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小说推荐:精神的黑暗与虚无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5 07:38:02
在复杂的阿Q性格系统中,表现最突出最具魅惑力的要数“精神胜利法”了。因此,如何对其定性阅释,历来成为说不尽的阿Q研究中争论的深层焦点之一。
为从根本上看清其实质,我们不妨透过阿Q“精神胜利法”的表象或表征,归纳一下其“胜利”的基本内容:“先前阔”及将来“会阔”的“阔”;“阔气”的赵太爷的“本家”;“儿子打老子”的“老子”;“我是虫豸”的“自轻自贱”中的“第一个”亦即“状元”;赌摊赢钱却遭劫后打自已嘴巴中的“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的幻觉并且因此“心满意足的得胜”;以及后来临刑画押“孙子才画得圆”……中的爷爷等等。这些阿Q在“精神上的胜利”的主要内容及其价值取向,到底是精神方位上的,还是物质的、欲望的现实层次上的呢?这个问题究竟与阿Q反复说的“阔”有何关联?作品中“阔”的隐喻象征的能指含义是什么?  为讨论这个问题,不妨暂且把阿Q放在一边,且从作者方面对所谓“阔”的话语作些必要的考察,以找到阐释问题的逻辑前提和参照系。
首先请注意,“阔”或“阔人”“阔气”等,在鲁迅那里决不是不经意使用的偶然出现的词,而是其小说与杂文中经常使用、出现频率很高的属于鲁迅的“个人话语”,是被赋予了独特而深刻的文化隐喻和价值象征内涵(能指)的语码符号。了解这一点至关重要。与此相关,鲁迅先生在构思《阿Q正传》的当时,说过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古时候,秦始皇帝很阔气,刘邦和项羽都看见了;邦说:“磋乎!大丈当如此也!”羽说:“彼可取而代也!”羽要“取”什么呢?便是邦所说的“如此”。“如此”的程度,虽有不同,可是谁也想取;被取的是“彼”,取的是“丈夫”。所有“彼”与“丈夫”的心中,便都是这“圣武”的产生所、受纳所。何谓“如此”?说起来话长;简单地说,便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满足——威福,子女,玉帛,——罢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却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还被这理想支配着。……曙光在头上,不抬起头,便永远只能看见物质的闪光。①关于这段“故事”及鲁迅借以发见和揭示有关“国人的魂灵”的寓意,鲁迅在其它场合也不止讲过一次,可见其重要性了。我认为,鲁迅先生在这里发现和概括的,是一种自古以来“从来如此”的所谓“中国的人生”的模式和所谓“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的历史“原型”,亦即一种类似于“集体表象”或“集体无意识”的传统文化积淀的整体(群体)意识图式。而所谓“如此——威福,子女,玉帛”,便是对“阔”的有意味的诠释;这“阔”不过“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是背离(现代)精神的“物质的闪光”而已。然而,它作为一种价值观念或文化心态(“最高理想”),是在漫长的封建社会经由无数次改朝换代的反复实践(恶性文化循环、劣性心理反馈)过程凝聚而成的。它浓缩和积淀在所谓“一切大小丈夫”的文化心理结构的深层并主宰和支配着他们每个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指向。而这正是阿Q性格系统建构的灵魂之“眼”(核心),也就是他的“精神胜利法”之“眼”。
明乎此,我们再来谈阿Q。先从阿Q“先前的行状”谈起——他从哪里来?这个问题似乎有些“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而阿Q自己也不说”②。然而,在“给阿Q做传”“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的作者那里,却是心中有眼、心中有数的。所以他看似随意却深有意味地这样接着交待:阿Q“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与此相关,——“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尊重,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而且,阿Q说过,他是“阔人”赵太爷的“本家”……。阿Q为什么会有这种“精神胜利法”?恩格斯说过:“在表面上是偶然性在起作用的地方。这种偶然性始终是受内部的隐蔽着的规律支配的。而问题只在于发现这些规律”。③表面上看,阿Q的所谓“先前阔”及将来“会阔”的幻想,似乎只是一种出于纯粹偶然的精神上为“克敌制胜”而随机应变激出来的、自欺欺人荒谬可笑的滑稽戏,但是如果深入开掘便不难发现,其中无不深藏着构成并主宰和支配其性格系统建构的“核心”(根源)的内核,无不隐寓着灵魂显现的某种必然性。
然而,这一重要之点却被以往的研究有意无意地忽略甚至无视掉了。本应敞开的隐蔽在其中的深层必然性规律,却被看似纯粹偶然的因素遮蔽了。打开这一遮蔽,我们应看到:阿Q作为上述灵魂(人生)“原型”框架里的“套中人”,他的所谓“先前阔”及将来“会阔”的幻想,不正是那所谓“阔”的原型历史积淀的必然显现吗?那种看似不自觉随机性的胡说乱想,恰好说明了它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潜意识的自然流露,是中国的传统文明在阿Q个体“记忆”中的投影和幻想中的延伸,是集体无意识的个体体现。
从作品提供的社会现实关系来看,那所谓“如此”——“阔”的模式,不仅主宰和支配着阿Q的灵魂,而且主宰支配着全体“未庄的居民”以及城里举人、把总等所有处于不同社会等级和生活际遇中的人们的灵魂,涵盖和决定着一切人的价值取向和人生选择。而赵太爷、钱太爷和举人等这类“阔人”(“上等人”),则是那“如此”“阔”的价值观念(“最高理想”的最高体现。他们的存在,在那未经改革的封闭的未庄社会环境中便成为价值的表象和范型,是非的标准,并对象化为所谓“未庄通例”或“未庄老例”等文化心态物化的生活习俗——人情世态、乡规民约。因此,阿Q之所以要瞄准未庄首阔赵太爷,称自己为赵的“本家”,潜意识中就是要引起“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而他虽然因此被赵太爷批了嘴巴,然而却“这才出了名”,受到大家的“格外尊敬”,“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这些看似荒唐怪诞,却都是决非偶然的实情。至于阿Q曾经对赵太爷之流“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那不过是和他善于在精神上胜利的自负情致相关的“取而代之”的幻想罢了。其实骨子里也还是在“崇奉”。亦即正如当年的刘邦和项羽及其后“一切大小丈夫”们看秦始皇帝一样,既嫉妒又羡慕。对于阿Q(们)来说,那阔人赵太爷之流就是他(们)“当如此”或“彼可取而代”的活生生的榜样或目标,换言之,赵太爷之流的具体存在,便是构沉和激活阿Q潜意识中“如此”或“阔”的回忆和幻想的现实诱发因素。而那“自已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制驭着”④的封建宗法等级社会关系的人生“食物链”,则是阿Q虽处于“被人凌虐”“被人吃”的极端劣势的处境里却始终能在精神上保持那“如此”——“阔”的幻想的现实基础或社会根源。阿Q作为灵魂深处郁积了不安分的骚动和怨忿不平的奴隶,实际上他在现实中屡遭失败的屈辱里所感到的并不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苦恼(《故乡》里的闰土才是这类苦恼意识的代表);他以精神胜利法所陶醉的也不是“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慰藉(《祝福》中的祥林嫂有过这类的慰藉);他的全部痛苦和欢乐、屈辱和光荣,都凝聚在想做“阔人”而不得的怨愤和不平上。  综上所述,前文所归纳的阿Q“精神胜利法”的基本内容,其价值取向,不过是“当如此”——“阔”。其种种表现都无命定地受这“阔”的主宰和支配,都是根源于此并在此制导作用下显现“纯粹兽性方面欲望的满足”的有意味的“心理现实”。它是与真正现代意义上的精神相去甚远的东西。这个意义上说,阿Q“精神上的胜利”其实根本上就不是精神上的胜利,不是精神上的选择和追求,相反恰恰是精神的丧失和堕落,精神上的自我否定,是没有精神价值的“心理现实”。从根本上说,所谓“精神胜利法”的悲剧,不是只能(会)“心满意足”于类似宗教信仰情结的虚幻的“精神上的胜利”,因而不是——“为摆脱‘绝望’的生存环境而作出的精神胜利法的选择,却使‘人’堕入了更加‘绝望’的深渊,于是‘人’的生存困境就是永远也不可能摆脱的”——的悲剧。而是一个压根没有什么精神价值的“物质的闪光”的悲剧,是非精神的“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对纯粹精神的胜利了的悲剧。
从与“传统”两极相对的现代精神价值观念来说,或者用鲁迅先生的眼光来看,作为上述“物质的闪光”的阿Q“精神胜利法”(即价值取向)中“精神”二字,是“反讽”意义上的精神,是没有精神的“精神”,不是精神的精神,是对阿Q精神的否定和解构。在《阿Q正传》文本的“反讽”语境中,这正如阿Q的“优胜”实则“劣败”者自欺欺人的把戏,不过是对“优胜”的颠覆;阿Q的“恋爱”不是恋爱,不过是想“和吴妈困觉”;阿Q的“革命”不是革命,不过是对革命的亵渎;阿Q的“大团圆”不是大团圆,而是对大团圆的解构(“怪圈”)。还有诸如,“胜利、悲剧、精神文明、龙虎斗、中兴史、改革、学说、武勇、正气、思想……”等等,都同样是“反讽”的“叙述”。不难发现,整个“未庄社会”即是一个最典型的没有(现代)精神的“比沙漠更可怕的人世”⑤,一个人性的“荒寒”之地。而阿Q正是这一精神与人性沙漠之地集大成者的一粒典型的沙子。鲁迅说过阿Q“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如果说阿Q“精神胜利法”中的“精神”也算是一种精神的话,那也不过是对所谓“中国的精神文明冠于全球”及其个体灵魂显现的“一个证据”的“反讽”。
然而,更具“反讽”意味的是,阿Q“精神胜利法”这一“中国的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男女之大防”“排斥异端”等“精神文明”,最终也对阿Q的“精神”失去统摄的效应,居然使他“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了”,因而跪下求吴妈和他“困觉”;一向对造反和革命“深恶而痛绝之”的阿Q,也竟然转而“神往”以至“投降革命”……。如果说“中国的精神文明”在阿Q的“精神”世界中最终失去效应而并不具有精神的价值,那么这里构成了又一个更大的“反讽”——“中国的精神文明”……经过了许多经验,已经要证明有的还是一无所有”⑥。阿Q不仅在物质上一贫如洗,而且在精神上归根结底也是“一无所有”。而后者,恰恰是令人震撼的阿Q悲剧更为深刻的方面。
《阿Q正传》的篇末写阿Q临终,“刹那中”对那穿透咀嚼“他的皮肉”而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的“又凶又怯,闪闪的象两颗鬼火”似的“狼眼睛”——其实这是作者“叙述”的点化——的恐惧,正是隐喻阿Q的灵魂即精神业已被吃掉的画龙点睛的象征话语。  阿Q及“未庄的社会”在精神上到底“信”什么,“从”什么呢?鲁迅说过:“看看中国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们对于神,宗教,传统的权威,是‘信’和‘从’呢,还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们的善于变化,毫无特操,是什么也不信从的……”⑦阿Q虽不是“上等人”“阔人”,却是其“精神上”的“候补”。他虽不一定就是所谓“作戏的虚无党”,虽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很沾了游手之徒的狡猾”⑧决不是鲁迅说的那种“坚信”什么的“老实”的“真要读经的笨牛”。因为“阔人决不是笨牛,……其所以得阔之道,居然可知。他们的主张,其实并非那些笨牛一般真主张,是所谓别用意……阔人都是聪明人,反过来说,就是倘使老实,必不能阔是也”。⑨,退一步说,并非笨牛的阿Q本质上总可以算是精神上的“虚无党”了。这种精神上的“黑暗与虚无”,没有“诚与爱”的人性(灵魂)上的沙漠感,正是阿Q及“未庄的社会”最为令人“绝望”却“实有”的精神特征,也正是鲁迅通过阿Q这一典型对“中国的精神文明”及其“国民性”文化心态最为深刻的精神价值的透视与解剖。什么是精神?关于精神一语,也许人们使用得过于随意随便,用来用去不经意中以至于有些麻木了。然而在鲁迅那里,从早期“掊物质,张精神”始,几乎就是他一直最认真、最执著地进行文化思想批判与建构的中心话语范畴。这是鲁迅之所以“现代”、无愧于“民族魂”的最属于他个人的精神特征。
当然,阿Q的“精神胜利法”以其特别突出和醒目的表象呈显吸引着读者的目光,并引起人们对它格外的重视。然而它其实只是一种用精致的好看的精神外衣装扮起来的“物质的闪光”,“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满足罢了”。精神,在这里只不过是一种被掏空(被吃掉)了的漂亮的外壳,而非真实的内核。或许正是由于那外壳(外衣)显得异常漂亮和精致,魅惑人们径直把它看成是精神本身,因而主观地注入某种价值内核的吧。以往我们不仅对“精神胜利法”的非精神实质有所遮蔽,而且与此相关,对阿Q的人性中贪婪残忍横恣的一面(兽性)始终没有给予应有的正视和敞开。
以上之点,只要深入解剖一番阿Q那一夜关于“革命”的幻想(幻觉)——那是“精神胜利法”的极致和绝妙的灵魂显现,就是说,只要认真领会前引鲁迅关于“阔”的论述并把他跟阿Q“精神胜利法”的内容及其价值取向,以及与他关于“革命”幻想(幻觉)前后内外有机联系参证起来把握的话,是可以得到认同的。“精神胜利法”与“革命”两者实则缘于同一根源的东西,不过是在不同境遇和情境中的“求诸内”与“求诸外”的同中而异的两种表现形式而已。⑩把握了阿Q“革命”的实质就揭开了其“精神胜利法”的谜底。
①④⑤《鲁迅全集》第一卷355-356页,215页,383页  ②本文引文凡未注明出处者,均引自《阿Q正传》  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243页  ⑥⑦⑨《鲁迅全集》第三卷96页,328页,128页  ⑧《鲁迅全集》第六卷150页  ⑩参见拙文:《论阿Q的“阔”及其文化心理结构》,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7年第四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