馈线光缆和配线光缆:徐坤:野草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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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坤:野草根
引 子
这一年闹禽流感,瘟了好多鸡,也瘟死了许多树。树瘟先是从东陵山上新开辟的森林道路两旁的杨树上闹起来,接着蔓延到槐树。死去的多半是那些长了几百年的参天古木,每棵直径大约有一米多粗,树干魁伟,枝桠浓密,枯枝在半空里虬曲交接,乌洞洞黑黢黢,哀哀地立着,半空里形成一幅幅尸首的剪影。看着既楚楚可怜,又触目惊心。请来农学院的专家会诊,也束手无策。他们给这种病症取名叫“树瘟”,说也许是患病的野山鸡飞到树上,拉泡屎将树给传染上了。还有一种说法是树们由于不满现状,今春施行集体自杀。开辟这条通往新兴游乐园和富豪别墅区的林中路时,砍伐的正是杨槐生长地带,现今这条笔直宽敞的柏油沥青路下,覆盖了许多它们兄弟姐妹的尸体。树族难免伤心绝望,相互传播信号在这个春天里以威武不能屈的古典姿态自绝于人民。
人世间最为残酷的景象,莫过于病树前头万木春。树殁了,遍地野草却毫发无损,春风吹又绿地恣肆出一片片生死无忧的乐观态度。穿过枯乱焦黄的密匝匝森林古道,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连绵的山脉,蜿蜒起伏的河流,漫山遍野的粉红色杜鹃花,沸腾得耀眼。道路在这里开始分岔,往左,是这个城市最有名的温泉山庄和富人别墅区,往右,就是公共墓地。这块地界,原本是好几百年前的皇家陵寝,大清朝老祖宗努尔哈赤和叶赫那拉氏的坟茔,叫做“福陵”也是“东陵”的所在地,上风上水,是护佑着这座城市吉祥平安的一道福脉。老林子也长了几百年,自成规模气势。没想到进了新世纪,一切都以经济利益为杠杆后,这块风水宝地也成了可以开发利用的资源,公路活生生把福脉给截断。皇陵在侧,又岂容百姓安息?老祖宗的遗产,自有它不可随意改动的规矩。改了,必遭报应。只是不想,这一报,却报到了树身上。倒霉的树们,就做了人类的牺牲品。
瘟死的树,没人敢去收拾残局,既不敢拿来烧火做饭,也不敢用来做家具房梁屋脊书桌。屈死的老树精灵据说会在树干里包藏,谁若把树干劈开将它引出来,就仿佛打开潘多拉的匣子,魔鬼一出,后果难以预料,搞不好就会瘟人。无奈,人们也就只能由着东陵山间道路两旁的老树尸首一排一排惊天动地的悲恸,威武默哀,让每一个从树下经过的人,都产生不寒而栗的惊悚。
夏小禾周身颤抖,穿越一片片死去的老树精灵,进入这爿人间墓地。还没到清明,雨先哭上了。出门的时候,雨还没有下,这会儿,却已经连成了线,密密麻麻,落到地上,人一踏上去,就踩出一脚泥泞。自从将母亲的坟迁移到此,她就没有来过。今儿她是特地来向九泉之下的妈妈告别的。马上她就要离开这座生她养她的沈城,到另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去。对前途的忧戚和忐忑不安似乎都像瘟树的影子一样在心中挥之不去。
墓地坐落在山脚下一个缓坡上,占地面积相当庞大,坡体的斜度,正好可以让雨水顺势滑落下来,直接滚落到坡底的垄沟里,足以想见设计者的精心。它的选景也相当独到,站在墓地边上远眺,河流山川尽收眼底,山脚下的田野里残留着一些高粱玉米茬子和老叶,渗透着人间生动的活力和亲和力。紫地丁和矢车菊长满四野,绿色苦艾草发着幽香,几株山楂树野梨树随风飘舞,白色梨花镶上了淡绿色的牙边,花粉分泌出几丝热烘烘的脆甜。一丛一丛鹅黄的迎春枝条在雨里抽动,更加烘托出墓地的和泰安详。如果没有那些一个挨着一个隆起的圆形土堆和一块块坚硬墓碑跃入眼帘,这里几乎让人疑为世外桃源。
雨把墓地浇得十分静谧。来上坟扫墓的都是一家一伙的,牵着大人带着孩子,忙着添土修坟,摆放他们的供果,顺便教他们的子孙认着祖宗的名字。守陵人拿着铁锹和油漆等工具忙不迭地在墓地间走动,忙来忙去。这天不用担心人们会烧纸点燃明火,那些草纸点也点不着。他们要做的主要是替人添土修坟、念叨几句吉祥话讨一份赏钱。还有几个掘墓人穿着雨衣,在墓地的一隅艰难地挖着坑。他们骂骂咧咧诅咒着天气,一个说谁家的人死的不是时候,偏偏要在这会子挖坑下葬,湿漉漉的,搞得老子一踩一脚泥。另一个说人要是能自己选时候死,那他也就不死了,闲着没事儿活着该多好。
夏小禾怀里抱着一束白百合,神情肃穆地走进墓群。武殿新默默跟在她身后。夏小禾长发飘飘,二十来岁,高高瘦瘦,一袭黑衣黑裙,领口翻衬出一点白色,显得凄艳又孤绝。武殿新高大魁伟,五十来岁年纪,衣冠楚楚,跟在她身后,撑着伞,隔着一段矜持的身位。他们按照记下来的墓碑牌位号寻找,穿过一排排面貌相似的碑群,来到西边的一群墓碑中间站下。夏小禾脚步凝重,眼神缓缓掠过墓碑上那一个个相同的姓氏:于忠孝之墓,于忠顺之墓,于树原之墓,于树奇与于李氏合葬之墓……
就是这里了。她默默地在每块碑前站了一下,最后来到紧把边的一块墓碑前停了下来。武殿新也跟在她身后站住。夏小禾娇柔无助地站着,抑制不住慌乱的心跳,弯腰把鲜花放在墓碑前。接着退后一步,定定地瞧着,眼泪刷刷流了下来。武殿新跨前一步,撑着伞,左手轻轻揽住她的腰,似要给她注入一股力量。夏小禾惊着了似的,扭头看他一眼,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将身形依赖地侧斜过来,倚靠在他的肩上。两个暧昧的男女如此勾肩搭臂紧密无缝地立于墓前,很快就让墓地里的守陵人闻风而至。守陵人五十多岁,瘦长脸,大鼻子,有着鹰隼一般锐利的眼,像个西域回鹘人。他来到跟前,一手拎锹,一手撑伞,飞速地剜了武殿新一眼,又把贼不溜丢的鹰眼盯住夏小禾,搭讪道:清明时节看望亲人,儿女都是孝子贤孙。我说姑娘,把房子上这棵树修一修吧,底下的树枝已经压着屋顶了,人呆在里边喘不上气儿。
武殿新微微闪动了一下身子,跟夏小禾拉开一些距离。夏小禾则莫衷一是,不置可否,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不容她回答,守陵人已经回身一招手,另外一个守陵老妇人已经拿着铁锹跟了过来。老妇人看样子也有五十来岁,跟这个男人熟络默契得像一家子。她打眼看了看坟头那个小松树,放下锹,从腰里拔出一把锋利的腰刀,在树上快速砍起来。嚓嚓几下,就把树底下的赘枝剪掉。小树立马显得枝条利落,压在坟头上那些旁逸斜出的东西也瞬间皆无。这是夏小禾当年亲手栽到母亲坟头的一棵小松树,那会儿还高不及她的膝盖,现在却已经长过她的腰。
砍完了树,守陵老妇人似乎意犹未尽,不等吩咐,又麻利地端锹给坟头培了几锹土,嘴里叨咕道:姑娘,把这碑上的字也描一描吧?看这房子也该装修一下,让屋子里鲜亮鲜亮啦。
说着,又没等小禾点头,守陵老妪就像生怕抢不到这个生意似的,一把将锹塞到她男人手里,迅速从兜里掏出一应工具:抹布,油漆,小板刷,软毛笔,兀自蹲下身去,照着墓碑上的字迹一笔一画描了起来。
夏小禾有点猝不及防,没有拒绝,也没有阻拦,呆呆地看着她做着这一切。
姑娘,这里是你什么人啊?
低处传来守陵老妪的声音问。
母亲。
噢。
守陵老妪好像善解人意,不再往下问,又嘟嘟嚷嚷念起她的祭拜经:要说呢这人有人的命,鬼有鬼的福。老太太你睁眼看看,你女儿看你来了!你看看她吃得好穿得好,天天抱得金元宝;人漂亮,有福气,一钓钓得金龟婿;多子多孙,财源广袤,知书达理,贤惠孝悌,老太太你好有福气啊!
她不是老太太。她走的时候,就跟我现在一般大。
啥?
守陵人惊得直起腰来。
姑娘,你……
守陵老妪又定定地打量姑娘几眼,见她弯弯的眉毛,细细的眼,光洁如玉的小鸭蛋脸,怎么看,怎么也就是二十几岁的样子。
让我自己来描吧。
夏小禾醒过味儿来,从大婶手里接过油漆和小板刷,弯下身去,蹲跪在母亲坟前,一笔一画,描摹起碑上那几个黑黑粗粗的汉简魏碑字:
母亲于小庄之墓
1
于小庄那天早晨是噘嘴赌气从家里走的,临出门前还和于小顶吵了一架。16岁的于小庄得理不让人,骂起话来叭叭叭叭小嘴跟炒蹦豆一般。与之相比,19岁的大姐于小顶显得老成持重,处处想显出老大的威严,说话总要达到板上钉钉、掷地有声的效果。今早一出了这个家门,往后可就是天各一方,命运未卜。高中毕业生于小顶显得忧心忡忡,脑门心儿结成疙瘩,初中毕业生于小庄却是欢蹦乱跳,没心没肺,多少有点傻不溜丢的。东北的十二月早已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打西伯利亚来的一股寒流已经整晚上在城里转悠,折断了老树的枝桠,扑棱棱吹掉不少屋瓦,残雪与大字报的碎屑滴溜溜在风中打转。大地僵硬,天空低垂。浓重的霜气里见不到一个活物的影子。
天不亮,小顶小庄的娘就起来生火做饭,打点两个丫头出门。这一说要上山下乡,两个丫头蛋子就双双出走,着实让她这个当娘的有点揪心窝子。自打门口老槐树上的大喇叭筒子哇哩哇啦传来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她家里头就没得消停,两个骚丫蛋子都跟吃了枪子儿炸药似的扑棱扑棱往外蹦,满大街敲锣打鼓去欢庆游行。最高指示里还说,“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还没等街道公社干部们上门动员,俩丫头就自己做主在学校报名申请下乡,等到生米成了熟饭才回来告诉她们的老娘。那个老大还算略微懂事,知道把话圆乎着说,宽慰她娘说,下乡是出于不得已,不下乡,就连户口和工作都没有,呆在城市里成为黑户盲流,人就没法活下去。再说,她是校学生会主席,也应该给同学们做个榜样带个头。老二小庄则二百五一个,连个人话都不会说,把小辫一支棱,小脖一梗,道:我不走干啥?走!我要走远远儿的,省得你们见天价看我不顺眼。
她娘气得干没辙。她老人家把大脚片子一跺,怒吼一声:滚吧滚吧,臭鳖犊子!你们都走,走!瞧着到时候累成王八羔子样,谁也别给我回家来叫苦!
老大也不无埋怨地对小庄道:咱们都走了,谁在家里照顾娘呢?
老二又小脖一梗:谁照顾?你说谁照顾?你是老大,你应该孝顺留在家里啊!只许你进步就不许我进步?
娘在一旁赶紧拉住:你这个二彪子,只会说飙话!本来不该你去的,偏要跟着去。你才那么大点儿,看到时候想家了回不来可咋整。
小庄说,我才不会想家呢!我要扎根农村干革命,哪还有什么家不家的。
她娘叹口气,唉!我这是养孩子养出孽来了!咋就揍出这么个没心没肺鳖犊子?
说归说,当娘的该答待的还得答待。这一走就走俩,也真够老于家受的。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个像样的铺盖卷都答待不起来。她又出去借了几尺布票,好歹扯了几尺棉布,把她俩的旧棉絮做了个被套缝起来,看着也有个半成新。今早一睁眼,老太太就琢磨着,这最后一顿饭给俩丫头整点啥嚼谷。说是“老太太”,实际上她今年的虚岁57,守寡八年,生养过十个孩子,有两个中途夭折,其他八个勇敢地活着。前边四个小子已经出门成家立业,目前还窝手里头四个,他们分别是大女儿于小顶、二女儿于小庄,外加一对10岁的龙凤双胞胎。每逢那两个双胞胎一打架闹哄,老太太就会恶狠狠地说:打!打!打死你们这两个白吃饭的货!
接着她又捶打自己胸脯,无限懊悔道:唉!这都是那死老头子临死前造的孽啊!
小庄那小鳖羔子这时就会人事不懂地接话说:生生生!谁让你们生那么多!当初你们就不能把裤裆夹紧点?
她娘操起一把笤帚疙瘩劈面照耳根子抽过去:你这个杂种操的!你那是跟你娘说话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羞没臊的败家玩意?!
小庄原本那跑得飞快的两条山羊腿这时也不跑了,在当地一站,举手轻轻一搪,她娘就噔噔噔倒退几步,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老太太手里失了准,嘴里还不服气,骂骂咧咧道:二鳖犊子你还真长能耐了哈!看我还打不动你了呢!说着,又一次气运丹田,举起长柄笤帚疙瘩家法,以简单轻捷的滑步脚法急速趋近前来。
老大于小顶这时及时推搡老二一把:二狍子你快滚!赶紧躲远点得了!别总没事在家惹咱娘生气。
老二就坡下驴,这才悻悻地闪开,一猫腰钻出屋去,哧溜一下,跑得不见人影。
闺女大了,打不动了。她娘手举笤帚疙瘩,望着二鳖犊子远去的背影,内心涌动好些怀才不遇、教子不成的感慨。
于家撑门立户这位于老太太,一米七几的大个儿,缅裆裤,斜襟大布衫,先裹后放的一双民众脚,脑后灰白相间一团大抓鬏,一张铜盆四方脸,满脸都是横肉丝子,那才叫一个杀伐决断,毫不含糊。要不价,她一个孤寡老太婆,如何辖得住家里这八个孩子?
于李氏也就是小庄小顶她们的娘,看了一下炕头俩呼呼大睡的一对双胞胎小崽子,再看看炕梢俩未谙世事的大、r头,麻利地穿鞋下炕,开始操持一天喂饱肚子营生。她那一双大民众脚,噔噔噔噔噔,从里走到外,噔噔噔噔噔,再从外走到里,掷地有声,不吵醒几个贪睡的孩子不算完。劈柴抱进来,炉灰倒出去,尿桶拎着倒进胡同口的简易便所,顺便拿铁锹拾起一坨冻硬的大粪埋在院子的黄土堆里。小崽子学校正开展冬季积粪肥活动,交够了一定数量才能加入红小兵。他们家的炉灰、黄土,全都浇上水冻硬了,一坨一坨的冒充大粪交公。厨房鸡圈里睡眼惺忪的老母鸡被捅醒,“呼——嘘”、“呼——嘘”给赶到屋外去。老母鸡很不情愿地呼啦呼啦飞上窗台,最后还是被撵回窗根底下鸡窝里。然后是“哧——啦”、“哧——啦”打扫庭院,“劈——啪”、“劈——啪”点着引柴。一股红火窜入炉膛,紧跟着一串浓烟冒将起来,浓烈的橡胶臭味,夹杂着劈柴燃烧的阵阵浓烟,从厨房蹿进屋内,把炕上几个孩子呛醒,他们这才不情愿地一个个起身穿衣。
大姐小顶起床后最要紧的事情,是对镜编她那根油黑发亮的大辫儿。于小顶整个就是她娘年轻时模样的翻版,高大,丰满,白皙,大眼睛双眼皮,眨巴眨巴很撩人,天生就有领袖相。二姐于小庄眼睛四下撒摸,看看家里还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划拉进行李卷去带走。小庄一对刷子辫儿,一对秀媚桃花眼,精瘦,贼黑,两条山羊腿,一把小蛮腰,跑起来眨眼不见影,娘送外号“二狍子”。一对10岁的双胞胎兄妹小刚和小芳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又互相推搡捶打起来。小刚白净粉嫩像个瓷娃娃,小芳混沌粗糙像个小母猪。一般龙凤双胞胎都是这么个下场,男孩子在娘胎里会夺气,总是要比女孩子长得聪明漂亮。
咳嗽声吵闹声鸡叫声嘈杂成一片。老大于小顶站在家里唯一一块长满了水锈的小方镜前,一边编辫子,一边埋怨道:娘,你别总用胶皮引火,那东西有毒,时间长了会把人熏出病来。
她们的寡妇娘站在灶台边,一边弯腰往大锅里舀水煮糙子粥,一边嘟囔道:我倒是想用柴火引火啊,可是城里有吗?上哪儿搂柴火去?
那就不会用纸来引火?
纸?说得好听!纸从哪来?是你爹造纸还是你妈生纸?上下嘴唇一碰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这要不是你三哥在橡胶厂能顺便给家带回来胶皮下脚料,就连胶皮也点不上呢。你点,你点西北风去吧。
你咋竞信任我三哥!他拿回来的什么玩意儿你都当成宝。
不当成宝咋地?你就说这烟道一直不畅通,炉膛也该重新盘盘了。这活,除了你三哥,你们几个骚丫蛋子哪个会做?养你们几个能干啥?啥也指望不上!一个个都是白痴报、讨债的货!
老二小庄一边洗脸一边回敬她娘道:娘你一天到晚穷嘚导啵个啥!我这不是马上就走了吗?我走了你们就再也不用自己点炉子生火做饭,天天下馆子去,天天吃大鱼大肉、大米干饭炒鸡蛋。
她娘一听,气又不打一处来:死丫头你走!你走啊!有能耐你走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她们的娘一边叨咕,一边菜刀在菜板上把咸菜丝剁得山响。年复一年的劳累、生育,艰苦贫寒的生活,把她的脾气彻底搞垮了,性格乖戾,躁郁,从来就没有个耐烦顺气儿的时候。
两个双胞弟妹因为一点什么事打得厉害起来。大姐过去劝,小刚说,那枝紫色皱纹纸的花束是他的,小芳非要不可。小芳也哭哭咧咧说,小哥把那个黄色不好看的塞给她,抢走了她的紫色的。这是昨天他们才按老师要求,用皱纹纸糊在树枝上,仿照真花做成的。今天全市的小学生都要手持花束,夹道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昨天因为偷偷舀了一勺精贵的白面打糨糊沾花,小刚还挨了老娘一顿揍。
二姐上去一把抢过小刚手里的花,塞给小芳:抢,抢,抢,就知道抢!你是哥哥,让着她点。再抢,再抢让你们俩也下乡!
呛人的煤烟和无休止的吵闹声中,一锅早餐终于上桌。一个油渍麻花的小炕桌,几碗苞米糙子粥,一碟玉根头和雪里红丝拌的咸菜,几个带眼儿的窝窝头。唯一的奢侈是咸菜上面淋了几滴香油。两个弟妹被香气吸引,狼崽子似的眼珠儿直盯着那只碗,筷子频率不停地往咸菜碗里够。她娘一把打开两只狼爪子:吃,吃!吃多了朐死你们狗日的全都变成盐巴虎!
大姐于小顶艰难地嚼着咸菜条难以下咽,她瞅着这个寒酸的家,瞅着未老先衰的娘,瞅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弟妹,嗓子眼哽住了许多伤心和忧愁。她原本想着,自己高中毕业后能找个好一点的工作,早点挣钱养家。她学习成绩好,又是学生干部,经常组织活动,跟团区委的人很熟,他们还说团口需要她这样的有文化的年轻干部。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进一个政府部门工作。再不济,也能像三哥那样进个工厂。没想到,下乡运动一来,一片红一窝端,让她什么念想都没了。二丫头小庄呼噜呼噜喝粥,毫无所感,天生不知愁。本来她就打小不爱念书,一捧起书本就头疼,像什么考试、开家长会之类的,更是让她烦得脑袋大,除了多挨一顿老娘的笤帚疙瘩抽打以外,它们不会给她带来任何益处。这回一听说有光荣下乡的美事,二话没说就报了名。上学没意思,呆家里也没劲,还不如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疯野去呢!
老大毕竟是姐姐,想跟娘说点什么贴心的告别话,可是话到嘴边,又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她只有转过头来以大姐的身份对老二道:到了乡下,你得积极要求进步,别像在家时老吊儿郎当的。
小庄显然有点不耐烦,故意把苞米糙子粥喝得稀里呼噜响。于小顶感到自己的权威遭到挑战,再一次训斥她:挺大个丫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别像个老母猪似的,喝粥发出那么大的响动。
小庄一听就蹦起来:大鳖犊子你少管我!管好你自己得了!
小顶也从桌旁立起来,一手掐腰,以权威声音道:老二你别不知好歹!我管你是为你好!你瞧你那德行,到了乡下不吃亏才怪!
小庄也不服气道:吃亏上当我乐意,你想吃亏也得有人愿意招你呀!
她娘气得旁边把碗一暾:二骚丫头你给我住嘴!你姐说你两句说错了是怎么着?就你那二尾子性子,走到哪里都不让人省心。
小庄气急败坏道:你还在偏向她!我就知道我不是你亲生的,整天惯着大鳖犊子和两个小鳖犊子!我走!从今天开始我走出这个家门,你们谁也别想再看见我。
说着,饭也不吃了,一抹嘴巴头子蹦下炕,麻利地拎起早已捆好的小行李卷和小网兜,一脚踢开屋门就走出家去。一阵寒风呼地灌进来,噎得她身后围着炕桌吃饭的两个弟妹一人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老娘和姐姐面面相觑。老大放下筷子说,娘,我也走了。娘说,小顶啊,到那儿就给娘来信。你这一走啊,娘真是没着没落的。小顶说,娘,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娘说,那个二丫头,一副驴脾气,你说她可怎么整!小顶说,娘,我想办法找人照顾她。她下乡的新宾那地儿有我的同学。
两个弟妹这时也上来牵她的手喊着“大姐、大姐”。小顶说,你们俩在家要好好听话,照顾好娘。娘掀起衣襟,抹了一把眼泪说:行了,赶紧去吧,可别晚了。
小顶也拎起自己的行李和网兜。她网兜里的内容比老二丰富得多,有厚厚的几本《毛选》,还有一个三哥送给她的新买的脸盆。老二的网兜里,却是家里用旧了的一个破脸盆。一看就知道待遇不一样。老大一掀棉门帘,一股寒风涌进,天光已经大亮了。她一步三回头,走出家门。身后站着穿黑大襟衣服、梳抓髻头、满脸皱纹沟壑的老娘,和两个拖着鼻涕的一奶同胞的弟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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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着两个刷子辫儿的于小庄出了家门,一路上打着出溜滑,拎着小行李卷,拽着小网兜,热气腾腾往学校奔。
她一路蹦蹦跳跳,专拣道上有冰的地方走,看到哪里有一长溜的冰,就先来上一段小小的助跑,跑到冰跟前,双腿一叉,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张开双臂,稳定重心,哧——溜,身体顺势向前溜去,省去一大段走路的腿功,简直像个纷飞的燕子。开始她还气哼哼的,没走出多远,她的气就被风刮跑了。她才不生她们的气呢!大鳖犊子,护犊子的老太婆,统统见鬼去吧!她就要自由了!就要走向新生活!
他们家住的这块,是城郊结合部的一片开阔地,紧挨着一大片坟地。夏天,臭水沟散发出熏翻人的气味,萤火虫像鬼火一样在坟地周围一闪一闪。冬天,农田和小河全部封冻,一排排低矮的房屋,密密麻麻油毡纸的小厦子顶上烟囱冒出滚滚黑烟。街坊邻里吵架之声相闻,抢劫偷盗时有发生。虽说叫城市,其实跟农村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比乡下还不如。
要说呢,这里都已经是他们家进城后搬的第二个住所。1951年她爹和她娘携家带口,从昌图乡下来沈阳城时,上无片瓦,下无立身之地,就在沈阳沙山附近一片简易工棚里l临时安下身。那时还没有于小庄,她还呆在她娘肚子外部等待她爹来投弹孕育。这是一座老工业城市,也是通往东三省的咽喉要道。新中国成立以后,人民政府要打造自己的重工业基地,把这块被国民党张学良小日本老毛子祸害过的土地,重新收回到人民手里。百废待兴的沈城,需要大批劳动力。农民纷纷被招工进城。于小庄一家就是这么随大流来的。
他们家,先是二小子跟随邻居来沈阳做工,在矿山机械厂,稳定下来后,又从乡下叫来了大哥。爹娘一看,乡下的日子过得也没啥盼头,奉天城里又被老大老二渲染得那么好,说能住上青砖瓦房,吃上大米白面,到处都有赚钱机会。爹娘也没有经过实地考察就贸然决定迁居,于是拾掇拾掇卖掉了几亩地,全家老小投奔哥俩进城来。那一年,大姐于小顶才2岁,是坐在土篮里被她爹给挑进城的。1952年于小庄呱呱落地,从她开始,他们家才算有了正经的出生在城市的城里人。随后几年就是她们的老娘肚皮高产多产的年代,在他们的爹英年早逝前,最后一拨成活的种子就是小刚和小芳。届时,她们的娘已经四十七岁整。娘叫苦不迭:一沾身就怀上,这穷苦人家的日子过得还有什么劲!
生就生吧,让于小庄搞不明白的是,同样是从一个娘肚子里蹦出来的,为啥差距就那么大?老大是大头顶,在家里人人宠,据说她爹娘连生四子之后才盼来个闺女,若算上前边夭折的俩,小顶都应该是排行老七。小顶真是吸足了父精母血,先天营养充分,后天受宠,从小就学习成绩好,当学生于部,最后都熬到校学生主席的地步。爹活着时就最宠她,爹死了娘还继续宠。等到于小庄来到人世时就完了,好像完全作为老大的陪衬生下来的,一头里龇外绊的小黄毛,一双滴溜乱转的桃花眼,站没站样,坐没坐样,不会慢慢走道,见天价总是拔腿就想跑,她娘总说她是属兔子的,屁股上生疔,一会儿也坐不住。平常姐俩站一起,说是一个妈生的都没人信。
老二处处给遮盖在老大的阴影里,风头全被老大抢去,闹得她到现在连一件出奇冒泡的风光事也没做成。去年老二干出的最大事件,是蹿腾他们学校几个初中同学,偷偷跟在大姐他们学校红卫兵后边去大串联,要到北京去见毛主席。结果呢,硬是被她家里老娘追着屁股撵到火车站,给提着耳朵根子拎回来。掉老价了!搞得她在众人面前颜面皆无!怎么说,她那也叫一个15岁的花季少女啊!她恨透了,一直怀疑是老大告的密,同时也恨老太婆不给她留面子。他们家,那个识几个数字的爹和这个大字不识的农村老太太,教育孩子从来都是用皮带抽,用鞋底子打,用笤帚揍,简直是把孩子不当成人。屈辱啊!家里那些罄竹难书的罪恶还包括:偏向大鳖犊子,宠爱两个双胞弟妹,独独她这个当老二的中间受夹板气。晚上在那个十五瓦的灯泡下,一家人围坐着钩手套,糊火柴盒精盐袋,找来各种活计谋生。大姐要写作业,学习好,能成个大学生,不能耽误她的时间,做活的事情自然落在老二身上。到工厂的废煤渣子里捡煤核、捡焦子(炼钢剩下后没有完全烧透的煤块),秋天到合作社商店捡大白菜叶,剁鸡食,捡回骨头棒子剁碎给鸡吃,说是补钙。老二她自己还很缺钙呢!谁给她补了吗?挑水,买粮,买煤,打煤坯,腌酸菜,两个双胞弟妹小时候,她娘总命令她给看管着,走哪儿带哪儿,人都说她像个小妈……
于小庄觉得她们家就像黑暗的旧社会,一点翻身得解放的希望都没有。这回好,热闹终于有她的份!今年一听说动员学生上山下乡,她二话没说就报了名。让她最乐最解气的是,老大也跟自己一样要下乡,而且还是她不愿意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的。
这下好,大鳖犊子,活该!
于小庄一路兴致勃勃,出门不远,她就遇到了同班男生班长谢卫东。小庄“当”地上去给了他一拳:哎呀,谢卫东,你咋来这么早?
谢卫东说,你咋也这么早?
呆着没事,早点去呗!哎,你们家,没人送你?
谢卫东说,广阔天地练红心,咱用谁送!
就是的嘛!
于小庄应和着说,一副自得模样。她一抬头,见远处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正坐在一个男人的自行车后边往这边走来,走得慢慢吞吞,迟迟疑疑的。那是家庭成分不好的郭子辑。
哎哎,看看看!她指向郭子辑,还真有让人送的。
可不是嘛!谢卫东大喊,“郭子辑——”
郭子辑乘的自行车栽歪了一下,猛地拐把,左右乱晃了一通,好不容易才停在他们面前。郭子辑从他父亲自行车后座蹦下来。
郭子辑,你跟我们是一个地方吗?于小庄问道。
我我我还不知道。郭子辑唯唯诺诺应着,低头看地,眼皮也不敢往起撩。
算了,不理他,咱们走咱们的。谢卫东说。
狗崽子,仇大累累啊!谢卫东突然又冒出这么一句话。
行了吧你,别臭显能耐了。于小庄推搡了他一把。
他们离开了郭子辑,拎着各自的小行李卷,嘻嘻哈哈,一路欢跳,打着小出溜滑向学校集合地点奔去。
1968年12月的沈阳市府广场,锣鼓喧天,彩旗飞舞。全市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一大早统一在这里集合,接受市革委会领导的动员检阅,然后绕着市中心环城路一周,接受广大市民父老乡亲的送行。他们下乡的地点基本是以学校为单位,按照学校所在区县的管辖分配,有极少部分到外省去插队,沈阳市的学生多数分配到属于辽宁省管辖的本省农村。于小顶的12中学归东陵区管辖,直接分配到东陵区王家公社向阳大队。于小庄的51中学,归沈河区管辖,下乡到遥远的新宾满族自治县。
这是持续了两年文化大革命的又一次高潮,也是这座城市沉寂之前最后的欢闹。武斗的枪炮声渐已零落,辽联、辽革战、八三一派系的争夺辩论偃旗息鼓。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下一步来临的将会是什么。只是不承想,这么快就轮到趾高气扬的红卫兵小崽子们被打发走的时候了。
六八届毕业生们有组织有秩序,按照不同的区县、学校列队在广场上,大包小裹的行李堆在各个队伍的后面。一辆辆扎满鲜花和彩带的大卡车也列队排好。待会儿动员完毕,红卫兵们即将坐车去广阔天地扎根。他们都是统一的红语录,绿军装,军用皮带,小军挎,胸戴大红花,英姿飒爽。有个别爹妈来送孩子,还想依依惜别,都早已经被挡在了队伍之外。红卫兵对这样的同学都满脸不屑。高年级的同学还稍微好管理些,懂得沉静地等待,低年级的简直少不更事,叽叽喳喳,没一会儿安静的时候。于小庄和于小顶这时都在她们各自学校的队伍里,隔着万千红海洋,互相无法打望得上。
漫长的整队、编队、等待过程里,各个学校领队想出了敲锣打鼓拉歌的好主意。
各个红卫兵连连长开始拉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咚咚锵!咚咚锵!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啊就是好就是好……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嘿这力量是钢嘿呼嘿……
东陵区,尖刀班,来一个,快快快!
沈河区,红卫连,来一个!
大东区,来一个!
皇姑区来一个,一二快快快!
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
歌声中,他们登上了游行告别的一辆辆敞篷卡车。
沈阳市的革命群众,这时早已有组织有秩序地等候在环城路两旁,手拿树枝和彩纸制做的假花,将街道两旁装扮成了鲜花的海洋。车子一过来,他们就有组织有节奏地喊:
热——烈——欢——送
知——识——青——年
上——山——下——乡立刻就惹来无数好奇的眼球。等到把大门的师傅找到喷漆车间,从一大堆不辨男女、端着喷枪干活的人中间把于小庄找出来,告诉她门口有一个穿军装的老头领一个老太太来找,于小庄一下子吓坏了,还当是高积云在部队里出了什么大事情。她连工作服都没换就往门口跑,到了门口,上气不接下气,惊慌失措地问:伯……伯父,伯母,你们怎么来啦?
老头老太太猛一眼看到于小庄,眼前仍不禁一亮:美女到底是美女!美女无论穿上什么简陋工装,也都显得那么撩人、妩媚、英姿飒爽!尤其那两只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两片似嗔非嗔的柳叶眉,真像天女下凡!再一比照自己家丫头,这方面就差远了去了!成天价照镜子嫌弃自己宽盘大脸的长相,还总怨他们老两口没给遗传好。唉!怪不得自己儿子这么铁定心肠撒手不放呢!天下英雄都难过美人关呐!
老头老太太忙解释说,没啥事儿,积云来电话,让我们来看看,还让我们平时多照顾照顾你。
于小庄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幸福羞臊得简直不行。她赶紧把老两口往里边让。把门的师傅也毕恭毕敬地伺立在一旁。
高积云的父母在视察了于小庄所在的车间、浴室、宿舍、食堂之后,老两口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用协商,就郑重发出一个邀请:请于小庄打今儿起搬到他们家里去住!
于小庄一下子就惊呆了!
一夜之间,水晶鞋就套上了灰姑娘。
驻扎进沈阳空军司令部大院的平民女子于小庄,一开始,整个的感觉都是不真实的。她没敢告诉自己的娘,也没把这事向任何人透露,一个人悄悄坐进老头老太太的吉普车,一路畅行无阻地驶进院去,住进她心目中的宫殿和天堂。她对家里的娘撒谎说,自己在厂子里找了一间女工宿舍。家离单位太远,每天上班走道累得慌。她娘没有阻拦。娘就是再精、再比女儿能算计,她老人家也算计不出,女儿这是轰轰烈烈驻扎进未来婆婆家去了!
恋爱中的女人,没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恋爱也让她启了蒙,原先什么都不太在乎的愣丫头,现在也懂得要在小事上在乎;原先一直不肯谦让受委屈的倔姑娘,这会儿也很是懂得低眉顺眼、使出浑身解数,取悦未来公婆的道理。家里有了小庄,简直连勤务兵和保姆都省了,但凡她下班一进家门,立马系上围裙,洗衣做饭,打扫庭院,端水递茶,侍奉公婆。待人接物,也矜持有度,让老头老太太看得这份满意哟,整天到晚一提起小庄脸上都乐开了花!他们直叹自己儿子高积云不知哪里修来的好福气,能讨上这么好的闺女儿。他们家里是军人家庭出身,一向是戎马倥偬,稀里哗啦,对过日子不太在意,不很讲究。家里来人送的好东西、金贵东西真是不老少,但都扔得噼里啪啦,混乱无序。平常吃饭做菜也是乱七八糟左一顿右一顿穷对付。老太太不爱做饭,女儿也不爱做饭,苦了老头一个人,要么在大院食堂买着吃,要么总对付着吃他们山东人习惯的煎饼卷大葱。
小庄那丫头,原本也是很聪明的,只要她认准的事情,就会一做到底,只要她乐意的,就会勤勤恳恳无私奉献。在自己娘家家里都从来没做过饭的她,如今特意买来菜谱,每天四菜一汤不厌其烦地认真照着菜谱比划,直到练得可以脱开菜谱倒背如流把炒勺颠得哗哗直冒火光,光是那香味也会让人垂涎欲滴胃口大开。其它像洗衣熨衣、物品归类等等事物,更是小菜一碟,只见她扭着小蛮腰,迈着轻捷的猫步楼上楼下走一圈,顺路三把两把、左抓拽右挠掣,没一会工夫就全拾掇利索了。家务活就是这样,不是不会干,关键在于世界观。只要思想认识正确了,那点活儿怎么都好干,还能干得心里比蜜甜。
刚进家门时高积云的小妹妹还总跟她别别扭扭的,也没有什么具体原因,可能就是进
咚咚锵,咚咚锵!
每一条道路旁,还都有领喊的,他一振臂高呼,群众就应者云集: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坚决拥护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如此循环往复。车子一路走来一路呼,磨磨蹭蹭,几乎就是空档滑行。知识青年们的一张张小脸都要冻两瓣了,他们也快要笑两瓣了。大家都睁大眼睛在欢送人群里找着自己的亲人。于小庄看到了人群中拖着一挂鼻涕的小刚和小芳。他们使劲晃悠手里的花束,喊着“二姐”、“二姐”。小庄激动地从车里站起来,摘下胸口的大红花向他们摇晃。
小崽子于小刚忽然想起一句什么需要告诉二姐的一句话,于是他突然跃下马路牙子。一下子冲到路的中心,不管不顾追着车子跑起来。负责执勤的民兵战士一把将小崽子拎了回来,嘴里呵斥:谁家小孩!不要命啦?
于小刚被民兵胳肢窝夹得两个小腿直扑腾,红着脸摇着胳膊冲远去的汽车大喊:二姐!二姐!娘告诉你说到了那里就来信!
于小庄远远看到这一幕,虽然没有听清小刚说些什么,她感觉自己鼻子还是有点酸。她把手拢在嘴边,也是不管不顾大声喊着:
小——刚——回——去——告——诉——娘,让——她——放——心——吧!
咚咚锵,咚咚锵,
咚锵咚锵咚咚锵……
一阵强有力的锣鼓声,把她的话音淹没。
混乱杂沓的歌声、锣鼓声、欢呼声,裹挟着一代人,在冬天谵妄、冰冷的空气中,渐行渐远。
3
游完了行,喧够了闹,于小庄他们这一行人每人垫巴了几口学校发给的黑面包和八王寺汽水,换乘了一辆长途大客车,奔新宾的方向上路了。那一段路,大概是于小庄短短一生中,走得最长、最凶险的一段路。上午还是晌晴薄日的,到了下午,天气就阴沉起来,看样子像是要下雪。汽车出了沈阳,直往抚顺的方向奔。辽宁省新宾县归属抚顺市管辖,已经出了沈阳的势力范围,这也无形中给他们以后的往回抽调造成了困难。但是此时的初中毕业生于小庄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将来”、“往后”的概念,他们现在只是一味地向前,向前,战斗,战斗。不管风吹雨打,乌云满天,他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
他们一路上靠在车里唱歌,靠叽叽喳喳欢笑来驱散寂寞和取暖。可是唱歌毕竟不能够代替热风空调和大米干饭。车子一出了抚顺,当连绵的山脉像一堵一堵黄泥墙一样打来时,他们就没劲了,眼神空洞干巴巴地盯着外边。这里是长白山的余脉支系,山不太高,但很粘连,没完没了,好像总在前边堵着道。怎么也走不完绕不过去似的。看多了,渐渐就产生视觉上的疲劳。于小庄他们冻得昏昏欲睡。只有在猛一下被汽车颠起老高时,才从瞌睡中惊醒,发现脚底下要冻成坨,这才赶紧起来围绕座位活动两步。
山包终于落在了后边,眼前已是一大片冬季荒芜的田野,能感觉到寒风使劲掀动地里的积雪。田野边的枯树冻得瑟瑟地胡乱抖动枝条。远处见到一座稀稀落落破败的小山村,司机说这里已经是铁岭地界。车子进入一条狭窄的村道,从一座座用秸秆编的小破院门口路过,里边的一座座矮趴趴的茅草屋没有一丝灯光,屋顶歪歪斜斜,像是随时要塌下来的样子。不知怎的,于小庄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家。这时候,娘在家干什么?两个双胞弟妹也该放学了吧?一瞬间,心里的滋味变得特别复杂。不是想,也不是不想,就是触景生情,临时涌起有点说不上来的那么一股酸溜溜的劲儿。
出了铁岭的村子,路更狭窄了,车也颠得凶。乡间土路上积攒了许多冰和残雪,司机很谨慎,小心翼翼放慢了速度。浑身漏风的长途大破车,只能以不到30迈的速度往前颠簸着嘎悠。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司机也没了主意,看样子对路也不太熟。这个长着一圈络腮胡子、瘦得跟芦柴棒一样的中年汉子停下车,四处打望一下,乡野四处不见人影。老远终于看见路旁一个正赶着一头猪慢条斯理往回走的老农,司机赶紧跳下车去打听道儿。回来,司机告诉他们,快了,前边就是南杂木。过了南杂木,就到新宾。车上的小崽子们以为胜利在望,又是一阵胡乱的欢呼。
车往右拐,驶上了南杂木方向,一座山脉又横亘在面前。长白山支脉又神奇地从那里拐了个弯冒了出来。车上的哪个知青,一听到“长白山”又来神儿了,领头唱起中朝人民友谊歌曲:
巍巍长白山,
滚滚鸭绿江,
中朝两国山水相连,
唇齿相依友好邻邦。
车里知青全都冻得醒过来了,一齐起哄跟着唱:
啊……
毛主席,金日成首相,
金日成首相啊,毛主席,
亲手缔造的伟大友谊,
坚如磐石万年长。
然后他们呱唧呱唧鼓掌、跺脚,把冻得麻木的脚在车厢板上乱踹。
他们这么自作多情着,可人家长白山却没那么温婉,开始盘山了。要越过这个山头,到达对面的山脚下去,才能抵达新宾。长白山这看似窝窝头似的山包和脊梁,一个接着一个短促的急转弯和凶险的盘山道,扭得他们肝肠寸断,心都提到嗓子眼。眼见得支棱的山崖峭壁贴着车帮压过来,又呼地一下掠过去,一棵斜刺里杀出的小松树,哗地把枝子刮割了一下车窗玻璃,听起来让人牙里往外冒凉风。天空开始飘雪,雪花被风吹打着,形成雪霰,凌凌乱乱堵在挡风玻璃前,司机开了大灯,能见度仍然不出十米。车子艰难地攀高,又艰苦地下降。车上的人吓得七扭八歪、惊叫连连,谁喊了一声:大家都不许叫!让司机师傅集中精神!众人这才闭住嘴巴。
好不容易走完这段盘山道,当车子落到平坦处,看到前方路标写的“新宾”二字,众人都欢呼起来。这里早已是大雪绵绵,来接站的干部们已经在雪里迎候多时,浑身霜雪披挂,活像长出了一身白毛。这群神情疲惫的沈阳小青年一下车,就感受到了新宾贫下中农的温暖。
他们在队部里与那些来自大连、鞍山、本溪、抚顺、锦州的知青汇合。新宾的主人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表示要坚决贯彻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要拿出最好的米饭鱼肉、最好的铺盖穿戴,接待好城里的知识青年。知青这边也选出了一个谢卫东代表大家表决心。他在习惯性地说了几句套话以后,突发奇想,在发言的最后表示,我们一定要在广阔天地里努力改造思想练红心,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扎根农村一百年不动摇。底下的知青一下子就乐了。一个大连瘦高挑知青立刻指出说:怎么能说扎根一百年呢?我们能活到一百岁吗?
谢卫东被人驳了面子,脸色绯红,可是他并不服输,梗直着脖子狡辩说:怎么就不能?我们这一代人生在红旗下,长在蜜罐中,享受伟大社会主义祖国的无比幸福,你说,我们怎么就不能活到一百岁?
那个大连的同学仍然操着海蛎子味说:你说你能活到一百岁,你就给我活一个看看呐!
谢卫东说:看看就看看!嘿,你怎么着?不信是不是?
大连的海蛎子味还想搭茬,被队长拦住了,队长出来好心打圆场说,你们说得都没错,活到老,扎根到老。你们来了,就别再走了,就一直在咱这儿扎下去吧!我们贫下中农保证好吃好喝供着你们。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以后,大连知青和沈阳知青之间的明争暗斗、争风吃醋的各种较量,还在不断深入持久地进行着。
吃饭的过程让于小庄大开眼界。当地人民用最正宗的满族欢迎贵宾的仪式招待他们,上了最正宗的满族佳肴“八碟八碗”。至于具体是什么讲究,于小庄也记不得了,在寒冷的北风烟雪的路上颠簸了五六个小时、早已饿得前腔贴后腔的于小庄和她的战友们,等不及什么“四冷四热”的八碟、“四荤四素”的八碗全部上齐,来一个干掉一个,风卷残云一般,不一会儿,就叫碟碗全都见了底儿。
4
天性痴顽的16岁初中生于小庄,在新宾这块肥沃的山间林场上,找到了青春恣情旺长的土壤。
位于辽东山区的新宾县,是清王朝的发祥地,1587年努尔哈赤在新宾永陵赫图阿拉城建立女真国,奠定了大清王朝三百年基业。新宾有“满族的故乡”之称。这里还是满、汉、朝鲜、回等多民族聚居的地区。它地处长白山支脉,林业资源丰富,“八山半水一分田,半分道路和庄园,”红松、落叶松、刺槐、杨树、山核桃遍山生长,人参、细辛、黄芪、黄柏、五味子等药材到处都是,林子里还有大量采不完的木耳、蘑菇等食用菌,那些林蛙、驯鹿、狍子等野味常能得见,真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好地方。即便在六十年代末国民经济普遍贫穷落后的年代,它也属于相对富裕的地区,在当时的知青下乡点中也算是很不错的。
于小庄在这里吃“八碟八碗”、整天在林子里乱跑瞎玩的时候,她大姐于小顶却在东陵区王家公社冻得坚硬的地里刨高粱茬玉米茬子,每天每人要刨六条垄,数九隆冬也要蹲在地上用镢头一点一点地剜,几天下来,满手都是血泡。于小庄给娘的家信总是愉快歌唱,于小顶却总是哭天抹泪,忧郁抱怨。
新宾知青先是在大队部里打地铺度过了最初几天懵懵懂懂、杂乱无章的日子,接着又被分派到老乡家住。直到开春化冻以后,队上才整来一些砖瓦木料,学着其它地方的样子。在村头西边一片水田边上专门给他们盖起了青年点。他们事先并没做好迎接一大帮城里下来的毛孩子的准备,但是作为一项政治任务,还必须得贯彻落实。
于小庄刚一去的时候,还敛着性子,老老实实装着知书达理的城里人模样。她所在的这家房东姓赵,家里有老头老太太,也有好几个孩子,大儿子儿媳单门立户独过,二儿子在林场工作不回来住。家里有一个跟小庄一般大的闺女,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他们把南屋腾出来让给小庄和自己闺女同住,老两口带俩儿子住北屋。一家子人都和善,好脾气,大妈得知她才16岁,还满怀爱怜心疼地说:这么小的孩子就出来受苦遭罪,这让当妈的该有多心疼啊!听了这话,于小庄的心里热乎乎的。从来还没有人这么拿她当上宾看待,没这么高看过她一眼。
她的自尊心得到极大的安慰,自我意识也跟着进一步提高。平常也知道了以礼相报,手脚勤快地帮着大妈家里做这做那的,通常总是被他家人把她急忙拦下。他们在饭桌上把她拥为上宾,请教各种与省城沈阳有关的问题,比方说沈阳故宫什么样?皇帝真在那里坐过吗?金銮殿是不是用真金子做的?听说沈阳东陵还埋着一个皇帝和他老婆?真有一个抗美援朝烈士陵园吗?课文书上说红旗一角都是烈士鲜血染成的,是有那么多血吗?沈阳有很多大百货商店?中街和太原街上到处都是漂亮衣裳?你们买布要布票吗?
问这些粗浅问题的当然是他家女儿菊花外加两个小学生。赵大爷感兴趣的是沈阳皇姑屯和柳条营还在吗?当年张大帅被小日本炸死在皇姑屯,逼得张学良反蒋抗日,张学良,那英雄啊!东北人的骄闹(傲)!赵大妈感兴趣的问题是小庄她家里几个孩子?爹娘都是做什么的?人住在省城是不是天天都吃大米白面?听说省城豆油不用限量供应,猪肉绊子随便往家搬,想吃多少买多少?不像咱们这儿猪都是生产队的猪,不许随便宰杀。
所有的问题都令于小庄汗颜,大冬天的直觉得脊背上冷汗都冒出来了。虽说她身为沈阳人,沈阳城生,沈阳城里长,可是关于沈阳的知识她又有多少呢?他们说的那些个地方她又去过几个呢?16岁的城市贫民家庭出身的于小庄,她的活动半径几乎没超出过沈阳市从沙山到八王坟乱坟岗子一带。四年级时学校组织过一次清明祭扫抗美援朝烈士陵园,顺便到北陵公园的草丛里玩了一回藏纸条。她成功地找到两张纸条,从老师手里换回一根半自动铅笔;五年级时跟两个女同学去过一次中街,在第二百货商店的四层楼梯上来下去跑了十个来回。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楼房和楼梯,才知道房子还可以摞起来盖啊!知道有故宫,但从来没去过。有一次好像坐车从门口路过,窄巴巴红彤彤的一条小街,一溜红墙挡着,不知道什么意思。初中二年级时,见过一次沈阳南站火车站,看到了站前广场上二战胜利纪念碑上的苏联坦克雕塑。也就是那次她偷偷追着大姐要跟去北京串联,最后被老娘追去给拎了回来。
还有什么?可怜城市姑娘于小庄16岁的生命履历里,一片空白,惨淡无光。
但是她不能辜负赵家一家人的信任和崇拜。面对全家殷殷切切的目光,她真的不忍心让他们失望。于是,她使出浑身解数,篡改历史修正现实,通过想象和虚构,把一个天花乱坠的沈阳口吐莲花般从樱桃小口中献给他们。她同时还给他们塑造出一个整日逛商场、逛公园、天天吃大米白面、衣食无忧的城市姑娘形象。
赵家人愈发觉得城里姑娘屈尊下乡来改造思想,是受了委屈了,他们对她越来越好,对她的崇拜不断升级无以复加。第一次回家探亲过年时,于小庄的背几乎都要被他们赠送的山货压弯。不光有木耳、蘑菇、榛子等山货,最令人吃惊的是,赵大爷竟然送给她一张狍子皮!那是一整张上好的狍子皮,酡红色,毛色柔软、细腻,是赵大爷去年进山里打的。听说小庄她娘有老寒腿,赵大爷拿出这块狍子皮非要小庄带回去给她娘不可。小庄一下子惊呆了,忙推搡说:这么贵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呢?赵大爷说,山里的东西,到处都是,不是什么稀罕物,给你娘带回去,想要啊,明年大爷再去打。
于小庄激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回到家,将这些跟娘一说,娘也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娘说,二丫头,咱这是祖上积德,摊上了好人好地方啊!你可给我记住喽,人敬咱一尺,咱就得敬人一丈,别让人说出咱一个小气。
果真,她娘以实际行动兑现了箴言,树立起17岁于小庄正确的待人接物观。于小庄I临走时,她娘将平时紧紧巴巴省下的几个钱、几尺布票,拿到商店给赵菊花和赵大娘扯了花布,给赵大爷带了沈阳产的烟卷,给两个上学的孩子买了半斤糖球。
赵大爷一家拿到省城来的礼物时,也是激动得战战兢兢。对于一辈子没出过山里的这户人家来说,有了省城的这层关系,简直就像跟北京建立起联系一个样啊!
就在于小庄把自己那点有限的知识抖搂完、理屈词穷编的谎话也要露馅韵时候,很快,他们就离开了老乡家,集体搬进了青年点。下乡的第一年几乎是知青跟老乡们之间的蜜月期。这里的贫下中农淳朴,厚道,都很高看他们这些城里来的知青,挺拿他们当回事。他们知恩图报,也还懂得尊重当地老乡,一颗红心,踏实肯干,积极准备奉献青春,扎根多少多少年。茫茫林海,白色雪原,秋季的落叶,春花的烂漫,夏天绿色田野,一望无际的山川……都足以让初次离开家门的小青年们惊奇感叹!于小庄他们像小山妖重回山林,那份快活、得意、自在。无论进山伐木砍柴,下田插秧割麦,还是田间打场脱粒、上山采药护林……什么都是第一次,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新鲜好奇好玩蒙蔽住了感官。
及至季节轮回,大自然的面貌总是翻来覆去那一套时,不耐烦的情绪一天天缭绕上来。知识青年们开始苦中取乐,恃宠怙娇,满地撒野,喝酒抽烟,行令猜拳,争风吃醋,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有点开始招人烦。两年以后,当他们掌握了山间林场的规律,知道山里那些上等木材的价值,有知青开始偷偷往家运货,勾搭长途运输司机,把原木和破好的板材往山外拉。这种行为的定性可以叫做“投机倒把”,情节恶劣严重的,前边还可以加上“反革命盗窃”几个字样,罪行非同小可。
艺高人胆大,闲着也是闲着,不干点啥可怎么得了!还不把人憋爆炸?
长着一双美丽桃花眼的知青于小庄,就勇于搭乘那些土蓝或老绿色长途运输大破车,怡然自得地坐在副驾驶位置,往返穿梭于从新宾到沈阳的崎岖山路上。
大姑娘点头。
进驾驶楼。
小伙儿一摆手,
汽车照样走。
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新宾那些跑长途司机编的顺口溜。长年跑山道寂寞无聊,他们都巴不得有年轻女子搭车,那可比抽什么老刀牌烟卷都要提神醒脑兴奋。尤其又是于小庄这么个眼珠子滴溜乱转、小嘴蜜甜吧吧吧吧会说话的城里女子,她要能搭车就更让人亢奋。就见那些嘴上没毛的小伙儿或中年汉子,手把方向盘,胸口突突突跳得像揣了小兔子,打轮,爬坡,急减速,急起直下,狂颠几下,故意把于小庄吓出惊叫!司机这时就使劲咬着牙,憋着腮帮子,以免泄露出暗暗得意的雄性动物的笑。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寂寥的沈阳城八王坟乱坟岗子胡同里,经常出现一个颇为动人的景象:一台解放牌汽车或东方红牌大卡车,停在老于家狭窄肮脏的胡同口。车斗里摞着满满的木料,有时是粗大的原木,圆咕隆咚保持着树干的最初形式,有楠木红松榉木水曲柳,有时是破开的板子,齐生生白花花一摞压一摞,板芯里树木的纹路清晰可见。没有干透的松树坯和木板芯总会散发着来自森林的清香。驾驶楼的车门一开,吱扭,右边下来他们家的二闺女;再一吱扭,左边走下来一位司机,风尘仆仆的中年汉子,或者是精瘦黑红的山里小伙。他们就会吆喝家里人出来,忙不迭地把车上大包小裹的东西往下卸。小庄、小芳和老太太忙着拎豆油、木耳和榛子,小刚和司机忙着抬木料。一次也就是卸下一根原木,或两块板子,拿得多了,被待会儿的接货单位看出来,容易出事儿。
那个老太太,呼扇着大脚忙里忙外,张罗着把客人往里边让,给客人沏水倒茶点烟,又忙着让小刚小芳到合作社去买酒买肉买花生豆,回来炒上一桌子菜招待客人。等到小庄闺女陪司机喝完茶抽完烟,老太太这边菜也麻利地炒好,通常是二两烧酒,木须肉,炸花生米,猪肉炖粉条,焖大米干饭。香喷喷的饭菜摆上炕桌,司机和小庄是主宾,坐在正手,老太太坐在下手陪着。两个双胞胎来人不让上桌,得等到大人吃完走了以后,他们才能拣一点残羹剩饭。小刚自尊心极强,面对这种场面,他看也不看,扭头就走。智商有点低下的小芳吃着手指头,眼巴巴地躲在门角偷看,还滋溜滋溜吸着鼻子。她娘就呵斥她:去,外面看着去,别让小孩子们鼓捣你二姐的车。
你二姐的车!瞧瞧!说得多自豪!多美滋滋的!好像她们家二丫头真趁了一台车似的。小芳老大不情愿,扭搭扭搭来到屋外,见到那些好奇的胡同里的野孩子们,果然一个一个猴儿一样地爬上了汽车,有的攀上车帮,有的钻上车斗,有的吊在车门外,边拽着把手当秋千打。小芳急得哇哇乱叫,撵也撵不走,赶也赶不尽,上去跟小孩子们一通撕扯,最后被打得披头散发,哭哭咧咧去找她小哥。小哥于小刚闻讯赶来,不由分说,上去三下五除二,几个飞脚加“垫炮”(握紧拳头从下颌处往上用力一击),小崽子们纷纷倒地作鸟兽散,有个别年龄小挨打重的哭着鼻子回家找家长告状。
等到邻家挨打的小孩儿被家长拖着找上门来说理时,于家这时恰巧已经宴请完毕,司机和随行人员小庄都吃饱喝足,小庄又随车走,跟车驶上下一段征程。邻家小孩的妈先还是期期艾艾,指着孩子脑袋上肿起的大包,控诉他们家小刚下手太狠,打架没轻没重。于老太太正沉浸在姑娘拉山货回来的喜悦里,漫不经心地说:都是孩子,哪有个舌头不碰牙的,要我说,小孩子打架,打也就打了,待会儿扭头抹脸又照样一块堆儿玩。咱们大人家,最好别跟着搀和。
邻家小孩的妈,叫做张大咧巴那个,据说是一个俄罗斯的混血娘们,混到她这儿只剩了八分之一血统,就这点老毛子基因也足以让她到了中年后把身体膨胀成个大咧巴。她也不是个吃素的主,一连串生了五个丫头,好不容易到了小六,这才冒出一个带把的来,平白无故遭人打,那还了得!她眼见得对门老于家那个穷寡妇家门口总是隔不长时段就停一辆车,每回往下卸大包小裹,都是她想象不出的山珍海味无数好货。她这回之所以借机找上门来,是假设老于太太能知错认错、顺手把木耳蘑菇山珍分她一点,小崽子挨打这事,就算了结,谁也不提了。木耳那玩意可是个细菜,逢年过节都买不起吃不上一回。可谁承想,死老婆子非但不认错,还把她给数落一顿。张大咧巴一股火腾地就蹿脑门子上,只听她“嗷——”的一声跳起脚,指着鼻子就破口大骂:
啊你个老逼太太!你家小崽子打人你反倒还有理了哈!有娘养活没娘教育的玩意儿!你们老于家一大家都是流氓寡妇马子破鞋偷人养汉的货!你那小兔崽子儿子将来也没好,长大就进监狱!你那乡下闺女也是一个王八犊子,她不偷人养汉卖逼哪来那么多好货总往你家里运?
这时候,就见这一生杀伐决断的于老太太,也“嗷——”地一声蹦将起来,这一下蹦得比张大咧巴弹跳还要高!六十来岁的人呐!哪里来的那么好的弹性十足的身子骨?足足赛过四十多岁的胖大老娘们!就见老于太太用手将张大咧巴一指:我说你这个臊逼老娘们!我操你们家八辈祖宗!你今天必须把话给我说明白喽!看见人家发财你眼气是不是?有能耐,有本事,你也去偷啊!你也养啊!看你那浑身肥肉嘟噜得像大汽缸,想偷人养汉也没人要你啊!你那个臭逼臊逼不争气的货,卡巴裆里只能下出一大群没用的丫头!
大咧巴气得浑身抽搐,嘴唇嘎巴了几下,没说出话来,“嗷——”地一声背过气去,躺在地上就抽起羊角疯来。闻讯赶来的街坊四邻赶紧喊来他们家老爷们,连掐人中带捏鼻孔,把大咧巴整醒过来,架肩头硬拖回家去。就见那于老太太,似乎意犹未尽,不依不饶,见人都走了,就脚跟脚从屋里冲到院子,面对苍天,面对大地,面对四邻,面对虚无,跳着脚,拍着手,捶打着胸,开始骂大街。那一通劈头盖脸、畅快淋漓的骂!那一通指桑骂槐、狗血喷头的骂!从薄暮一直骂到天黑,从太阳变成西天一团大火球一直骂到鸟入林鸡上架星斗满天。直骂得日月无光、天地昏暗、飞沙走石、闪电惊雷:
你欺负我一个孤寡老婆子啊!你不得好死啊!出门被汽车轧死!上茅房被大粪淹死!走路撞南墙碰死!你断子绝孙,生个孩子没屁眼儿,娶个媳妇掉水缸!
开始还有人闻声赶来劝,说大娘,行了,不禁不离的,叨咕两句出出气就得了,进屋吧。小心气大伤身。于老太太却来了劲儿,索性一屁股坐下,以掌抚地,撒泼打滚,边拍打地面边有节奏嚎啕:
毛主席啊毛主席!您英明决策快来看看呐!地主富农、地富反坏右要变天了啊!连一个二毛子三毛子也敢欺负我一个贫下中农孤老太婆!我不活啦!我家三代贫农出身,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从小我吃糠咽菜,对您老人家忠心耿耿,牢记您的恩情,您老人家可得为我做主啊!
骂来骂去,到后来把劝骂的人都给骂走了,直骂得四周围邻居哑么悄悄大气不敢出,张大咧巴家更像死了人一样。于老太太这才志得意满,偃旗息鼓,鸣金收兵,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指拢了拢头发,掸了掸大布衫上的土,没事人一样回屋,忙着捅火给两个小崽子热菜热饭。
这通骂,简直气贯长虹,笑傲江湖,初步取得了对那些羡慕诽谤者的第一阶段斗争的胜利。以后再也没有谁敢再当面挑衅、找茬、说坏话。偶有流言蜚语,也不敢顺畅地往于老太太的耳朵里抵达。
于小庄倒腾回来的那些木料,的确是用钱买下的。说是买,其实是以低廉价格从司机手里套弄出来,另外再送司机些烟酒什么的一点好处。反正木材是国家的,只要不被发现,这种交易做得过。在这方面,于小庄可谓无师自通,颇有些经济头脑和交际手腕。她那个娘,更胜一筹,充分显示出姜还是老的辣。娘把那些木料以高出几倍的价格偷偷倒手卖掉,主要是卖给老家昌图那边来串门的亲戚们。这一切她都做得极其谨慎不显山不露水,并且还合理有效地解决了木材的再次转手运输问题。甚至连木耳蘑菇她也没舍得吃几顿,一并转手给老家人换成人民币。在外人看来,这么复杂的贸易,在那个年代几乎是难以做到的。于老太太的生产交易成功足以证明人民群众的伟大生存智慧。难怪毛主席他老人家要及时指出小生产是每时每日自发地、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不控制不行。不控制一下就要变修。
除了换成钱贴补家用外,她娘还将一部分木料自己留了下来,用于给儿子娶媳妇、给闺女出门子用。果然,几年之后,新宾林场的木料除了给她四哥结婚时打了全套炕柜饭桌五斗橱外,后来还成就了她大姐和自己的嫁妆,结婚出嫁时她哥给两个妹妹一人打了一对樟木箱子。
初中毕业生于小庄在新宾大地度着她一生最快乐无邪的青春时光。高中毕业生于小顶却在沈阳的近郊东陵区忧郁徘徊,忍受着郊区人民对城里人羡慕嫉妒怨恨的白眼儿。于小顶每次回家来,非但带不回什么山货,还要可怜巴巴的让她娘给往回带咸菜,再买上五毛钱的肉馅,给她炸上满满一罐头瓶肉酱,带回乡下去解馋。于小庄每次家来,都贼不走空,好像不带东西不进门。于小庄在家里的地位陡升。逢年过节,她除了带年货,带回来分红的现金,也比老大的多,在各方面活活把老大比了下去。有了礼物和好嚼谷,弟弟妹妹当然围着她转。老娘也贪财爱物,见钱眼开,对子女的偏爱明显趋向于二丫头。十七八岁的于小庄在农村广阔天地里走上了她身体发育的黄金期。二十来岁的大姐却逐渐走向了下坡路。
5
日月穿梭,斗转星移。
几年时间过去,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们无知无妄的上进心和天真无邪的新鲜感已经被消磨殆尽。代之而起的,却是动物成熟求偶期的狂郁躁动,以及看不见前途和未来的寂寞无聊。
革命形势日新月异,变得他们目瞪口呆,有点找不清方向摸不着北。先是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他竟然妄图迫害伟大领袖毛主席!青年们的信念动摇,不知道世界上究竟还可以相信谁。接着有消息灵通的人士从小道消息上得知,当年让他们这批老三届人一股脑下乡(当然此时还不叫老三届),是出于精简城市人口的需要,根本不是什么光荣的革命行动。城市人口膨胀得太快,得想法找个地方消化一下。先他们之前,就已经有两届出身不好的子女们被哑么悄悄赶到了乡下。也有消息说前几年红卫兵闹得太厉害,中央领导没法整治他们,用完人后,不好收拾残局了,于是就先把他们赶到乡下晾一晾。总之都是不好的传言。
消息一出,青年们锐气骤减,情绪低落,唱歌跑调,从高亢迅速转向忧郁。蹉跎了岁月倒还在其次,关键是一代人的光荣感使命感没有了。为谁而生?为谁而死?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伟大祖国前程将往何处去?知青的理想遭到打击,心气一落千丈,消极怠工,打架滋事,没事就往城里跑的多了起来。
青年点内部也频频闹起了纠纷,大连知青和沈阳知青从来的那天开始,就一直在互相叫板,都想要立腕“拔梗梗”。一些暗结的矛盾一天天集结起来,终于全面爆发,导致最后双方动了刀子。按理说,来自省城的沈阳知青有着天然的地域优势和政治优越感,凡事老大第一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在整个辽宁省地界,能够和敢于瞧不起沈阳人的,非大连人莫属。渤海湾边的依山傍海城市,仗着自己货栈码头的南来北往见多识广,他们不把内陆那些交通闭塞的土包子们当回事儿,到哪儿都觉得自己穿得好吃得好得风气之先。第一天报到时跟谢卫东吵架的那个大连说话带有海蛎子味的王立棍,经过几年的卧薪尝胆察言观色,开始挺身而出,跟青年点的点长谢卫东争领导权。后来,也有知情人说,他们俩实际是为争夺丹东来的那个女生而打起来。就是那个媚眼乱飞、整天装娇作嗲的那个女的。她的里比多分泌旺盛,一会儿对这个男生好,给送点糖果钩个手套,一会儿又跟那个悄悄出去,在深山老林棵子里滚来滚去不知干些什么。看来若是不把全世界的雄性动物科男人群搅乱,她就不肯善罢甘休。
打架发生在那年冬天的一个月黑风高夜。看得出王立棍是蓄谋已久早有准备,不光纠结了本地大连男生,还把邻县的知青老乡也拉来加入战斗。当谢卫东他们一行人披霜冒雪神情疲惫地从林场收工回来时,半道上就被王立棍他们截住了。他们先是来几段毛主席语录诸如“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作为开场白、揪斗词,然后就开始大打出手。已经在广阔天地里吃大葱蘸大酱、喝鹿血灌烧酒长得满身都是阳刚之气的谢卫东,也不甘示弱,带领他的一批人马开始奋勇还击。最后结局当然不难预料,谢卫东脑袋瓜子被打开瓢,抬到医院缝了十五针,沈阳知青也跟着负伤不老少。要不是从队里到公社上上下下捂着盖着,托人挖洞帮助给压着不让上报,队里还主动揽下了全部赔偿道歉、赔付医疗费事宜,这场事件的性质非被定性成破坏知青上山下乡政策的反革命案件不可。王立棍等为首打架的人肯定得蹲大狱坐监牢。
这场架打得影响极其恶劣。事情虽然压下去了,但是他们这里还是成了被重点监管整治的青年点。尤其不妙的是,当地人对他们的厌烦又增加了一层。本来,在度过最初的蜜月期后,老乡们已经对他们不待见了,妈拉巴子这些城里来的半大孩子,到俺们这疙瘩干哈来了?你说他们不是成年人吧,可也老大不小,一站起来都挺老高,腿比大队长的还粗;可你说他们是成年人吧,却又不懂得负责任,就像是被宠坏的任性的一群毛孩子,动不动就偷鸡摸狗,摘瓜偷桃,恶作剧不断,祸害完了就走,把村里搞得鸡犬不宁。
知青跟老乡的关系一点点降到冰点。如果不是靠政策硬性维持,老乡们早把他们撵得远远的。打架事件过后,谢卫东回城养伤,一去就是半年多不回来。王立棍也给转移到别的点上。丹东女生人缘立即臭了,整天蔫不叽的行为收敛了许多。青年点里人心浮动,气氛压抑低沉。即便没有这一架,他们也热情消退,琢磨着出路。眼见得年龄一天天见长,前途又是如此渺茫,总不见得在这山沟里蹲一辈子,重新做回农民吧?知青他们的父母也多半是刚刚摆脱农民身份、解放后进城没几年的城市贫民,如今,他们怎么能又走回头路倒退回去呢?
他们有点郁闷,想不通。一边想不通着,一边却开始纷纷讨弄从山沟返回城里的出路。
当大喇叭筒子里大表特表、大树特树扎根农村六十年的柴春泽、邢燕子等等典型时,新宾大地的小青年们却在开始胜利大逃亡。
回城的路,都堵死了。那时候上边有政策,沈阳市的知青,坚决不让回城。不仅不让已经下乡的回城,而且还在动员一拨又一拨应届毕业生,源源不断奔赴乡下。城里正在挖防空壕反帝反修,备战备荒闹革命。那些有门路的高干家庭,早早就把子女送到军队当兵,次一级的,也会想法把孩子留下,进工厂当工人什么的。这就苦了于小庄于小顶这些贫民家庭出身的孩子,他们只有靠自己瞎扑腾自救,能扑腾到哪就算哪。
沈阳不让回,他们只能曲线调动回城。于小庄在1973年秋天,通过招工调动的形式,来到了辽宁南部的盘锦辽河油田,投奔她二哥。她大姐于小顶先她一年,也是通过招工的形式,想法从沈阳东陵区调到了本溪,在本溪钢铁公司当了一名工人。
6
在新宾广阔天地里虚长了五岁的于小庄无忧无喜,随波逐流,反正是人家来她也来,人家走她也走,永远都在随大流。起先,离开新宾的想法并没有那么坚决。又是那个老大于小顶,撺腾她娘,搅和搅和的,非要把于小庄从乡下弄出来不可。于小顶的政治觉悟可真高啊,不愧为学生干部,训练有素,对形势的感应极其灵敏。当知青里第一拨有人开始往外跳时,她就意识到出路来了,下乡这事是持续不下去了。她一边在台上发言讲用,代表她们那里的知青表着扎根决心,一边私下里警觉地寻找着能回城里的道儿。邻近的本溪市开始建造钢铁生产基地,开始大量向社会上招工,她立即想法应招,从农民获得了一个工人身份。跳出农门后,以一个长女的责任心,她又开始为同在乡下的自己一奶同胞的妹妹担忧着想。看到报上说,我们国家要开始石油大会战,辽河油田正式改称为“辽河石油勘探局”,也正在招人招劳动力。又听说油田挣钱多,待遇好,能转成国家正式工人,她立刻想起自己在盘锦的二哥。于是写信鼓捣她娘,给二哥下令,让把妹妹小庄整过去。
她娘一听,事关重大,立刻口授并让小儿子于小刚纪录,发出特快鸡毛家书一封,责令老二必须解决妹妹小庄的抽调回城问题。
这一下可把个大老粗的工人阶级于老二难住了。母命不可违。可他们一个穷人家庭,能去求谁?求人办事哪那么容易?他想啊想啊想啊想,想得牙花子冒火,腮帮子都愁肿了,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要说老于家这二儿子,原本也是一个大孝子,就是他最先从老家昌图乡下出来到沈阳做工,然后带出他大哥、他爹他妈他全家。十几年来,辛辛苦苦,拉扯着一家老小安居落户。1968年在媳妇的蹿腾下,他才匿良心扔下老娘和一双弟妹不管,率领媳妇和自己三个儿子仓皇逃窜盘锦油田。媳妇的理由倒也很简单,指着犹犹豫豫的于老二的鼻子说:老二你说你啊!自打你挣钱就开始养家,养了老的你又养小的,如今你们老于家兄弟姐妹都已经成人长大,也该他们负负责任养活你娘,你该专心管管自己儿子了吧?老牛拉辕累断筋,总不能可你一个人儿累。
二哥就说:行了行了,你个老娘们家家的,少叨叨几句吧!要不为了你,我能扔下我娘不管啊?
二嫂说:哎我说于老二,你说话也不能匿良心啊!我这也一晃,快五十的人了哈,给你带大三个鳖犊子,如今,还要管你那喉咙气喘的气管炎妹妹,你说,我这辈子为你们家做牛做马,什么时候能有个完?
二嫂说的“喉咙气喘”,是指于小庄在新宾下乡时不小心患上的气管病。其实最初也不过是数九隆冬着凉引发的一次重感冒,连带起支气管炎。于小庄没当回事儿,没认真养,结果淋淋漓漓一直没见好,慢慢转成了慢性气管炎。在东北那个冰冷严寒地带,肺气肿、哮喘病等等属于常见病,由其所在纬度和高寒气候所致,得了也就得了,基本上断不了根,可也不至于像当时的肺结核、霍乱、天花那样令人致死。尤其是它并不传染,所以得这病也并不招人烦,只不过是自己平常出气儿有点费劲罢了。于小庄之所以能比较顺利地从乡下抽调上来,就是她二哥找人送礼给开了诊断,把小庄的病夸张到肺心病那么邪乎,说这种病已不宜于再接受教育,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必须尽快回城里治疗。于小庄于是就顺当地用上了病退回城指标。
但是,他们哪里想到,就是这个病历诊断,却一语成谶,日后断送了她青春年华芳龄29岁的年轻性命。
那是后话。
眼下就说于小庄落户到盘锦吧,招工体检表上却写着明明白白的身体健康。否则,一个病胎子,谁人敢要?
俗话说,缺心眼的人有好命。像于小庄这么个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抢,没有什么理想、也没有人生远大目标的人,到目前为止,却总是能摊上个好地方。像她大姐于小顶那样事事争先、毕生总想把一颗红心献给党的人,却频频人生不得志,走上社会以后从东陵区王家公社一直到本溪钢铁公司,一直就受挤兑,给娘家的信中从来就没对现状说出一个“好”字。
于小庄刚到盘锦那天,正是秋高气爽,成群的野鹤,大片的芦苇滩,数不清的鸟儿在欢唱。风吹苇低,潮润润的空气里飘来稻谷花香。她还头一次见到这么宽广辽阔的苇塘,头一次见到长得颗粒这么饱满、据说要有160多天生长期的稻子呢!这里跟她所见的新宾大地林海雪原又完全不一样!
盘锦湿地位于辽河三角洲上,多水无山,温暖湿润。这里五十年代开始兴建国营农场,成立农垦局,六十年代末地底发现了丰富的石油天然气储藏,1970年3月经国务院批准,石油工业部正式决定在辽河盆地进行石油勘探会战,从大庆油田抽调3个钻井队、2个作业队以及其它辅助生产队伍组成673厂。在此基础上又成立了322油田。1973年经辽宁省委批准,322油田改称“辽河石油勘探局”。现在,盘锦地区的常住人口,一半是老垦区的居民,一半是油田后来的新兵。
于小庄去的时候,正是辽河油田大会战黑灯瞎火打得火热之时。她惊奇地发现,不光她一个人作为知青身份招工到那里,周围竟然有一大批与她同样身份的沈阳市插队知青从全省各个青年点辗转汇集到这里。原来他们曲线回城的道路,不期然都是到这里就被截止了,再往前就半点都走不动。毕竟,这里离沈阳城已经很近,不过是100公里的路程,以今天小轿车的速度,高速路上跑个不到一小时也就到了。而在那个困难的七十年代初期,100公里的路途,却如同天堑。
不是路如同天堑,而是政策,仿佛一道带电的铁蒺藜网,将思乡心切的小青年们远隔在100公里的家乡之外。
两年以后,盘锦成了闻名全国的沈阳知青集散点。越来越多的回不了城的青年滞留在这里,组成了一支人数可观的队伍。正是从这一片井架林立、鹤飞苇舞、钻台高耸的低洼湿地上,传出了响彻七十年代的缠绵忧郁的动人知青歌曲:
沈阳啊,沈阳啊我的故乡,
马路上灯火辉煌。
大街小巷是人来人往,
披上了节日的盛装。
社会主义的高楼大厦。
耸立在古老的沈阳。
那是我常年居住的地方,
自力更生重建家乡。
抽调上来的知识青年们被分配到各个不同的勘探队,钻井队,筑路队,机修班,运输连。于小庄被分配到了盘锦汽车大修厂,当起了汽车修理工。她二哥事先给她敲警钟说,你要自己好好干,这种肥地方,不是谁都进得了的,整天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能学一门吃饭手艺。这还是求了人送了礼才能进得来。否则的话,把你分配到勘探队你愿意去吗?
于小庄则莫衷一是。勘探队是干什么的她也不太清楚。反正摊上啥算啥,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她的脸上连一丝对她二哥感恩戴德的表情都没有。气得她二嫂把牙根咬得痒痒。回家揪着她二哥的耳根子说:你看看你们老于家一个一个的德性!连句感谢的话都不会说,好像别人为她做事都是该她的欠她的!
她二哥一甩身说:那你说咋办?都是一个妈生的,就这副顽犊子样!你要是看不惯你就连我一起撵出去。
她二嫂气得用鼻子哼了一声。
每天,她都跟那些男人一样,穿上那身油渍麻花的藏蓝色工作服,戴上工作帽,藏蓝色前边有帽檐的那种,把两根撅翘翘的小辫子,塞到帽子里边,再带上一个喝水大茶缸,跟师傅进车间劳动。她的任务是给那些运输车查机油、修底盘、喷油漆、疏通油嘴、连接火花塞、检查四轮定位。一次,修理一辆大解放,要查车底部的刮伤。车间查底盘用的地沟排不开,于小庄就在屋外用千斤顶把车支起来,身下垫块麻袋片,仰躺着钻到车下面去,不停地伸手出来更换手边的扳子钳子。一会儿,开车的司机端着大茶缸子回来,一边吱溜吱溜呷着茶,一边蹲下身来冲车底的小庄闲聊:嘿,我说,哥们儿,行啊,技术不错啊!看你的样子,干活挺利索啊!
见小庄没搭腔,司机又闲极无聊地捏捏她的腿说:哎我说,你这小腿儿也忒细了点吧,简直还没有我的胳膊粗,新来的吧?就这小样儿还能干活?
小庄一急,哧——溜,从车底下滑溜出来,一巴掌打在那小子手上:干哈你!手往哪儿摸!
小司机一惊:哎呀妈耶!这咋还冒出了大姑娘呢!我还当是个小老爷们呢!
小庄把手一甩:哼!不干了!你这破车我是不管了!谁愿意修谁修!说完一转身,气哼哼地往大修车间里走。
小司机也急了:哎哎哎,你咋骂人呐你!你给我回来!
听到响动,那位一直带她的胡师傅闻讯前来,替小庄接下了那个活。完事以后,好心的师傅告诉她,下次钻车底查底盘的事情尽量别去,尽量让那些男的去。要去,也要把露在外面的两条腿并拢。一个姑娘家,不同于大老爷们,别总四脚朝天、仰巴喀嚓的。
于小庄听得脸涨通红。
汽修场里永远是一些枯燥的活计。二哥二嫂家也只是星期天放假时偶尔一去,她实在不愿见二嫂那一张冷脸子。她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下班后,最大的消遣,是跟那些知青招工的混在一起,吹拉弹唱,打发寂寞的好时光。他们这时已经不叫知青,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工人阶级,生活上自由得多,闲暇时间也比从前多出许多倍。多少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那些由知青转变过来的青年工人们,围坐在芦苇荡旁,就着沙沙的苇声,望着明媚的月光,唱起他们心中那首思乡的歌曲:
沈阳啊,沈阳啊我的故乡,
马路上灯火辉煌。
大街小巷是人来人往,
披上了节日的盛装。
只要有人起头,就会有多少沈阳知青,眼含热泪,跟上合唱:
亲人啊朋友啊慈祥的母亲,
愿你在平安的路上。
生活的道路是多么的漫长,
而今我向往的地方。
有朝一日我重返沈阳,
回到我久别的故乡。
我和那亲人欢聚一堂,
共度那美好的时光。
这是一首根据朝鲜族长调改编的歌曲,据说是来自于当时的朝鲜族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于小庄的歌喉最为动听。慢性支气管炎症非但没能使她的喉头沙哑,反倒是换气略微有点气喘的间歇,一使得她的气声更有韵味,更接近于朝鲜族歌曲一唱三叹的尖团音的回旋。尤其当她载歌载舞,将身体隐藏在宽大的朝鲜族长裙里,只有两只飘摆的手臂像水母的触须,脸上圣洁的笑容像天上的仙女,轻盈游动的脚步像鸟儿的飞翼,在场的人无不为她性感的舞姿着迷。她在乡下时就会跳朝鲜舞,闲极无聊时跟当地朝鲜老乡学的,只是一起聚会喝酒耐跳跳唱唱解闷,没想到,在这里却有了用武之地。她的这个业余爱好,使她很快成为油田系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台柱子。每次有什么演出,于小庄的朝鲜族歌舞表演唱几乎成为压场保留节目,赢得一次又一次满堂彩。辽河油田方圆几百里之外,都知道有个会跳朝鲜舞的漂亮姑娘名叫于小庄。
已经过了二十岁、天性快乐的于小庄,起舞在盘锦大地上,无所事事,跳舞唱歌,修理汽车,业余时间再跟女知青交流交流钩织编织的活计,日子过得倒也自得其乐。直到有一天,在配电厂当工人的二哥给她捎来一个口信,说配电场有个小伙子想跟她搞对象,让她找时间去相看相看。小庄一听,还觉得挺可笑,大大咧咧说,搞什么对象搞对象?谁愿意搞谁搞,我不搞。她二哥一听,就气炸了:我说你挺大的丫头,正经事不干,整天疯疯癫癫,跳跳唱唱到处跑你不嫌寒碜呐?你说说,有几个像你?都多大了还不张罗着搞?等到老大闺女嫁不出去,你那脸能挂得住是咋地?
小庄一听也急了:我就不找,能咋地!
她二哥哪想到,他这个妹妹天性懵懂,情窦未开,属于发情期滞后类型的。下乡那会儿也有男生试探过她,那阵儿都时兴送钩针做定情礼物,谢卫东就曾送过她一枚用白铁精心打铸的钩针,手柄处还打出一个梅花图饰。下了好大决心才红头涨脸送给她了,哪承想,于小庄接到以后,第二天就转手送了人。谢卫东问起时,她还言之凿凿地说,自己手里那个旧的铝钩针使着更顺手。把谢卫东那个气啊!转头就去追求别的女生。
还有那个跟小庄一个学校来的出身不好的郭子辑,也曾对她用过心思。他受不了于小庄朝鲜舞姿的诱惑和吸引,思来想去,终于决定把他偷偷从家里带来的几本“黄书”借给她看,以表衷肠。那都是《红楼梦》、《火焰》、《青春之歌》什么的,一看意思就很明显。于小庄拿到手后看了半天,不知其所以然。古典章回小说像天书;外国人名情节太难记;《青春之歌》名气很大,据说是写搞破鞋的书。翻了几页,见里面写余永泽临出门把林道静抱在怀里,在她嘴唇上轻轻“勿了几勿”。这“勿了几勿”是啥意思?没看懂。没意思,就把书扔一边睡觉。第二天,她把书又还给了郭子辑,还告诉人家“不好看”。整得郭子辑那个没趣,以后也就没有男的再从这个方面惦记她。他们都把她当哥们、酒友或是好搭档。
就这样一个让人没脾气的傻大姐,平白无故让她去搞对象,她怎么能服从呢?
二哥一看奈何不了她,就直接写信,搬动老娘亲自给小庄施加压力。原来想要跟小庄搞对象的那个小伙子叫何传奎,他父亲原来是农垦局副局长,现在是当地组织部长。组织部长啊!意味着什么?招工招干,一句话说了算,官儿大了去了!人家何传奎那可叫是当地高干家庭子弟,在二哥看来,揪着自己头发根儿往上攀亲都攀不上,人却主动提出来了,这简直天上掉馅饼、受宠若惊的好事情!结上这门亲,盘锦于老二家的任何难题都可以手拿把掐随便解决。
二哥就在信里把何家吹得天花乱坠,把小庄在这里不及时找婆家的后果说得耸人听闻。远在100公里之外的老娘亲果然受了蛊惑,严重表扬了二哥这种为妹妹认真负责的行为。同时敦促小庄,不得擅自妄为,一切听她二哥的吩咐安排。
二哥拿到尚方宝剑,更是不可一世,命令小庄,必须完成家庭使命。见来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哄骗着妹妹去跟那小伙子见个面,说就见个面怕啥的?他又不能把你吃了。你不是爱交际吗?借机会练练交际能力。
于小庄混沌未开,不辨利害,模棱两可,她想既然见个面也损失不了什么,那就见吧。还是那句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第一次见面,安排在二哥家里。二嫂几乎使出浑身解数,把脸上的谄笑堆积到一起都笑成了肉包子,还嫌自己笑得不够似的,还使劲往起挤。她倒不是冲着于小庄,主要冲着何传奎,顺带着抖给于小庄一点笑纹余波。家里的瓜果梨桃全摆上,四模四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佛龛前面摆供果。
这第一面见得,有点没感觉。小伙儿长得挺白,中等个,黄眼珠,大下巴,说话有点大舌头。他很满意小庄,不仅人长得漂亮,家又在省城,这可真是他高攀人家了呢!尽管他爸是当地组织部长,可毕竟管的只是盘锦地区。而省城有多远?又有多大?在他一个从盘锦湿地土生土长的后生来说,没法衡量,也没法打望。只是从于小庄那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的气质中咂摸出点省城人的高摆滋味来。
于小庄越是没感觉,带搭不理,大下巴就越对她好,越产生强烈接近的渴望。没事儿就颠巴颠巴来看她,每次都不空手,她喜欢的朝鲜府绸,她爱吃的当地特产那种长着大大钳子的绒鏊蟹,简直是喜欢什么给什么,提到什么送什么,不喜欢也要硬往怀里塞。于小庄这个人呢,态度也是有点暧昧,有点虚荣心,爱贪小便宜,好东西接得多了,似乎也就处在了随风摇摆、听天由命之间。大下巴来看她,带好吃的,她就收,带来礼物,给就留,从不拒绝。轧马路,就跟着出去。要领回家见父母,于小庄也跟着去了。组织部长和夫人对她都很满意。一时间,谁都知道,于小庄要成为组织部长的儿媳妇。
大下巴心里的喜悦,一层一层往上积攒。于小庄的莫衷一是,也一层层的往上翻涌。于是,经常出现这样奇怪的场面:夕阳西下,大地铺彩。黄昏迷人的盘锦大地芦苇荡边,游动着漫步而来的一对快要谈婚论嫁的青年男女。男的穿着崭新的三接头皮鞋,凡尔丁裤子,裤线笔直,小头儿抹得倍儿亮;女的一件小短袖碎花衬衫,雪白的棉布长裙,秀发随风荡漾。两人步调基本一致,隔着不远不近的身体距离,说着不咸不淡的无聊话语,挂着不喜不忧的淡漠表情。通常都是男的说得多,女的话少。男的倾诉,女的倾听。男的指着稻田边的河沟问:你知道俺们盘锦的绒鏊蟹,长在哪疙瘩的最肥吗?
女的说,不知道,是稻田里吧。听说是用浇稻子的水来间养螃蟹。
男的说,你错了,是乱坟岗子那里的最肥。因为那些蟹必须吃了死人肉,才能长肥里面的黄儿。
就听女的“嗷——”的一声,蹲在田坎边上就大声呕吐起来,直吐了个天翻地覆。临出门前,她刚刚吃了两个男的送来的巨型螃蟹,每一个蟹黄都特别肥。
女的一边吐,一边在考虑跟他“黄”的问题。这也未免太没有共同语言了吧?咋还能今后一起过日子?
但是,自己要真提跟他吹了,收他的那些东西咋办?他能不能也让她给吐出来呢?有些东西她已经用了,有一些,则寄回了娘家送给了妹妹小芳。说到底,她还是一个知道顾家的闺女。
女的这时产生了无比的张皇和犹疑。
她那个二哥,求成心切,贪功报喜,偏偏这时却一纸家书,给远在100公里外的老太太带去了二妹搞对象即将大功告成的消息。
于家老太太听着老闺女小芳给自己念完了信,咂摸来,咂摸去,总觉得这事不放心。于是,就在临近冬季的某一天,于老太太让小儿子小刚带着,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亲自到盘锦来考察。
老太太事先也没跟儿子女儿打招呼,不是不想打,而是通讯联系多有不便。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话,一封信走起来也要三四天的时间。老太太又是个说做就做的人,容不得延迟,屁股一扭,拐哒拐哒就上车了。经过几小时的颠簸,才晃悠到了老二那个鳖犊子逃窜之地。你就说啵,这事情都过去多少年了,她娘咋还老是念念不忘于老二不打招呼就逃离沈阳的过错呢?还有,这么些年来,那个老二,一分钱也没给家里寄过。他们的爹死时有过嘱咐,以后每个孩子参加工作挣钱后,都必须每月按时给家寄钱,养活他们没工作的娘。于老二这一点做得不好,无论他今后为家里做多少好事,在他娘看来那也都是虚的,也弥补不了这个过错。
老太太自打一进了盘锦这地面,就不满意。老太太可不是下乡知青,没有于小庄那些诗情画意。她打眼从车窗一望,秋天干枯的苇塘,一个一个的水泡子,遍地萧萧落木,支棱八翘的钻井架,要啥啥没有,看啥啥没劲,几乎就是满目荒芜,满目疮痍啊!跟乡下也没啥两样。虽说自己家穷,但是,毕竟这么些年省城的生活,已自觉是沈阳人了,处处高人一等。盘锦这么个小地方,没法跟沈阳比。把闺女扔在这儿一辈子,让为娘的有点不放心。
对盘锦这个小地方的看不上眼,直接影响到接下来对大下巴的审美考量。
猛不丁一撩门帘,露头在老二家门口时,着实把老二吓了一跳!老二当时给吓得,顾不得吃晚饭的儿子媳妇一家子都在场,扑通一下,就按旧理儿给老娘跪下了,泪眼涟涟的,直嚎啕着说:娘啊!娘!这么些年,我可是真想你们啊!我对不起您老人家啊!
别看老于家别的不出,偏偏就是孔孟之道衷心信奉,棍棒之下孝子频出。他娘一看老二这副熊样,心说哼,只要自己知道问心有愧就算好。只见他娘把脸一抹搭,也不说话,先盘腿大坐上了炕。然后掏出须臾不离身的烟袋锅,从贴身荷包里捻出烟末子,把烟袋楦满。这一切都做得慢条斯理,不动声色。老二知趣忙从地上起身,战战兢兢哈腰下去,替娘手里的烟袋点上火。
他娘吧嗒吧嗒,嘴一瘪一松,一瘪一松,吞云吐雾享受够了,这才开口威严道:我今儿来,不是来找你要钱的。你自己当初干下什么匿良心事,你自己心里也应该有个谱。
老二复又嗓音哽咽道:娘,我错了。
他娘说:行,知错就成。现在,你把二丫头给我找回来,让她把对象也领来,让我相看相看。
二儿子二儿媳忙叫自家大小子骑车去厂里宿舍找她二姑。
等到于小庄领着大下巴来拜见过她娘之后的第二天,他娘趁着家里没外人,劈头盖脸把二儿子臭骂一顿:我说你个二鳖犊子!当初你就是抛弃一家老小,逃跑到盘锦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从来不想着寄钱养家,你还算个人呐你!我一个孤老婆子是怎么拉扯你两个弟妹长大的你知道不?你爹临死前嘱咐的话你忘脑勺后边去了吧?你个臭鳖犊子!自己不忠不孝,如今还要把你妹妹往火坑里拉,只顾着攀结权贵,也不看看你给你妹妹找的是什么人家!
几句话骂完,老太太也没解释,扭脸拉上小刚就奔了长途大客车站。
二儿子被骂得懵懵懂懂蒙在鼓里呢,还是二儿媳妇有心眼子,她使劲拧了老二一把:死样的你还愣着个啥?还不快去追!
老二还是傻愣愣的,说:咱娘她这是咋回事?
他媳妇说:还咋回事?咋回事?这还不明白?没瞧上眼儿呗!完了,这门亲事,算瞎了。
于小庄把沈阳娘家不同意的事情婉转传给大下巴,大下巴小伙儿相当受打击。他听于小庄讲她是必须听娘的话的。言外之意,只要她娘不同意,于小庄也就不得不跟他黄了。大下巴这下急的,高干家庭出身的架子也不要了,头油也不抹了,急赤白脸,委曲求全,去求他自己妈去当老太太面给说个情。
那个部长夫人也是爱子心切,一看儿子小脸蜡黄愁成那个样,心疼不已。借着于小庄回沈阳探亲之机,大下巴和他妈妈背上一大麻袋螃蟹还有两袋盘锦大米,跟随于小庄一起来沈阳看望未来的丈母娘和亲家母。
要说这于老太太可真行,儿女这门亲事,不同意归不同意,人来了,依旧以理相待,不能折了面子。老太太拿出家里最好的酒菜,又煮了一锅他们带来的螃蟹招待贵宾。天黑,没地方找旅店,于老太太按照农村人惯常的待客习惯,将客人留宿。一铺炕上睡觉,怕授受不亲,街坊四邻说闲话,就叫客人住自己家,叫小庄到隔壁邻居家借宿。
那是那年代多么奇怪的场面!晚上,躺在同一铺火炕上,老于家挨排睡觉的顺序是这样的:小芳睡炕头,然后是她娘,挨着的是未来亲家母,然后是小刚,最后是炕梢的大下巴。两位亲家母在熄灯之前亲亲热热说上一些家长里短风土人情的话。大下巴没话找话,挖空心思问了问小刚学校里念书的一些事情,算是打破尴尬。
这一晚,到隔壁邻居家借宿的于小庄,可曾想到了什么吗?
她什么也没想。走累了一天,又好不容易将两个客人全移交给她娘,知道娘有能力摆平这一切。小庄可算卸了负担,简直无梦一身轻,脑袋一沾枕头边,就呼呼睡着了。
于老太太的款待归款待,干涉婚姻的警告仍然有效。她就是一个死活不吐口,坚决不同意。
消息反馈回盘锦,于小庄不得不跟大下巴断绝关系。大下巴那叫一个痛不欲生啊!在于小庄面前哭天抹泪,直问于小庄我哪点不好?你说我哪点不好说出来我改!
于小庄不敢说他的长相让娘没看上,也不敢说她娘瞧不起盘锦这个地方。她只是跟大下巴说,家里的事情,一向是娘做主,她打小就害怕她娘。娘说不同意,他们就没法再处下去。
可怜大下巴不是个现代青年,也不是个什么都不吝的坏孩子,他只是个小地方成长起来的老实面瓜,既不敢忤逆家长,也不敢霸王硬上弓对于小庄做点什么出格事。他就暗暗地哭啊哭啊,委屈的话一点也不敢对谁讲。
大下巴的妈,也就是那个组织部长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数落儿子:你说你看中她什么啦?看中她家什么啦啊你说?长得那对叽里咕噜不安分的桃花眼,将来不叫你操心才怪呢!就她那个家,瞧那破的,简直像个拣破烂儿的乞丐要饭花子的家!我看了,她家最值钱的家当就是那两个樟木箱子。还穷装沈阳人呢!呸!给我们家提鞋简直都不配!
处于极度失恋打击之中的大下巴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啊!班也不上了,整天就在家里呆呆的,以泪洗面,闷闷地把自己搞得好一阵子抑郁症。
于小庄她二哥一看,完了,脸面挂不住了。把组织部长的儿子整成这样,这可是得罪了土地爷、结下了天大的仇家啊!在盘锦这个地界是没法做人了!完了,赶紧跑吧!
胆小如鼠的平民于老二一方面暗暗筹划着自己领全家再次逃跑避难的事,一方面细心打探张罗把这个惹祸不知愁的二妹妹往哪里弄走。
小祖宗,你还是离我远点,赶紧给我滚犊子吧!于老二在心里说,你搅得我全家不得安宁,我的脸算是叫你给丢尽了!
他自己全家那边还没找到机会,小庄这边却正好有个调动机会,他们的汽车大修厂在沈阳设了个留守部,正在筹建。她二哥赶忙千方百计帮小庄调动回了沈阳,撵走了身边这个小姑奶奶丧门星。
不久那个组织部长很快退休,没有来得及给于老二家什么伤害。老二家又在盘锦湿地放心大胆地继续安歇驻扎下去。
7
二十出头的汽修女工于小庄,在中国地图东北方向的某个角落里,绕了个不太大的半圈后,又转回了出生地沈阳。谁能想到她是以初次搞对象失败为由、被她二哥给打发得滚回老家的呢?
每逢想到这里,于小庄都不由得咧嘴直乐。太滑稽了!多少人挖门盗洞想回都回不来,她怎么就随随便便返回家乡?
当她真的踏上家乡土地上时,却发现,自己对沈阳的热爱,远不如歌子里唱的那么强。社会主义的高楼大厦,并没有在沈阳到处耸立,更没有落实到她们家的屋顶上。城市里的灯光还是那个昏黄的灯光,照着一排排低矮的平房,每个窗口透出的15瓦小灯泡的亮光,电压不稳忽闪忽闪眨得像黄鼠狼的小眼睛一样。乱坟岗子依旧是乱坟岗子,肮脏的残雪,飘飞的垃圾,清晨收垃圾工人的摇铃声,从乡下来的淘粪农民毛驴车的驴叫,还是按时按点叮叮当当嚎醒这座沉睡的城市工厂。根本没有什么鲜花盛开,连大街小巷也少了许多人来人往。人民正忙着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广积粮,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人民把生活给忘了。
可那会儿他们在乡下时,为什么就能把沈阳编得像天堂一样,还一个个眼泪吧嚓,唱的都跟真的一样呢?
于小庄他们家的日子,比起她下乡走时基本没有什么变化,稍微有点长进的是,他们家又搬了一次家,成功地住进了一间砖瓦房。那是在她三哥的帮助下,借着厂子里调整工房宿舍之机,用原来的一间油毡纸房,又多添了点钱,五马倒六羊跟人调换的。原来的房子分给了新来的更穷的职工。娘领着两个弟妹住的新家在大东区小河沿一带,也是沈阳的穷人聚居区,看看他们家周遭住的邻居就知道了。那时候沈阳的富人居住区在哪儿呢?于小庄还没见过,甚至连听还都没听说过。
他们家后趟房住了一家大傻子,爹不傻,妈很精,就是家里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全是智障者。听说是表兄妹结婚,近亲血缘相配造成的产物。傻子他妈从前夫那儿带来的一个大女儿贼奸八怪,跟后来生的这一堆一点都不像,这就足以证明她妈二婚嫁给表哥是嫁错了。傻子家整天鸡飞狗跳打架吵骂之声不绝于耳。邻居们起先还战战兢兢生怕受到傻子袭击骚扰。经过一段观察后发现傻子们的战争只局限于自己家屋门内,并且他们针对的施暴对象只是他们善良的爹和妈,邻居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得以放下,同时又不免可怜起这一家人。平时看到街上小孩子谁扔砖块砸他们家小傻子,邻居都会主动上前给轰走,见到在垃圾堆里拣东西吃的大傻子小傻子,也会心怀怜悯赶紧给扯开送回家去。
她家左边是一户老绝户,右边是一家摊山东大煎饼的。茅楼厕所就在一出胡同口,男女各一个蹲坑,中间隔着木头板子。板子经常被男的这边抠出无数个洞,以方便用来朝女厕所这边扒眼偷窥。女的这边就用草纸什么的堵,堵上一次又被抠开一次。经过往返无数回合的较量,最后众人一致向街道上反映情况,街道居委会(那时还叫革委会)小脚老太太派基干民兵,找些碎砖头瓦块砌起一堵墙,代替了原来的木板屏障。胡同对面,是一家加工玻璃丝的小工厂,整天机器轰隆隆,毒丝满天飞。那种丝是什么东西邻居们没人说得清楚,有点像编织蛇皮袋子的那种化学纤维,亮闪闪的化学绒毛,落在身上弄不掉,尤其夏天,一接触皮肤,浑身无比刺痒。小工厂里的工人们做工时套着紧口紧腿的工作服,戴着白帽子罩上大口罩,上上下下捂得严严实实,就差戴上防毒面具了。
房子位于一条胡同里,独门独院,所谓“门”和“院”,也就是用泥巴和碎砖头草草垒起来的、几间相挨相连的房子间的间壁,至少,比以前的一览无余的木条栅栏门有所进步,起码有了“隐私”的概念。屋子也不大,也就是个12平米左右,大通炕,打了隔断,里间是厨房,出了屋门,外边有个狭长的小院子,只能供三人并排走道那么宽。即便这样,仍物尽其用,院子里用油毡纸和木板搭起个小偏厦,遮雨挡雪,用来置放煤球劈柴等杂物。
于小庄回到这样的家乡,挤在那一盘窄巴巴的土炕上,心里略微有点黯然神伤。走了一圈,又回到起点,甚至比以前还不如。以前她没出过家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现在她在广阔天地里见了世面,觉得虽然位居沈阳,却一点也不比新宾的老赵家、盘锦的二哥家过得好,更比不上盘锦那个大下巴家。娘一天天见老,两个双胞胎弟妹也已经开始上中学,眼见得到了青春期能吃的年纪,那点定量粮食总是岌岌可危,随时濒临断顿儿的危险。娘不得不从养的几只鸡屁股里做文章,老母鸡下的几个蛋,几乎都没有人尝过鲜,都偷偷拿去跟周围的农民换了苞米面和高粱米。于小庄一回来,虽然又多了一个人挣工资,每月全部交到娘手里养家,娘仍然是小气抠门,手指缝夹得紧紧的,小庄想管她要点钱买件新衣裳都不准,动不动就眉毛一耸,嘴角一耷拉,呵斥:买什么新衣裳,买新衣裳,衣服够穿就得呗!刚挣了几个钱儿你瞧你这得瑟,娘不得给你攒几个钱留着给你置办嫁妆啊?眼看老大不小的人了,没事,自己也常踅摸着点,看见条件不大离儿的,就赶紧先处着。等年纪大了找不着人家,成天价整个老姑娘呆在家,让街坊邻居该怎么笑话咱家!
于小庄一听这话就不耐烦,打断她娘说:行了行了,您就少嘚导啵两句吧,我不要钱不买了行了吧?
刚听她娘催促找对象这话的时候,还挺扎耳,感觉像伤了自尊,也像是她娘往外撵人似的。听她唠叨时间长了,就不以为意,假装没听见一样,该吃吃,该喝喝,睡觉照样睡。她这不痛不痒的态度激起娘的愤怒,指着她鼻子斥道:我说你这二丫头你是真缺心眼子是咋的?我跟你说的话都当耳旁风?你赶快自己找对象找门路,别让娘在邻居面前没法抬头做人!
于小庄也把吃饭的筷子一摔:行了吧,娘!还说我找不到对象,要不是你在中间穷搅和,我和大下巴不早就成了?
她娘也不甘示弱,用手指着她脑门儿:二鳖犊子你还别不知好歹!娘那是救了你,帮你脱离了苦海!就那么一个驴脸大下巴玩意,眼珠子还焦黄,谁知道他有什么肝胆病没有哇!以后养出个孩子也指不定什么猴头马样,你说你怎么能瞧得上他?再则说了,你若跟了他,就一辈子陷在盘锦那个大水洼子里回不来,那份苦,那份罪,你说你遭得起是怎么地?
于小庄说:遭得起遭不起也比总听你天天在家嘚啵强!
她娘怒道:不愿听嘚啵你走!你给我滚远远的!
小庄说:走就走!你以为我不敢走是怎么的。
说完,一转身气哼哼地走出去。
出去归出去,等气消了,还得自己蔫不唧的回来。偌大的城市,也只有家里这一盘土炕才是她的立锥之地。她再走,又能走多远?灰溜溜地走在大街上,她不明白娘的脾气怎么这些年一点没变,跟闺女吵架拌嘴还像家常便饭。回想起她在新宾往家拉木料的日子,那阵子真是她和娘之间最甜蜜的一段时期。如今,时过境迁,一切又回到从前。
小庄所在的汽车修理场分部坐落在城市东北部的八家子,主要是搞汽车配件,一些不好换的零配件从全国各地以便宜的价格讨弄过来,集中到这里,然后等到有车过来时再拉回到盘锦去。也许是因为水涨船高吧,辽河油田现在已经成为全国第三大油田,相应的汽车修理场的规模也随之扩大。不大的一个场院和门脸,里面的纵深却有好几进,竟然养活了好几百号人。于小庄很漠然地跻身于这汽车修理队伍中,干起满身油污的汽修活计。她总是告诫自己知足吧,比起其他知青,她可真算是幸运,第一,她已经回城;第二,她还有门手艺,能在城里迅速安置下来,有了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就连她那个要强的大姐于小顶,此时还在本溪钢铁厂受着无尽的煎熬,不知出头之日在何方。再说了,这里的活计相对要比在盘锦时候轻多了。于小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不光能挣钱养家,还能给家人提供一些额外的方便。
比方说工厂里那个大澡堂子,男女公用,一三五男洗,二四六对女工开放。那个年代,洗澡是个奢侈的享受,尤其北方,人们普遍不爱洗澡不习惯洗澡,能够有时间去公共浴池花钱洗一次澡,洗洗盆塘淋浴,那都是一个挺大的动作,每次都需要排上多半天的队。在这种情况下,于小庄的厂子里有了这么个免费的洗澡去处,来的人还能不多吗?一到每天下班后5点到7点的澡堂开放时间,除了本厂职工,周围百姓还有职工家属也都寻着门缝往里凑。为了节省能源和严格保证职工洗澡质量,厂保卫处在这个时间加强了门口的守卫,非本场职工一律不让进。
于小庄的能耐就在于无论到哪儿,只要美人一笑,不失一枪一弹,就能迅速把相关职能的有用男士搞掂。看来中国男人太难以得见人笑,太需要美丽女人桃花眼的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的雌激素营养滋润了。这不,只要她对门卫一笑,不光能带进妹妹小芳来洗澡,弟弟小刚时不时也会偷偷借光进来。雾腾腾的大池子,四壁都是水泥砌的,镶不起瓷砖,还不是循环水,每次只烧开一锅炉,水热之后立马就封火。去早的,还有一池略微清亮的白汤,去得晚,就只剩一池飘满肥皂沫和脚底皴的黑水。就这样,女工们仍然兴高采烈,一个个白白花花、或黑巴出溜的乌涂身体,挺着大奶子,撅着大屁股,泡在一池热乎乎的污水中搓啊搓,洗啊洗,叫啊叫,呜呜嗷嗷,表达她们此刻身体的舒适和对活着本身的知足。有时会有某一个男工算错了时间,以为这一天对男的开放,脖子上搭条毛巾,光着上半身穿着大裤衩,端着洗脸盆就走进来。更衣室里首先就会响起一连串尖叫!男工抱头鼠窜,他的事迹,却会成为里间澡堂女人们取笑的上好材料。有了这个小子这一不经意的插科打诨,这一天,注定将是美好快乐的一天。
已经到了青春身体发育最高点的于小庄,一把小蛮腰,两条细长腿,一对高高耸起的小乳房,原先那乱蓬蓬的一脑袋小黄毛,不知何时起,变得油黑闪亮,她也不理会那些说笑的女人们,只顾忙着洗自己的。那些已经结婚生过孩子的大老娘们,嘴里说话要多黄有多黄,要多损有多损,有时冷不丁给她来一句,搞得小庄都有点下不来台,不知怎么应对。虽然曾在农村接受过锻炼,也算什么都听过、什么都见过的人,但于小庄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说这些没皮没脸老娘们话方面还不行,差远了去了。主要是她还没像她们那样不羞不臊。她也只有尽量不要招惹她们,尤其在这种没着没落、光巴出溜的时候,更别轻易往里掺和。于是她注意力很专注地帮着搓小芳身上的泥,接着再叫小芳帮她搓。姐妹俩互相搓完后,赶紧用自家带的脸盆从洗脸池的自来水龙头里接来热水冷水对好,互相往身子上浇下去冲干净。澡堂里为了省水,没装淋浴喷头,一大池子热水洗完了算。小庄姑娘讲究清洁,想出了这么个办法最后收尾。那些已婚女工就不讲究了,搓吧搓吧,泡吧泡吧,起身用毛巾把身子抹抹干就走人。
是什么时候,这无休无尽、混沌懵懂的生活变得绚烂起来?是什么时候,沈阳城里这乌乌涂涂、黑白不分的街景,在于小庄的眼里瞬间变成了彩色?
是她的真命天子、初恋情人高积云降临的那一时刻。
她的大脑皮层登时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一下猛醒!所有脑分子的排列顺序仿佛都立刻改变。
她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8
无论到什么时候,于小庄都能清楚记得,她跟解放军排长高积云的见面,是在一个冬天的午后。
那是她回城后的一个特别无聊的冬天。过完大年不久,初中老同学谢卫东张罗聚一聚。谢卫东自从在新宾打架被开瓢后,就一直借口回城看病修养,赖在城里不走。等他伤好应该归队时,于小庄他们那帮人已经忽啦啦张罗着回城,四处走散得差不多,新宾青年点里没剩下什么人了。谢卫东也立即紧随形势,张罗着从乡下往回调,他想拿着队里给他定的“公伤”诊断,以病退为理由,一步到位回到沈阳。事情的结果毫无疑问,当然要被搁浅在半路。当初队上为了不扩大打架斗殴的影响,给他争取了“公伤”这个名目掩盖知青们的罪行。但是日后谢卫东这小子竞拿这个假招子来争取真待遇,却是让诚实的广大贫下中农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想这城里人可真是翻手为云覆手雨,没个信义。当初感激得痛哭流涕,哪承想翻脸不认人。
这套病退手续闹得够呛,最后也没折腾成。谢卫东一气之下,也不办了,索性留在城里当啷着,在他爹的厂子里打打临时工。新宾那边也没人来问没人管,他也乐得在家里头逍遥自在。这回听说有好几个一起下乡的同学都回沈阳过年,谢卫东又拿出了学生干部爱张罗的劲儿,把几个人都请到家里来玩。
那天下午来的有于小庄、郭子辑、金玉姬、朴长顺等几个人。谢卫东爹娘全到别处走亲戚,家里就成了他们一帮年轻人的天下:大家就着炸花生米小咸菜,嚼着一点猪头肉和明太鱼,喝着酒,叙着旧,渐渐就高涨了情绪,说起话来没边没沿的。谢卫东那个家伙竟然还有点伤感,说没想到一起从学校门出去的,如今却都变得各不一样。于小庄已经正式回城,成了国营工人,郭子辑绕道抽调回抚顺煤矿,当了矿上一所学校教师。另外几个同学也全逃出了新宾,就近在阜新、鞍钢等地方落脚。就他谢卫东一个人混得惨,当年的学生主席,现在落得个什么也不是,整天像个盲流一样。大家忙就拿话安慰他,说你小子够不错的了,老爹是厂长,有户口没户口一样在厂里上班拿工资,这样的美事,咱们平民老百姓,谁敢想?
谢卫东抹擦一把脸说,行了行了,咱们不说了,来,喝酒喝酒。又转头对于小庄道:哎,听说你朝鲜舞跳得炉火纯青啊,还是盘锦地区毛泽东文艺思想宣传队骨干,方圆几百里地都有名?
于小庄拿手遮着喝得红扑扑的小脸,忙说:谁说的谁说的?哪有的事儿!
谢卫东说,这还谦虚啥!还不乘着酒兴,给咱来一段?
郭子辑、金玉姬、朴长顺他们几个人一听,也跟着起哄说:行啊于小庄!干得这么冲,怎么都没让咱们知道?白跟你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不够意思,不够意思!
于小庄还扭扭捏捏:啥呀啥呀!你们别听谢卫东他瞎说。
谢卫东红头涨脸说:都到这份儿了,你还揣着兜着的干哈!
说着,起身,从隔壁屋里拿出他那架破旧的手风琴。他把琴抱在身上,按响了一个长音,屋里的人全都激动起来了!这架琴,他们全都熟识、认得啊!那是后来谢卫东回城探亲时带回新宾去的,它曾陪伴过他们那个青年点的同学度过多少乡村欢乐的日日夜夜!
于小庄矜持不住了。她是那种节奏感乐感特好、一听见乐音就禁不住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人。外加喝了点酒,酒劲一上来,就有点把握不住,没了矜持。她也不再推让,站起身来,红着小脸脱掉外套小棉袄,露出里面一件粉红色的薄薄的高领套头衫,还有精细的一把小腰。几个人一看她拉了架势,赶紧七手八脚把碍事儿的桌子板凳推到一边。于小庄窈窕地站在地当央,一只柔软的手臂弯过头顶,一只手背到身后,足跟站稳,做了一个预备起舞的姿势。等到谢卫东的过门一拉响,她就小腰一扭,开始翩翩起舞了!
金达莱,金达莱,
金达莱哟,
漫山遍野把花儿开遍……
在座的初中同学都好几年没见过于小庄唱歌跳舞了,在乡下见时,还完全是初学,有点生涩,没想到她现在竟然跳得这么熟练,专业,这么出神入化,有声有色!尤其是跳舞时她脸上带的那种表情,完全是沉醉的,神圣的,天地洪荒,物我两忘!他们都情不自禁,被她感染,被她带到舞蹈的情境里去,最后竞不自觉地一起拍手,一起唱将起来。歌声在这个冬天的午后沉郁悠扬地传到窗外,直到最后一个乐音终止,于小庄连着做了几个旋之后猛地站定,一手在前,一手在后,优雅地伸开,做出深情谢幕姿势。
就听一个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好!接着是“啪啪”几声响亮的击掌声。
众人寻声望去,于小庄也寻声望去。他们的记忆,她的记忆,都在那一瞬间定格!
只见一个鲜红领章、红帽徽、穿着四个兜草绿军装的年轻解放军战士,正带着微笑迎面站着,从窗口射进来的午后阳光正打在他的脸上、身上、领章上、帽徽上,红的越发鲜红,绿的越发嫩绿!那真叫一个威武英俊,高大威猛,唇红齿白!
于小庄像被电打了一下,当时就傻眼了!她还站着丁字步,手臂还在半空扬着,半天没有放下来。解放军排长同志十分促狭而又顽皮地近前几步,转回身面对几个同学,双脚后跟儿一磕,立定,“啪——”地来了个标准军礼:报告同学们,初三二班高积云前来报道!
等他的手一放下,谢卫东第一个反应过来,手风琴都没来得及放下,上去“当啷”就给他一拳:高积云!你这个家伙!说好一起过来吃饭,怎么才来?
高积云笑眯眯地说:家里有点事,临时耽搁了。等我走到这里,就听见你们家传出来的琴声和歌声。好家伙!我一看,连门都没关,我就寻声推门进来。同志们,对敌斗争警惕性要加强啊!
这下大家叽叽喳喳重新活跃起来。想起来了,高积云,不是那个初三还没念完就被他爹整去当后门兵的那个吗?那时他的个头也就不到一米七,怎么看都不起眼儿,怎么突然间在部队出息了,不光已经混出四个兜,还蹿成了一米八的大个子?听说他们家老爷子颇有点本事,是一个解放战争扛过枪、抗美援朝打过江的老干部,一听说城里知青要下乡,二话没说,先下手为强,一股脑把三个儿子全送部队当兵去了。高积云好像走的时候比较匆忙,也没跟学校打招呼,连毕业证书都没有拿,还惹得老师背后没少说他们家长的坏话。
毕业几年过去,当年不起眼的淘气小子,转眼就变成了解放军英俊排长。于小庄的心呐,止不住咚咚狂跳!那一刻她只能是假装谢幕还没谢完似的,手抽回来,捂在胸口,将激动的心情使劲按捺了一下。高积云接受完同学们的欢呼雀跃、肩打背捶之后,又径直走到于小庄面前,伸出手来,欲跟她握,同时目光含笑,定定瞅着她说:
于小庄,你跳得真好!
攥住她的手之后,又悄悄说了句:
你真美!
他用的是喉头发出的、经由鼻腔、颅腔共鸣过后产生的嗡嗡嗡的发音,陌生的略带天津味的北京普通话,那声音的音量,控制在只有于小庄和他自己才能听得见的范围内。
于小庄又呆呆地傻掉了,一双小手,无辜无奈地任人握着,暗暗希望永远都不要松开。
9
大桥上,小河旁,是他们约会的好地方。
沈阳城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神秘层出不穷,这样七彩灿烂,漠然滞重的生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新鲜轻盈。于小庄的眼睛像是猛地被人撕开一层翳子,突然之间,眼前金光闪亮起来,所有的景物都在闪闪发光,带着明媚动人的色彩。结满晶莹雪挂的冬天的树似乎已经春芽绽出。北陵湖水冬季的冰面似乎也荡漾出春天的涟漪。
他们先是以暧昧的老同学身份,相邀一起出行,一块儿走遍沈阳大街小巷。她陪他一起回到中学读书的地方,去找曾经念过书的教室,还央求学校看大门的老头打开当年初三二班的教室门,让他们进去找找当年自己的座位。高积云指着后边那扇窗户说,你记得不,我那时候经常把书包挂脑门上,不爱走正门,总是喜欢从窗户里进进出出?于小庄就低头含羞,扑哧扑哧咬着嘴唇笑。来到黑板前边,于小庄指着墙角里的一块地儿说:你记得不?当年我曾撺腾学习委员郭子辑,把咱班考试卷子埋到这儿的地底下,说是将来可以永垂不朽,留给后人看。要不,咱们挖一挖看看还有没有?高积云就哈哈大笑,说你真傻,卷子那东西没几天就烂掉了,哪还能留下来!
于小庄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高积云:后来你的毕业证书拿了没有?
高积云鼻子一哼,满不在乎地说:拿什么拿!后来等到我爹坐着吉普车来学校替我取毕业证时,校长还很有骨气,想拿一把,说必须让我回来参加完学校的毕业考试、履行完正常手续才能给。我家老头子一听,二话没说,扭头就走,扬长而去。他们真是给脸不要脸,回来管他们要毕业证,是瞧得起他们,把他们当回事。谁想到他们还想拿一把,搞搞牛逼。我爹一听,得,去他娘的,谁要那个破毕业证书。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里,于小庄却不由得心里一慌。他这故意粗俗、粗鄙的语气里,带着多少特权阶级的自傲、得意和霸气!那是跟她这种底气不足的平民阶级格格不入的一套话语。
慌归慌,却仍然管不住自己的脚,整天跟在高积云的身后跑。
等到把共同熟悉的地方转得差不多了,高积云邀于小庄到他家里去玩。其实他是留着心眼,把小庄领给他爹妈看看。于小庄第一次走进沈空大院,走进那个干休所的二层小楼。天!她简直惊呆了!这里简直如同天堂,是她毕生都难以达到的地方。她战战兢兢,又羞羞答答,接受了高积云全家人的检阅和考察。高积云的爸爸是个和蔼的小老头,个儿不高,说话慢声慢气的,跟电影里演的我军高级将领咄咄逼人、身板挺直、硬骨铮铮的形象完全不一样。他妈妈是个慈祥的胖老太太,脸圆乎乎长得像个弥勒佛。他们家还有一个女儿留在父母身边,长得四方大脸,比高积云小好几岁,也在军区后勤当兵。对于于小庄的到来,他们家人表示出了友好而礼貌的欢迎。于小庄这样一个含情脉脉、亭亭玉立、颔首羞涩的姑娘,初一见面,的确是很打动人,容易给人留下好印象。
从高积云家出来,于小庄还是莫名紧张,像等着一场审判,一晚上都没睡好。她不记得头一次去大下巴家时是否有过这种情绪。躺在家里那个热腾腾的火炕上,翻来覆去烙饼子。老娘那空洞的打呼噜声,两个弟妹睡着放屁的臭气也充耳不闻,充鼻不闻。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天亮。下午,约好时间他们到小河沿湖边树林再见面时,于小庄一句话都不敢说,紧张地盯着高积云。高积云开口只说了句:我爹我妈……我们全家人都挺喜欢你……
于小庄的心呐,一下子就“忽悠”飞走了!幸福、喜悦夹杂着莫名紧张后的松弛,让她的脚后跟猛地发软、发飘,身体摇摇欲坠地向下、向地面的方向倒下去。高积云趋前一把抱住她。
这一抱,就是山呼海啸!
久旱的禾苗逢雨露。没几天的时间里,他们就已经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了。
没等他们遍尝恋爱的甜蜜,高积云归队的时间却已经到了,两人不得不忍受痛苦的分离。一直无知无畏、没心没肺的于小庄,从来没有感受到相思是这般苦,相恋是这般煎熬人。高积云离家走后,她整天茶饭不思,魂不守舍,把全部工夫,都用到想他念他、不断给他写信上头去。等到攒到第六十一封信的时候,深秋已经来临,该说的情话已经说够,再在纸上写下去,只有初中文化的他们两人都已经笔墨用尽、言空词穷。接下来必须要用身体书写才会来劲。
再也忍受不住相思之苦的于小庄,瞒着家人,趁着一个星期天,自己跑到天津一趟,到天津小站南那个山沟沟里去会情人。赶上星期天,高积云就可以跟部队请一天假出来见见她。那天她是坐夜车去的,先坐火车到天津,然后又倒长途汽车,直到中午才到达他们部队所在那个小镇。高积云早已等待在那个长途车站上。一见面,看见双方都瘦了,但眼睛里都冒火,像是要把对方一口吃掉,或者一把烧干。正逢集市,在那条不大的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两人无奈,又急切,不敢有任何身体接触,稍有亲呢,随时都有可能被当兵的战友出来碰上。他们只能一本正经、一前一后地在深秋的集市上散步,走过来,走过去。于小庄脖子上那条砖红色的三角围巾,水红色的小碎花外罩,简直跳跃缭绕得高积云要流鼻血。高积云尽管穿着便装,与她隔着一个身段的距离,于小庄还是闻到了他那湿漉漉的咻咻鼻息,和雄性动物发情时的浓重体味。她知道,这体味只对她一个人有效,只因她而分泌,只分泌出来诱捕她的。她的眼睛,她的心,全在高积云身上,眼睁睁看着,一会儿也舍不得离开。
满怀激动和不安,他们两人走啊走,直到把能见面的有效时间都走完。他带着于小庄进了一家小馆,每人要了一碗爆肚,两个芝麻火烧填填肚子,但却谁也没有吃进去,只是相对无言,饭食都难以下咽。直到最后不得不走了,高积云才恋恋不舍,送她上长途车站。她还要自己一个人坐火车返回沈阳去。分离是那样苦,那样难,但仍然留不下,还得分。他们透过车窗那样定定地互相看着,盯着,直到车子开动。她木木的,一点知觉都没有了,好像身体的全部、心的全部,全都留在他那里,留在那个天津小站南。
这次悄悄的天津之行,将他们的恋爱火苗子燎得冲天高。
陷入热恋之中的高积云甚至不惜打军线电话到家里,让父母替他照顾好于小庄,说她就是他们未来的儿媳妇。高积云她爹妈本来平时就偏向他,三个儿子中,就数这个小儿子最聪明最懂事,在部队提干也最早,他们对小儿子相当信任,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也认定只有小儿子将来能成为他父亲的接班人。这回,一听说儿子交付给他们重托,要照顾好未来儿媳妇,老两口一听就重视起来,要把这件事当成家里的头等大事来抓。第二天,老头老太太一早就让司机驱车,到八家子汽修厂来看望于小庄。绿色的军用吉普在厂子门口一停,立刻就惹来无数好奇的眼球。等到把大门的师傅找到喷漆车间,从一大堆不辨男女、端着喷枪干活的人中间把于小庄找出来,告诉她门口有一个穿军装的老头领一个老太太来找,于小庄一下子吓坏了,还当是高积云在部队里出了什么大事情。她连工作服都没换就往门口跑,到了门口,上气不接下气,惊慌失措地问:伯……伯父,伯母,你们怎么来啦?
老头老太太猛一眼看到于小庄,眼前仍不禁一亮:美女到底是美女!美女无论穿上什么简陋工装,也都显得那么撩人、妩媚、英姿·飒爽!尤其那两只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两片似嗔非嗔的柳叶眉,真像天女下凡!再一比照自己家丫头,这方面就差远了去了!成天价照镜子嫌弃自己宽盘大脸的长相,还总怨他们老两口没给遗传好。唉!怪不得自己儿子这么铁定心肠撒手不放呢!天下英雄都难过美人关呐!
老头老太太忙解释说,没啥事儿,积云来电话,让我们来看看,还让我们平时多照顾照顾你。
于小庄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幸福羞臊得简直不行。她赶紧把老两口往里边让。把门的师傅也毕恭毕敬地伺立在一旁。
高积云的父母在视察了于小庄所在的车间、浴室、宿舍、食堂之后,老两口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用协商,就郑重发出一个邀请:请于小庄打今儿起搬到他们家里去住!
于小庄一下子就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