丈夫的心笼络住了,他便渐渐的放肆起来。稍有不合心意之处,不是墩摔,就是嚷闹,故意的触动丈夫之怒,看丈夫能受不能受。若刚强的男子,便怒上加怒,不是喝骂,就是殴打。见他触字不能行,他便敛声息气,赶早收起来。偏有一等不做脸儿男子,本是自己生气来着,忽见妇人一闹,他不但没气,反倒笑了。只落得妇人聒絮不休,那男子竟会无言可对。从此后,再要想他不触而不可得。至于吓,又是从触中生出来的变格文字。今日也触,明日也触,触得丈夫全然不知不觉习惯成自然了。他又从触字之余波,改成了吓字之机变,三行鼻涕,两行泪,无故的关门不语,呼之不应;平空的嘱托后事,仿佛是临别赠言。更有一等可恶者,寻刀觅剪,明说大卖,就犹如明火执仗的强盗相似。弄得男人抿耳攒蹄,束手待毙,恨不得歃血盟誓。自朝至夕,但得承一时之欢颜,不亚如放赦的一般。家庭之间若真如此,虽则男子的乾刚不振,然而妇人之能为从此已毕矣。即如郑新之妇,便是用了三绝艺,已至于惑触之局中,尚未用吓字之变格。
  且说丫环奉命温酒,刚然下楼,忽听嗳哟一声,转身就跑上楼来,只吓得张口结舌,惊慌失措。郑新一见,便问道:“你是怎么了?”丫环喘吁吁方说道:“了……了不得,楼……楼底下火……火球儿乱……乱滚。”妇人听了便接言道:“这也犯的上吓的这个样儿?这别是财罢?想来是那老厌物攒下的私蓄,埋葬在那里罢。我们何不下去瞧瞧,记明白了地方儿,明日慢慢的再刨。”一席话,说得郑新贪心顿起,忙叫丫环点灯笼。丫环却不敢下楼取灯笼,就在蜡台上见有个蜡头儿,在灯上对着,手里拿着,在前引路。妇人后面跟随,郑新也随在后,同下楼来。
  此时,窗外展爷满心欢喜,暗道:“我何不趁此时撬窗而人,偷取他的银两呢?”刚要抽剑,忽见灯光一晃,却是个人影儿。连忙从窗牖孔中一望,只乐了个事不有余。原采不是别人,却是救周老儿的渔郎到了。暗暗笑道:“敢则他也是向这里挪借来了。只是他不知放银之处,这却如何能告诉他呢?”
  心中正自思想,眼睛却往里留神。只见丁二爷也不东瞧西望,他竟奔假门而来。将手一按,门已开放,只见他一封一封往怀里就揣。屋里在那里揣,展爷在外头记数儿;见他一连揣了九次,仍然将假门儿关上。展爷心中暗想:“银子是八封,他却揣了九次,不知那一包是什么?”正自揣度,忽听楼梯一阵乱响,有人抱怨道:“小孩子家,看不真切就这么大惊小怪的!”
  正是郑新夫妇同着丫环上楼来了。展爷在窗外不由地暗暗着急道:“他们将楼门堵住,我这朋友他却如何脱身呢?他若是持刀威吓,那就不是侠客的行为了。”忽然眼前一黑,再一看时,屋内已将灯吹灭了。展爷大喜,暗暗称妙。忽听郑新嗳哟道:“怎么楼上灯也灭了?你又把蜡头儿掷了,灯笼也忘了捡起来,这还得下楼取火去。”展爷在外听的明白,暗道:“丁二官人真好机灵,借着灭灯他就走了,真正的爽快。”忽又自己笑道:“银两业已到手,我还在此做什么?难道人家偷驴,我还等着拔橛儿不成。”将身一顺,早已跳下楼来,复又上了墙角,落在外面,暗暗回到下处。真是神安梦稳,已然睡去了。
  再说郑新叫丫环取了火来,一看子门仿佛有人开了。自己过去开了一看,里面的银子一封也没有了,忙嚷道:“有了贼了!”他妻子便问:“银子失了么?”郑新道:“不但才拿来的八封不见了,连旧存的那一包二十两银子也不见了。”夫妻二人又下楼寻找了一番,那里有个人影儿。两口子就只齐声叫苦,这且不言。
  展熊飞直睡至次日红日东升,方才起来梳洗,就在客寓吃了早饭,方慢慢往断桥亭而来。刚至亭上,只见周老儿坐在栏杆上打盹儿呢。展爷悄悄过去,将他扶住了方唤道:“老丈醒来,老丈醒来。”周老猛然惊醒,见是展爷,连忙道:“公子爷来了。老汉久等多时了。”展爷道:“那渔哥还没来么?”周老道:“尚未来呢。”展爷暗忖道:“看他来时是何光景。”
  正犯想间,只见丁二爷带着仆从二人,竟奔亭上而来。展爷:“送银子的来了。”周老儿看时,却不是渔郎,也是一位武生公子。及至来到切近细细看时,谁说不是渔郎呢。周老者怔了一怔,方才见礼。丁二爷道:“展兄早来了么?真信人也。”又对周老道:“老丈,银子已有在此。不知你可有地基么?
  ”,周老道:“有地基。就在郑家楼有一箭之地,有座书画楼,乃是小老儿相好盂先生的。因他年老力衰,将买卖收了,临别时就将此楼托付我了。”丁二爷道:“如此甚好。可有帮手么?”
  周老道:“有帮手,就是我的外甥乌小乙。当初原是与我照应茶楼,后因郑新改了字号,就把他撵了。”丁二爷道:“既如此,这茶楼是开定了,这口气也是要赌准了。如今我将我的仆人留下,帮着与你料理一切事体。此人是极可靠的。”说罢叫小童将包袱打开。展爷在旁细细留神。不知改换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济弱扶倾资助周老 交友投分邀请南侠
  且说丁二爷叫小童打开包袱。仔细一看,却不是西纸,全换了桑皮纸,而且大小不同,仍旧是八包。丁二爷道:“此八包分两不同,有轻有重,通共是四百二十两。”展爷方明白,晚间揣了九次,原来是饶了二十两来。周老儿欢喜非常,千恩万谢。丁二爷道:“若有人问你银子从何而来,你就说镇守雄关总兵之子丁兆蕙给的,在松江府茉花村居住。”展爷也道:“老丈,若有人问谁是保人,你就说常州府武进县遇杰村姓展名昭的保人。”周老一一记了。又将昨日丁二爷给的那一锭银子拿出来,双手捧与丁二爷道:“这是昨日公子爷所赐,小老儿尚未敢动。今日奉还。”丁二爷笑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了。昨日我原是渔家打扮,给你银两,你恐使了被我讹诈。你如今放心罢。既然给你银两,再没有又收回来的道理。就是这四百多两银子,也不和你要利息。若日后有事,到了你这里,只要好好地预备一碗香茶,那便是利息了。”周老儿连声应道:“当得。当得。”丁二爷又叫小童将昨日的渔船唤了来,将周老的衣服业已洗净晒干,叫他将渔衣换了。又赏了渔船上二两银子。就叫仆从帮着周老儿拿着银两,随去料理。周老儿便要跪倒叩头,丁二爷与展爷连忙搀起,又嘱咐道:“倘若茶楼开了之后,再不要粗心改换字号。”周老儿连说:“再不改了。再不改了。”随着仆人欢欢喜喜去了。
  此时展爷从人已到,拉着马匹在一边伺候。丁二爷问道:“那是展兄的尊骑么?”展爷道:“正是。”丁二爷道:“昨日家兄遣人来唤小弟,小弟叫来人带信回禀家兄,说与吾兄巧遇。家兄欲见吾兄,如渴想浆。弟要敦请展兄劲敝庄盘桓几日,不知肯光顾否?”展爷想了一想,自己原是无事,况假满尚有日期,趁此何不会会知己,也是快事,便道:“小弟久已要到宝庄奉谒,未得其便。今既承雅爱,敢不从命。”便叫过从人来,告诉道:“我上松江府茉花村丁大员外丁二员外那里去了。我们乘舟,你将马匹俱各带回家去罢。不过五六日,我也就回家了。”从人连连答应。刚要转身,展爷又唤住悄悄地道:“展忠问时,你就说为联姻之事去了。”从者奉命,拉着马匹各自回去不提。
  且说展爷与丁二爷带领小童一同登舟,竟奔松江府。水路极近,丁二爷乘舟惯了,不甚理会;惟有展爷今日坐在船上,玩赏沿途景致,不觉地神清气爽,快乐非常,与丁二爷说说笑笑,情投意合。彼此方叙明年庚。丁二爷小,展爷大两岁,便以大哥呼之。展爷便称丁二爷为贤弟。因叙话间又提起周老儿一事,展爷问道:“贤弟奉伯母之命前来进香,如何带许多银两呢?”丁二爷道:“原是要买办东西的。”展爷道:“如今将此银赠了周老,又拿什么买办东西呢?”丁二爷道:“弟虽不才,还可以借得出来。”展爷笑道:“借得出来更好,他若不借,必然将灯吹灭,便可借来。”丁二爷听了,不觉诧异道:“展大哥,此话怎讲?”展爷笑道:“莫道人行早,还有早行人。”
  便将昨晚之事说明。二人鼓掌大笑。
  说话间,舟已停泊,搭了跳板,二人弃舟登岸。丁二爷叫小童先由捷径送信,他却陪定展爷慢慢而行。展爷见一条路径,俱是三合土垒成,一半是天然,一半是人力,平平坦坦,干干净净。两边皆是密林,树木丛杂。中间单有引路树。树下各有一人,俱是浓眉大眼,阔腰厚背。头上无网巾,发挽高绺,戴定芦苇编的圈儿。身上各穿着背心,赤着双膊,青筋暴露,抄手而立。却赤着双足,也有穿着草鞋的,俱将裤腿卷在膝盖之上,不言不语。一对树下有两个人。展爷往那边一望,一对一对的实在不少,心中纳闷,便问丁二爷道:“贤弟,这些人俱是做什么的?”二爷道:“大哥有所不知。只因江中有船五百余只,每每地械斗伤人。因在江中芦花荡分为交界,每人各管船二百余只。十船一小头目,百船一大头目,又有一总首领。
  奉府内明文,芦花荡这边俱是我弟兄二人掌管。除了府内的官用鱼虾,其下定行市开秤,惟我弟兄命令是从。这些人俱是头目,特来站班朝面的。”展爷听罢,点了点头。
  走过土基的树林,又有一片青石鱼鳞路,方是庄门。只见广梁大门,左右站立多少庄丁伴当。台阶之上,当中立着一人,后面又围随着多少小童执事之人。展爷临近,见那人降阶迎将上来,倒把展爷吓了一跳。原来兆兰弟兄乃是同胞双生,兆兰比兆蕙大一个时辰,因此面貌相同。从小儿兆蕙就淘气。庄前有卖吃食的来,他吃了不给钱,抽身就走。少时卖吃食的等急了,在门前乱嚷。他便同哥哥兆兰一齐出来,叫卖吃食的厮认。
  那卖吃食的竟会分不出来是谁吃的。再不然,他兄弟二人倒替着吃了,也竟分不出是谁多吃,是谁少吃。必须卖吃的着急,央告他二人,方把钱文付给,以博一笑而已。如今展爷若非与丁二官人同来,也竟分不出是大爷来。彼此相见,欢喜非常。
  携手刚至门前,展爷便从腰间把宝剑摘下来,递给旁边一个小童。一来初到友家,不当腰悬宝剑;二来又知丁家弟兄有老伯母在堂,不宜携带利刃:这是展爷细心处。
  三个人来至待客厅上,彼此又从新见礼。展爷与丁母太君请安。丁二爷正要进内请安去,便道:“大哥暂且请坐。小弟必替大哥在家母前禀明。”说罢进内去了。厅上丁大爷相陪。又嘱咐预备洗面水,烹茗献茶,彼此畅谈。丁二爷进内有二刻的工夫,方才出来说:“家母先叫小弟问大哥好。让大哥歇息歇息,少时还要见面呢。”展爷连忙立起身来恭敬答应。只见丁二爷改了面皮,不似路上的光景,嘻嘻笑笑,又是顽戏,又是刻薄,竟自放肆起来。展爷以为他到了家,在哥哥的面前娇痴惯了,也不介意。丁二爷便问展爷道:“可是吓,大哥。包公待你甚厚,听说你救过他多少次,是怎么件事情呀?小弟要领教,何不对我说说呢。”展爷道:“其实也无要紧。”便将金龙寺遇凶僧,土龙岗逢劫夺,天昌镇拿刺客,以及庞太师花园冲破邪魔之事,滔滔说了一回。道:“此事皆是你我行侠之人当作之事,不足挂齿。”二爷道:“也倒有趣,听着怪热闹的。”又问道:“大哥又如何面君呢?听说耀武楼试三绝技,敕赐‘御猫’的外号儿,这又是什么事情呢?”展爷道:“此事便是包相爷的情面了。”又说包公如何递折,圣上如何见面。”至于演试武艺,言之实觉可愧。无奈皇恩浩荡,赏了‘御猫’二字,又加封四品之职。原是个潇洒的身子,如今倒弄得被官拘束住了。”二爷道:“大哥休出此言。想来是你的本事过的去,不然圣上如何加恩呢?大哥提舞剑,请宝剑一观。”
  展爷道:“方才交付盛价了。”丁二爷回首道:“你们谁接了展老爷的剑了?拿来我看。”只见一个小童将宝剑捧过来呈上。
  二爷接过来,先瞧了瞧剑鞘,然后拢住剑靶,将剑抽出,隐隐有钟磬之音。连说:“好剑!好剑!但不知此剑何名?”展爷暗道:“看他这半天言语嘻笑于我,我何不叫他认认此宝,试试他的目力如何。”便道:“此剑乃先父手泽,劣兄虽然佩带,却不知是何名色,正要在贤弟跟前领教。”二爷暗道:“这是难我来了。倒要细细看看。”瞧了一会道:“据小弟看,此剑仿佛是‘巨阙’。”说罢,递与展爷。展爷暗暗称奇道:“真好眼力!不愧他是将门之子。”便道:“贤弟说是‘巨阙’,想来是‘巨阙’无疑了。”便要将剑入鞘。二爷道:“好哥哥,方才听说舞剑,弟不胜钦仰。大哥何不试舞一番,小弟也长长学问。”展爷是断断不肯,二爷是苦苦相求。丁大爷在旁却不拦挡,止于说道:“二弟不必太忙,让大哥喝杯酒助助兴,再舞不迟。”说罢,吩咐道:“快摆酒来。”左右连声答应。
  展爷见此光景,不得不舞,再要推托,便是小家气了。只得站起身来,将袍襟掖了一掖,袖子挽了一挽,说道:“劣兄剑法疏略,不到之处,望祈二位贤弟指教为幸。”大爷、二爷连说:“岂敢!岂敢!”一齐出了大厅。在月台之上,展爷便舞起剑来。丁大爷在那边,恭恭敬敬留神细看。丁二爷却靠着厅柱,跷着脚儿观瞧。见舞到妙处,他便连声叫好。展爷舞了多时,煞住脚步道:“献丑!献丑!二位贤弟看着如何?”丁大爷连声道好称妙。二爷道:“大哥剑法虽好,惜乎此剑有些押手。弟有一剑,管保合式。”说罢便叫过一个小童来,密密吩咐数语。小童去了。
  此时丁大爷已将展爷让进厅来。见桌前摆列酒肴,丁大爷便执壶斟酒,将展爷让至上面,弟兄左右相陪。刚饮了几杯,只见小童从后面捧了剑来。二爷接过来,噌愣一声将剑抽出,便递与展爷道:“大哥请看。此剑也是先父遗留,弟等不知是何名色。请大哥看看,弟领教。”展爷暗道:“丁二真正淘气,立刻他就报仇,也来难我来了。倒要看看。”接过来弹了弹,掂了掂,便道:“好剑!此乃‘湛卢’也。未知是与不是?”丁二爷道:“大哥所言不差。但不知此剑舞起来又当何如?大哥尚肯赐教么?”展爷却瞧了瞧丁大爷,意思叫他拦阻。谁知大爷乃是个老实人,便道:“大哥不要忙,先请饮酒助助兴,再舞未迟。”展爷听了道:“莫若舞完了再饮罢。”出了席,来至月台,又舞一回。丁二爷接过来道:“此剑大哥舞着吃力么?”
  展爷满心不乐,答道:“此剑比劣兄的轻多了。”二爷道:“大哥休要多言。轻剑即是轻人。此剑却另有个主儿,只怕大哥惹他不起。”一句话激恼了南侠,便道:“老弟,你休要害怕。任凭是谁的,自有劣兄一面承管,怕他怎的!你且说出这个主儿来。”二爷道:“大哥悄言。此剑乃小妹的。”展爷听了,瞅了二爷一眼,便不言语了。大爷连忙递酒。
  忽见丫环出来说道:“太君来了。”展爷闻听,连忙出席整衣,向前参拜。丁母只略略谦逊,便以子侄礼见毕。丁母坐下。展爷将座位往侧座挪了一挪,也就告座坐了。此时,丁母又细细留神,将展爷相看了一番,比屏后看得更真切了。见展爷一表人材,不觉满心欢喜,开口便以贤侄相称。这却是二爷与丁母商酌明白的:若老太太看了中意,就呼为贤侄;倘若不愿意,便以贵客呼之。再者男婚女配,两下愿意,也须暗暗通个消息,妹子愿意方好。二爷见母亲称呼展爷为贤侄,就知老太太是愿意了。他便悄悄儿溜出,竟往小姐绣户而来。未知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展熊飞比剑定良姻 钻天鼠夺鱼甘赔罪
  且说丁二爷到了院中,只见丫环抱着花瓶换水插花。见了二爷进来,丫环扬声道:“二官人进来了。”屋内月华小姐答言:“请二哥哥屋内坐。”丁二爷掀起绣帘来至屋内,见小姐正在炕上弄针黹呢。二爷问道:“妹子做什么活计?”小姐说:“锁镜边上头口儿呢。二哥,前厅有客,你怎么进了里面来了呢?”丁二爷佯问道:“妹子如何知道前厅有客呢?”月华道:“方才取剑,说有客要领教,故此方知。”丁二爷道:“再休提剑。只因这人乃常州府武进县遇杰村姓展名昭,表字熊飞,人皆称他为南侠,如今现作皇家四品带刀的护卫。哥哥久已知道此人,但未会面。今日见了,果然好人品,好相貌,好本事,好武艺。未免才高必狂,艺高必傲,竟将咱们家的湛卢剑贬得不成样子。哥哥说此剑是另有个主儿的。他问是谁?哥哥就告诉他是妹子的。他便鼻孔里一笑道:‘一个闰中弱秀,焉有本领!’”月华听至此,把脸一红,眉头一皱,便将活计放下了。
  丁二爷暗说:“有因,待我再激她一激。”又说道:“我就说:‘我们将门中岂无虎女?
  ’他就说:‘虽是这么说哟,未必有真本领。’妹子,你真有胆量,何不与他较量较量呢?倘若胆怯,也只好由他说去罢。现在老太太也在厅上,故此我来对妹妹说说。”小姐听毕,怒容满面道:“既如此,二哥先请,小妹随后就到。”
  二爷得了这个口气,便急忙来到前厅,在丁母耳边悄悄说道:“妹子要与展哥比武。”话刚然说完,只见丫环报道:“小姐到。”丁母便叫过来与展爷见礼。展爷心中纳闷道:“功勋世胄,如此家风?”只得立起身来一揖。小姐还了万福。展爷见小姐庄静秀美,却是一脸的怒气。又见丁二爷转身过来,悄悄地道:“大哥,都是你褒贬人家剑,如今小妹出来不依来了。”
  展爷道:“岂有此理?”二爷道:“什么理不理的。我们将门虎女,焉有怕见人的理呢。”展爷听了,便觉不悦。丁二爷却又到小姐身后悄悄道:“展大哥要与妹子较量呢。”小姐点头首肯。二爷又转到展爷身后道:“小妹要领教大哥的武艺呢。”
  展爷此时更不耐烦了,便道:“既如此,劣兄奉陪就是了。”
  谁知此时,小姐已脱去外面衣服,穿着绣花大红小袄,系定素罗百折单裙,头罩玉色绫帕,更显得妩媚娉婷。丁二爷已然回禀丁母,说不过是虚耍假试,请母亲在廊下观看。先挪出一张圈椅,丁母坐下。月华小姐怀抱宝剑,抢在东边上首站定。
  展爷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勉强掖袍挽袖。二爷捧过宝剑,展爷接过,只得在西边下首站了。说了一声“请”,便各拉开架式。兆兰、兆蕙在丁母背后站立。才对了不多几个回合,丁母便道:“算了罢。剑对剑俱是锋芒,不是顽的。”二爷道:“母亲放心,且再看看。不妨事的。”只见他二人比并多时,不分胜负。展爷先前不过搪塞虚架,后见小姐颇有门路,不由暗暗夸奖,反倒高起兴来。见有不到之处,俱各点到。点到却又抽回,来来往往。忽见展爷用了个垂华势,斜刺里将剑递进,即便抽回,就随着剑尖滴溜溜落下一物。又见小姐用了个风吹败叶势,展爷忙把头一低,将剑躲过。才要转身,不想小姐一翻玉腕,又使了个推窗撵月势,将展爷的头巾削落。南侠一伏身,跳出圈外声言道:“我输了,我输了。”丁二爷过来拾起头巾,掸去尘土。丁大爷过来捡起先落的物件一看,却是小姐耳上之环。便上前对展爷道:“是小妹输了,休要见怪。”二爷将头巾交过。展爷挽发整巾,连声赞道:“令妹真好剑法也。”丁母差丫环即请展爷进厅。小姐自往后边去了。
  丁母对展爷道:“此女乃老身侄女,自叔叔婶婶亡后,老身视如亲生女儿一般。久已闻贤侄名望,就欲联姻,未得其便。不意贤侄今日降临寒舍,实乃彩丝系足,美满良缘。又知贤侄此处并无亲眷,又请谁来相看,必要推诿;故此将小女激诱出来比剑,彼此一会,令贤侄放心。非是我世胄人家毫无规范也。”
  丁大爷亦过来道:“非是小弟在旁不肯拦阻,皆因弟等与家母已有定算,故此多有亵渎。”丁二爷亦赔罪道:“全是小弟之过。惟恐吾兄推诿,故用此诡计诓哄仁兄,望乞恕罪。”展爷到此时方才明白。也是姻缘,更不推辞,慨然允许。便拜了丁母,又与兆兰、兆蕙彼此拜了。就将巨阙、湛卢二剑彼此换了,作为定礼。
  二爷手托耳环,提了宝剑,一直来到小姐卧室。小姐正自纳闷:“我的耳环何时削去,竟不知道,也就险的很呢。”忽见二爷笑嘻嘻的手托耳环道:“妹子耳环在这里。”掷在一边,又笑道:“湛卢剑也被人家留下了。”小姐才待发话,二爷连忙说道:“这都是太太的主意,妹子休要问我,少时问太太便知。大约妹子是大喜了。”说完,放下剑,笑嘻嘻的就跑了。
  小姐心下明白,也就不言语了。
  丁二爷来至前厅,此时丁母已然回后去了。他三人从新人座,彼此说明,仍论旧交,不论新亲。大爷、二爷仍呼展爷为兄。脱了俗套,更觉亲热。饮酒吃饭,对坐闲谈。不觉展爷在茉花村住了三日,就要告别。丁氏昆仲那里肯放。展爷再三要行。丁二爷说:“既如此,明日弟等在望海台设一席,你我弟兄赏玩江景,畅叙一日。后日大哥再去如何?”展爷应允。
  到了次日早饭后,三人出了庄门。往西走了有一里之遥,弯弯曲曲绕到山岭之上,乃是极高的所在,便是丁家庄的后背。上面盖了高台五间,甚是宽阔。遥望江面一带,水势茫茫,犹如雪练一般。再看船只往来,络绎不绝。郎舅三人观望江景,实实畅怀。不多时,摆上酒肴,慢慢消饮。正在快乐之际,只见来一渔人在丁大爷旁边悄语数言。大爷吩咐:“告诉头目办去罢。”丁二爷也不理会。展爷更难细问,仍然饮酒。迟不多时,又见来一渔人,甚是慌张,向大爷说了几句。此次二爷却留神,听了一半就道:“这还了得!若要如此,以后还有个规矩么?”对那渔人道:“你把他叫来我瞧瞧。”展爷见此光景,似乎有事,方问道:“二位贤弟,为着何事?”丁二爷道:“我这松江的渔船原分两处,以芦花荡为界。荡南有一个陷空岛,岛内有一个卢家庄。当初有卢太公在日,乐善好施,家中巨富。待至生了卢方,此人和睦乡党,人人钦敬。因他有爬杆之能,大家送了他个绰号,叫做钻天鼠。他却结了四个朋友,共成五义。大爷就是卢方。二爷乃黄州人,名叫韩彰,是个行伍出身,会做地沟地雷,因此他的绰号儿叫做彻地鼠。三爷乃山西人,名叫徐庆,是个铁匠出身,能探山中十八孔,因此绰号叫穿山鼠。至于四爷,身材瘦小,形如病夫,为人机巧伶便,智谋甚好,是个大客商出身,乃金陵人,姓蒋名平,字泽长,能在水中居住,开目视物,绰号人称翻江鼠。惟有五爷,少年华美,气宇不凡,为人阴险狠毒,却好行侠作义,就是行事刻毒,是个武生员,金华人氏,姓白名玉堂。因他形容秀美,文武双全,人呼他绰号为锦毛鼠。”展爷听说白玉堂,便道:“此人我却认得,愚兄正要访他。”丁二爷问道:“大哥如何认得他呢?”展爷便将苗家集之事述说一回。
  正说时,只见来了一伙渔户。其中有一人怒目横眉,伸出掌来说道:“二位员外看见了?他们过来抢鱼,咱们拦阻,他就拒起捕来了。抢了鱼不算,还把我削去四指,光光的剩了一个大拇指头。这才是好朋友呢!”丁大爷连忙拦道:“不要多言。你等急唤船来,待我等亲身前往。”众人一听员外要去,唿地一声俱各飞跑去了。展爷道:“劣兄无事,何不一同前往?”丁二爷道:“如此甚好。”三人下了高台,一同来至庄前。只见从人伴当伺候多人,各执器械。丁家兄弟、展爷俱各佩了宝剑,来至停泊之处。只见大船两只,是预备二位员外的。大爷独上了一只大船,二爷同展爷上了一只大船,其余小船纷纷乱乱,不计其数,竟奔芦花荡而来。
  才至荡边,见一队船皆是荡南的字号,便知是抢鱼的贼人。
  丁大爷催船前进,二爷紧紧相随。来至切近,见那边船上立着一人,凶恶非常,手托七股鱼叉,在那里尽候厮杀。大爷的大船先到,便说:“这人好不晓事。我们素有旧规,以芦花荡为交界,你如何擅敢过荡,抢了我们的鱼,还伤了我们的渔户?是何道理?”那边船上那人道:“什么交界不交界,咱全不管!只因我们那边鱼少,你们这边鱼多,今日暂且借用。你若不服,咱就比试比试。”丁大爷听了这话有些不说理,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道:”咱叫分水兽邓彪。你问咱怎的?”丁大爷道:“你家员外哪个在此?”邓彪道:“我家员外俱不在此。此一队船只就是咱管领的。你敢与咱闹气么?”说着话,就要托七股叉刺来。丁大爷才待拔剑,只见邓彪翻身落水。这边渔户立刻下水,将邓彪擒住,托出水面,交到丁二爷船上。
  二爷却跳在大爷船上,前来帮助。
  你道邓彪为何落水?原来丁大爷问答之际,二爷船已赶到,见他出言不逊,却用弹丸将他打落水中。你道什么弹丸?这是二爷自幼练就的。用竹板一块,长够一尺八寸,宽有二寸五分,厚五分,上面有个槽儿,用黄蜡搀铁渣子团成核桃大小,临用时安上,在数步中打出,百发百中。又不是弹弓,又不是弩弓,自己取名儿叫做竹弹丸。这原是二爷小时顽耍的小顽艺儿,今日拿着偌大的一个分水兽,竟会叫英雄的一个小小铁丸打下水去咧!这才是真本领呢。
  且言邓彪虽然落水,他原是会水之人,虽被擒,不肯服气,连声喊道:“好呀!好呀!你敢用暗器伤人,万不与你们甘休!”
  展爷听至此句,说用暗器伤人,方才留神细看,见他眉攒里肿起一个大紫包来,便喝道:“你既被擒,还喊什么?我且问你,你家五员外他可姓白么!”邓彪答道:“姓白怎么样?他如今已下山了。”曜爷问道:“往哪里去了?”邓彪道:“数日之前,上东京找什么‘御猫’去了。”展爷闻听,不由的心下着忙。
  只听得那边一人嚷道:“丁家贤弟呀,看我卢方之面,恕我失察之罪,我情愿认罚呀。”众人抬头,只见一只小船飞也似赶来,嚷的声音渐近了。展爷留神细看来人,见他一张紫面皮,一部好胡须,面皮光而生亮,胡须润而且长,身量魁梧,气宇轩昂。丁氏兄弟亦执手道:“卢兄请了。”卢方道:“邓彪乃新收头目,不遵约束,实是劣兄之过。违了成约,任凭二位贤弟吩咐。”丁大爷道,“他既不知,也难谴责。此次乃无心之过也。”回头吩咐将邓彪放了。这边渔户便道:“他们还抢了咱们好些鱼具呢。”丁二爷连忙喝住:“休要多言!”卢方听见,急急吩咐:“快将那边鱼具连咱们鱼具俱给送过去。”这边送人,那边送鱼具。卢方立刻将邓彪革去头目,即差人送往府里究治。丁大爷吩咐:“是咱们鱼具收下,是那边的俱各退回。”两下里又说了多少谦让的言语,无非论交情,讲过节,彼此方执手各自归庄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夜救老仆颜生赴考 晚逢寒士金客扬言
  且说丁氏兄弟同定展爷来至庄中,赏了削去四指的渔户十两银子,叫他调养伤痕。展爷便提起:“邓彪说白玉堂不在山中,已往东京找寻劣兄去了。刻下还望二位仁弟备只快船,我须急急回家,赶赴东京方好。”丁家兄弟听了展爷之言,再也难以阻留,只得应允。便于次日备了饯行之酒,殷勤送别,反觉得恋恋不舍。展爷又进内叩别了丁母。丁氏兄弟送至停泊之处,瞧着展爷上船,分手作别。
  展爷真是归心似箭。这一日,天有二鼓,已到了武进县,以为连夜可以到家。刚走到一带榆树林中,忽听有人喊道:“救人哪!了不得了!有了打杠子的了!”展爷顺着声音迎将上去,却是个老者背着包袱,喘得连嚷也嚷不出来。又听后面有人迫着,却喊得洪亮道:“了不得!有人抢了我的包袱去了!”
  展爷心下明白,便道:“老者,你且隐藏,待我拦阻。”老者才往树后一隐,展爷便蹲下身去。后面赶的只顾往前,展爷将腿一伸,那人来的势猛,噗哧的一声,闹了个嘴吃屎。展爷赶上前按住,解下他的腰间搭包,寒鸦儿凫水的将他捆了。见他还有一根木棍,就从腰间插入,斜担的支起来。将老者唤出问道:“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慢慢讲来。”老者从树后出来,先叩谢了,此时喘已定了,道:“小人姓颜,名叫颜福,在榆林村居住。只因我家相公要上京投亲,差老奴到窗友金必正处借了衣服银两。多承金相公一番好意,留下小人吃饭,临走又交付老奴三十两银子,是赠我家相公作路费的。不想年老力衰,又加目力迟钝,因此来路晚了。刚走到榆树林之内,便遇见这人一声断喝,要什么‘买路钱’。小人一听,哪里还有魂咧,一路好跑,喘得气也换不上来了。幸亏大老爷相救,不然我这老命必丧于他手。”展爷听了便道:“榆林村乃我必由之路,我就送你到家如何?”颜福复又叩谢。展爷对那人道:“你这厮,深夜劫人,你还嚷人家抢了你的包袱去了。幸遇某家,这也是你昭彰报应。我也不加害于你,你就在此歇歇罢,再等个人来救你便了。”说罢叫老者背了包袱,出了林子,竟奔榆林村。到了颜家门首,老者道:“此处便是。请老爷里面待茶。”
  一边说话,用手叩门。只听里面道:“外面可是颜福回来了么?”
  展爷听得明白,便道:“我不吃茶了,还要赶路呢。”说毕迈开大步,竟奔遇杰村而来。
  单说颜福听得是小主人的声音,便道:“老奴回来了。”
  门开处,颜福提包进来,仍然将门关好。你道这小主人是谁?
  乃是姓颜名查散,年方二十三岁。寡母郑氏,连老奴颜福,主仆三口度日。因颜老爷在日,为人正直,作了一任县尹,两袖清风,一贫如洗,清如秋水,严似寒霜。可惜一病身亡,家业零落。颜生素有大志,总要克绍书香,学得满腹经纶。屡欲赴京考试,无奈家道寒难,不能如愿。因明年就是考试的年头,还是郑氏安人想出个计较来,便对颜生道:“你姑母家道丰富,何不投托在彼。一来可以用功,二来可以就亲,岂不两全其美呢?”颜生道:“母亲想的虽是,但姑母处已有多年不通信息,父亲在日还时常寄信问候,自父亲亡后,遣人报信,并未见一人前来吊唁,至今音梗信杳。虽是老亲,又是姑舅结下新亲。
  奈目下孩儿功名未成,如今时势,恐到那里也是枉然。再者孩儿这一进京,母亲在家也无人侍奉。二来盘费短少,也是无可如何之事。”母子正在商议之间,恰恰的颜生窗友金生名必正特来探访。彼此相见,颜生就将母亲之意对金生说了。金生一力担当,慨然允许。便叫颜福跟了他去打点进京的用度。颜生好生欢喜,即禀明老人家。安人闻听,感之不尽。母子又计议了一番。郑氏安人亲笔写了一封书信,言言衷恳。大约姑母无有不收留孩儿之理。娘儿两个呆等颜福回来。天已二更,尚不见到。颜生劝老母安息,自己把卷独对青灯,等到四更。心中正自急躁,颜福方回来了。交了衣服银两,颜生大悦,叫老仆且去歇息。颜福一路劳乏,又受惊恐,已然支持不住,有话明日再说,也就告退了。
  到了次日,颜生将衣服银两与母亲看了。正要商酌如何进京,只见老仆颜福进来说道:“相公进京,敢情是自己去么?”
  颜生道:“家内无人,你须好好侍奉老太太。我是自己要进京的。”
  老仆道:“相公若是一人赴京,是断断去不得的。”颜生道:“却是为何?”颜福便将昨晚遇劫之事说了一遍。郑氏安人听了颜福之言说:“是吓,若要如此,老身是不放心的。莫若你主仆二人同去方好。”颜生道:“孩儿带了他去,家内无人,母亲叫谁侍奉?孩儿放心不下。”
  正在计算为难,忽听有人叩门。老仆答应。开门看时,见是一个小童,一见面就说道:“你老人家昨晚回来好吓?也就不早了罢。”颜福尚觑着眼儿瞧他。那小童道:“你老人家瞧什么?我是金相公那里的。昨日给你老人家斟酒不是我么?”颜福道:“哦,哦,是,是。我倒忘了。你到此何事?”小童道:“我们相公打发我见颜相公来了。”老仆听了,将他带至屋内见了颜生,又参拜了安人。颜生便问道:“你做什么来了?你叫什么?”小童答道:“小人叫雨墨。我们相公知道相公无人,惟恐上京路途遥远不便,叫小人特来服侍相公进京。”又说:“这位老主管有了年纪,眼力不行,可以在家伺候老太太,照看门户,彼此都可以放心。又叫小人带来了十两银子,惟恐路上盘川不足,是要富余些个好。”安人与颜生听了,不胜欢喜,不胜感激。连颜福俱乐得了不得。安人又见雨墨说话伶俐明白,便问:“你今年多大了?”雨墨道:“小人十四岁了。”安人道“你小儿家能够走路吗?”雨墨笑道:“回禀老太太得知:小人自八岁上,就跟着小人的父亲在外贸易,漫说走路,什么处儿的风俗,遇事眉高眼低,那算瞒不过小人的了。差不多的道儿,小人都认得。至于上京,更是熟路了。不然我们相公就派我来跟相公呢?”安人闻听,更觉欢喜放心。
  颜生便拜了老母。安人未免伤心落泪,将亲笔写的书信交与颜生道:“你到京中祥符县问双星巷,便知你姑父的居址了。”
  雨墨在旁道:“祥符县南有个双星巷,又名双星桥,小人认得的。”安人道:“如此甚好。你要好好服侍相公。”雨墨道:“不用老太太嘱咐,小人知道。”颜生又吩咐老仆颜福一番,暗暗将十两银子交付颜福供养老母。雨墨已将小小包裹背起来,主仆二人出门上路。
  颜生是从未出过远门的,走了一二十里便觉两腿酸疼,问雨墨道:“咱们自离家门,如今走了也有五六十里路了罢?”雨墨道:“可见相公没有出过门。这才离家有多大工夫,就会走了五六十里,那不成飞腿了么?告诉相公说,共总走了没有三十里路。”颜生吃惊道:“如此说来,路途遥远,竟自难行的很呢。”雨墨道:“相公不要着急。走道儿有个法子,越不到越急越走不上来,必须心平气和,不紧不慢,仿佛游山玩景的一般。路上虽无景致,拿着一村一寺皆算是幽景奇观,遇着一石一木亦当做是点缀的美景。如此走来走去,心也宽了,眼也亮了,乏也就忘了,道儿也就走的多了。”颜生被雨墨说得高起兴来,真果沿途玩赏。不知不觉又走了二十里,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便对雨墨道:“我此时虽不觉乏,只是腹中有点空空儿的,可怎么好?”雨墨用手一指说:“那边不是镇店么?到了那里,买些饭食吃了再走。”
  又走了一会,到了镇市。颜相公见个饭铺,就要进去。雨墨道:“这里吃不现成。相公随我来。”把颜生带到二荤铺里去了。一来为省事,二来为省钱,这才透出他是久惯出外的油子手儿来了呢。
  主仆二人用了饭,再往前走了十多里,或树下,或道旁,随意歇息歇息再走。到了天晚,来到一个热闹地方,地名双义镇。雨墨道:“相公,咱们就在此处住了罢。再往前走就太远了。”颜生道:“既如此,就住了罢。”雨墨道:“住是住了,若是投店,相公千万不要多言,自有小人答复他。”颜生点头应允。及至来到店门,挡槽儿的便道:“有干净房屋。天气不早了,再要走可就太晚了。”雨墨便问道:“有单间厢房没有?或有耳房也使得。”挡槽儿的道:“请进去看看就是了。”雨墨道:“若是有呢,我们好看哪;若没有,我们上那边住去。”
  挡槽儿的道:“请进去看看何妨。不如意再走如何?”颜生道:“咱们且看看就是了。”雨墨道:“相公不知,咱们若进去,他就不叫出来了。店里的脾气我是知道的。”正说着,又出来了一个小二道:“请进去,不用犹豫。讹不住你们二位。”颜生便向里走,雨墨只得跟随。只听店小二道:“相公请看,很好的正房三间,裱糊的又干净又豁亮。”雨墨道:“是不是?不进来,你们紧让,及至进来,就是上房三间。我们爷儿两个,又没有许多行李,住三间上房,你这还不讹了我们呢!告诉你,除了单厢房或耳房,别的我们不住。”说罢回身就要走。小二一把拉住道:“怎的了,我的二爷!上房三间,两明一暗。
  你们二位住那暗间,我们算一间的房钱好不好?”颜生道:“就是这样罢。”雨墨道:“咱们先小人后君子,说明了,我可就给一间的房钱。”小二连连答应。
  主仆二人来至上房,进了暗间,将包裹放下。小二便用手擦外间桌子道:“你们二位在外间用饭罢,不宽敞么。”雨墨道:“你不用诱。就是外间吃饭,也是住这暗间,我也是给你一间的房钱。况且我们不喝酒,早起吃的,这时候还饱着呢。我们不过找补点就是了。”小二听了,光景没有什么大来头,便道:“闷一壶高香片茶来罢?
  ”雨墨道:“路上灌的凉水,这时候还满着呢。不喝。”小二道:“点个烛灯罢?”雨墨道:“怎么你们店里没有油灯吗?”小二道:“有呵。怕你们二位嫌油烟子气,又怕油了衣服。”雨墨道:“你只管拿来,我们不怕。”小二才回身,雨墨便道:“他倒会顽。我们花钱买烛,他却省油。敢情是里外里。”小二回头瞅了一眼。取灯取了半天,方点了来,问道:“二位吃什么?”雨墨道:“说了找补吃点。不用别的,给我们一个烩锅炸,就带了饭来罢。”店小二估量着,没有什么想头,抽身就走了,连影儿也不见了。等的急催他,他说:“没得。”再催他,他说:“就得,已经下了勺了。就得,就得。”
  正在等着,忽听外面嚷道:“你这地方就敢小看人么?小菜碟儿一个大钱,我是照顾你,赏你们脸哪!你不让我住,还要凌辱斯文,这等可恶!我将你这狗店用火烧了!”雨墨道:“该!这倒替咱们出了气了。”又听店东道:“都住满了,真没有屋子了。难道为你现盖吗?”又听那人更高声道:“放狗屁不臭!满口胡说。你现盖?现盖也要我等得呀!你就敢凌辱斯文?你打听打听,念书的人也是你敢欺负得的吗?
  ”颜生听至此,不由的出了门外。雨墨道:“相公,别管闲事。”刚然拦阻,只见院内那人向着颜生道:“老兄,你评评这个理。他不叫我住,使得。就将我这等一推,这不岂有此理么!还要与我现盖房去。这等可恶!”颜生答道:“兄台若不弃嫌,何不将就在这边屋内同住呢?”只听那人道:“萍水相逢,如何打扰呢?”
  雨墨一听,暗说:“此事不好。我们相公要上当。”连忙迎出,见相公与那人已挽手登阶,来至屋内,就在明间彼此坐了。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真名士初交白玉堂 美英雄三试颜查散
  且说颜生同那人进屋坐下。雨墨在灯下一看,见他头戴一顶开花儒巾,身上穿一件零碎蓝衫,足下穿一双无根底破皂靴头儿,满脸尘土,实在不象念书之人,倒象个无赖子,正思想却他之法,又见店东亲来赔罪。那人道:“你不必如此。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你便了。”店东去后,颜生便问道:“尊兄贵姓?”那人道:“我姓金,名懋叔。”雨墨暗道:“他也配姓金!我主人才姓金呢,那是何等体面仗义。象他这个穷样子,连银也不配姓呵!常言说,姓金没有金,一定穷断筋。我们相公是要上他的当。”又听那人道:“没领教兄台贵姓。”颜生也通了姓名。金生道:“原来是颜兄,失敬,失敬。请问颜兄用过了饭了没有?”颜生道:“尚未。金兄可用过了?”金生道:“不曾。何不共桌而食呢?小二过来。”此时,店小二拿了一壶香片茶来放在桌上。金生便问道:“你们这里有什么饭食?”小二道:“上等饮食八两,中等饭六两,下等饭……”
  刚说至此,金生拦道:“谁吃下等饭呢,就是上等饭罢。我且问你,这上等饭是什么肴馔?”小二道:“两海碗,两镟子,六大碗,四中碗,还有八个碟儿。无非鸡鸭鱼肉翅子海参等类,调度的总要合心配口。”金生道:“这鱼是‘包鱼’呀还是‘漂儿’呢?”小二道:“是‘漂儿’。”金生道:“你说是‘漂儿’,那就是‘包鱼’。可有活鲤鱼么?”小二道:“要活鲤鱼,是大的,一两二钱银子一尾。”金生道:“既要吃,不怕花钱。我告诉你,鲤鱼不过一斤的叫做‘拐子’,过了一斤的才是鲤鱼。不独要活的,还要尾巴象那胭脂瓣儿相似,那才是新鲜的呢。你拿来我看。”又问:“酒是什么酒?”小二道:“不过随便常行酒。”金生道:“不要那个,我要喝陈年女贞陈绍。”
  小二道:“有十年前的女贞陈绍,就是不零卖,那是四两银子一坛。”金生道:“你好贫哪!什么四两五两,不拘多少,你搭一坛来,当面开开我尝就是了。我告诉你说,我要那金红颜色浓浓香,倒了碗内要挂碗,犹如琥珀一般,那才是好的呢。”
  小二道:“搭一坛来当面品尝,不好不要钱,如何?”金生道:“那是自然的。”
  说话间,已经掌上两枝灯烛。此时店小二欢喜非常,小心殷勤自不必说。少时端了一个腰子形儿的木盆来,里面欢蹦乱跳、足一斤多重的鲤鱼,说道:“爷上请看,这尾鲤鱼何如?”
  金生道:“鱼却是鲤鱼。你务必用这半盆水叫那鱼躺着,一来显大,二来水浅他必扑腾,算是活跳跳的,卖这个手法儿。你不要拿着走,就在此处开了膛,省得抵换。”店小二只得当面收拾。金生又道:“你收拾好了,把他鲜爨。可是你们加什么作料?”店小二道:“无非是香菌口蘑,加些紫菜。”金生道:“我是要‘尖上尖’的。”小二却不明白。金生道:“怎么,你不晓得‘尖上尖’?就是那青笋尖儿上头的尖儿,总要嫩切成条儿,要吃那么咯吱咯吱的才好。”店小二答应。不多时又搭了一坛酒来,拿着锥子倒流儿,并有个瓷盆。当面锥透,下上倒流儿,撤出酒来,果然美味真香。先舀一杯递与金生,尝了尝道:“也还罢了。”又舀了一杯递与颜生,尝了尝,自然也说好。便倒了一盆灌入壶内,略烫一烫,二人对面消饮。小二放下小菜,便一样一样端上来。金生连动也不动,只于就佛手疙疸慢饮,尽等吃活鱼。二人饮酒闲谈,越说越投机,颜生欢喜非常。少时,大盘盛了鱼来。金生便拿起筷子来让颜生道:“鱼是要吃热的,冷了就要发腥了。”给了颜生一块,自己便将鱼脊背拿筷子一划,要了姜醋碟,吃一块鱼,喝一杯酒,连声称赞:“妙哉!妙哉!”将这面吃完,筷子往鱼腮里一插,一翻手就将鱼的那面翻过来。又挟给了颜生一块,仍用筷子一划,又是一块鱼一杯酒,将这面也吃了。然后要了一个中碗来,将蒸食双落一对掰在碗内,一连掰了四个,舀了鱼汤,泡了个稀糟,呼噜呼噜吃了。又将碟子扣上,将盘子那边支起,从这边舀了三匙汤喝了,便道:“我是饱了。颜兄自便,莫拘莫拘。”颜生也饱了,二人出席。金生吩咐:“我们就只一个小童,该蒸的该热的,不可与他冷吃。想来还有酒,他若喝时,只管给他。”店小二连连答应。说着话,他二人便进里间屋内去了。
  雨墨此时见剩了许多东西全然不动,明日走路又拿不得,瞅着又是心疼,他哪里吃得下去,喝了两杯闷酒就算了。连忙来到屋内,只见金生张牙欠口,前仰后合,已有困意。颜生道:“金兄既已乏倦,何不安歇呢?”金生道:“如此,我就要告罪了。”说罢往床上一躺,呱哒一声,皂靴头儿掉了一只。他又将这条腿向膝盖一敲,又听噗哧一声,把那只皂靴头儿扣在地下。不一会,巳然鼾声震耳。颜生使眼色,叫雨墨将灯移出,自己也就悄悄睡了。雨墨移出灯来,坐在明间,心中发烦,哪里睡得着。好容易睡着,忽听有脚步之声。睁眼看时,天已大亮。见相公悄悄从里间出来,低言道:“取脸水去。”雨墨取来,颜生净了面。
  忽听屋内有咳嗽之声,雨墨连忙进来。见金生伸懒腰打哈声,两只脚却露着黑漆漆的底板儿,敢情是没袜底儿。忽听他口中念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念完,一咕噜爬起来道:“略略歇息,天就亮了。”
  雨墨道:“店家,给金相公打脸水。”金生道:“我是不洗脸的,怕伤水。叫店小二开开我们的帐,拿来我看。”雨墨暗道:“有意思,他竟要会帐。”只见店小二开了单来,上面共银十三两四钱八分。金生道:“不多不多,外赏你们小二、灶上连打杂的二两。”店小二谢了。金生道:“颜兄,我也不闹虚了,咱们京中再见,我要先走了。”“他拉,他拉”,竟自出店去了。
  这里颜生便唤:“雨墨!雨墨!”叫了半天,雨墨才答应:“有。”颜生道:“会了银两走路。”雨墨又迟了多会,答应:“哦。”赌气子拿了银子,到了柜上,争争夺夺,连外赏给了十四两银子,方同相公出了店。来到村外,到无人之处,便说:“相公看金相公是个什么人?”颜生道:“是个念书的好人咧。”雨墨道:“如何?相公还是没有出过门,不知路上有许多奸险呢。有诓嘴吃的,有拐东西的,甚至有设下圈套害人的,奇奇怪怪的样子多着呢。相公如今拿着姓金的当好人,将来必要上他的当。据小人看来,他也不过是个蔑片之流。”颜生正色嗔怪道:“休得胡说!小小的人,造这样的口过。我看金相公斯文中含着一股英雄的气概,将来必非等闲之人。你不要管,纵然他就是诳嘴,也无非多花几两银子,有甚要紧!你休再来管我。”雨墨听了相公之言,暗暗笑道:“怪道人人常言书呆子,果然不错。我原来为好,倒嗔怪起来。只好暂且由他老人家,再做道理罢了。”
  走不多时已到打尖之所。雨墨赌气子要了个热闹锅炸。吃了早饭又走。到了天晚,来到兴隆镇又住宿了。仍是三间上房,言给一间的钱。这个店小二比昨日的却和气多了。刚然坐了,未暖席,忽见店小二进来,笑容满面问道:“相公是姓颜么?”
  雨墨道:“不错。你怎么知道?”小二道:“外面有一位金相公找来了。”颜生闻听,说:“快请,快请。”雨墨暗暗道:“这个得了!他是吃着甜头儿了。但只一件,我们花钱,他出主意,未免太冤。今晚我何不如此如此呢。”想罢,迎出门来道:“金相公来了,很好。我们相公在这里恭候着呢。”金生道:“巧极,巧极!又遇见了。”颜生连忙执手相让,彼此就座。今日更比昨日亲热了。
  说了数语之后,雨墨在旁道:“我们相公尚未吃饭。金相公必是未曾,何不同桌而食?叫了小二来,先商议叫他备办去呢。”金生道:“是极,是极。”正说时,小二拿了茶来放在桌上。雨墨便问道:“你们是什么饭食?”小二道:“等次不同。上等是八两,中等饭是六两,下等……”刚说了一个“下”字。雨墨就说:“谁吃下等饭,就是上等罢。我也不问什么肴馔,无非鸡鸭鱼肉翅子海参等类。你们这鱼是‘包鱼’呀,是‘漂儿’呢?必然是‘漂儿’。‘漂儿’就是‘包鱼’。我问你,有活鲤鱼没有呢?”小二道:“有,不过贵些。”雨墨道:“既要吃,还怕花钱吗?我告诉你,鲤鱼不过一斤叫‘拐子’,总得一斤多,那才是鲤鱼呢。必须尾巴要象胭脂瓣儿相似,那才新鲜呢。你拿来我瞧就是了。还有酒,我们可不要常行酒,要十年的女贞陈绍,管保是四两银子一坛。”店小二说:“是。要用多少?”雨墨道:“你好贫哪,什么多少,你搭一坛来当面尝。先说明,我可要金红颜色浓浓香的,倒了碗内要挂碗,犹如琥珀一般。错过了,我可不要。”小二答应。
  不多时,点上灯来。小二端了鱼来。雨墨上前,便道:“鱼可却是鲤鱼。你务必用半盆水躺着,一来显大,二来水浅他必扑腾,算是欢蹦乱跳,卖这个手法儿。你就在此处开膛,省得抵换。把他鲜爨。看你们作料,不过香菌、口蘑、紫菜,可有‘尖上尖’没有?你管保不明白。这‘尖上尖’就是青笋尖儿上头的尖儿。可要切成嫩条儿。要吃那么咯吱咯吱的。”
  小二答应。又搭了酒来锥开。雨墨舀了一杯,递给金生,说道:“相公尝,管保喝得过。”金生尝了道:“满好个,满好个。”
  雨墨也就不叫颜生尝了,便灌入壶中,略烫烫拿来斟上。只见小二安放小菜,雨墨道:“你把佛手疙疸放在这边,这位相公爱吃。”金生瞅了雨墨一眼道:“你也该歇歇了。他这里上莱,你少时再来。”雨墨退出,单等鱼来。小二往来端莱。不一时,拿了鱼来,雨墨跟着进来道:“带姜醋碟儿。”小二道:“来了。”雨墨便将酒壶提起,站在金生旁边,满满斟了一杯,道:“金相公,拿起筷子来。鱼是要吃热的,冷了就要发腥了。”
  金生又瞅了他一眼。雨墨道:“先给我们相公一块?”金生道:“那是自然的。”果然挟过一块。刚要用筷子再夹,雨墨道:“金相公还没有用筷子一划呢。”金生道:“我倒忘了。”从新打鱼脊背上一划,方夹到醋碟一蘸,吃了。端起杯来,一饮而尽。雨墨道:“酒是我斟的,相公只管吃鱼。”金生道:“妙极,妙极。我到省了事了。”仍是一杯一块。雨墨道:“妙哉!妙哉!”金生道:“妙哉得很!妙哉得很!”雨墨道:“又该把筷子往腮里一插了。”金生道:“那是自然的了。将鱼翻过来,我还是给你们相公一块,再用筷子一划,省得你又提拔我。”雨墨见鱼剩了不多,便叫小二拿一个中碗来。小二将碗拿到。雨墨说:“金相公,还是将蒸食双落儿掰上四个泡上汤。”金生道:“是的,是的。”泡了汤,呼噜之时,雨墨便将碟子扣在那盘子上,那边支起来,道:“金相公,从这边舀三匙汤喝了也就饱了,也不用陪我们相公了。”又对小二道:“我们二位相公吃完了,你瞧该热的该蒸的捡下去,我可不吃凉的。酒是有,在那里我自己喝就是了。”小二答应,便往下捡。忽听金生道:“颜兄,这个小管家叫他跟我倒好,我倒省话。”颜生也笑了。
  今日雨墨可想开了,倒在外头盘膝稳坐,叫小二服侍,吃了那个,又吃这个。吃完了来到屋内,就在明间坐下,竟等呼声。少时,听呼声震耳,进里间将灯移出,也不愁烦,竟自睡了。
  至次日天亮,仍是颜生先醒,来到明间,雨墨伺候净面水。
  忽听金生咳嗽,连忙来到里间。只见金生伸懒腰打哈声,雨墨急念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金生睁眼道:“你真聪明,都记得。好的,好的。”雨墨道:“不用给相公打脸水了,怕伤了水。叫店小二开了单来算帐。”一时开上单来,共用银十四两六钱五分。雨墨道:“金相公,十四两六钱五分不多吧。外赏他们小二、灶上、打杂的二两吧。”金生道:“使得的,使得的。”雨墨道:“金相公管保不闹虚了。京中再见吧,有事只管先请吧。”金生道:“说的是,说的是。我就先走了。”便对颜生执手告别,“他拉”,“他拉”,出店去了。雨墨暗道:“一斤肉包的饺子,好大皮子!我打算今个扰他呢,谁知反被他扰去。”正在发笑,忽听相公呼唤。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定兰谱颜生识英雄 看鱼书柳老嫌寒
  士  且说颜生见金生去了,便叫雨墨会帐。雨墨道:“银子不够了,短的不足四两呢。我算给相公听:咱们出门时共剩了二十八两有零,两天两顿早尖连零用共费了一两二三钱,昨晚吃了十四两,再加今日的十六两六钱,共合银三十一两九钱零。
  岂不是短了不足四两么。”颜生道:“且将衣服典当几两银子,还了帐目,余下的作盘费就是了。”雨墨道:“刚出门两天就典当。我看除了这几件衣服今日当了,明日还有什么?”颜生也不理他。
  雨墨去了多时,回来道:“衣服共当了八两银子,除还饭帐,下剩四两有零。”颜生道:“咱们走路罢。”雨墨道:“不走还等什么呢?”出了店门,雨墨自言道:“轻松灵便,省得有包袱背着怪沉的。”颜生道:“你不要多说了。事已如此,不过多费去些银两,有什么要紧。今晚前途任凭你的主意就是了。”雨墨道:“这金相公也真真的奇怪。若说他是诓嘴吃的,怎么要了那些莱来,他连筷子也不动呢?就是爱喝好酒,也不犯上要一坛来,却又酒量不很大,一坛子喝不了一零儿,就全剩下了,白便宜了店家。就是爱吃活鱼,何不竟要活鱼呢?说他有意要冤咱们,却又素不相识,无仇无恨。饶白吃白喝,还要冤人,更无此理。小人猜不出他是什么意思来。”颜生道:“据我看来,他是个潇洒儒流,总有些放浪形骸之外。”
  主仆二人途中闲谈,仍是打了早尖,多歇息歇息,便一直赶到宿头。雨墨便出主意道:“相公,咱们今晚住小店,吃顿饭每人不过花上二钱银子,再也没的耗费了。”颜生道:“依你,依你。”主仆二人竟投小店。
  刚然就座,只见小二进来道:“外面有位金相公找颜相公呢。”雨墨道:“很好,请进来。咱们多费上二钱银子,这个小店也没有什么出主意的了。”说话间,只见金生进来道:“我与颜兄真是三生有幸,竟会到哪里,那里就遇得着。”颜生道:“实实小弟与兄台缘分不浅。”金生道:“这么样罢,咱们两个结盟拜把子罢。”雨墨暗道:“不好,他要出矿。”连忙上前道:“金相公要与我们相公结拜,这个小店备办不出祭礼来,只好改日再拜罢。”金生道:“无妨。隔壁太和店是个大店口,什么俱有,慢说是祭礼,就是酒饭回来也是那边要去。”雨墨暗暗顿足道:“活该,活该。算是吃定我们爷儿们了。”金生也不唤雨墨,就叫本店的小二将隔壁太和店的小二叫来,便吩咐如何先备猪头三牲祭礼,立等要用;又如何预备上等饭,要鲜炖活鱼;又如何搭一坛女贞陈绍,仍是按前两次一样。雨墨在旁惟有听着而已。又看见颜生与金生说说笑笑,真如异姓兄弟一般,毫不介意。雨墨暗道:“我们相公真是书呆子。看明早这个饥荒怎么打算。”不多时,三牲祭礼齐备,序齿烧香。
  谁知颜生比金生大两岁,理应先焚香。雨墨暗道:“这个定了,把弟吃准了把兄咧!”无奈何,在旁服侍。结拜完了,焚化钱粮后,便是颜生在上首坐了,金生在下面相陪。你称仁兄,我称贤弟,更觉亲热。雨墨在旁听着,好不耐烦。
  少时,酒至莱来,无非还是前两次的光景。雨墨也不多言,只等二人吃完,他便在外盘膝坐下道:“吃也是如此,不吃也是如此,且自乐一会儿是一会儿。”便叫:“小二,你把那酒抬过来。我有个主意。你把太和店的小二也叫了来,有的是酒,有的是莱,咱们大伙同吃,算是我一点敬意。你说好不好?”
  小二闻听,乐不可言,连忙把那边的小二叫了来。二人一边服侍着雨墨,一边跟着吃喝。雨墨倒觉得畅快。吃喝完了,仍然进来等着,移出灯来,也就睡了。
  到了次日,颜生出来净面。雨墨悄悄道:“相公昨晚不该与金相公结义。不知道他家乡住处!知道他是什么人?倘若要是个蔑片,相公的名头不坏了么!”颜生忙喝道:“你这奴才,休得胡说!我看金相公行止奇异,谈吐豪侠,决不是那流人物。既已结拜,便是患难相扶的弟兄了。你何敢在此多言!别的罢了,这是你说的吗?”雨墨道:“非是小人多言。别的罢了,回来店里的酒饭银两,又当怎么样呢?”刚说至此,只见金生掀帘出来。雨墨忙迎上来道:“金相公,怎么今日伸了懒腰,还没有念诗就起来呢?”金生笑道:“我要念了,你念什么?原是留着你念的,不想你也误了,竟把诗句两耽搁了。”说罢,便叫:“小二,开了单来我看。”雨墨暗道:“不好,他要起翅。”只见小二开了单来,上面写着连祭礼共用银十八两三钱。雨墨递给金生。金生看了道:“不多,不多,也赏他二两。这边店里没用什么,赏他一两罢。”说完便对颜生道:“仁兄啊……,旁边雨墨吃这一惊不小,暗道:“不好,他要说‘不闹虚了’。这二十多两银子又往哪里算去?”谁知金生今日却不说此句,他却问颜生道:“仁兄啊,你这上京投亲,就是这个样子,难道令亲那里就不憎嫌么?”颜生叹气道:“此事原是奉母命前来,愚兄却不愿意。况我姑父姑母又是多年不通音信的,恐到那里未免要费些唇舌呢。”金生道:“须要打算打算方好。”雨墨暗道:“真关心啊,结了盟就是另一个样儿了。”
  正想着,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雨墨才待要问找谁的,话未说出,那人便与金生磕头道:“家老爷打发小人前来,恐爷路上缺少盘费,特送四百两银子叫老爷将就用罢。”此时颜生所得明白。见来人身量高大,头戴鹰翅大帽,身穿皂布短袍,腰束皮鞋带,足下登一双大曳帮拖鞋,手里还提着个马鞭子。
  只听金生道:“我行路焉用许多银两?既承你家老爷好意,也罢,留下二百两银子,下剩仍然拿回去,替我道谢。”那人听了,放下马鞭子,从褡裢叉子里一封一封掏出四封,摆在桌上。
  金生便打开一包,拿了一些银子递与那人道:“难为你大远的来,赏你喝茶罢。”那个又趴在地下磕了个头,提了褡裢马鞭子才要走时,忽听金生道:“你且慢着,你骑了牲口来了么?”
  那人道:“是。”金生道:“很好。索性一客不烦二主,我还要烦你辛苦一趟。”那人道:“不知爷有何差遣!”金生便对颜生道:“仁兄,兴隆镇的当票子放在哪里?”颜生暗想道:“我当衣服,他怎么知道了?”便问雨墨。
  雨墨此时看得都呆了,心中纳闷道:“这么个金相公,怎么会有人给他送银子来呢?果然我们相公眼力不差。从今我倒长了多番见识。”正在呆想,忽听颜生问他当票子,他便从腰间掏出一个包儿来,连票子和那剩下的四两多银子俱搁在一处,递将过来。金生将票子接在手中,又拿了几个碎银子对那人道:“你拿此票到兴隆镇,把他赎回来。除了本利,下剩的你作盘费就是了。你将这个褡裢子放在这里,回来再来。我还告诉你,你回来时不必到这里了,就在隔壁太和店,我在那里等你。”
  那人连连答应,竟拿了马鞭子出店去了。
  金生又从新拿了两锭银子,叫雨墨道:“你这两天多有辛苦,这银子赏你罢。吾可不是篾片了。”雨墨哪里还敢言语呢,只得也磕头谢了。金生对颜生道:“仁兄呀,咱们上那边店里去罢。”颜生道:“但凭贤弟。”金生便叫雨墨抱着桌子上的银子。雨墨又腾出手来,还要提那褡裢。金生在旁道:“你还拿那个,你不傻了么,你拿得动么?叫这店小二拿着,跟咱们送过那边去呀。你都聪明,怎么此时又不聪明了?”说得雨墨也笑了。便叫了小二拿了褡裢,主仆一同出了小店,来到太和店,真正宽阔。雨墨也不用说,竟奔上房而来,先将抱着的银子放在桌上,又接了小二拿的褡裢。颜生与金生在迎门两边椅子上坐下了。这边小二殷勤泡了茶来。金生便出主意,与颜生买马,治簇新的衣服靴帽,全是使他的银子。颜生也不谦让。到了晚间,那人回来,将当交明,提了褡裢去了。这一天,吃饭饮酒也不象先前那样,止于拣可吃的要来,吃剩的不过将够雨墨吃的。
  到了次日,这二百两银子,除了赏项、买马、赎当、置衣服等,并会了饭帐,共费去银八九十两,下仍有一百多两,金生便都赠了颜生。颜生那里肯受。金生道:“仁兄只管拿去,我路上自有相知应付我的盘费,我是不用银子的。还是我先走,咱们京都再会罢。”说罢,执手告别,“他拉,他拉”出店去了。颜生倒觉得依恋不舍,眼巴巴的真真的目送出店。
  此时雨墨精神百倍,装束行囊,将银两收藏严密,止于将剩的四两有余带在腰间。叫小二把行李搭在马上,扣备停当,请相公骑马。登时阔起来了。雨墨又把雨衣包了个小包袱背在肩头,以防天气不测。颜生也给他雇了一头驴,沿路盘脚。
  一日来至祥符县,竟奔双星桥而来。到了双星桥,略问问柳家,人人皆知,指引门户。主仆来到门前一看,果然气象不凡,是个殷实人家。原来颜生的姑父名叫柳洪,务农为业,为人固执,有个吝啬毛病,处处好打算盘,是个顾财不顾亲的人。
  他与颜老爷虽是郎舅,却有些水火不同炉。只因颜老爷是个堂堂的县尹。以为将来必有发迹,故将自己的女儿柳金蝉自幼儿就许配了颜查散。不意后来颜老爷病故,送了信来,他就有些后悔,还关碍着颜氏安人,不好意思。谁知三年前,颜氏安人又一病呜呼了。他就绝意的要断了这门亲事,因此连信息也不通了。他却又续娶冯氏,又是个面善心毒之人。幸喜他很疼爱小姐。他疼爱小姐,又有他的一番意思。只因员外柳洪每每提起颜生,便咳声叹气,说当初不该定这门亲事。已露出有退婚之意。冯氏便暗怀着鬼胎。因他有个侄儿名唤冯君衡,与金蝉小姐年纪相仿。他打算着把自己的侄儿做为养老的女婿,就是将来柳洪亡后,这一份家私也逃不出冯家之手。因此他却疼爱小姐,又叫侄儿冯君衡时常在员外跟前献些殷勤。员外虽则喜欢,无奈冯君衡的相貌不扬,又是一个白丁,因此柳洪总未露出口吻来。
  一日,柳洪正在书房,偶然想起女儿金蝉年已及笄,颜生那里杳无音信,闻得他家道艰窘,难以度日,惟恐女儿过去受罪,怎么想个法子退了此亲方好。正在烦思,忽见家人进来禀道:“武进县的颜姑爷来了。”柳洪听了,吃了一惊不小,登时就没了主意,半天说道:“你就回复他,说我不在家。”那家人刚然回身,他又叫住问道:“是什么形相来的?”家人道:“穿着鲜明的衣服,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书童,甚是齐整。”
  柳洪暗道:“颜生必是发了财了,特来就亲。幸亏细心一问,险些儿误了大事。”忙叫家人快请,自己也就迎了出来。
  只见颜生穿着簇新大衫,又搭着俊俏的容貌,后面又跟着个伶俐小童,拉着一匹润白大马,不由得心中羡慕,连忙上前相见。颜生即以子侄之礼参拜。柳洪哪里肯受,谦让至再三才受半礼。彼此就座,叙了寒暄。家人献茶已毕。颜生便渐渐地说到家业零落,特奉母命投亲,在此攻书,预备明年考试,并有家母亲笔书信一封。说话之间,雨墨已将书信拿出来交与颜生。颜生呈与柳洪,又奉了一揖。此时柳洪却把那黑脸面放下来,不是先前那等欢喜。无奈何将书信拆阅已毕,更觉烦了。
  便吩咐家人,将颜相公送至花园幽斋居住。颜生还要拜见姑母。
  老狗才道:“拙妻这几日有些不爽快,改日再见。”颜生看此光景,只得跟随家人上花园去了。幸亏金生替颜生治办衣服马匹,不然老狗才绝不肯纳。可见金生奇异。不知柳洪是何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柳老赖婚狼心难测 冯生联句狗屁不通
  话说柳洪便袖了书信来到后面,忧容满面。冯氏问道:“员外为着何事如此烦闷?”柳洪便将颜生投亲的原由说了一遍。冯氏初时听了也是一怔,后来便假意欢喜,给员外道喜,说道:“此乃一件好事,员外该当做的。”
  柳洪闻听,不由的怒道:“什么好事!你往日明白,今日糊涂了。你且看书信。他上面写着,叫他在此读书,等到明年考试。这个用度须耗费多少?再者,若中了,还有许多的应酬;若不中,就叫我这里完婚。过一月后,叫我这里将他小两口儿送往武进县去。你自打算打算,这注财要耗费多少银子?归齐我落个人财两空。你如何还说做得呢?这不岂有此理么!”冯氏趁机便探柳洪的口气道:“若依员外,此事便怎么样呢?”
  柳洪道:“也没有什么主意。不过是想把婚姻退了,另找个财主女婿,省得女儿过去受罪,也免得我将来受累。”冯氏见柳洪吐出退婚的话来,他便随机应变,冒出坏包来了。对柳洪道:“员外既有此心,暂且将颜生在幽斋冷落几天。我保不出十日,管叫他自己退婚,叫他自去之计。”柳洪听了喜道:“安人果能如此,方去我心头大病。”
  两个人在屋中计议,不防跟小姐的乳母田氏从窗外经过,这些话一一俱各听了去了。他急急的奔到后楼,来到香闰,见了小姐,一五一十俱各说了,便道:“小姐不可为俗礼所拘,仍作闰门之态。一来解救颜姑爷,二来并救颜老母。此事关系非浅,不可因小节而坏大事。小姐早早拿个主意。”小姐道:“总是我那亲娘去世,叫我向谁申诉呢?”田氏道:“我倒有个主意。他们商议原不出十天,咱们就在这三五日内,小姐与颜相公不论夫妻,仍论兄妹,写一字柬,叫秀红约他在内书房夜间相会。将原委告诉明白了颜相公,小姐将私蓄赠些与他,叫他另寻安身之处。候科考后功名成就,那时再来就亲,大约员外无有不允之理。”小姐闻听,尚然不肯。还是田氏与绣红百般开导解劝,小姐无奈才应允了。
  大凡为人各有私念。似乳母、丫环这一番私念,原是为顾及颜生,疼爱小姐,是一片好心。这个私念,理应如此。竟有一等人,无故一心私念,闹的他自己亡魂失魄,仿佛热地蚂蚁一般,行踪无定,居止不安。就是冯君衡这小子,自从听见他姑妈有意将金蝉小姐许配于他,他便每日跑破了门,不时的往来。若遇见员外,他便卑躬下气,假作斯文。那一宗胁肩诌笑,便叫人忍耐不得。员外看了,总不大合心。若是员外不在跟前,他便和他姑妈讪皮讪脸,百般的央告,甚至于屈膝,只要求冯氏早晚在员外跟前玉成其事。偏偏的有一日,凑巧恰值金蝉小姐给冯氏问安。娘儿两个正在闲谈,这小子他就一步儿跑进来了。小姐躲闪不及,冯氏便道:“你们是表兄妹,皆是骨肉,是见得的,彼此见了。”小姐无奈,把袖子福了一福。他便作下一揖去,半天直不起腰来。那一双贼眼,直勾勾地瞧着小姐。
  旁边绣红看不上眼,拥簇着小姐回绣阁去了。他就呆了半晌。
  他这一瞧,真不是人,瞧人没有那么瞧的。
  往往书上多有眉眼传情,又云眉来眼去,仔细想来,这个眉毛竟无用处。眼睛为的是瞧,眉毛跟在里头可搅什么呢?不是这么说吗,要是没有他真嗑碜,就犹如笑话上说的嘴和鼻说话:“呔!老鼻呀,你有什么本事,竟敢居在我的上头呢?”
  鼻子答道:“你若不亏我闻见,你如何分的出香臭来呢?”鼻子又和眼睛说话:“呔!老眼呀,你有什么本事,竟敢居在我的上头呢?”眼睛答道:“你若不亏我瞧见,你如何知道好歹呢?”眼睛又和眉毛说话:“呔!老眉呀,你有什么本事,竟敢居在我的上头呢?”眉毛答道:“我原没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你的配搭儿。你若不愿意在你上头,我就挪在你的底下去,看你得样儿不得样儿。”冯君衡他这一瞧,直是把眉毛错安了位了。自那一天见了小姐之后,他便谋求的狠了,恨不得立刻到手。天天来至柳家探望。
  这一天刚进门来,见院内拴着一匹白马,便问家人道:“此马从何而来?”家人回道:“是武进县颜姑爷骑来的。”
  他一闻此言,就犹如平空的打了个焦雷,只惊得目瞪痴呆,魂飞天外,半晌方透过一口气来。暗想:“此事却怎么处?”只得来到书房,见了柳洪。见员外愁眉不展,他知道:“必是为此事发愁。想来颜生必然穷苦至甚,我何不见他,看看他倒是怎么的光景。如若真不象样,就当面奚落他一场,也出了我胸中恶气。”想罢,便对柳洪言明要见颜生。柳洪无奈,只得将他带入幽斋。他原打算奚落一场,谁知见了颜生,不但衣冠鲜明,而且相貌俊美,谈吐风雅,反觉得局促不安,自惭形秽,竟自无地可容,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柳洪在旁观瞧,也觉得妍媸自分,暗道:“据颜生相貌才情,堪配吾女。可惜他家道贫寒,是一宗大病。”又看冯君衡,耸肩缩背,挤眉弄眼,竟不知如何是可。柳洪倒觉不好意思,搭讪着道:“你二人在此攀话,我料理我的事去了。”说罢,就走开了。冯君衡见柳洪去后,他便抓头不是尾,险些儿没急出毛病来。略坐一坐,便回书房去了。
  一进门来,自己便对穿衣镜一照,自己叫道:“冯君衡吓,冯君衡!你瞧瞧人家是怎么长来着,你是怎么长来着。我也不怨别的,怨只怨我那爷娘,既要好儿子,为何不下上点好好的工夫呢?教导教导,调理调理,真是好好儿的,也不至于见了人说不出话来。”自己怨恨一番,忽又想道:“颜生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又何必怕他呢?这不是我自损志气么?明日倒要乍着胆子与他盘桓盘桓,看是如何。”想罢,就在书房睡了。
  到了次日,吃毕早饭,依然犹疑了半天,后来发了一个狠儿,便上幽斋而来。见了颜生,彼此坐了。冯君衡便问道:“请问你老高寿?”颜生道:“念有二岁。”冯君衡听了不明白,便“念”呀“念”的尽着念。颜生便在桌上写出来。冯君衡见了道:“哦,敢则是单写的二十呀。若是这么说,我敢则是念了。”颜生道:“冯兄尊齿二十了么?”冯君衡道:“我的牙却是二十八个,连槽牙。我的岁数却是二十。”颜生笑道:“尊齿便是岁数。”冯君衡便知是自己答应错了,便道:“颜大哥,我是个粗人。你和我总别闹文。”颜生又问道:“冯兄在家做何功课?”冯君衡却明白“功课”二字,便道:“我家也有个先生,可不是瞎子,也是睁眼儿先生。他教给我作什么诗,五个字一句,说四句是一首。还有什么韵不韵的,我哪里弄的上来呢?后来作惯了,觉得顺溜了,就只能作半截儿,任凭怎么使劲儿,再也作不下去了。有一遭儿,先生出了个鹅群叫我作,我如何作得下去呢?好容易作了半截儿。”颜生道:“可还记得么?”冯君衡道:“记得的狠呢。我好容易作的,焉有不记得呢。我记得是:‘远看一群鹅,见人就下河,’”颜生道:“底下呢?”冯君衡道:“说过就作半截儿,如何能够满作了呢?”颜生道:“待我与你续上半截如何?”冯君衡道:“那敢则好。”颜生道:“白毛分绿水,红掌荡清波。”冯君街道:“似乎是好,念着怪有个听头儿的。还有一遭,因我们书房院子里有棵枇杷,先生以此为题。我作得是:‘一棵枇杷树,两个大槎丫。’”颜生道:“我也与你续上吧:未结黄金果,先开白玉花。”
  冯君衡见颜生又续上了,他却不讲诗,便道:“我最爱对对子。怎么原故呢?作诗须得论平仄押韵,对对子就凭空的想出来。若有上句,按着那边字儿一对就得了。颜大哥,你出个对子我对。”颜生暗道:“今日重阳,而且风鸣树吼。”便写了一联道:“九日重阳风落叶。”冯君衡看了半天,猛然想起,对道:“八月中秋月照台。颜大哥,你看我对的如何?你再出个我对。”颜生见他无甚行止,便写一联道:“立品修身,谁能效子游、子夏?”冯君衡按着字儿扣了一会,便对道:“交朋结友,我敢比刘六、刘七。”颜生便又写了一联,却是明褒暗贬之意。冯君衡接来一看,写得是:“三坟五典,你乃百宝箱。”便又想了对道:“一转两晃,我是万花筒。”他又磨着颜生出对。颜生实在不耐烦了,便道:“愿安承教你无门。”
  这明是说他请教不得其门。冯君衡他却呆想,忽然笑道:“可对上了。”便道:“不敢从命我有窗。”
  他见颜生手中摇着扇子,上面有字,便道:“颜大哥,我瞧瞧扇子。”颜生递过来,他就连声夸道:“好字,好字,真写了个龙争虎斗。”又翻着那面,却是素纸,连声“可惜”道:“这一面如何不画上几个人儿呢?颜大哥,你瞧我的扇子却是画了一面,那一面却没有字。求颜大哥的大笔写上几个字儿吧。”颜生道:“我那扇子是相好朋友写了送我的,现有双款为证,不敢虚言。我那拙笔焉能奉命?惟恐有污尊摇。”冯君衡道:“说了不闹文么,甚么‘尊摇’不‘尊摇’的呢?我那扇子也是朋友送我的,如今再求颜大哥一写,更成全起来了。颜大哥,你看看那画的神情儿颇好。”颜生一看,见有一只船,上面有一妇人摇桨,旁边跪着一个小伙拉着桨绳。冯君衡又道:“颜大哥,你看那边岸上,那一人拿着千里眼镜儿,哈着腰儿瞧的神情儿,真是活的一般。”颜生便问道:“这是什么名色?”
  冯君衡道:“怎么,颜大哥连‘次姑咙咚呛’也不知道吗?”
  颜生道:“这话我不明白。”冯君衡道:“本名儿就叫荡湖船。千万求颜大哥把那面与我写了。我先拿了颜大哥扇子去,候写得时再换。”颜生无奈,将他的扇子插入笔筒之内。
  冯君衡告辞转身,回了书房,暗暗想道:“颜生他将我两次诗,不用思想,开口就续上了。他的学问比我强多咧。而且相貌又好。他若在此,只怕我那表妹被他夺了去。这便如何是好呢?”他也不想想,人家原是许过的,他却是要图谋人家的,可见这恶贼利欲熏心,什么天理全不顾了。他便思煎想后,总要把颜生害了才合心意。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再也想不出计策来。到了次日,吃毕早饭,又往花园而来。不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园内赠金丫环丧命 厅前盗尸恶仆忘恩
  且说冯君衡来至花园,忽见迎头来了个女子,仔细看时,却是绣红,心中陡然疑惑起来,便问道:“你到花园来做什么?”
  绣红道:“小姐派我来掐花儿。”冯君衡道:“掐的花在哪里?”
  绣红道:“我到那边看了,花儿尚未开呢,因此空手回来。你查问我做什么?这是柳家花园,又不是你们冯家的花园,用你多管闲事!好没来由呀。”说罢,扬长去了。气得个冯君衡直瞪瞪的一双贼眼,再也对答不出来。心中更加疑惑,急忙奔至幽斋。偏偏雨墨又进内烹茶去了。见颜生拿着个字帖儿,正要开看,猛抬头见了冯君衡,连忙让座,顺手将字帖儿掖在书内,彼此闲谈。冯君衡道:“颜大哥可有什么浅近的诗书借给我看看呢?”颜生以为他借书,便立起身来,向书架上找书去了。
  冯君衡便留神,见方才掖在书内字帖儿露着个纸角儿,他便轻轻抽出,暗藏在袖里。及至颜生找了书来,急忙接过,执手告别,回转书房而来。
  进了书房,将书放下,便从袖中掏出字儿一看,只吓得惊疑不止,暗道:“这还了得!险些儿坏了大事。”原来此字正是前次乳母与小姐商议的,定于今晚二鼓,在内角门相会,私赠银两,偏偏的被冯贼偷了来了。他便暗暗想道:“今晚他们若相会了,小姐一定身许颜生,我的姻缘岂不付之流水!这便如何是好?”忽又转念一想道:“无妨,无妨。如今字儿既落我手,大约颜生恐我识破,他决不敢前去。我何不于二鼓时假冒颜生,倘能到手,岂不仍是我的姻缘。即便露出马脚,他若不依,就拿着此字作个见证。就是姑爷知道,也是他开门揖盗,却也不能奈何于我。”心中越想此计越妙,不由的满心欢喜,恨不得立刻就交二鼓。
  且说金蝉小姐虽则叫绣红寄柬与颜生,他便暗暗打点了私蓄银两并首饰衣服。到了临期,却派了绣红持了包袱银两去赠颜生。田氏在旁劝道:“何不小姐亲身一往!”小姐道:“此事已是越礼之举,再要亲身前去,更失了闰阁体统。我是断断不肯去的。”绣红无奈,提了包袱银两,刚来到角门以外,见个人佝偻而来,细看形色不是颜生,便问道:“你是谁!”只听那人道:“我是颜生。”细听语音却不对。忽见那人向前就要动手。绣红见不是势头,才嚷道“有贼”二字,冯君衡着忙,急伸手,本欲蒙嘴,不意蠢夫使的力猛,丫环人小姣弱,往后仰面便倒。恶贼收手不及,扑跌在丫环身上,以至手按在绣红喉间一挤,及至强徒起来,丫环已气绝身亡,将包袱银两抛于地上。冯贼见丫环已死,急忙提了包袱,捡起银两包儿来,竟回书房去了。将颜生的扇子并字帖留于一旁。小姐与乳母在楼上提心吊胆,等绣红不见回来,好生着急。
  乳母便要到角门一看。谁知此时走更之人见丫环倒毙在角门之外,早巳禀知员外、安人了。乳母听了此信,魂飞天外,回转绣阁给小姐送信。只见灯笼火把,仆夫、丫环同定员外、安人竟奔内角门而来。柳洪将灯一照,果是小绣红。见旁边撂着一把扇子,又见那边地上有个字帖儿,连忙俱各捡起。打开扇子,却是颜生的,心中已然不悦;又将字帖儿一看,登时气冲牛斗。也不言语,竟奔小姐的绣阁。冯氏不知是何缘故,便随在后面。
  柳洪见了小姐,说:“干的好事!”将字帖儿就当面掷去。
  小姐此时已知绣红已死,又见爹爹如此,真是万箭攒心,一时难以分辩,只有痛苦而已。亏得冯氏赶到,见此光景,忙将字帖儿拾起,看了一遍,说道:“原来为着此事。员外你好糊涂,焉知不是绣红那丫头干的鬼呢?他素来笔迹原与女儿一样,女儿现在未出绣阁,他却死在角门以外。你如何不分皂白就埋怨女儿来呢?只是这颜姑爷,既已得了财物,为何又将丫环掐死呢?竟自不知是什么意思?”一句话提醒了柳洪,便把一天愁恨俱搁在颜生身上。他就连忙写一张呈子,说颜生无故杀害丫环,并不提私赠银两之事,惟恐与自己名声不好听。便把颜生送往祥符县内。可怜颜生睡在梦里,连个影儿也不知。幸喜雨墨机灵,暗暗打听明白,告诉了颜生。颜生听了,他便立了个百折不回的主意。
  且说冯氏安慰小姐,叫乳母好生看顾。他便回至后边,将计就计,在柳洪跟前竭力撺掇,务将颜生置之死地,恰恰又暗合柳洪之心。柳洪等候县尹来相验了,绣红实是扣喉而死,并无别的情形。柳洪便咬定牙说是颜生谋害的,总要颜生抵命。
  县尹回至衙门,立刻升堂,将颜生带上堂来。仔细一看,却是个懦弱书生,不象那杀人的凶手,便有怜惜他的意思,问道:“颜查散,你为何谋害绣红?从实招上来。”颜生柬道:“只因绣红素来不服呼唤,屡屡逆命。昨又因她口出不逊,一时气愤难当,将她赶至后角门。不想刚然扣喉,她就倒毙而亡。
  这也是前世冤缠,做了今生的孽报。望祈老父母早早定案,犯人再也无怨的了。”说罢,向上叩头。县宰见他满口应承,毫无推诿,而且情甘认罪,决无异词,不由心下为难,暗暗思忖道:“看此光景,决非行凶作恶之人。难道他素有疯癫不成?或者其中别有情节,碍难吐露,他情愿就死亦未可知。此事本县倒要细细访查,再行定案。”想罢,吩咐将颜生带下去寄监。
  县官退入后堂,自然另有一番思索。
  你道颜生为何情甘认罪?只因他怜念小姐一番好心,不料自己粗心失去字帖儿,致令绣红遭此惨祸,已然对不过小姐了;若再当堂和盘托出,岂不败坏了小姐名节呢?莫若自己应承,省得小姐出头露面,有伤闰门的风范。这便是颜生的一番衷曲,他却哪里知道暗中苦了一个雨墨呢。
  且说雨墨,从相公被人拿去之后,他便暗暗揣了银两,赶赴县前,悄悄打听。听说相公满口应承,当堂全认了,只吓得他胆裂魂飞,泪流满面。后来见颜生入监?他便上前苦苦哀求禁子,并言有薄敬奉上。禁子与牢头相商明白,容他在内服侍相公。雨墨便将银子交付了牢头,嘱托一切俱要看顾。牢头见了白花花一包银子,满心欢喜,满口应承。雨墨见了颜生,又痛哭,又是抱怨说:“相公不该应承了此事。”见颜生微微含笑,毫不介意,雨墨竟自不知是何缘故。
  谁知此时柳洪那里俱各知道颜生当堂招认了,老贼乐得满心欢喜,仿佛去了一块大病的一般。苦只苦了金蝉小姐,一闻此言,只道颜生决无生理。仔细想来,全是自己将他害了。”
  他既无命,我岂独生?莫若以死相酬。”将乳母支出去烹茶,她便倚了绣阁,投环白尽身亡。及至乳母端了茶来,见门户关闭,就知不好,便高声呼唤,也不见应。再从门缝看时,见小姐高高的悬起,只吓得骨软筋酥,踉踉跄跄报与员外、安人。
  柳洪一闻此言,也就顾不得了,先带领家人奔到楼上,打开绣户,上前便把小姐抱住。家人忙上前解了罗帕。此时冯氏已然赶到。夫妻二人打量还可以解救,谁知香魂已渺,不由地痛哭起来。更加着冯氏数数落落,一边里哭小姐,一边里骂柳洪道:“都是你这老乌龟,老杀才!不分青红皂白,生生儿的要了你的女儿命了。那一个刚然送县,这一个就上了吊了。这个名声传扬出去才好听呢!”柳洪听了此言,“咯噔”的把泪收住道:“幸亏你提拔我,似此事如何办理?哭是小事,且先想个主意要紧。”冯氏道:“还有别的什么主意吗?只好说小姐得了个暴病,有些不妥。先着人悄悄抬个棺材来,算是预备后事,与小姐冲冲喜。却暗暗地将小姐盛殓了,浮厝在花园敞厅上。候过了三朝五日,便说小姐因病身亡,也就遮了外面的耳目,也省得人家谈论了。”柳洪听了,再也想不出别的高主意,只好依计而行。便嘱咐家人搭棺材去,倘有人问,就说小姐得病甚重,为的是冲冲喜。家人领命去不多时,便搭了来了,悄悄抬至后楼。
  此时,冯氏与乳母已将小姐穿戴齐备。所有小姐素日惜爱的簪环、首饰、衣服,俱各盛殓了。且不下殡,便叫家人等暗暗抬至花园敞厅停放。员外、安人又不敢放声大哭,惟有呜呜悲泣而已。停放已毕,惟恐有人看见,便将花园门倒锁起来。所有家人,每人赏了四两银子,以压口舌。
  谁知家人之中,有一人姓牛名唤驴子。他爹爹牛三,原是柳家的老仆。只因双目失明,柳洪念他出力多年,便在花园后门外盖了三间草房,叫他与他儿子并媳妇马氏一同居住,又可以看守花园。这日,牛驴子拿了四两银子回来,马氏问道:“此银从何而来?”驴子便将小姐自尽,并员外、安人定计,暂且停放花园敞厅,并未下殡的情由,说了一遍。”这四两银子便是员外赏的,叫我们严密此事,不可声张。”说罢,又言小姐的盛殓的东西实在的是不少,什么凤头钗,又是什么珍珠花,翡翠环,这个那个说了一套。马氏闻听,便觉垂涎道:“可惜了儿的这些好东西。你就是没有胆子,你若有胆量,到了夜间,只隔着一段墙,偷偷儿的进去……”刚说至此,只听那屋牛三道:“媳妇,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咱家员外遭了此事,已是不幸,人人听见该当叹息,替他难受。怎么你还要就热窝儿去偷盗尸首的东西?人要天理良心,看昭彰报应要紧。驴儿呀,驴儿,此事是断断做不得的。”
  老头说罢,恨恨不已。谁知牛三刚说话时,驴子便对着他女人摆手儿,后来又听见叫他不可做此事,驴子便赌气子道:“我知道不过是那么说,那里我就做了呢?”说着话,便打手式叫他女人预备饭,自己便打酒去。
  少时酒也有了,莱也得了。且不打发牛三吃,自己便先喝酒。女人一边服侍,一边跟着吃。却不言语,尽打手式到吃喝完了,两口子便将家伙归着起来。驴子便在院内找了一把板斧,掖在腰间。等到将有二鼓,他直奔到花园后门,拣了个地势高耸之处,扳住墙头,纵将上去,他便往里一跳,直奔敞厅而来。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小姐还魂牛儿遭报 幼童侍主侠士挥金
  且说牛驴子于起更时来至花园,扳住墙头纵身上去,他便往里一跳。只听“噗咚”一声,自己把自己倒吓了一跳。但见树林中透出月色,满园中花影摇曳,仿佛都是人影儿一般。毛手毛脚,贼头贼脑,他却认得路径,一直竟奔敞厅而来。见棺材停放中间,猛然想起小姐入殓之时形景,不觉从脊梁骨上一阵发麻灌海,登时头发根根倒竖,害起怕来,又连打了几个寒噤。暗暗说:“不好,我别要不得。”身子觉软,就坐在敞厅栏杆踏板之上,略定了定神,回手拔出板斧,心里想道:“我此来原为发财,这一上去,打开棺盖,财帛便可到手,你却怕他怎的?这总是自己心虚之过。慢说无鬼,就是有鬼,也不过是闰中弱女,有什么大本事呢?”想至此,不觉得雄心陡起,提了板斧便来到敞厅之上。对了棺木,一时天良难昧,便双膝跪倒,暗暗祝道:“牛驴子实在是个苦小子,今日暂借小姐的簪环衣服一用,日后充足了,我再多多的给小姐烧些纸锞罢。”
  祝毕起来,将板斧放下,只用双手从前面托住棺盖,尽力往上一起,那棺盖就离了位了。他便往左边一跨;又绕到后边,也是用双手托住,往上一起,他却往右边一跨,那棺盖便横斜在材上。
  才要动手,忽听“嗳哟”一声,便吓得他把脖子一缩,跑下厅来,“格嗒嗒”,一个整颤,半晌还缓不过气来。又见小姐挣扎起来,口中说道:“多承公公指引。”便不言语了。驴子喘息了喘息,想道:“小姐他会还了魂了?”又一转念,”他纵然还魂,正在气息微弱之时,我这上去将她掐住咽喉,她依然是死。我照旧发财,有何不可呢?”想至此,又煞神附体,立起身来,从老远的就将两手比着要掐的式样。
  尚未来到敞厅,忽有一物飞来,正打在左手之上。驴子又不敢“嗳哟”,只疼得他咬着牙甩着手,在厅下打转。只见从太湖石后来了一人,身穿夜行衣服,竟奔驴子而来。瞧着不好,刚然要跑,已被那人一个箭步赶上,就是一脚。驴子便跌倒在地,口中叫道:“爷爷饶命!”那人便将驴子按在地上,用刀一晃道:“我且问你,棺木内死的是谁?”驴子道:“是我家小姐。昨日吊死的。”那人吃惊道:“你家小姐为何吊死呢?”
  驴子道:“只颜生当堂招认了,我家小姐就吊死了。不知是什么缘故。只求爷爷饶命!”那人道:“你初念贪财,还可饶恕,后来又生害人之心,便是可杀不可留了。”说到“可杀”二字,刀已落将下来,登时,驴子入了汤锅了。
  你道此人是谁?他便是改名金懋叔的白玉堂。自从赠了颜生银两之后,他便先到祥符县,将柳洪打听明白,已知道此人悭吝,必然嫌贫爱富。后来打听颜生到此甚是相安,正在欢喜。
  忽听得颜生被祥符县拿去,甚觉诧异,故此夤夜到此,打听个水落石出。已知颜生负屈含冤,并不知小姐又有自缢之事。适才问了驴子,方才明白,即将驴子杀了。又见小姐还魂,本欲上前搀扶,又要避盟嫂之嫌疑,猛然心生一计:“我何不如此如此呢?”想罢,便高声嚷道:“你们小姐还了魂了!快来救人啊!”又向那角门上“当”地一脚,连门带框俱各歪在一边。
  他却飞身上房,竟奔柳洪住房去了。
  且说巡更之人原是四个,前后半夜倒换。这前半夜的二人正在巡更,猛听得有人说小姐还魂之事,又听得咔嚓一声响亮,二人吓了一跳。连忙顺着声音打着灯笼一照,见花园角门连门框俱各歪在一边。二人壮着胆子进了花园,趁着月色先往敞厅上一看,见棺材盖横在材上,连忙过去细看。见小姐坐在棺内,闭着双睛,口内尚在咕哝。二人见了,悄悄说道:“谁说不是活了呢?快报员外、安人去。”刚然回身,只见那边有一块黑忽忽的,不知是什么?打过灯笼一照,却是一个人。内中有个眼尖的道:“伙计,这不是牛驴子么?他为何躺在这里呢?难道昨日停放之后把他落在这里了?”又听那人道:“这是什么?稀泞的他踢了我一脚。啊呀!怎么他脖子上有个口子呢?敢则是被人杀了。快快报与员外,说小姐还魂了。”
  柳洪听了,即刻叫开角门。冯氏也连忙起来,唤齐仆妇丫环,俱往花园而来。谁知乳母田氏一闻此言,预先跑来扶着小姐呼唤。只听小姐咕哝道:“多承公公指引,叫奴家何以报答。”柳洪、冯氏见小姐果然活了,不胜欢喜。大家搀扶出来,田氏转身背负着小姐,仆妇帮扶,左右围随,一直来到绣阁。
  安放妥帖,又灌姜汤,少时渐渐地苏醒过来。容小姐静一静,定定神。止于乳母田氏与安人小丫环等在左右看顾。柳洪就慢慢地下楼去了。只见更夫仍在楼门之外伺候。柳洪便道:“你二人还不巡更,在此作甚?”二人道:“等着员外回话。还有一宗事呢。”柳洪道:“还有什么事呢?不是要讨赏么?”二人道:“讨赏忙什么呢。咱们花园躺着一个死人呢!”柳洪闻听大惊道:“为何有死人呢?”二人道:“员外随我们看看就知道了。不是生人,却是个熟人。”
  柳洪跟定更夫进了花园,来至敞厅,更夫举起灯笼照着。
  柳洪见满地是血,战战兢兢看了多时,道:“这不是牛驴子吗?他如何被人杀了呢?”又见棺盖横着,旁边又有一把板斧,猛然省悟道:“别是他前来开棺盗尸罢?如何棺盖横过来呢?”
  更夫说道:“员外爷想的不错。只是他被何人杀死呢?难道他见小姐活了,他自己抹了脖子?”柳洪无奈,只得派人看守,准备报官相验。先叫人找了地保来,告诉他此事。地保道:“日前掐死了一个丫环尚未结案,如今又杀了一个家人。所有这些喜庆事情全出在尊府。此事就说不得了,只好员外爷辛苦辛苦同我走一趟。”柳洪知道是故意的拿捏,只得进内取些银两给他们就完了。
  不料来至套间屋内,见银柜的锁头落地,柜盖已开,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查对散碎银两,俱各未动,单单整封银两短了十封。心内这一阵难受,又不是疼,又不是痒,竟不知如何是好。发了会子怔,叫丫环去请安人,一面平了一两六钱有零的银,算是二两,央求地保呈报。地保得了银子,自己去了。
  柳洪急回身来至屋内,不觉泪下。冯氏便问:“叫我有什么事?女儿活了,应该喜欢,为何反倒哭起来了呢?莫不成牛驴子死了,你心疼他吗?”柳洪道:“那盗尸贼,我心疼他做什么?”
  冯氏道:“既不为此,你哭什么?”柳洪便将银子失去十封的话说了一遍,“因为心疼银子,不觉泪流。这如今意欲报官,故此请你来商议商议。”冯氏听了也觉一惊。后来听柳洪说要报官,连说:“不可,不可。现在咱们家有两宗人命的大案尚未完结,如今为丢银子又去报官,别的都不遗失,单单的丢了十封银子,这不是提官府的醒儿吗?可见咱家积蓄多金。他若往歪里一问,只怕再花上十封也未必能结案。依我说,这十封银子只好忍个肚子疼,算是丢了罢。”柳洪听了此言,深为有理,只得罢了。不过一时揪着心系子怪疼的。
  且说马氏撺掇丈夫前去盗尸,以为手到成功,不想呆呆的等了一夜,未见回来,看得天已发晓,不由地埋怨道:“这王八蛋好生可恶!他不亏我指引明路,教他发财,如今得了手,且不回家,又不知填还那个小妈儿去了。少时他瞎爹若问起来,又该无故唠叨。”正在自言白语埋怨,忽听有人敲门道:“牛三哥!牛三哥!”妇人答道:“是谁呀?这么早就来叫门。”说罢,将门开了一看,原来是捡粪的李二。李二一见马氏便道:“侄儿媳妇,你烦恼啊!”马氏听了啐道:“呸!大清早起的,也不嫌个丧气。这是怎么说呢?”李二说:“敢则是丧气。你们驴子叫人杀了,怎么不丧气!”牛三已在屋内听见,便接言道:“李老二,你进屋里来告诉明白了我,这是怎么一件事情?”
  李二便进屋内,见了牛三说:“告诉哥哥说,驴子侄儿不知为何被人杀死在那边花园子里了。你们员外报官了,少时就要来相验呢。”牛三道:“好啊!你们干得好事呀!有报应没有?
  昨日那么拦你们,你们不听,到底儿遭了报了。这不叫员外受累吗?李老二,你拉了我去。等着官府来了,我拦验就是了。
  这不是吗,我的儿子既死了,我那儿媳是断不能守的,莫若叫他回娘家去吧。这才应了俗语儿了:‘驴的朝东,马的朝西。’”
  说着话,拿了明仗,叫李二拉着他竟奔员外宅里来。见了柳洪,便将要拦验的话说了。柳洪甚是欢喜,又教导了好些话,那个说得,那个说不得,怎么具结领尸,编派停当。又将装小姐的棺木挪在闲屋,算是为他买的寿木。及至官府到来,牛三拦验,情愿具结领尸。官府细问情由,方准所呈,不必细表。
  且说颜生在监,多亏了雨墨服侍,不至受苦。自从那日过下堂来,至今并未提审,竟不知定了案不曾,反觉得心神不定。
  忽见牢头将雨墨叫将出来,在狱神庙前便发话道:“小伙子,你今儿得出去了,我不能只是替你耽惊儿。再者你们相公今儿晚上也该叫他受用受用了。”雨墨见不是话头,便道:“贾大叔,可怜我家相公负屈含冤,望大叔将就将就。”贾牢头道:“我们早巳可怜过了。我们若遇见都象你们这样打官司,我们都饿死了。你打量里里外外费用轻呢?就是你那点子银子,一哄儿就结了。俗语说:‘衙门的钱,下水的船。这总要现了现。你总得想个主意才好呢。难道你们相公就没个朋友吗?”雨墨哭道:“我们从远方投亲而来,这里如何有相知呢?没奈何,还是求大叔可怜我们相公才好。”贾牢头道:“你那是白说。我倒有个主意。你们相公有个亲戚,他不是财主吗?你为甚不弄他的钱呢?”雨墨流泪道:“那是我家相公对头,他如何肯资助呢?”贾牢头道:“不是那么说。你与相公商量商量,怎么想个法子,将他的亲戚咬出来。我们弄他的银钱,好照应你们相公啊。是这么个主意。”雨墨摇头道:“这个主意却难,只怕我家相公做不出来罢。”贾牢头道:“既如此,你今儿就出去,直不准你在这里。”雨墨见他如此神情,心中好生为难,急得泪流满面,痛哭不止,恨不得跪在地下哀求。
  忽听监门口有人叫:“贾头儿,贾头儿,快来哟!”贾牢头道:“是了。我这里说话呢。”那人又道:“你快来,有话说。”贾牢头道:“什么事这么忙?难道弄出钱来我一人使吗?也是大家伙儿分。”那外面说话的乃是禁子吴头儿。他便问道:“你又驳办谁呢?”贾牢头道:“就是颜查散的小童儿”吴头儿道:“啊呀,我的太爷,你怎么惹他呢?人家的照应到了。此人姓白,刚才上衙门口,略一点染就是一百两呀!少时就进来了。你快快好好儿的预备着、伺候着罢。”牢头听了,连忙回身。见雨墨还在那里哭呢,连忙上前道:“老雨呀,你怎么不禁呕呢?说说笑笑,嗷嗷呕呕,这有什么呢?你怎么就认起真来?我问问你,你家相公可有个姓白的朋友吗?”雨墨道:“并没有姓白的。”贾牢头道:“你藏奸!你还恼着我呢?我告诉你,如今外面有个姓白的,瞧你们相公来了。”
  说话间,只见该值的头目陪着一人进来,头戴武生巾,身穿月白花氅,内衬一件桃红衬袍,足登官靴,另有一番英雄气概。雨墨看了,很象金相公,却不敢认。只听那武生叫道:“雨墨,你敢则也在此么?好孩子,真正难为你。”雨墨听了此言,不觉得落下泪来,连忙上前参见道:“谁说不是金相公呢!”暗暗忖道:“如何连音也改了呢?”他却哪里知道,金相公就是白玉堂呢。白五爷将雨墨扶起道:“你家相公在哪里?”
  不知雨墨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替主鸣冤拦舆告状 因朋涉险寄柬留刀
  且说白玉堂将雨墨扶起道:“你家相公在哪里?”贾牢头不容雨墨答言,他便说:“颜相公在这单间屋内,都是小人们伺候。”白五爷道:“好。你们用心服侍,我自有赏赐。”贾牢头连连答应几个“是”。此时雨墨已然告诉了颜生。白五爷来至屋内,见颜生蓬头垢面,虽无刑具加身,已然形容憔悴。连忙上前执手道:“仁兄如何遭此冤枉?”说至此,声音有些惨切。谁知颜生他却毫不动念,便说道:“咳!愚兄愧见贤弟。
  贤弟到此何干?”那白五爷见颜生并无忧愁哭泣之状,惟有羞容满面,心中暗暗点头夸道:“颜生真乃英雄也。”便问此事因何而起。颜生道:“贤弟问他怎么?”白玉堂道:“你我知己弟兄,非泛泛可比。难道仁兄还瞒着小弟不成?”颜生无奈,只得说道:“此事皆是愚兄之过。”便将绣红寄柬之事说了。”
  愚兄并未看明柬上是何言词,因有人来,便将柬儿放在书内。
  谁知此柬遗失,到了夜间就生出此事。柳洪便将愚兄呈送本县。后来亏得雨墨暗暗打听,方知是小姐一片苦心,全是为顾愚兄。愚兄自恨遗失柬约,酿成祸端。兄若不应承,难道还攀扯闰阁弱质,坏她的清白?愚兄惟有一死而巳。”白玉堂听了颜生之言,颇觉有理。复转念一想道:“仁兄知恩报恩,舍己成人,原是大丈夫所为。独不念老伯母在家悬念乎?”一句话却把颜生的伤心招起,不由地泪如雨下,半晌说道:“事成不改命中所造,大料难逃。这也是前世冤孽,今生报应。奈何,奈何!愚兄死后,望贤弟照看家母。兄在九泉之下亦得瞑目。”
  说罢痛哭不止。雨墨在旁亦落泪。白玉堂道:“何至如此。仁兄且自宽心,凡事还要再思。虽则为人,亦当为己。闻得开封府包相断事如神,何不到那里去伸诉呢?”颜生道:“贤弟此言差矣。此事非是官府屈打成招的,乃是兄自行承认的,又何必向包公那里分辩去呢?”白玉堂道:“仁兄虽如此说,小弟惟恐本县详文若到开封,只怕包相就不容仁兄招认了。那时又当如何?”颜道:“书云‘匹夫不可夺志也’,况愚兄乎?”
  白玉堂见颜生毫无回转之心,他便另有个算计了。便叫雨墨将禁子牢头叫进来。雨墨刚然来到院中,只见禁子牢头正在那里叽叽喳喳,指手画脚。忽见雨墨出来,便有二人迎将上来道:“老雨呀,有什么吩咐的吗?”雨墨道:“白老爷请你二人呢。”二人听得此话,便狗颠屁股垂儿似的跑向前来。白五爷叫伴当拿出四封银子,对他二人说道:“这是银子四封,赏你二人一封,分散众人一封,余下二封便是伺候颜相公的。从此后,颜相公一切事体全是你二人照管。倘有不到之处,我若闻知,却是不依你们的。”二人屈膝谢赏,满口应承。白五爷又对颜生道:“这里诸事妥帖,小弟要借雨墨随我几日,不知仁兄叫他去否?”颜生道:“他也在此无事,况此处俱已安置妥帖,愚兄也用他不着。贤弟只管将他带去。”谁知雨墨早已领会白五爷之意,便欣然叩辞了颜生,跟随白五爷出了监牢。
  到了无人之处,雨墨便问白五爷道:“老爷将小人带出监来,莫非叫小人瞒着我家相公,上开封府呈控么?”一句话问得白五爷满心欢喜,道:“怪哉,怪哉!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聪明,真正罕有。我原有此意,但不知你敢去不敢去?”
  雨墨道:“小人若不敢去,也就不问了。自从那日我家相公招承之后,小人就要上京内开封府控告去。只因监内无人伺候,故此耽延至今。今日又见老爷话语之中提拔我家相公,我家相公毫不省悟。故此方才老爷一说要借小人跟随几天,小人就明白了是为着此事。”白五爷哈哈大笑道:“我的意思竟被你猜着了。我告诉你,你相公入了情魔了,一时也化解不开。须到开封府告去,方能打破迷关。你明日就到开封府,就把你家相公无故招承认罪原由申诉一番,包公自有断法。我在暗中给你安置安置。大约你家相公就可脱了此灾了。”说罢便叫伴当给他十两银子。雨墨道:“老爷前次赏过两个锞子,小人还没使呢。老爷改日再赏罢。再者小人告状去,腰间也不好多带银子。”
  白五爷点头道:“你说的也是。你今日就往开封府去,在附近处住下,明日好去伸冤。”雨墨连连称是,竟奔开封府去了。
  谁知就是此夜,开封府出了一件诧异的事。包公每日五更上朝,包兴、李才预备伺候,一切冠带、袍服、茶水、羹汤俱各停当,只等包公一呼唤便诸事齐整。二人正在静候,忽听包公咳嗽,包兴连忙执灯掀起帘子来至里屋内。刚要将灯往桌上一放,不觉骇目惊心,失声道:“哎呀!”包公在帐子内便问道:“什么事?”包兴道:“这是哪里来的刀……刀……刀啊?”包公听见,急披衣坐起,撩起帐子一看,果见是明晃晃的一把钢刀横在桌上,刀下还压着柬帖儿。便叫包兴:“将柬帖拿来我看。”包兴将柬帖从刀下抽出,持着灯递给相爷。一看,见上面有四个大字写着:“颜查散冤。”包公忖度了一会,不解其意,只得净面穿衣,且自上朝,候散朝后,再慢慢的访查。
  到了朝中,诸事已完,便乘轿而回。刚至衙门,只见从人丛中跑出个小孩子来,在轿旁跪倒,口称冤枉。却好王朝走到,将他获住。包公轿至公堂,落下轿,立刻升堂,便叫带那小孩子。该班的传出。此时王朝正在角门外问雨墨的名姓,忽听叫带小孩子,王朝嘱咐道:“见了相爷,不要害怕,不可胡说。”
  雨墨道:“多承老爷教导。”王朝进了角门,将雨墨带上堂去。
  雨墨便跪倒向上叩头。包公问道:“那小孩子叫什么名字?为着何事?诉上来。”雨墨道:“小人名叫雨墨,乃武进县人。只因同我家主人到祥符县投亲……”包公道:“你主人叫什么名字?”雨墨道:“姓颜名查散。”包公听了“颜查散”三字,暗暗道:“原来果有颜查散。”便问道:“投在什么人家?”
  雨墨道:“就是双星桥柳员外家。这员外名叫柳洪,他是小主人的姑夫。谁知小主人的姑母三年前就死了,此时却是续娶的冯氏安人。只因柳洪膝下有个姑娘,名柳金蝉,是从小儿就许与我家相公为妻。小人的主人原奉母命前来投亲,一来在此读书,预备明年科考;二来又为的是完姻。谁知柳洪将我主仆二人留在花园居住,敢则是他不怀好意。住了才四天,那日清早,便有本县的衙役前来把我主人拿去了。说我主人无故的将小姐的丫环绣红掐死在内角门以外。回相爷,小人与小人的主人时刻不离左右。小人的主人并未出花园的书斋,如何会在内角门掐死了丫环呢?不想小人的主人被县里拿去,刚过头一堂,就满口应承,说是自己将丫环掐死,情愿抵命。不知是什么缘故。因此小人到相爷台前,恳求相爷与小人的主人作主。”说罢,复又叩头。
  包公听了,沉吟半晌,便问道:“你家相公既与柳洪是亲戚,想来出入是不避的了?”雨墨道:“柳洪为人极其固执,慢说别人,就是这个续娶的冯氏,也未容我家主人相见。主仆在那里四五天,尽在花园书斋居住。所有饭食茶水,俱是小人进内自取,并未派人服侍,很不象待亲戚的道理。菜里头连一点儿肉腥也没有。”包公又问道:“你可知道小姐那里,除了绣红,还有几个丫头呢?”雨墨道:“听得说小姐那里就只一个丫环绣红,还有个乳母田氏。这个乳母却是个好人。”包公忙问道:“怎见得?”雨墨道:“小人进内取茶饭时,他就向小人说:‘园子空落,你们主仆在那里居住须要小心,恐有不测之事。依我说,莫若过一两天,你们还是离了此处好。’不想果然就遭了此事了。”包公暗暗地踌躇道:“莫非乳母晓得其中原委呢?何不如此如此,看是如何?”想罢,便叫将雨墨带下去,就在班房听候。立刻吩咐差役,将柳洪并他家乳母田氏分别传来,不许串供。又吩咐到祥符县提颜查散到府听审。
  包公暂退堂。用饭毕,正要歇息。只见传柳洪的差役回来禀道:“柳洪到案。”老爷吩咐伺候升堂。将柳洪带上堂来问道:“颜查散是你什么人?”柳洪道:“是小老儿的内侄。”包公道:“他来此作什么来了?”柳洪道:“他在小老儿家读书,为的是明年科考。”包公道:“闻听得他与你女儿自幼联姻,可是有的么?”柳洪暗暗的纳闷道:“怨不得人说包公断事如神。我家里事他如何知道呢?”至此无奈,只得说道:“是从小儿定下的婚姻。他此来一则为读书预备科考,二则为完姻。”包公道:“你可曾将他留下?”柳洪道:“留他在小老儿家居住。”
  包公道:“你家丫头绣红,可是服侍你女儿的么?”柳洪道:“是从小儿跟随小女儿,极其聪明,又会写,又会算,实在死的可惜。”包公道:“为何死的?”柳洪道:“就是被颜查散扣喉而死。”包公道:“什么时候死的?死于何处?”柳洪道:“及至小老儿知道,已有二鼓之半。却是死在内角门以外。”
  包公听罢,将惊堂木一拍道:“我把你这老狗,满口胡说!方才你说,及至你知道的时节已有二鼓之半,自然是你的家人报与你知道的。你并未亲眼看见是谁掐死的,如何就知是颜查散相害?这明明是你嫌贫爱富,将丫环掐死,有意诬赖颜生。你还敢在本阁跟前支吾么?”柳洪见包公动怒,连忙叩头道:“相爷请息怒,容小老儿细细的说。丫环被人掐死,小老儿原也不知是谁掐死的。只因死尸之旁落下一把扇子,却是颜生的名款,因此才知道是颜生所害。”说罢,复又叩头。包公听了,思想了半晌:“如此看来,定是颜生作下不才之事了。”
  又见差役回道:“乳母田氏传到。”包公叫把柳洪带下去,即将田氏带上堂来。田氏哪里见过这样堂威,已然吓得魂不附体,浑身抖衣而战。包公问道:“你就是柳金蝉的乳母么?”
  田氏道:“婆……婆子便是。”包公道:“丫环绣红为何死的?从实说来。”田氏到了此时,那敢撒谎,便把如何听见我家员外、安人私语要害颜生,自己如何与小姐商议要救颜生,如何叫绣红私赠颜生银两的话说了。”谁知颜姑爷得了财物,不知何故竟将绣红掐死了。偏偏的又落下一把扇子连那个字帖儿。
  我家员外见了,气得了不得,就把颜姑爷送了县了。谁知我家的小姐就上了吊了。”包公听至此,不觉愕然道:“怎么柳金蝉竟自死了么?”田氏道:“死了之后又活了。”包公又问道:“如何又会活了呢?”田氏道:“皆因我家员外、安人商量此事,说颜姑爷是头一天进了监,第二十天姑娘就吊死了,况且又是未过门之女。这要是吵嚷出去,这个名声儿不好听的。因此就说是小姐病得要死,买口棺材来冲一冲,却悄悄地把小姐装殓了,停放后花园内敞厅上。谁知半夜里有人嚷说:‘你们小姐还了魂了!’大家伙儿听见了,连忙过去一看,谁说不是活了呢!棺材盖也横过来了,小姐在棺材里坐着呢。”包公道:“棺材盖如何会横过来呢?”田氏道:“听说是宅内的下人牛驴子偷偷儿盗尸去,他见小姐活了,不知怎么他又抹了脖子了。”
  包公听毕,暗暗思想道:“可惜金蝉一番节烈,竟被无义的颜生辜负了。可恨颜生既得财物,又将绣红掐死,其为人的品行就不问可知了。如何又有寄柬留刀之事,并有小童雨墨替他伸冤呢?”想至此,便叫带雨墨。左右即将雨墨带上堂来。
  包公把惊堂木一拍道:“好狗才!你小小年纪竟敢大胆蒙混本阁,该当何罪?”雨墨见包公动怒,便向上叩头道:“小人句句是实话,焉敢蒙混相爷。”包公一声断喝:“你这狗才,就该掌嘴!你说你主人并未离书房,他的扇子为何又在内角门以外呢?讲!”不知雨墨回答什么言语,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铡斩君衡书生开罪 石惊赵虎侠客争锋
  且说包公一声断喝:“呔!你这狗才,就该掌嘴!你说你主人并未离了书房,他的扇子如何又在内角门以外呢?”雨墨道:“相爷若说扇子,其中有个情节。只因柳洪内侄名叫冯君衡,就是现在冯氏安人的侄儿。那一天和我主人谈诗对对子,后来他要我主人扇子瞧,却把他的扇子求我主人写。我家主人不肯写。他不依,就把我主人的扇子拿去。他说写得了再换。
  相爷不信,打发人取来,现时仍在笔筒内插着。那把‘次姑龙冬呛’的扇子,就是冯君衡的。小人断不敢撒谎。”忽见包公哈哈大笑,雨墨只当包公听见这“次姑龙冬呛”乐了呢,他哪里知道包公因问出扇子的根由,心中早巳明白此事,不由哈哈大笑,十分畅快。立刻出签捉拿冯君衡到案。
  此时祥符县已将颜查散解到。包公便叫将田氏带下去,叫雨墨跪在一旁。将颜生的招状看了一遍,已然看出破绽,不由暗暗笑道:“一个情愿甘心抵命,一个以死相酬自尽,他二人也堪称为义夫节妇了。”便叫带颜查散。
  颜生此时铐镣加身,来至堂上,一眼看见雨墨,心中纳闷道:“他到此何干?”左右上来去了刑具。颜生跪倒。包公道:“颜查散,抬起头来。”颜生仰起面来。包公见他虽然蓬头垢面,却是形容秀美良善之人,便问:“你如何将绣红掐死?”颜生便将在县内口供,一字不改,诉将上去。包公点了点头,道:“绣红也真正的可恶。你是柳洪的亲戚,又是客居他家,他竟敢不服呼唤,口出不逊,无怪你愤恨。我且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出了书斋?由何路径到内角门?什么时候掐死绣红?她死于何处?讲!”颜生听包公问到此处,竟不能答,暗暗地道:“好厉害!好厉害!我何尝掐死绣红,不过是恐金蝉出头露面,名节攸关,故此我才招认掐死绣红。如今相爷细细地审问,何时出了书斋,由何路径到内角门,我如何说得出来?”正在为难之际,忽听雨墨在旁哭道:“相公此时还不说明,真个就不念老安人在家悬念么?”颜生一闻此言,触动肝腑,又是着急又惭愧,不觉泪流满面,向上叩头道:“犯人实实罪该万死!惟求相爷笔下超生。”说罢,痛哭不止。包公道:“还有一事问你:柳金蝉既已寄柬与你,你为何不去?是何缘故?”颜生哭道:“嗳呀,相爷呀!千错万错,错在此处。那日绣红送柬之后,犯人刚然要看,恰值冯君衡前来借书,犯人便将此柬掖在案头书内。谁知冯君衡去后,遍寻不见,再也无有。犯人并不知柬中是何言词,如何知道有内角门之约呢?”
  包公听了,便觉了然。
  只见差役回道:“冯君衡拿到。”包公便叫颜生主仆下去,立刻带冯君衡上堂。包公见他兔耳莺腮,蛇眉鼠眼!已知是不良之辈,把惊堂木一拍道:“冯君衡,快将假名盗财,因奸致命,从实招来!”左右连声催吓:“讲!讲!讲!”冯君衡道:“没有什么招的。”包公道:“请大刑!”左右将三根木望堂上一撂,冯君衡害怕,只得口吐实情,将如何换扇,如何盗柬,如何二更之时拿了扇柬冒名前去,只因绣红要嚷,如何将她扣喉而死,又如何撇下扇柬,提了包袱银两回转书房,从头至尾述说一遍。包公问明,叫他画了供,立刻请御刑。王、马、张、赵将狗头铡抬来,还是照旧章程,登时将冯君衡铡了。丹墀之下,只吓得柳洪、田氏以及颜生主仆谁敢仰视。
  刚将尸首打扫完毕,御刑仍然安放堂上。忽听包公道:“带柳洪!”这一声把个柳洪吓得胆裂魂飞,筋酥骨软,好容易挣扎爬至公堂之上。包公道:“我把你这老狗!颜生受害,金蝉悬梁,绣红遭害,驴子被杀,以及冯君衡遭刑,全由你这老狗嫌贫爱富起见,致令生者、死者、死而复生者受此大害。今将你废于铡下,大概不委屈你罢?”柳洪听了,叩头碰地道:“实在不屈。望相爷开天地之恩,饶恕小老儿改过自新,以赎前愆。”包公道:“你既知要赎罪,听本阁吩咐:今将颜生交付与你,就在你家攻书,所有一切费用,你要好好看待。”俟明年科考之后,中与不中,即便毕姻。倘颜查散稍有疏虞,我便把你拿来,仍然废于铡下。你敢应么?”柳洪道:“小老儿愿意,小老儿愿意。”包公便将颜查散、雨墨叫上堂来道:“你读书要明大义,为何失大义而全小节?便非志士,乃系腐儒。
  自今以后,必须改过,务要好好读书。按日期将窗课送来,本阁与你看视。倘得寸进,庶不负雨墨一片为主之心。就是平素之间,也要将他好好看待。”颜生向上叩头道:“谨遵台命。”
  三个人又从新向上叩头。柳洪携了颜生的手,颜生携了雨墨手,又是欢喜,又是伤心,下了丹墀,同了田氏一齐回家去了。
  此案已结,包公退堂来至书房,便叫包兴请展护卫。你道展爷几时回来的?他却来在颜查散、白玉堂之先,只因腾不出笔来,不能叙写。事有缓急,况颜生之案是一气的文字,再也间断不得,如何还有工夫提展爷呢。如今颜生之案已完,必须要说一番。
  展爷自从救了老仆颜福之后,那夜便赶到家中。见了展忠,将茉花村比剑联姻之事述说一回。彼此换剑做了定礼,便将湛卢宝剑给他看了。展忠满心欢喜。展爷又告诉他,现在开封府有一件紧要之事,故此连夜赶回家中,必须早赴东京。展忠道:“作皇家官,理应报效朝廷。家中之事,全有老奴照管。爷自请放心。”展爷便叫伴当收拾行李备马,立刻起程,竟奔开封府而来。及至到了开封府,便先见了公孙先生与王、马、张、赵等,却不提白玉堂来京,不过略问了问一向有什么事故没有。大家俱言无事。又问展爷道:“大哥原告两个月的假,如何恁早回来?”展爷道:“回家祭扫完了,在家无事,莫若早些回来,省得临期匆忙。”也就遮掩过去。他却参见了相爷,暗暗将白玉堂之事回了。包公听了,吩咐严加防范,设法擒拿。展爷退回公所,自有众人与他接风掸尘,一连热闹了几天。展爷却每夜防范,并不见什么动静。
  不想由颜查散案中,生出奇柬留刀之事。包公虽然疑心,尚未知虚实,如今此案已经断明,果系“颜查散冤”,应了柬上之言。包公想起留刀之人,退堂后来至书房,便请展爷。展爷随着包兴进了书房,参见包公。包公便提起寄柬留刀之人行踪诡秘,令人可疑,“护卫需要严加防范才好。”展爷道:“卑职前日听见主管包兴述说此事,也就有些疑心。这明是给颜查散辨冤,暗里却是透信。据卑职想,留刀之人恐是白玉堂了。
  卑职且与公孙策计议去。”包公点头。
  展爷退出,来至公所,已然秉上灯烛。大家摆上酒饭,彼此就座。公孙先生便问展爷道:“相爷请吾兄有何见谕?”展爷道:“相爷为寄柬留刀之事,叫大家防范些。”王朝道:“此事原为替颜查散明冤,如今既已断明,颜生已归柳家去了,此时又何必防什么呢?”展爷此时却不能不告诉众人白玉堂来京找寻之事,便将在茉花村比剑联姻,后至芦花荡方知白玉堂进京来找“御猫”
  之事说了。“故此劣兄一闻此言,就急急赶来。”张龙道:“原来大哥定了亲了,还瞒着我们呢。恐怕兄弟们要吃大哥的喜酒。如今既已说出来,明日是要加倍罚的。”
  马汉道:“吃酒是小事。但不知锦毛鼠是怎么个人?”展爷道:“此人姓白名玉堂,乃五义中的朋友。”赵虎道:“什么五义?
  小弟不明白。”展爷便将陷空岛的众人说出,又将绰号儿说与众人听了。公孙先生在旁听得明白,猛然省悟道:“此人来找大哥,却是要与大哥和气的。”展爷道:“他与我素无仇隙,与我斗什么气呢?”公孙策道:“大哥你自想想。他们五人号称‘五鼠’,你却号称‘御猫’,焉有猫儿不捕鼠之理?这明是嗔大哥号称‘御猫’之故,所以知道他要与大哥斗气。”展爷道:“贤弟所说似乎有理。但我这‘御猫’乃圣上所赐,非是劣兄主意称‘猫’要欺压朋友。他若真个为此事而来,劣兄甘拜下风,从此后不称‘御猫’也未为不可。”众人尚未答言,惟赵虎正在豪饮之间,听见展爷说出此话,他却有些不服气,拿着酒杯,立起身来道:“大哥,你老素昔胆量过人,今日何自馁如此?这‘御猫’二字,乃圣上所赐,如何改得?倘若是那个什么白糖咧,黑糖咧,他不来便罢,他若来时,我烧一壶开开的水把他冲着喝了,也去去我的滞气。”展爷连忙摆手说:“四弟俏言。岂不闻窗外有耳?……”
  刚说至此,见听拍地一声,从外面飞进一物,不偏不歪,正打在赵虎擎的那个酒杯之上,只听当啷啷一声,将酒杯打了个粉碎。赵爷吓了一跳,众人无不惊骇。只见展爷早已出席,将隔扇虚掩,回身复又将灯吹灭,便把外衣脱下,里面却是早已结束停当的。暗暗的将宝剑拿在手中,却把隔扇假做一开,只听拍地一声,又是一物打在隔扇上。展爷这才把隔扇一开,随着劲一伏身蹿将出去。只觉得迎面一股寒风,“飕”地就是一刀。展爷将剑扁着,往上一迎,随招随架,用目在星光之下仔细观瞧。见来人穿着簇青的夜行衣靠,脚步伶俐,依稀是前在苗家集见的那人。二人也不言语,惟听刀剑之声叮当乱响。
  展爷不过招架,并不还手。见他刀刀逼紧,门路精奇,南侠暗暗喝彩。又想道:“这朋友好不知进退。我让着你,不肯伤你,又何必斩尽杀绝?难道我还怕你不成?”暗道:“也叫他知道知道。”便把宝剑一横,等刀临近,用个鹤唳长空势,用力往上一削,只听“噌”地一声,那人的刀已分为两段,不敢进步。只见他将身一纵,已上了墙头。展爷一跃身,也跟上去。
  那人却上了耳房。展爷又跃身而上。及至到了耳房,那人却上了大堂的房上。展爷赶至大堂房上,那人一伏身越过脊去。展爷不敢紧迫,恐有暗器,却退了几步,从这边房脊刚要越过,瞥见眼前一道红光,忙说:“不好!”把头一低,刚躲过面门,却把头巾打落。那物落在房上,咕噜噜滚将下去,方知是个石子。
  原来夜行人另有一番眼力,能暗中视物,虽不真切,却能分别。最怕猛然火光一亮,反觉眼前一黑,犹如黑天在灯光之下,乍从屋内来,必须略站片时,方觉眼前光亮些。展爷才觉眼前有火光亮一晃,已知那人必有暗器,赶紧把头一低,所以将头巾打落。要是些微力笨点的,不是打在面门之上,重点打下房来咧!此时展爷再往脊的那边一望,那人早巳去了。
  此际公所之内,王、马、张、赵带领差役,灯笼火把,各执器械,俱从角门绕过,遍处搜查,哪里有个人影儿呢。惟有愣爷赵虎怪叫吆喝,一路乱嚷。
  展爷已从房上下来,找着头巾,同到公所,连忙穿了衣服,与公孙先生来找包兴。恰遇包兴奉了相爷之命来请二人。二人即便随同包兴一同来至书房,参见了包公,便说方才与那人交手情形:“未能拿获,实卑职之过。”包公道:“黑夜之间,焉能一战成功。据我想来,惟恐他别生枝叶,那时更难拿获,倒要大费周折呢。”又嘱咐了一番,阖署务要小心。展爷与公孙先生连连答应。二人退出,来至公所,大家计议。惟有赵虎噘着嘴,再也不言语了。自此夜之后,却也无甚动静,惟有小心而已。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思寻盟弟遣使三雄 欲盗赃金纠合五义
  且说陷空岛卢家庄那钻天鼠卢方,自从白玉堂离庄,算来将有两月,未见回来,又无音信,甚是放心不下。每日里唉声叹气,坐卧不安,连饮食俱各减了。虽有韩、徐、蒋三人劝慰,无奈卢方实心忠厚,再也解释不开。一日,兄弟四人同聚于待客厅上。卢方道:“自我弟兄结拜以来,朝夕相聚,何等快乐。偏是五弟少年心性,好事逞强,务必要与什么‘御猫’较量。至今去了两月有余,未见回来,劣兄好生放心不下。”四爷蒋平道:“五弟未免过于心高气傲,而且不服人劝。小弟前次略略说了几句,险些儿与我反目。据我看来,惟恐五弟将来要从这上头受害呢。”徐庆道:“四弟再休提起。那日要不是你说他,他如何会私自赌气走了呢?全是你多嘴的不好。那有你三哥也不会说话,也不劝他的好呢。”卢方见徐庆抱怨蒋平,惟恐他二人分争起来,便道:“事已至此,别的暂且不必提了。
  只是五弟此去倘有疏虞,那时怎了?劣兄意欲亲赴东京寻找寻找,不知众位贤弟以为如何?”蒋平道:“此事又何必大哥前往。既是小弟多言,他赌气去了,莫若小弟去寻他回来就是了。”韩彰道:“四弟是断然去不得的。”蒋平道:“却是为何?”韩彰道:“五弟这一去必要与姓展的分个上下,倘若得了上风,那还罢了;他若拜了下风,再想起你的前言,如何还肯回来。你是断去不得的。”徐庆接言道:“待小弟前去如何?”
  卢方听了,却不言语,知道徐庆为人粗鲁,是个浑愣。他这一去,不但不能找回五弟,巧则倒要闹出事来。韩彰见卢方不语,心中早巳明白了,便道:“三弟要去,待劣兄与你同去如何?”
  卢方听韩彰要与徐庆同去,方答言道:“若得二弟同去,劣兄稍觉放心。”蒋平道:“此事因我起见,如何二哥、三哥辛苦,小弟倒安逸呢?莫如小弟也同去走一遭如何?”卢方也不等韩彰、徐庆说,便言道:“若是四弟同去,劣兄更觉放心。明日就与三位贤弟饯行便了。”
  忽见庄丁进来禀道:“外面有凤阳府柳家庄柳员外求见。”
  卢方听了,问道:“此系何人?”蒋平道:“弟知此人。他乃金头太岁甘豹的徒弟,姓柳名青,绰号白面判官。不知他来此为着何事?”卢方道:“三位贤弟且先回避,待劣兄见他,看是如何。”吩咐庄丁:“快请。”卢方也就迎了出去。
  柳青同了庄丁进来。见他身量却不高大,衣服甚是鲜明。
  白馥馥一张面皮,暗含着恶态,叠暴着环睛,明露着诡计多端。彼此相见,各通姓名,卢方便执手让至待客厅上,就座献茶。卢爷便问道:“久仰芳名,未能奉谒。今蒙降临,有屈台驾。不知有何见教,敢乞明示。”柳青道:“小弟此来不为别事。只因仰慕卢兄行侠尚义,故此斗胆前来,殊觉冒昧。大约说出此事,决不见责。只因敝处太守孙珍,乃兵马司孙荣之子,却是太师庞吉之外孙。此人淫欲贪婪,剥削民脂,造恶多端,概难尽述。刻下为与庞吉庆寿,他备得松景八盆,其中暗藏黄金千两,以为趋奉献媚之资。小弟打听得真实,意欲将此金劫下。非是小弟贪爱此金,因敝处连年荒早,即以此金变了价,买粮米赈济,以纾民困。奈弟独力难成,故此不辞跋涉,仰望卢兄帮助是幸。”卢方听了,便道:“弟蜗居山庄,原是本分人家。虽有微名,并非要结而得。至行劫窃取之事,更不是我卢方所为。足下此来,竟自徒劳。本欲款留盘桓几日,惟恐有误足下正事,反为不美。莫若足下早早另为打算。”说罢,一执手道:“请了。”柳青听卢方之言,只羞得满面通红,把个白面判官竟成了红面判官了。暗道:“真乃闻名不如见面,原来卢方是这等人!如此看来,义在哪里?我柳青来的不是路了。”站起身来,也说一个“请”字,头也不回竟出门去了。
  谁知庄门却是两个相连,只见那边庄门出来了一个庄丁,迎头拦住道:“柳员外暂停贵步。我们三位员外到了。”柳青回头一看,只见三个人自那边过来。仔细留神,见三个人高矮不等,胖瘦不一,各具一种豪侠气概。柳青只得止步,问道:“你家大员外既已拒绝于我,三位又系何人?请言其详。”蒋平向前道:“柳兄不认得小弟了么?小弟蒋平。”指着二爷、三爷道:“此是我二哥韩彰。此是我三哥徐庆。”柳青道:“久仰,久仰!失敬,失敬!请了。”说罢,回身就走。蒋平赶上前,说道:“柳兄不要如此。方才之事,弟等皆知。非是俺大哥见义不为,只因这些日子心绪不定,无暇及此,诚非有意拒绝尊兄,望乞海涵。弟等情愿替大哥赔罪!”说罢就是一揖。
  柳青见蒋平和容悦色,殷勤劝慰,只得止步,转身道:“小弟原是仰慕众兄的义气干云,故不辞跋涉而来;不料令兄竟如此固执,使小弟好生的抱愧。”二爷韩彰道:“实是大兄长心中有事,言语梗直,多有得罪。柳兄不要介怀。弟等请柳兄在这边一叙。”徐庆道:“有话不必在此叙谈,咱们且到那边再说不迟。”柳青只得转步。进了那边庄门,也有五间客厅。韩爷将柳青让至上面,三人陪坐,庄丁献茶。蒋平又问了一番凤阳太守贪赃受贿,剥削民膏的过恶。又问:“柳兄既有此举,但不知用何计策?”柳青道:“弟有师传的蒙汗药、断魂香,到了临期,只须如此如此,便可成功。”蒋爷、韩爷点了点头,惟有徐爷鼓掌大笑,说:“好计,好计!”大家欢喜。
  蒋爷又对韩、徐二位道:“二位哥哥在此陪着柳兄,小弟还要到大哥那边一看。此事需要瞒着大哥。如今你我俱在这边,惟恐工夫大了,大哥又要烦闷。莫若小弟去到那里,只说二哥、三哥在这里打点行装。小弟在那里陪着大哥,二位兄长在此陪着柳兄,庶乎两便。”韩爷道:“四弟所言甚是。你就过那边去罢。”徐庆道:“还是四弟有算计。快去,快去。”蒋爷别了柳青,与卢方解闷去了。这里柳青便问道:“卢兄为着何事烦恼?”韩爷道:“哎,说起此事来,全是五弟任性胡为。”柳青道:“可是呀。方才卢兄提白五兄进京去了,不知为着何事?”韩彰道:“听得东京有个号称‘御猫’姓展的,是老五气他不过,特前去会他。不想两月有余,毫无信息。因此大哥又是思念,又是着急。”柳青听至此,叹道:“原来卢兄特为五弟不耐烦。这样爱友的朋友,小弟几乎错怪了。然而大哥与其徒思无益,何不前去找寻找寻呢?”徐庆道:“何尝不是呢。原是俺要去找老五,偏偏的二哥、四弟要与俺同去。若非他二人耽搁,此时俺也走了五六十里路了。”韩爷道:“虽则耽延程途,幸喜柳兄前来,明日正好同往。一来为寻五弟,二来又可暗办此事,岂不是两全其美么?”柳青道:“既如此,二位兄长就打点行装,小弟在前途恭候,省得卢兄看见又要生疑。”
  韩爷道:“到此焉有不待酒饭之理!”柳青笑道:“你我非酒肉朋友,吃喝是小事。还是在前途恭候的为是。”说罢,立起身来。
  韩爷、徐庆也不强留,定准了时刻地方,执手告别。韩、徐二人送了柳青去后,也到这边来见了卢方,却不提柳青之事。
  到了次日,卢方预备了送行的酒席,兄弟四人吃喝已毕。
  卢方又嘱咐了许多的言语,方将三人送出庄门,亲看他们去了,立了多时,才转身回去。他三人趱步向前,竟赴柳青的约会去了。
  他等只顾劫取孙珍的寿礼,未免耽延时日。不想白玉堂此时在东京闹下出类拔萃的乱子来了。自从开封府夤夜与南侠比试之后,悄悄回到旅店,暗暗思忖道:“我看姓展的本领果然不差。当初我在苗家集曾遇夜行之人,至今耿耿在心。今见他步法形景,颇似当初所见之人。莫非苗家集遇见的就是此人?若真是他,则是我意中朋友。再者南侠称‘猫’之号,原不是他出于本心,乃是圣上所赐。圣上只知他的技艺巧于猫,如何能够知道我锦毛鼠的本领呢。我既到了东京,何不到皇宫内走走,倘有机缘,略施展施展。一来使当今知道我白玉堂;二来也显显我们陷空岛的人物;三来我做的事圣上知道,必交开封府。既交到开封府,再没有不叫南侠出头的。那时我再设个计策,将他诓人陷空岛,奚落他一场:‘是猫儿捕了耗子,还是耗子咬了猫?’纵然罪犯天条,斧钺加身,也不枉我白玉堂虚生一世。哪怕从此倾生,也可以名传天下。但只一件,我在店中存身不大稳便。待我明日找个很好的去处隐了身体,那时叫他们望风捕影,也知道姓白的厉害!”他既横了心,立下此志,就不顾什么纪律了。
  单说内苑万代寿山有总管姓郭名安,他乃郭槐之侄。自从郭槐遭诛之后,他也不想想所做之事该剐不该剐,他却自具一偏之见,每每暗想道:“当初咱叔叔谋害储君,偏偏的被陈林救出,以致久后事犯被戮。细细想来,全是陈林之过,必是有意与郭门作对。再者,当初我叔叔是都堂,他是总管,尚且被他治倒,置之死地。何况如今他是都堂,我是总管。倘或想起前仇,咱家如何逃出他的手心里呢?以大压小更是容易。怎么
  想个法子将他害了,一来与叔叔报仇,二来也免得每日耽心。”
  一日晚间,正然思想,只见小太监何常喜端了茶来,双手捧至郭安面前。郭安接茶慢饮。这何太监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极其伶俐,郭安素来最喜欢他。他见郭安默默不语,如有所思,便知必有心事,又不敢问,只得搭讪着说道:“前日雨前茶,你老人家喝着没味儿。今日奴婢特向都堂那里和伙伴们寻一瓶上用的龙井茶来,给你老人家泡了一小壶儿。你老人家喝着这个如何?”郭安道:“也还罢了。只是以后你倒要少往都堂那边去。他那里黑心人多,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万一叫他们害了,岂不白白把个小命送了么?”
  何常喜听了,暗暗辗转道:“听他之言,话内有因。他别与都堂有什么拉拢罢?我何不就棍打腿探探呢?”便道:“敢则是这么着吗?若不是你老人家教导,奴婢哪里知道呢?但只一件,他们是上司衙门,往往的捏个短儿,拿个错儿,你老人家还担的起,若是奴婢,哪里搁的住呢。一来年轻,二来又不懂事,时常去到那里,叔叔长,大爷短,和他们鬼混。明是讨他们好儿,暗里却是打听他们的事情。就是他们安着坏心,也不过仗着都堂的威势欺人罢了。”郭安听了,猛然心内一动,便道:“你常去,可听见他们有什么事没有呢?”何常喜道:“却倒没有听见什么事。就是昨日奴婢寻茶去,见他们拿着一匣人参,说是圣上赏都堂的。因为都堂有了年纪,神虚气喘,嗽声不止,未免是当初操劳太过,如今百病趁虚而入。因此赏参,要加上别的药味,配什么药酒,每日早晚喝些,最是消除百病,益寿延年。”郭安闻听,不觉发恨道:“他还要益寿延年!恨不能他立刻倾生,方消我心头之恨!”不知郭安怎生谋害陈林,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忠烈题诗郭安丧命 开封奉旨赵虎乔装
  且说何太监听了一怔,道:“奴婢瞧都堂为人行事却是极好的,而且待你老人家不错,怎么这样恨他呢?想来都堂是他跟的人不好,把你老人家闹寒了心咧。”郭安道:“你小人家不懂得圣人的道理。圣人说:‘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他害了我的叔叔,就如害了父母一般,我若不报此仇,岂不被人耻笑呢?我久怀此心,未得其便。如今他既用人参做酒,这是天赐其便。”何太监暗暗想道:“敢则与都堂原有仇隙,怨不得他每每的如有所思呢。但不知如何害法?我且问明白了,再做道理。”便道:“他用人参乃是补气养神的,你老人家怎么倒说天赐其便呢?”郭安道:“我且问你,我待你如何?”常喜道:“你老人家是最疼爱我的,真是吃虱子落不下大腿,不亚如父子一般,谁不知道呢?”郭安道:“既如此,我这一宗事也不瞒你。你若能帮着我办成了,我便另眼看待于你。咱们就认为义父子,你心下如何呢?”何太监听了,暗忖道:“我若不应允,必与他人商议。那时,不但我不能知道,反叫他记了我的仇了。”便连忙跪下道:“你老人家若不憎嫌,儿子与爹爹磕头。”郭安见他如此,真是乐得了不得,连忙扶起来道:“好孩子,真令人可疼!往后必要提拔于你。只是此事须要严密,千万不可泄漏。”何太监道:“那是自然,何用你老人家嘱咐呢。但不知用儿子做什么?”郭安道:“我有个漫毒散的方子,也是当初老太爷在日,与尤奶奶商议的,没有用着。我却记下这个方子。此乃最忌的是人参。若吃此药,误用人参,犹如火上浇油,不出七天,必要命尽无常。这都是‘八反’里头的。如今将此药放在酒里,请他来吃。他若吃了,回去再一喝人参酒,毒气相攻,虽然不能七日身亡,大约他有年纪的人了,也就不能多延时日。又不露痕迹。你说好不好?”何太监说:“此事却用儿子做什么呢?”郭安道:“你小人家又不明白了。你想想,跟都堂的那一个不是鬼灵精儿似的。若请他吃酒,用两壶斟酒,将来有个好歹,他们必疑惑是酒里有了毒了。那还了得么。如今只用一把壶斟酒。这可就用着你了。”何太监道:“一个壶里怎么能装两样酒呢?这可闷杀人呢。”郭安道:“原是呀,为什么必得用你呢?你进屋里去,在博古阁子上把那把洋錾填金的银酒壶拿来。”
  何常喜果然拿来。在灯下一看,见此壶比平常酒壶略粗些,底儿上却有两个窟窿。打开盖一瞧,见里面中间却有一层隔膜圆桶儿。看了半天,却不明白。郭安道:“你瞧不明白,我告诉你罢。这是人家送我的顽意儿。若要灌人的酒,叫他醉了,就用着这个了。此壶名叫转心壶。待我试给你看。”将方才喝的茶还有半碗,揭开盖灌入左边。又叫常喜舀了半碗凉水,顺着右边灌入,将盖盖好。递与何常喜,叫他斟。常喜接过,斟了半天也斟不出来。郭安哈哈大笑道:“傻孩子,你拿来罢。别呕我了,待我斟给你看。”常喜递过壶去,郭安接来道:“我先斟一杯水。”将壶一低,果然斟出水来。又道:“我再斟一杯茶。”将壶一低,果然斟出茶来。常喜看了纳闷,道:“这是什么缘故呢?好老爷子,你老细细告诉孩儿罢。”郭安笑道:“你执着壶靶,用手托住壶底。要斟左边,你将右边窟窿堵住,要斟右边,将左边窟窿堵住,再没有斟不出来的。千万要记明白了。你可知道了?”何太监道:“话虽如此说,难道这壶嘴儿他也不过味么?”郭安道:“灯下难瞧。你明日细细看来,这壶嘴里面也是有隔膜的,不过灯下斟酒,再也看不出来的。
  不然,如何人家不能犯疑呢?一个壶里吃酒还有两样么?哪里知道真是两样呢。这也是能人巧制想出这蹊跷法子来。且不要说这些。我就写个帖儿,你此时就请去。明日是十五,约他在此赏月。他若果来,你可抱定酒壶,千万记了左右窟窿,好歹别斟错了,那可不是顽的!”何常喜答应,拿了帖子,便奔都堂这边来了。
  刚过太湖石畔,只见柳荫中蓦然出来一人,手中钢刀一晃,光华夺目。又听那人说道:“你要嚷就是一刀!”何常喜吓得哆嗦做一团。那人悄悄道:“俺将你捆缚好了,放在太湖石畔柳树之下,若明日将你交到三法司或开封府,你可要直言申诉。倘若隐瞒,我明晚割你的首级!”何太监连连答应,束手就缚。那人一提,将他放在太湖石畔柳荫之下。又叫他张口,填了一块棉絮。执着明晃晃的刀,竟奔郭安屋中而来。
  这里郭安呆等小太监何常喜,忽听脚步声响,以为是他回来,便问道:“你回来了么?”外面答道:“俺来也。”郭安一抬头,见一人持利刃,只吓得嚷了一声:“有贼!”谁知头已落地。外面巡更太监忽听嚷了一声,不见动静,赶来一看,但见郭安已然被人杀死在地。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去回禀了执事太监,不敢耽延,回禀都堂陈公公,立刻派人查验。又在各处搜寻,于柳荫之下救了何常喜,松了绑背,掏出棉絮,容他喘息。问他,他却不敢说,止于说:“捆我的那个人曾说来,叫我到三法司或开封府方敢直言实说,若说错了,他明晚还要取我的首级呢。”众人见他说的话内有因,也不敢追问,便先回禀了都堂。都堂添派人好生看守,待明早启奏便了。
  次日五鼓,天子尚未临朝,陈公公进内请了安,便将万代寿山总管郭安不知被何人杀死,并将小太监何常喜被缚一切言语,俱备奏明。仁宗闻奏,不由地诧异道:“朕之内苑,如何敢有动手行凶之人?此人胆量也就不小呢。”就将何常喜交开封府审讯。陈公公领旨,才待转身,天子又道:“今乃望日,朕要到忠烈祠拈香,老伴伴随朕一往。”陈林领旨出来,先传了将何常喜交开封府的旨意,然后又传圣上到忠烈祠拈香的旨意。
  掌管忠烈祠太监知道,圣上每逢朔望必来拈香,早已预备。圣上排驾到忠烈祠,只见杆上黄幡飘荡,两边鼓响钟鸣。
  圣上来至内殿,陈伴伴紧紧跟随。正面塑着忠烈寇承御之像,仍是宫妆打扮,却是站像。两边也塑着随侍四个配像。天子朝上默祝拈香,虽不下拜,那一番恭敬也就至诚的很呢。拈香已毕,仰观金像。惟有陈公公在旁,见塑像面貌如生,不觉的滴下泪来。又不敢哭,连忙拭去。谁知圣上早已看见,便不肯正视,反仰面瞧了瞧佛门宝幡。猛回头,见西山墙山花之内字迹淋漓,心中暗道:“此处却有何人写字?”不觉移步近前仰视。老伴伴见圣上仰面看视,心中也自狐疑:“此字是何人写的呢?”幸喜字体极大,看得真切,却是一首五言绝句诗。写的是:
  忠烈保君王,哀哉杖下亡。
  芳名垂不朽,博得一炉香。
  词语虽然粗俗,笔气极其纵横,而且言简意深,包括不遗。圣上便问道:“此诗何人所写?”陈林道:“奴婢不知。待奴婢问来。”转身将管祠的太监唤来,问此诗的来由。这人听了,只吓得惊疑不止,跪奏道:“奴婢等知道今日十五,圣上必要亲临。昨日带领多人细细掸扫,拂去浮尘,各处留神,并未见有此诗句。如何一夜之间竟有人擅敢题诗呢?奴婢实系不知。”仁宗猛然省悟道:“老伴伴,你也不必问了。朕却明白此事。你看题诗之处,非有出奇的本领之人,再也不能题写;郭安之死,非有出奇的本领之人,再也不能杀死。据朕想来,题诗的即是杀人的,杀人的就是题诗的。且将宰相包卿宣来见朕。”
  不多时,包公来到,参见了圣驾。天子便将题诗杀命的原由说了一番。包公听了,正是白玉堂闹了开封之后,这些日子并无动静,不想他却来在禁院来了,不好明言,只得启奏:“待臣慢慢访查。”却又踏看了一番,并无形迹,便护从圣驾还宫,然后急急乘轿回衙。立刻升堂,将何常喜审问。何太监便将郭安定计如何要谋害陈林,现有转心壶,还有茶水为证。
  并将捆他那人如何形相、面貌、衣服,说的是何言语,一字不敢撒谎,从实诉将出来。包公听了,暂将何太监令人看守,便回转书房,请了展爷、公孙策来,大家商酌一番。二人也说:“此事必是白玉堂所为无疑,需要细细访拿才好。”二人别了包公,来到官厅,又与四义士一同聚议。
  次日,包公入朝,将审何常喜的情由奏明。天子闻听,更觉欢喜,称赞道:“此人虽是暗昧,他却秉公除奸,行侠作义,却也是个好人。卿家必须细细访查,不拘时日,务要将此人拿住,朕要亲览。”包公领旨,到了开封,又传与众人。谁不要建立此功?从此后,处处留神,人人小心,再也毫无影响。
  不料愣爷赵虎,他又想起当初扮花子访得一案实在的兴头。
  如今何不照旧再走一遭呢?因此叫小子又备了行头。此次却不隐藏,改扮停当,他就从开封府角门内大摇大摆的出来,招得众人无不嘲笑。他却鼓着腮帮子,当正经事办,以为是查访,不可亵渎。其中就有好性儿的跟着他,三三两两在背后指指戳戳。后来这三两个人见跟的人多了,他们却煞住脚步,别人却跟着不离左右。赵虎一想:“可恨这些人没有开过眼,连一个讨饭的也没看见过。真是可厌得很咧!”要知端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以假为真误拿要犯 将差就错巧讯赃金
  且说赵虎扮做花子,见跟的人多了,一时性发,他便拽开大步,飞也似地跑了二三里之遥。看了看左右无人,方将脚步放缓了往前慢走。谁知方才众人围绕着,自己以为得意,却不理会,及至剩了一人,他把一团高兴也过去了,就觉着一阵阵的风凉。先前还挣扎的住,后来便哈着腰儿,渐渐护住胸脯。
  没奈何,又双手抱了肩头往前颠跑。偏偏的日色西斜,金风透体,哪里还搁得住呢。两只眼睛好似黧鸡,东瞧西望。见那壁厢有一破庙,山门倒坏,殿宇坍塌,东西山墙孤立,便奔到山墙之下,蹲下身体,以避北风。自己未免后悔,不该穿着这样单寒行头,理应穿一件破烂的棉衣才是。凡事不可粗心。
  正在思想,只见那边来了一人,衣衫褴楼,与自己相同,却夹着一捆干草,竟奔到大柳树之下,扬手将草掷在里面。却见他扳住柳枝,将身一纵,钻在树窟窿里面去了。赵虎此时见那人,觉得比自己暖和多了,恨不得也钻在里面暖和暖和才好。
  暗暗想道:“往往到了饱暖之时,便忘却了饥寒之苦。似我赵虎,每日在开封府饱食暖衣,何等快乐。今日为私访而来,遭此秋风,便觉得寒冷至甚。见他钻入树窟,又有干草铺垫,似这等看来,他那人就比我这六品校尉强多了。”心里如此想,身上更觉得打噤儿。
  忽见那边又来一人,也是褴破不堪,却也抱着一捆干草,也奔了这棵枯柳而来。到了跟前,不容分说,将草往里一抛。
  只听里面人“啊呀”道:“这是怎么了?”探出头来一看,道:“你要留点神啊,为何闹了我一头干草呢?”外边那人道:“老兄恕我不知。敢则是你早来了。没奈何,匀便匀便,咱二人将就在一处,又暖和又不寂寞。我还有话和你说呢。”说着话,将树枝扳住,身子一纵,也钻入树窟之内。只听先前那人道:“我一人正好安眠,偏偏的你又来了,说不得只好打坐便了。”又听后来那人道:“大厦千间,不过身眠七尺。咱二人虽则穷苦,现有干草铺垫,又温又暖,也算罢了。此时管保就有不如你我的。”
  赵虎听了,暗道:“好小子!这是说我呢。我何不也钻进去,做个不速之客呢?”刚然走到树下,又听那人道:“就以开封府说吧,堂堂的首相,他竟会一夜一夜大瞪着眼睛,不能安睡。难道他老人家还短了暖床热被么?只因国事操心,日夜烦劳,把个大人愁得没有困了。”赵虎听了,暗暗点头。又听这个问道:“相爷为什么睡不着呢?”那人又道:“怎么,你不知道么?只因新近宫内不知什么人在忠烈祠题诗,又在万寿山杀命,奉旨将此事交到开封府查问细访。你说这个无影无形的事情,往哪里查去?”忽听这个道:“此事我虽知道,我可没那么大胆子上开封府。我怕惹乱子,不是顽的。”那人道:“这怕什么呢?你还丢什么吗?你告诉我,我帮着你好不好?”这人道:“既是如此,我告诉你。前日,咱们鼓楼大街路北,那不是吉升店么?来了一个人,年纪不大,好俊样儿,手下带着从人,骑着大马,将那么一个大店满占了。说要等他们伙伴,声势很阔。因此我暗暗打听,止于听说,此人姓孙,他与宫中有什么拉拢,这不是这件事么?”赵虎听见,不由地满心欢喜,把冷付于九霄云外,一口气便跑回开封府,立刻找了包兴回禀相爷,如此如此。
  包公听了,不能不信,只得多派差役,跟随赵虎,又派马汉、张龙一同前往,竟奔吉升店门。将差役安放妥当,然后叫开店门。店里不知为着何事,连忙开门。只见愣爷赵虎当先,便问道:“你这店内可有姓孙的么?”小二含笑道:“正是前日来的。”四爷道:“在哪里?”小二道:“现在上房居住,业已安歇了。”愣爷道:“我们乃开封府,奉相爷钧谕,前来拿人。逃走了,惟你是问!”店小二听罢,忙了手脚。愣爷便唤差役人等,叫小二来将上房门口堵住。叫小二叫唤,说有同事人找呢。只听里面应道:“想是伙计赶到了,快请。”只见跟从之人开了隔扇,赵虎当先来到屋内。从人见不是来头,往旁边一闪。愣爷却将软帘向上一掀,只见那人刚才下地,衣服尚在掩着。赵爷急上前一把抓住,说道:“好贼呀!你的事犯了!”只听那人道:“足下何人?放手有话好说。”赵虎道:“我若放手,你不跑了么?实对你说,我们乃开封府来的。”
  那人听了“开封府”三字,便知此事不妥。赵爷道:“奉相爷钧谕,特来拿你。若不访查明白,敢拿人么?有什么话,你只好上堂说去。”说罢将那人往外一拉,喝声:“捆了!”又吩咐各处搜寻,却无别物。惟查包袱内有书信一包,赵爷却不认得字,将书信撂在一边。
  此时,马汉、张龙知道赵爷成功,连忙进来。正见赵爷将书信撂在一边,张龙忙拿起灯来一看,上写“内信二封”,中间写“平安家报”,后面有年月日,“凤阳府署密封”
  。张爷看了,就知此事有些舛错,当着大伙不好明言,暗将书信揣起,押着此人且回衙门再作道理。店家也不知何故,难免提心吊胆。
  单言众人来到开封府,急速禀了相爷。相爷立刻升堂。赵虎当堂交差,当面去缚。张龙却将书信呈上。包公看了,便知此事错了,只得问道:“你叫何名?因何来京?讲!”左右连声催喝。那人磕头在地有声。他却早已知道开封府非别的衙门可比,战兢兢回道:“小人乃……乃凤阳府太守孙……孙珍的家人,名唤松……松福,奉了我们老爷之命,押解寿礼给庞太师上寿。”包公道:“什么寿礼?现在哪里?”松福道:“是八盆松景。小人有个同伴之人,名唤松寿,是他押着寿礼,尚在路上,还没到呢。小人是前站,故此在吉升店住着等侯。”包公听了,已知此事错拿无疑。只是如何开放呢?此时,赵爷听了松福之言,好生难受。
  忽见包公将书皮往复看了,便问道:“你家寿礼内,你们老爷可有什么夹带?从实诉上来。”只此一问,把个松福吓的抖衣而战,形色仓皇。包公是何等样人,见他如此光景,把惊堂木一拍道:“好狗才!你还不快说么?”松福连连叩头道:“相爷不必动怒,小人实说,实说。”心中暗想道:“好厉害!
  怨得人说开封府的官司难打,果不虚传。怪道方才拿我时说我事犯了,‘若不访查明白,如何敢拿人呢’?这些话明是知道,我如何隐瞒呢?不如实说了,省得皮肉受苦。”便道:“实系八盆松景内暗藏着万两黄金。惟恐路上被人识破,故此埋在花盆之内。不想相爷神目如电,早已明察秋毫。小人再不敢隐瞒。
  不信老爷看书信便知。”包公便道:“这里面书信二封,是给何人的?”松福道:“一封是小人的老爷给小人的太老爷的,一封是给庞太师的。我们老爷原是庞太师的外孙子。”包公听了点头,叫将松福带下去,好生看守。你道包公如何知道有夹带呢?只因书皮上有“密封”二字,必有怕人知觉之事,故此揣度必有夹带。这便是才略过人,心思活泼之处。包公回转书房,便叫公孙先生急缮奏折,连书信一并封入。
  次日,进朝奏明圣上。天子因是包公参奏之折,不便交开封审讯,只得着大理寺文彦博讯问。包公便将原供并松福俱交大理寺。文彦博过了一堂,口供相符,便派差役人等前去,要截凤阳太守的礼物,不准落于别人之手。立刻抬至当堂,将八盆松景从板箱抬出一看,却是用松针扎成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八个大字,却也做得新奇。此时也顾不得松景,先将“福”字拔出一看,里面并无黄金,却是空的。随即逐字看去,俱是空的,并无黄金。惟独“山”字盆内有一个象牙牌子,上面却有字迹,一面写着“无义之财”,一面写着“有意查收”。文大人看了,便知此事诧异,即将松寿带上堂来,问他路上却遇何人?松寿禀道:“路上曾遇四个人,带着五六个伴当,说是开封府六品校尉王、马、张、赵。我们一处住宿,彼此投机。同桌吃饭饮酒,不知怎么沉醉,人事不知,竟被这些人将金子盗去。”文大人问明此事,连牙牌子回奏圣上。仁宗天子又问包公。包公回奏:“四勇士天天随朝,并未远去。不知是何人托言诡计。”圣上又将此事交包公访查,并传旨内阁发抄,说:“凤阳府知府孙珍年幼无知,不称斯职,着立刻解职来京。松福、松寿即行释放,着无庸议。”庞太师与他女婿孙荣知道此事,不能不递折请罪。圣上一概宽免。惟独包公又添上一宗为难事,暗暗访查,一时如何能得。就是赵虎听了旁言误拿了人,虽不是此案,幸喜究出赃金,也可以减去老庞的威势。
  谁知庞吉果因此事一烦,到了生辰之日不肯见客,独自躲在花园先月楼中去了。所有客来,全托了他女婿孙荣照料。自己在园中也不观花,也不玩景,惟有思前想后,唉声叹气。暗暗道:“这包黑真是我的对头。好好一桩事,如今闹得黄金失去,还带累外孙解职。真也难为他,如何访查得来呢?实实令人气他不过!”正在暗恨,忽见小童上楼禀道:“二位姨奶奶特来与太师爷上寿。”老贼闻听,不由地满面堆下笑来,问道:“在哪里?”小童道:“小人方才在楼下看见,刚过莲花浦的小桥。”庞贼道:“既如此,她们来时就叫她们上楼来罢。”
  小童下楼,自己却凭栏而望。果见两个爱妾姹紫、嫣红,俱有丫环搀扶。他二人打扮得袅袅娜娜,整整齐齐。又搭着满院中花红柳绿,更显得百媚千娇,把个老贼乐得姥姥家都忘了,在楼上手舞足蹈,登时心花大放,把一天的愁闷俱散在“哈蜜国”去了。
  不多时,二妾来到楼上。丫环搀扶步上扶梯。这个说,你踩了我的裙子咧;那个说,你碰了我的花儿了。一阵“咭咭呱呱”方才上楼来,一个个娇喘吁吁。先向太师万福,禀道:“你老人家会乐呀!躲在这里来了,叫我们两个好找。让我们歇歇再行礼罢。”老贼哈哈笑道:“你二人来了就是了,又何必行什么礼呢?”姹紫道:“太师爷千秋,焉有不行礼的呢?”
  嫣红道:“若不行礼,显得我们来得不志诚了。”说话间,丫环已将红毡铺下。二人行礼毕,立起身来,又禀道:“今晚妾身二人在水晶楼备下酒肴,特与太师爷祝寿。务求老人家赏个脸儿,千万不可辜负了我们一片志诚。”老贼道:“又叫你二人费心,我是必去的。”二人见太师应允必去,方才在左右坐了。彼此嬉笑戏谑,弄得个老贼丑态百出,不一而足。正在欢乐之际,忽听小童楼下咳嗽,楼梯响动。不知小童又回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翡翠瓶污羊脂玉秽 太师口臭美妾身亡
  且说老贼庞吉正在先月楼与二妾欢语,只见小童手持着一个手本,上得楼来,递与丫环,口中说道:“这是咱们本府十二位先生特与太师爷祝寿,并且求见,要亲身觌面行礼,还有寿礼面呈。”丫环接来,呈与庞吉。庞吉看了,便道:“既是本府先生前来,不得不见。”对着二妾道:“你二人只好下楼回避。”
  丫环便告诉小童先下楼去,叫先生们躲避躲避,让二位姨奶奶走后再进来。这里姹紫、嫣红立起身来,向庞吉道:“倘若你老人家不去,我们是要狠狠地咒得你老人家心神也是不定的!”老贼听了,哈哈大笑。又叮嘱一回水晶楼之约,庞贼满口应承必要去的。看着二妾下楼去远,方叫小童去请师爷们,自己也不出去迎,在太师椅上端然而坐。
  不多时,只见小童引路来至楼下,打起帘栊,众位先生衣冠齐楚,鞠躬而入,外面随进多少仆从虞侯。庞吉慢慢立起身来,执手道:“众位先生光降,使老夫心甚不安。千万不可行礼,只行常礼罢。”众先生又谦让一番,只得彼此一揖,复又各人递各人的寿礼:也有一画的,也有一对的,也有一字的,也有一扇的,无非俱是秀才人情而已。老庞一一谢了。
  此时仆从已将座位调开,仍是太师中间坐定,众师爷分列两旁。左右献茶,彼此叙话,无非高抬庞吉,说些寿言寿语,吉祥话头。谈不多时,仆从便放杯箸,摆上果品。众先生又要与庞吉安席敬寿酒。还是老庞拦阻道:“今日乃因老夫贱辰,有劳众位台驾,理应老夫各敬一杯才是,莫若大家免了,也不用安席敬酒,彼此就座,开怀畅饮,倒觉爽快。”众人道:“既是太师吩咐,晚生等便从命了。”说罢,各人朝上一躬,仍按次序入席。酒过三巡之后,未免脱帽露顶,舒手划拳,呼吆喝六,壶到杯干。
  正饮在半酣之际,只见仆从抬进一个盆来,说是孙姑老爷孝敬太师爷的河豚鱼,极其新鲜,并且不少。众先生听说是新鲜河豚,一个个口角垂涎,俱各称赞道:“妙哉!妙哉!河豚乃鱼中至味,鲜美异常。”庞太师见大家夸奖,又是自己女婿孝敬,当着众人颇有得色,吩咐搭下去,叫厨子急速做来,按桌俱要。众先生听了,个个喜欢,竟有立刻杯箸不动,单等吃河豚鱼的。
  不多时,只见从人各端了一个大盘,先从太师桌上放起,然后左右挨次放下。庞吉便举箸向众人让了一声:“请呀。”
  众师爷答应如流,俱各道:“请!请!”只听杯箸一阵乱响,风卷残云,立刻杯盘狼藉。众人舔嘴咂舌,无不称妙。忽听那边“咕咚”一声响亮,大家看时,只见麴先生连椅儿裁倒在地,俱各诧异。又听那边米先生嚷道:“哇呀,了弗得,了弗得!
  河豚有毒,河豚有毒!这是受了毒了。大家俱要栽倒的,俱要丧命呀!这还了得!怎么一时吾就忘了有毒呢?总是口头馋得弗好。”旁边便有插言的道:“如此说来,我们是没得救星的了。”米先生猛然想起道:“还好,还好。有个方子可解,非金汁不可。如不然,人中黄亦可。若要速快,便是粪汤更妙。”
  庞贼听了,立刻叫虞侯仆从快快拿粪汤来。
  一时间,下人手忙脚乱,抓头不是尾,拿拿这个不好,动动那个不妥。还是有个虞侯有主意,叫了两个仆从,将大案上摆的翡翠碧玉闹龙瓶,两边兽面衔着金环,叫二人抬起,又从多宝阁上拿下一个净白光亮的羊脂白玉荷叶式的碗,交付二人。
  叫他们到茅厕里即刻舀来,越多越好。二人问道:“要多何用?”虞侯道:“你看人多吃的多,粪汤也必要多。少了是灌不过来的。”二人来到粪窖之内,捂着鼻子闭着气,用羊脂白玉碗连屎带尿一碗一碗舀了,往翡翠碧玉瓶里灌。可惜这两样古玩落在权奸府第,也跟着遭此污秽。真也是劫数使然,无可如何。足足灌了个八分满,二人提住金环,直奔到先月楼而来。
  虞侯上前,先拿白玉碗盛了一碗,奉与太师爷。庞吉若要不喝,又恐毒发丧命;若要喝时,其臭难闻,实难下咽。正在犹豫,只见众先生各自动手,也有用酒杯的,也有用小菜碟的,儒雅些的却用羹匙,就有鲁莽的,扳倒瓶,嘴对嘴,紧赶一气用了个不少。庞吉看了,不因不由端起玉碗,一连也就饮了好几口。米先生又怜念同寅,将先倒的麴先生令人扶住,自己蹲在身旁,用羹匙也灌了几口,以尽他疾病扶持之谊。迟了不多时,只见麴先生苏醒过来,觉得口内臭味难当,只道是自己酒醉,出而哇之,哪里知道别人用好东西灌了他呢?米先生便问道:“麴兄怎么样呢?”麴先生道:“不怎的。为何我这口边粪臭得紧咧!”米先生道:“麴兄,你是受了河豚毒了。是小弟用粪汤灌活吾兄,以尽朋友之情的。”哪知道,这位麴先生方才因有一块河豚被人抢去吃了,自己未能到口,心内一烦恼,犯了旧病,因此栽倒在地。今闻用粪汤灌了他,爬起来道:“哇呀,怪道—怪道臭得很!臭得很!我是羊角疯吓,为何用粪汤灌我?”说罢呕吐不止。他这一吐不要紧,招得众人谁不恶心,一张口洋溢泛滥。吐不及的逆流而上,从鼻孔中也就开了闸了。登时之间,先月楼中异味扑鼻,连虞侯、伴当、仆从,无不是唢呐、喇叭,齐吹出“儿儿哇哇哇儿”的不止。好容易吐声渐止,这才用凉水漱口,喷得满地汪洋。米先生不好意思,抽空儿他就溜之乎也了。闹得众人走又不是,坐又不是。老庞终是东人,碍不过脸去,只得吩咐:“往芍药轩敞厅去罢?大家快快离开此地,省得闻这臭味难当。”众人俱各来在敞厅,一时间心清目朗。又用上等雨前喝了许多,方觉得心中快活。
  庞贼便吩咐摆酒,索性大家痛饮,尽醉方休。众人谁敢不遵?
  不多时,秉上灯烛,摆下酒馔,大家又喝起来,依然是划拳行令,直喝至二鼓方散。
  庞贼醺醒酒醉,踏着明月,手扶小童,竟奔水晶楼而来。
  趔趔趄趄地问道:“天有几鼓了?”小童道:“已交二鼓。”
  庞吉道:“二位姨奶奶等急了,不知如何盼望呢。到了那里,不要声张,听她们说些什么。你看那边为何发亮?”小童道:“前面是莲花浦。那是月光照得水面。”说话间过了小桥,老贼又吃惊道:“那边好象一个人!”小童道:“太师爷忘了,那是补栽的河柳,衬着月色摇曳,仿佛人影儿一般。”谁知老庞疑心生暗鬼,竟是以邪招邪了。
  及至到了水晶楼,刚到楼下,见隔扇虚掩,不用窃听,巳闻得里面有男女的声音,连忙止步。只听男子说道:“难得今日有此机会,方能遂你我之意。”又听女子说道:“趁老贼陪客,你我且到楼上欢乐片时,岂不美哉。”隐隐听得嘻嘻笑笑上楼去了。庞吉听至此,不由气冲牛斗,暗叫小童将主管庞福唤来,叫他带领虞侯准备来拿人,自己却轻轻推开隔扇,竟奔楼梯。上得楼来,见满桌酒肴,杯中尚有余酒。又见烛上结成花蕊,忙忙剪了蜡花。回头一看,见绣帐金钩挂起,里面却有男女二人相抱而卧。老贼看了,一把无名火往上一攻,见壁间悬挂宝剑,立刻抽出,对准男子用力一挥,头已落地。嫣红睡眼朦胧,才待起来,庞贼也挥了一剑。可怜两个献媚之人,无故遭此摧折。谁知男子之头落在楼板之上,将头巾脱落,却也是个女子。仔细看时,却是姹紫。老贼“啊呀”了一声,当啷啷宝剑落地。此时,楼的下面,庞福带领多人俱各到了。听得楼上又是“啊呀”,又是响亮,连忙跑上楼来一看,见太师杀了二妾,已然哀不成音了。
  这老贼哭得也不象。叫他这里哭一会儿,腾出笔来说个理儿:姹紫、嫣红死在冤屈之中,不很冤屈;庞吉气得糊涂之中,却极糊涂。何以见得呢?原来二妾因老贼不来,心中十分怨恨,以酒杀气,你推我让,盼得没有遣兴的了。这姹紫与嫣红假扮男女,来至绣帐,将金钩挂起,同上牙床相抱而卧。姹紫又将庞吉的软巾戴上,彼此戏耍,便自昏沉睡去。这便是招杀的由头。至于庞吉的糊涂,虽系酒后,亦不应如此冒失。你就要杀,也该想想,方才来到楼下,刚听见二人才上楼,如何就能够沉睡呢?不论情由,他便手起剑落,连伤二命,这岂不是他极其糊涂么?然而,千不怨万不怨,怨只怨这个行事的人真是促狭狠毒,又装什么象声儿呢!所谓贼出飞智也。是老贼的素日行为过于不堪,故惹得这行侠尚义之人单单的与他过不去,生生儿将他两个爱妾的性命断送。
  庞吉哭够多时,又气又恼又后悔,便吩咐庞福将二妾收拾盛殓。立刻派人请他得意门生,乃乌台御史,官名廖天成,急速前来商议此事。自己带了小童,离了水晶楼,来至前边大厅之上,等候门生。及至廖天成来时,天已三鼓之半。见了庞吉,师生就座。庞吉便将误杀二妾的情由说了一遍。这廖天成原是个诌媚之人,立刻逢迎道:“若据门生想来,多半是开封府与老师作对。他那里能人极多,必是悄地差人探访。见二位姨奶奶酒后戏耍酣眠,他便生出巧智,特装男女声音,使之闻之,叫老师听见焉有不怒之理。因此二位姨奶奶倾生。此计也就毒得狠呢。这明是扰乱太师家宅不安,暗里是与老师做对。”他这几句话说的个庞贼咬牙切齿,愤恨难当,气忿忿地问道:“似此如之奈何?怎么想个法子以消我心头之恨?”廖天成犯想多时,道:“依门生愚见,莫若写个折子,直说开封府遣人杀害二命,将包黑参倒,以警将来。不知老师钧意若何?”
  庞吉听了道:“若能参倒包黑,老夫生平之愿足矣。即求贤契大才,此处不方便,且到内书房去说罢。”师弟立起身来,小童持着灯引至书房。现成笔墨,廖天成便拈笔构思。难为他凭空立意,竟敢直陈,真是糊涂人对糊涂人,办糊涂事。不多时,已脱草稿。老贼看了,连说:“妥当结实。就劳贤契大笔一挥。”廖天成又端端楷楷缮写已毕,后面又将同党之人派上五个,算是联衔参奏。庞吉一边吩咐小童:“快给廖老爷倒茶。”
  小童领命来至茶房,用茶盆托了两碗现烹的香茶。刚进了月亮门,只听竹声乱响,仔细看时,却见一人蹲伏在地,怀抱钢刀。这一吓非同小可,丢了茶盘,一叠连声嚷道:“有了贼了!”就望书房跑来,连声儿都嚷岔了。庞贼听了,连忙放下奏折,赶出院内。廖天成也就跟了出来,便问小童:“贼在哪里?”小童道:“在那边月亮门竹林之下。”庞吉与廖天成竟奔月亮门而来。
  此时,仆从人等已然听见,即同庞福各执棍棒赶来。一看,虽是一人,却是捆绑停当,前面腰间插着一把宰猪的尖刀,仿佛抱着相似。大家向前将他提出。再一看时,却是本府厨子刘三。问他不应,止于仰头张口。连忙松了绑缚,他便从口内掏出一块代手来,干呕了半天,方才转过气来。
  庞吉便问道:“却是何人将你捆绑在此?”刘三对着庞吉叩头道:“小人方才在厨房瞌睡,忽见嗖地进来一人,穿着一身青靠,年纪不过二十岁,眉清目朗,手持一把明晃晃的钢刀。
  他对小人说:‘你要嚷,我就是一刀!’因此小人不敢嚷。他便将小人捆了,又撕了一块脏布,给小人填在口内,把小人一提就来在此处。临走,他在小人胸前就把这把刀插上,不知是什么缘故。”庞贼听了,便问廖天成道:“你看此事,这明是水晶楼装男女声音之人了。”廖天成闻听,忽然心机一动,道:“老师且回书房要紧。”老贼不知何故,只得跟了回来。进了书房,廖天成先拿起奏折逐行逐字细细看了,笔画并未改讹,也未沾污。看罢说道:“还好,还好。幸喜折子未坏。”即放在黄匣之内。庞吉在旁夸奖道:“贤契细心,想的周到。”又叫各处搜查,那里有个人影。
  不多时,天已五鼓,随便用了些点心羹汤,庞吉与廖天成一同入朝,敬候圣上临殿,将本呈上。仁宗一看就有些不悦。
  你道为何?圣上知道包、庞二人不对,偏偏今日此本又是参包公的,未免有些不耐烦。何故他二人冤仇再不解呢?心中虽然不乐,又不能不看。见开笔写着:“臣庞吉跪奏。为开封府遣人谋杀二命事,……”后面叙着二妾如何被杀。仁宗看到杀妾二命,更觉诧异。因此反复翻阅,见背后忽露出个纸条儿来。
  抽出看时,不知上面写着是何言语,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花神庙英雄救难女 开封府众义露真名
  且说仁宗天子细看纸条,上面写道:“可笑,可笑,误杀反诬告。胡闹,胡闹,老庞害老包。”共十八个字。天子看了,这明是自杀,反要陷害别人。又看笔迹有些熟识,猛然想起忠烈祠墙上的字体,却与此字相同。真是聪明不过帝王,暗道:“此帖又是那人写的了。他屡次做的俱是磊磊落落之事,又何为隐隐藏藏,再也不肯当面呢?实在令人不解。只好还是催促包卿便了。”想罢,便将折子连纸条儿俱各掷下,交大理寺审讯。庞贼见圣上从折内翻出个纸条儿来,已然吓得魂不附体。
  联衔之人俱各暗暗耽惊。
  一时散朝之后,庞贼悄向廖天成道:“这纸条儿从何而来?”廖乌台猛然醒悟道:“是了,是了。他捆刘三,正为调出老师与门生来,他就于此时放在折背后的。实实门生粗心之过。”庞吉听了连连点首,道:“不错,不错。贤契不要多心。此事如何料的到呢。”及至到了大理寺,庞吉一力担当,从实说了,惟求文大人婉转复奏。文大人只得将他畏罪的情形,代为陈奏。圣上传旨:“庞吉着罚俸三年,不准低销。联衔的罚俸一年,不准抵销。”圣上却暗暗传旨与包公,务必要题诗杀命之人,定限严拿。包公奉了此旨,回到开封,便与展爷、公孙先生计议。无法可施,只得连王、马、张、赵俱各天天出去到处访查,那里有个影响。偏又值隆冬年近,转瞬间又早新春。
  过了元宵佳节,看看到了二月光景,包公屡屡奉旨,总无影响。
  幸亏圣眷优渥,尚未嗔怪。
  一日,王朝与马汉商议道:“咱们天天出去访查,大约无人不知。人既知道,更难探访。莫若咱二人悄悄出城,看个动静。贤弟以为何如?”马汉道:“出城虽好,但不知往何处去呢?”王朝道:“咱们信步行去,固然在热闹丛中踩访,难道反往幽僻之处去么?”二人说毕,脱去校尉服色,各穿便衣,离了衙门,竟往城外而来。沿路上细细赏玩艳阳景色。见了多少人,带着香袋的,执着花的,不知是往哪里去的。及至问人时,原来花神庙开庙,热闹非常,正是开庙正期。二人满心欢喜,随着众人来至花神庙各处游玩。却见后面有块空地,甚是宽阔,搭着极大的芦棚,内中设摆着许多兵器架子。那边单有一座客棚,里面坐着许多人。内中有一少年公子,年纪约有三旬,横眉立目,旁若无人。王、马二人见了,便向人暗暗打听。
  方知此人姓严名奇,他乃是已故威烈侯葛登云的外甥,极其强梁霸道,无恶不作。只因他爱眠花宿柳,自己起了个外号叫花花太岁。又恐有人欺负他,便用多金请了无数的打手,自己也跟着学了些三角毛儿四门斗儿,以为天下无敌。因此庙期热闹非常,他在庙后便搭一芦棚,比试棒棍拳脚。谁知设了一连几日,并无人敢上前比试,他更心高气傲,自以为绝无对手。
  二人正观望,只见外面多少恶奴,推推拥拥,搀搀架架,却是一个女子,哭哭啼啼,被众人簇拥着过了芦棚,进了后面敞厅去了。王、马二人心中纳闷,不知为了何事。忽又听从外面进来一个婆子,嚷道:“你们这伙强盗,青天白日就敢抢良家女子,是何道理?你们若将他好好还我便罢,你们若要不放,我这老命就和你们拼了!”众恶奴一面拦挡,一面吆喝。忽见从棚内又出来两个恶奴,说道:“方才公子说了,这女子本是府中丫环,私行逃走,总未寻着,并且拐了好些东西。今日既然遇见,把他拿住,还要追问拐的东西呢。你这老婆子趁早儿走罢。倘若不依,公子说啦,就把你送县。”婆子闻听,只急得嚎啕痛哭。又被众恶奴往外面拖拽,这婆子如何支撑得住,便脚不沾地往外去了。
  王朝见此光景,便与马汉送目。马汉会意,即便跟下去打听底细。二人随后也就出来。刚走到二层殿的夹道,只见外面进来一人,迎头拦住道:“有话好说。这是什么意思?请道其详。”声音洪亮,身量高大,紫巍巍一张面皮,黑漆漆满部髭须,又是军官打扮,更显得威严壮健。王、马二人见了,便暗暗喝彩称羡。忽听恶奴说道:“朋友,这个事你别管。我劝你有事治事,无事趁早儿请别讨没趣儿。”那军官听了冷笑道:“天下人管天下事,那有管不得的道理。你们不对我说,何不对着众人说说。你们如不肯说,何妨叫那妈妈自己说说呢。”
  众恶奴闻听道:“伙计,你们听见了。这个光景他是管定了。”
  忽听婆子道:“军官爷爷,快救婆子性命啊!”旁边恶奴顺手就要打那婆子。只见那军官把手一隔,恶奴倒退了好几步,呲牙咧嘴把胳膊乱甩。王、马二人看了,暗暗欢喜。又听军官道:“妈妈不必害怕,慢慢讲来。”那婆子哭着道:“我姓王。这女儿乃是我街坊。因他母亲病了,许在花神庙烧香。如今他母亲虽然好了,尚未复元,因此求我带了他来还愿,不想竟被他们抢去。求军官爷搭救搭救。”说罢痛哭。只见那军官听了,把眉一皱道:“妈妈不必啼哭。我与你寻来就是了。”
  谁知众恶奴方才见那人把手略略一隔,他们伙计就呲牙咧嘴,便知这军官手头儿凶。大约婆子必要说出根由,怕军官先拿他们出气,他们便一个个溜了。来到后面,一五一十俱告诉花花太岁。这严奇一听,便气冲牛斗。以为今日若不显显本领,以后别人怎肯甘心佩服呢。便一声断喝:“引路!”众恶奴狐假虎威,来至前面,嚷道:“公子来了!公子来了!”众人见严奇来到,一个个俱替那军官担心,以为太岁不是好惹的。
  此时,王、马二人看的明白。见恶霸前来,知道必有一番较量,惟恐军官寡不敌众。若到为难之时,我二人助他一膀之力。那知那军官早已看见,撇了婆子便迎将上去。众恶奴指手划脚道:“就是他!就是他!”严奇一看,不由地暗暗吃惊道:“好大身量!我别不是他的个儿罢。”便发话道:“你这人好生无礼。谁叫你多管闲事?”只见那军官抱拳赔笑道:“非是在下多管闲事。因那婆子形色仓皇,哭得可怜。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望乞公子贵手高抬,开一线之恩,饶他们去罢。”说毕就是一揖。严奇若是有眼力的,就依了此人,从此做个相识,只怕还有个好处。谁知这恶贼恶贯已满,难以躲避。他见军官谦恭和蔼,又是外乡之人,以为可以欺负,竟敢拿鸡蛋往鹅卵石上碰,登时把眼一翻,道:“好狗才!谁许你多管?”冷不防飕地就是一脚,迎面踢来。这恶贼原想着是个暗算,趁着军官作下揖去,不能防备这一脚,定然鼻青脸肿。哪知那军官不慌不忙,瞧着脚临切近,略一扬手,在脚面上一拂,口中说道:“公子休得无礼!”此话未完,只见公子“啊呀”,半天挣扎不起。众恶奴一见,便嚷道:“你这厮竟敢动手!”一拥齐上,以为好汉打不过人多。谁知那人只用手往左右一分,一个个便东倒西歪,哪个还敢上前。
  忽听那边有人喊了一声:“闪开!俺来也!”手中木棍高扬,就照军官劈面打来。军官见来得势猛,将身往旁边一闪,不想严奇刚刚的站起,恰恰的太岁头就受了此棍,吧的一声,打了个脑浆迸裂。众恶奴发了一声喊道:“了不得了,公子被军汉打死了!快拿呀!快拿呀!”早有保甲地方并本县官役,一齐将军汉围住。只听那军官道:“众位不必动手,俺随你们到县就是了。”众人齐说道:“好朋友,好朋友!敢做敢当,这才是汉子呢。”
  忽见那边走过两个人来,道:“众位,事要公平。方才原是他用棍打人,误打在公子头上。难道他不随着赴县么?理应一同解县才是。”众人闻听讲得有理,就要拿那使棍之人。那人将眼一瞪道:“俺史丹不是好惹的。你们谁敢前来?”众人吓得往后倒退。只见两个人之中有一人道:“你慢说是史丹,就是屎蛋,也要推你一推。”说时迟那时快,顺手一掠,将那棍也就逼住,拢过来往怀里一带,又向外一推,真成了屎蛋咧,叽哩咕噜滚在一边。那人上前按住,对保甲道:“将他锁了!”
  你道这二人是谁?原来是王朝、马汉。又听军汉说道:“俺遭逢此事,所为何来?,原为救那女子,如今为人不能为彻,这便如何是好?”王、马二人听了,满口应承:“此事全在我二人身上。朋友,你只管放心。”军汉道:“既如此,就仰仗二位了。”说罢执手,随众人赴县去了。
  这里,王、马二人带领婆子到后面。此时,众恶奴见公子已死,也就一哄而散,谁也不敢出头。王、马二人一直进了敞厅,将女子领出,交付婆子护送出庙。问明了住处姓名,恐有提问质对之事,方叫他们去了。二人不辞辛苦,即奔祥符县而来。到了县里,说明姓名。门上急忙回禀了县官,立刻请二位到书房坐了。王、马二人将始末情由说了一遍,“此事皆系我二人目睹,贵县不必过堂,立刻解往开封府便了。”正说间,外面拿进个略节来,却是此案的名姓。死的名严奇,军汉名张大,持棍的名史丹。县官将略节递与王、马二人,便吩咐将一干人犯,多派衙役,立刻解往开封。
  王、马二人先到了开封府,见了展爷、公孙先生,便将此事说明。公孙策尚未开言,展爷忙问道:“这军官是何形色?”
  王、马二人将脸盘儿、身体儿说了一番。展爷听了大喜,道:“如此说来,别是他罢?”对着公孙先生伸出大指。公孙策道:“既如此,少时此案解来,先在外班房等侯,悄悄叫展兄看看。
  若要不是那人也就罢了,倘若是那人冒名,展兄不妨直呼其名,使他不好改口。”众人听了,俱各称善。
  王、马二人又找了包兴,来到书房,回禀了包公,深赞张大的品貌,行事豪侠。包公听了,虽不是寄柬留刀之人,或者由这人身上也可以追出那人的下落,心中也自暗暗忖度。王、马又将公孙策先生叫南侠偷看,也回明了。包公点了点头,二人出来。
  不多时,此案解到,俱在外班房等侯。王、马二人先换了衣服,前往班房。见放着帘子。随后展爷已到,便掀起帘缝一瞧,不由地满心欢喜,对着王、马二人悄悄道:“果然是他。妙极,妙极!”王、马二人连忙问道:“此人是谁?”展爷道:“贤弟休问。等我进去呼出名姓,二位便知。二位贤弟即随我进来,劣兄给你们彼此一引见,他也不能改口了。”王、马二人领命。
  展爷一掀帘子进来,道:“小弟打量是谁?原来是卢方兄到了。久违啦,久违!”说着,王、马二人进来。展爷给引见道:“二位贤弟不认得么?这位便是陷空岛卢家庄号称钻天鼠名卢方的卢大员外。二位贤弟快来见礼。”王、马急速上前。
  展爷又向卢方道:“卢兄,这便是开封府四义士之中的王朝、马汉两位老弟。”三个人彼此执手作揖。卢方到了此时,也不能说我是张大,不是姓卢的。人家连家乡住处俱各说明,还隐瞒什么呢?卢方反倒问展爷道:“足下何人?为何知道卢方的贱名?”展爷道:“小弟名唤展昭。曾在茉花村芦花荡,为邓彪之事,小弟见过尊兄。终日渴想至甚,不想今日幸会。”卢方听了方才知道是南侠,便是号“御猫”的。他见展爷人品气度和蔼之甚,毫无自满之意,便想起五弟任意胡为,全是自寻苦恼,不觉暗暗感叹。面上却陪着笑道:“原来是展老爷。就是这二位老爷,方才在庙上多承垂青看顾,我卢方感之不尽。”
  二人听了,不觉哈哈大笑道:“卢兄太外道了,何得以老爷相呼?显见得我等不堪为弟了。”卢方道:“三位老爷太言重了。
  一来三位现居皇家护卫之职,二来卢方刻下乃人命重犯,何敢以弟兄相称?岂不是太不知自量了么!”展爷道:“卢兄过于能言了。”王、马二人道:“此处不是讲话的所在,请卢兄到后面一叙。”卢方道:“犯人尚未过堂,如何敢蒙如此厚待,断难从命。”展爷道:“卢兄放心,全在小弟等身上。请到后面,还有众人等着要与老兄会面。”卢方不能推辞,只得随着三人来到后面公厅。早见张、赵、公孙三位降阶而迎。展爷便一一引见,欢若平生。
  来到屋内,大家让卢方上座。卢方断断不肯,总以犯人自居:“理当侍立,能够不罚跪,足见高情。”大家哪里肯依。
  还是愣爷赵虎道:“彼此见了,放着话不说,且自闹这些个虚套子。卢大哥,你是远来,你就上面坐。”说着把卢方拉至首座。卢方见此光景,只得从权坐下。王朝道:“还是四弟爽快。再者卢兄从此什么犯人咧、老爷咧,也要免免才好,省得闹的人怪肉麻的。”卢方道:“既是众位兄台抬爱,拿我卢某当个人看待,我卢方便从命了。”左右伴当献茶已毕,还是卢方先提起花神庙之事。王、马二人道:“我等俱在相爷台前回明。小弟二人便是证见。凡事有理,断不能难为我兄。”只见公孙先生和展爷彼此告过失陪,出了公所,往书房去了。未知相爷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义释卢方史丹抵命 误伤马汉徐庆被擒
  且说公孙先生同展爷去不多时,转来道:“相爷此时已升二堂,特请卢兄一见。”卢方闻听,只打量要过堂了,连忙立起身来,道:“卢方乃人命要犯,如何这样见得相爷?卢方岂是不知规矩的么?”展爷连声道“好”,一回头吩咐伴当快看刑具。众人无不点头称羡。少时,刑具拿到,连忙与卢方上好。
  大家围随,来至二堂以下。
  王朝进内禀道:“卢方带到。”忽听包公说道:“请。”
  这一声,连卢方都听见了,自己登时反倒不得主意了。随着王朝来至公堂,双膝跪倒,匍匐在地。忽听包公一声断喝道:“本阁着你去请卢义士,如何用刑具拿到,是何道理?还不快快卸去!”左右连忙上前卸去刑具。包公道:“卢义士,有话起来慢慢讲。”卢方哪里敢起来,连头也不敢抬,便道:“罪民卢方,身犯人命重案,望乞相爷从公判断,感恩不尽。”包公道:“卢义士休如此迂直。花神庙之事,本阁尽知。你乃行侠尚义,济弱扶倾。就是严奇丧命,自有史丹对抵,与你什么相干?他等强恶,助纣为虐,冤冤相报,暗有循环。本阁已有办法,即将史丹定了误伤的罪名,完结此案。卢义士理应释放无事,只管起来。本阁还有话讲。”展爷向前悄悄道:“卢兄休要辜负相爷一片爱慕之心,快些起来,莫要违悖钧谕。”那卢方到了此时,概不由己,朝上叩头。展爷顺手将他扶起,包公又吩咐看座。卢方哪里敢坐,鞠躬侍立。偷眼向上观瞧,见包公端然正坐,不怒而威,那一派的严肃正气,实令人可畏而可敬,心中暗暗夸奖。
  忽见包公含笑问道:“卢义士因何来京?请道其详。”一句话问得个卢方紫面上套着紫,半晌答道:“罪民因寻盟弟白玉堂,故此来京。”包公又道:“是义士一人前来,还有别人?”卢方道:“上年初冬之时,罪民已遣韩彰、徐庆、蒋平三个盟弟一同来京。不料自去冬至今,杳无音信。罪民因不放心,故此亲身来寻。今日方到花神庙。”包公听卢方直言无隐,便知此人忠厚笃实,遂道:“原来众义士俱各来了。义士既以实言相告,本阁也就不隐瞒了。令弟五义士在京中做了几件出类拔萃之事,连圣上俱各知道。并且圣上还夸奖他是个侠义之人,钦派本阁细细访查。如今,义士既已来京,肯替本阁代为细细访查么?”卢方听至此,连忙跪倒道:“白玉堂年幼无知,惹下滔天大祸,至干圣怒,理应罪民寻找擒拿到案。任凭圣上天恩,相爷的垂照。”包公见他应了,便叫:“展护卫同公孙先生好生款待,恕本阁不陪。留去但凭义士,不必拘束。”卢方听了,复又叩头,起来同定展爷出来。
  到了公所之内,只见酒肴早巳齐备,却是公孙先生预先吩咐的。仍将卢方让至上座,众人左右相陪。饮酒之间,便提此事。卢爷是个豪爽忠诚之人,应了三日之内有与无必来复信,酒也不肯多饮,便告别了众人。众人送出衙外,也无赘话烦言,彼此一执手,卢方便扬长去了。
  展爷等回至公所,又议论卢方一番:为人忠厚、老诚、豪爽。
  公孙策道:“卢兄虽然诚实,惟恐别人却不似他。方才听卢方之言,说那三义已于隆冬之时来京,想来也必在暗中探访。今日花神庙之事,人人皆知解到开封府。他们如何知道立刻就把卢兄释放了呢?必以为人命重案,寄监收禁。他们若因此事,夤夜前来淘气,却也不可不防。”众人听了,俱各称是。”
  似此如之奈何?”公孙策道:“说不得大家辛苦些,出人巡逻。第一保护相爷要紧。”此时天已初鼓,展爷先将里衣扎缚当,佩了宝剑,外面罩了长衣,同公孙先生竟进书房去了。这里,四勇士也就各各防备,暗藏兵刃,俱各留神小心。
  单言卢方离了开封府之时,已将掌灯,又不知伴当避于何处,有了寓所不曾。自己虽然应了找寻白玉堂,却又不知他落于何处。心内思索,竟自无处可归。忽见迎面来了一人,天气昏黑,看不真切。及至临近一看,却是自己伴当,满心欢喜。
  伴当见了卢方,反倒一怔,悄悄问道:“员外如何能够回来?
  小人已知员外解到开封,故此急急进京,城内找了下处,安放了行李,带上银两,特要到开封府去与员外安置。不想员外竟会回来了。”卢方道:“一言难尽。且到下处再讲。”伴当道:“小人还有一事,也要告禀员外呢。”说着话,伴当在前引路,主仆二人来到下处。卢方掸尘净面之时,酒饭已然齐备。卢方入座,一边饮酒,一边对伴当悄悄说道:“开封府遇见南侠,给我引见了多少朋友,真是人人义气,个个豪杰。多亏了他们在相爷跟前竭力分辩,全推在那姓史的身上,我是一点事儿没有。”又言:“包公相待甚好,义士长义士短的称呼,赐座说话。我便偷眼观瞧,相爷真好品貌,真好气度,实在是国家的栋梁,万民之福!后来问话之间,就提起五员外来了。相爷觌面吩咐,托我找寻。我焉有不应的呢?后来大家又在公所之内设了酒肴,众朋友方说出五员外许多的事来。敢则他做的事不少,什么寄柬留刀、与人辨冤、夜间大闹开封府、南侠比试。这还庶乎可以。谁知他又上皇宫内苑,题什么诗,又杀了总管太监。你说五员外胡闹不胡闹?并且还有奏折内夹纸条儿,又是什么盗取黄金,我也说不了许多了。我应了三日之内,找得着找不着,必去复信,故此我就回来了。你想,哪知五员外下落?往哪里去找呢?你方才说还有一事,是什么事呢?”伴当道:“若依员外说来,要找五员外却甚容易。”卢方听了,欢喜道:“在哪里呢?”伴当道:“就是小人寻找下处之时,遇见了跟二爷的人。小人便问他众位员外在哪里居住。他便告诉小人,说在庞太师花园后楼,名叫文光楼,是个堆书籍之所。
  同五员外都在那里居住呢。小人已问明了,庞太师的府第却离此不远。出了下处,往西一片松林,高大的房子便是。”卢方听了,满心畅快,连忙用毕了饭。
  此时,天气已有初更,卢方便暗暗装束停当,穿上夜行衣靠,吩咐伴当看守行李,悄悄地竟奔了庞吉府的花园文光楼而来。到了墙外,他便施展飞檐走壁之能,上了文光楼。恰恰遇见白玉堂独自一人在那里。见面之时,不由的长者之心,落下几点忠厚泪来。白玉堂却毫不在意。卢方述说了许多思念之苦,方问道:“你三个兄长往哪里去了?”白玉堂道:“因听见大哥遭了人命官司,解往开封府,他们哥儿仨方才俱换了夜行衣服,上开封府了。”卢方听了,大吃一惊,想道:“他们这一去,必要生出事来,岂不辜负相爷一团美意?倘若有些差池,我卢某何以见开封众位朋友呢?”想至此,坐立不安,好生的着急。直盼到交了三鼓,还不见回来。
  你道韩彰、徐庆、蒋平为何去许久?只因他等来到开封府,见内外防范甚严,便越墙从房上而入。刚到跨所大房之上,恰好包兴由茶房而来,猛一抬头,见有人影,不觉失声道:“房上有人!”对面便是书房。展爷早已听见,脱去长衣,拔出宝剑,一伏身斜刺里一个健步,往房上一望,见一人已到檐前。
  展爷看得真切,从囊中一伸手,掏出袖箭,反背就是一箭。只见那人站不稳身体,一歪掉下房来。外面王、马、张、赵已然赶进来了。赵虎紧赶一步,按住那人。张龙上前帮助绑了。展爷正要纵身上房,忽见房上一人,把手一扬,向下一指。展爷见一缕寒光,竟奔面门,知是暗器,把头一低,刚刚躲过。不想身后是马汉,肩头之下已中了弩箭。展爷一飞身,已到房上,竟奔了使暗器之人。那人用了个风扫败叶势,一顺手就是一朴刀。一片冷光奔了展爷的下三路。南侠忙用了个金鸡独立回身势,用剑往旁边一削,只听当的一声,朴刀却短了一截。只见那人一转身,越过房脊。又见金光一闪,却是三棱蛾眉刺,竟奔眉攒而来。展爷将身一闪,刚用宝剑一迎,谁知钢刺抽回,剑却使空。南侠身体一晃,几乎栽倒。忙一伏身,将宝剑一拄,脚下立住。用剑逼住面门,长起身来。再一看时,连个人影儿也不见了。展爷只得跳下房来,进了书房,参见包公。
  此时,已将捆缚之人带至屋内。包公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夤夜至此?”只听那人道:“俺乃穿山鼠徐庆;特为救俺大哥卢方而来,不想中了暗器遭擒。不用多言,只要叫俺见大哥一面,俺徐庆死也甘心瞑目。”包公道:“原来三义士到了。”即命左右松了绑,看座。徐庆也不致谢,也不逊让,便一屁股坐下。将左脚一伸,顺手将袖箭拔出,道:“是谁的暗器,拿了去。”展爷过来接去。徐庆道:“你这袖箭不及俺二哥的弩箭。他那弩箭有毒,若是着上,药性一发,便不省人事。”正说间,只见王朝进来禀道:“马汉中了弩箭,昏迷不醒。”徐庆道:“如何?千万不可拔出,还可以多活一日。明日这时候,也就呜呼了。”包公听了,连忙问道:“可有解药没有?”徐庆道:“有啊。却是俺二哥带着,从不传人。受了此毒,总在十二个时辰之内,用了解药,即刻回生。若过了十二个时辰,纵有解药也不能好了。这是俺二哥独得的奇方,再也不告诉人的。”包公见他说话虽然粗鲁,却是个直爽之人,堪与赵虎称为伯仲。徐庆忽又问道:“俺大哥卢方在哪里?”
  包公便道:“昨晚已然释放,卢义士已不在此了。”徐庆听了,哈哈大笑道:“怪道人称包老爷是个好相爷,忠正为民。如今果不虚传。俺徐庆倒要谢谢了!”说罢,噗通趴在地下就是一个头,招得众人不觉要笑。徐庆起来,就要找卢方去。包公见他天真烂熳,不拘礼法,只要合了心就乐,便道:“三义士,你看外面已交四鼓。夤夜之间,哪里寻找?暂且坐下,我还有话问你。”徐庆却又坐下。包公便问白玉堂所做之事。愣爷徐庆一一招承,“惟有劫黄金一事,却是俺二哥、四弟并有柳青,假冒王、马、张、赵之名,用蒙汗药酒将那群人药倒,我们盗取了黄金。”众人听了,个个点头舒指。
  徐庆正在高谈阔论之时,只见差役进来禀道:“卢义士在外求见。”包公听了,急着展爷请来相见。不知卢方来此为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设谋诓药气走韩彰 遣兴济贫欣逢赵庆
  且说卢方又到开封府求见,你道却为何事?只因他在文光楼上盼到三更之后,方见韩彰、蒋平。二人见了卢方,更觉诧异,忙问道:“大哥如何能在此呢?”卢方便将包相以恩相待,释放无事的情由,说了一遍。蒋平听了,对着韩、白二人道:“我说不用去,三哥务必不依。这如今闹得倒不成事了!”卢方道:“你三哥哪里去了?”韩彰把到了开封,彼此对垒的话说了一遍。卢方听了,只急得搓手,半晌叹了口气道:“千不是,万不是,全是五弟不是。”蒋平道:“此事如何抱怨五弟呢?”卢方道:“他若不找什么姓展的,咱们如何来到这里?”
  韩彰听了却不言语。蒋平道:“事已如此,也不必抱怨了。难道五弟有了英名,你我作哥哥的岂不光彩么?只是如今依大哥怎么样呢?”卢方道:“再无别说,只好劣兄将五弟带至开封府,一来恳求相爷在圣驾前保奏,二来当与南侠赔个礼儿,也就没事了。”玉堂听了,登时气得双眉紧皱,二目圆睁,若非在文光楼上,早已怪叫、吆喝起来。便怒道:“大哥,此话从何说起?小弟既来寻找南侠,便与他誓不两立。虽不能他死我活,总要叫他甘心拜服于我,方能出这口恶气。若非如此,小弟至死也是不从的!”蒋平听了,在旁赞道:“好兄弟,好志气!真与我们陷空岛争气!”韩彰在旁瞅了蒋平一眼,仍是不语。卢方道:“据五弟说来,你与南侠有仇么?”玉堂道:“并无仇隙。”卢方道:“既无仇隙,你为何恨他到如此地步呢?”玉堂道:“小弟也不恨他
  ,只恨这‘御猫’二字。我也不管他是有意,我也不管是圣上所赐,只是有个‘御猫’,便觉五鼠减色,是必将他治倒方休。如不然,大哥就求包公回奏圣上,将南侠的‘御猫’二字去了,或改了,小弟也就情甘认罪。
  ”卢方道:“五弟,你这不是为难劣兄么?劣兄受包相知遇之恩,应许寻找五弟。如今既已见着,我却回去求包公改‘御猫’二字,此话劣兄如何说得出口来?”玉堂听了,冷笑道:“哦!敢则大哥受了包公知遇之恩。既如此,就该拿了小弟去请功候赏啊!”
  只这一句话,把个仁义的卢方气得默默无言,站起身来,出了文光楼,跃身下去,便在后面大墙以外走来走去。暗道:“我卢方交结了四个兄弟,不想为此事,五弟竟如此与我翻脸。
  他还把我这长兄放在心里么?”又转想包公相待的那一番情义,自己对众人说的话,更觉心中难受。左思右想,心乱如麻。一时间浊气上攻,自己把脚一跺道:“嗳!莫若死了,由着五弟闹去,也省得我提心吊胆。
  ”想罢,一抬头,只见那边从墙上斜插一枝杈丫,甚是老干,自己暗暗点头道:“不想我卢方竟自结果在此地了。”说罢,从腰间解下丝绦,往上一扔,搭在树上,将两头比齐,刚要结扣,只见这丝绦哧哧哧自己跑到树上去了。卢方怪道:“可见时衰鬼弄人了。怎么丝绦也会活了呢?”正自思忖,忽见顺着枝干下来一人,却是蒋四爷,说道:“五弟糊涂了,怎么大哥也反悔了呢?”卢方见了蒋平,不觉滴下泪来,道:“四弟,你看适才五弟是何言语?叫劣兄有何面目生于天地之间?”蒋平道:“五弟此时一味的心高气傲,难以治服。不然小弟如何肯随和他呢。需要另设别法,折服于他便了。”卢方道:“此时你我往何方去好呢?”蒋平道:“赶着上开封府。就算大哥方才听见我等到了,故此急急前来赔罪。再者,也打听打听三哥的下落。”卢方听了,只得接过丝绦,将腰束好,一同竟奔开封府而来。
  见了差役,说明来历。差役去不多时,便见南侠迎了出来。
  彼此相见,又与蒋平引见。随即来到书房。刚一进门,见包公穿着便服,在上面端坐,连忙双膝跪倒,口中说道:“卢方罪该万死,望乞恩相赦宥。”蒋平也就跪在一旁。徐庆正在那里坐着,见卢方与蒋平跪倒,他便顺着座儿一溜,也就跪下了。
  包公见他们这番光景,真是豪侠义气,连忙说道:“卢义士,他等前来,原不知本阁已将义士释放,故此为义气而来。本阁也不见罪。只管起来,还有话说。”卢方等听了,只得向上叩头,立起身来。包公见蒋平骨瘦如柴,形如病夫,便问:“此是何人?”卢方一一回禀。包公方知,就是善会水的蒋泽长。
  忙命左右看座。连展爷与公孙策俱各坐了。包公便将马汉中了毒药弩箭,昏迷不醒的话说了一回。依卢方就要回去向韩彰取药。蒋平拦道:“大哥若取药,惟恐二哥当着五弟总不肯给的;莫若小弟使个计策,将药诓来,再将二哥激发走了,剩了五弟一人,孤掌难鸣,也就好擒了。”卢方听说,便问计将安出。
  蒋平附耳道:“如此如此,二哥焉有不走之理。”卢方听了道:“这一来,你二哥与我岂不又分散了么?
  ”蒋平道:“目下虽然分别,日后自然团聚。现在外面已交五鼓,事不宜迟,且自取药要紧。”连忙向展爷要了纸笔墨砚,提笔一挥而就。折叠了,叫卢方打上花押,便回明包公,仍从房上回去,又近又快。
  包公应允。蒋平出了书房,将身一纵,上房越脊,登时不见。众人无不称羡。
  单说蒋爷来至文光楼,还听见韩彰在那里劝慰白玉堂。原来玉堂的余气还未消呢。蒋平见了二人道:“我与大哥将三哥好容易救回,不想三哥中了毒药袖箭,大哥背负到前面树林,再也不能走了。小弟又背他不动。只得二哥与小弟同去走走。”
  韩爷听了,连忙离了文光楼。蒋平便问:“二哥,药在何处?”
  韩彰从腰间摘下个小荷包来,递与蒋平。蒋平接过,摸了摸,却有两丸,急忙掏出。将衣边钮子咬下两个,咬去鼻儿,滴溜圆,又将方才写的字帖裹了裹,塞在荷包之内,仍递与韩彰。
  将身形略转了几转,他便抽身竟奔开封府而来。
  这里,韩爷只顾奔前面树林,以为蒋平拿了药去,先解救徐庆去了,哪里知道他是奔了开封呢?韩二爷来到树林,四下里寻觅,并不见大哥、三弟,不由心下纳闷。摸摸荷包,药仍二丸未动,更觉不解。四爷也不见了,只得仍回文光楼来。见了白玉堂,说了此事,未免彼此狐疑。韩爷回手又摸了摸荷包道:“呀!这不象药。”连忙叫白玉堂敲着火种,隐着光亮一看,原来是字帖儿裹着钮子。忙将字帖儿打开观看,却有卢方花押,上面写着叫韩彰绊住白玉堂,作为内应,方好擒拿。
  白玉堂看了,不由地怀疑,道:“二哥,就把小弟绑了罢,交付开封就是了。”韩爷听了急道:“五弟,休出此言。这明是你四哥恐我帮助于你,故用此反间之计。好好好,这才是结义的好弟兄呢!我韩彰也不能做内应,也不能帮扶五弟,俺就此去也!”说罢,立起身来,出了文光楼,跃身去了。
  这时,蒋平诓了药回转开封,已有五鼓之半。连忙将药研好,一丸灌将下去。不多时,马汉回转过来,吐了许多毒水,心下方觉明白。大家也就放了心了。略略歇息,天已大亮。
  到了次日晚间,蒋平又暗暗到文光楼。谁知玉堂却不在彼,不知投何方去了。卢方又到下处,叫伴当将行李搬来。从此,开封府又添了陷空岛的三义,帮扶着访查此事。却分为两班:白日却是王、马、张、赵细细缉访,夜晚却是南侠同着三义暗暗搜寻。
  不想这一日,赵虎因包公入闱,闲暇无事,想起王、马二人在花神庙巧遇卢方,暗自想道:“我何不也出城走走呢?”
  因此,扮了个客人的模样,悄悄出城,信步行走。正走着,觉得腹中饥饿,便在村头小饭馆内意欲独酌,吃些点心。刚然坐下,要了酒,随意自饮。只见那边桌上有一老头儿,却是外乡形景,满面愁容,眼泪汪汪,也不吃,也不喝,只是瞅着赵爷。
  赵爷见他可怜,便问道:“你这老头儿,瞧俺则甚?”那老者见问,忙立起身来道:“非是小老儿敢瞧客官。只因腹中饥饿,缺少钱钞,见客官这里饮酒,又不好启齿。望乞见怜。”赵虎听了,哈哈大笑道:“敢则是你饿了,这有何妨呢?你便过来,俺二人同桌而食,有何不可?”那老儿听了欢喜,未免脸上有些羞惭。及至过来,赵爷要了点心馒馒叫他吃。他却一边吃着一边落泪。赵爷看了,心中不悦,道:“你这老头儿,好不晓事。你说饿了,俺给你吃。你又哭什么呢?”老者道:“小老儿有心事,难以告诉客官。”赵爷道:“原来你有心事,这也罢了。我且问你,你姓什么。”老儿道:“老儿姓赵。”赵虎道:“嗳哟!原来是当家子。”
  老者又接着道:“小老儿姓赵名庆,乃是仁和县的承差。只因包三公子太原进香……”赵虎听了道:“什么包三公子?”老者道:“便是当朝宰相包相爷的侄儿。”赵虎道:“哦,哦。包三公子进香怎么样?”老者道:“他故意的绕走苏州,一来为游山玩景,二来为勒索州县的银两。”赵虎道:“竟有这等事?你讲,你讲。”
  老者道:“只因路过管城县,我家老爷派我预备酒饭,迎至公馆款待。谁想三公子说铺垫不好,预备的不佳,他要勒索程仪三百两。
  我家老爷乃是一个清官,并无许多银两。又说小人借水行舟,希图这三百两银子,将我打了二十板子。幸喜衙门上下,俱是相好,却未打着。后来见了包三公子,将我吊在马棚,这一顿马鞭子,打的却不轻。还是应了另改公馆,孝敬银两,方将我放出来。小老儿一时无法,因此脱逃,意欲到京,寻找一个亲戚。不想投亲不着,只落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衣服典当已尽,看看不能糊口,将来难免饿死,做定他乡之鬼呀!”说罢痛
  哭。赵爷听至此,又是心疼赵庆,又是气恨包公子,恨不得立刻拿来出这口恶气。因对赵庆道:“老人家,你负此沉冤,何不写个诉呈呢?”未知赵庆如何答对,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错递呈权奸施毒计 巧结案公子辨奇冤
  且说赵虎暗道:“我家相爷,赤心为国,谁知他的子侄,如此不法。我何不将他指引到开封府,看我们相爷如何办理?是秉公呵,还是徇私呢?”想罢道:“你正该写个呈子。”赵庆道:“小老儿上京投亲,正为递呈分诉。
  ”赵虎道:“不知你想在何处去告呢?”赵庆道:“小老儿闻得大理寺文大人那里颇好。”赵爷道:“文大人虽好,总不如开封府包太师那里好。”赵庆道:“包太师虽好,惟恐这是他本家之人,未免要有些袒护,于事反为不美。”赵虎道:“你不知道包太师,办事极其公道,无论亲疏,总要秉正除奸。若在别人手里告了,他倒可托个人情,或者官府做个人情,那倒有的。你若在他本人手里告了,他便得秉公办理,再也不能偏向的。
  ”赵庆听了有理,便道:“既承指教,明日就在太师跟前告就是了。”赵虎道:“你且不要忙。如今相爷现在
  场内,约于十五日后,你再进城拦轿呈诉。”当下叫他吃饱了,却又在肚兜内摸出半锭银子来,道:“这还有五六天工夫呢,莫不成饿着吗?拿去做盘费用罢。”赵庆道:“小老儿既蒙赏吃点心,如何还敢受赐银两?”赵虎道:“这有什么要紧,你只管拿去。你若不要,俺就恼了。”赵庆只得接过来,千恩万谢的去了。
  赵虎见赵庆去后,自己又饮了几杯,才出了饭铺,也不访查了,便往旧路归来。心中暗暗盘算,倒替相爷为难。此事要接了呈子,生气是不消说了。只是如何办法呢!自己又嘱咐:“赵虎啊,赵虎!你今日回开封,可千万莫露风声。这可是要紧的啊!”他虽如此想,哪里知道凡事不可预料。他若是将赵庆带至开封,倒不能错。谁知他又细起心来了,这才闹的错大发了呢。
  赵虎在开封府等了几天,却不见赵庆鸣冤,心中暗暗辗转道:“那老儿说是必来,如何总未到呢?难道他是个诓嘴吃的?若是如此,我那半锭银子花的才冤呢!”
  你道赵庆为何不来?只因他过了五天,这日一早起进城来,正走到闹热丛中,忽见两旁人一分,嚷道:“闪开!闪开!太师爷来了!太师爷来了!”赵庆听见“太师”二字,便煞住脚步,等着轿子临近,便高举呈词,双膝跪倒,口中喊道:“冤枉啊,冤枉!”只见轿已打杆,有人下马接过呈子,递入轿内。
  不多时,只听轿内说道:“将这人带至府中问去。”左右答应一声。轿夫抬起轿来,如飞的竟奔庞府去了。
  你道这轿内是谁?却是太师庞吉。这老奸贼得了这张呈子,如拾珍宝一般,立刻派人请女婿孙荣与门生廖天成。及至二人来到,老贼将呈子与他等看了,只乐得手舞足蹈,屁滚尿流,以为此次可将包黑参倒了。又将赵庆叫到书房,好言好语,细细地问了一番。便大家商议,缮起奏折,预备明日呈递。又暗暗定计,如何行文搜查勒索的银两,又如何到了临期使他再不能更改。洋洋得意,乐不可言。
  至次日,圣上临殿。庞吉出班,将呈子谨呈御览。圣上看了,心中有些不悦,立刻宣包公上殿,便问道:“卿有几个侄儿?”包公不知圣意,只得奏道:“臣有三个侄男。长次俱务农,惟有第三个却是生员,名叫包世荣。”圣上又问道:“你这侄男可曾见过没有?”包公奏道:“微臣自在京供职以来,并未回家。惟有臣的大侄见过,其余二侄、三侄,俱未见过。”
  仁宗天子点了点头,便叫陈伴伴将此折递与包卿看。包公恭敬捧过一看,连忙跪倒,奏道:“臣子侄不肖,理应严拿,押解来京,严加审讯。臣有家教不严之罪,亦当从重究治。仰恳天恩依律施行。”奏罢,便匍匐在地。圣上见包公毫无遮饰之词,又见他惶愧至甚,圣心反觉不安,道:“卿家日夜勤劳王事,并未回家,如何能够知道家中事体?卿且平身。俟押解来京时,朕自有道理。”包公叩头,平身归班。圣上即传旨意:立刻行文,着该府、州、县,无论包世荣行至何方,立即押解驰驿来京。
  此抄一发,如星飞电转,迅速之极。不一日,便将包三公子押解来京。刚到城内热闹丛中,见那壁厢一骑马飞也似跑来。
  相离不远,将马收住,滚鞍下来,便在旁边屈膝禀道:“小人包兴,奉相爷钧谕,求众押解老爷略留情面,容小人与公子微述一言,再不能久停。”押解的官员听是包太师差人前来,谁也不好意思的,只得将马勒住道:“你就是包兴么?既是相爷有命,容你与公子见面就是了。但你主仆在哪里说话呢?”那包兴道:“就在这边饭铺罢。不过三言两语而已。”这官员便吩咐将闲人逐开。此时,看热闹的人山人海,谁不知包相爷的人情到了。又见这包三公子人品却也不俗,同定包兴进铺,自有差役暗暗跟随。不多会,便见出来。包兴又见了那位老爷,屈膝跪倒道:“多承老爷厚情,容小人与公子一见。小人回去必对相爷细禀。”那官儿也只得说:“给相爷请安。”包兴连声答应,退下来,抓鬃上马,如飞的去了。这里,押解三公子的先到兵马司挂号,然后便到大理寺听候纶音。谁知此时庞吉已奏明圣上,就交大理寺,额外添派兵马司、都察院三堂会审。圣上准奏。你道此贼又添此二处为何?只因兵马司是他女婿孙荣,都察院是他门生廖天成,全是老贼心腹。
  惟恐文彦博审的袒护,故此添派二处。他哪里知道,文老大人忠正办事,毫无徇私呢?
  不多时,孙荣、廖天成来到大理寺,与文大人相见。皆系钦命,难分主客,仍是文大人居了正位,孙、廖二人两旁侧坐。
  喊了堂威,便将包世荣带上堂来。便问他如何进香,如何勒索州县银两。包三公子因在饭铺听了包兴之言,说相爷已在各处托嘱明白,审讯之时,不必推诿,只管实说,相爷自有救公子之法,因此,三公子便道:“生员奉祖母之命,太原进香。闻得苏杭名山秀水极多,莫若趁此进香,就便游玩。只因路上盘川缺少,先前原是在州县借用,谁知后来他们俱送程仪,并非有意勒索。”文大人道:“既无勒索,那赵显谟如何休致?”
  包世荣道:“生员乃一介儒生,何敢妄干国政?他休致不休致,生员不得而知。想来是他才力不及罢了。
  ”孙荣便道:“你一路逢州过县,到底勒索了多少银两?”包世荣道:“随来随用,也记不清了。”
  正问至此,只见进来一个虞侯,却是庞太师寄了一封字儿,叫面交孙姑老爷的。孙荣接来看了,道:“这还了得!竟有如此之多。”文大人便问道:“孙大人,却是何事?”孙荣道:“就是此子在外勒索的数目。家岳已令人暗暗查来。”文大人道:“请借一观。”孙荣便道:“请看。”递将过去。文大人见上面有各州县的销耗数目,后面又见有庞吉嘱托孙荣极力参奏包公的话头。看完了也不递给孙荣,便笼入袖内,望着来人说道:“此系公堂之上,你如何擅敢妄传书信,是何道理?本当按照扰乱公堂办理,念你是太师的虞侯,权且饶恕。左右,与我用棍打出去!”虞侯吓了个心惊胆怕。左右一喊,连忙逐下堂去。文大人对孙荣道:“令岳做事太率意了。此乃法堂,竟敢遣人送书,于理说不去罢?”孙荣连连称“是”,字柬儿也不敢往回要了。廖天成见孙荣理屈,他却搭讪着问包世荣道:“方才押解官回禀:包太师曾命人拦住马头,要见你说话,可是有的?”包世荣道:“有的。无非告诉生员不必推诿,总要实说,求众位大人庇佑之意。”廖天成道:“那人他叫什么名字?”包世荣道:“叫包兴。”廖天成立刻吩咐差役,传包兴到案,暂将包世荣带下去。
  不多时,包兴传到。孙荣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如今见了包兴,却作起威来,道:“好狗才!你为何擅敢拦住钦犯,传说信息,该当何罪?讲!”包兴道:“小人只知伺候相爷,不离左右,何尝拦住钦犯,又擅敢私传信息?此事包兴实实不知。”孙荣一声断喝道:“好狗才!还敢强辩。拉下去重打二十!”可怜包兴,无故遭此惨毒,二十板打得死而复生,心中想道:“我跟了相爷多年,从来没受过这等重责。相爷审过多少案件,也从来没有这般的乱打。今日活该,我包兴遇见对头了。”早巳横了心,再不招认此事。孙荣又问道:“包兴,快快招上来!”包兴道:“实实没有此事。小人一概不知。”孙荣听了,怒上加怒,吩咐左右请大刑。只见左右将三根木往堂上一掼。包兴虽是懦弱身躯,他却是雄心豪气,早已把死置之度外。何况这样刑具,他是看惯了的了,全然不惧,反冷笑道:“大人不必动怒。大人既说小人拦住钦犯,私传信息,似乎也该把我家公子带上堂来,质对质对才是。”孙荣道:“那有工夫与你闲讲。左右,与我夹起来!”文大人在上,实实看不过,听不上,便叫左右把包世荣带上当面对证。
  包世荣上堂,见了包兴,看了半天道:“生员见的那人虽与他相仿,只是黑瘦些,却不是这等白胖。”孙荣听了,自觉着有些不妥。忽见差役禀道:“开封府差主簿公孙策,赍有文书,当堂投递。”文大人不知何事,便叫领进来。公孙策当下投了文书,在一旁站立。文大人当堂拆封,将来文一看,笑容满面,对公孙策道:“他三个俱在此么?”公孙策道:“是。现在外面。”文大人道:“着他们进来。”公孙策转身出去。文大人方将来文与孙、廖二人看了。两个贼登时就目瞪口呆,面目更色,竟不知如何是好。
  不多时,只见公孙策领进了三个少年,俱是英俊非常,独有第三十个尤觉清秀。三个人向上打恭。文大人立起身来道:“三位公子免礼。”大公子包世恩、二公子包世勋却不言语,独有三公子包世荣道:“家叔多多上复文老伯,叫晚生亲至公堂,与假冒名的当堂质对。此事关系生员的声名,故敢冒昧直陈,望乞宽宥。”不料大公子一眼看见当堂跪的那人,便问道:“你不是武吉祥么?”谁知那人见了三位公子到来,已然吓得魂不附体,如今又听大爷一问,不觉得抖衣而战,哪里还答应得出来呢。文大人听了,问道:“怎么?你认得此人么?”大公子道:“他是弟兄两个。他叫武吉祥,他兄弟叫武平安,原是晚生家的仆从。只因他二人不守本分,因此将他二人撵出去了。不知他为何又假冒我三弟之名前来?”文大人又看了看武吉祥,面貌果与三公子有些相仿,心中早巳明白,便道:“三位公子请回衙署。”又向公孙策道:“主簿回去,多多上复阁台,就说我这里即刻具本复奏,并将包兴带回,且听纶音便了。”三位公子又向上一躬,退下堂来。公孙策扶着包兴,一同回开封府去了。
  且说包公自那日被庞吉参了一本,始知三公子在外胡为。
  回到衙中,又气又恨又惭愧。气的是大老爷养子不教;恨的是三公子年少无知,在外闯此大祸,恨不能自己把他拿住,依法处治;所愧者,自己励精图治,为国忘家,
  不想后辈子侄,不能恪守家范,以致生出事来,使我在大廷之上,碰头请罪,真让人羞死。从此后有何面目在相位忝居呢?越想越烦恼,这些日,连饮食俱各减了。后来又听得三公子解到,圣上添了三堂会审,便觉心上难安。偏偏又把包兴传去,不知为着何事。
  正在局促不安之时,忽见差役带进一人,包公虽然认得,一时想不起来。只见那人朝上跪倒道:“小人包旺,与老爷叩头。”包公听了,方想起果是包旺,心中暗道:“他必是为三公子之事而来。”暂且按住心头之火,问道:“你来此何事?”
  包旺道:“小人奉了太老爷、太夫人、大老爷、大夫人之命,带领三位公子前来与相爷庆寿。”包公听了,不觉诧异道:“三位公子在哪里?”包旺道:“少刻就到。”包公便叫李才同定包旺在外立等,三位公子到了,即刻领来。二人领命去了。
  包公此时早已料到此事有些蹊跷了。少时,只见李才领定三位公子进来。包公一见;满心欢喜。三位公子参见已毕,包公搀扶起来,请了父母的安好,候了兄嫂的起居。又见三人中,惟有三公子相貌清奇,更觉喜爱。便叫李才带领三位公子进内给夫人请安。包公既见了三位公子,便料定那个是假冒名的了。
  立刻请公孙先生来,告诉了此事,急办文书,带领三位公子到大理寺当面质对。
  此时,展爷与卢义士、四勇士俱各听明了。惟有赵虎暗暗更加欢喜。展南侠便带领三义四勇,来到书房,与相爷称贺。
  包公此时把连日闷气登时消尽。见了众人进来,更觉欢喜畅快,便命大家坐了。就此,将此事忖度了一番。然后又问了问这几日访查的光景。俱各回言并无下落。还是卢方忠厚的心肠,立了个主意道:“恩相为此事甚是焦心,而且钦限又紧,莫若恩相再遇圣上追问之时,且先将卢方等三人奏知圣上,一来且安圣心,二来理当请罪。如能够讨下限来,岂不又缓一步么?”
  包公道:“卢义士说的也是,且看机会便了。”正说间,公孙策带领三位公子回来,到了书房参见。未知
  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访奸人假公子正法 贬佞党真义士面君
  且说公孙策与三位公子回来,将文大人之言一一禀明。大公子又将认得冒名的武吉祥也回了。惟有包兴一瘸一拐,见了包公,将孙荣蛮打的情节述了一遍。包公安慰了他一番,叫他且自歇息将养。众人彼此见了三位公子,也就告别了。来至公厅,大家设席与包兴压惊。里面却是相爷与三位公子接风掸尘,就在后面同定夫人、三位公子叙天伦之乐。
  单言文大人具了奏折,连庞吉的书信与开封府的文书,俱各随折奏闻。天子看了,又喜又恼:喜的是包卿子侄并无此事,可见他传家有法,不愧诗书门第,将来总可以继绍簪缨。恼的是庞吉屡与包卿作对,总是他的理亏。如今索性与孙荣等竟成群党,全无顾忌,这不是有意要陷害大臣么?他真要如此,叫朕也难护庇了。便将文彦博原折案卷人犯,俱交开封府问讯。
  包公接到此旨,看了案卷,升堂。略问了问赵庆,将武吉祥带上堂来,一鞫即服。又问他同事者多少人。
  武吉祥道:“小人有个兄弟,名叫武平安,他原假充包旺,还有两个伴当。
  不想风声一露,他们就预先逃走了。”包公因有庞吉私书,上面有查来各处数目,不得不问。果然数目相符。又问他:“有个包兴,曾给你送信,却在何处?说的是何言语?”武吉祥便将在饭铺内说的话,一一回明。包公道:“若见了此人,你可认得么?”武吉祥道:“若见了面,自然认得。”包公叫他画招,暂且收监。包公问道:“今日当值的是谁?”只见下面上来二人,跪禀道:“是小人江樊、黄茂。”包公看了,又添派了马步快头耿春、郑平二人,吩咐道:“你四人前往庞府左右,细细访查。如有面貌与包兴相仿的,只管拿来。”四个人领命去了。包公退堂来至书房,请了公孙先生来商议具折复奏,并定罪名处分等事不表。
  且言领了相谕的四人,暗暗来到庞府,分为两路细细访查。
  及至两下里四个人走个对头,俱各摇头。四人会意,这是没有的缘故。彼此纳闷,可往哪里去寻呢?真事有凑巧,只见那边来了个醉汉,旁边有一人用手相搀,恰恰的仿佛包兴。四人喜不自胜,就迎了上来。只听那醉汉道:“老二啊!你今儿请了我了,你算包兴兄弟了;你要是不请我呀,你可就是包兴的儿子了。”说罢,哈哈大笑。又听那人道:“你满嘴里说的是些什么?喝点酒儿混闹。这叫人听见是什么意思?”说话之间,四人已来到跟前,将二人一同获住,套上铁链,拉着就走。
  这人吓得面目焦黄,不知何事。那醉汉还胡言乱语的讲交情过节儿。四个人也不理他。及至来到开封府,着二人看守,二人回话。
  包公正在书房与公孙先生商议奏折,见江樊、耿春二人进来,便将如何拿的一一禀明。包公听了,立刻升堂。先将醉汉带上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醉汉道:“小人叫庞明,在庞府帐房里写帐。”包公问道:“那一个,他叫什么?”庞明道:“他叫庞光,也在庞府帐房里。我们俩是同手儿伙计。”
  包公道:“他既叫庞光,为何你又叫他包兴呢?讲!”庞明道:“这个……那个……他是什么件事情。他……这……那么……这么件事情呢。”包公吩咐:“掌嘴!”庞明忙道:“我说,我说!他原当过包兴,得了十两银子。小人才呕着他,喝了他个酒儿。就是说兄弟咧,儿子咧,我们原本顽笑,并没有打架拌嘴,不知为什么就把我们拿
  来了。”包公吩咐将他带下去,把庞光带上堂来。包公看了,果然有些仿佛包兴,把惊堂木一拍道:“庞光,你把假冒包兴情由诉上来!”庞光道:“并无此事啊。庞明是喝醉了,满口里胡说。”包公叫提武吉祥上堂,当面认来。武吉祥见了庞光道:“和小人在饭铺说话的,正是此人。”庞光听了,心下慌张。包公吩咐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打得他叫苦连天,不能不说。便将庞吉与孙荣、廖天成在书房如何定计说了,“恐包三公子不应,故此叫小人假扮包兴,告诉三公子只管应承,自有相爷解救。别的,小人一概不知。”
  包公叫他画了供,同武吉祥一并寄监,俟参奏下来,再行释放。庞明无事,叫他去了。
  包公仍来至书房,将此事也叙入折内。定了武吉祥御刑处死。“至于庞吉与孙荣、廖天成私定阴谋,拦截钦犯。传递私信,皆属挟私陷害,臣不敢妄拟罪名,仰乞圣聪明示,壑鉴施行。”此本一上,仁宗看毕,心中十分不悦。即明发上谕:“庞吉屡设奸谋,频施毒计,挟制首相,谗害大臣,理宜贬为庶民,以惩其罪。姑念其在朝有年,身为国戚,着仍加恩赏给太师衔,赏食全俸,不准入朝从政。倘再不知自励,暗生事端,即当从重治罪。孙荣、廖天成阿附庞吉,结成党类,实属不知自爱,俱着降三级调用。余依议。钦此。”此旨一下,众人无不称快。包公奉旨,用狗头铡将武吉祥正法。庞光释放。赵庆亦着他回去,额外赏银十两。立刻行文到管城县,赵庆仍然在役当差。
  此事已结,包公便庆寿辰。圣上与太后俱有赏赉。至于众官祝贺,凡送礼者俱是壁回。众官亦多有不敢送者,因知相爷为人忠梗无私。不必细述。
  过了生辰,即叫三位公子回去。惟有三公子,包公甚是喜爱,叫他回去禀明了祖父、祖母与他父母,仍来开封府,在衙内读书,自己与他改正诗文,就是科考亦甚就近。打发他等去后,办下谢恩折子,预备明日上朝呈递。
  次日入内递折请安。圣上召见,便问访查的那人如何?包公趁机奏道:“那人虽未拿获,现有他同伙三人自行投到。臣已讯明,他等是陷空岛内卢家庄的五鼠。”圣上听了问道:“何以谓之五鼠?”包公奏道:“是他五个人的绰号:第一盘桅鼠卢方,第二是彻地鼠韩彰,第三是穿山鼠徐庆,第四是混江鼠蒋平,第五是锦毛鼠白玉堂。”圣上听了,喜动天颜道:“听他们这些绰号,想来就是他们本领了。”包公道:“正是。现今惟有韩彰、白玉堂不知去向,其余三人俱在臣衙内。”仁宗道:“既如此,卿明日将此三人带进朝内,朕在寿山福海御审。”包公听了,心下早已明白。这是天子要看看他们的本领,故意的以御审为名。若果要御审,又何必单在寿山福海呢?
  再者,包公为何说盘桅鼠、混江鼠呢?包公为此筹划已久,恐说出“钻天”、“翻江”有犯圣忌,故此改了。这也是怜才的一番苦心。当日早朝已毕,回到开封,将事告诉了卢方等三人。
  并着展爷与公孙先生等明日俱随入朝。为照应他们三人,又嘱咐了他三人多少言语,无非是敬谨小心而已。
  到了次日,卢方等绝早的就披上罪裙罪衣。包公见了,吩咐不必,俟圣旨召见时,再穿不迟。卢方道:“罪民等今日朝见天颜,理宜奉公守法。若临期再穿,未免简慢,不是敬君上之理。”包公点头道:“好。所论极是。若如此,本阁可以不必再嘱咐了。”便上轿入朝。展爷等一群英雄,跟随来至朝房,照应卢方等三人,不时的问问茶水等项。卢方到了此时,惟有低头不语。蒋平也是暗自沉吟。独有愣爷徐庆,东瞧西望,问了这里,又打听那边,连一点安顿气儿也是没有。忽见包兴从那边跑来,口内打哧,又点手儿。展爷已知是圣上过寿山福海那边去了,连忙同定卢方等随着包兴往内里而来。包兴又悄悄嘱咐卢方道:“卢员外不要害怕。圣上要问话时,总要据实陈奏。若问别的,自有相爷代奏。”卢方连连点头。
  刚来至寿山福海,只见宫殿楼阁,金碧交辉,宝鼎香烟,氤氲结彩,丹墀之上,文武排班。忽听钟磐之音嘹亮,一对对提炉引着圣上升了宝殿。顷刻肃然寂静。却见包相牙笏上捧定一本,却是卢方等的名字,跪在丹墀。圣上宣至殿上,略问数语,出来了。老伴伴陈林来至丹墀之上道:“旨意带卢方、徐庆、蒋平。”此话刚完,早有御前侍卫,将卢方等一边一个架起胳膊,上了丹墀。任你英雄好汉,到了此时没有不动心的。
  慢说卢、蒋二人,连浑愣儿的徐庆,他也觉心中乱跳。两边的侍卫,又将他等一按,悄悄说道:“跪下。
  ”三人匍匐在地。
  侍卫往两边一闪。圣上见他等觳觫战栗,不敢抬头,叫卢方抬起头来。卢方秉正向上。仁宗看了,点了点头,暗道:“看他相貌出众,武艺必定超群。”因问道:“居住何方?结义几人?作何生理?”卢方一一奏罢。圣上又问他:“因何投到开封府?”卢方连忙叩首奏道:“罪民因白玉堂年幼无知,惹下滔天大祸,全是罪民素日不能规箴忠告善导,致令酿成此事。惟有仰恳天恩,将罪民重治其罪。
  ”奏罢,叩头碰地。仁宗见他情甘替白玉堂认罪,真不愧结盟的义气,圣心大悦。
  忽见那边忠烈祠旗杆上黄旗被风刮得唿喇喇乱响,又见两旁的飘带有一根却裹住滑车。圣上却借题发挥道:“卢方,你为何叫做盘桅鼠?”卢方奏道:“只因罪民船上篷索断落,罪民曾爬桅结索,因此叫为盘桅鼠。实乃罪民末技。”圣上道:“你看,那旗杆上飘带缠绕不清,你可能够上去解开么?”卢方跪着,扭项一看,奏道:“罪民可以勉力巴结。”圣上命陈林将卢方领下丹墀,脱去罪衣罪裙,来到旗杆之下。他便挽掖衣袖,将身一纵,蹲在夹杆石上,只用手一扶旗杆,两膝一拳,只听哧哧哧哧,犹如猿猴一般,迅速之极,早已到了挂旗之处。先将绕在旗杆上的解开,只见他用腿盘旗杆,将身形一探,却把滑车上的飘带也就脱落下来。此时,圣上与群臣看的明白,无不喝彩。忽又见他伸开一腿,只用二腿盘住旗杆,将身体一平,双手一伸,却在黄旗一旁又添上了一个顺风旗。众人着了,谁不替他耽惊。忽又用了个拨云探月架式,将左手一甩,将那一条腿早离了杆。这一下,把众人吓了一跳。及至看时,他早用左手单挽旗杆,又使了个单展翅。下面自圣上以下,无不喝彩连声。猛见他把头一低,滴溜溜顺将下来,仿佛失手的一般。
  却把众人吓着了,齐说:“不好!”再一看时,他却从夹杆石上跳将下来。众人方才放心。天子满心欢喜,连声赞道:“真不愧‘盘桅’二字。”陈林仍带卢方上了丹墀,跪在旁边。
  看第二名的,叫彻地鼠韩彰,不知去向。圣上即看第三名的,叫穿山鼠徐庆,便问道:“徐庆。”徐庆抬起头来,道:“有!”他这声答应的极其脆亮。天子把他一看,见他黑漆漆一张面皮,光闪闪两个环睛,卤莽非常,毫无畏惧。不知仁宗看了问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金殿试艺三鼠封官 佛门递呈双乌告状
  话说天子见那徐庆卤莽非常,因问他如何穿山。徐庆道:“只因我……”蒋平在后面悄悄拉他,提拔道:“罪民,罪民!”徐庆听了,方说道:“我罪民在陷空岛连钻十八孔,故此,人人叫我罪民穿山鼠。”圣上道:“朕这万寿山也有山窟,你可穿得过去么?”徐庆道:“只要是通的就钻得过去。”圣上又派了陈林,将徐庆领至万寿山下。徐庆脱去罪衣罪裙。陈林嘱咐他道:“你只要穿山窟过去,应个景儿即便下来,不要耽延工夫。”徐庆只管答应,谁知他到了半山之间,见个山窟,把身子一顺就不见了,足有两盏茶时不见出来。陈林着急道:“徐庆,你往哪里去了?”忽见徐庆在南山尖之上,应道:“唔,俺在这里。”这一声,连圣上与群臣俱各听见了。卢方在一旁跪着,暗暗着急,恐圣上见怪。谁知徐庆应了一声又不见了。陈林更自着急,等了多会,方见他从山窟内穿出。陈林连忙点手呼他下来。此时,徐庆已不成模样,浑身青苔,满头尘垢。陈林仍把他带在丹墀,跪在一旁。圣上连连夸奖:“果真不愧‘穿山’二字。”
  又见单上第四十名混江鼠蒋平。天子往下一看,见他身材矮小,再搭着匍匐在地,更显葳蕤。及至叫他抬起头来,却是面黄肌瘦,形如病夫。仁宗有些不悦,暗想道:“看他这光景,如何配称混江鼠呢?”无奈何问道:“你既叫混江鼠,想是会水了?”蒋平道:“罪民在水间能开目视物,能水中整个月住宿,颇识水性,因此唤作混江鼠。这不过是罪民小巧之技。”
  仁宗听说“颇识水性”四字,更不喜悦。立刻吩咐备船,叫陈林:“进内取朕的金蟾来。”少时,陈伴伴取到。天子命包公细看,只见金漆木桶之中,内有一个三足蟾,宽有三寸按三才,长有五寸遵五行,两个眼睛如琥珀一般,一张大口,恰似胭脂,碧绿的身子,雪白的肚儿,更趁着两个金睛圈儿,周身的金点儿,实实好看,真是稀奇之物。包公看了赞道:“真乃奇宝。”
  天子命陈林带着蒋平上一只小船。却命太监提了木桶。圣上带领首相及诸大臣,登在大船之上。此时,陈林看蒋平光景,惟恐他不能捉蟾,悄悄告诉他道:“此蟾乃圣上心爱之物,你若不能捉时,趁早言语。我与你奏明圣上,省得吃罪不起。”蒋平笑道:“公公但请放心,不要多虑。有水靠,求借一件。”
  陈林道:“有,有。”立刻叫小太监拿几件来。蒋平挑了一身极小的,脱了罪衣罪裙,穿上水靠,刚刚合体。只听圣上那边大船上,太监手提木桶,道:“蒋平,咱家这就放蟾了。”说罢,将木桶口儿向下,底儿朝上,连蟾带水俱各倒在海内。只见那蟾在水皮之上发愣。陈林这边紧催蒋平:“下去,下去!”
  蒋平却不动。不多时,那蟾灵性清醒,三足一晃就不见了。蒋平方向船头将身一顺,连个声息也无,也不见了。
  天子那边看的真切,暗道:“看他入水势,颇有能为。只是金蟾惟恐遗失。”跟睁睁往水中观看,半天不见影响。天子暗说:“不好!朕看他懦弱身躯,如何禁得住在水中许久。别是他捉不住金蟾,畏罪自溺死了罢?这是怎么说!朕为一蟾,要人一命,岂是为君的道理。”正在着急,忽见水中咕嘟嘟翻起泡来。此泡一翻,连众人俱各猜疑了:这必是沉了底儿了。
  仁宗好生难受。君臣只顾远处观望,未想到船头以前,忽然水上起波,波纹往四下里一开,发了一个极大的圈儿。从当中露出人来,却是面向下,背朝上,真是河漂子一般。圣上看了,不由地一怔。猛见他将腰一拱,仰起头来,却是蒋平在水中跪着,两手上下合拢。将手一张,只听金蟾在掌中“呱呱”的乱叫。天子大喜道:“岂但颇识水性,竟是水势精通了!真是好混江鼠,不愧其称。”忙吩咐太监,将木桶另注新水。蒋平将金蟾放在里面,跪在水皮上,恭恭敬敬向上叩了三个头。圣上及众人无不夸赞。见他仍然踏水奔至小船,脱了衣靠。陈林更喜,仍把他带往金銮殿来。
  此时圣上已回转殿内,宣包公进殿,道:“朕看他等技艺超群,豪侠尚义。国家总以鼓励人材为重。朕欲加封他等职衔,以后也令有本领的各怀向上之心。卿家以为何如?”包公原有此心,恐圣上设疑,不敢启奏,今一闻此旨,连忙跪倒奏道:“圣主神明,天恩浩荡。从此大开进贤之门,实国家之大幸也。”仁宗大悦,立刻传旨,赏了卢方等三人,也是六品校尉之职,俱在开封供职。又传旨,务必访查白玉堂、韩彰二人,不拘时日。包公带领卢方等谢恩。天子驾转回宫。
  包公散朝来到衙署。卢方等三人从新又叩谢了包公。包公甚喜,却又谆谆嘱咐:“务要访查二义士、五义士,莫要辜负圣恩。”公孙策与展爷、王、马、张、赵俱各与三人贺喜。独有赵虎心中不乐,暗自思道:“我们辛苦了多年,方才挣得个校尉。如今他三人不发一刀一枪,便也是校尉,竟自与我等为伍。若论卢大哥,他的人品轩昂,为人忠厚,武艺超群,原是好的。就是徐三哥,直直爽爽,就合我赵虎的脾气似的,也还可以。
  独有那姓蒋的,三分不象人,七分不象鬼,瘦的那个样儿,眼看着成了干儿了,不是筋连着,也就散了!他还说动话儿,闹雁儿孤,尖酸刻薄,怎么配与我老赵同堂办事呢?”心中老大不乐。因此,每每聚谈饮酒之间,赵虎独独与蒋平不对。蒋爷毫不介意。
  他等一边里访查正事,一边里彼此聚会,又耽延了一个月的光景。这一天,包公下朝,忽见两个乌鸦随着轿“呱呱”乱叫,再不飞去。包公心中有些疑惑。又见有个和尚迎轿跪倒,双手举呈,口呼“冤枉”。包兴接了呈子,随轿进了衙门。包公立刻升堂,将诉呈看毕,把和尚带上来问了一堂。原来此僧名叫法明,为替他师兄法聪辨冤。即刻命将和尚暂带下去。忽听乌鸦又来乱叫。及至退堂来到书房,包兴递了一盏茶,刚然接过,那两个乌鸦又在檐前“呱呱”乱叫。包公放下茶杯,出书房一看,仍是那两个乌鸦。包公暗暗道:“这乌鸦必有事故。”吩咐李才,将江樊、黄茂二人唤进来。李才答应。不多时,二人跟了李才进来,到书房门首。包公就差他二人,跟随乌鸦前去,看有何动静。江、黄二人忙跪下禀道:“相爷叫小人跟随乌鸦往哪里去?请即示下。”包公一声断喝道:“好狗才!谁许你等多说。派你二人跟随,你便跟去。无论是何地方,但有行踪可疑的,即便拿来见我。”说罢,转身进了书房。
  江、黄二人彼此对瞧了瞧,不敢多言,只得站起,对乌鸦道:“往哪里去?走啊!”可煞作怪,那乌鸦便展翅飞起,出衙去了。二人哪敢怠慢,赶出了衙门。却见乌鸦在前,二人不管别的,低头看看脚底下,却又仰面瞧瞧乌鸦,不分高低,没有理会,已到城外旷野之地。二人吁吁带喘。江樊道:“好差使眼儿!两条腿跟着带翅儿的跑。”黄茂道:“我可顽不开了。再要跑,我就要暴脱了。你瞧我这浑身汗,全透了。”忽见那边飞了一群乌鸦来,连这两个裹住。江樊道:“不好咧!完了,咱们这两个呀呀儿哟了。好汉打不过人多。”说着话,两个便坐在地下,仰面观瞧。只见左旋右舞,飞腾上下,如何分的出来呢。江、黄二人为难。“这可怎么样呢?”猛听得那边树上“呱呱”乱叫。江樊立起身来一看,道:“伙计,你在这里呢。好啊!他两个会顽啊,敢则躲在树里藏着呢。”黄茂道:“知道是不是?”江樊道:“咱们叫它一声儿。
  乌鸦啊,该走咧!”
  只见两只乌鸦飞起,向着二人乱叫,又往南飞去了。江樊道:“真奇怪!”黄茂道:“别管他,咱们且跟他到那里。”二人赶步向前。刚然来至宝善庄,乌鸦却不见了。见有两个穿青衣的,一个大汉,一个后生。江樊猛然省悟道:“伙计,二青啊。”黄茂道:“不错,双皂啊。”二人说完,尚在游疑。
  只见那二人从小路上岔走。大汉在前;后生在后,赶不上大汉,一着急却跌倒了,把靴子脱落了一只,却露出尖尖的金莲来。那大汉看见,转回身来将她扶起,又把靴子拾起,叫她穿上。黄茂早赶过来道:“你这汉子,要拐那妇人往哪里去?”
  一伸手就要拿人。哪知大汉眼快,反把黄茂腕子拢住往怀里一领,黄茂难以扎挣,便就顺水推舟的趴下了。江樊过来嚷道:“故意的女扮男装,必有事故,反将我们伙计摔倒。你这厮有多大胆?”说罢,才要动手,只见那大汉将手一晃,一眨眼间,右肋下就是一拳。江樊往后倒退了几步,身不由己的,也就仰面朝天的躺下了。他二人却好,虽则一个趴着,一个躺着,却骂不绝口,又不敢起来和他较量。只听那大汉对后生说:“你顺着小路过去,有一树林,过了树林,就看见庄门了。你告诉庄丁们,叫他等前来绑人。”那后生忙忙顺着小路去了。不多时,果见来了几个庄丁,短棍铁尺,口称:“主管,拿什么人?”大汉用手往地下一指道:“将他二人捆了,带至庄中见员外去。”庄丁听了,一齐上前,捆了就走。绕过树林,果见一个广梁大门。江、黄二人正要探听打听。一直进了庄门,大汉将他二人带至群房道:“我回员外去。”
  不多时,员外出来,见了公差江樊,只吓得惊疑不止。不知为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彻地鼠恩救二公差 白玉堂智偷三件宝
  且说那员外迎面见了两个公差,谁知他却认得江樊,连忙吩咐家丁,快快松了绑缚,请到里面去坐。你道这员外却是何等样人?他姓林,单名一个春字,也是个不安本分的。当初同江樊他两个人,原是破落户出身,只因林春发了一注外财,便与江樊分手。江樊却又上了开封府当皂隶,暗暗的熬上了差役头目。林春久已听得江樊在开封府当差,就要仍然结识于他。
  谁知江樊见了相爷秉正除奸,又见展爷等英雄豪侠,心中羡慕,颇有向上之心。他竟改邪归正,将夙日所为之事一想,全然不是在规矩之中,以后总要做好事,当好人才是。不想,今日被林春主管雷洪拿来,见了员外却是林春。林春连声“恕罪”,即刻将江樊、黄茂让至待客厅上。献茶已毕,林春欠身道:“实实不知是二位上差,多有得罪。望乞看当初的份上,务求遮盖一二。”江樊道:“你我原是同过患难的,这有什么要紧。但请放心。”说罢,执手,别过头来,就要起身。这本是个脱身之计。不想林春更是奸滑油透的,忙拦道:“江贤弟,且不必忙。”便向小童一使眼色。小童连忙端出一个盘子,里面放定四封银子。林春笑道:“些须薄礼,望乞笑纳。”江樊道:“林兄,你这就错了。似这点事儿,有甚要紧,难道用这银子买嘱小弟不成?断难从命。”林春听了,登时放下脸来道:“江樊,你好不知时务。我好意念昔日之情,赏脸给你银两,你竟敢推托。想来你是仗着开封府,藐视于我。好!好!”回头叫声:“雷洪,将他二人吊起来,给我着实拷打。立刻叫他写下字样,再回我知道。”
  雷洪即吩咐庄丁捆了二人,带至东院三间屋内。江樊、黄茂也不言语,被庄丁推至东院,甚是宽阔。却有三间屋子,是两明一暗。正中柁上有两个大环,环内有链,链上有钩。从背缚之处伸下钩来,钩住腰间丝绦,往上一拉,吊的脚刚离地,前后并无依靠。雷洪叫庄丁搬个座位坐下,又吩咐庄丁用皮鞭先抽江樊。江樊到了此时,便把当初的泼皮施展出来,骂不绝口。庄丁连抽数下,江樊谈笑自若道:“松小子!你们当家的惯会打算盘,一点荤腥儿也不给你们吃,尽与你们豆腐,吃得你们一点劲儿也没有。你这是打人呢,还是与我去痒痒呢?”
  雷洪闻听,接过鞭子来,一连抽了几下。江樊道:“还是大小子好。他到底儿给我抓抓痒痒,孝顺孝顺我呀。”雷洪也不理他,又抽了数下。又叫庄丁抽黄茂。黄茂也不言语,闭眼合睛,惟有咬牙忍疼而已。江樊见黄茂挨死打,惟恐他一哼出来就不是劲儿了。他却拿话往这边领着说:“你们不必抽他了。他的困大,抽着抽着就睡着了。你们还是孝顺我来罢。”雷洪听了,不觉怒气填胸,向庄丁手内接过皮鞭子来,又打江樊。江樊却是嘻皮笑脸。闹得雷洪无法,只得歇息歇息。
  此时日已衔山,将有掌灯时候,只听小童说道:“雷大叔,员外叫你老吃饭呢。”雷洪叫庄丁等皆吃饭去,自己出来将门带上,扣了吊儿,同小童去了。这屋内江、黄二人,听了听外面寂静无声,黄茂悄悄说道:“江大哥,方才要不是你拿话儿领过去,我有点顽不开了。”江樊道:“你等着吧,回来他来了,这顿打那才够驼的呢。”黄茂道:“这可怎么好呢?”忽见里间屋内一人啼哭,却看不出是什么模样。江樊问道:“你是什么人?”那人道:“小老儿姓豆。只因同小女上汴梁投亲去,就在前面宝善庄打尖。不想这员外由庄上回来,看见小女,就要抢掠。多亏了一位义士,姓韩名彰,救了小老儿父女二人,又赠了五两银子。不料不识路径,竟自走入庄内,却就是这员外庄里。因此被他仍然抢回,将我拘禁在此。尚不知我女儿性命如何?”说着说着就哭了。江、黄二人听了说是韩彰,满心欢喜道:“咱们倘能脱了此难,要是找着韩彰,这才是一件美差呢。
  正说至此,忽听了吊儿一响,将门闪开一缝,却进来了一人。火扇一晃,江、黄二人见他穿着夜行衣靠,一色是青。忽听豆老儿说道:“原来是恩公到了。”江、黄听了此言,知是韩彰,忙道:“二员外爷,你老快救我们才好。”韩彰道:“不要忙。”从背后抽出刀来,将绳索割断,又把铁链钩子摘下。
  江、黄二人已觉痛快。又放了豆老儿。那豆老儿因捆他的工夫大了,又有了年纪,一时血脉不能周流。韩彰便将他等领出屋来,悄悄道:“你们在何处等等,我将林春拿住,交付你二人,好去请功。再找找豆老的女儿在何处。只是这院内并无藏身之所,你们在何处等呢?”忽见西墙下有个极大的马槽扣在那里,韩彰道:“有了。你们就藏在马槽之下如何呢?”江樊道:“叫他二人藏在里面罢,我是闷不惯的。我一人好找地方,另藏在别处罢。”说着就将马槽一头掀起,黄茂与豆老儿跑进去,仍然扣好。
  二义士却从后面上房,见各屋内灯光明亮,他却伏在檐前往下细听。有一个婆子说道:“安人,你这一片好心,每日烧香念佛的,只保佑员外平安无事罢。”安人道:“但愿如此。只是再也劝不过来的。今日又抢了一个女子来,还锁在那边屋里呢。不知又是什么主意?”婆子道:“今日不顾那女子了。”
  韩爷暗喜:“幸而女子尚未失身。”又听婆子道:“还有一宗事最恶呢。原来咱们庄南有个锡匠,叫什么季广,他的女人倪氏,和咱们员外不大清楚。只因锡匠病才好了,咱们员外就叫主管雷洪定下一计策,叫倪氏告诉他男人,说他病时曾许下在宝珠寺烧香。这寺中有个后院子,是一块空地,并丘着一口棺材,墙却倒塌不整。咱们雷洪就在那里等她。”安人问道:“等她做什么?”婆子道:“这就是他们定的计策。那倪氏烧完了香,就要上后院子小解,解下裙子来搭在丘子上,及至小解完了,就不见了。因此她就回了家了。到了半夜,有人敲门嚷道:‘送裙子来了。’倪氏叫男人出去,就被人割了头去了。这倪氏就告到祥符县,说庙内昨日失去裙子,夜间夫主就被人杀了。县官听罢,就疑惑庙内和尚身上,即派人前去搜寻,却于庙内后院丘子旁边,见有浮土一堆。刨开看时,就是那条裙子包着季广的脑袋呢。差人就把本庙的和尚法聪拿了去了。用酷刑审问,他如何能招呢?谁知法聪有个师弟,名叫法明,募化回来听见此事,他却在开封府告了。咱们员外听见此信,恐怕开封问事厉害,万一露出马脚来不大稳健;因此,又叫雷洪拿了青衣小帽,叫倪氏改装藏在咱们家里,就在东跨所,听说今晚成亲。你老人家想想,这是什么事?平白无故的生出这等毒计!”
  韩爷听毕,便绕至东跨所,轻轻落下。只听屋内说道:“那开封府断事如神,你若到了那里,三言两语包管露出马脚来,那还了得。如今这个法子,谁想的到你在这里呢?这才是万年无忧呢。”妇人说道:“就只一宗,我今日来时,遇见两个公差,偏偏的又把靴子掉了,露出脚来。喜的好在拿住了,千万别要把他们放走了。”林春道:“我已告诉雷洪,三更时把他们结果了就完了。”妇人道:“若如此,事情才得干净呢。”
  韩二爷听至此,不由气往上撞,暗道:“好恶贼!”却用手轻轻的掀起帘栊,来至堂屋之内。见那边放着软帘,走至跟前,猛然的将帘一掀,口中说道:“嚷就是一刀!”却把刀一晃,满屋明亮。林春这一吓不小。
  见来人身量高大,穿着一身青靠,手持明亮亮的刀,借灯光一照,更觉难看。便跪倒哀告道:“大王爷饶命!
  若用银两,我去取去。”韩彰道:“俺自会取,何用你去!且先把你捆了再说。”见他穿着短衣,一回头看见丝绦放在那里,就一伸手拿过来,将刀咬在口中,用手将他捆了个结实。又见有一条绢于,叫林春张开口,给他塞上。再看那妇人时,已经哆嗦在一堆。顺手提将过来,却把拴帐钩的绦子割下来,将妇人捆了。又割下一副飘带,将妇人的口也塞上。
  正要回身出来找江樊等,忽听一声嚷,却是雷洪到东院持刀杀人去了,不见江、黄、豆老,连忙呼唤庄丁搜寻,却在马槽下搜出黄茂、豆老,独独不见了江樊,只得来禀员外。韩爷早迎至院中,劈面就是一刀。雷洪眼快,用手中刀尽力一磕,几乎把韩爷的刀磕飞。韩爷暗道:“好力量!”二人往来多时。
  韩爷技艺虽强,吃亏了力软;雷洪的本领不济,便宜力大,所谓“一力降十会”。韩爷看看不敌,猛见一块石头飞来,正打在雷洪的脖项之上,不由地向前一栽。韩爷手快,反背就是一刀背,打在脊梁骨上。这两下才把小子闹了个嘴吃屎。韩爷刚要上前,忽听道:“二员外不必动手,待我来。”却是江樊上前,将雷洪绑了。
  原来江樊见雷洪呼唤庄丁搜查,他却隐在黑暗之处。后见拿了黄茂、豆老,雷洪吩咐庄丁:“好生看守,待我回员外去。”
  雷洪前脚走,江樊却后边暗暗跟随。因无兵刃,走着随便拣了一块石头儿,在手内拿着。可巧遇韩爷同雷洪交手,他却暗打一石,不想就在此石上成功。韩爷又搜出豆
  女,交付与林春之妻,吩咐候案完结时,好叫豆老儿领去。复又放了黄茂、豆老。
  江樊等又求韩爷护送。韩爷便把窃听设计谋害季广,法聪含冤之事,一一叙说明白。江樊又说:“求二员外亲至开封府去。”并言卢方等已然受职。韩爷听了,却不言语,转眼之间就不见了。
  江、黄二人却无奈何,只得押解二人来到开封,把义士解救,以及拿获林春、倪氏、雷洪,并韩彰说的谋害季广,法聪冤枉之事,俱各禀明了。
  包公先差人到祥符县提法聪到案,然后立刻升堂带上林春、倪氏、雷洪等一群人犯,严加审讯。他三人皆知包公断事如神,俱各一一招认。包公命他们俱画招具结收禁,按律定罪。仍派江樊、黄茂带了豆老儿到宝善庄,将他女儿交代明白,投亲去罢。及至法聪提到,又把原告法明带上堂来,问他等乌鸦之事。
  二人发怔,想了多时,方才想起。原来这两只乌鸦是宝珠寺庙内槐树上的,因被风雨吹落,两个雏鸦将翎摔伤。多亏法聪好好装在筐箩内将养,任其飞腾自去。不意竟有鸣冤之事。包公听了点头,将他二人释放无事。
  此案已结,包公来到书房,用毕晚饭。将有初鼓之际,江、黄二人从宝善庄回来,将带领豆老儿将他女儿交代明白的话回了一遍。包公念他二人勤劳辛苦,每人赏银二十两。二人叩谢,一齐立起。刚要转身,又听包公唤道:“转来。”二人连忙止步,向上侍立。包公又细细询问韩彰。二人从新细禀一番,方才出来。包公细想:“韩彰不肯来之事,是何缘故?并且告诉他卢方等圣上并不加罪,已皆受职。他听了此言,应当有向上之心,如何又隐密而不来呢?”猛然省悟道:“哦,是了,是了。他因白玉堂未来,他是决不肯先来的。”正在思索之际,忽听院内拍地一声,不知是何物落下。包兴连忙出去,却拾进一个纸包儿来,上写着“急速拆阅”四字。包公看了,以为必是匿名帖子,或是其中别有隐情。拆开看时,里面包一个石子,有个字柬儿上面写着:“我今特来借三宝,暂且携归陷空岛。南侠若到卢家庄,管叫‘御猫’跑不了。”包公看罢,便叫包兴前去看视三宝,又令李才请展护卫来。
  不多时展爷来至书房,包公即将字柬与展爷看了。展爷忙问道:“相爷可曾差人看三宝去了没有?”包公道:“已差包兴看视去了。”展爷不胜惊骇道:“相爷中了他拍门投石问路之计了。”包公问道:“何以谓之投石问路呢?”展爷道:“这来人本不知三宝在于何处,故写此字,令人设疑。若不使人看视,他却无法可施;如今已差人看视,这是领了他去了。此三宝必失无疑了。”正说至此,忽听那边一片声喧,展爷吃了一惊。
  不知所嚷为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寻猛虎双雄陷深坑 获凶徒三贼归平县
  且说包公正与展爷议论石子来由,忽听一片声喧,乃是西耳房走了火了。展爷连忙赶至那里,早已听见有人嚷道:“房上有人!”展爷借火光一看,果然房上站立一人。连忙用手一指,放出一枝袖箭。只听“噗哧”一声,展爷道:“不好!又中了计了。”一眼却瞧见包兴在那里张罗救火,急忙问道:“印官看视三宝如何?”包兴道:“方才看了,丝毫没动。”展爷道:“你再看看去。”正说间,三义、四勇俱各到了。此时耳房之火已然扑灭。原是前面窗户纸引着,无甚要紧。只见包兴慌张跑来,说道:“三宝真是失去不见了!”展爷即飞身上房。卢方等闻听,亦皆上房。四个人四下搜寻,并无影响。下面却是王、马、张、赵前后稽查,也无下落。展爷与卢爷等仍从房上回来,却见方才用箭射的乃是一个皮人子,脚上用鸡爪钉扣定瓦垅,原是吹膨了的,因用袖箭打透冒了风,也就摊在房上了。
  愣爷徐庆看了道:“这是老五的。”蒋爷捏了他一把。展爷却不言语。卢方听了,好生难受,暗道:“五弟做事太阴毒了。你知我等现在开封府,你却盗去三宝,叫我等如何见相爷?如何对的起众位朋友?”他哪里知道相爷处还有个知照帖儿呢。
  四人下得房来,一同来至书房。此时,包兴已回禀包公,说三宝失去。包公叫他不用声张。却好见众人进来参见包公,俱各认罪。包公道:“此事原是我派人瞧的不好了。况且三宝亦非急需之物,有什稀罕。你等莫要声张,俟明日慢慢访查便了。”众英雄见相爷毫不介意,只得退出,来到公所之内。
  依卢方还要前去追赶。蒋平道:“知道五弟向何方而去,不是望风捕影么?”展爷道:“五弟回了陷空岛了。”卢方问道:“何以知之?”展爷道:“他回明了相爷,还要约小弟前去,故此知之。”便把方才字柬上的言语念出。卢方听了,好不难受,惭愧满面,半晌道:“五弟做事太任性了,这还了得!
  还是我等赶了他去为是。”展爷知道卢方乃是忠厚热肠,忙拦道:“大哥是断断去不得的。”卢方道:“却是为何?”展爷道:“请问大哥,赶上五弟,和五弟要三宝不要?”卢方道:“焉有不要之理。”展爷道:“却又来。和他要,他给了便罢,他若不给,难道真个翻脸拒捕,从此就义断情绝了么?我想此事还是小弟去的是理。”蒋平道:“展兄,你去了恐有些不妥。五弟他不是好惹的。”展爷听了,不悦道:“难道陷空岛是龙潭虎穴不成?”蒋平道:“虽不是龙潭虎穴,只是五弟做事令人难测,阴毒得很。他这一去,必要设下埋伏。一来陷空岛大哥路径不熟,二来知道他设下什么圈套?莫若小弟明日回禀了相爷,先找我二哥。我二哥若来了,还是我等回至陷空岛将他稳住,做为内应,大哥再去,方是万全之策。”展爷听了,才待开言,只听公孙策道:“四弟言之有理。展大哥莫要辜负四弟一番好意。”展爷见公孙先生如此说,只得将话咽住,不肯往下说了,惟有心中暗暗不平而已。
  到了次日,蒋平见了相爷,回明要找韩彰去。并因赵虎每每有不合之意,要同张龙、赵虎同去。包公听说
  要找韩彰,甚合心意,因问向何方去找。蒋平回道:“就在平县翠云峰。因韩彰的母亲坟墓在此峰下,年年韩彰必于此时拜扫。故此要到那里寻找一番。”包公甚喜,就叫张、赵二人同往。张龙却无可说,独有赵虎一路上和蒋平闹了好些闲话。蒋爷只是不理,张龙在中间劝阻。
  这一日打尖吃饭,刚然坐下,赵虎就说:“咱们同桌儿吃饭,各自会钱,谁也不必扰谁。你道好么?”蒋爷笑道:“很好。如此方无拘束。”因此,各自要的各自吃,我也不吃你的,你也不吃我的。幸亏张龙惟恐蒋平脸上下不来,反在其中周旋打和儿。赵虎还要说闲话,蒋爷止于笑笑而已。及至吃完,堂官算账,赵虎务必要分算。张龙道:“且自算算,柜上再分去。”
  到柜上问时,柜上说蒋老爷已然都给了。却是跟蒋老爷的伴当,进门时就把银包交付柜上说明了,如有人问,就说蒋老爷给了。天天如此,张龙好觉过意不去。蒋平一路上听闲话,受作践,不一而足。
  好容易到了翠云峰,半山之上有个灵佑寺。蒋爷却认得庙内和尚,因问道:“韩爷来了没有?”和尚答道:“却未到此扫墓。”蒋平听了,满心欢喜,以为必遇韩彰无疑。就与张、赵二人商议在此庙内居住等候。赵虎前后看了一回,见云堂宽阔豁亮,就叫伴当将行李安放在云堂,同张龙住了。蒋平就在和尚屋内同居。偏偏的庙内和尚俱各吃素,赵虎他却耐不得,向庙内借了碗盏家伙,自己起灶,叫伴当打酒买肉,合心配口而食。
  伴当这日提了竹筐,拿了银两下山去了。不多时,却又转来。赵虎见他空手回来,不觉发怒道:“你这厮,向何方去了多时,酒肉尚未买来?”抡拳就要打。伴当连忙往后一退,道:“小人有事回爷。”张龙道:“贤弟,且容他说。”赵虎掣回拳来道:“快讲!说不是,我再打。”伴当道:“小人方才下山,走到松林之内,见一人在那里上吊。见了是救吓是不救呢?”
  赵虎说:“那还用问吗?快些救去,救去!”伴当道:“小人已救下来,将他带了来了。”赵虎笑道:“好小于!这才是。快买酒肉去罢。”伴当道:“小人还有话回呢。”赵虎道:“好唠叨。还说什么?”张龙说:“贤弟,且叫他说明再买不迟。”
  赵虎道:“快、快、快。”伴当道:“小人问他为何上吊?他就哭了。他说他叫包旺。”赵虎听了,连忙站起身来,急问道:“叫什么?”伴当道:“叫包旺。”赵虎道:“包旺怎么样?讲,讲,讲!”伴当说:“他奉了太老爷、太夫人、大老爷、大夫人之命,特送三公子上开封府衙内攻书。昨晚就在山下前面客店之中住下。因月色颇好,出来玩赏,行至松林,猛然出来了一只猛虎,就把他相公背了走了。”赵虎听至此,不由怪叫吆喝道:“这还了得!这便怎么处?”张龙道:“贤弟不必着急,其中似有可疑。既是猛虎,为何不用口衔呢,却背了他去了?这个光景必然有诈。”叫伴当将包旺快让进来。
  不多时,伴当领进。赵虎一看,果是包旺。彼此见了,让座道:“受惊。”包旺因前次在开封府见过张、赵二人,略为谦让,即便坐了。张、赵又细细盘问了一番,果是虎背了去了。
  此时包旺便道:“自开封回家,一路平安。因相爷喜爱三公子,禀明太老爷、太夫人、大老爷、大夫人,就命我护送赴署。不想昨晚住在山下店里,公子要踏月,走至松林,出来一只猛虎,把公子背了去。我今日寻找一天,并无下落,因此要寻自尽。”
  说罢痛哭。张、赵二人听毕,果是虎会背人,事有可疑。他二人便商议,晚间在松林搜寻,倘然拿获,就可以问出公子的下落来了。此时,伴当已将酒肉买来,收拾妥当。叫包旺且免愁烦,他三人一处吃毕饭。赵虎喝得醉醺醺的就要走。张龙道:“你我也须装束灵便,各带兵刃。倘然真有猛虎,也可除此一方之害。咱们这个样几如何与虎斗呢?”说罢,脱去外面衣服,将褡包勒紧。赵虎也就扎缚停当,各持了利刃,叫包旺同伴当在此等侯。
  他二人下了山峰,来到松林之下。趁着月色,赵虎大呼小叫道:“虎在哪里?虎在哪里?”左一刀,右一晃,乱砍乱晃。
  忽见那边树上跳下二人,咕噜噜地就往西飞跑。原来有二人在树上隐藏,远远见张、赵二人奔入林中,手持利刃,口中乱嚷虎在哪里。又见明亮亮的钢刀在月光之下一闪一闪,光芒冷促。
  这两个人害怕,暗中计较道:“莫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因此跳下树来,往西飞跑。张、赵二人见了,紧紧追来。
  却见前面有破屋二间,墙垣倒塌,二人奔入屋内去了。张、赵亦随后追来。愣爷不管好歹,也就进了屋内。又无门窗,户壁四角俱空,哪里有个人影。赵虎道:“怪呀!明明进了屋子,为何不见了呢?莫不是见了鬼咧?或者是什么妖怪?岂有此理!”
  东瞧西望,一步凑巧,忽听哗啷一声,蹲下身一摸,却是一个大铁环,钉在木板子上边。张龙亦进屋内,觉得脚下咕咚咕咚的响,就有些疑惑。忽听赵虎说:“有了,他藏在这下边呢!”
  张龙说:“贤弟如何知道?”赵虎说:“我揪住铁环了。”张龙说:“贤弟千万莫揭此板。你就在此看守。我回到庙内,将伴当等唤来,多拿火亮,岂不拿个稳当的。”赵虎却耐烦不得道:“两个毛贼,有甚要紧?且自看看再做道理。”说罢一提铁环,将板掀起,里面黑洞洞,恁什么看不见。用刀往下一试探,却是土基台阶:“哼!里面必有蹊跷,待俺下去。”张龙道:“贤弟且慢。”此话未完,赵虎已然下去。张龙惟恐有失,也就跟将下去。谁知下面台阶狭窄而直,赵爷势猛,两脚收不住,咕碌碌竟自滚下去了。口内连说,“不好!
  不好!”里面的二人,早已备下绳索,见赵虎滚下来,那肯容情,两人服侍一个人,登时捆了个结实。张爷在上面听见赵虎连说“不好,不好”,不知何故,一时不得主意,心内一慌,脚下一滑,也就溜下去了。里面二人早已等候,又把张爷捆缚起来。这且不言。
  再说包旺在庙内,自从张、赵二人去后,他方细细问明伴当,原来还有蒋平,他三人是奉相爷之命,前来访查韩二爷的。
  因问:“蒋爷现在哪里?”伴当便将赵爷与蒋爷不睦,一路上把蒋爷欺负苦咧,到此还不肯同住。幸亏蒋爷有涵容,全不计较,故此自已在和尚屋内住了。包旺听了,心下明白。直等到天有三更,未见张、赵回来,不由满腹狐疑,对伴当说:“你看已交半夜,张、赵二位还不回来,其中恐有差池。莫若你等随我同见蒋爷去。”伴当也因夜深不得主意,即领了包旺来见蒋爷。
  此时蒋平已然歇息。忽听说包旺来到,又听张、赵二人捉虎未回,连忙起来细问一番,方知他二人初鼓已去。自思:“他二人此来,原是我在相爷跟前撺掇。如今他二人若有失闪,我却如何复命呢?”忙忙束缚灵便,背后插了三棱蛾眉刺,吩咐伴当等:“好生看守行李,千万不准去寻我等。”
  别了包旺,来至庙外,一纵身先步上高峰峻岭。见月光皎洁,山色晶莹,万籁无声,四围静寂。蒋爷侧耳留神,隐隐闻得西北上犬声乱吠,必有村庄。连忙下了山峰,按定方向奔去,果是小小村庄。自己蹑足潜踪,遮遮掩掩,留神细看。见一家门首站立二人,他却隐在一棵大树之后。忽听门开处,里面走出一人道:“二位贤弟,夤夜至此何干?”只听那二人道:“小弟等在地窖子里拿了二人,问他却是开封府的校尉。我等听了,不得主意,是放好,还是不放好呢?故此特来请示大哥。”又听那人说:“嗳呀,竟有这等事!那是断断放不得的。莫若你二人回去,将他等结果,急速回来,咱三人远走高飞,趁早儿离开此地要紧。”二人道:“既如
  此,大哥就归着行李,我们先办了那宗事去。”说罢,回身竟奔东南。蒋泽长却暗暗跟随。
  二人慌慌张张的竟奔破房前来。
  此时蒋爷从背后拔出钢刺,见前面的已进破墙,他却紧赶一步,照着后头走的这一个人的肩窝就是一刺,往怀里一带。
  那人站不稳,跌倒在地,一时挣扎不起。蒋爷却又蹿入墙内,只听前面的问道:“外面什么咕咚一响?……”话未说完,好蒋平!钢刺已到,躲不及,右肋上已然着重。“嗳”的一声,翻筋斗栽倒。蒋爷赶上一步,就势按倒,解他腰带,三环五扣的捆了一回。又到墙外,见那一人方才起来就要跑。真好泽长!赶上前,窝里炮踢倒,也就捆缚好了,将他一提,提到破屋之内。
  事有凑巧,脚却扫着铁环。又听得空洞之中,似有板盖,即用手提环,掀起木板,先将这个往下一扔。侧耳一听,只听咕噜咕噜的落在里面,摔得“嗳呀”一声。蒋爷又听无甚动静,方用钢刺试步而下。到了里面一看,却有一间屋子大小,是一个瓮洞窖儿。那壁厢点着一个灯挂子。再一看时,见张、赵二人捆在那里。张龙羞见,却一言不发。赵虎却嚷道:“蒋四哥,你来得正好,快快救我二人啊!”蒋平却不理他。把那人一提,用钢刺一指问道:“你叫何名?共有几人?快说!那人道:“小人叫刘豸,上面那个叫刘獬,方才邓家洼那一个叫武平安。原是我们三个。”蒋爷又问道:“昨晚你等假扮猛虎背去的人呢?放在哪里?”刘豸道:“那是武平安背去的,小人们不知。就知昨晚上他亲姐姐死了,我们帮着抬埋的。”蒋平问明此事,只听那边赵虎嚷道:“蒋四哥,小弟从此知道你是个好的了。
  我们两个人没有拿住一个,你一个人拿住二名。四哥敢则真有本事,我老赵佩服你了。”蒋平就过来将他二人放起。张、赵二人谢了。蒋平道:“莫谢,莫谢。还得上邓家洼呢。二位老弟随我来。”三人出了地窖,又将刘獬提起,也扔在地窖之内,将板盖又压上一块石头。
  蒋平在前,张、赵在后,来至邓家洼。蒋平指与门户,悄悄说:“我先进去,然后二位老弟叩门,两下一挤,没他的跑儿。”说着一纵身体,一股黑烟进了墙头,连个声息也无。赵虎暗暗夸奖。张龙此时在外叩门。只听里面应道:“来了。”
  门未开时就问:“二位可将那二人结果了?”及至开门时,赵虎道:“结果了!”披胸就是一把,揪了个结实。武平安刚要挣扎,只觉背后一人揪住头发,他哪里还能支持,立时缚住。三人又搜寻一遍,连个人也无,惟有小小包裹放在那里。赵虎说:“别管他,且拿他娘的。”蒋爷道:“问他三公子现在何处?”
  武平安说:“已逃走了。”赵虎就要用拳来打。蒋爷拦住道:“贤弟,此处也不是审他的地方,先押着他走。”三人押定武平安到了破屋,又将刘豸、刘獬从地窖里提出,往回里便走。
  来至松林之内,天已微明。却见跟张、赵的伴当寻下山来。便叫他们好好押解,一同来至庙中。约了包旺,竟赴平县而来。
  谁知县尹已坐早堂。为宋乡宦失盗之案。因有主管宋升,声言窝主是学究方善先生,因有金镯为证。正在那里审问方善一案,忽见门上进来禀道:“今有开封府包相爷差人到了。”
  县尹不知何事,一面吩咐快请,一面先将方善收监。这里才吩咐,已见四人到了面前。县官刚然站起,只听有一矮胖之人说道:“好县官啊!你为一方之主,竟敢纵虎伤人,并且伤的是包相爷的侄男。我看你这纱帽是要戴不牢的了。”县官听了发怔,却不明白此话,只得道:“众位既奉相爷钧谕前来,有话请坐下慢慢的讲。”吩咐看座。坐了,包旺先将奉命送公子赴开封,路上如何住宿,因步月如何遇虎,将公子背去的话说了一遍。
  蒋爷又将拿获武平安、刘豸、刘獬的话说了一遍,并言俱已解到。县官听得已将凶犯拿获,暗暗欢喜,立刻吩咐带上堂来。先问武平安将三公子藏于何处。武平安道:“只因那晚无心中背了一个人来,回到邓家洼小人的姐姐家中。此人却是包相爷的三公子包世荣。小人与他有杀兄之仇。因包相审问假公子一案,将小人胞兄武吉祥用狗头铡铡死。小人意欲将三公子与胞兄祭灵……”赵虎听至此,站起来举手就要打,亏了蒋爷拦住。
  又听武平安道:“不想小人出去打酒买纸锞的工夫,小人姐姐就把三公子放他逃走了。”赵爷听至此,又哈哈大笑说:“放得好!放得好!底下怎么样呢?”武平安道:“我姐姐叫我外甥邓九如找我说:‘三公子逃走了。’小人一闻此言,急急回家,谁知我姐姐竟自上了吊死咧。小人无奈,烦人将我姐姐掩埋了。偏偏的我外甥邓九如,他也就死了。”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感恩情许婚方老丈 投书信多亏宁婆娘
  且说蒋平等来至平县,县官立刻审问武平安。武平安说他姐姐因私放了三公子后,竟自自缢身死。众人听了,已觉可惜。
  忽又听说他外甥邓九如也死了,更觉诧异。县官问道:“邓九如多大了?”武平安说:“今年才交七岁。”县官说:“他小小年纪,如何也死了呢?”武平安道:“只因埋了他母亲之后,他苦苦的和小人要他妈。小人一时性起,就将他踢了一顿脚,他就死在山洼子里咧。”赵虎听至此,登时怒气填胸,站将起来,就把武平安尽力踢了几脚,踢得他满地打滚。还是蒋、张二人劝住。又问了问刘豸、刘獬,也就招认因贫起见,就帮着武平安每夜行劫度日。俱供是实,一齐寄监。县官又向蒋平等商议了一番,惟有赶急访查三公子下落要紧。
  你道这三公子逃脱何方去了?他却奔至一家,正是学究方善,乃是一个饱学的寒儒。家中并无多少房屋,只是上房三间,却是方先生同女儿玉芝小姐居住。外有厢房三间做书房。那包世荣投到他家,就在这屋内居住。只因他年幼书生,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受得这样辛苦,又如此惊吓,一时之间就染起病来。多亏了方先生精心调理,方觉好些。
  一日,方善上街给公于打药,在路上拾了一只金镯,看了看,拿至银铺内去瞧成色;恰被宋升看见,讹诈窝家,扭至县内,已成讼案。即有人送了信来。玉芝小姐一听她爹爹遭了官司,哪里还有主意咧,便哭哭啼啼。家中又无别人,幸喜有个老街坊,是个婆子,姓宁,为人正直爽快,爱说爱笑,人人皆称她为宁妈妈。这妈妈听见此事,有些不平,连忙来到方家。
  见玉芝已哭成泪人相似,宁妈妈好生不忍。玉芝一见如亲人一般,就央求她到监中看视。那妈妈满口应承,即到了平县。
  谁知那些衙役快头俱与他熟识,众人一见,彼此顽顽笑笑,嗷嗷呕呕,便领她到监中看视。见了方先生,又向众人说些浮情照应的话,并问官府审得如何。方先生说:“自从到时,刚要过堂,不想为什么包相爷的侄儿一事,故此未审。此时县官竟为此事为难,无暇及此。”方善又问了问女儿玉芝,就从袖中取出一封字柬,递与宁妈妈道:“我有一事相求。只因我家外厢房中住着个荣相公,名唤世宝。我见他相貌非凡,品行出众,而且又是读书之人,堪与我女儿配偶。求妈妈玉成其事。”
  宁婆道:“先生现遇此事,何必忙在此一时呢?
  :”方善道:“妈妈不知。我家中并无多余的房屋,而且又无仆妇丫环,使怨女旷夫未免有瓜田李下之嫌疑。莫若把此事说定了,他与我有翁婿之谊,玉芝与他有夫妻之分,他也可以照料我家中,别人也就无的说了。我的主意已定,只求妈妈将此封字柬与相公看了。倘若不允,就将我一番苦心向他说明,他再无不应之理。全仗妈妈玉成。”宁妈妈道:“先生只管放心。谅我这张口说了,此事必应。”方善又嘱托家中照料,宁婆一一应允,急忙回来。先见了玉芝,先告诉他先生在监无事,又悄悄告诉他许婚之意:“现有书信在此,说这荣相公人品学问俱是好的,也活该是千里婚姻一线牵。”那玉芝小组见有父命,也就不言语了。
  婆婆问道:“这荣相公在书房里么?”玉芝无奈答道:“现在书房。因染病才好,尚未痊愈。”妈妈说:“待我看看去。”
  来到厢房门口,故意高声问道:“荣相公在屋里么?”只听里面应道:“小生在此。不知外面何人?请进屋内来坐。”妈妈来至屋内一看,见相公伏枕而卧,虽是病容,果然清秀,便道:“老身姓宁,乃是方先生的近邻。因玉芝小姐求老身往监中探望他父亲,方先生却托我带了一个字柬给相公看看。”说罢,从袖中取出递过。三公子拆开看毕,说道:“这如何使得。我受方恩公莫大之恩,尚未答报,如何赶他遇事,却又定他的女儿?这事难以从命。况且又无父母之命,如何敢做。”宁婆道:“相公这话就说差了。此事原非相公本心,却是出于方先生之意。再者他因家下无人,男女不便,有瓜李之嫌,是以托老身多多致意。相公既说受他莫大之恩,何妨应允了此事,再商量着救方先生呢。”三公子一想:“难得方老先生这番好心,而且又名分攸关,倒是应了的是。”宁婆见三公子沉吟,知他有些允意,又道:“相公不必游疑。这玉芝小姐谅相公也未见过,真是生得端庄美貌,赛画似的,而且贤德过人,又兼诗词歌赋,无不通晓,皆是跟他父亲学的,至于女工针黹,更是精巧非常。相公若是允了,真是天配良缘咧。”三公子道:“多承妈妈劳心,小生应下就是了。”宁婆道:“相公既然应允,大小有点聘定,老身明日也好回复先生去。”三公子道:“聘礼尽有,只是遇难奔逃,不曾带在身边。这便怎么处?”宁婆婆道:“相公不必为难。只要相公拿定主意,不可食言就是了。”三公子道:“丈夫一言既出,如白染皂。何况受方夫子莫大之恩呢。”
  宁婆道:“相公实在说的不错。俗语说的好:‘知恩不报恩,枉为世上人。’再者女婿有半子之情,想个什么法子救救方先生才好呢?”三公子说:“若要救方夫子,极其容易。只是小生病体甫愈,不能到县。若要寄一封书信,又怕无人敢递去。事在两难。”宁妈妈说:“相公若肯寄信,待老身与你送去如何?就是怕你的信不中用。”三公子说:“妈妈只管放心。你要敢送这书信,到了县内,叫他开中门,要见县官,面为投递。他若不开中门,县管不见,千万不可将此书信落于别人之手。
  妈妈你可敢去么?”宁妈妈说:“这有什么呢?只要相公的书信灵应,我可怕怎的?待我取笔砚来,相公就写起来。”说着话,便向那边桌上拿了笔砚,又在那书夹里取了个封套笺纸,递与三公子。三公子拈笔在手,只觉得手颤,再也写不下去。
  宁妈妈说:“相公家日喝冷酒吗?”三公子说:“妈妈有所不知。我病了二天,水米不曾进,心内空虚,如何提得起笔来?
  必须要进些饮食方可写;不然我实实写不来的。”宁婆道:“既如此,我做一碗汤来,喝了再写如何?”公子道:“多谢妈妈。”
  宁婆离了书房,来至玉芝小姐屋内,将话一一说了。”只是公子手颤,不能写字,须进些羹汤喝了好写。”玉芝听了此话,暗道:“要开中门见官府,亲手接信,必有来历。”忙与宁妈商议。又无荤腥,只得做碗素面汤,滴上点香油儿。宁妈端至书房,向公子道:“汤来了。”公子挣扎起来,已觉香味扑鼻,连忙喝了两口说:“很好!”及至将汤喝完,两鬓额角已见汗,登时神清气爽,略略歇息,提笔一挥而就。宁妈妈见三公子写信不加思索,迅速之极,满心欢喜,说道:“相公写完了,念与我听。”三公子说:“是念不得的。恐被人窃听了去,走漏风声,那还了得。”
  宁妈妈是个精明老练之人,不戴头巾的男子,惟恐书中有了舛错,自己到了县内是要吃眼前亏的。她便搭讪着,袖了书信,悄悄地拿到玉芝屋内,叫小姐看了。小姐一看,不由暗暗欢喜,深服爹爹眼力不差。便把不是荣相公,却是包公子,他将名字颠倒瞒人耳目,以防被人陷害的话说了。”如今他这书上写着,奉相爷谕进京,不想行至松林,遭遇凶事,险些被害等情。妈妈只管前去投递,是不妨事的。这书上还要县官的轿子接他呢。”
  婆子听了,乐得两手拍不到一块,急急来至书房,先见了三公子请罪道:“婆子实在不知是贵公子,多有简慢,望乞公子爷恕罪。”三公子说:“妈妈悄言,千万不要声张。”宁婆道:“公于爷放心。这院子内一个外人没有,再也没人听见?求公子将书信封妥,待婆子好去投递。”三公子这里封信,宁妈妈便出去了。不多时,只见她打扮得齐整,虽无绫罗缎匹,却也干净朴素。三公子将书信递与她。她仿佛奉圣旨的一般,打开衫子,揣在贴身胸前主腰子里。临行,又向公子福了一福,方才出门,竟奔平县而来。
  刚进衙门,只见从班房里出来了一人,见宁婆道:“呀!老宁,你这个样怎么来了?别是又要找个主儿罢?
  ”宁婆道:“你不要胡说。我问你,今儿个谁的班?”那人道:“今个是魏头儿。”一边说着,叫道:“魏头儿,有人找你!’这个可是熟人。”早见魏头儿出来。宁婆道:“原来是老舅该班吗,辛苦咧。没有什么说的,好兄弟,姐姐劳动劳动你。”魏头儿说:“又是什么事?昨日进监探老方,许了我们一个酒儿,还没给我喝呢。今日又怎么来了?”宁婆道:“口子大小总要缝,事情也要办。姐姐今儿来,特为此一封书信。可是要觌面见你们官府的。”魏头儿听了道:“嗳呀!你越闹越大咧。衙门里递书信,或者使得。我们官府也是你轻易见得的?你别给我闹乱儿了,这可比不得昨日是私情儿。”宁婆道:“傻兄弟,姐姐是做什么的?当见的我才见呢,横竖不能叫你受热。”魏头儿道:“你只管这么说,我总有点不放心。倘或闹出乱子,那可不是玩的。”旁边有一人说:“老魏呀,你特胆小咧。她既这么说,想来有拿手,是当见的。你只管回去。老宁不是外人,回来可得喝你个酒几。”宁婆道:“有咧,姐姐请你二人。”
  说话间,魏头儿已回禀了出来道:“走吧,官府叫你呢。”
  宁婆道:“老舅,你还得辛苦辛苦。这封信,本人交与我时,叫我告诉衙内,不开中门不许投递。”魏老儿听了,将头一摇,手一摆,说:“你这可胡闹!为你这封信要开中门,你这不是搅吗?”宁妈说:“你既不开,我就回去。”说罢,转身就走。
  魏头儿忙拦住道:“你别走吓。如今已回明了,你若走了,官府岂不怪我。这是什么差事呢?你真这么着,我了不了啊!”宁婆见他着急,不由笑道:“好兄弟,你不要着急。你只管回去,就说我说的,此事要紧,不是寻常书信,必须开中门方肯投递。
  管保官府见了此书,不但不怪,巧咧,咱们姐们还有点彩头儿呢。”孙书吏在旁听宁婆之话有因,又知道她素日为人再不干荒唐事,就明白书信必有来历,是不能不依着她,便道:“魏头儿,再与她回禀一声,就说她是这么说的。”魏头儿无奈,复又进去,到了当堂。
  此时,蒋、张、赵三位爷连包旺四个人,正与县官要主意呢。忽听差役回禀,有一婆子投书,依县官是免见。还是蒋爷机变,就怕是三公子的密信,便在旁说:“容她相见何妨。”
  去了半晌,差役回禀,又说:“那婆子要叫开中门,方投此信。
  她说事有要紧。”县官闻听此言,不觉沉吟,料想必有关系,吩咐道:“就与她开中门,看她是何等书信。”差役应声,开放中门,出来对宁婆道:“全是你缠不清,差一点我没吃上。
  快走罢!”宁婆不慌不忙,迈开尺半的花鞋,咯噔咯噔进了中门,直上大堂,手中高举书信,来至堂前。县官见婆子毫无惧色,手擎书信。县官吩咐差役将书接上来。差人刚要上前,只听婆子道:“此书须太爷亲接,有机密事在内。来人吩咐的明白。”县官闻听事有来历,也不问是谁,就站起来出了公座,将书接过。婆子退在一旁。拆阅已毕,又是惊骇,又是欢悦。
  蒋平已然偷看明白,便向前道:“贵县理宜派轿前往。”县官道:“那是理当。”此时,包旺已知有了公子的下落,就要跟随前往。赵虎也要跟,蒋爷拦住道:“你我奉相命,各有专司,比不得包旺,他是当去的。咱们还是在此等侯便了。”赵虎道:“四哥说得有理,咱们就在此等罢。”差役魏头儿听得明白,方才放心。
  只见宁婆道:“婆子回禀老爷:既叫婆子引路,他们轿夫腿快,如何跟得上?与其空轿抬着,莫若婆子坐上,又引了路,又不误事,又叫包公子看看,知是太老爷敬公子之意。”
  县官见她是个正直稳实的老婆儿,即吩咐:“既如此,你即押轿前往。”未识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蒋义士二上翠云峰 展南侠初到陷空岛
  且说县尹吩咐宁婆坐轿去接,那轿夫头儿悄悄说:“老宁阿,你太受用了。你坐过这个轿吗?”婆子说:“你夹着你那个嘴罢。就是这个轿子,告诉你说罢,姐姐连这回坐了三次了。”
  轿夫头儿听了也笑了,吩咐摘杆。宁婆迈进轿杆,身子往后一退,腰儿一哈,头儿一低,便坐上了。众轿夫俱各笑道:“瞧不起他真有门儿。”宁婆道:“唔!你打量妈妈是个怯条子呢。
  孩子们,给安上扶手。你们若走得好了,我还要赏你们稳轿钱呢。”此时,包旺已然乘马,又派四名衙役跟随,簇拥着去了。
  县官立刻升堂,将宋升带上,说他诬告良人,掌了十个嘴巴,逐出衙外。即吩咐带方善。方善上堂,太爷令去刑具,将话言明,又安慰了他几句。学究见县官如此看待,又想不到与贵公子联姻,心中快乐之极,满口应承:“见了公子,定当替老父台分解。”县官吩咐看座。大家俱各在公堂等候。
  不多时,三公子来到。县官出迎,蒋、张、赵三位亦皆迎了出来。公子即要下轿,因是初愈,县官吩咐抬至当堂。蒋平等亦俱参见。三公子下轿,彼此各有多少谦逊的言词。公子向方善又说了多少感激的话头。县官将公子让至书房,备办酒席,大家让座。三公子与方善上坐,蒋爷与张、赵左右相陪,县官坐了主位。包旺自有别人款待,饮酒叙话。
  县官道:“敝境出此恶事,幸将各犯拿获。惟邓九如不见尸身,武平安虽说他已死,此事还须细查。相爷跟前,还望公子善言。”公子满口应承,却又托付照应舍亲方夫子并宁妈妈。
  惟有蒋平等因奉相谕访查韩彰之事,说明他三人还要到翠云峰探听探听,然后再与公子一同进京,就请公子暂在衙内将养。
  他等也不待席终,便先告辞去了。这里,方先生辞了公子,先回家看视女儿玉芝,又与宁妈妈道乏。他父女欢喜之至,自不必说。三公子处,自有包旺精心服侍。县官除办公事,有闲暇之时,必来与公子闲谈,一切周旋,自不必细表。
  且说蒋平等三人复又来至翠云峰灵佑寺庙内,见了和尚,先打听韩二爷来了不曾。和尚说道:“三位来的不巧,韩二爷昨日就来与老母祭扫坟墓,今早就走了。”三人听了,不由的一怔。蒋爷道:“我二哥可曾提往哪里去么?”和尚说:“小僧已曾问过,韩爷说:‘丈夫以天地为家,焉有定踪。’信步行去,不知去向。”蒋爷听了,半晌叹了一口气道:“此事虽是我做的不好,然而皆因五弟而起,致令二哥飘泊无定,如今闹得连一个居址之处也是无有。这便如何是好呢?”张龙说:“四兄不必为难。咱们且在这方近左右访查访查,再做理会。”蒋平无奈,只得说道:“小弟还要到韩老伯母坟前看看,莫若一同前往。”说罢,三人离了灵佑寺,慢慢来到墓前,果见有新化的纸灰。蒋平对着荒丘,又叹息了一番,将身跪倒,拜了四拜。真个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赵虎说:“既找不着韩二哥,咱们还是早回平县为是。”蒋平道:“今日天气已晚,赶不及了,只好仍在庙中居住,瞬早回县便了。”三人复回至庙中,同住在云堂之内,次日即回平县而去。
  你道韩爷果真走了么?他却仍在庙内,故意告诉和尚,倘若他等找来,你就如此如此的答对他们。他却在和尚屋内住了。偏偏此次赵虎务叫蒋爷在云堂居住,因此失了机会。不必细述。
  且言蒋爷三人回至平县,见了三公子,说明未遇韩彰,只得且回东京,定于明日同三公子起身。县官仍用轿子送公子进京,已将旅店行李取来,派了四名衙役。却先到了方先生家叙了翁婿之情,言明到了开封,禀明相爷,即行纳聘。又将宁妈妈请来道乏,那婆子乐了个事不有余。然后大家方才动身,竟奔东京而来。
  一日,来到京师。进城之时,蒋、张、赵三人一拍坐骑,先到了开封,进署见过相爷,先回明未遇韩彰,后将公子遇难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相爷叫他们俱各歇息去了。不多时,三公子来到,参见了包公。包公问他如何遇害。三公子又将已往情由细述了一番。事虽凶险,包公见三公子面上毫不露遭凶逢险之态,惟独提到邓九如深加爱惜。包公察公子的神情气色,心地志向,甚是合心。公子又将方善被诬,情愿联姻,侄儿因受他大思,擅定姻盟的事也说了一遍。包公疼爱公子,满应全在自己身上。三公于又赞平县县官,很为侄儿费心,不但备了轿子送来,又派四名衙役护送。包公听了,立刻吩咐赏随来的衙役轿夫银两,并写回信道乏道谢。
  不几日间,平县将武平安、刘豸、刘獬一同解到。包公又审讯了一番,与原供相符,便将武平安也用狗头铡铡了,将刘豸、刘獬定了斩监候。此案结后,包公即派包兴备了聘礼,即行接取方善父女,送至合肥县小包村,将玉芝小姐交付大夫人好生看待,候三公子考试之后,再行授室。自己具了禀帖,回明了太老爷、太夫人、大兄嫂、二兄嫂,联此婚姻,皆是自己的主意,并不提及三公子私定一节。三公子又叫包兴暗暗访查邓九如的下落。方老先生自到了包家村,独独与宁老先生合的来,也是前生的缘分。包公又派人查买了一顷田,纹银百两,库缎四匹,赏给宁婆,以为养老之资。
  且言蒋平自那日来到开封,到了公所,诸位英雄俱各见了,单单不见了南侠,心中就有些疑惑,连忙问道:“展大哥哪里去了?”卢方说:“三日前起了路引,上松江去了。”蒋爷听了,着急道:“这是谁叫展兄去的?大家为何不拦阻他呢?”公孙先生说:“劣兄拦至再三,展大哥断不依从。自己见了相爷,起了路引,他就走了。”蒋平听了,跌足道:“这又是小弟多话不是了。”王朝问道:“如何是四弟多话的不是呢?”蒋平说:“大哥想,前次小弟说的言语,叫展大哥等我,等找了韩二哥回来,做为内应,句句原是实话;不料展大哥错会了意了,当做激他的言语,竟自一人前去。众位兄弟有所不知,我那五弟做事有些诡诈。展大哥此去,若有差池,这岂不是小弟多说的不是了么?”王朝听了,便不言语。蒋平又说:“此次小弟没有找着二哥,昨在路上又想了个计较。原打算我与卢大哥、徐三哥,约会着展兄同到茉花村,找着双侠丁家二弟兄,大家商量个主意,找着老五要了三宝,一同前来以了此案。不想展大哥竟自一人走了。此事倒要大费周折了。”公孙策说:“依四弟怎么样呢?”蒋爷道:“再无别的主意,只好我弟兄三人明日禀明相爷,且到茉花村见机行事便了。”大家闻听,深以为然。这且不言。
  原来南侠忍心耐性,等了蒋平几天,不见回来,自己暗想道:“蒋泽长话语带激,我若真个等他,显见我展某非他等不行。
  莫若回明恩相,起个路引,单人独骑前去。”于是。展爷就回明此事,带了路引,来至松江府,投了文书,要见太守。太守连忙请至书房。展爷见这太守,年纪不过三旬,旁边站一老管家。正与太守谈话时,忽见一个婆子把展爷看了看,便向老管家招手儿。管家退出,二人咬耳。管家点头后,便进来向太守耳边说了几句,回身退出。太守即请展爷到后面书房叙话。展爷不解何意,只得来至后面。刚然坐下,只见丫环仆妇簇拥着一位夫人,见了展爷连忙纳头便拜,连太守等俱各跪下。展爷不知所措,连忙伏身还礼不迭,心中好生纳闷。忽听太守道:“恩人,我非别个,名唤田起元,贱内就是金玉仙。多蒙恩公搭救,脱离了大难后,因考试得中,即以外任擢用。不几年间,如今叨恩公福庇,已做太守,皆出于恩公所赐。”展爷听了,方才明白,即请夫人回避。连老管家田忠与妻杨氏俱各与展爷叩头。展爷并皆扶起,仍然至外书房。已备得酒席。
  饮酒之间,田太守因问道:“恩公到陷空岛何事?”展爷便将奉命捉钦犯白玉堂一一说明。田太守吃惊道:“闻得陷空岛道路崎岖,山势险恶。恩公一人如何去得?况白玉堂又是极有本领之人,他既归入山中,难免埋伏圈套。恩公须熟思之方好。”展爷道:“我与白玉堂虽无深交,却是道义相通,平素又无仇隙。见了他时,也不过以‘义’字感化于他。他若省悟,同赴开封府,了结此案。并不是谆谆与他对垒,以死相拚的主意。”太守听了,略觉放心。展爷又道:“如今奉恳太守,倘得一人熟识路境带我到卢家庄,足见厚情。”太守连连应允:“有,有。”即叫田忠将观察头领余彪唤来。不多时,余彪来到。见此人有五旬年纪,身量高大,参见太守,又与展爷见了礼。便备办船只,约于初鼓起身。
  展爷用毕饭,略为歇息,天已掌灯。急急扎束停当,别了太守,同余彪登舟,撑至卢家庄,到飞峰岭下,将舟停住。展爷告诉余彪说:“你在此探听三日,如无音信,即刻回府禀告太守。候过旬日,我若不到府中,即刻详文到开封府便了。”
  余彪领命。
  展爷弃舟上岭。此时已有二鼓,趁着月色,来至卢家庄。
  只见一带高墙,极其坚固。见有哨门,是个大栅栏关闭,推了推,却是锁着。弯腰捡了一块石片,敲着栅栏,高声叫道:“里面有人么?”只听里面应道:“什么人?”展爷道:“俺姓展,特来拜访你家五员外。”里面道:“莫不是南侠,称‘御猫’护卫展老爷么?”展爷道:“正是。你家员外可在家么?”
  里面的道:“在家、在家。等了展老爷好些日了。略为少待,容我祟报。”展爷在外呆等多时,总不见出来,一时性发,又敲又叫。忽听从西边来了一个人,声音却是醉了的一般,嘟嘟嚷嚷道:“你是谁啊?半夜三更这么大呼小叫的,连点规矩也没有。你若等不得,你敢进来,算你是好的。”说罢,他却走了。
  展爷不由地大怒,暗道:“可恶!这些庄丁们岂有此理!这明是白玉堂吩咐,故意激怒于我。谅他纵有埋伏,吾何惧哉?”
  想罢,将手扳住栅栏,一翻身,两脚飘起,倒垂势用脚扣住,将手一松,身体卷起,斜刺里抓住墙头,两脚一躬上了墙头。
  往下窥看,却是平地。恐有埋伏,却又投石问了一问,方才转身落下;竟奔广梁大门而来。仔细看时,却是封锁,从门缝里观时,黑漆漆诸物莫睹。又到两旁房里看了看,连个人影儿也无,只得复往西去。又见一个广梁大门,与这边的一样。上了台阶一看,双门大开,门洞底下天花板上,高悬铁丝灯笼,上面有朱红的“大门”二字。迎面影壁上挂着一个绢灯,上写“迎祥”二字。展爷暗道:“姓白的必是在此了。待我进去看看如何。”一面迈步,一面留神,却用脚尖点地而行。转过影壁,早见垂花二门,迎面四扇屏风,上挂方角绢灯四个,也是红字“元,享,利,贞”。这二门又觉比外面高了些。展爷只得上了台阶,进了二门,仍是滑步而行。正中五间厅房,却无灯光,只见东角门内,隐隐透出亮儿来,不知是何所在。展爷即来到东角门内,又有台阶,比二门又觉高些。展爷猛然省悟,暗道:“是了。他这房子一层高似一层,竟是随山势盖的。”
  上了台阶,往里一看,见东面一溜五间平台轩于,俱是灯烛辉煌,门却开在尽北头。展爷暗说:“这是什么样子?好好五间平台,如何不在正中间开门,在北间开门呢?可见山野与人家住房不同,只知任性,不论样式。”心中想着,早已来至游廊。
  到了北头,见开门处是一个子口风窗。将滑子拨开,往怀里一带,觉得甚紧,只听咯当当咯当当乱响。开门时,见迎面有桌,两边有椅,早见一人进里间屋去了,并且看见衣衿是松绿的花氅。展爷暗道:“这必是白老五不肯见我,躲向里间去了。”连忙滑步跟入里间,掀起软帘,又见那人进了第三十间,却露了半面,颇是玉堂形景。又有一个软帘相隔。展爷暗道:“到了此时,你纵然羞愧见我,难道你还跑得出这五间轩子去不成?”赶紧一步,已到门口,掀起软帘一看,这三间却是通柁。灯光照耀真切,见他背面而立,头戴武生巾,身穿花氅,露着藕色衬袍,足下官靴,俨然白玉堂一般。展爷呼道:“五贤弟请了。何妨相见。”呼之不应,及至向前一拉,那人转过身来,却是一个灯草做的假人。展爷说声:“不好!我中计也。”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