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湿是什么意思:刘再复:泪人解读(林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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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泪人”在《红楼梦》中出现过两次,一次是秦可卿死后,宁国府里哭声摇山振岳,“贾珍哭的泪人一般”(第十三回);一次是芳官被她的干娘打骂之后,“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花袷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第五十八回)。


  《红楼梦》除了用“泪人”这一概念形容哭得很伤心很厉害的模样之外,还塑造了一个中国文学与人类文学中举世无双的泪人形象,这就是林黛玉。泪人一词固然不能涵盖林黛玉的全部(因为林黛玉太丰富了,她是诗人、痴人、可人、玉人),但说她是泪人,却能把握住她的一个根本的生命特征。她和宝玉的情,是恋情,是诗情,这种情有时用诗语表述,有时用禅语表述,但最经常的是用泪语表述。就在第五十八回宝玉看到芳官哭得像泪人一般之前的一刻,他才刚刚看到真泪人的落泪。那时,他正为藕宫烧纸钱纳闷,便踱到潇湘馆,因此“瞧黛玉益发瘦的可怜,问起来,比往日已算大愈了。黛玉见他也比前天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宝玉瘦了,本是平常事,几乎无事的事,但黛玉见了竟也要流泪。泪人的第一个特征是爱哭爱流泪,动不动就流泪。


  《红楼梦》写林黛玉的伤感落泪之处很多,几乎举不胜举。文学本是情感的“事业”,离开眼泪与哭泣就不是文学。但是,林黛玉的眼泪不是一般的眼泪,她的哭泣也不是一般的哭泣,那真是“泪天泪地”,不仅令人心动,而且令鸟惊飞,第二十六回最后就写到她的呜咽让附近柳枝上的宿鸟栖鸦听了之后惊飞而走:


  ……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因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哭到令鸟惊飞,这是林黛玉哭泣的奇处。但这位泪人的奇处还不在于此,而在于另外四处“前无古人”的特点:


  第一,她降临人间,是为了“还泪”而来。还泪就是还情。《红楼梦》开篇第一回说明了这一存在目的,那绛珠仙子道:    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第二,她在人间的人生过程正是还泪的过程,生命尚未终止,其泪痕总是不干。用俗话说,便是生命不止,泪流不已。第二十七回首先透露这一信息:


  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先时还有人解劝,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曲,只得用话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理,由他去闷坐,只管睡觉去了。那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


  这里说的是“泪道不干”。第八十九回,又再次说明泪人“泪渍终是不干”。


  黛玉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的坐着。紫鹃醒来,看见黛玉已起,便惊问道:“姑娘怎么这样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鹃连忙起来,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王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泪珠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


  瘦影正临春永照,卿须怜我我怜卿。紫鹃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把闲话勾引旧恨来。迟了好一会,黛玉才随便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


  第三,这位泪人的生命不像常人、众人那样以年龄(多少岁了)计量,即不是以年少、年轻、年老计量,而是以眼泪多少计量。当她的生命逐渐衰歇时,其象征迹象不是皱纹多了,白发生了,牙齿动了,而是眼泪少了。第四十九回,描写了这一现象:


  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宝玉忙劝道:“你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道:“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


  “岂有眼泪会少的!”连宝玉都觉得这种说法太古怪,难以理解。他虽然也是痴人情种,也有揪心的哭泣,但毕竟不是泪人,不知泪人是以眼泪的多寡为生命的尺度,也不知道泪人乃是以还泪而始,以泪尽而亡。最后林黛玉悲愤至极,焚稿吐血,只剩下血,没有泪,对着宝玉也只有无言的傻笑。她的死亡不是以心跳的停止为标志,而是以泪尽为标志。


  第四,林黛玉不仅是泪人,而且是诗人。因此她泪中有诗,诗中有泪。她的泪含在眼里是泪水,流入笔中则是诗。宝玉命晴雯送两块旧帕子给黛玉。激起她一脉情思,便凄然提笔在手帕上写下咏泪之诗:


  (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


  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


  (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关于这三首诗,启功先生作了一个极好的阐释,也给“泪人”作了最中肯的解说:


  这三首诗,集中写了黛玉的“泪”,起因是因为宝玉挨打,受伤甚重,黛玉去看他,心痛不已,又不能都用言辞来倾诉自己的痛惜。宝玉对黛玉也是一样,虽心甚系念,而无从沟通,不得已宝玉只好遣唯一的知心小婢晴雯去传达自己的心意,但又不能明说,只好借送手帕这件事,来传达自己的心意。特别应该注意的是,此时的宝、黛已是经过三十二回“诉肺腑”之后,宝玉嘱咐黛玉“你放心”,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所以宝玉的手帕,实是不言之言,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慧心的黛玉自然终于领悟了宝玉的深意。所以,从《葬花吟》到题帕诗,是宝、黛感情的飞跃和深化,以前黛玉的眼泪,是由于误会和外因,如开头的摔玉,如夜访时晴雯闭门不纳,这些都是由外因引起的,而这次的题帕诗的“泪”,却是由于内因,是由于双方互相进一步的沟通和感悟而引起的,所以黛玉这次的“泪”,是双方思想感情完全沟通并深化的一个标志。“眼泪”,对黛玉来说,实际上就是她的语言,她心头有所感触,不能用言语来表达,就自然地用眼泪来表达。因为眼泪的包容性大,各种内心的感触,都可借用眼泪来表达,从外部来看,眼泪只有一种形式,但其内涵却往往有很大的差别。眼泪更是黛玉生命的象征,二十二回脂批说黛玉“将来泪尽夭亡”,则可见黛玉的“泪”,更是黛玉生命的“量”词,现在黛玉为宝玉而大量抛洒自己的眼泪,也无异是为宝玉而不惜自己的生命。题帕诗的第三首,是用的湘娥斑竹的典故,这是一种化用,而不是死板的照搬,作者只是用来说明黛玉眼泪之多之悲,说明她为宝玉而椎心泣血,不惜自己的生命。从人物形象创作的角度看,作者正好用这种诗的手段,来深化人物的内心世界、思想感情。这三首诗的内容,如果要用叙述文字来加以表达,其效果和所能达到的深度,肯定比不上这三首诗的功能,所以这三首诗,不仅仅是切合林黛玉的身份口气,而且是大大深化和丰富了林黛玉这个形象。


  对于启功先生的解说,我们可以补充说,这些诗句,是黛玉的灵魂。换句话说,黛玉不仅是身体(眼睛)流泪,而且灵魂也流泪。这个泪人是身也泪,心也泪,外亦泪,里亦泪,天上流泪,地上也流泪。人类文学史上,许多人物形象都哭泣!悲伤、落泪,但没有一位作家创造出类似林黛玉这种彻底的泪人形象。“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春蚕只抽丝,蜡烛只流泪,两者都有生命的纯粹性。林黛玉的生命也只抽丝(诗),只流泪,诗即泪,泪即诗,也只有一片纯粹。至此,我们可以明白,所谓泪人,乃是至真至诚至纯至粹之人,或者说,是以泪为生命、为灵魂、为生死标尺的至情至性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