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发痒:涂 氏 御 匪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30 14:24:15

     

 

我曾经多少次的驻足于此,打量着这座古城堡似的涂姓村庄,想象着当年的涂姓家族在这里生息繁衍的日常场景,更想象着涂姓家人不甘欺凌,奋起抗争,与土匪斗智斗勇的动人故事。

这是一座深藏于大山深处的、不大的村落,和散布在鄂西北崇山峻岭中的无数个村子一样毫不起眼。但是当我从大人们的口中听到关于这个村子曾经发生过两次抗匪的故事后,我看她的眼光中就多了一份崇敬和感佩。

村子所在的小地名叫簸箕洼,名子和村子的地理形状非常贴切。村子的前面向着山间的沟壑,三边环山,且是相当陡峭的黑砂石山,山上生长着茂密的杂木林子和难以穿越的荆棘、刺篷、葛藤架。环形的山坡,构成了一个大大的弧形,在山脚下圈出了一块十亩地大小的平坦地场儿。地场背依群山,面临山涧的深沟。涂姓人家就在沟沿边缘用巨大的毛石垒砌了一道高大坚固的石墙,这道石墙维护着这一块平地,相对于前面的沟壑,就让地场儿具备了居高临下的险要形势,涂家的祖先们就在这块平坦地面上建起了一座村落。涂姓人家耕读传家,安守本份,仁义道德,远近闻名。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远离繁华,苟安于山野,自求生存,与世无争的普通百姓村庄,却于乱世中欲求平静而不得,欲得温饱而不能,屡屡饱受小股土匪侵扰而不得安宁。

涂家兄弟四人,俱已娶妻生子。由于恪守忠厚传家,仁爱慈善的治家祖训,兄弟四人竟一直没有分家单独过日子。老当家的,四兄弟的父亲涂德安也曾经对四个儿子说:兄弟手足,妯娌和睦,上下和顺,子侄孝敬,是我涂家生存于世,名闻乡里的根本。但我也不能永远把大家捆在一口大锅里吃饭。聚在一起,亲近是亲近了,热闹是热闹了,可时间久了,就是再勤谨的人,也难免生出依赖懈怠之心,消磨了向上的锐气,我担忧的是为了这一个“睦”字却是害了你们兄弟。只是我涂家人丁虽然也算繁盛,但至今尚不足半百之数。老爹我今天订下一个目标:当我全家人丁上了五十之后,当让你兄弟各各自竖旗帜,另立门户,由你们兄弟各人创下各自的一份家业。

目标既定,但一去几年,竟是天不遂人愿,涂家人口总是在五十之数的前边徘徊,——上半年生了一个,下半年却是嫁出去了一个;这个月娶了一个,那个月却是殁了一个。说话间,这就到了民国三十三年,即公元一九四四年的冬天。这一年,地里边的庄稼收成不错,涂家几十亩地里边的糜子、苞谷、黄豆、绿豆、红薯、稻谷等主粮、杂粮,全都收了,一家子四十来口子人,脸上全有了神定气闲安慰的气色。庄稼人一年到头,图的就是个好收成,有了粮食,就不会饿肚子。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加上涂家还有一个榨房,夏收后榨菜籽油,秋收后榨芝麻油、油桐油。生意算不上太红火,但榨油卖油所得,也是一笔不能忽略的经济收入。

涂家的这份安逸,却让土匪惦记上了。

土匪是在大约凌晨六时以后突然来到院墙外的。

一入冬,老当家的涂德安天天早上六点不到就起了床,大厅堂中间的地上,有一只直径五尺的大火坑、火坑周围用修整的青石板镶嵌。这是一家人冬季取暖的地方。涂家庄园前边有一个巨大的场院,场院周围围墙,下用青石头堆砌,上用黑粘土夯筑,高大坚固。正对大门的围墙中间,是两扇包着铁叶子的厚重实木大门。和往日一样,这天一大早,涂德安起床后,要到院墙内东北角的场地上抱引火的干柴。当他走到场子中间时,就影影绰绰地发现有人在围墙的墙头上晃动。定睛细瞅,果然有人正匍匐着骑在墙头。大山里冬天的凌晨六点左右,夜色依旧很重,墙头上的这个人,一定是从墙外攀爬上来的,就在他匆忙间一时还不能辨别场院内情况的时候,涂德安迅疾几步,无声地闪身在围墙阴影下,顺手在墙脚下摸索着。墙下,经常放置着平时使用的农具,他抓着了一把长柄小挖锄,紧紧地握在手里,轻轻的沿着墙根儿滑到骑墙人的下边。刚刚站稳脚,墙头上的人“忽”一下,就飘落到他面前的地上。就着淡淡的星光,涂德安发现跳墙人手上拎着一把两尺来长的窄叶刀。庄户人家出身,六十几岁的老当家的,身板儿硬朗得老小伙子一样,眼见得来人手上有刀,却是一点儿也不含糊,悄悄地踅至近前,立定于一丈远近,冷不丁地冲拎刀人一声断喝:蟊贼,放下刀,爬下!猝不及防的跳墙贼吓得一哆嗦,迅即执刀冲涂德安扑来。老当家的手执小挖锄,一边高声呼喊家人速速协助御贼,一边奋勇迎战。蟊贼执刀劈面砍来,涂德安闪身避过,横起挖锄贴着地面,冲土匪的两条腿风一般扫去,蟊贼跃身跳过,又执刀斜剌里奔老当家的左胁下扎来。涂德安一点儿也不惧怕,一下就跳到土匪身侧,借着熹微的星光,“呼”一下挥起锄头,迎着土匪的左臂当空砸下,只听得“当郎”一声响,对方手中的刀掉在场院的青石板上,土匪“唉哟”大叫一声,蹭蹭几步,倒退着靠在了院墙上。右手握左臂,大声呻吟不止。院墙外,有土匪同伙听得院内博杀动静,就有人用石头狂砸大门,大声叫喊,以示支援。其时,涂家大小几十口子,全都急匆匆地起了床,手上各自拎着梭标、锄头、柴刀、扦担、扁担等称手的家什,一起奔场院而来。涂家老大涂厚荣手执一根长长的挑柴扦担,将铁质的扦担尖对准墙下土匪的前胸,大声叱骂着就要扎进去,吓得土匪一下就仆倒在地,又强挣扎着跪在地上,带着声声哭泣,一遍遍地求饶。涂家老少一迭连声地喊着:杀了他,杀了他。老当家的涂德安分开众人,近前扶起土匪,摸摸他的左臂,疼得土匪一声惨叫,细一检查,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他的本意只是要教训一下土匪,不想与他们结怨。没想到当时急切拒敌,抡锄头时用力过猛,竟将这个小蟊贼左大臂中间的骨头砸断了。

老当家的涂德安劝阻住众人,随手在大厅前的檐下搬过一张竹椅,安抚着土匪坐下,转身进屋。不一刻,捧着一只笸箩,放在地上。在笸箩中拿出一只细颈大肚子蓝花瓷瓶和一只小纸包。此时,天色渐明。涂德安拧开瓶塞,再拿一只白瓷茶盅,倒出大半盅暗红的液体,顿时,一股浓郁的酒香就溢散开来,而后将小纸包打开,里边是一种淡黄色的药粉。涂德安示意土匪仰面张口,将药粉儿倒进他的口中,再把盅中的酒递给土匪,让他就着这酒把药粉咽下去。

涂家在乡里远近算得上是大户人家。这个大,不一定在于财大,而在于人口众多,家人耕种劳作,难免会发生个七痨八伤跌打摔损,老当家的又是个远近闻名有头脑的人,家中就备有一些日常需用的草药之类。让人没想到的是,今天一大早,备用的药酒和药粉竟用到了这个打家劫舍的土匪身上了。扶持着土匪服了药,涂德安让儿子帮助着,再给土匪的断臂敷了药,包扎好,用五尺家织粗布把断臂吊在胸前。这才直起腰来,喘了一口粗气。

在这段时间里,院墙外的土匪们不知院内发生的情况,厚重的院墙大门紧闩着,一时进不得,也退不得,就虚张声势地一边紧一阵慢一阵的砸着大门,一边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喊叫骂威胁着。

 

涂慈恩,涂德安的长孙。民国十三年、即公元一九二四年生人,时年二十岁。那天一大早,他亲眼目睹了老祖父对土匪以德报怨的善行。其时,还有一位外人也目睹了这一令常人不可思议的大德之举,这个人就是涂家聘请的油匠师傅董明生。董明生,汉江河边羊尾山人,因精于榨油技术,年年冬天都被涂家请来帮助榨油,由于离家七十多华里,整个冬天的榨油季节里,基本上就吃、住在涂家。时隔四十多年后,当涂慈恩向我娓娓而谈他祖父抵御及救助土匪的往事时,我依旧体会到那位已逝老人的博大胸怀。

老当家的涂德安一边给土匪的伤臂敷药,就一边吩咐下去:厨房早上多备十多人的早饭。凭经验,涂德安听外边咋唬的土匪不会超过二十人。稍有时刻,有当值的儿媳回话说:早餐就绪,请公公吃饭,——涂家规矩:每餐饭熟,老当家不动锅铲,所有人就得等待;老当家有事不在,这个待遇就是长子涂厚荣的,依此类推。——听得禀报,涂德安赤手空拳,带四个儿子走到围墙大门后,命长子涂厚荣打开大门。厚重的大门“嘎吱吱……”,发出一串涩滞沉重的声音,豁然洞开,吓得正贴着门页子向里窥探的两名土匪转身跳下高坎,拔腿就跑。老当家的涂德安抬腿迈出大门,远远的,有十七、八名土匪手执梭标、大刀、长矛以及棍棒等简陋武器。虎视着曙色渐渐清明的涂家大院。老当家的冲着贪婪且又惊慌的土匪们双手一拱,高声说道:各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冬日天寒,想必各位早餐还没吃过,如不嫌弃,寒舍备有蒸馍薄粥,请随便吃点儿,以暖暖身子?几名土匪原以为涂家开门迎敌,早作好了剑拔弩张的紧张准备,没料到老当家的会将他们作为客人接待,一时间有些错愕。待涂德安再一次发出邀请,他们依然感到不可思议,相互望望,低声嘀咕一阵子,想是怕中了请君入瓮的诡计,就由一名右面颊上有一块铜钱大小黑色胎记的小个子土匪出来,也冲大门拱一拱手,冻得声音哆嗦着不成串儿:老人家宽仁大量,原谅我们的冒犯,请把我们的那位弟兄放出来,谢谢盛情,早饭就不必了。

涂德安邀请再三,土匪们心虚,坚辞不受,涂德安只得吩咐搬来一只小桌儿,舀来稀饭,端来蒸馍,让受伤土匪就着桌子吃饱了,再拿一只笸箩,拣了二、三十只大蒸馍,让长子涂厚荣端着放在围墙外的高台阶上,高声叫着:各位不愿意进屋,请将就着吃一点不饿哈。

受伤土匪吃过喝过,涂德安将一只小包儿递过去,告诉他,包内是治疗伤臂的草药,有服用的,也有外敷的,并一一告诉服、用方法,而后礼送土匪出门。

土匪们离去后,涂厚荣在围墙外高高的石台阶上取回了空空的竹笸箩。

一场天大的劫难,被老当家的以宽厚仁义之举化解于无形。

 

一九四四年鄂西北的冬天,奇冷。农历冬月天,大中午的,倒一碗水在涂家大院围墙外铺着的大青石板上,片刻间,就冻结成一块冰溜子。每天的黄昏时分,涂德安就督促着儿孙们挑来井水,将院墙周围泼个遍。经凛冽的寒风一吹,不一会儿就冻成了油光凌。

老当家的是个经多见广、深谋远虑的人,当年的鄂西北乡村,流窜着不少小股土匪。这些匪伙,有来自河南灾区的流民纠结而成的,也有在国民党地方部队中拉杆子自立山头的流匪,也有当地失地的贫困乡民临时纠合而成的。涂德安时刻唤醒自已防匪的强烈意识,叮嘱家人要提高警惕,这一股土匪的退去,不等于所有的匪患都远去了。打上次仁义退匪之后,涂德安及其儿孙们就轮番着安排夜间值守人员,并且作了一些拒匪的准备,比如这墙外泼水,就是老当家的仿效大宋名将韩世忠抗拒金兵的法子。

农历冬月十三这个日子,涂德安的长孙涂慈恩记得特别牢。这一天,是他父亲涂厚荣的生日。长子过生日,虽然不能与老当家的相类比,但也是象模象样的操持了一下。当天晚上涂家人摆了长寿宴,饮了长寿酒,吃了长寿面,全家四十多口人其乐融融,一派祥和。子夜以后,只留下值守人守夜,全家安歇,

这是一个晴朗的清冷夜晚,凌晨寅时时分,也就是六点左右的光景,值夜人,涂家老二涂厚华拖着困倦的身子,晃悠着在院墙内转了一圈儿。隐隐约约听到墙外有让人生疑的声响,耳朵贴着大门框细听,就听到有人低语,有物品在地上拖动,还有物品相撞。大门框右侧贴墙的地方,有一只不易被人发觉的窥视孔,眼睛贴上去细瞅,见有星光在刀片上闪烁。激凌一下,涂家老二一下子全清醒了。急车身进得大厅堂,抄起条案上的铜锣,“当、当、当……”一阵疾敲。

然而,晚了。当涂家的壮年男人们手握家什奔到大院来时,已经有两名土匪翻越了墙头,跳进了院内,打开了大院的大门。外边的土匪们试探着,一时没敢涌进院来。涂家人一时有些惊慌,也只是片刻功夫,加上油匠董明生,涂家二十多名丁壮男人,锄头、长矛、棍棒、大刀。就各自找到了应手的家伙。还是老当家的涂德安冷静沉着,就在土匪们试探着欲进未进之际, “呼”一下,尽全力推倒了大厅门外一侧一只硕大的木梢,——这种木梢在鄂西北农村经常见到,是农家用来盛装粮食的器具。——随着木梢倒地,“哗”地一声,好几百斤的一木梢豌豆,一下子就倾泻而出。圆圆的麻豌豆滚得满院全是。土匪们在短暂的试探之后,“呼啦”一下,挺着手中的家伙,向大院内涌来。没走几步,就如脚下无根一样,一个个仄歪趔趄东倒西斜地倒了下来。他们踩上了遍地的豌豆,滚珠一般的圆豌豆,让土匪们立足难稳。刚刚挣扎着还没站起身,就有东西迎面砸来。——这是涂家准备的石灰包,将石灰用箩筛细细地筛过,再用一层皮纸一小包一小包地包了,放在大厅外屋檐下的大木盆里。这豌豆、石灰……等,就是涂家未雨绸缪的战备物资,果然,今天派上了大用场。

一包包的石灰粉在倒地的土匪中散开、飞溅,迷得匪众们睁不开眼,呛得喘不过气。涂家的男丁们一拥上前,逮小鸡儿一样,一人按一个,就地用绳索将土匪们牢牢地捆了,拎进大厅来,二十多个土匪扔麻袋一样摆满一地。

天明,又是一个响晴的干冷天气,涂家老三涂厚富,涂厚贵两人,骑着家中油坊拉碾的两匹马,一路疾奔,小晌午时分,来到七十多华里外的郧西县城,找到县保安团,道明原由。保安团团长郭武臣指派一名排长,带着二十名兵丁赶往簸箕洼涂家庄。

这边,涂家早已备好酒菜,保安团兵丁傍黑一到,涂家立即摆开筵宴,让兵丁们饱食一餐,而后,经老当家的涂德安向排长说情,让刚刚用过晚餐的兵丁们前、后门守着,解开捆绑土匪的绳索,让一天没吃饭的土匪们也饱餐过后,重又拿绳索捆上,兵丁们趁夜将这一杆子土匪押解回县。

事后,国民党郧西县县党部专程派员来涂家庄,祥细了解了涂家两次拒匪的枝枝节节,听完涂家人的讲述,再听完油匠董明生绘声绘色的再现当时场景,大为惊叹和感佩。结合对后一拨土匪审讯后所得材料,县党部遂具文向时任郧西县县长的林松轩祥情禀报,对于涂家先后两次兵不血刃,智退匪贼的义举,林松轩亦大为感叹,遂展纸援笔,大书:“智勇宽厚”四个大字,命人制成熘金牌匾,林松轩亲率一干人等,骑一匹白马,将此牌匾送与簸箕洼涂家。

这一块熘金匾,一直挂在涂家院落围墙的铁叶子大门头上。我幼年时,还看见过,尽管它的字迹已渐灰暗。后来,遭逢文革,此匾遂不知所终。

2011-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