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君王精校版微云:想象之谜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30 00:32:32

想象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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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纯
  
  人类的个体处于一种巨大的有限性中。因为诸多不言而喻的局限,个体的经验便总是有显而易见的边界,在大多数时候,个体的经验通常是残缺的,不完满的。唯有借助想象,通过想象,经验的边界方能得以拓展甚至消弭,经验的残缺才能得以修缮,成为心理学意义上的格式塔。
  毫无疑问,想象源于经验的匮乏,就像欲望源于需求的匮乏。接踵而至的提问是:想象或想象力是否是经验匮乏者的专利与擅长?至少,我们会得到这样一些佐证:迄今最为璀璨的神话想象,起始于人类的童年;所谓的“原始思维”,正是现代人无比企慕的“神与物游”。同样的,是《天方夜谭》这样的源自民间的瑰丽想象,才使18世纪欧洲的文学想象如卡尔维诺所说的那样“充满了空中飘游体”,并用它漫无界线的想象力进一步启发着20世纪的《百年孤独》以及由它所代表的拉美文学。在拉美文学以“魔幻”之名受到全世界的欢呼时,阿根廷作家胡里奥·科塔萨尔毫不含糊地申明他的文学灵感来自于儒勒·凡尔纳和爱伦·坡——两个在18世纪和19世纪让西方的文学想象充满“飘游体”的作家的教导,这两个前辈使他明白了“想象力的范围有多大”。而17世纪的中国,《西游记》已是神话想象最后的回光返照,400年后,当一个号称“重述神话”的出版计划在全球推行时,至少有关中国神话的重述部分只落得了东施效颦的恶名与指斥。
  有足够的案例可以证明,稚童的想象力大于成人。与一个孩子长大为成人的过程形成同构,人类也在拓展经验疆域的同时付出了丧失想象力的代价。前述有关想象力的文学谱系,是想象力不断递减和不断衰微的历史线索。不用说,想象力的黄金时代永远留在了童年。
  1955年10月18日,已然全盲的博尔赫斯被任命为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他说:“上帝同时给了我书籍和黑夜。”当博尔赫斯彻底失明之后,经验世界的闸门在他面前重重落下。黑夜使博尔赫斯重新命名写作,他的文学迈向了经验之路。他的文学印证了波德莱尔对于想象力的赞美:“没有想象力,一切官能无论多么健康敏锐,都等于乌有。”博尔赫斯的一生,蛰居图书馆久矣,这个在年轻时有过政治冲动,但究其一生却知识充沛而“经验”不足的小说家,在黑夜般浩瀚的想象中,让关于秘境、梦魇、沙漏、南方、巴比伦砖与中国音乐的知识寻找到了美的出路。他成为20世纪文学想象力的标杆,而他为之设立的前提或说为之付出的代价却令人不寒而栗。我想设问,这样的取径对于超拔的文学想象是否必须:尽可能多地关闭经验的官能,然后,让想象在黑夜永驻的营地起飞?
  21世纪是个经验之河泛滥成灾的年月,便捷的交通、迅疾的网络、发达的资讯,让经验的刷新频率令人晕眩,人们普遍认为,人的想象力在与经验疯狂增殖的角力中已处于下风。已经有人指出,巴尔扎克式的写法已让今天的读者生厌,他们对巴尔扎克式的绵密铺张的细节想象不屑一顾,他们富足的经验已足够淹没那样一种想象力试图腾飞的企图。当想象力被疯长的经验远远甩到身后之际,今天的文学还能用什么去征服读者?当文学只剩下经验的拼贴与堆砌时,我们怎么有理由埋怨今天的读者对文学背过身去?今天的小说家,显然无力将他们的读者从对《南方周末》的新闻纪录与世相百态的阅读兴趣中拉回头了。假如我们有兴趣比对一下年度的小说选本和《南方周末》的年度合订本,很容易就能发现,同样是经验叙述,前者不仅想象力滞涩,而且明显的是个经验侏儒。悖论出现了:今天的文学想象力,尽管疲态尽现,但是除了想象,我们的文学还能用什么去对抗这个仍然在茁壮成长的经验巨人呢?
  在这样的文学生态里,我们如何去守护苟延残喘的想象力?
  显然,我们无法要求作家关闭经验的官能,像博尔赫斯那样踞守深邃的黑夜。只有一条路:让自己回复单纯。单纯是一种童年气质,单纯是“人情练达”的反面。托尔斯泰是单纯者,卡夫卡是单纯者,乔伊斯是单纯者,李白是单纯者,苏轼是单纯者,鲁迅也是一个偏执的单纯者。简单地巡礼就能发现,所有依据或奇崛或绚丽的想象而安身立命的作家,无不具有单纯品质。想象一下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公共汽车上兜售自费出版的《百年孤独》的情景,你就会知道,这个让神话想象在20世纪再度发光的作家,至少在他获得世界性声誉之前毫无世故的气息。众多的伟大作家都是在灵魂尚处单纯的时代完成了他们的传世之作,纷乱的经验世界,在单纯者面前会突然归于安静。单纯,意味着作家与想象力之间的距离路标是零,意味着他可以从一枚三叶草和一只蜜蜂出发就能抵达他从未目睹过的草原,意味着他从“危乎高哉”的一声慨叹之后就可以置身他从未跋涉过的蜀道。因为单纯,因为具有“原始思维”,想象力便给他和他们签发了绿卡。于是,即使像卡夫卡一样深陷孤独的城堡,凭借对一只巨型甲虫的想象,他仍然可以毫不费力地抵达世界的最深处。
  在一个经验过剩的年代重申想象力,意味着要向经验主义宣战。这同时还意味着向“内心世界”的退守,以抵御失控的经验复制对于个性与原创的侵害。“为内心而写作”的宣言在一个经验泛滥的年代里弥足珍贵。当我们为文学守护住“内心”时,我们就为想象力守护住了“单纯”。
  
  疗救
  
  卡尔维诺说:“想象是一个有雨飘落的地方。”如果没有误解,卡尔维诺的意思是,想象是一种诗意的栖居,是进入乌托邦的渡口。
  文学为什么需要想象和想象力?因为想象或想象力使写作获得了超越性,使写作的产物成为了诗。
  这样的解答仍然不够有力,文学为什么需要想象和想象力?因为想象或想象力使文学抵住了经验的侵袭;更为重要的是,文学想象可以将人从有限性中解救出来,从必然性中解救出来,从而获得无限与自由。我想,这才是文学需要想象的深层理由。
  里尔克曾经说过:“如果你的日常生活似乎是乏味的话,那么就不要责怪它;责备你自己吧,责备自己没有诗人那样的想象力,以唤起日常生活的丰富性;因为对于一个创造者来说,没有贫乏这回事,不存在无足轻重的贫乏之地。”文学想象这时候便有了这样的使命:当一个普通人不具备诗人式的想象力时,至少他可以借助诗人提供的文学想象,使自己不再生活于贫乏之地,通过文学想象,他获得了无限与自由,通过文学想象,他迈入了诗与乌托邦。
  文学或文学想象因此被用以解救肉体和精神都处于困厄的人们。现在已经很难说清,弗洛伊德是先在古希腊悲剧里获得了思辨灵感,还是由他的精神分析使古希腊悲剧获得了终极阐释。但不管怎么说,文学与治疗的关系从此得到了学术承认。不用说,文学的治疗手段,在于它的想象力。汉代梁园诗人枚乘撰《七发》,述楚太子有病,盖“久耽安乐,日夜无极”所致,吴客前往探病,以曲江观涛的恢弘想象,令其大汗淋漓,“据几而起,霍然病已”。这恐怕是文学治疗的最为经典的个案。当然,文学想象不只是用来清除个人的、肉体的疾患,当一种忧愤深广的文学想象在狂人和阿Q的形象中被贯注时,文学就被赋予“改造国民性”的疗救使命。
  由于这样一种确乎存在的疗救功能,我相信,文学想象对于长期以来饱受压迫和榨取的人或群体来说,意义非凡。
  按英国女作家伍尔芙的说法,直到19世纪历史还是由男人写的,“女人”作为第二性也是在这种男性写作中被完成的。而女性最初的历史究竟是怎么样的?“除了某种传统……我们一无所知”伍尔芙说,“只要稍加思索,我们即可明白:我们所提的问题,只有以更多的虚构来作为解答。”由想象而展开的虚构成为女性写作的重要修辞。她们不仅在虚构中完成了关于第二性的历史建构,同时也在虚构中完成了对现实世界的弃绝。写作对于她们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语言活动的乌托邦。一个中国的女性作家说,写作是“置身于地狱却梦寐以求着天国的一种行当”,“是人类进行着分割天空式的美好想象”。在这样的乌托邦愿景中,她们完成了一次又一次针对性别政治的谋杀行动,完成了在现实现世中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由虚构而达成的想象性解决,是女性自获得写作权力以来最为重要的疗救手段之一。
  当被压迫和被榨取的民众在铺天盖地的不义与不公中陷于绝望时,需要有文学来治愈心灵的痛苦,需要由文学提供的某种想象来平衡不义与不公。他们需要文学提供一种对于奇迹的想象;这样的想象每发动一次都是愿望的满足,每发动一次都是对于现实的修改。这样的文学不是致幻的鸦片,相反,背倚这样的文学,他们迅速地自尊并强大起来。他们不需要“底层文学”的聒噪,他们只需要我们的文学想象提供一种人道的平衡与公正的可能,并由此给了他们生活的勇气,给了他们反抗的力量,哪怕从今以后他们不得不投入战斗。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文学才被如此理解着:它是穷人护心的盾。
  现在回头看卡尔维诺有关“想象”的描述,显然太过贵族味。只要惨重的压迫和榨取仍然存在,文学想象就更可能是一个战地医院,把被它疗救的人们一一地推向反抗的战场。
  
  相信
  
  还是伍尔芙。她曾不无凄怀也不无激愤地假设莎士比亚有一位极富天资的妹妹,“她与他一样富有冒险精神和想象力”,“她才思敏捷,具有她哥哥那样卓著的才华,像她哥哥一样热爱戏剧”。但她与无休止的家务、不幸的婚约以及无处不在的欺辱和偏见搏斗得遍体鳞伤,直至穷途末路。“谁会去测度纠结在一位妇女的躯体内的诗人之心的热量和破坏力呢?——在一个冬夜她自杀了,被埋在一个交叉道口,现在成了象山和卡斯尔外面的停车场……我想,如果某个莎士比亚时代的妇女具有莎士比亚的天赋,故事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关于19世纪之前妇女与文学的关系,关于妇女的文学天才终遭扼杀的宿命,在一个富于想象力的虚构中达到了惊人的真实。这使我相信,想象力是用以还原真实的,想象力越充沛、越超拔,我们就越有可能看清真实的肌理。
  当饥饿在体内奔突的时候,一个丹麦小女孩划亮了一根火柴,就着冬夜的微光,她看到一只烧鹅扑棱着肥短的翅膀跳下餐桌,蹒跚着向她走来。在另一个黑夜,一个叫许三观的中国农民,带领全家人用嘴“炒菜”,饥肠辘辘地享用着天堂盛宴。这是两个有关饥饿的杰出段落,是带点黑色幽默的伟大想象。它们所激起的经久不衰的悲悯力量,归功于这两段伟大想象所抵达的人道深度。这使我相信雨果所言:“想象就是深度,没有一种精神机能比想象更能自我深化、更能深入对象。它是伟大的潜水者。”
  这是我的阅读期待:在伟大的文学想象中发现惊人的真实,获得空前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