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面北眉南txt百度云:二十三、离婚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9 03:19:48

二十三,离婚

 

哐啷 声,牢门开了

刘贽,出来!

淇县看守所已被判处十五年徒刑的现行反革命犯刘贽被带到公安局院内,他的妻子小英和妹妹治兰 ,老远就大睁着过分湿润的眼睛望着他,他的两个孩子——七岁的女儿小凌和五岁的儿子战胜 ,像见了陌生人一 样,站在那里不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爸爸留下的印象已经模糊了。

这是他失去自由一年零三个月之后第一次和家人见面。几句问寒暖的话后,刘贽便直截了当的对小英说:我们结婚十年了,你跟我在血与泪中生活了十年,我给你的幸福几乎等于零,给你的痛苦一次比一次大 ,每想到这里,就像有人揪我的心肝一样!你还年轻,我不忍心让你熬寡,我们离婚后,我愿你再组织一个家庭,孩子和家里的一切——其实也没有什么,都属于你。

再组织家庭的打算我是没有的,这你放心。我总要对得起你!但是离婚却是必须的,因为我还要生活,我还得要孩子!

啊,那……小英的这番话,他似乎有些意外,在他被拘留的那年,她才25岁,他不敢奢想她熬他十五年(她不可能会像他那样认为十五年和五年一样)而不改嫁,而且从他被拘留的那天起,她就不管他了,连在狱中用的肥皂、手纸之类的东西,据监狱工作人员说,都是妹妹们送的。他只所以在今天主动提出离婚,是因为自知留不住。其实他是多么希望她永远属于他啊!他甚至觉得,如果失去了她,他就永远不会有什么幸福了,如果他跪倒在她面前,她能答应他的请求等着他的话,他不会有半点犹豫。然而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这时她的话却仿佛一股暖流涌进他那已经冷却了的心,给了他一线希望,而且这一线希望渐渐地横向向他扑来,成了一片希望。从他们结婚到他被拘留的八年中,他们朝夕相处的了解,使他相信她不是骗他,一年多来听到的她对他的冷淡甚至无情,也许是讹传,也许是她不得不这样,她是多么忠贞、贤惠的妻子啊!

如果是这样,我们还是不离婚的好……刘贽像是考虑了好久才说。

你总得为我考虑一下,我一个女人领两个孩子怎么过下去,如果不离婚,干个临时工,人家也不用我这个反革命家属!小英说。妹妹也插话劝哥哥同意离婚,那道理刘贽似乎也懂,这是他被捕以前耳闻目睹的许多事实告诉他的,但是他固执的希望现实也像理论上那样,并且希望他的妻子也相信会是这样的: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无产阶级的政策,共产党的政府会给你们妇女孩子出路的。但无论如何,小英最终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回到牢房以后,刘贽的心情不知是喜还是忧。小英亲口对他说:再好的家也不找,叫他放心,当时妹妹也在场,这难道不是在向他表示真心吗?他还记得他被捕半年左右时,有一次,一个犯人对他说,他在公安局前院干活时,看见了小英,她正在办公室质问局长:你们逮捕刘贽以后,为什么一直不作处理?你们究竟是怎样执行政策的?尽管她的这种举动对他的遭遇没有什么补救,但他每每想到,他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 ,她还与他心心相印,对他就是极大的安慰。她不仅是他生活上的伴侣,而且也是思想上的同志和战友!

她和他共同生活的一幕幕情景,一个一个的涌向脑际。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刘贽在部队服役四年多了,才第一次回乡探亲。在接近冬至的一个晚上,刘贽随着王老师来到他的家里,王老师的妻子是一个非常热情的女人,她招呼刘贽坐在内间的床沿上,你先等等,已经去叫小英了!

刘贽静等着可能很快就是他的妻子的小英见第一面,他的心里乐滋滋的,他完全相信贤臣和王老师对他介绍的可靠性,相信小英是一个外貌和灵魂都非常美丽的姑娘,他在琢磨着她的模样……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接着门开了,走进来一个身材匀称的姑娘。她穿着一身虽然整齐但却荡满了白色粉末的衣服——在他刚来到王老师家里时,王老师的爱人就告诉他,小英正在队里的钢磨房上夜班。她走到刘贽等候她的房间,刘贽招呼她你坐吧!

她拘谨的坐在她的对面。刘贽端详着这个腼腆的姑娘,竟是那么的出色,两道柳叶眉下一对水晶石一般的眼睛是那样的迷人,瓜子形的脸上虽然有一 层面粉,却遮不住她那青春的苹果似的红润,似乎是擦了粉,涂了胭脂一样。贤臣和王老师只是对他说:她是上好的人才,而在他看来,说她是百里挑一的美丽女子是一点也不过分的,然而她又是这样的朴实,一个相对象的姑娘竟然没有换身衣服,这使刘贽看到了她的内在的美……他陶醉在幸福之中。他尽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他问一句:你在上班?

接下去,他们互相询问了一些已经由介绍人介绍过的情况,小英特别对刘贽说,她没有文化,问他是否真正同意。刘贽说:没有文化我可以教你嘛!

他们约定第二天就去登记。

八时许,刘贽就站到了公社机关的大门口,告诉她,我已经来了。大约她在那个胡同口张望了一会儿了,所以他刚站到那里,她就从北边大路上走来。他们一起走进了公社机关大门,来到办公室。秘书拿出结婚登记簿,放在桌子上,看过双方的介绍信,问了双方的情况和态度,一切都符合结婚的规定。但秘书可能是受了命,要对解放军战士负责,让中山街大队支书王志合给刘贽介绍小英家庭政治情况、社会关系,要刘贽再考虑一下,如果考虑好了,次日再来登记。这天竟不给他们登记。

中山街大队支书王志合,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对刘贽是这样介绍的:小英家出身下中农,父亲被迫当过一年多保长,没有民愤;小英的叔叔是右派,现在还在劳改队。小英的姐夫是解放军的团级干部。小英本人是个好青年,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停止发展团员,就是团员了。

王支书介绍的情况,王老师和贤臣早就给他介绍清楚了。刘贽认为,一个和新中国同岁的青年,又是社会主义建设的积极分子,怎么能因为她的家庭,连结婚也要受到限制呢?他向秘书表示,他是考虑成熟的,希望政府不要干涉,但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坚持要他们第二天再来登记。

对于一个少女来说,这似乎有点难堪,小英回到家伤心的哭了。看来自己只有找个政治条件差的人结婚了,为了这,又是经王老师和贤臣好生劝说,她才在第二天又去和刘贽登记了。

虽然他们结婚是那样的仓促,但他们却是在相互了解的基础上,在婚后很快建立了爱情。

仿佛是要故意搜索那些美好的回忆,她去部队看望他的情景也浮上脑际……他去车站接她的路上,盘算着见了她要握一下手的心境也记忆犹新。她挎了一个竹篮子,里边装了鸡蛋、油条,还有一只烧鸡。在他贫困的生涯中,她第一次吃烧鸡,就是这次他的新婚的妻子千里迢迢给他送来的。

还有一次在郑州的相会也使他难以忘怀。那是一天上午,刘贽站在郑州车站的出站口,两眼紧盯着向外涌的人群。

小英!他大步走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小提兜,走吧,咱们先到军人招待所。

她没有吱声,脸上阴沉沉的。

接到电话你就马上来了,你真好!刘贽笑嘻嘻的,他根本没有发现小英脸上的异样。

敢不来吗?小说英冷不丁的这样说。

看你说的,不是想你嘛!而且这是个机会,来这里比去部队近多了。我们部队宣传科让我来河南日报社送一批稿子,在报社修改一下,要住上十几天,你来郑州玩玩不好吗?你不是后悔我们没有来个旅行典礼吗?咱们补一补。

刘贽灰谐的说笑也没有使小英脸上的阴云消失,从车站到招待所,她一句话没说。

在军人招待所登记时,当工作人员问小英有什么证件时,刘贽说:这是我爱人,有结婚证。

没有带来。小英说。

啊!忘了?

小英没吱声。幸亏刘贽带有他们的结婚照,工作人员看了刘贽的军人通行证,勉强给登记了。

他们走进房间,刘贽问小英:我昨天打电话不是告诉你把结婚证带来吗?就是听说夫妻同住招待所、旅社都要结婚证的。

那你怎么不说清楚?你在电话上一说要结婚证,我给咱爹一说,他脸色就变了,以为你要和我离婚的,我当时就不知怎么好了,不来又不放心,就一肚子气来了。

哎呀我的亲爱的呀!你咋会想到这儿呀?我还怕你和我离婚呢!这样吧,我们再发誓,一辈子生死在一起,永不分离,好不好?

小英笑了,笑得很好看。

刘贽退伍回乡以后,他们在苦难的生活中,她对他的爱情更加深厚。那一年春节,家里的白面实在少得可怜,她让他吃着白面饺子而她自己却吃着掺了榆皮面和成的高梁面的饺子,她跟他一起拉车运土、运粪、运石头,和他一起打砖坯。艰苦的劳动,她跟他一起承担甚至比他要承担更重的体力劳动。她也和他一起起告状……她是处处与他在一起啊!

一幕幕的影象,使刘贽相信,她对他的爱是不庸置疑的。

然而,她毕竟要离开他了。这对他的精神打击是语言无法表达的。如果她能够像她说的那样,只是名义上的离婚,而实际上心心相印,等待着他的归来,这虽然已是一种打击,但还是可以忍受的。但是如果离婚以后,又有更大的压力,使她不得不再婚的话……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难道她必须和他离婚吗?

法院的老赵来找他,就站在狱窗外边问他:刘贽,你爱人与你离婚,你看……

刘贽说:我爱人并不是真正的要和我离婚 ,只是因为怕当反革命家属没法生活,如果政府能保证按照政策,给她生活出路,她是不会和我离婚的。如果她要改嫁,她还年轻,我不拉着她 ,误她的青春,但现在不是这样,我认为离婚没有必要,离婚也不会给她解脱,因此我不同意离婚

老赵笑了笑,说:哎,你该有自知之明,人家说那么几句话,不过因为你到了这步田地,宽慰你一下罢了,你想人家能真的等你十五年吗?

我相信她会这样的——在她能承受了外界压力的条件下。老赵又对刘贽嘲讽的笑了笑,走了。

就是对刘贽深表同情的韩班长也觉得这希望是不大的,但是刘贽对他说,我是有根据的,我们在一 起生活了十年了,不信你可以找她谈谈了解一下她的真实思想,我还希望你做做她的思想工作,最好连名义上的离婚这一 步也不走。

刘贽给韩班长写了一 个字条:来人可靠,可谈真心话。让他访问小英。

 

韩班长上岗不久,就来到四号牢房的小窗口前。

刘贽,你是正确性的,小英是一定会等着你的!韩班长对他说,接着又谈了他找她谈话的情况。他对她说,根据刘贽的态度,十五年恐怕也不会减刑的……小英说:就是二十年我也要等他的,如果我走了,不仅对不起他,对不起孩子,而且也对不起许多同情、支持我们的同志和朋友,所以我是决不会会走的,这一点,如果他不相信我,那真是太伤我的心了。但是不离婚,我们(她和孩子)实在无法生活下去,这种情况我想你不会不知道的。

韩班长递给刘贽一个小小的字条,上面写了四句诗。韩班长要刘贽看了马上还给他,因为激动,刘贽只记得上面写了鸳鸯、鲲鹏等等。夫妻间的信任给了他一种安慰,他对她是相信的。尽管如此,他也不愿意人们在形式上看到她已经不属于他了,只是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自从刘贽被拘留以后,小英就住在她娘家,距离刘贽坐牢的地方不足一百米,真是咫尺千里啊!宣判以后,允许家属接见,当天下午小英就来见他,以后每次妹妹来看他,小英总是一起来,妹妹们只是看看哥哥,在这 种地方没有许多话可说,每一次都是小英和他谈一些家里的情况:她已经迁出南杨庄了,但迁入的地方还没有确定,这一次迁移,比那年他们全家从粮山迁出更不易安置,哪里有愿意收留她这个反革命家属,又带着两个反革命子女的人呢?她这一年多来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去当搬砖和泥的小工,所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因为即使干这样的活也必须托人情,接受她的单位要承担风险,因此她只好在这里干几天,到那里干几天。她的母亲是在刘贽被拘留的那年的冬至,也就是在她因为刘贽挨打而受惊,从此卧床不起整整一年时去世的。这个刘贽早就知道了,那时公安局曾告诉他,因为小英那时想跟他见一面,跟他商量把两个箱子卖了,给母亲买棺材,结果不允许会面,只转达了刘贽同意的意见。她母亲去世以后,她娘家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兄弟,还需要她照料,如果她不能寻找一个合适的工作,怎么维持这两个家庭呢?

每一次会面,刘贽总是要寻找一些理由,劝她不要离婚,如果一定要离的话,就让法院判决。但是她向他乞求似的说:你就同意我们离吧,不要难为我了,你难道真的不相信我吗?

就在刘贽要被送劳改队的前一天,法院老赵又来找刘贽,告诉他要给他和小英办离婚手续。

在看守所通往法院的小胡同口,小英好像等了许久,她迎上刘贽说:你哥哥要给你养孩子,你同意吗?小英已经多次对他说,两个孩子都由她带着,她对他说,总要对得起你!其中就包括要把他们的两个孩子养成大,今天她一见面就急切的问他,就是怕他不让她带孩子,她的眼神里显出明显的担忧。

你愿意抚养两个孩子,就由你带着!

小英的脸上的阴云似乎减少了,她又一次叮咛:到了法院,你可要拿定主意呀!

到了法院,刘贽当着法官的面,又一次说服小英不要离婚,或者由法院判决离婚。

那还不是一样吗?老赵说。刘贽看了小英一眼,又转向老赵,那可不一样,如果你们判决我们离了婚,将来我平反了,这个离婚的判决书就是无效的,我们不用再登记就仍然是夫妻。判决是你们从我心上夺走我的妻子,而调解离婚实际上是一把软刀子,要杀我,还要我自愿!

你就不要只想好事了吧!老赵冷冷的说。刘贽却提高了嗓门说:这个好事我一定要想,让时间来证实我的预断吧!

你就原谅我吧!我实在没有办法,你不同意,人家不判决,叫我怎么过呢?没等到老赵再说,小英急切的说。

沉默,直到刘贽再也不忍心看着与他共过患难的妻子过分的担忧,依了她。

民事调解书上这样写着:

上列原、被告于一九六六年结婚,婚后感情一般(因为要离婚,就不能说感情好了),并生有两个孩子,因被告搞反革命活动,被判徒刑十五年,为此原告多次来院要求,坚决与被告离婚,经调解和询问被告,亦认为和好无望,并表示同意离婚,现双方达成如下协议:

一、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准予原告王永娥与被告刘贽离婚。

二、婚后生两个孩子都归原告抚养,孩子长大后随父随母由本人选择。

老家的一间半房,归被告所有,南杨庄的三间平房及家中的生产生活用具归原告和两个孩子所有。签字以后,刘贽当着法官的面写了一个证明,将自己分得的房子赠与已离婚的妻子,让她卖掉抚养孩子。刘英递给刘贽四张照片,一张他们的结婚照,一张她去部队看望他时,照得最美的那张彩色半身照,一张她的近照,还有一张两个孩子的合影。这可以算作离婚留念吧!

刘贽被宣判以后与小英第一次见面时就让她给买一套《列宁选集》,这时小英把这套书捧给他。

最后,小英含泪对刘贽说:你到劳改队以后就给我来信,我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