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5信号线的由来:徐坤:野草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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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水晶鞋就套上丁灰姑娘。
驻扎进沈阳空军司令部大院的平民女子于小庄,一开始,整个的感觉都是不真实的。她没敢告诉自己的娘,也没把这事向任何人透露,一个人悄悄坐进老头老太太的吉普车,一路畅行无阻地驶进院去,住进她心目中的宫殿和天堂。她对家里的娘撒谎说,自己在厂于里找了一间女工宿舍。家离单位太远,每天上班走道累得慌。她娘没有阻拦。娘就是再精、再比女儿能算计,她老人家也算计不出,女儿这是轰轰烈烈驻扎进未来婆婆家去了!
恋爱中的女人,没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恋爱也让她启了蒙,原先什么都不太在乎的愣丫头,现在也懂得要在小事上在乎;原先一直不肯谦让受委屈的倔姑娘,这会儿也很是懂得低眉顺眼、使出浑身解数,取悦未来公婆的道理。家里有了小庄,简直连勤务兵和保姆都省了,但凡她下班一进家门,立马系上围裙,洗衣做饭,打扫庭院,端水递茶,侍奉公婆。待人接物,也矜持有度,让老头老太太看得这份满意哟,整天到晚一提起小庄脸上都乐开了花!他们直叹自己儿子高积云不知哪里修来的好福气,能讨上这么好的闺女儿。他们家里是军人家庭出身,一向是戎马倥偬,稀里哗啦,对过日子不太在意,不很讲究。家里来人送的好东西、金贵东西真是不老少,但都扔得噼里啪啦,混乱无序。平常吃饭做菜也是乱七八糟左一顿右一顿穷对付。老太太不爱做饭,女儿也不爱做饭,苦了老头一个人,要么在大院食堂买着吃,要么总对付着吃他们山东人习惯的煎饼卷大葱。
小庄那丫头,原本也是很聪明的,只要她认准的事情,就会一做到底,只要她乐意的,就会勤勤恳恳无私奉献。在自己娘家家里都从来没做过饭的她,如今特意买来菜谱,每天四菜一汤不厌其烦地认真照着菜谱比划,直到练得可以脱开菜谱倒背如流把炒勺颠得哗哗直冒火光,光是那香味也会让人垂涎欲滴胃口大开。其它像洗衣熨衣、物品归类等等事物,更是小菜一碟,只见她扭着小蛮腰,迈着轻捷的猫步楼上楼下走一圈,顺路三把两把、左抓拽右挠掣,没一会工夫就全拾掇利索了。家务活就是这样,不是不会干,关键在于世界观。只要思想认识正确了,那点活儿怎么都好干,还能干得心里比蜜甜。
刚进家门时高积云的小妹妹还总跟她别别扭扭的,也没有什么具体原因,可能就是进来一个生人不适应,再加上老两口对小庄爱护有加,他妹妹也就是于小庄未来的小姑子略微感到有点失宠,就更看她不顺眼。面对这种局面,于小庄更是不急不躁,不羞不恼,她几乎是三下两下,用她的朝鲜舞和会钩织的利器,几下就把未来小姑子摆平了。小姑子对她佩服得不行,一段朝鲜族长鼓舞下来,小姑子看得眼儿都直了,哪还有本事挑什么刺儿,恭恭敬敬跟未来嫂子开始学下腰。小姑子比她小个五、六岁,那老腰却硬得像块老木头板子。说话冲,腰杆硬,这是高干家庭子女的普遍毛病,却也禁不住她那柔软的轻轻一托一扶,就把那腰搞利索。等到她再把她钩的围巾、台布、外套马甲之类的织物送给小姑子和她们后勤队的同学,她们更是对那些繁缛的图案、细密的织法大加惊呼赞叹!小小礼物,立刻招徕粉丝一大堆,有的自己买线托小姑子拿来求她给钩,有的托小姑子委婉转告她们想拜师学艺的愿望。小姑子的脸上提老了气了!回家就开始改口不再管她叫“姐”而叫“嫂子”。
这一口一个嫂子叫的,让于小庄美得魂儿都飘飘飞升五里云外。这时她已经可以跟小姑子勾肩搭臂,自由自在出入于沈空大院内的军人俱乐部、副食品特供服务社,出入于463军人医院、军人游泳池和军人干休所,俨然一名真正的军人儿媳妇。
看着这个美貌如花又无比勤快贤惠的未来儿媳妇,老头老太太直觉着这孩子给自己做得太多,自己回馈给人的太少,很是过意不去。于是他们通过跟远方的儿子沟通商议,决定要去会会亲家,也好把这门亲事郑重定下来。儿子电话里表示同意,并嘱咐父母一定要替自己认好这门亲,一定别有负于姑娘家,出手送礼物要大方点。老两口又点头喏喏,言听计从。
小庄这时必须要跟家里的娘摊牌交代。她先轻描淡写,想蒙混过关,先只跟娘说自己处了个对象,是中学同学,当兵的,军人家庭出身,他父母想抽空来家看看。她娘听着,先是没吱声,狠吸了几口大烟袋,然后把上下眼皮一抹搭:你处对象就处了呗,两个人先谈着,看合适不合适,那么着急来相看你妈干啥?
小庄一听就急了:娘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不是你总一天到晚老叨咕我,让我搞对象好早点嫁出去吗?我自己找着了,你瞅你,却还这态度!
她娘说:那你还怎么着?还要求我啥态度?合着我是该你们的还是欠你们的?
小庄一看,跟她娘还急不得,来硬的不行,还得来软的。她娘从来就吃软不吃硬。于是拿出看家本领,跟她娘撒起娇来:娘,你老就配合一下嘛!你也不替女儿想想,像咱们这种家庭,能找上个高干家庭不容易……
没容她说完,她娘就炸了:啥?咱这家庭怎么了?我不偷人,不养汉,靠自己劳动辛苦把几个儿女养大,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咱比人短在哪儿了?你说!
二丫头一听,得,这娇又没撒在点上,还得重来。于是又别着性子,继续哄骗道:娘!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他们家说,想双方家长先见个面,也显得正规隆重一点,好尽快把亲事定下来。
她娘板起脸说:你对他们家了解多少?知根知底吗?干哈这么火烧火燎的?
二丫头说:谁急?谁急呀?不是您老人家总着急吗?我在他们家住两个多月,他们一家都是正经人家……
她娘一听:啥?你说什么?你住他家了?臭不要脸!你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一个没过门子的大丫头,没名没分住人家里,你算怎么回事啊你说你!完喽!你娘我算是没法做人喽!咱们老于家的脸算是让你给丢尽喽!
说完,双手一拍掌,接着变成拳捶自己前胸,咧开大嘴,看样子马上就要来嚎啕开唱那一套。这是她表示受了委屈时的常用身段和技法。
二丫头慌得赶紧上前拦住:娘,别这样娘,你这样大声嚷嚷,让街坊四邻听见多不好,好像咱家干了什么丢人事儿似的。
娘睁开原本闭紧了准备挤眼泪的眼,乜斜着她:咋?你干的事,还不够丢人?
小庄一想,反正也已经这样了,索性我豁出去吧!早晚也都有这一天。于是她正色道:我怎么丢人了?怎么丢人了?人他们家儿子根本就不在家,在天津当兵呢,一年也休不上一次探亲假。
她娘心里长出一口气,嘴上却还在硬气:儿子不在家你就可以在人家睡啊?我说你到底还要不要脸了?他们家老人也没有个家教啊?就允许你这样做?
小庄听得气愤填膺,忍耐力已经达到最大限度:娘!你要说就说我,别连带人家老人!
我住怎么了我?我住外边去,还给你们省钱省吃省地方了呢!我这也就是告诉你了你才这么说,在外边下乡当农民当工人那几年,我天天住哪儿,你管过吗?你知道啊?
她娘火气也蹿上来了:l哎我说你这二鳖犊子!呸!你还有脸说呐你!要不是我让盘锦你二哥管着你,还指不定跟那大下巴做出什寒碜事儿呢!这回你可倒好,还没过门呢你这就胳膊肘往外拐,这就护上未来老公老婆婆了。这要等以后还指不定怎么吃里扒外呢!你这么期着期着的上人家去,上赶着不是买卖你知道不?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走着瞧,早晚有你吃亏回家那一天。
小庄不满意地大叫:娘!就凭你说的这些话,你是我亲娘吗?哪有亲娘这么咒自己闺女的?
她娘比她嗓门更大:我不是你娘!你是我从贩子手里拐来的!是我从大野地里拾来的!去!去呀!谁对你好,你找谁认娘去!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有奶就是娘的货!
小庄说:哼!反正到时候你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
小庄之所以心里有数,是她摸透了自己娘那刀子嘴豆腐心,也是因为有前一次和大下巴家打交道那次经验垫底儿。她知道说到底,她娘还是护着孩子。到时候她娘也像个无师自通的老演员似的,自会打扮一新,台词熟练地上场。
11
俗话说,人就怕见面。一见面,什么芥蒂龃龉的都没了,你好我好大家好,什么都好说好商量。
高积云和于小庄两家家长的见面,富有革命性和历史性意义,同时,从政治学意义来讲,那也叫个“亲不亲,阶级分”,一见投缘。原来高家老头儿老太太的老家和小庄她娘的老家离得很近,都是从山东关里家出来的。老头是属于家里苦大仇深,从小就出来闹革命的那种,老太太是组织上从部队服务社给他牵线许配的女兵。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原来往上数三代,都是一个阶级的贫下中农,得!也就不存在门不当户不对、谁瞧不起谁的事儿啦!
这么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谁也没有料到,连于小庄自己都没想到。简直把她喜的呀,赶紧把这消息写信告诉给了高积云。高积云也激动得一塌糊涂,说就盼着春节休探亲假回家,好和我心爱的媳妇团圆。白纸黑字的“媳妇”二字,正经而又狎昵,又把于小庄羞臊得个满脸红霞。以后于小庄就名正言顺地常住未来婆婆的家里。由于她的良好表现,准婆婆看上去已有意将往后当家理财的重担委任给她肩上。他们一家人对于她的吃苦耐劳精明能干,已经产生出很大的信任和依赖。
在于小庄焦灼而又幸福的等待过程里,沈阳市大东区小河沿旁边胡同的一间简陋平房前,也常会有这样一幅温馨恬静场面: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抬头挺胸,高贵地停在外面。那是高积云家老爷子的专用车,胡同里的小孩子都好奇却又眼巴巴地看着,却没有人敢往上攀爬,因为小战士司机就守卫在车上等待首长。胡同里的大人们,也指指点点:瞧!老于家的亲家公又来了!人家可是军队上当大官的!
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屋内,老头老太太两个准亲家正在温馨地拉家常。老头儿每次来都不空手,不是捎来香烟、军队分的白糖,就是带来挂面细粮、猪肉绊子等等特供食品。老头在解放战争中受过伤,腿部还留有枪眼,人老了以后,还患上了糖尿病,腰椎间盘也不太好,无论冬夏都戴着宽宽的松紧带子护腰。每次一来,老太太都忙把他让上炕,让他靠近炕头热乎地方坐着,以免腿着凉。有时老头嫌那个护腰硌得慌,就撩起衣襟,露出肚皮,把护腰解下来扔一边,然后靠着被垛,悠闲地喝着茶,抽着烟,两个老人慢条斯理闲聊着,全是小时候山东关里家的往事。老头抽大生产、凤凰、中华,老太太则抽自己的大烟袋锅子。不一会儿,满屋里就烟雾腾腾,其乐融融,颇有点巧遇知音、腾云驾雾的感觉。
这种时候,往往也不需要于小庄在场。小儿女之间的恋爱往来,在得到双方家长首肯和认可以后,已经扩大演变到促使两个家族之间缔结成亲密友好联邦。一切平稳过渡,水到渠成。事情正在向着有利于人民、也有利于双方的方向健康发展,就只等着人一回来,定下婚期。
这一幕戏曲的高潮和悲剧,都出现在高积云回来探亲的那一天。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小媳妇盼回了俊情郎。
老爷子派部队吉普车从火车站把儿子接回来。家里母亲、妹妹以及于小庄这个未来儿媳妇儿,早已做好一大桌子酒菜,迎候在饭桌旁边。互相盼了那么久的情哥情妹妹,此时却有点不敢互相正眼相看,好像生怕被父母大人们笑话、把心事揭穿似的。他们岂知老头老太太是多么老的两头老姜啊!组织上给老头说亲的第一天,两人一见面,一对上眼儿,当晚高粱地里老头儿就把老太太办了。他们家的大哥,就是那晚上创造的。轮到如今这小儿子和对象俩,吃饭时还眉来眼去、扭扭捏捏的,简直小儿科。
按理说,吃完了饭,于小庄应该提出走了。情郎已经回家来,她再住在这里,理论上应该说比较不方便。可于小庄怎么能舍得走啊!她把高积云的模样还没看够,这半天连手还没拉一下呢!她自己不主动提走,高积云的父母也不好说让她走。最后终于磨蹭到必须该睡觉的时候了,老太太轻描淡写下了个旨意,让小庄和小女儿住一个屋,高积云还住他自己的屋。平常他不在家的时候,都是小庄一个人睡在高积云走后空出的屋里。
老太太以为这样就能有效地将某些不该发生的事情阻断,其实这等于火上浇油,等于是把一块肉不是放在嘴里,而是放在嘴边。想吃到嘴的垂涎欲滴的快乐远远大于已经吞咽嚼烂咽下去的时刻。其实老太太也没怎么想阻断,也明知道生米做成熟饭是一半天的事,也就是个早早晚晚。只不过她这样一做,走个形式,以后可以摆脱作为家长的监护干系和职责。其实,他们早已经二十多岁,是成年人,哪里还需要什么家长为其负责任?
这一夜,该是于小庄也是高积云毕生难忘的一夜。吃过饭,又陪父母闲聊了一会儿,兄妹及准媳妇三人回楼上各自房间躺下睡觉。被人为阻隔住的一对情人,都在瞪大眼睛,辗转反侧,火辣辣地思念着一墙之隔的那个人儿。于小庄穿着布睡裙,挨着他的妹妹睡在一张大床上,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等啊等,只等着听她妹妹传来熟睡的呼吸声。她听见隔壁的门悄悄响了,似乎有脚步声轻轻走来,到了他们这间屋门前,停下。小庄紧张得心都快要停跳。然而,什么也没发生,脚步声似乎顺过道滑过去,不一会儿传来卫生间抽水马桶的哗哗声。她长出了一口气,忍不住自己也要起身上厕所。等她光着脚,下地来,摸黑拉开门缝,悄悄出去看时,四处静悄悄的,什么人也没有。她也忍不住蹑手蹑脚来到隔壁房间门前,伫立凝听,紧张得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又伸出去,再缩回来,就是不敢碰那扇门。正犹豫间,忽然听得他妹妹发出一声咳嗽,于小庄一缩脖,“吱溜”一下,迅速钻进卫生间,哗地拉下冲水马桶阀,哗哗的流水声将心跳掩盖了。她坐在马桶上,惊魂未定,尿也一时撒不出来。好不容易排出几滴,站起来,无可奈何地回到屋去。
如是反复。是夜,他们分别都紧张过度,渴望过度,焦急过度,导致中气下降,肾气守不住了,两个多小时内,两人分别去厕所四次,排尿数滴。一直跟着紧张聆听楼上动静的老太太都熬不住了,本来想抓到点异常响动,却不明白怎么楼上厕所马桶总是一遍又一遍哗哗地走水。最后哗哗哗地冲得她眼皮子打架,终于负不起了监护监视、也许是偷听偷窥的职责,眼一闭心一横,安心睡觉去了。老头儿才不管那些闲事,早在她身边打起了呼噜。
等到上完第四次厕所时,于小庄也有点熬不住了,借着月光看了看桌上闹钟,已经快下半夜一点。他妹妹早就睡得像小死狗一般。这还是个如于小庄五六年前一样的小傻大姐呢,没心思,儿女情长那些事更是一点不懂。于小庄对她的防范其实都是多余,只不过是出于自己的羞耻心而已。放弃还是困守?就这样放弃心有不甘,困守下去不积极行动的话,这厕所上起来什么时候是个头?
于小庄决定最后一次再借上厕所的机会起来一次。这回可真是万籁俱寂,连出门打夜食的耗子都睡着了。她又光着脚,摸黑下地,悄悄开门走出房来。还没等她再向厕所的方向望去,隔壁房门这时却像正在等候她似的,悄无声息打开,一双大手从里面伸出来,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拽进门去,然后门在背后又悄无声息地关上。
于小庄就觉得是一团滚热滚热的火在自己胸口烫了一下,接着就是滚热滚热的胸膛把自己裹到怀里,裹得她站立不稳,浑身一个劲地哆嗦。接着就是颤抖的声音和颤抖的嘴唇包抄上来,牙齿打着颤,不住地叫着:亲亲……亲亲……想死我了……
然后就是两个高烧42度的身体拼命缠绕在一切,发疟子,打摆子,一次又一次,死命的起伏、纠缠,死去活来……
等到他们疲倦地抱在一起双双入睡时,已是天之将晓。于小庄已经累得摊成一团泥,她怀着满腔失身的哀婉,献身的激动,定身的平和,紧紧拥抱着军人排长,听天由命般躺在爱人怀里酣然睡去。高积云作为一个军人,对环境保持着足够的警醒和战斗力。他堕入黑甜乡大概有一刻钟之久,就莫名其妙地“倏地”醒来。似有一种什么特殊奇怪的声音缠绕着他自己,他侧耳倾听,似是有种奇怪的声音在抽动,像夜里蚕蛹的抽茧拔丝,也像是风箱在吃力地呼扇。刚开始还以为自己还在军队营房里,哪个战友在打鼾。待到定睛一看周围环境,看到了绻在自己怀里的于小庄,明白自己是在家里之后,便去找声音的来源。
是于小庄。那么一个苗条的身体,正在吃力地往外抽着声音。
那是一种有节奏的“呼噜——呼噜”,然后又是“吱——吱——吱”的声音,是从气管深处艰难拔上来的声音,在喉头部分遭到堵截,好像在鼻腔部位又遇到逼仄,最后出气时,就变成类似于锯木头、拉钢条、老鼠磨牙、聚乙烯泡沫在玻璃上蹭、或者牙医的电钻在牙洞里钻的那种声音。
前边我们交代过,于小庄什么都好,就一样不好,身体好看却不结实。她那个在新宾乡下得上的支气管炎,由于自己不太在意,没有得到及时有效治疗,经过经年日久这么一折腾,完全已经演变成慢性气管炎。说也奇怪,白天看不出来,嘛事不耽误,好人一个。有时略微有点喘气费劲,别人看不出什么,她自己也习惯成自然。谁都知道像气管炎、肺气肿、哮喘病都是东北的地方常见病,没必要大惊小怪。可是只要到了夜晚,睡着觉以后,喉咙才像拉风箱似的,呼噜呼噜,吱——吱——吱,叫个不停。倒有点类似于男人夜晚的打鼾症。但是她的这个气喘,比起中年男人的呼噜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自己虽浑然不觉,旁人听起来,却会吓得要死,总以为她随时会断气儿。
高积云就惊得忘记了自己应该下地去尿泡尿,他恐惧又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凭借在军队上学的简单的医疗护理知识,他终于自己单方面断定:于小庄是个哮喘病人!
他被吓跑了。
第二天,就借口部队来电报战备演习催促回去,提前返回了部队。
一家人全愣了,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连于小庄自己都不知道。
高积云受了打击。他得躲起来想一想,要把前因后果仔细地衡量斟酌思考一遍,为自己疯狂的初夜,为未来的媳妇将是一个哮喘病人。
怎么能要求他好端端一个健康人,去为一个哮喘病人担负终生呢?
他痛苦不堪,愁眉不展。
宣布分手善后的事情,高积云也是殚精竭虑。还好,高积云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人,跟于小庄断了也就断了,并没跟外人说出真相,也没有跟自己父母公布实情,只是说,自己在部队上又找到了中意的女子,与于小庄性格不合,算是给小庄留足了面子。而在给她的绝交信开始时也是这么写的:“经过反复思考,觉得咱们两人性格不合,”随后又添了几句软乎话,“自己不该莽撞做了这些事,对你不起。”还特别将另外一句加了着重号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平时应该随时去医院检查检查身体。”
信的最后还加了两句诗:
敬个礼,握握手,
我们还是好朋友。
于小庄开始完全懵了,正为高积云的不辞而别突然归队而纳闷,同时也沉浸在对他的怀念和初夜献身的羞涩与喜悦中。突然接到断交信时,她正在他家给全家洗衣服,看过信后,如雷轰顶,怎么也看不明白。她这人也是个火暴脾气,暴躁之中就想找高积云问个究竟。用他家军线挂长途怕泄露心事,于是急火火地出来,到邮局排长队挂长途到天津小站,要向他问出个究竟。
高积云在电话里先是支吾了一阵子,复述了信中关于“性格不合”的话,于小庄哪能干呢!她一一驳斥,不依不饶,哭闹,喊叫,搞得电话亭旁边的人都瞅她。在她一再逼问之下,高积云终于又把加重点号的句子口述了一遍:有空你上医院看看病吧!
于小庄气愤地说:我看你才有病!我有什么病我看病?
高积云一看,话说到这里还不明白,只好说:你去看看你的气管炎,你每喘一下,我都担心你要断气儿……
话说到这里,可真够狠的。于小庄就听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真是把什么原因都想到了:自卑,出身不好,文化程度不高,长得黑,配不上他……就是没想到他拿这个说事。她不由歇斯底里,大叫:你才要断气儿!你们全家都要断气儿!
于小庄一下摔了电话,哭着跑到了大街上。冬季的冷风吹硬了她的脸,她仍浑然不觉。心头上的某块肉仿佛也在片刻之中死去了。她还是头一次正儿八经到医院检查了一次。以前感冒伤风喘气费劲的小病,也不过是吃些川贝枇杷露之类,一挺,也就过去。医生照了X光,问了病史,做了心电图,听了心肺音,说她伴有心脏杂音,心率不齐,如不注意,发展下去,后果难以预计。这个病,医学上目前没法彻底治愈,只得长期服药维持。
她不服气,也不相信,想知道自己的气喘到底到了什么程度。那时候刚兴起用录音机,砖头似的那种。他们家老头儿从老干室里拎回家一台,录评戏用的。小庄把录音机拿来,临睡之前放上一盘磁带,录下自己睡觉后是什么效果。录完以后,醒来听时,果然惊悚!连她自己听了都吓得不轻,也就明白了这个病对他人的影响和惊骇程度。
她失魂落魄地回家问了问母亲,说自己在家住的时候,娘听没听到过自己睡觉气喘?娘证实了她的说法,说她自打乡下回来,每回睡觉那嗓子眼里就跟拉风箱似的,一晚都不得安宁,听着那个累呀。有时娘担心她会憋过气去,不得不起身推她一把,让她翻身换个姿势。
于小庄低头认命,从此陷入绝望式的自卑。
12
婚姻在一般老百姓眼里是什么?就是命。命好了,撞上大运,就一辈子享福;命不好,遇人不淑,结婚就等于进了深牢大狱,一辈子不得好。弄不好,等于是直接进了火葬场。
这话绝对不是危言耸听,落到于小庄身上就应验了。
电工班长夏冬临出现的时候,正是于小庄万念俱灰的时刻。和高积云搞对象黄了以后,于小庄形销骨立,整个人的魂儿都被那个解放军排长带走了。她撤出了沈空大院那幢二层小楼,又重新跟娘和弟弟妹妹窝到小平房里过起鸡毛蒜皮的草根日子。临出来时高家老头老太太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他们也都无话可说,只能是当着于小庄的面,谴责自己儿子没良心,瞎了眼,同时劝于小庄,说闺女儿啊,咱们虽没缘分做一家人,以后也要常来常往,咱们就当亲戚处着。闺女儿你别在意,就凭你这相貌,国营工厂的工资拿着,将来找个什么样的找不着!肯定比我那没心没肺的儿子强。
于小庄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忍泪含悲的,跟拙心目中那天堂般的沈空大院依依惜别。
电工班长是她娘托人给介绍的。她娘最见不得二丫头回家来后失魂落魄那个熊样。娘又用一根手指戳着她的脑门子,恶狠狠地数落道:我跟你说过,女人太上赶着不是买卖吧?你还不信!这回怎么样?你说是不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于小庄忍受着失恋造成的胃绞痛,手捂肚子,蹲在炕沿边上艰难地端碗吃饭,一听这话,眼泪儿又流出来,把饭碗往炕沿上一(足敦):娘你就别说了。你就少说两句吧。
那于老太太占了理,岂肯轻易住嘴?愈发变本加厉叨叨:我就估摸着老高家那小子不是个物,那种家庭出身的人,咋能瞧得起咱们家?要不,娘替你出口气,咱们告他去?给他部队里写信把他搞臭,看不整死他个喜新厌旧陈世美!
小庄一下子泪流得更欢了,她站起来,到脸盆架上扯下一条毛巾擦着眼:娘你别说了娘!我的事儿,你就别管了。
接着就是呜呜呜呜呜,一通止不住的哭。从小到大,她就不太会哭,小时候淘气她娘打她,长大后下乡干活累、受委屈,她都从来不哭,没想到,现如今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泪腺这么发达,眼泪还能够这么汹涌!好像她身体里的水分都化成了泪,全为高积云流了出来。
没人知道她跟高积云究竟因为什么黄的,双方父母也不真正清楚。她回家跟自己娘说,是高积云那小子在外边又有人了,也是个部队高于家的女儿。于老太太信以为真,一说起来就往往义愤填膺,总想往高积云部队里写信控告。其问的苦和怨,只有于小庄她自己知道,只有那个高积云知道。
娘眼看着二丫头茶不思饭不进,快瘦成个鬼,她就走东家串西家,托四邻八舍的替自己二闺女踅摸人家。想想吧,还是自己那大闺女小顶让娘省心,她已经自己在本溪找了个当地的工人,静悄悄完成了自己的婚姻大事。这个老二,最不能体谅娘的苦,眼下已经24岁,眼见得快要成为老姑娘,再不张罗着赶紧再找,越拖越岁数大嫁不出去。她娘急得像火上房。邻居们也能体谅老于太太的苦心,凡是看过军绿吉普停他们家门口的人,都从她娘口里知道,有个当兵的小子以搞对象为名把老于家二闺女给耽误了,那小子后来又勾搭上别的姑娘,闹得现在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于家二丫头竟然会没着没落的。邻居中有几个喜欢保媒拉线的,得到于老太太委托后,不断零售和批发过来一些未婚男性。可是于小庄总是带搭不理,脸阴得滴出水来,让她去相看她也不去,偷偷安排男方到她家里来借引子相看她,她一察觉来人有此意,根本不给人好脸,门帘一撩,出去了。
把她娘急的,终于失去耐性,破口大骂道:二鳖犊子你一天到晚嘟噜个脸子,你给谁看呐你?!我这个当妈的把你养大,你说我是该你的还是欠你的?挺大个丫头总赖在家里,你到底想怎么着吧?
于小庄也不回嘴,她连回嘴的兴趣和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含着眼泪,迈出屋门,走上大街,茫无目的地踟躇逡巡着。自从高积云一走,那些曾经共同走过的彩色甜美的街道、树丛、公园、楼房,又返还成了灰蒙蒙脏乎乎的惨淡黑白,她的眼里,重又蒙上厚厚的翳子,鼻孔也堵塞进万千尘沙。没有什么街景再能人目,没有什么香气再能沁肺润肠。
实在拗不过去了,无路可走,于小庄终于还是赌着气、窝着心跟夏冬临见了面。新介绍的这个比于小庄大五岁,人长得一般,个矮,小眼睛,肤色较白,家庭生活困难,上边有俩姐姐下面三个妹妹,妈没工作,爹提前退休让儿子到厂里顶替当工人,故而才让他逃避过了上山下乡这一劫。一看这些条件,哪儿哪儿都跟高积云没法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但是,现在哪还是那么比的时候啊?介绍人事先预告说,夏冬临在国营电力系统工作,挣钱多,待遇高,结了婚就能分房。这后一点最能打动她。于小庄现在最需要的只是搬出家去住,她需要的是有个落脚的地方。再呆在家里听娘的数落唠叨,她就非成神经病不可啊!
电工班长夏冬临同志,第一眼就被于小庄的美丽给震住了,以至于后面的谈话相亲情节都恍恍惚惚没记清楚。他所接触过的女人里,除了家里一群歪瓜裂枣、豁齿龅牙的姐姐妹妹,就是工厂七荤八素浑不吝、当着许多大老爷们面就能撩起衣襟奶孩子的大老娘们。他心目中最美的美人,就是电影《卖花姑娘》里那个长着一张柿饼子脸的花妮。曾几何时他遇见过眼前这般杨柳细腰、赛若天仙的真美人儿?!简直把他整的,都有点不敢相信,这么个大美人儿,又是国营厂子职工,各方面条件都算相当拔尖,为什么拖延这么久才来找对象?
事后他还把介绍人悄悄拖一边,问老于家丫头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么好条件咋才找对象?
介绍人立刻不高兴地驳斥他说:有什么毛病!我说你小子这可是鲜花插在牛粪上,牛粪还怕鲜花插啊!人家就是因为条件太好、太挑剔,最后挑花了眼了。这不嘛,要不是因为年龄大了,她娘着急,人家这还晃悠着挑拣呢!你小子拣了个大便宜,还不赶紧主动献殷勤。
夏冬临一听,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于是十分主动,拿出了看家的本事,献殷勤、表忠心、轧马路、买冰棍、送手绢、送头巾,出手大方。不光贿赂于小庄,同时也没忘了讨好未来丈母娘,星期天没事儿就到丈母娘家干活,担水,买粮,买煤,打煤坯,样样都做,连剁鸡食这样的活也抢着做。他还时常送些小礼物,笼络未来小姨子小舅子,给小芳买了一副尼龙手套,给小刚装了一个晶体管收音机。
这一通忙活的,很见效果,夏冬临同志的勤快热情、热爱劳动、心灵手巧的优秀品质,给娘家留下良好印象。她娘开始数落三心二意的于小庄:二丫头你说你还想找啥样的?别总一天半死不活的对人家。我看那夏冬临人不错,人家对你那叫一个好!为了你,那叫啥都舍得出来!你想想,你那个高积云还有大下巴,能做到这样吗?
不能,的确是不能。即便不能,于小庄心里的某一部分,还是被高积云给掏空了,空出一个大洞,很大很深的洞,任何人,都没法代替去填充、弥补。
夏冬临更是不能。任由他里里外外忙忙乎乎,做着雄性生物求偶的一切动作,于小庄心里就是木然,不迎合,不拒绝,听之任之,听天由命。直到相处两个月之后,有一天,夏冬临告诉她,厂子里在北陵那边有一批新房,如果他们这时办登记结婚,这批分房就能赶得上。他这么说着的时候,于小庄心里还在别劲儿,似乎是在说,这算什么!哪有为了分房而结婚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她还有些瞧不起似的用白眼翻了夏冬临一下。
可是,等到夏冬临从厂子房管科哥们那里借来了刚刚竣工的那幢楼房的钥匙,说服了于小庄一起去实地考察时,于小庄才觉得胸口上像被人狠揍了一拳,脑子里立刻清醒了!
那是一幢让人眼热的房子,位于皇姑区北陵大街旁边。它的前后左右,都是低矮昏暗的平房,只有它,鹤立鸡群,足以想见“电老大”行业的霸王地位。灰色楼房端端正正,五层。从单元门进去,每个楼梯口有三家,左边二居,右边也是二居,中间是一个一居。夏冬临说,凭他的条件,能分到一个一居室,等以后年头够、有小孩了,还能够调大的。他们就进去看了一下户型。虽说是一居,但客厅、卫生间、厨房、卧室齐全,在那个七十年代民居中,够先进够牛气的!
于小庄虽曾进驻过沈空高干楼,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她在人家家里处处小心翼翼,一点主动权没有。现在不同,只要履行一道手续,就是说,把户口本从家拿出来到街道登记处和夏冬临盖一个戳,这个房子就归他们了。房子的钥匙,有一把就是她于小庄的。于小庄这时才像从一个漫长的梦里惊醒,原先恍惚的一切都变得具体实在。
是那座新崭崭的房子,治好了她的失恋症。她好像突然之间就变得积极,活跃,对待夏冬临的态度也一天天温和。夏冬临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这种变化的深刻来源,但是,这房子起作用了,他还是能感觉到,看房前和看房后的于小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管怎样,他还是高兴,简直给点阳光就灿烂。于小庄不免就心怀愧疚,觉得人家夏冬临对自己毫无保留,自己却把他一片好心都辜负了。她尽量报还、弥补,对他的亲热举动也有了稍微热情一点的反应。夏冬临得寸进尺,肉身总想提出越界要求。于小庄冷静将之拒绝阻隔于衬衫之外,并挑选时机,知道他已离不开自己时,她才说出自己一大堆缺点,含蓄地将丑话说在前边。
她说,我脾气不好,倔。从小我娘就说我是个犟种。
夏冬临说,没事儿,我脾气好,我比你大,我让着你。以后咱家活都是我做。
于小庄说,我气管不好,有点炎症。
夏冬临说,那怕什么,素常过日子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再说这气管炎肺气肿什么的也是咱北方的常见病,咱家我爹也有这毛病。
听她这么一讲,于小庄心里得到宽慰,她的睡觉气喘是最让自己有失颜面、放心不下的。
既然夏冬临能够这么不当回事,她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了。
去登记之前,她娘要求男方家里有个订婚仪式。养了这么大的丫头,也不能说领走就领走,总该有个表示。于小庄嫌麻烦,说算了吧,我希望越简单越好,我大姐在本溪结婚也没走这一套程序嘛!
她娘说:死丫头你说什么呢?婚姻大事,一辈子就一回,怎么能嫌麻烦?你大姐那是因为在本溪,来回来去跑起来不方便,你这双方都在一个城里住着,那一套老礼可不能省了。
没办法,拗也拗不过,就听她娘的吧。定亲的过程很讲究,仪式完全按照老理儿进行。一个吃饭的炕桌放在炕当央,划出楚汉河界,她娘坐炕沿左边,他娘坐炕沿右边。她娘是绝对的主角,他爹他娘是次主角。现场参加人员还有于小庄、夏冬临两个配角,外加于小芳于小刚两个龙套。
仪式进行得有条不紊,有礼有利有节有序。于小庄她娘天生一块好演员坯子,似经过许多大风大浪,台词一点不含糊,形体动作跟得上,你来我往,有进有退,很好地控制了舞台节奏,使定亲演出一直向着我方、而不利于对方的方向和气氛发展。
夏冬临的爹妈一看就是普通劳苦大众,年纪跟于老太太不相上下,他爹是个大面瓜,半天蹦不出一句嗑,他妈一看就是厉害老婆子,脸上的肉丝子也是戗着茬儿长,就是磨练得还不到气候。她妈递给他妈一棵大生产牌香烟,他妈接了,两个老太太吧嗒吧嗒,抽起时髦烟卷,谁也不说话,沉默着,像是武当和少林第一次用暗功在私底下过招较量。他爹则完全置身局外,从报纸边撕下一个小纸条,从随身烟荷包里捏起一撮烟丝放里面,再将纸条卷上,一点一点捻起旱烟卷。
放完了烟幕弹,她们还是出招了。双方都表扬了一下对方的孩子,有出息,懂事理,家长教子有方,能落户到我们家来是我家孩子的福分。以后还要替我多多管教,就像管教自己孩子一样,别客气,该打打,该骂骂。
他妈用眼神示意献上彩礼。他爹就赶忙从兜里掏出一个大红包,鼓鼓囊囊,递给当家的老伴,她娘接过来,顺手撂在炕桌上:这是一点心意,给孩子的,置办点结婚新衣裳。
她娘也不伸手接,示意侍立在一旁的龙套小芳替她接过去。她心里早已经清楚里面的内容,小庄事先受夏家委托征求过她意见。那里面包着999元钱,寓意新人小两口日后天长地久。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999元是个什么概念?那时进厂的学徒工一个月挣19块钱。10块钱基本上就可以活一个月。于老太太活到六十多岁,一辈子也没见到过这么些钱。用她回答于小庄的话来说:你过去,告诉他们老夏家,他家三代单传,就这一个儿子,老两口攒的钱不花在儿子身上,还能用在哪儿?还想带到土里去?彩礼送多少,他们自个儿掂量着力。
过完一道礼,他妈又示意他爹上第二道。他爹就赶忙打开一个包袱皮儿,里面计有:给小庄的新衣服两套,锦缎苏绣鸳鸯戏水被面两套,杭州丝绸游龙戏风褥面两双。东西放在炕桌上,于老太太也不亲自接,只是瞟了一眼,过了目,仍旧示意小芳接过去。
用她后来到大街上到处显摆的话说:我嫁闺女可不是图他们家的钱!
她却仍然用这笔钱,给小庄做了里外三新两铺两盖。
哥哥给小庄打了一对樟木箱子,用的还是她当年在新宾整回的木料。
两家过了礼,定好了结婚的日子。他们定在“十·一”结婚。登记之后、收拾新房这段日子,两个已成法律夫妻的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多了。夏冬临一直蠢蠢欲动,猴屁股急得通红,于小庄坚决不从,以种种理由和借口扼制事件的发生。不知怎的,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脑中飘摇着。眼下她不能明确那到底是什么。
一旦日期定下,接下来的时间就显得不够用了似的。夏冬临负责往新家里搬运捣腾大件,自行车、缝纫机、大立柜,必不可少。于小庄负责窗帘台布锅碗瓢勺一应细事琐事。
于小庄她娘给她缝结婚被子的时刻,在她看来,是自己一生中和娘呆在一起的最温馨最动人的时刻。昏黄的灯光下,母女俩把炕上所有的东西都拾掇净,先互相扯着边,把被里铺在炕上,然后放上一层事先絮好的棉花。全是新棉,那么洁净、柔软,白花花的,煞是可爱,弹性好得能把人颠起来。然后再压上通红的新被面。娘俩把四角抻好,把里衬的边折过来,挽住被面边缘,整整齐齐都铺好,娘戴上老花镜,再在粗糙的手指上套顶针,让小庄帮着给穿好针,然后就飞针走线,低头一针一针细细绗起来。
这是姑娘出门前最后一道仪式。小庄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心里忽然就有些颤颤的。娘在不唠叨、不那么暴戾的时候,还挺像个当娘的样,也显得有了一些慈祥。她好像从这一刻起才相信,吵了二十多年嘴、打了二十多年架的这个人是她亲妈。
唉!要说啊,娘对不住你啊!
是娘主动发话了。发话的时候也不抬头看她一眼,手里还在飞针走线。
你下乡离家,娘也没能给你做上一双新被,就夹着一个小行李卷走了。打小啊,你就总捡你姐穿剩的衣裳穿,好东西总先落不到你身上……
小庄忽然鼻子一酸:娘,别说了,娘。
娘一行一行地缝着,继续道: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在外面摔摔打打,娘也帮不上你什么,全靠你自己干出来的。往后啊,到了婆家,比不得在家,也比不得你在农村大野地里,手脚勤快点,多有点眼力价,多干点活。
于小庄头一次感受到母亲的这个样子,听到母亲的体恤话,猛不丁还有点不适应。半晌,她忽然冒出一句傻气话:
娘,你跟我爹相爱吗?
她娘这时才抬起头,从老花镜的上方奇怪地望了她一眼:
啥叫爱?我娘家穷,十二岁就到他家当小团圆媳妇,十六岁就开怀有了你大哥。后来啊,这一辈子,就没停过生孩子。家里穷啊,养活不起,没有奶水,只得把高粱谷根嚼碎,用屉布蒸完了挤出米汤来,一口一口喂你们吃。你们从小都是这么喂大的。娘的一口牙,不到四十岁就全活动掉光了,现在吃饭用的都是假牙。
小庄叫了一声“娘”,嗓子眼哽咽了。娘的苦,她从来没这样认真地问过,从没细细打听过。
手心手背,你们哪个不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有个好歹,娘能看着不心疼?小庄呜咽着说:娘——
13
于小庄和夏冬临的结婚典礼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时,1976年9月9日,伟大领袖毛主席与世长辞。噩耗传来,举国哀痛。他们的婚事无限期延迟。
等到唐山大地震、粉碎“四人帮”等等这一年里的国家大事通通处理完毕平息过去,人民又一帆顺水按部就班地过起自己的小日子时,1977年的元旦新年,于小庄和夏冬临这对新人才操办上了自己迟来的婚礼。
喜事是在夏冬临家里办的,也就是他爹妈的家。因为家里地方不够,摆不下那许多桌儿,还借用了邻居家的屋子。夏冬临他们家位于沈阳市铁西区的城郊结合部,再往下走,就已是农村的地界,从外观上看,整个就是老于家刚解放进城时状况的翻版。他家周围环境稍微好一点,主要没有乱坟岗子和污水沟。门口有一条公路,是通往丹东去的。路两边是菜地、庄稼地,四周围住着大量农转非人口。穿过一条垄沟,再穿过一片荒芜的菜地,才能进入他家院子。那片地说是也归他家,夏天种苞米,种芸豆,种茄子,种土豆,冬天种上冬小麦。不是种着玩,除了自己家吃,还可以拿去自由市场上偷着卖点。院子也比较大,跟邻居家用栅栏隔开,边边角角还是菜地,夏天爬山虎的枯藤还缠绕在木栅上,简直跟乡村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是比较富庶点的乡村。他家一趟大瓦房分出了三个屋,老两口领着小妹妹一间,夏冬临自己住一间,另一间他姐姐住。他大姐已经结婚出门子,大妹二妹还在乡下没回来。厨房放在小偏厦,那里窗门大开,油烟滚滚,请来的两个大师傅在紧着忙乎掂大勺。
双方同事、父母亲人、邻居街坊,该请的都请到了。夏冬临有本事从厂里借来一辆旧吉普和苏联产的一辆“拉达”,用来接新媳妇和娘家人。
于小庄头上插红花,穿红棉袄,下穿黑棉裤,脚登红棉鞋,典型的花枝俏的东北小媳妇打扮。夏冬临则咬牙臭美挨冻,为了显得好看,愣是没穿棉衣,穿一身新的藏蓝色华达呢。小伙儿虽说眼睛小点,可是脸白,条儿正,装在新衣服里往那儿一戳一立,也是有模有样的。工人阶级电工班长、又是先进劳模的夏冬临,在厂里也挺有人缘和面子,能来的都来捧场凑份子。只可惜于小庄有眼不识珠,到死,对夏冬临的认识也没能提升到一个基本的层面上去。
她的心里太惦记高积云了。
老夏家就这么一个儿子,结婚,当然要讲讲排场。流水席,走了一拨,赶紧翻台,又上一拨。米饭,炒菜,啤酒,猪肉炖粉条管够吃。当然,那些吃完就走的都属于无关紧要的一般客人。作为主宾的娘家人那得高高在上一直供着敬着,敬酒点烟赔笑脸。该有的基本程序都没有省。新人向双方家长鞠躬敬礼,向来宾敬礼,朗读结婚证,夫妻对拜,家长再讲讲话,然后就开吃。见到新娘子如花美貌,夏冬临厂里的小哥们都艳羡得不得了,等他过来敬酒时逼着他多喝了好几杯。于小庄虽说是挺能喝酒的,闻着那酒味还有点馋,在这种场合,也只能羞羞答答佯装淑女滴酒不沾。
吃过饭,吉普和“拉达”又绕道带着娘家人到新房去检阅一番。于家的娘亲、哥哥嫂子姐姐妹妹们,一见那气派的楼房,门上大红的喜字,屋里巍峨的几大件,窗上红彤彤的窗帘,交口称赞,夸夏冬临能干,称小庄有福气。妹妹小芳还被委以重任,临走时偷偷在他们的床铺底下放上一把枣栗子。
他们并不知道,从今天的结婚同房之日起,于小庄就被判定了自己的死期。
新婚之夜,问题终于出来了。于小庄没有见红。夏冬临当时就气闷,问什么,于小庄一律不承认,死死咬住只说不知道,并打马虎眼说,也许是自己在乡下干活时把里面抻着了,曾经撕裂过也说不定。
这种谎话,精明如夏冬临者,能相信吗?
仇恨的种子就此埋下了根。
夏冬临问不出来,又查无实据,未免气急败坏。现在,让于小庄担忧的自己整夜喉咙气喘的毛病,倒完全被他忽略不计。夏冬临的全部心思,都在她是不是处女这个问题上。
刚开始夏冬临还是嘟嘟嚷嚷,心有疑虑。然后就开始将这种疑虑升级,在得不到确凿解释的情况下,动辄找茬开骂、掐架。严重的时候开始动手打人。
两个出身底层的寒微之人,电光火石般,激发出彼此的暴戾的激情,最恶毒的咒骂,互相贬损的语句,从“我操你妈”、“操你八辈祖宗”,到“你这个婊子”、“破鞋”、“骚×”、“卖×”……什么难听,就什么全用上。连他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这么能骂,骂得出口,骂得解气,一骂解千仇。
于小庄一开始就没把夏冬临看上眼,这下可找着了借机出气的机会,指桑骂槐,一骂骂得离题万里。夏冬临则觉得自己新婚之夜从天堂掉到地狱,他不光觉得自己上当受骗,还认为小庄把他一生尝鲜的幸福都剥夺了。他这个男人,当得冤呐!
恨你恨到骨髓里!
邻居们知道这家小两口夫妻感情不好,有时听到砸盘摔碗声太大时,会来敲敲门,给拉解、劝慰一下。娘家人也约略知道点他们俩总吵,但也闹不清楚具体为啥,不晓得这吵闹已经到了什么程度。每逢小庄跑回娘家一哭诉,她娘还半信半疑,劝她说:不能吧?看小夏脾气挺好的,怎么可能跟你总打?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个舌头不碰牙、不磕磕绊绊的?行了,平时两人都互相谦让着点。尤其你,别总犯那倔脾气。
小庄只有擦擦眼泪,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末了,还得是自己从娘家回自己小家。打架的原因,她不能说啊!
就在他们打得彼此恨之入骨,家里的锅碗瓢勺被摔碎得差不多,两个打得伤心的人,萌生起分手离婚念头时,却发现小庄已经身怀有孕好几个月。
这就是后来的夏小禾。
那时她还不叫夏小禾,她妈给她取名夏雪花。
夏雪花一路上听着她爸她妈的吵骂声结胎成形。四个月时,她娘走路滑了一个大跟头,险些滑掉流产。生她时她妈妈更是遭了无数罪,脐带缠脖,生了一半,不行,哮喘犯了,差点要憋死,直翻白眼。赶紧又补了一刀,重新切开口子把夏雪花从娘肚子里掏出来。
推进产房之前,医生拿着于小庄病例,告知了家属产妇妊娠的危险性,并让家属签字,一旦发生意外,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夏冬临吭哧了一下,说:要孩子。
娘家大姐于小顶不放心,跟来一直守护在妹妹产房旁,她在旁边听到这话,一下就蹦起来了:我操你妈夏冬临!有你这么王八蛋的吗?
大姐于小顶,此时早已经通过1977年春天的首次高考,艰苦卓绝考回了沈阳东北工学院。为了走出这一步,她也付出巨大牺牲,离掉本溪那个阻挠她考试回城的工人丈夫,舍弃才两岁的儿子的监护权,毅然决然,也是含悲忍痛,与往事告别,成为一名新时期的大学生。那已经是另外一个奋斗者的故事。
夏雪花不足月就生下来,早产儿,送进保温箱。红红通通,满脸皱纹,生下来像耗子,长大以后还是像耗子。小细长眼睛,满脑袋黄毛,直到十八岁以前,女大十八变的真理一点也没体现在夏雪花身上。她几乎是按照她爸爸的模板长大,好像成心用以对抗她妈妈似的。
于小庄的婆家也不给好脸。一听说生的是女孩,来医院探望的婆婆扭头就走,连看都没看孩子一眼。于小庄月子里的泪水,哭坏了她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仇恨和委屈在于小庄心里又多了一层。好像这个孩子来到世上,就是要给她跟老夏家的仇恨加码。
有了孩子,这日子还得接着往下过,能过成什么样,谁也说不清。
14
终于有一天,夏冬临来电话通知她们家说,于小庄死了。时年29岁。
亲人猝然离世,造成天塌地陷的震惊!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娘家人不信,首先追问于小庄的死因。夏冬临说是气管炎,半夜捌不上气儿来所致。娘家人不干了。一个大姑娘送到你手里,没几年光景,说没就没了,简直没个道理。没听说气管炎可以致死,尤其是一个花儿一样的生命。他们怀疑是夏冬临给害的。
往事桩桩件件,忽地闪现在眼前。前天,小庄还抱孩子回娘家来过一次。那是大半夜啊,小庄冒着风雪,一个人抱着孩子,一步一步哭着走回娘家的。十几里地的路程,她是怎么走回来的?到家来,把她娘吓了一跳。问什么,也不说,只是哭着说不跟小夏过了。别的,就什么也问不出来。老太太留女儿和孩子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又把她给劝了回去。两口子打架真是不算事儿,她和小庄他们的爹、那个死老头子就打了一辈子,打完,不还得是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炕头睡觉?
大姐于小顶听到这里,哭着埋怨她娘说:娘你好糊涂啊!要不是夏冬临下了恶手,小庄她怎么就能大半夜里抱着孩子走回来啊?!那多老远啊!那么大的孩子,她怎么抱得动?你怎么也不问个清楚?怎么能又撵她回去啊?我那糊涂的娘啊!
她娘也老泪纵横地说:我哪里知道,这一走,就断送了我闺女的性命啊!
他们在太平间里见到了夏冬临。大姑娘于小顶冲上去,照着夏冬临的脸“啪啪啪”就是几个大耳刮子,一边打一边哭着大骂:姓夏的,你这个杀人凶手!你等着!我要把你大卸八块!我要让枪子一枪崩了你!我要让你全家人给我妹妹偿命!
夏冬临只是抽身朝后躲了躲,吓得连声也没敢吱。
等到于小庄尸体从冷冻室的抽屉里拽出来,一掀开脸上白布,老太太登时就哭晕了,上去只大叫了一声“我的儿呀——”立刻就抽搐过去。
于家兄弟姐妹也都哭得悲痛欲绝。
眼见得自己一奶同胞姊妹,花样年华,就这样不明不白,匆匆撒手人寰,说什么,他们也不能接受。
按照夏冬临的解释,半夜里于小庄她捌不上气儿,说胸口闷,他给她做人工呼吸,做按摩挤压,结果全都无济于事,到了凌晨四点多钟,一看是不行了,直翻白眼,这才喊醒邻居,借了三轮车给送到医院。
但是医院的诊断报告上说,病人送来医院时就已经死亡。
娘家人向公安局报案,怀疑夏冬临说法有诈,要求做尸体解剖。
他们的老娘还有些不忍,说闺女死已经死了,还要被大卸八块,为娘的,一想起来,就心疼啊!
大姑娘于小顶属于有知识有文化阶层,不诛杀凶手决不罢休!以她为首的一派,坚决要求尸检。
尸检结果,除了传统的支气管炎症、喉咙略微红肿之类症状外,还检查到左胸肋骨断了一根,疑是做人工呼吸时挤压所至,别的查不出来。
死亡结果最后还是写着:哮喘导致心肌梗死。
多年以后,老于家人仍不相信这结果,但又没有证据证明是夏冬临害的。唯一证据只能是他们两口子平时感情不好。他们也怀疑夏冬临当时把医院和公安局的人都拿钱买通了。
当时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就是三岁的夏雪花。可怜她亲眼目睹了父母当时的一幕,但是她什么也不会表达。
多年以后,大姑娘于小顶对已经长大成人的外甥女夏雪花回忆说:当年,眼看着自己的亲妹妹被缝麻袋那么粗的针,给左一块右一块拼补上,我的心呐,也像被钢针穿透了一样!
按照风俗,于小庄的骨灰,只能由夫家负责收,娘家人连把女儿骨灰收回来的权利都没有。于家老太太这份悲啊!年届七十的老太太瞒着众人,让女儿小芳推自行车给带着,径直来到老夏家门前,堵着门口破口大骂:夏冬临有种的你给我出来!我这条老命我跟你拼了!我操你们老夏家八辈祖宗!我闺女要真是你害的,你们老夏家个个都不得好死!出门就让汽车轧死!吃苞米糙子不消化噎死!拉泡屎屁眼儿灌凉风呛死!你们夏家从今往后断子绝孙!
一场婚姻,让城市的两个贫民家庭结下深仇大恨,同时还留下夏雪花这么个孽根。
15
夏雪花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夏天的雪花,那还有个好吗?其一是根本不存在,子虚乌有。要是有,也是遇上窦娥那么大的冤情。她妈妈给她取名时,原本是想表示稀罕、珍贵,却不料,一名成谶,生下来就是个苦命的孩子。
一个生命消殒了,不会了无踪迹。亡灵依旧跟世间的亲人们息息相通。
母亲死后,夏雪花被放在了爷爷奶奶家里。父亲给她改了名字夏小禾,封锁了一切有关她生母于小庄的信息,连一张亲妈的照片也没有给孩子留下,统统都烧毁了。老夏家也不允许她姥姥家的亲戚去探望。她姥姥家虽然惦记着孩子,但已跟夏家结下生死冤仇,也不可能主动再迈进夏家半步。
同城而居,近在咫尺,夏雪花跟她母系家族的联系,却就此中断。
半年以后,夏冬临又娶了一个小他十岁的临时工丫头。那丫头长得一般,跟前妻于小庄正好截然两极,个矮,身体胖,浑身上下肉肉嘟嘟,每抓一把都是肥油。但是有一点就是脾气好,对夏冬临更是百依百顺,侍候得十分周到,简直拿他当大爷供着,在家里老头老太太面前,更是低眉顺眼,表现良好,总像耗子见了猫。老夏家一家人对她都很满意,用夏雪花奶奶到处炫耀的话说:我儿子有能耐,又娶了一个黄花大闺女儿。
新妻子圆了他的处女梦。
奇怪的是,尽管两人身份相差这么悬殊,两口子婚后却再也没有打架。夏冬临没有骂过新媳妇一句,也没有动粗碰过新媳妇一个手指头。
他们的幸福生活中,还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娶亲的第一年,也就是于小庄死后的第二年,夏冬临的父亲遭遇车祸去世了。
说也怪,老夏家门前的那条路上,车来车往,很少出事,夏家老头儿也几乎在路上走了将近四五十年,从来没有个磕磕碰碰的,偏偏那天,清明节那天,就在快到家门口时被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横向碾过,当场七窍流血,轧得死死的,一点救都没有。
于家的人听说后,都说该!活该!老夏家人这是活该!是于小庄回来勾人了!
但后来听说老爷子是在清明节骑车去给于小庄上坟回来的路上被汽车撞死的,于家人又不免唏嘘:老二呀,你不该回来勾老头子,他们家,就老头儿一个人活着的时候还对你有点好脸。要勾,你也应该勾夏冬临和他们家那个骚逼老太太。再不济,也得是勾那几个尖酸刻薄的小姑子。你说你在人间时就二百五,到了阴间,怎么还良莠不分、好坏不辨呢!
夏冬临再婚的第二年,大姑娘的肚皮还真争气,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老夏家三代单传后继有人,不免就暂时忘记失去老头儿的悲伤,又是一阵举家欢庆。
夏冬临春风得意双喜临门,厂子里的事情也比较顺,最近还被提升当上了车间主任,有了一点小权利,能够掌管一些财权物权,说话做事风格都不同以往,走路时候也开始倒背起小手,一副当官走红步步高升的架势了。
就在儿子快过百天时,车间主任夏冬临却被一个青工捅了一刀。那个青工认为厂里分房不均,送礼、哀告了多少次,本该分给他的房子还是被别人占去了,一气之下,就跑到主任办公室来闹。进门,啥也不说,上去就一刀。一刀,就捅在夏冬临要害部位上,让他当场一命呜呼。
老于家听说,都觉疹得慌!看来于小庄真有冤屈呐!要不然,怎么会这样准!让老夏家连死两口人,灭绝了他们家两个男丁的性命!
阴历大年三十之夜,于家大姑娘陪于老太太在胡同口烧纸。老太太哆哆嗦嗦,点着了事先写好名字的草纸,嘴里不住叨叨咕咕,给亡灵招魂:小庄啊,我那可怜的儿!不禁不离儿就行了啊!你的仇也报了,冤也伸了,拉去他们家两个陪你一个,够本了。你就住手吧啊!在阴间积点德,好好保佑你的女儿小雪花长大成人。
刚说完这话,刚还凝重高远满天星斗的东北大夜空,忽然间鹅毛大雪自天而降,劈头盖脸砸向人间,遮住了零零落落的鞭炮声,把过年的红灯笼映得血红。她娘抹了把泪,深出一口长气,对于小顶说:行了,这是小庄在哭啊!她连眼泪都是冷的。她答应咱们了。
果然,从此安静。老夏家再也没有连续死人。没过多久,媳妇带着未满周岁的儿子回乡下,一年以后改嫁,儿子再不姓夏,改姓了继父的姓氏。
于家老太太,在经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底哀痛之后,自知自己可能跨不过73岁这道坎儿。她早早给自己一针一线缝好了寿衣,又把儿子女儿孙子孙女身后的一应事情都嘱咐到了,终于可以放心地把眼一闭,到阴间去给二女儿做伴,在这一年夏天与世长辞。临走前,她还攥住大闺女的手,有气无力央告道:有空,你们去找找小雪花,那孩子,苦命啊……
大闺女满含热泪,悲情承诺。
说归说,找起来还是挺不容易的。于家亲戚们不知道夏雪花现在怎么样了。有了后妈,是否受过虐待?爷爷和爸爸都死了以后,她们一家老小全是女人的日子又该是怎么过的?
大姨于小顶千打听万打听,打听到夏雪花也就是夏小禾就学的铁西区静安小学,一个人偷偷去看她。你说怎么就那么巧,偏偏在门口与来接她放学的三姑迎头撞上。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公共场合,已经进了国家机关当干部的大姨还要拿着身份,她三姑却一介贫民,才不管那一套,破口大骂,什么脏话都说得出口,闹得她大姨好生无趣,回来后只能跟于家人说,跟这样不懂规矩的一家人没法沟通。那孩子现在已经把什么都忘了,已经不认识自己家大姨。
大姨可怜夏雪花小小年纪成了孤儿,又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于是就跟哥哥嫂子弟妹们在一起商议,说想接她回来。话一出口,几个舅舅、舅妈和小姨又开始发憷:说归说,做起来还真有难处。不要说现在每家都有子女一大堆,都有各自烦心事,你就说,那养个小猫小狗啥的也得一生下来就养才有感情。夏雪花现在已经六岁多,记事了,养了也不亲。还是放在她奶奶那里吧,毕竟姓夏,是骨血亲,她们再虐待,也不至于把她整坏到哪里去。
于家大姨听了也不得不首肯。她自己,也正是奋斗路上步步艰辛,除了跟前夫打官司夺回撂在本溪那个儿子的抚养权,还刚刚跟一个副局级领导再婚,要对付他们家的两个拖油瓶,她也是自顾不暇,无力分身。
夏雪花的事情以后没有再被提起。姥姥一走,母系家族这边彻底跟她断了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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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夏雪花,打记事起就没见过亲生母亲的照片,也没有人向她提起过。后来,爹死后,连爹的影子也模糊了。平常照顾她的就是几个姑姑。不是为了关照她,而是她们从法律责任上没法遗弃这一老一小。
她就在一片掐架打骂声中,在奶奶家城郊结合部的大野地里,艰辛地长大。她爸爸妈妈曾经生活过的那座房子,早被爸爸活着时处理掉了。而父亲和再婚妻子得到的那套房,死后也被妻子变卖,并抱儿子揣起钱回了乡下老家。
老夏家连失两个男丁后,生活又恢复到原点,生存状况一点没得到改善。她的奶奶和姑姑为此有理由将罪孽安放在她这个小孽种身上。
你这个小扫帚星、丧门星!不是因为你,我爹和我哥咋就能这么快就去了?
这是她几个本家姑姑动不动捶打、拧掐她时常说的话。
造孽啊!自打你一生下来,我们老夏家就没过好。你说说,你这个小骚逼丫头活下来干哈?
这是她奶奶在她淘气惹祸不耐烦时常叨叨的毒嗑。
她听不懂,任由姑姑、奶奶叫骂。奶奶手里的鸡毛掸子一下一下抽在她身上,一抽就是一道棱子。她也不跑,定定地站在原地,用一双愤怒的小眼,死死盯住她,那心里的潜台词是:老逼!老地主婆!等我长大了,一定杀了你!
这是她从戏匣子里广播的《雷锋叔叔的故事》中学来听到的。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地主婆们就总是虐待穷人家的小孩,雷锋叔叔上山砍柴,有个叫徐家地主婆的就拿着镰刀连着在雷锋叔叔手背上砍了三刀!雷锋叔叔手捂伤口,在心里默默地说:等着吧,总有一天,长大了我要报仇!
挨打受骂的夏雪花也要报仇!
小时候的夏雪花,又黑又憨,长相几乎成了父母一切缺点的组合。母亲的黑,父亲的敦实与小眼,两人性格的混沌与粗蛮,丝毫不拉地遗传在她身上,让她长得活像个小地磙子,外表一看就不招人待见。等到她稍微长大一点,身体开始拔苗抽芽似的一天天往上蹿,两条山羊腿一天比一天跑得快时,她的自卫反击可就开始了!在她所居住的铁西区那个城郊结合部一带,她是出了名的野丫头,用自己的拳头打出一片天下,除了不好意思跟她奶奶打,其他人,跟谁她都敢上去打!她那几个姑姑、同学、伙伴、男生女生、比她大的比她小的……没有谁她不敢打!谁若竟敢招惹她,那可从来就是张口就骂,出手就打,两个拳头是利器,十个指甲是抓钩。要想人前不受欺,拳头就得豁出去!
小学三年级,她就已经骂人不眨眼,堵着一个偷她橡皮的女生家门口骂,一直骂到人家大人听不下去,出来给她赔礼道歉;四年级的时候,打人不犯忌,她曾抓起一块板砖追着一个招惹她的男生狂跑,一口气跑出三里地,愣是追到男生家门口,让板砖跟他脑袋产生实质性接触,把他脑袋打开瓢。其后果,当然是家长和老师一齐来家里告状,赔了医药费不说,还遭到她奶奶鸡毛掸子那一通毒打!打完了第二天她都发烧起不来了,但是嘴里就是不说一句软乎话,就是不向这个世界的恶势力服软道歉!
铁西区城郊结合部方圆几里地外都知道有个小黑丫头叫夏小禾,没爹没妈是个孤儿,打架斗殴特别凶狠,谁没事也别惹她。至于她那几个臊逼姑姑,现在没人敢再捶打她。她们只要胆敢再掐她一下、拧她一把,她就敢扑上去血债要用血来偿,抓得她们脸上留痕,脖子上留伤,再让她们出门穿的衣裳上沾满鸡屎和吐沫。
野丫头夏小禾十六岁那一年,她的奶奶突然中风倒地,醒来后就半身不遂。夏小禾的一片天忽然就塌了。无论对奶奶怎样的恨,奶奶也毕竟是自己的亲奶奶,相依为命,是一股看不见的绳索和力量,把她和这个年迈的老人之间,紧紧地缠绕,分不开,离不去。这时她的几个姑姑相继出嫁,她和奶奶一家的生活来源只是姑姑们不稳定的每月给的几块钱,外加父亲去世时厂里给的抚恤金。父亲算是因公殉职,厂里的补助比一般性的工伤要稍微多一点。就是那么一点可怜的救命钱,还被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小弟分走一多半,剩给她和奶奶的没多少了。按照当时厂里的承诺,他们会负责夏冬临留下的两个孩子一直到十八岁参加工作。
奶奶这一病,夏小禾突然成了撑门立户的人。从来不曾关心料理过家事、不负责任的黑姑娘,做出决定不再念书,要参加工作挣钱养家。姑姑领着她找到了父亲生前单位,接待她们的恰好是父亲生前一个要好的哥们儿唐志刚,他现在在厂里担任要职。听了她们把情况一说,他也不住唏嘘。哥们儿夏冬临的两次婚礼和葬礼他都亲自参与了,如今,一晃,连他留下的孽子都长到这么大。他捋了捋自己苍白的鬓角,暗暗感叹苍天呐人生啊!
这位唐叔叔真是好样的,非常肯帮忙。先是责成厂里行政科,帮忙处理了夏小禾奶奶看病医疗费报销等等事宜,又把夏小禾安排到车间当工人。他还特地召开一次厂工委会,回忆了一下十几年前因公殉职的夏冬临的英雄事迹,谈到他家里现在的困难,一家孤寡,七十多岁的瘫巴老人和刚十六岁的姑娘,守在城郊偏僻地带,出门看病啥的全不方便,我们应该秉着人道主义精神,一管到底。在他的呼吁和活动下,厂里特殊照顾,在沈河区城市中心离医院近的地方,给她们运作出一套住房来。
夏小禾和瘫痪在床的奶奶搬进了一室一厅的城市楼房。夏小禾也正式开始到厂里上班。她们一家人那真是对唐叔叔感激涕零、感恩不尽!唐叔叔的热情努力、所作所为,都让夏小禾有个感觉:自己的父亲,生前一定非常仗义豪侠,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不遗余力,到处都能博得好人缘,所以,才会交下唐叔叔这么铁杆的朋友。
可是,他和自己的妈妈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小时候有一次她听自己后妈说漏了嘴,好像跟自己的姑姑嘀咕嘀咕地说到自己妈妈长得像妖精,所以才生出小禾这么个小妖精。等一看见她在旁边,两人就迅速闭嘴不再说。她曾问过奶奶,自己的妈妈怎么死的,奶奶轻描淡写告诉她说是病死的。再问多了,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当上了工人阶级,经济上可以自主自立的夏小禾,本无所谓快乐,亦无所谓忧愁。她穿上工作服,戴上工作帽,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定时领工资,给奶奶报销医药费,每天带饭盒,端大茶缸子喝茶叶末,跟工人们一起调笑,说粗口,不需要过渡,完全融入工人阶级队伍里。上班挣钱,比起在学校里受老师看管的日子可舒服多了。至少,她们全家人,她那几个姑姑,现在都对她另眼相看。熬了这么些年,她们终于可以摆脱赡养母亲和抚养侄女的责任,小的已经完全可以自己养活老的。她们不禁都长出了一口气。
17
夏小禾在无知无妄的工厂生涯中,默默傻度着自己的青春年华。有一天,她到另外一个车间送货,无意中听到几个老师傅嘀咕:这就是夏冬临的闺女儿?像!长得真像!一点都不像他妈。她妈,那可真叫个美人坯子。
夏小禾一听就懵了。待她想走近再听清楚些时,他们却“倏——”地闭嘴不提。
她的好奇心,终于被激起。
16岁的女孩子夏雪花也就是夏小禾,艰难地开始了自己寻母的历程。她背着奶奶姑姑她们,开始四处悄悄打探自己亲生母亲的消息。终于从厂里一个不相干的女师傅嘴里探听到,十三年前,这个厂里的青工夏冬临,被媳妇的娘家人给告了,当时他大姨子还到厂里来闹得够呛,说是他害死了媳妇。最后还惊动了公安局解剖尸体。
那后来呢?夏小禾按住咚咚的心跳,急切地问。
后来?谁知道呢!这么多年过去,谁还记得那些老皇历!女师傅不在意地说。
夏小禾明白了,自己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一家骨血之亲,她母亲家的亲人们都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父亲和母亲之间,曾经发生过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开始了自己隐秘而焦急的寻找。费尽千般周折,终于打通了大姨于小顶的电话。她大姨那边一听电话里说:大姨,我是夏小禾……大姨的心脏部位狂跳,眼泪“唰”地一下当时就下来了。
夏小禾说,大姨,我想跟你见个面,我想要张我妈妈的照片。
她大姨来了,两个人在一家茶楼里见了面。一见面,互为陌生的两个人,却感受到眉眼之间那相同的痕迹,嗅到相同的血缘气息!血缘,有时真是个神奇的玩意,哺乳动物们依靠它寻找到生命的缘起,以及相同密码之间的相互关联。
于小顶大姨一看眼前这个又黑又胖的小眼睛丫头,心说,完了!这孩子真给毁了!一看就是他们老夏家人,连一点像小庄的样儿都没有。
夏小禾一看眼前这个高大挺拔、美丽端庄的大姨,心也咚咚跳得不行,先是自卑得低了一层,及至见了母亲的像,心口像是猛地被谁抽了一鞭子,一阵麻,一阵抖,针刺似的疼,眼泪唰唰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
大姨,我是不是我妈亲生的?她问,嗓音憨憨的。
傻孩子,你出生时大姨就在身边。
那我为什么跟妈妈长得一点都不像?
大姨心痛,她也不知该怎样回答。大姨这时已经是个机关干部,有头有脸的人物。她自己的孩子已经考上了大学。一看这个粗粗憨憨、长相难看、连初中也没上完的外甥女,大姨既心痛又有点无可奈何。
大姨告诉她,她出生时是早产,在医院保温箱里放了一个星期。大姨说,生她时,她妈妈难产,先顺生后剖腹,差点送了命,
夏小禾瞪着亮晶晶的泪眼,专注地听大姨说着,像听着前生的事情。
临走,大姨给她留下一些旧物。那是一个包袱,里边装的都是于小庄生前使用过的东西,当年夏冬临从家里给拾掇出来包好的,原本是放在当年于小庄的尸体旁边,预备推到火葬场里一起烧。大姨鬼使神差,在最后那一刻抢下了那一包遗物留着,这么多年都没有丢弃,好像冥冥之中就知道,多年之后要送给她女儿。
夏小禾回到家,趁着奶奶在里屋熟睡,自己一个人在外屋打开包裹。母亲做姑娘时用过的发夹,穿过的衣服,戴过的头巾,母亲的相册,下乡时的日记,记的都是苏联和朝鲜歌曲,钩针图案,全是那种网格状图纸,点化成图。
夏小禾翻检母亲的旧物,眼泪一串一串地流成行。她照着镜子,仿照照片上的模样,梳起母亲当年的辫子,试穿母亲当年的衣服。拉开拉锁,把自己的身体费力地镶进母亲的衣裙里,那腰,那屁股都显出来。血缘的气息,扑面而至。
她像是把她自己重新放进母亲的身体里,对着镜子,含泪叫了一声“妈——”
憨憨的,粗重的,又试着叫了一声“妈——”
多少年生疏的声音!
她哭着,连续不断地叫着:妈,妈,妈——
好像就是这一声声“妈”,把自己叫醒了,把混沌的岁月给叫醒了。
从见到妈妈照片的那一刻起,她就忽然间“醒事”了!身体里就总有一个妈妈。
她再一次约见大姨,央求大姨给她讲身世。大姨就给她讲,她妈妈小时候如何淘气、聪明,在家里总挨她姥姥揍。她妈妈如何下乡。她妈妈生她时遭的罪。她妈妈如何娇惯、疼爱她,小时候生病,她妈妈整夜整夜不睡觉守着她。大姨有一次抱她,不小心将一个花生豆噎着她嗓子眼儿,她妈妈那一通不乐意啊!当时就和大姨闹翻了。
夏雪花静静地听着,边听边泪流成行。
一个人,不是无缘无故来到这世界上的。
冉冉升起的亲情,堵塞了她的毛孔,嗓子眼哽咽得难受。她变得安静,忧郁,心事重重。
有一天,她对大姨说:我不想整天当工人了。大姨你帮我找个好一点的工作吧。
大姨说:行啊。可是,孩儿呀,找好工作得有文凭啊!你的初中毕业证肯定不顶用。
大姨就通过门路,拿钱找人帮她进了大学,到了新闻系文秘大专班。三年的学费,大姨也答应替她来供。
三年的大学校园生活,让夏小禾判若两人,脱胎换骨。她沉默,忧郁,自闭,不愿意跟人来往。似乎咬着牙,较着劲,在默默期待着什么。又似乎,无所期待,只是在静静享受生活本身,体会生命中一天天来临的变化。
本不喜欢学习的她,如今好像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被激活了,父亲的机灵母亲的聪慧开始起作用,只要稍微用一点点功,就门门都考五分。
也许是母亲在冥冥之中保佑着她,助着她,夏小禾长得越来越有女人味儿,忽然之间,就瘦了下去,瘦得突然,不可遏止,身体窄成了一小条,眉眼之间,也是万种风情。
此时恰逢林忆莲、梁家辉什么的那种小眼流行,她的小眼,袅娜体态,肌肤的小麦色,全都成为时髦。
有人说她像阮玲玉,也有人说像周璇,反正都是细细哀哀、命苦命薄的人,跟这个时代那些漂亮张扬咄咄逼人的女孩子完全两样。
安静的神态,漂亮的外表,考试得高分的成绩,都使她有本钱成为男同学追逐的目标。
她的初恋是个大高个儿男生,近视眼,度数很高,充满书卷气,爱打篮球,一上场就把眼镜腿用松紧带系后脑勺上,惹得她总想笑。他跟她平生所见过的男人类型完全不同。对方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父母都是大学老师。把她带回家去见过一次面后,男方母亲不同意,嫌她长得黑,嫌她家庭条件不好。“孤儿?”她尖着嗓子训斥儿子说,“这个时代哪还有什么孤儿?怎么偏偏就让你给赶上?孤儿命多苦!晦气,不喜兴,不行!别妨了你自己,以后不许再带家来,不许再跟她交往。”
高个儿男生生性懦弱,偏又是个对母亲言听计从的人。结果当然可想而知。
初恋给夏小禾留下唯一的财富和经验就是自卑,还有战战兢兢的初吻。
追求她的第二个男生是警校的,初中同学,有力气,能干活。还没跟她相处几次,就忙着来家帮助往楼上背煤气罐、抱大白菜,蹬平板车领着奶奶上医院。在她们这个缺少男人的家庭里,像这样有一把子蛮力气的男人似乎很需要。
男孩家在郊区于洪区,而夏小禾她现在是有貌,有房,有省城户口。这些都令男孩羡慕。
尽管男孩不住来家献殷勤,奶奶和姑姑仍然合力反对,说是有危险。老夏家男人都短命,不能再招个当警察的来家,早上出去,晚上说不定就抬回来一个死鬼。
这个对象也被搅黄了。
第二次恋爱留下的感觉是纠正了第一次的自卑。夏小禾头一次对自己的相貌产生了自信,还有自己现在的家庭条件,也通过警校男生的夸赞而产生了自豪。自己虽说没爹没妈,但一套住房足以抵得上贫苦人家的无数平凡爹妈。
等到她三年以后毕业找工作时,仍旧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她学的是文秘专业,还是回了电厂。不过这回不是当工人,而是通过大姨托关系找人帮忙,进了高层办公室上班。
这时节东北的几大电网已经联合转制并轨成电业集团。沈阳城灯红酒绿,香风熏人。万豪酒店、希尔顿酒楼拔地而起,高速路、立交桥一条条一座座兴建,桃仙机场、新北站、家乐福、沃尔玛连锁商场纷纷建立,一个商品经济的新时代到来了。夏小禾被分配到集团公司上班。一开始,做的是最低级的职员,那种看门的秘书,坐在办公楼前台,主要负责来人登记,打电话。其实这就是过去收发室老头的那个职位。现在的公司写字楼都讲排场,设置运营如同酒店一般,将传达室设在大堂内,守门的小姐如同大堂领班。
命运的改变,源于一次偶然的机会。集团老总武殿新一次开会,接见西北来的客人。女秘书临时不在,只有几个男下属陪同。夏雪花进总裁办公室去送信件时,他们已经要起身出发了。武殿新当时随便问了一句:小夏,会喝酒吗?
她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只是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那好。收拾一下,跟我走。武殿新说。
18
夏小禾那晚的喝酒,放倒了一桌子人。他们集团也跟西北电网谈成一笔大单。
喝酒,有何难?从小,夏小禾就被爷爷用筷子蘸酒逗她,看她那辣得龇牙咧嘴的样子,爷爷就会高兴得大笑。渐渐的,她就适应了,还有点成瘾。曾经,她在那铁西区一带跟坏孩子们厮混,常偷出家里的酒,一瓶一瓶对嘴吹,像玩儿似的,然后就一起烂醉,呼呼大睡,最后是被各家大人寻味找来挨个儿给揍醒。
她当然不知道,母亲于小庄,当年在广阔天地里,是怎样练出一副喝烈性酒的好肠胃!她把那个基因,一点一点编码进她生命的密锁里。母亲,总在命运的关键时刻,悄悄护佑着她,给她以胆量和能力。
但是这回,似乎被灌得狠了点。她也是上大学好久不练的缘故,酒量有所下降。众人散去以后,她也终于支撑不住,但还是忍着,没有出丑。直到武殿新总裁的车送她到家后,才一头扎进卫生间,疯狂呕吐,酩酊大醉。第二天,又没事人一样,光鲜一新,穿着粉红职业套装,按时出现在前台自己岗位上。
从那以后,总裁开始注意起这个孩子。以后又有几次应酬,他也很随意地带上她,见这女孩子小小年纪,却如此懂事,谦逊,得体,很知道自己的岗位职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或者不说话,做乖乖女,贤淑贞德,挡酒敬茶,招伎点歌,样样做得滴水不漏。总裁心里甚为欢喜。他就想到让她给自己当秘书,但没有位置。又想了一想,说,对了,你就到招待办吧。
没过多久,那个中年的招待办女主任就被换岗到了别处,夏小禾当上了主任。她更加如鱼得水,殷勤侍奉,陪伴在老总身边。过往的客人临走都会翘起大拇指夸赞说:武总,你这个招待办主任厉害!酒量深,不见底啊!佩服佩服!第一眼,我们都以为她是电影里的周璇呢。哎,那周璇是你演的吧?
夏小禾这时并不像其他秘书那样,火辣辣回敬过去,用大眼睛盯人,而是把小头一低,佯装羞涩,捂着嘴吃吃吃笑。武殿新见状心旌摇荡,更是把她喜欢得不行,恨不得当场就一把揽入怀中。
夏小禾私下里也去翻查过,这个武殿新武总也老三届,清华毕业生。算了一下年龄,竟然和夏小禾的母亲于小庄同一年出生。夏小禾在心里唏嘘:人的命运竟会有如此不同!母亲早已经长眠于地下,而眼下这位,却正驰骋于官场江湖。他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文革结束后考大学政审不通过,也是几经折腾才被录取。这个人,有胆识,有魄力,具有企业家及政治家的风度气质,原先在东北总电厂当书记,集团一成立,就被委以重任,当一把手。都说他还可以再继续往上走,去水力电力部任职。
没经什么周折,他们就到了一起。他和她,不知是她的有意投怀送抱,还是他的刻意勾引,总之是一拍即合,郎情妾意,愿打愿挨,早早晚晚的事儿,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她是在他身上成长的。她对他充满了仰慕和敬佩。她喜欢被他抱着的感觉,被他娇着,哄着。虽是跟自己父母一般年纪的人,也很会调个情弄个景。他的硬撅撅的胡须蹭着她的脸,舒服痒痒的难受或好受,总惹得她情不自禁。这种感觉,远比他把那根东西放进她的肚子里的感觉要好得多。那种插入方式并不是说她不喜欢,而是她刚20出头,性还在沉睡,要等到她有了一些年纪和经验,雌激素里比多荷尔蒙多了以后高潮才会轰隆轰隆地来临。就是这种被宠的感觉,在她二十多岁的人生中从未有过。
每当事毕,他喘气休息的时刻,就会抱着她小小的光滑的身子,嘀嘀咕咕,说着一些枕边的话。单位里的或江湖里的事情,有些她不懂,有些她听得懂。慢慢的,她就全懂了。上下左右,人际关系怎么处,怎么打理,都是大学问,都有大文章。在这方面,她很有悟性,有足够的聪明。她已经完全按照他的想法来思考问题。他是她进入社会的第一个导师。
他把她催成一个女人,又迅速练成一个老人。
她必须学会知恩图报,滴水不漏。
偶尔,想厮守终身的念头一经出现,就被他无情地掐灭。他告诉她,你若乖一点,不惹麻烦,好处就大大的,就能宠着你。若惹麻烦,搅得鸡犬不宁,老婆哭孩子叫,挡了晋升的道儿,当心我整死你。
她知道尽管他是假装开玩笑,但说的都是真的。自己的确是他手里的一个蚊子,一只蚂蚁,一拍就死。
她也终于明白,自己其实寻找的是父亲。奶奶和姑姑将变态、畸形的母爱弥补给了她。现在,总裁来偿还父爱。
他们的磨合达到了默契。他们互相有用,互有所求,谁也不会给谁捣乱。公开场合,他们在人前一本正经,一致对外,正气凛然。关起门来,就是另一番浓情蜜意,如胶似漆。滑溜溜的小姑娘搂抱入怀,还给了他第一次,绝对是原装的,够他感怀。男人,都很看重这第一道工序。她躺在这个厚味的男人怀里,有安全感,同时也得到了物质上的便利。说是什么都不求,但是无形中她还是获取了巨大利益。电力系统最后一次福利分房时给她换了大房子,象征性地交了一点点增添面积的房款补差。给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倒霉弟弟在沈阳安排工作,帮她那几个落魄下岗失业的姑姑家的孩子们一一安顿生活——这些,都成了夏小禾的事儿,其实,也间接是总裁的事儿。没有总裁在身后依托,她呼风唤雨,靠什么?
现在她是老夏家全家人的主心骨。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说怎么做就怎么做。没人敢说一个“不”字,没有一个人敢吭气。
接到通知说,原先浑河岸边那一片坟地要平了,要求厂里把夏冬临的坟迁走。厂里跟夏小禾商量,迁到西边回龙岗那边墓地。夏小禾提出索性在那里买一块墓地,把父母合葬,再把爷爷奶奶的坟也迁到一起。奶奶一年前也已经去世,老夏家一家人的坟都单摆浮搁在各处,现在,她要出面把她的先人们安放在一起。
厂里赞叹她的仁义孝顺。她工作过的那个厂子早已经归属到集团下边,他们也知道如今夏小禾在集团公司里的地位。所以现在他们再跟她说话,都有点讨好、巴结。她说怎么做,就得怎么做。需要什么,就提供什么。
迁坟的一应事务都是厂里出人出车帮忙干的,夏小禾和几个姑姑只是在一旁指挥。当年,母亲、爷爷、爸爸人殓下葬时都没有让她去,那时她还太小,大人们怕惊吓着孩子。这回,她把这过程补齐了。见了那些重新挖起的骨灰盒,她的内心空荡荡的,空得整个人都剩下一层壳子。
迁坟之后没多久,夏小禾半夜睡觉总是做噩梦,总是梦见那个照片上的母亲在喊:我不跟他在一起!我不跟他在一个房子里!我要回家!我要回去!
夏小禾“腾”地醒来,惊出一身冷汗。她把事情跟大姨一说,大姨红了眼圈:作孽啊!看来是他们上一辈子的架没有打完,下一辈子还要继续打。
我想把妈妈的坟迁到姥姥家坟地里去。夏小禾说。我想让妈妈回家。
大姨说:那能行吗?老夏家能同意吗?哪有过了门子的儿媳妇把坟又迁回娘家坟的?
夏小禾说:老夏家的事情我做主。我说行就行。
那口气,是不容置疑的。无形之中,也完全是总裁的气度和语气。
大姨回去跟于家几个舅舅和姨商量了一下,大家都唏嘘感叹说:这孩子!命大,命苦,有出息。小庄这回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给母亲迁坟的事情都由夏小禾一个人来操办。她不要老夏家任何人在场,调动来厂子里的一干人马,简单利落把事做完。于小庄的新坟,就落户在老于家坟地把边,挨着她父亲母亲和两个哥哥的坟。
从此以后,夏小禾的梦果然安静,母亲再不来扰她。
两年以后,总裁武殿新果然调到京城去做官。
带我去吧。夏小禾绻在他怀里,像个小猫一样,柔声细气地说,同时用小爪子轻轻挠着他的胸脯。
你一走,我不可能再侍候别人。她说。
总裁一惊,侧过身去,定定地望着她。
她说出这样的话,分明是官话了。
总裁很是震动。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心怀,实属不易。这完全归功于他的调教和熏陶。
好,容我安排一下。他说。
他是个有心人,仍然能念及她的妙处。人虽高升,但也未想到过要把她抛下。只是还没工夫打理。
到京赴任后不久,果然他给她回话,说:你来,有两条路,一条是安排在系统所属一个部门工作;第二条是到部属院校学习,适应环境,先读一个学位,然后再从长计议。
她想了想,选择了第二种。
尾 声
趁着这回武殿新回老家东北来开会,夏小禾收拾行囊,整理行装,准备跟他一道进京,开始新的征程。
临行,她要武殿新陪她到母亲的坟上告别一下。武殿新不置可否。他本不想就私人事情与夏小禾在一起双双露面。但经不起小禾一番肢体上的甜言蜜语软磨硬泡,他一想反正自己也已经离开沈阳,即便遇上熟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相干,也就模棱两可,简单答应下来。
这让夏小禾萌生出一丝莫名的幸福感。
他们好不容易挤出点时间,赶在上午人少的时候,穿过重重枯树夹道,来到东陵墓地。
夏小禾一笔一画将母亲碑上的字迹描完。她站起身,将小板刷和油漆交还给守陵大婶。
武殿新抽出两张钞票,递给站着的那位有着鹰隼一般眼睛的守陵人:
老人家,多行好事,请帮忙照顾好这几座坟。
鹰隼眼忙点头作揖道:哎,哎!你放心吧!好人一生有好报!好人一生平安!
守陵大婶又培了一锹土,弯下腰去替她把百合花正了一正。
夏小禾蓦地想起,她今年也是29岁,正好是母亲去世的年龄。这里边躺着一个跟自己同样大的女人。她因死而永生,自己却因生而要不断体会死亡。
29岁,对于死者多么短暂,对于生者,却又多么漫长!好像她活着的过程,29年的生命,就是不断给亲人送葬的过程。
她冲着母亲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等到再抬望眼,见一路枯树。她的心,仿佛已经有一千岁了。
挑衅、颠覆与同一性写作
——评徐坤《野草根》
王艳荣
“婚姻在一般老百姓眼里是什么?就是命。命好了,撞上大运,就一辈子享福;命不好,遇人不淑,结婚就等于进了深牢大狱,一辈子不得好。弄不好,就等于直接是进了火葬场。”
——摘自徐坤:《野草根》
《中国作家》2006年第9期刊登了女作家徐坤的新作《野草根》。徐坤自入中国当代文坛以来,其作品多以学界知识分子、商界成功人士及都市职业女性为书写对象,像《野草根》这样以一个生于底层,长于底层,挣扎于命运股掌之间的草根女性为叙事对象的小说,在其创作中并不多见。这也许是徐坤做了职业作家以来创作上的一个不同领域。此前,徐坤的小说创作视阈多注目于都市学界与商界,《野草根》从喧闹的都市迁移到了寂寥的外省城郊和乡村;知识女性转换成了城市贫民少女于小庄。对于写惯了某一类题材的作家而言,重新拓展一个新的空间,这种尝试于读者与作者自身,都是对一种习惯定势的挑衅。《野草根》的挑衅姿态是毋庸置疑的,它的挑衅是新鲜的,也是成功的。
正如小说的名字一样,“野草根”是生长在中心城市之外的、远离城市文化土壤的一株疯长的天之奇葩。小说展示了上个世纪后半叶中国历史上最为荒诞的一侧。人作为历史的中间物,无可选择地被凝固在了那一段程序中,更为荒谬的是,身处其中的中间物,却浑然不觉地在既定的程序中活动着。隔了几十年的辛苦路,回望那段历史,徐坤用小说的方式再次照亮了历史曾经的存在。1966年的红卫兵运动,在成为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首发炮后,却因“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大有作为”而改写。曾经“趾高气扬”的红卫兵们成了一个特有政治符码含义词“知青”的承载者。知青——知识青年,其实他们大多数人是枉担了虚名的,于小庄包括她姐姐于小顶们,有多少人类的文化知识可言呢?那时七亿中国人的大脑几乎成为一种思维的跑马场。16岁的于小庄就是这跑马场上的一棵被几经践踏的小小草。“上学没意思,待在家里也没劲,还不如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疯野去呢”,而且“要走得远远的,省得你们整天看我不顺眼”,上山下乡运动在于小庄这里就这样消弭了它严肃的政治意义,从而淹没在民间价值取向的巨大海洋中。
徐坤并不是要叙述一个知青的老套故事,她要展示的是个人命运在那一特定时代的颠簸与失控,从而叩问人性的延展极限。于小庄16岁下乡,20出头当了一名油田工人,做了母亲后两年在29岁时芳华永逝死去。这是一个红颜薄命的故事。徐坤设置了这样一个吸引人眼球却又是极通常的故事,再一次表明她的小说在对形式的极端试验后,向民间性、故事性的回归。陈晓明曾经评价徐坤“以一种后现代式的抒写,反讽的叙事制作了一种快乐的文本”,其中“快乐的文本”实在搔到了徐坤小说的痒处。读徐坤的小说大多会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而忍俊不禁也间出其中。徐坤的小说是别样的,是文风老练运笔老到后的驾轻就熟、信笔拈来。
米兰·昆德拉说:“小说是这样一个场所,想像力在其中可以像在梦中一样迸发,小说可以摆脱看上去无法逃脱的真实性的枷锁。”小说的制造如果没有了想像力,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徐坤的小说一以贯之的就是这种小说精神的想像力。在叙事中,徐坤的讽刺调侃手法堪称有趣而精妙。在《野草根》中,徐坤的语言狂欢对象是城市贫民于小庄母女及其兄弟姐妹,是随着于小庄的活动而移动的环境。徐坤的语言依然呈狂欢状态,那些脆生生的话语承载的是文本的内在重量。在徐坤的叙述中,于小庄们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仅失去了历史的政治意义,而且还具有了相当的反讽意味,于小庄就是在乡下的几年“锻炼”中成长起来的,她编瞎话哄骗老乡,飞舞着一双桃花眼将山里的上好原木及木耳、蘑菇等倒腾到自己家里。徐坤的小说曾写了很多个性意识独立、意识很强的女性,但她却并非一个强烈的女权主义者,她的叙事策略是将男人女人都放在“人”这个平台上,《野草根》里的人物被徐坤修饰得丰满而有生气,男人怎样,女人又如何。
作为一个东北籍的作家,东北的地方性文化已深深地嵌刻在徐坤的文化体系中,在她的一系列小说书写中,那种酣畅豪气的表述,那种快意恩仇式的调侃,那种语言的飞流直下,甚至那种骂人的话语,都印有东北文化的印记。应该说徐坤是深谙东北某些民间文化的,她小说中所设置的人物,往往都有着她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地域文化性征,我认为,这种地域文化性征恰好是其小说内在品质的所在,也应该是其小说比较丰满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