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动河山完结了没:昆德拉与十八世纪法国文学传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5 04:50:34
转自理想藏书-作家与作品 昆德拉与十八世纪法国文学传统 鲁 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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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
   1995年,昆德拉在法国定居20年后,发表了他第一部直接用法文创作的小说《缓慢》。此书立即受到评论界和学术界的一致好评。在《缓慢》里,一方面有对现代社会的全面批评和讽刺,另一方面又充满对另一个时代的怀旧和向往。这两方面在小说叙述过程中交叉出现。那个令昆德拉心驰神往的世界,正是18世纪一部法国小说,维汪德农笔下的《没有明天》。昆德拉用“缓慢”来概括18世纪的生活艺术。现代社会在匆忙中追求速度,效率,功利,但人们得到的只是冰冷、空洞和虚假。《没有明天》展示了旧日悠闲的情趣,快乐的体验,一个短暂而纯粹的完全属于男女主人公的时空,没有对德农小说的改写和评说,《缓慢》就会像没有绿洲的沙漠,少了一半的对联。德农小说的重要性从《缓慢》一书的结尾可见一斑。叙述者对《没有明天》中的男主人公说:“朋友,愿你幸福。我隐隐感到我们惟一的希望取决于你得到幸福的能力。”   两个故事都发生在塞纳河边的一个城堡里。不同的是,两百年前的城堡是T夫人的家产,一个没有闲人打扰的世界,朦胧的月光下花园从城堡层层递次向下延伸到塞纳河,除了T夫人和年轻骑士的话声外只听见河木与树林的低语。现代的城堡已被改建为宾馆,只需走几分钟就可以看见高速公路,连客房内因为电视的存在也被外部世界所占领。现代宾馆代表昆德拉对现代社会的尖锐批评:在他人的目光、摄影机和摄像机的包围中,一切都是表演,从普通客人到文化名流,从深受迫害的捷克昆虫学家到追逐名人的女记者,他们的最大愿望都是取悦于最大数量的人。他们谁也不快乐,连万桑和女打字员在游泳池边的幽会,都是做给人看的。和这种表演相对立的并不是直截了当的真实。T夫人懂得谈话的艺术,爱的艺术,生活的艺术,她知道保护自己的世界不受外界的干扰。昆德拉认为,照相机的发明不但使名人失去了自由,也改变了普通人的生活,因为每个人都可能出名,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没有自由就没有快乐,这就是现代人可悲之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萨宾娜就认为,活在真实中的惟一途径是远离公众的视线,昆德拉常常冷嘲热讽的就是那种千方百计寻求他人注意,尤其是那些利用大众媒体宣传自己的人。昆德拉对宣传的憎恶在他的第一部小说《玩笑》中就表现得很明显。他始终讥讽那些表演欲强的人。和这种人相反的是那些生活在“缓慢”中的人,比如《玩笑》中的露西:路德维克第一次见到露西时,就一再用“缓慢”一词来描述她。露西并不是那种让人惊艳回头的美人,是她缓慢从容的举止引起了他的注意。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表演欲,也不想匆匆忙忙地去追寻什么目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托马也梦想动作缓慢安详的女人。   在法国文学史上,维汪德农及《没有明天》并不是人人知晓的作家作品,但却被一些行家赞赏备至,也是常常被正统文学史忽略的18世纪放纵小说(roman libertin)的代表作之一。菲力普索莱尔斯就在与《缓慢》同年发表了德农的传记《卢浮宫的骑士》。索莱尔斯对《没有明天》的解释,与昆德拉恰恰相反:德农小说的节奏不是缓慢,而是快速,慢不是快乐的源泉,而是它的天敌。在每个时代,那些不想让我们享受生活的人都会以缓慢,烦琐,程序来阻扰我们。究竟谁更有道理呢?著名18世纪法国文学专家米歇尔德龙在发表于2000年的专著《放纵的生活艺术》中认为问题在于你如何理解缓慢,缓慢作为一种生活艺术绝非流离于和享乐无关的繁文缛节,而在于慢慢体味快乐的过程和细节。T夫人是精通此道的。因为《缓慢》一书,昆德拉深得18世纪法国文学专家的欣赏。而此书以及索莱尔斯所撰的传记,和他们对《没有明天》不同的解说也增加了德农的知名度:从1995年至今发表的有关德农的专著比在此之前两百年所见还多,以他为主题的学术会议就至少有4次,连他写给意大利情人伊莎贝拉的三百来封书信也在1999年发表,对此德农如果地下有知,恐怕不会情愿。   熟悉昆德拉、索莱尔斯作品的人对他们对德农的欣赏是不奇怪的。作为外交家、作家、画家、收藏家、卢浮宫的创建人,德农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他的生涯跨越法国历史上最动荡的年月,历经路易十五、路易十六、大革命、督政府、执政府、第一帝国和王朝复辟,有人认为他只是个幸运的冒险家,也有人指责他过分投机,但索莱尔斯深信他看清了历史的变迁,因此所完成的是超历史的功业:卢浮宫,人类不朽艺术的宫殿。他在每个政权下都能游刃有余地发挥自己的能力,又始终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和品位。他曾出入于枪林弹雨,却平平安安地终老塞纳河边。与昆德拉十分反感的现代名人截然不同的是,德农对自己的私生活守口如瓶,也决不向公众献媚。昆德拉和索莱尔斯深有同感:这正是生活的艺术,幸福的秘诀。在我们所生活的广告时代,德农这样的人比当初更难找了,难怪他让昆德拉和索莱尔斯如此怀旧。   也许有人会认为在一部小说中花那么大篇幅去解说另一部小说未免有些矫情,但了解昆德拉作品和文学观的人不会觉得奇怪。昆德拉的小说,从《生活在别处》、《不朽》,到他的新作《无知》(法文版2003年)都用大量篇幅把主人公的经历和历史人物和事件交相叙述。《玩笑》中的路德维克,《可笑的爱》中的马丁,《笑忘录》中的卡莱尔,《生命中不能承爱之轻》中的托马和萨宾娜和德农笔下的人物都说得上意气相投,当然最能体现18世纪文学精神的,还是昆德拉小说中的叙述者,尤其是有时会直接出现在小说中的作者自己(关于昆德拉本人在他小说中的出现,见《小说的艺术》第四章)。昆德拉的18世纪也是有选择的,他首先选择的是狄德罗,不是作为公众人物《百科全书》主编和剧作家的狄德罗,而是狄德罗更私人化的一面,是那个创作生前未曾发表的《宿命论者雅克》的奇才。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就盛赞《没有明天》文字之美,但直到《缓慢》一书才详尽地讲述了此书的启示。昆德拉的法文小说是以和法国文学传统的对话开始的,他所选择的传统,正是18世纪法国文学。   作为昆德拉第一部直接用法文创作的小说,《缓慢》的人物和主题都与早期不同,不再以捷克为中心。在《被背叛的遗嘱》第三章,昆德拉总结了长期居住国外对艺术创作的影响。他认为,成年时期尽管生活和创作活动都很丰富,但艺术创作的基础,从潜意识,记忆到语言,都是在年轻时形成的,因此当艺术家在成年后才离开形成自己基本主题的地方时,他必须用尽所有的力量和艺术策略才能把劣势转为优势。昆德拉对此是深有体会的。在成年移居法国后,他继续用捷克语创作,在用法文创作两部理论专著后才开始写小说。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来,任何作家的创作都是和其潜在读者的一种交流。因此我们也就不奇怪《缓慢》中法国人物和主题,以及文学传统所占据的中心位置。   昆德拉对传统的重视,和他的历史观也不无关系。从《被背叛的遗嘱》和《无知》中,我们都可以看出,在他的眼里,不管是对于艺术或人生,未来都是无法预测的,而未来的不可知往往也使我们无法理解现在的意义。因此,对于艺术来说,只有过往的传统才是可作凭借的。对于人生,连过去也难以把握。《无知》中的伊雷娜和约瑟夫在移居国外20年后重归捷克时,和故土和故人都无法重新沟通,许多旧事也早已遗忘,约瑟夫根本就不能接受年轻时候的自己。约瑟夫千方百计想保留和亡妻在丹麦生活的回忆,但旧日生活的细节却无可挽回地变得模糊。昆德拉对“无知”的解释,既有更明显的无法知道未来的意义,也有他更独特的解释,把它和乡愁或怀旧(法文nostalgie)一词联系在一起。西班牙语的乡愁或怀旧一词经过卡塔卢尼亚语源于拉丁语的“无知”一词,因为这种忧伤来自不知道故土或旧人的近况。伊雷娜和约瑟夫对故土并没有多少乡愁,都选择了离开捷克,因为在那里已经没有任何让他们留恋的东西,但他们选择的并不是未来。伊雷娜不想把她在法国20年的生活一笔勾销以便重新适应捷克,约瑟夫准时坐上飞机赶回丹麦,那里有他和亡妻曾共居住的小房子,门前的冷杉树正在向他招手。不管艺术传统,还是人生的过去,都只能有选择地继承。   昆德拉认为,每个小说家的著作中都隐含着他所构想的小说史和小说观。他发表于80年代的《小说的艺术》就以概述欧美小说史为开篇。昆德拉的小说史并不是学术著作,而是一个知识广博的小说家个人对传统有选择的总结,以便在理解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创新。这部小说史以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和狄德罗的《宿命论者雅克》为开端,他称之为游历和奇遇的阶段。在这两部书中,世界还很广阔,时间没有尽头,主人公生活在悠闲和自由之中,这是昆德拉一再表达留恋的黄金时代,《宿命论者雅克》在他看来是18世纪法国最杰出的小说。他始终把自己的作品置于欧洲文学的范畴内,看作是欧洲小说传统的延续。他最推崇的是从塞万提斯到巴尔扎克之前的小说,包括《缓慢》中解说的18世纪小说《没有明天》。对昆德拉来说,把自己的小说置于欧洲小说史范畴是衡量他的作品价值的前提。   昆德拉认为连续性是小说的精神之一,每一部作品都是对以往作品的回答,每一部作品都包含小说过往所有的经历,无视小说传统的作品不是真正的小说。而小说的这种精神和我们所生活的时代的精神是不相容的:我们的时代只重视时事新闻,我们每天都在追逐最新的消息,而每个消息的命运都是被匆匆地遗忘。在这种环境下,小说与我们的时代精神是势不两立的,小说的连续性在《缓慢》中直接体现在昆德拉对18世纪法国文学的了解和继承。在了解传统的昆德拉看来,欧洲四百年小说史在发展的过程中始终保持它的连续性,因此他不与那些声称要和传统小说决裂的所谓现代派为伍,他也不认为最新的就是最好的(见《小说的艺术》第三章)。在《被背叛的遗嘱》第一章中,他明确宣称自己始终在与前辈小说家进行对话,任何杰出的艺术作品都只能产生于它所属的艺术史,并参与这个历史的进程,而只有熟悉历史的人才能把握什么是创新,什么是重复和模仿。缺乏对文学史的深刻认识,忙于追逐转瞬即逝的新闻,当代文学批评已经演化为“最新文学消息”,这是昆德拉最为遗憾的现象。昆德拉对文学传统的重视,对所有研究现代文学的人都应该有所启示。   选自 《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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