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速进化光伊布:蜃楼志全传(上) 清·庾岭劳人 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6 17:16:54

  
  小说者何别乎大言?言之也,一言乎小,则凡天经地义、治国化民,与夫汉儒之羽翼经传、宋儒之正诚心意,概勿讲焉。

  一言乎说,则凡迁、固之瑰玮博丽,子云、相如之异曲同工,与夫艳富辨裁清婉之殊科,《宗经》、《原道》、《辩骚》之异制,概勿道焉。其事为家人父子、日用钦食、往来酬酢之细故,是以胃之小;其辞为一方一隅、男女琐碎之闲谈,是以谓之说。然则,最浅益最明白者,乃小说正宗也。世之小说家多矣,谈神仙者,荒渺z无稽;谈鬼怪者,杳冥罔据;言兵者,动关国休;言情者,污秽闺房;言果报者,落于窠臼。

  枝生格外,多有意于刺讥;笔难转关,半乞灵于仙佛。大雅犹多隙漏《郐》以下乎。劳人生长粤东,熟悉琐事,所撰《蜃楼志》一书,不过本地风光,绝非空中楼阁也。其书言情而不伤雅,言兵而不病民,不云果报而果报自彰,无甚结构而结构特妙,盖准乎天以立言,不求异于人而自能拔戟别成一队者也。

  说虽小乎,即谓之大言炎炎也可。

  罗浮居士漫题

第一回 拥资财讹生关部 通线索计释洋商

  
  诗曰:
  
  提襟露肘兴阑珊,百折江湖一野鹇。傲骨尚能强健在,弱翎应是倦飞还。
  春事暮,夕阳残,云心漠漠水心闲。凭将落魄生死笔,触破人间名利关。
  
  坐井不可观天,夏虫难与言冰,见未广者识不超也。裸民诮雾彀为太华,邻女憎西施之巧笑,愧于心者妒于面也。天下如此其大,古今如此其远,怪怪奇奇,何所不有。况男女居室之私,一日一夜,盈亿盈兆,而托名道学者必痛诋之。宵小窃发之端,由汉迄宋,蜂生蚁附,而好为粉饰者必芟夷之。试思采兰赠芍,具列《风》诗;辛螫飞虫,何伤圣治。奚必缄口不言,而自博君子之名,使后人无所征信乎。
  
  广东洋行生理,在太平门外,一切货物都是鬼子船载来,听凭行家报税,发卖三江两湖及各省客商,是粤中绝大的生意。一人姓苏名万魁,号占村,口齿利便,人才出众,当了商总,竟成了绝顶的富翁。正妻毛氏无出,一子名芳字吉士,乳名笑官,年才十四,倒室花氏所生。次妾胡氏生女阿珠、阿美,还未字人。他有五十往外年纪,捐纳从五品职衔,家中花边番钱整屋堆砌,取用时都以箩装带捆,只是为人乖巧,心计甚精,放债七折八扣,三分行息,都要田房货物抵押,五月为满。所以经纪内如兄若弟的固多,乡邻中咒天骂地者亦不少。此公趁着三十年好运,也绝不介意。
  
  这日正在总行与事头公勾当,只见家人伍福拿着一张告示进来,仔细一看:
  
  监督粤海关税赫,为晓谕事:
  
  照得海关贸易,内商涌集,外舶纷来,原以上筹国课,下济民生也。讵有商人苏万魁等,蠹国肥家,瞒官舞弊。欺鬼子之言语不通,货物则混行评价;度内商之客居不久,买卖则任意刁难。而且纳税则以多报少,用银则纹番昂,一节羡余都归私橐。本关部访闻既确,尔诸商罪恶难逃。但不教而诛,恐伤好生之德,旬自新有路,庶开赎罪之端。尚各心回,毋徒脐噬。特谕。
  
  万魁心中一吓,暗地思量打点。不防赫公示谕后,即禀差郑忠、李信,将各洋商拘集班房,一连两日,并不发放。
  
  这洋商都是有体面人,向来见督抚司道,不过打千请安,垂手侍立,着紧处大人们还要留茶赏饭,府厅州县看花边钱面上,都十分礼貌,今日拘留班房,虽不同囚徒一般,却也与官犯无二。各人面面相觑,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内中一个盛伯时道:“大人票拘我等,料是凶多吉少。”一个李汉臣道:“千示本来利害,你我必须寻一个天大人情。”一个潘麻子道:“舍亲在抚台处办折奏,我们托他请求抚台关说如何?”众人都道:“极好。”只有苏万魁道:“我赫大人乍到此间,与抚台并无瓜葛,如何便可说情?据弟愚见,赫公并非不通关节者,但当直上黄金殿,不必作曲折耳。”众商道:“何以知之?”万魁道:“前日告示上有‘开赎罪之端’一句,这就要拿银子去赎罪的意思了。”众商道:“大哥明,只是要打点他,怕不是数万金,还要寻一个着当人过手。”万魁道:“闻得关差此缺系谋干来的,数万金恐不足以了事。”众人道:“我们横竖有公项银子,凭足酌量就是。”
  
  且说这关差,姓赫名广大,号致甫,三十内外年纪,七尺上下身材,为了既爱银钱又贪酒色。夫人黄氏,工部侍郎名琮次女。侍妾十余辈。生女八人,还未有子。因慕粤东富艳,讨差监税,挈眷南来。这一日,拘集洋商想他打干。到第三日不见有人来说,唤总管包进才分付道:“我的意思你们懂么?”进才道:“小的怎不晓得,只是这些商人因向来关部骄养惯了,有些颟顸。小的们先透一个风,他们如不懂事,还要给他一个利害。”赫公点头道:“且去办着。”
  
  进才退出门房,叫他的小子杜宠分付;“你到班房说,晚堂要审洋商一案,看他们有何说话?”杜宠应声出去。大堂上许多差役问道:“二爷何事?”杜宠说:“不消你们伺候,咱自到一处去。”众差役暗暗诧异。
  
  那些洋商正在班房纳闷,只见上边走下一个窄襟小袖、眉清目秀的小爷来,一齐迎上前,问道:“爷贵步到这里有何台谕?”那杜宠全然不理,单说:“大人分付,今晚带齐洋商听审,大班人役不要误了。”两边班房齐声答应。杜宠慢慢转身,只见一个软翅巾的人上前挽手道:“二爷何不到外边少坐?”那杜宠将他一瞧,说:“尊驾是谁?咱还要回大爷的话,好吃早膳,那有功夫闲坐。”这万魁听他的口风,已知是跟门上的二爷了,即向身边解下洋表一看,说道:“听见大人里面已有早饭,此刻似乎尚早。”这杜宠见他拿着表,便道:“借我一看。”万魁双手递过,杜宠仔细把玩:
  
  形如鹅卵,中分十二干支;外罩玻璃,配就四时节气。白玉边细巧镶成;黄金链玲珑穿就。果是西洋佳制,管教小伙垂涎。
  
  原来京里人有个毛病,口气最大,眼光最小。杜宠一见此物,赞不绝口。万魁连忙道:“时刻尚准,二爷不嫌,即当奉送。”那杜宠乜斜一双俏眼,带笑回道:“爷上姓?”万魁说:“贱姓苏。还没请教二爷高姓?”杜宠道:“咱姓杜。苏爷,咱们初交,怎么就好叨惠?”万魁道:“些微算什么?弟辈仰仗二爷之处甚多,且请外边一谈。”那杜宠方才同到福德祠一间空房坐下。万魁道:“前日大人莅任,一切俱照例遵办,未审缘何开罪,管押班房,望二爷未知,酬情决不敢草草。”杜宠道:“我也不甚晓得。昨日大爷从上面下来,同几个爷们说,老爷出京用的银子太多了,现今那一家有人坐牢,须要设法张罗。看起来,无非要措办几两银子的意思。”万魁道:“洋行生意不比以前,敢烦二爷转达包大爷,我们凑足五万银子呈缴爷们;二爷的在外,何如?”说毕便打一恭。杜宠拉着手道:“苏爷,像你这样好人,再没有不替你商量的,只是此数怕不济事,咱且回了大爷再说。”拱一拱手别去。这万魁回班房,对众人说:“看来此事不难了结,只是难为银子些。”众人道:“全亏大哥见景生情,兄弟叨庇不浅。只是要用几多银子,必须上紧取了银票来。”万魁道:“且等了回信再去取银票未迟,先叫叶兴在关部衙门前铺中,借金花边五十元应用。”叶兴去了。
  
  那杜宠跨进宅门,包进才正同一班人门房看牌。这小子打个照会,进才踱到三堂左厢站定。杜宠禀道:“小的到班房将大爷的话传出,这些商人着实害怕。一个姓苏的再四央及小的,情愿进奉花银;小的问他数目,他说五万两,爷们的礼在外。”进才道:“叫他们不要做梦,这事办起来,一个个要问杖徒。五万银子?好不见世面!不要睬他。”说毕径走上去。杜宠忙到班房,低声告诉万魁道:“这事没有影响哩,大爷说,你们问罪都在杖徒以上,这五万银子送爷们还不够,怎么说呈缴大人?咱如今只好告别了。”那万魁连忙袖了金花边三十元,递与杜宠道:“小意思儿,给二爷买果子吃,千万周全为妙。”杜宠道:“咱效力不周,如何当得厚赐。”万魁道:“事后还要补情。”
  
  这杜宠袖着辞去,一路走着,想道:“怪不得人家要跟关差,我不意中发个小财,只是要替他出点力才好。”一头想,走入门房。进才坐在一张躺椅上,杜宠打一千道:“敢求大爷,这些商人,叫他添些银子,千万替他挽回了罢。”进才睁着眼道:“老爷着实生气,还不快去打听。”这杜宠悄悄的走上三堂左厢,转至西书厅,只见跟班们坐的立的,都在门外伺候。这杜宠笑嘻嘻的问道:“老爷可在书房么?”原来杜宠是十七八岁的小子,十分乖巧,是进才的弄童,除进才外毫不与人沾染,这些人都叫他“杜一鸟”。这日上来打听,一个卜良走来搂住说道:“一鸟官,老爷正在这里唤你。”杜宠道:“老爷从不唤我的。”卜良道:“任鼎在书房中干事,嫌他这半日吸不出精来,教你去补数。”杜宠笑道:“好爷,不要耍,停一会书房无事了,给我一个信,好叫大爷禀话。”卜良还要燥脾,众人道:“不要混他,老包要作酸的。”这杜宠一溜烟走了。

 却说老赫,这日午后在小妾品娃房内吃烧酒,尝鲜荔枝。吃得高兴,狂荡了一会,踱至西书厅,任鼎走上递茶,老赫见这孩子是杭州人,年方十四,生得很标致,叫他把门掩上,登榻捶腿。这孩子捏着美人拳,蹲在榻上一轻一重的捶。老赫酒兴正浓,厥物陡起,叫他把衣服脱下。这任鼎明晓得要此道了,心上却很巴结,掩着口笑道:“小的不敢。”老赫道:“使得。”将他纱裤扯下,叫他掉转身子。这任鼎咬紧牙关,任其舞弄。弄毕下榻,一声“啊呀”,几乎跌倒,哀告道:“里面已经裂开,疼得要死。”老赫笑道:“不妨,一会就好了。”任鼎扶着桌子站了一站,方去开门,拿洋攒镀金铜盆,走下廊檐,众人都对他扮鬼脸。这孩子满面红晕,一摆两摆的走出,叫茶房拿了热水,自己送上,栏干外取进洋布手巾。老赫净了手,坐在躺椅上。这卜良招呼进才回话。老赫问所办若何,进才禀道:“这商人们很不懂事,拿着五万银子要求开释。小的想,京里来的人,须给他三十几万两饥荒才打得开;这商人们银子横竖是哄骗洋鬼子的,就多使唤他几两也不为过,总要给他一个利害方好办事。”老赫道:“很是,晚上我审问他们。”进才声喏而出。
  
  先前,杜宠在窗外窃听十分明白,即忙取出随身纸笔,暗写一信,叫人送出。一会儿,进才到了门房,杜宠替他卸下衣服坐定,唤值日头役分付:“大人今晚审问商人。”这头役传知出去,万魁等已先接了杜宠的字,大家全无主意,说道:“公项中银子不过十余万,依着里边的意思,还差两三倍,如何设措方好?”只见郑忠、李信二人来,道:“今日晚堂要审。”万魁道:“只怕我们还要吃亏,全仗二位同朋友们左右照应。”郑忠道:“有我们兄弟在此,但请放心。”万魁叹口气道:“向来各位大人如何看待商人,今日出尽丑了!”李信道:“看来要多跪一刻,断没有难为的事。”正说间,只听得吹打热闹,许多人拥进来,慌得众商人顶冠束带,跟到穿堂伺候。这关部怎生排场:
  
  旗竿两处,“粤海关”三字漾入青云;画戟中间,石狮子一双碾成白玉。栅栏上挂着“禁止喧哗,锁拿闲人”之牌;头门上挂着“严拿漏税,追比饷余”之示。大堂高耸,四边飞阁流霞;暖阁深沉,一幅红罗结彩。扑通通放了三声大炮;乌森森坐出一位关差。
  
  吆喝一巡,赫公早已升座,分付将洋商带上。只见一个号房拿着衔贴禀道:“广粮厅申大老爷拜会,轿子已进辕门了。”这赫公将衔贴一看,道:“原来师傅来了。”即叫带过一边,快开中门迎接。这赫公慢慢踱下暖阁,申公已从仪门下轿进来了。赫公站在滴水檐下,申公趋步上前打恭,赫公揖道:“又劳师傅贵步。”申公道:“前日早该拜贺,勿怪来迟。”赫公道:“学生还没有登堂。”二人一头说,走进西书房去了。约有一个时辰方才送出,赫公又面约:“明日候教。”申公应许,就在大堂滴水檐前上轿而去。
  
  看官听说,这赫公是个世袭勋衔,现任监督广粮厅,虽与关差不相统属,究竟官职稍悬;况赫公大剌剌的性子,督抚三司都不放在眼里,今日见了申公,如何这般歉抑?原来这申公讳晋,号象轩,江南松江人氏。当年在京师教读,赫公从学三年。后来申公中了进士,选入翰林,赫公袭职锦衣卫,待师傅最为有礼。这申公与宰执大臣不合,京察年分,票旨外用,改铨了广西思恩府烟瘴苦缺,推升陕汝兵备道。后因公错,部议降调,应得同知,却又是这个宰执告诉部中,凡是府佐俱可补用,于是径补通判。今日晋谒海关,也算天末故人,忽焉聚首。
  
  赫公送客后回至二堂,叫带商人上来。两边吆喝一声,按次点名,一齐跪下。向来洋商见关部,一跪三叩首,起来侍立。此刻要算访犯,只磕了三个头,跪着不敢起立。赫公问道:“你们共是几人办事?”万魁禀道:“商人们共十三家办理,总局是商人苏某。”赫公道:“我访得你们上漏国课,下害商民,难道是假的么?”万魁禀道:“外洋货物都遵例报明上税,定价发卖,商人们再不敢有一点私弊。”赫公冷笑道:“很晓得你有百万家财,不是愚弄洋船、欺骗商贾、走漏国税,是那里来的?”万魁道:“商人办理洋货一十七年,都有出入印簿可查,商人也并无百万家资,求大人恩鉴。”赫公把虎威一拍,道:“好一个利口的东西!本关部访闻已实,你还要强辩么?掌嘴!”两边答应一声,有四五个人走来动手。万魁发了急,喊道:“商人是个职员,求大人恩典。”赫公喝道:“我那管你圆扁!着实打!”两边一五一十,孝敬了二十下。众商都替他告饶。赫公道:“我先打他一个总理,你们也太不懂事,我都要重办的!”分付行牌,将一伙商人发下南海县,从重详办。又骂郑忠、李信道:“这些访犯理该锁押,你两个奴才得贿舞弊,如何使得!”三支签丢下,每人赏了头号十五板,另换茹虎、毕加二人管押,即便退堂。
  
  众人走出宅门,仍旧到了班房,各家子侄都来问候,万魁含羞不语。这茹、毕二人拿着几根链条走来,说道:“众位大爷,不是我们糟蹋你,大人钧语是大家听见的,只好得罪,将来到府赔不是罢。”众商个个惶恐。早有书房宋仁远,号房吕得心走来说道:“大人这样分付,也是瞒上不瞒下的,你们何苦如此。”茹虎道:“郑、李二位是个样子,倘若上面得知,难道我两个不怕头号板子的?”宋、吕二人说好说歹,送他三百两银子才担当出去。万魁道:“我们的事怎生害郑、李二公受屈,也叫人送二百两银子去暖臀。”众商道:“只是我们还要商量,难道由他发下南海县去不成?”万魁道:“他如此妆做,不过多要银子,但为数太多。”众商道:“如今我们众人连局中公费,共凑二十万,大哥再凑些,此事可以停妥么?”万魁道:“我横竖破家,事平之后,这行业再不干了。诸公但凑二十万,其余是我添补。只是里面没人出来,宋兄可有计策?”宋仁远道:“里面的事都是包大爷作主,教小弟通个信,理当效劳,只是许他多少?”万魁道:“料来少也无益,如今众人打算三十万之数,门礼另送,吾兄谢仪在外。”宋仁远道:“谢仪不要说。”连忙起身进去不题。
  
  却说万魁之子笑官,生得玉润珠圆,温柔性格。十三岁上由商籍夤缘入泮,恐怕岁考出丑,拜从名师,在布政司后街温盐商家,与申广粮少君荫之、河泊所乌必元子岱云、温商儿子春才一同肆业。这一日,万魁在班房叫笑官到身旁,说道:“我虽吃亏,谅亦无甚大事,你只管回去读书。”这笑官附耳说道:“停一会宋老官出来,不论多少都应许他,但愿无事便好。”万魁点头。这洋商们也有问他近读何书的,也有问他可曾扳亲的。此时已有掌灯时候,万魁道:“你回书房去吧,恐怕关城。”笑官道:“城门由他,就陪父亲一夜也好。”正说间,宋仁远走来,众人问道:“所事如何?”仁远道:“弟方才进去,一一告诉包大爷,他说,‘老实告诉你们,里边五十万,我们十万,少一厘不妥,叫他们到南海县监里商量去!’看他这等决裂,实是无法。”一番话说得众人瞪眼。这笑官插嘴道:“父亲许了他,五十万待孩儿去设法,性命要紧。”万魁喝道:“胡说,难道发到南海就杀了不成!”笑官不敢言语,宋仁远也就去了。
  
  再说笑官的先生姓李,名国栋,号匠山,江苏名士。因慕岭南山水,浪游到粤。温盐商慕名敦请,教伊子春才读书。后因匠山表叔申公谪任广粮,即欲延伊教读。匠山不忍拂温商好意,因此连申荫之都在温家一处读书。这温商待先生的诚敬,与万魁无异,匠山琴剑,不觉稽留了三年。
  
  这日,笑官出城探父,匠山在灯下与荫之等纵谈古今人品,这乌岱云如无闻见,温春才已入睡乡,惟有申荫之点头领会。正讲到前汉陈万年卧病,如伊子陈咸受教床下:“语至半夜,咸睡,头触屏风,万年欲仗之,曰:‘乃公教汝,汝反睡耶!’咸叩头曰:‘具晓所言大要,教咸谄也?’”因说道:“万年昏夜侍疾,其事丙吉,固失之诌,而陈咸卒以刚愎败。士大夫立朝,惟执中为难,又不可学了湖广中庸也。”正说间,春才忽然大叫道:“不好了,早上姊姊捉一蝴蝶,我把丝线系在帘下,方才看见他飞去了!”匠山道:“不要胡说,你先去睡罢。”又叫岱云也睡,对荫之道:“春郎果然梦见蝴蝶,则庄周非寓言矣。”因各大笑。
  忽见馆童禀道:“苏相公来了。”那笑官走进书房,作了个揖站着。匠山问道:“你进城如何恁迟?”笑官道:“父亲有话恳求先生,教学生连夜到馆的。”匠山问何事,笑官道:“申老伯系赫公师傅,里边有人送信出来,此事但得申公一言必妥。敢求先生明早到署中一谈,家父恩有重报。”说毕,连忙跪下。匠山扶起道:“你且说个原委,教我得知。”笑官便将关部如何要银子、父亲如何受责、后来如何送信出来,一一告诉。匠山道:“可不是,你父亲受屈了,明早自当替你父亲一行,今日且睡。”
  
  不知匠山向申公如何说法,且看下回。

第二回 李国栋排难解纷 苏万魁急流勇退

  
  诗曰:
  
  飘然琴剑足难辛,五岭周游寄此身。
  留得青毡报知己,砚池泼去是阳春。
  
  裕国通商古货源,东南泉府列藩垣。
  已知乾没非长策,小筑花田晚灌园。
  
  话说这广粮厅署,在归德门外制府辕门右首。申公虽是个观察降调,却也不肯废弛公事,捕盗盘盐、海防水利,诸务极其勤慎。公事之暇,诗酒遣怀,署中高朋满座,诗社联标,这李匠山也不时兴会。这日清早,申公出署,由督抚藩臬处转到运司署前,缘运司谈了一会军工厂船务,回衙已是巳初光景。这李匠山已等候好一会了。申公来到后堂,匠山领着荫之、笑官上前相见。申公道:“贤侄师生济济,来得恁早。”匠山道:“有事恳求表叔,未免来得早些。”申公道:“匠山那有求人之事?”匠山道:“小侄无非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已。”申公笑道;“吾侄为人作说客,为官乎,为私乎?”匠山也笑道:“侄儿为人作说客则为私,还要表叔为人作说客,然即为官也。”便指着笑官道:“这苏芳的父亲万魁,表叔向来认得的,近因赫关差新到,要他们代还京帐,昨日糟蹋了一顿,如今情愿输诚馈纳三十万两之数。因表叔是赫公旧交,转烦侄儿代恳。想来排难解纷,亦仁人君子之事。”言毕,这笑官忙跪下叩头道:“家父事在危急,望大老爷拯救,父子没齿不忘报也。”申公扶起道:“世兄请坐。尊父急难,自当竭力周全,只是我与先生都非望报之人,洋行百万花边,不足供吾侬一噱耳。”匠山道:“表叔冰操,诚然一介不取,侄儿却要索他几瓶洋酒以遣秋兴。”申公道:“这么,我也当得分惠。”匠山叫笑官将三十万两银票送上。申公道:“今日请我赴席,一搭儿说去就是。”这笑官又叩谢了。匠山分付笑官先回,自己同荫之到上房去请了表婶的安,然后与幕友们闲谈不题。
  
  笑官出了粮署,叫轿夫抬到关部前,暗暗的告诉父亲,即便进城去。一路上思量道:“我父亲直怎不寻快活,天天恋着这个洋行的银子,今日整整送了这十余万,还不知怎样心疼哩。到底是看得银子太重,外边作对的很多,将来未知怎样好。”又想道:“我也不要多虑,趁先生不在,且进内房与温姐姐顽耍,也算忙里偷闲。”一头想,已到门首,下了轿,进了书房。温、乌二生已上越秀山顽去了,笑官分付大家人苏邦道:“你到关部前打听老爷的事,再业回我。”又叫小子阿青回家去告诉太太奶奶们放心。遣开二人,自己卸了衣帽,穿上一件玉色珠罗衫,走出书房后门,过了西轩,进了花园。
  
  此时五月初旬,绿树当头,红榴照眼,他也不看景致,竟到惜花楼下。只见一个小丫头,拿着几支茉莉花,叫道:“苏相公,我家小姐请你穿的珠串子可曾有了?”笑官道:“小姐可在里边?”丫头道:“大小姐在楼下,二小姐在三姨房内打牌。”
  
  原来这温商名仲翁,乃浙绍人氏。正妻史氏生子春才,妾萧氏生大女素馨,次妾任氏生次女蕙若。这惜花楼三间,便是二女的卧室。笑官十一二岁上 ,而且温家夫妇要将次女许他,因年小未及议亲,所以再不防闲了。这素馨一十五岁,知书识字,因慕笑官美貌,闻得爹妈要将妹子配他,颇有垂涎之意。屡屡的与笑官挑逗。笑官年纪虽小,却也懂得风情,只因先生管束得严,未能时刻往来,谈笑入港。
  
  这日走到楼前,只见素馨斜靠妆台,蒙胧睡着,笑官忙向小丫头摇手,潜步至他身后,将汗巾上的丝线搓了一搓,向素馨鼻中一消。这素馨“呀啐”一声,打了一个呵欠,纤腰往后一伸,这左手却搭到笑官的脸上,说道:“妹妹不要顽,我还要睡哩。”笑官将头一探,对着素馨道:“不是妹妹,倒是兄弟。”素馨红了脸,道:“兄弟,你几时来的?”笑官道:“来了好一晌了。”小丫头道:“他方才来的。”素馨请他坐下,问道:“今日怎的有空儿进来?”笑官道:“今日同先生出城,我先到家,渴极了,进来要茶吃。”素馨道:“难道外边没有,可可的跑里边来要?”笑官道:“里边的好些。”素馨即叫丫头去泡茶,又笑道:“一样的茶,有甚好歹!”笑官道:“姐姐的东西,各样都好,这桌上半碗茶我先吃了罢。”素馨道:“是我吃残的。”即伸手去夺碗。笑官早已一吸而干,说道:“虽是姐姐吃残,却有点儿口脂香味。”素馨道:“你太顽皮,将来年纪大了,还好天天说顽话么?”笑官道:“大了才好顽呀。”素馨道:“前日听见你家伯伯替你对亲了,还好同我们顽么?”笑官道:“这个我不依,必要姐姐这样人对亲才好。”素馨道:“不要喷蛆,我要打的。”笑官走近身来,猴着脸道:“但凭姐姐捡一处打。”素馨道:“谅你这皮脸也禁不起打,饶了你罢。”笑官扯着他的手道:“不怕,我偏要你打一下,姐姐这么藕样白、绵样软的嫩手,也打不痛人的。”这笑官右手拿着素馨的左手,搁在自己脸上,左手却伸进素馨右边袖里。这暑月天气,只穿一件大袖罗衫,才伸手进去,已摸着个光光滑滑、紧紧就就的小乳儿,素馨把身子一缩,道:“孩子家越发这般罗唣了!”笑官即放了手,却勾住他的肩膀说道:“好姐姐,我们那边去顽顽罢。”素馨道:“不要说顽话,外边有人来了。”
  
  这笑官将脸靠着香腮,正要度送,那丫头茶已送到,素馨连忙推他坐好,问丫头:“怎么去了这些时候?”丫头道:“他们都在姨娘房里看斗牌,这茶是才泡起来的。”素馨道:“太太没有问什么?”丫头道:“太太问谁要茶,我说苏相公从园中来要茶吃。太太说:‘这孩子不读书,又躲进来了。你叫他再坐一坐,我有话问他。’”素馨道:“兄弟,你到前头去去再来罢。”笑官道:“我不爱去,他叫我坐坐,我就在这里坐一天。”因对小丫头说:“你到前头去,看太太顽完牌我再去罢。”那丫头真个去了。这笑官走到素馨身边道:“好姐姐,你慧舌生莲,香甜去处赏我尝一尝罢。”便像要拢上身的光景。这素馨虽然心上爱他,却怕有人撞见,说道:“这个只怕使不得。”因挽着他的手叫:“兄弟,我陪你前头去,先生若不回来,晚上说话可好么?”笑官再三的央告,先要亲一亲,素馨真个由他噙着樱桃,试其鸣咂,又伸手去胸前细细的抚摩了一会儿。依他的愚见,毕竟要摸脐腹下去,素馨好意便肯。两人携手望前边来。正是:
  
  从此薄他琼液味,陡然偷得女儿茶。
  
  却说温商次妾乃惠若生母,这日大家在他房里斗混江,史氏输了几块洋钱,正要换手,只见笑官同素馨走进,叫声:“伯母”,作一个揖。史氏道:“大相公,不要这样文绉绉,快来替我翻本。”这两位姨娘也都寒温了。史氏即扯笑官坐在萧姨娘下。这惠若却立起身说道:“我身子困倦,不顽了。”史氏叫素馨补缺。惠若说声“少陪”,花摇柳摆的去了。史氏问笑官道:“我听得你们老爹受屈,怎样了?”笑官道:“今日为着这事,同先生去张罗了半天,已有九分停妥了。多承记挂。”这里三人入局,史氏旁观,一会儿喊道:“不打热张打生张,大小姐要赔了!”一会儿又说:“萧姨娘,十成不斗,心可在肝儿上?”又一会儿喝采道:“好个‘喜相逢’,大相公打得很巧。”这萧氏歪着身,斜着眼道:“大相公这样巧法,只怕应了骨牌谱上一句:‘贪花不满三十’哩。”笑官掩着口笑,素馨却以莲勾暗蹑其足。真是有趣:
  
  赌博赌博,盛于闺阁。饮食暖衣,身无着落。
  男女杂坐,何恶不作!不论尊卑,暗中摸索。
  任他贞洁,钗横履错。戒之戒之,恐羞帷薄。
  
  再说赫关部,从到任以来,日日请酒,督抚司道已经请过,诸人也都回席,这日单请府厅州县。早上起来,坐了八人大轿,摆着全副执事,天字码头拜客,顺道拜会申广粮,却未会面。回署后,番禺县马公禀称:“下午勘验,不能赴席。”赫大人着人分头邀请广州府木公、佛山厅卜公、澳门厅邓公、广粮厅申公、南海县钱公,又有外府州三位是:肇庆府上官益元、潮州府蒋施仁、嘉应县时卜齐,共是八位。开桌四席,主人横头陪坐,梨园两部承应。
  
  午后,申公先到,赫公接进后堂坐下。赫公道:“今早学生专诚晋谒,师傅在运司处未回,足见贵衙门应酬甚繁,闲话也难凑巧。”申公道:“多谢宠光,有失迎迓,风尘俗吏,殊累人也。”赫公道:“前日匆匆,没有询及近况。世兄多少年纪了?”申公道:“目前景况不过‘清贫’二字;小儿荫之,年已十六,现在从师读书。”赫公道:“师傅谪官,将来很可恢复,学生遇有便处,定当出力一谋。”申公道:“这仕途升降,久已不在心窝,只要不误我的酒场诗社许多狂兴就是了。今日却有一俗事商酌,想来无不可言。”赫公道:“不知何事要办?”申公道:“就是那洋商苏万魁的儿子,现与小儿同窗读书,昨日再三恳告,说他的父亲已自知罪,情愿以而立之数纳赎。准情酌,似乎尚在矜全之列,不知钧意若何?”赫公接口说道:“学生不晓得他与师傅有交,因他过于小觑关差,所以薄责几下。即蒙台命,怎敢不依?学生即叫人释放便了。”说罢,传话出去,开释众洋商。申公也就将银票递过,赫公举手称谢,将票装入一个贴身的火浣布小荷包里面。外面已报广、肇二府到,赫接进。须臾诸客到齐,歌舞生春,烟花弄景,直到二鼓将残,众人方散。赫公独留申公至内书房,洗盏更酌,交叫家姬们浅斟低唱。正是:
  
  酒人无力已颓然,红袖殷勤劝席前。
  不识华堂旧歌舞,白头可肯说青年。
  
  再表众洋商放出班房,送了杜宠五十元金花边、包进才一千两细纹,这包进才晓得事已停妥,随分笑纳了。万魁别了众人,坐轿进城,先到李先生处致谢。此时匠山已回,诸学生也都在座,万魁走进书房,叩谢匠山道:“若非先生肝胆照人,小弟焉有今日!”匠山道:“朋友理当,何必言谢。此事全仗吾兄之银、家表叔之力,我何功之有?”万魁道:“先生高怀峻品,小弟何敢多言,只好时时铭刻便了。但小弟尚有一事相商。”匠山道:“破格之事,可一而不可再,吾兄还当自酌。”万魁道:“小弟开这洋行,跟着众人营运,如今衣食已自有余,一个人当大家的奴才,真犯不着,况且利害相随,若不早求自全,正恐身命不保。”匠山大笑道:“吾兄何处得此见道之言,这赫关差看来倒是你的恩师了。如今怎样商议?”万魁道:“小弟愚见,意欲恳求先生向申公宛转辞退洋商,若关部不依,拼着再丢几两银子,先生以为何如?”匠山道:“急流勇退,大是名场要着。但是辞商一事,不便再求家表叔转弯,就是辞退要有一个名色,才不是有心规避。”万魁道:“还求先生指示。”匠山沉吟一会道:“你横竖打算丢银子,何不趁关陇地震,城工例:加捐本班先用,你是个从五品职衔,丢了万数银子,就可以出仕了。只是捐班出身也同开洋行一般,上司一个诈袋,但到掣选时候,去不去由你自便。我们商量,先一面着人进京加捐,然后禀退商人;他再没有不许你做官、硬派你为商的道理。这不是又光采又稳当的事么?”一席话说得万魁色飞眉舞,说道:“先生高见,小弟茅塞顿开,敢不努力!”
  
  正说间,温商回家,特地进来看万魁,慰问一番,分付备酒压惊。摆上一张紫檀圆桌,宾主师弟依次坐下。万魁说起不做洋商及加捐之事。温商道:“这事甚好,只是仁兄恭喜出仕我们就会少离多了。”万魁道:“那个真要做官,不过借此躲避耳。”那春才插口道:“苏后伯,不要做官!”匠山笑道:“春郎,你怎么也晓得做官不好?”春才道:“前日我看见运司在门前过,这雄赳赳的皂班,恶剌剌的刽子手,我很有些怕他,如若做了官,不是天天要看他凶相么?”温商道:“可算呆话!”匠山道:“此话呆而不呆,这些狐假虎威、瞒官作弊的人,却也可怕。”万魁道:“据小弟愚见,不但不做官、不为商,要在乡间择一清净地方,归乎农圃,以了此生。”匠山道:“此乐不可多得,苏兄不要太受用了。”大家谈笑畅饮了一回,万魁起去。
  
  明日,备了礼物叩谢申公。单收了洋酒百壶、贺兰羽布十匹,其余礼物一并赵璧。万魁过意不去,特地造了一张玻璃暖床、一顶大轿,着儿子送,再三恳求,申公勉强受了。一面打发家人赍银进京加捐,他在花田地方买了地基,加盖房屋。真是钱能通神,事无不妥.不止一日,家人报捐事毕,由盐务千里马上寄加部照。万魁看过,因写了一个禀帖,自己到关部投递。这包进才送进禀贴,赫公看:
  
  具禀商人苏万魁为恳恩准退洋商事:
  
  商于嘉靖三年二月充当洋行经纪,五年八月太清宫斋坛例,捐纳盐提举职衔。今因关陇地震,城工许一切军民等加捐先用。商向日维诚,观光有志,已遣人进京加捐本职衔用,领有部照。窃思役系办公之人,官有政身之义;身充商户,何能报效国家?惟有仰恳宪恩,俯赐查核,开除洋行经纪姓名,另行佥点,俾得赴部候铨,则感戴二天,涓俟国报矣。再:商子芳,年十四岁,系广州番禺县附生,例不应顶补,合并声明。为此具禀。
  
  这赫公是个爽快朋友,看完了,即提笔批了“仰即开缺另佥”六个字。进才回道:“这个,老爷且不要批准,他因前日吃了亏,是有心规避,还可以刁蹬些银子。”赫公道:“我那管他有心无心,这洋商的缺,人家谋干不到手,他不要就罢了,那个强他?况且朝廷城工紧项,正要富商踊跃,我们怎好阻挠?”分付将原禀发出。万魁在外边正怀着鬼胎,一见此批,满心欢喜,即忙回家。正是:
  
  我今游彼冥冥,弋者更何所慕。
  
  众商见万魁告退,也就照他的样式,退了几个经纪人名字;要想充补的,因进才唆弄,肯勒多钱,也都不敢向前。有人题于海关照壁:
  
  新来关部本姓赫,既爱花边又贪色。
  送了银子献阿姑,十三洋行剩七个。
  
  万魁别了关部门前从朋友,进城到布政避后衙,叫轿夫先回,走进书房,向匠山说明此事。又道:“小弟已于花田觅一蜗居,不日就要移居了,小儿仍侍先生读书。”匠山道:“苏兄果然有此高致,定当奉送乔迁。”万魁道:“那时定当叩请文轩,光辉蓬荜。”拱手别去,跟着两上家人步行回去。
  
  打从仓边街口经过,只见街上一簇人乱嚷,一个喊道:“怎么,欠了饭钱还要打人么?”一个说道:“俺银钱一时不凑手,你领着众人打我,难道打得出银子来?”一个道:、他还这等嘴硬,兄弟们,大家动手!”这班烂仔都一齐上前。那人呵呵大笑道:“不要顽,你们广东人海面上也还溜亮,登了岸是不中用的!”这些人叫道:、他这侉子说我们是洋匪哩,快打他一个死!”众人一拥上前,那人不慌不忙说:“不要来。”两手一架,众烂仔东倒西歪,有的磕破头,有的碰折手,有的说自己的人撞倒了他,有的说脚底下踹着石块滑跌了,倒也好看。
  
  万魁向来看见遇难之人也不经意,因受了一番磨折,利名都淡,仁义顿生,即分开众人,上前问道:“你们何故打闹?”一后生笑道:“小人在这苍口开小饭店,这个客人从三月初三日歇在小店,一直吃到昨日,四个多月了;说明每日二钱银子,共该二十四两六钱。收过他四两什么元丝银子,一副铺盖算了三两二钱,几件旧衣、一个箱子,共准了六两九钱,共收过十四一钱。除元丝耗银不算,外净欠银子十两零五钱。小人连日问他讨饭钱,他总说没有,反要打人,世间有这个道理么?”那个客人也上前分说道:“俺姚霍武,山东莱州人氏,投亲不遇流落饭店。欠他几两饭钱是真,他领着多人打掩,爷看见的。俺不直打他。”那后生骂道:“你这山东强盗,众人也打你不过,与你见番禺县太爷去!”众烂仔上前扯他。万魁劝住道:“何必如此!”即向家人口袋中取出十两重纹银五锭,送这客人道:“这银五还他余欠,剩下的做盘费回乡,不宜在此守困。”那人即忙拜谢道:“萍水相逢,怎叨原贶!请问爷高姓大名?”众人道:“这是洋商苏万魁老爷。”那人道:“大名刻骨,后会有期。”举手别去。
  
  众人从未见洋商有此种行事,且看下回。

第三回 温馨姐红颜叹命 苏笑官黑夜寻芳

  
  春云薄,楼前有女窥帘箔。窥帘箔,心香一瓣,为郎焚着。  回身向抱今非昨,夜深暗打灯花落。灯花落,有何佳兆,教奴认错。
  
  院宇无人移鹤步,踏破苍苔,那管衣沾露。漫指山幽丛桂处,云迷不见阳台路。  唧唧秋虫吟不住,伊笑侬痴,侬自寻欢去。乌鹊休将河鼓误,天孙昨夜天窗户。
  
  如今不说苏氏翁结识英雄,要题温家女流连花月。圣人云冶容诲淫,分明是人不要淫他,他教人如此的。盖因女子有几分姿色,他便顾影自怜,必要好逑一个君子,百般的寻头觅缝,做出许多丑态来,全在为父母的加意防闲,守着“男女有别”四字,才教他有淫无处可诲。《礼》经云: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男女不同席,不同柂架,不同巾栉。种种杜渐防微之意,何等周密。世人溺爱儿女,任从一处歪缠,往往幽期密约,蔽日瞒天;雨意云情,翻江搅海。那为父母的,还在醉里梦里,说道:“他们这点年纪晓得什么来。”噫,过矣!
  
  穴隙逾墙人共晓,何须庭训与师传。
  
  温素馨绣阁藏娇,芳年待字,生得来眉欺新月,脸醉春风,只是赋情冶荡,眼似水以长斜;生性风流,腰不风而静摆。从那日在楼下与笑官谈笑之后,荡心潜动,冶态自描,每日想笑官进来顽耍。这日在他生母萧氏房里下了几局围棋,已是掌灯时候,只见他父亲笑嘻嘻走来,对萧氏说:“素馨年长,我还未曾择婿;蕙若看来要许苏家的了。他家移在花田,大约来春过礼。”又对他道:“你不要对妹子提起,省得又添出一番躲避。”
  
  素馨答应了出来,心中一忧一喜。忧的是妹子配了苏郎,自己决然没分;喜的是父亲不教躲避,我亦可随机勾搭。 走到惜花楼下,因天气渐凉,两人的卧房已都移到楼上去。素馨上了胡梯,蕙若迎到,说道:“姊姊为何此刻才来?”素馨道:“我下了两盘棋,所以来迟。妹妹在房中做些什么?”蕙若道:“我绣了些枕项,身子颇倦,到姊姊房中,看见桌上的《西厢记》,因看了半出《酬简》,就看不下去了。这种笔墨不怕坐地狱么?姐姐,还有什么好的,借妹子看看。”素馨道:“没有别的了,就是这曲本也不是我们女孩儿该看的,不要前头去说。”蕙若道:“妹子晓得。我们吃晚膳罢。”素馨道:“我不吃了。”蕙若往他房去吃完晚膳,略坐一会,也就睡了。 
  素馨自幼识字,笑官将这些淫词艳曲来打动他。不但《西厢记》一部,还有《娇红传》、《灯月缘》、《趣史》、《快史》等类。素馨视为至宝,无人处独自观玩。今日因蕙若偷看《酬简》,提起崔、张会合一段私情,又灯下看了一本《灯月缘》真连城到处奇逢故事,看得心摇神荡,春上眉梢,方才睡下,枕上想道:“说苏郎无情,那一种温存的言语,教人想杀。说他年小,那一种皮脸倒像惯偷女儿。况且前日厮缠之际,我恍恍儿触着那个东西,也就使人一吓,只是这几时为何影都不见?”又想道:“将来妹妹嫁了他,一生受用。我若先与他好了,或者苏郎告诉他父亲,先来聘我,也未可知。”又想道:“儿女私情,怎好告诉父亲,况妹妹的才貌不弱于我,这段姻缘多分是不相干的了。”
  
  一时胡思乱想,最合不上眼,披衣起来,手剔银缸,炉添沉速,镜台边取了笔砚,写道:
  
  新秋明月,窥人窗下。阿奴心事难描画。莲瓣拖鞋,银灯着花。拈来象管乌丝,写“柳腰瘦来刚一搦”。他既爱咱,咱如何不爱他?冷着衾儿,热着心儿等呀。提了他乳名儿,呐呐喃喃的骂。我的俏冤家,同谁闲磕牙?奴葳蕤弱质,看凋谢。愿得红丝牢系足,他不负咱,咱如何敢负他?
  
  写毕,低低的念了几遍,落下两行情泪。侧听樵楼已交四鼓,仍复上床躺下,朦胧睡去。只见笑官走近床前,说道:“姐姐,这么好睡?你的花轿到门了。”素馨笑吟吟的说道:“人家睡着,你怎么就到床前来,也不怕丫头们看见。”那笑官坐在床上并不做声,伸手进他被里,细细的抚摩一会。将次摸到爱河边际,素馨假意推他道:“这个摸不得。”笑官连忙缩住手,道:“不敢。可惜姐姐一身羊脂玉,被别人受用。”素馨道:“好兄弟,我说摸不得是顽你的,你要怎样,只好由你。那一个敢受用你姐姐?”笑官道:“你早已许嫁乌江西了,我受用的是蕙妹妹,与你撒开。”素馨急道:“兄弟,你好薄情!”笑官:“我便是情厚,你的花轿已经到了,有甚想头!”素馨听了此言,也不顾羞耻,赤身坐起,扯着笑官的手哭道:“好兄弟,姐姐爱你,定要嫁你,你娶了我妹妹,我情愿做妾伏侍你。”笑官道:“你偷上了小乌,情愿嫁他,如何又说爱我?”把手一推,素馨突然惊醒。窗外下了几点微雨,那晓光已透进纱窗了。素馨面上流泪未干,将摸未摸之物,津津生润。想道:“好怪梦,我妹妹要许苏郎,父亲说过,那个乌江西先偷上我,我便嫁他?放着苏郎不偷,我就是没出息的了,又要我寻什么小乌。”又想道:“他每日要到花园中荼縻架来解手,我今日且到园中候他,等个机会。”
  
  须臾,日上三竿,起身梳洗,出色打扮,但见:
  
  轻匀脂粉,盈盈出水芙蕖;斜亸云环,隐隐笼烟芍药。黄金凤中嵌霞犀,碧玉簪横联宝髻。眉分八字,浑同新月初三;耳挂双环,牢系明珠一对。红罗单裤,低垂玄色湘裙;白绉长衫,外罩京青短褂。正是:凤头婉步三分雨,鸦鬓斜拖一片云。
  
  素馨梳洗已毕,又对镜端详了一回,丫头送上茶汤,呷了几口,便对丫头说道:“你在楼下等着,我到园中去看看桂花就来。”即摆动金莲,一霎时进了园门。走过迎春坞、玩荷亭,曲曲弯弯,已到折桂轩外。心中想道:“那边是书房到荼縻架必由之路,我只坐在轩望着就是了。”慢慢的走进轩中。
  
  原来老温人品虽然村俗,园亭却还雅驯。这折桂轩三间,正中放着一张紫檀雕几、一张六角小桌、六把六角靠椅、六把六角马杌,两边靠椅各安着一张花梨木的榻床,洋*炕单,洋藤炕席,龙须草的炕垫、炕枕,槟榔木炕几。一边放着一口翠玉小磬,一边放着一口自鸣钟。东边上首挂着“望洋惊叹”的横披,西边上首挂着吴刚斫桂的单条。三面都是长窗,正面是嵌玻璃的,两旁是雨过天青蝉翼纱糊就的。窗外低低的一带鬼子墙,墙外疏疏的一二十株丹桂。
  
  馨姐坐下想道:“苏郎此刻不知可曾早饭否?早些来便好,倘若迟了,母亲同丫头们来到这里,岂不弄巧反拙?”因对着这将开未开的桂花玩了一回,又叹了一回,道:“奴与桂花一样,只是你不久放开,飘香结子,奴不知还在何时哩。”正在沉吟,忽见桂林中有人站着,馨姐认是笑官,正欲唤他,却见这人面貌黑魆魆的,身量也比笑官长大了许多,就在纱窗里面往外瞧看。此人一手撩起小衣,一手拿着累累坠坠的东西,在那边小解。馨姐一见,吓得心头弼弼的乱跳,私下道:“这人不知是那个,亏得他不曾见我,倘若被他看见,不是今朝要上当了么。”一头想,早已红透桃腮,香津频咽。那人解了手也就去了。
  
  馨姐等了一回,心中烦闷,深恨笑官无情,不如回房去罢。看官听说,馨姐此一恨也就无谓之极了,他并未曾约你在此相会,你又未尝递一个信儿与他,说我在此等你,那个是肚里蛔虫,猜着你的尊意?因是心情颠倒,一味胡思。然而他们邪缘该合,这馨姐走不上数步,只听得后面叫道:“姐姐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馨姐猛然听见,只道还是方才那人,心上老大吃惊,低头竟走,不敢做声。后面又叫道:“好姐姐,为何今日不理我?”一头说,已走至背后。馨姐回头一看,原来是笑官,便道:“我看了好一会桂花,要进上房,你叫唤我做甚?”笑官道:“好姐姐,我有话告诉你。这轩里无人,略坐一坐罢。”即挽着他手来到轩中。
  
  馨姐道:“你不理我罢了,为什么又扯我进来?”笑官道:“好姐姐,你方才不理我,我怎敢不理你?”馨姐道:“你早上--”才说出三个字,就缩住口了,原来他还记着梦哩。笑官道:“我早上没有什么呀。”馨姐道:“我问你,早上为何不进来走走,莫非怪我了么?”笑官急得乱咒道:“我若怪姐姐,就是那猪狗!”馨姐忙陪笑脸道:“兄弟受不得一句半句话便要赌咒,何苦呢?”笑官道:“总是我瘟倒运,从着这个先生读书,一早起来做功课,到晚还不得空,影儿也不许离开书房。”馨姐道:“兄弟,你也不要烦恼,这读书是好事,将来还要中举人、中进士做官哩。”笑官道:“我也不相中,不想做官,只要守着姐姐过日子。”说罢,走来同坐在一张椅上,左手勾着馨姐的颈,将脸渐渐的偎上来,说道:“姐姐今日越发打扮得娇艳,等我要闻一闻香气。”那只右手却从衣襟下伸进去了。馨姐半推半就,也将一只手搭在笑官肩上,说道:“兄弟,莫顽,被人看见不雅。”笑官道:“此刻再没人来。”一头说,这只右手在胸前如水银泻地一般淌来滚去。又如孩子咂奶头一般,得了这个又舍不得那个。细细的将两点鸡头小乳摩弄一番,便从腰胯下插入妙处。馨姐身子往后乱缩。这笑官一手紧紧搂住,一手已按着这宝盖峰尖,含葩豆蔻,真个魄荡魂飞,馨姐已入情乡,也就不大保护。
  
  笑官正要扯他裤子,吾欲云云,不料小丫头来请吃饭,一路的喊来。馨姐远远听见,忙打开笑官。这笑官道:“明日先生到广粮厅去,我夜里进来罢,你不要关门。”素馨点了点头,即便走出,那丫头差不多已到面前了。馨姐道:“吃饭罢了,忙些什么!”丫头道:“饭已摆下了,二小姐叫我来请的。”又说道:“大小姐,你右边鬓上松了些。”馨姐道:“方才被花枝扎乱的。”即将手掠了一掠,扶着丫头回去。正是:
  
  魂惊杜宇三更梦,棒打鸳鸯两处飞。
  
  这笑官消停一会儿,才敢出来。到了书房,匠山问道:“为何去了许久?”笑官不敢做声。春才道:“想必他是捉蟋蟀去的。”匠山也不理他,分付笑官道:“但凡一个人,父母付我以形骸,天人与我以情性,就有我一番事业了。你们此刻读书,则经史文章就是你们事业,余外皆可置之不问。”这笑官诺诺就坐,心里想道:“我看你年纪也不很老,难道就不懂得一点人情,天天说这样迂话?我恍恍儿记得,书有什么‘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这就不是圣贤教人的话么?”又想道:“好一个有情的温姐姐,主才若不是丫头一路叫来,我已经尝着滋味了。”又转念道:“幸喜得我还溜亮,下手得早,摸着那个东西,明天晚上就尽我受用,再无推托了。只是先生虽去,还要生一条好计遣开众人才好。”这叫做:
  
  设就牢笼计,来寻窈窕人。
  
  话提两广总督庆公,单讳一个喜字,是个国家的长城,庶民的活佛,智勇兼备,文武全材。也系功勋之后,由户部司员荐升副宪,后因随征有功,加尚书衔,放了云贵总督,再由浙闽调两广,抚剿洋匪,都中机宜。这日从沿海一带查阅回来,寻思:“这粤东虽然富庶,但海寇出没无常,难保将来无患。这督、抚、提、标及各镇协营,堪资陆路城守。凡沿海各营都是有名无实,倘猝然有警,殊费经营。”又想:“近海州县居民,多有被人逼迫入海为盗者,倘绥之以恩,激之以义,谁非父母妻子仰赖之身,必欲自寻死路?”因刊了告示,遍贴晓谕:
  
  两广督师庆,为思患预防,募收乡勇事:照得本制府叨蒙宠眷,秉铖炎方,历任有年,事宜详悉。一切未雨绸缪之意,尔官吏军民人等谅所稔知。兹因洋匪伺衅骚扰,挠乱海隅,劫我人民,掠我商贾,本制府既分饬各镇将等协力擒拿,仍不时训练亲标,翦除妖孽。虽海氛乍靖,而余逆未歼,上负主恩,下辜民望,焦虑实深!因念尔沿海居民,多被逼胁入海为盗者,今赦其既往之愆,如果技勇超群,奋思投效,不妨赴该州县衙门报名注册,着州县官申送来辕,听候甄别录用。其材力殊科者,酌给月俸,俾其还乡,协同营弁,随时堵御,捍护乡村,一俟擒斩有功,汇题授职。庶几无事则共相守望,有事则倡义同仇,于捕盗事宜不无小补。本制府言出赏随,各宜努力,毋得自误功名。特示。
  
  庆公出示后,各州县纷纷投报者约数百余人。庆公自经考选,分为三等,上等者每月俸银三两,次二两,又次一两,皆出宦囊,并未动一毫国帑。这个人自为守、家自为防的主意,虽未必能弭盗,而民之为盗者却就少了许多,庶乎正本清源一节。

  这八月初三日,庆公接着旨意,调任川陕,所有总督关防,暂交广东巡抚屈强署理。庆公一面交代,想着这乡勇一事,后人未必肯破悭为国,当即会同抚院三司,商量一宗公项,为将来久远之计,更欲立碑一通,以纪其事。因思广粮申卒是个翰苑名流,谕他撰述。申公向来原佩服庆公的,从前祝寿诗中曾有“我非干谒偏投契,公有经纶特爱才”之句,所以一诺无辞。但申公案牍劳形,暂借诗词消遣,这古文繁重,那有心绪做他,因请匠山代笔,约他衙中晚叙。这日傍晚,带了申荫之一同出去。
  
  列公听说,匠山未去之先,这笑官肚中已不知打了多少草稿。匠山一去,就如郊天大赦一般,方欲开谈,那春郎早跳出位来,说道:“好混帐的先生,日里不去,偏要夜里!我们三个赌他半夜钱罢。”乌岱云道:“我也要回去顽顽,少陪了。”笑官正中下怀,因假作正经道:“书房中不好赌钱的,老春不要太高兴了,我也不回去,也不赌钱,还是多睡一回养养神好。”春才道:“你今天也学起先生来了!我不管你们,还是进去与姐姐斗蟋蟀罢。”笑官:“这个一发使不得,我要告诉先生的。那春才也不理他,两三跳跑进去了。笑官暗暗跌脚道:“这不是又多了一会耽搁了。”闷闷的只盼太阳落尽。
  
  须臾,掌上了灯。吃过夜膳,打发家僮们去了,进了西轩,歪在床上。约略一更人静,慢慢的出了房门,来到园门口。这门是里边拴上的,被他轻轻的开了,悄悄走到园外来。但见一天月亮,四壁虫吟,树影参差,花香浓馥。远林中微微弄响,心中也很吃惊,只因色欲迷人,便是托胆前去。迄逦寻来,早到惜花楼下。只见人声寂寂,两扇朱门已经闭上,推了一推,分毫不动。侧耳细听,里面隐约有人,却又辩不出那一个的声息。笑官想道:“难道姐姐忘了不成?”又想:“决无此理。昨日在轩中那种可怜可爱之情,何等浓厚!临别点头会意,决不爽约的。想必还在前头,否则老春吵闹。嗳,老春,我与你有什么冤仇,你来阻我好事?我看霎时月色无光,想必要下雨了,这怎么处?”
  
  左等右等,约有一个时辰,听得更鼓已交三下,心中悔恨,又下了一阵微雨,只得冒雨而回。石路已湿,滑了一交,爬起来好不懊恼。一步一步闪进园门,到自己房中和衣睡倒。定了一会神,却又想起来,替他圆融,道:“姐姐再不这样无情的,必有原故。只是我千难万难,巴得一空,如何再得机会来。”又屈指一算,道:“到这中秋节下,先生必要放学,我如今将功课缓些下来,只说节间补数,先生自然准的。明日清早先生不得就回,我跑进去问个明白,约一后期便了。”想定主意,也就脱衣睡着。所谓:
  
  刘郎未得天台路,只有相逢栩栩园。
  
  再说素馨这日也就同笑官一样的,巴着天晚。到了午后,有一个两姨姊妹施家的女儿来看姨母,素馨推身子不好,不去陪他。他偏到房中来探望,因是向来投合的,只得同他叙了一回闲话,送了出去。巴到傍晚,只见春郎笑嘻嘻的,叫人拿着许多蟋蟀盆,跑上楼来叫道:“今日好了,先生一夜不回来,姐姐,你的‘蟹壳青’,快拿来与我这只‘金翘’斗一斗。”素馨道:“我不同你斗,前日妈骂过一遭了。”春郎道:“不怕他的,他再骂我,我就寻死。他房里不放着刀么?那天井的井有盖子么?我寻个死,叫他养个好些的出来。”素馨道:“不要说痴话,说的便是狗。”春郎道:“我只要这么做作,不怕妈不央及我。我难道真个寻死?你说我好不乖哩。”素馨道:“我今日心上不耐烦,你去同妹妹顽罢。”春郎道:“妹妹同施姐在外边吃酒呢。你不高兴,我去叫了苏兄弟来,我们三人顽他一夜。”说罢,竟要出去喊他。素馨扯住道:“不要闹了,我不喜欢他。”春郎道:“你向来喜欢他的,怎么今晚不喜欢起来?想必他近来学了假道学,得罪姐姐了,我替他陪礼罢。”说是一个揖。素馨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同他斗了一回。无奈春郎的蟋蟀再不肯赢,一连打输了十几个,春郎再不肯歇,素馨只得将这只蟹壳青送了他,方才欢欢喜喜下去。
  
  素馨想道:“今日施家妹妹在此,料来要到后边来宿的,苏郎若来,必定不稳,我须先到园中候他来,说明了才好。”正要下楼,只见他妈萧氏挽着施家女儿小霞,同了蕙若,并几个丫头,一群儿说说笑笑的走上楼来,素馨只得迎上前去。小霞道:“姐姐身子不好,何不早睡,还做甚么活计?”素馨道:“也没甚大不好,有些怕风。”萧氏道:“想必着了点凉。施小姐要来看你,我同着他来的,你今日身子不好,妹子双小,停一会同到我房中去睡罢。”素馨心上一宽。只是这班人说了许多闲话,再不肯下去,素馨懒懒待待的。小霞道:“我们不要捉弄他了,到蕙妹妹那边下棋去罢。”因走过蕙若房内。素馨和衣睡在床上,再也不敢下去开门。直到雨过天晴,方才听得他们出去,剩几个丫头在楼作伴,伺候了半夜,放倒头已不知天南地北。素馨听得明白,下了床,拿着灯,悄悄的开了房门。下了楼梯,将西角门轻轻的开了,却不见一些人影。暗忖:“难道兄弟还没来么?”将灯细细的一照,却见阶檐石上有两个干脚迹印,因叹道:“累他守了半夜!他虽去了,不知怎样恨我。苏郎,苏郎,你只道是我负你,我却也出于无奈。”于是,也不关门,竟上楼去睡。

第四回 折桂轩鸳鸯开谱 题糕节越秀看山

  
  乍入天台路转迷,吃虚心事有谁知?
  风飘落叶防消息,香解重衿善护持。
  凭我惊疑情更好,怜卿羞怯兴偏痴。
  明宵密约须重订,只在星移斗转时。
  
  瑞雪何曾到岭南,秋风依旧卷层岚。
  菊花突向壶中绽,海气横随笔底酣。
  笑我登高逢白露,阿谁携酒买黄柑。
  只应愁绝江湖客,旅馆回头最不堪。
  
  苏笑官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众人多未起身,忙穿上衣服,望园中竟走。因恐怕先生回来,两步当一步的,飞奔至楼下。这楼门却是开的,听得楼上毫无响动,轻轻的上了胡梯,推开房门。素馨已经睡醒起身,心中也要打算趁着无人,好候笑官到来,告诉昨夜的原委,披着一件大红绵纱短袄,还没穿好,坐在床沿上兜鞋。只听得房门一响,笑官已至面前,也不做声,倒在素馨怀里,簌簌落泪下如珠。
  
  素馨一手抱住他,一手将汗巾替他拭泪,低低的说道:“好兄弟,不要伤心,你昨晚受了委曲了。”因告诉他,如此这般原因。“你不要怪我无情。”笑官收了眼泪,说道:“我呢,怎敢怪姐姐,只怪自己缘浅,千巴万巴,巴得先生去了,谁料又是这样!”因探手入怀,扪着胸说道:“可惜姐姐这等人才,我却没福消受。”素馨道:“不要说断头话,我们须要从容计较。”笑官道:“我也想来,今天不是初七了?迟了四五天,先生一定放学,我只说要在这里读书,那时就可进来了。”素馨道:“我因昨日阻碍,也仔细想来,这里紧靠着妹子的房,他年纪虽小,却也不便,不如我们约定日子,在折桂轩中相叙,你道如何?”笑官道:“很好,只是难为姐姐受风露了。”素馨笑道:“你昨日经了雨,我难道不好受点露么?”笑官道:“好姐姐,我的魂都掉在你身上了。”又伸手摸到下边,说道:“我们后会还无哩,今天先给我略尝一尝罢。”素馨道:“此刻使不得的,丫头们要起来了。”笑官只是歪厮缠。素馨道:“你不听见那边楼板响么?我送你到园中去罢。”因起身系上裙子,挽一挽乌云,携手出房,佯唤道:“你们还不起来?”那丫头们应道:“都在此穿衣了。”
  
  二人同下楼来,进了园门,走到迎春坞侧,素馨道:“你罢,我不送你了。”笑官道:“姐姐,这里再坐一坐罢。”素馨道:“他们要来寻我的。”笑官不由分说,一把拖到坞中,双手抱住,推倒在榻。素馨道:“使不得的。”笑官也不做声,扯下他的裙裤,自己也连忙扯下了,露出这个三寸以长的小曹交,就像英雄出少年,有个跃马出阵的光景。素馨忙将两手撑拒,道:“好兄弟,不是我一定不依,一来恐怕丫头来寻我,二来恐怕你先生回来,有人寻你,这不是闹破了头,你我都见不得人了?还是依计而行的好。”这笑官究竟年轻胆小,听见先生二字,早已麻木半边,况日上三竿,正是先生回来的时候了,两手略松一松,素馨已立起来,穿好裙裤。因见他还没有穿,说道:“你看这个,甚么样子,还不穿好了去?”笑官因扯他手道:“你替我穿一穿,你看这个不可怜么?”素馨把指头在他脸上印了一凶,摇着头道:“未必。”洒脱了手,飞跑出去。笑官忙穿了裤,赶出来道:“不可失约的哟。”素馨回头道:“晓得了。”
  
  笑官急急回至书房,却好先生也到。分付了课程,笑官回道:“学生因感冒风寒,腹中时时作痛,求先生减些功课,至中秋节下补数罢。”匠山道:“中秋散馆之期,你不想顽,还能补偿功课,这很使得。但是,到了临时,不要又推别故。”笑官道:“学生一人在此清静读书,自当尽心竭力,不敢有误的。”正是:
  
  只为书中原有女,不妨座右暂无师。
  
  李匠山到了八月十四日散了学,自与申荫之回广粮署中,约定二十四日重来,又分付笑官道:“你在此主读书,到十八日我回来,同你去送你父亲移居。”笑官唯唯惟命。送了先生出门,回到书房,分付苏邦道:“你回去告诉老爷说,我因欠了功课,在此补偿,节间不得回家,你就在家伺候差遣,我这里有阿青伏侍。”苏邦答应而去。
  
  笑官寻思道:“里头不知今夜放馆,还须我自己进去透一消息,今夜方妥。”即同春郎从中堂走进,行至上房,见了史氏,说明在此打搅原故。史氏着实喜欢,对春郎道:“苏兄弟在此读书,你也好跟着温习温习。”春郎道:“我叫温春,不叫什么温习,我妈不要闹了。”说完,已自跳舞而去。史氏叹道:“这个样子几时才好。”笑官道:“他又不欠功课,先生又没有分付,伯母也不要太拘紧他了。侄儿还要姨娘姊妹房中去看看。”这史氏携着他手,到萧氏、伍氏两处。
  
  笑官的相貌本来讨人喜欢,各房兜搭了一会,来到后楼,那素馨因春郎进来,已晓得今天放学,一见母亲同笑官上楼,便笑嘻嘻的迎上前来,说道:“苏兄弟,如今是好了,为什么还不到家中去呢?”史氏替他说明原委,又对着笑官道:“大相公,你还年小,只怕先生去了,外边冷净,我拿铺盖搬到我外房睡吧。”笑官心里吓了一跳,连忙道:“侄儿年纪虽小,胆子很大,况有家人们陪伴,不怕的。”史氏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来强你,只是黄昏时候还到里边来热闹热闹,这读书也不在乎一时一刻的。”笑官道:“晓得。”坐了多时,都不能与素馨说一句体己话,只得趁史氏回头,将手势做作一番,素馨点头会意,也就出来。
  
  在书房中应酬了些功课,天已晚了,待得阿青等要睡,却见秋月当空,正是蟾窟探香之候:
  
  华月满阑干,酝酿一天秋色,却好谯楼更鼓,又频敲时节。  风怀骀宕可人心,此况凭谁说?拟向花房深处,化作双蝴蝶。
  
  笑官拿了一床温柔被褥,悄出园门,来至轩中。喜得月上纱窗,轩中照得雪亮。将被褥好好的放在榻上,候了一会,虽然色胆如天,却也孤栖动念,走出轩中,望玩荷亭一路迎将上来。远远的望见人影,笑官忙喊姐姐,却不做声,过前细看,方知是沁芳桥畔的垂杨树影,倒吃了一惊。又慢慢走过迎春坞边,刚刚素馨走到。笑官如获至宝,双手搀住,说道:“我的好姐姐,难为好姐姐了。”素馨轻轻的说道:“低声些。”两人携手同入轩中,笑官将他抱住,偎着脸道:“姐姐脸都凉了。”即替他解了上下衣裙,月光射着肌肤,分外莹白。细细摩玩一番,说道:“姐姐,人都说月下美人,却不晓得月下美人下身的好处哩。”便欲解他裤子。这素馨推开他手,竟往被里一钻。笑官忙脱衣裤,掀进被来,两手抱住,真是玉软香温,娇羞百态。好好的退下小衣,腾身而上,素馨蹙着双眉,颤笃笃承受。
  
  轩幽人悄月正斜,俏多才,把奴浑爱煞。双蓓蕾吐芽,豆劳动含葩,怎禁他浪蝶狂蜂,紧啃着花心下。奴又恋他,奴又恨他。告哥哥,地久天长,今宵将就些儿罢。
  
  笑官初入佳境,未免贾勇无余,不消半刻时辰,早已玉山倾倒。于是,揩试新红,互相偎抱。笑官道:“姐姐,你为甚么不言语,今夜不是我在这里作梦么?”素馨道:“教我说甚么呢?”笑官道:“方才可好么?”素馨道:“疼得紧,有甚么好处?”笑官摸着下边说道:“这么一点儿,要放这个下去,自然要疼的。到了第二回就好了。”素馨捏着他的手道:“不要动了,我们略睡一睡回去罢。”真个蒙胧睡去。片刻醒转,笑官欲再赴阳台,素馨不肯,再三央及不过,只得曲从。这回驾轻就熟,素馨则款款相迎;覆雨翻云,笑官则孜孜不怠。春风两度,明月西归,忙起身整衣。笑官扶着素馨送他回去,再嘱明宵。素馨应允,又说:“还有话告诉你,你日间到里边来,须要尊重些,切不可轻狂,被人看出破绽。”笑官道:“我晓得的。”正是:
  
  形迹怕教同伴妒,嘱郎对面莫相亲。
  
  笑官与素馨一连欢会了两三夜,这段如漆似胶的光景,也难絮言。再说苏万魁在花田盖造房子,共十三进,百四十余间,中有小小花园一座。绕基四周,都造着两丈高的砖城,这是富户人家防备强盗的。内外一切装修都完,定于八月十八日移居新宅。先期两日,预将动用家私什物送去,金银细软都于本日带着起身。这省城中送他的亲友,何止数十余家,尽在天字码头雇花姑船,备着酒席相待。匠山也同温仲翁、笑官在内。这万魁在家料理停当,叫苏兴、苏邦两房家人,在豪贤街看守老宅,并伺候笑官,再叫家人、仆妇、丫头们拥着家眷先行,自己坐轿先到各家辞了行,方才到船。早有各家家人持贴送礼,并回明主人在此候送。万魁心中老大不安,忙过各船,一一申谢,又说明到各府辞行,所以来迟的缘故。众人各各擎杯劝饮,直到日色平西,方才作别。众人还要送至新居,万魁再三辞谢,并面订明日专人敦请,务望宠光,众人也都允了。万魁又与匠山执手叮宁一番,同了笑官开船自去。
  
  不到一个时辰,已到花田地方泊住。原来花田是粤省有名胜境,春十三士女攘往熙来,高尚的载酒联吟,豪华的寻花挟妓。此际仲秋时候,游人却不甚多。万魁的住房,却又离开花田半里之遥。他叫家人们搬取资财,自己与笑官步行前去。
  
  转过田湾,已望见黑沉沉的村落、高巍巍的坦墙;门首两旁结着彩楼。看见他父子到来,早已吹打迎接,放了三个炮,约有五六十家人,两边厮站。笑官跟着父亲,踱进墙门。过了三间大敞厅,便是正厅,东西两座花厅,都是锦绣装成,十分华丽;一切铺垫,系家人任福经手,俱照城中旧宅的式样。上面挂着一个“幽人贞吉”的泥金匾额,是抚粤使者屈强名款。右边一匾,是申广粮题的“此中人语”四字;左边一匾,是广州府木公送的“隐者居”三字,正中一副对联是:“德可传家,真布帛菽粟之味;人非避古,胜陶朱猗顿之流”,款书“吴门李国栋”。其余谀颂的颇多,不消赘述。
    进去便是女厅、楼厅,再后面便是上房,一并九间。三个院落,中间是他母亲的卧房,右边是他生母的,左边是姨的。再左边小楼三间、一个院子,是两位妹子的。笑官问他母亲道:“你们都有卧处,却忘记了替我盖一处卧房。”他母亲道:“你妈右首那个朝东开门的院子里头,不是你的房么?我已叫巫云、岫烟收拾去了。”笑官便转身来到花氏房内。天井旁边有座假山,钻山进去,一个小小圆门,却见花草缤纷,修竹疏雅。正南三间平房,一转都是回廊;对面也是三间,却又一明两暗,窗寮精致,黝垩涂丹。看了一回,便叫丫头:“拿我铺盖安在前头右边房内。”他自己仍走出来。
  
  万魁分付正楼厅上排下合家欢酒席,天井中演戏庆贺,又叫家人们于两边厅上摆下十数酒席,陪着邻居佃户们痛饮,几于一夜无眠。到了次日,叫家人入城,分请诸客,都送了“即午彩觞候教”帖子,雇了三只中号酒船伺候,又格外叫了一班戏子。到了下午,诸客到齐,演戏飞觞,猜枚射覆。只怕:
  
  昔年歌舞处,日暮乱鸦啼。
  
  笑官在家住了三日,只说功课要紧,急急赶进城中。到了书房,先进去见了史氏,代母亲谢了前日的盛仪,说母亲将来一定要屈伯母到乡间去谈谈。又到后边与姊妹们相见,真是四目含情,有一日三秋之意。暗暗的约定了晚上机关,即便出外。
  
  挨到更深夜静,依旧拿了被褥,带了火种,来至轩中,踅到楼门等候。不多久,素馨浓妆艳抹的出来,上前挽手。笑官勾肩偎脸,细意端详。素馨道:“不要这样孩子气,我前日告诉你的话,怎么样了?”笑官道:“我曾告诉母亲,他说:‘前日父亲曾说要聘他家第二位小姐,你心上要聘大小姐,想必他标致些。也是一样的,我慢慢的对你父亲说罢。’看起来,此事有八分光景。”素馨搂着说道:“好兄弟,就是你父亲不依,聘了我妹子,我也要学娥皇的。”笑官道:“只要你我心坚,何愁此事不妥。况且母亲是最爱我的,父亲又最听母亲说话的。”两个解衣就寝,狂了一会,笑官道:“此时我还年小,将来大了,还有许多好处哩。”素馨道:“且不要提后来的话。假如先生到来,只怕你就不敢来了,怕不等到年纪大么。”笑官道:“这个我还恳求姐姐日里到此叙叙罢,倘若不能,岂不急死了我!”素馨道:“日里究竟不便,我们须要约定时刻,隔三两天一会方好。”笑官道:“这个不难,我们隔一天一叙,到那时,隔夜定了时辰,大家看了钟表,便不错了。”说罢,又狂起来。素馨道:“天已四更了,还不睡一睡么?”笑官道:“我倒要睡,只是这小僧不依,他在这里寻事。”素馨打了他一下,着意周旋一番。正是:
  
  拥翠偎红谁胜负,惺惺那复惜惺惺。
  
  后来,匠山开了馆,他们果然隔日一叙,虽不甚酣畅,却喜无人得知。
  
  日月如梭,转瞬重阳已到。这省中越秀山,乃汉时南粤王赵佗的坟墓,番山、禺山合而为一山,在小北门内。坐北面南,所有省城内外的景致,皆一览在目。匠山这日对众学生说道:“凡海内山川,皆足以助文人才思。太史公倡之于前,苏颖滨继之于后。今值登高佳节,不可不到越秀山一游。但不可坐肩舆,致遭山灵唾骂。”于是师弟五人,带了馆僮,缓步出门。到了龙宫前,少歇片时,然后登山。游览一回,至僧房少憩。倚窗望去,万家烟火,六市嚣尘,真是人工难绘。又见那洋面上,绘船米艇,梭织云飞。诗兴勃然,援笔立就:
  
  秋风吹上越王台,乘兴登临倦眼开。
  瓦错鱼鳞蒸海气,城排雉堞抱山隈。
  珠楼矗向云间立,琛舶纷从画里来。
  野老何须悲此会,千年宫殿也蒿莱。--《登越秀山》
  
  故吏龙川自起家,东南五岭隔中华。
  任嚣有策真功狗,陆贾何能笑井蛙。
  帝为老夫修祖墓,天生此土界长沙。
  古今兴废归时运,奚必群嗤丞相嘉。--《吊赵王墓》
  
  写毕,立起身来。有老僧上前道:“老爷的诗稿可送与衲子,以光敝刹。”匠山道:“和尚想是作家?我却班门弄斧了。”那老僧道:“山僧虽不知,但名人选客在此间题咏极多,大概都效捻须故事,如老爷这样捷才,实所罕见。定当贮以纱笼,为重来忆念。”匠山一笑而别。
  
  五人曲折而下山,申荫之道:“此刻有诗无酒,未免贻笑山神。先生何不叫家人回去,取些酒菜前来,就在山坳一饮?”匠山道:“汝见亦是,但你们年纪尚轻,席地欢呼,旁观不雅,还是回去赏菊为佳。”于是,五人回转书房,在前轩设了酒席,对着五六十盆秋菊,共相斟酌。
  
  匠山道:“今日登高归兴,不可闷饮,我起一个令,在席各说《诗经》五句:一句四平,一句四上,一句四,一句四入,一句要挨着平山去入四字,说错一字,罚酒一杯。我饮了令杯,先说:‘云如之何’、‘我有旨酒’、‘信誓旦旦’、‘握粟出卜’、‘其子在棘’。”说毕,将令杯传至岱云面前。
  
  岱云想了一想道:“‘关关睢鸠’、‘窈窕淑女’。”匠山道:“‘淑’字入声,错了,吃一杯。”岱云道:“学生《诗经》不熟,情愿多吃几杯罢。”匠山道:“那不依,你且先吃了,再想下去。”岱云只得说道:‘正是国人’、‘维叶莫莫’、‘妻子好合’。”匠山道:“‘国’字入声,‘人’字平声,错了,吃两杯;‘维’字平声,错了,吃一杯,共三杯。”原来岱云《诗经》不熟,酒量颇高,即便一连饮了,交到荫之。
  
  荫之说:“‘宜其家人’、‘匪兕匪虎’、‘上帝甚蹈’、‘乐国乐国’、‘兄弟既翕’。”匠山道:“‘弟’字活用从上,死用从去。这是死用的,以去为上,吃一杯,另换。”荫子饮了才说:“‘于汝倍宿。’”方才交过。
  
  本该轮到春才,匠山却先递于笑官。他站起说道:“该温世兄先说。”匠山道:“你说了再递过去,也是一样。”笑官便说:“‘於乎哀哉。’”匠山愀然不乐,道:“四平颇多,何必定说此语!且吃了半杯,另换。”笑官红着脸吃了,又说:“‘人之多言’、‘有瞽有瞽’、‘是类是(礻马)’、‘绿竹若箦’、‘童子佩□’。”匠山道:“‘如’误作‘若’字,文虽通而字则错,当吃两饮。”笑官饮了。
  
  匠山道:“春郎不必说了,吃三杯缴令罢。”春才道:“我不依,我也要说。第一句是‘诗云周虽’,岂不是四个平声么?”匠山道:“此令你本来不会的,是我错了,你快吃三杯,另换一个雅俗共赏的。”春才吃了。
  
  匠山道:“如今我们大家说个最怕闻的、最怕见的、最爱闻的、最爱见的,押个韵脚。我先饮令杯。”便说道:
  
  最怕闻,学妆官话吓乡邻,晚娘骂子妻嫌妾,蠢妇同僧念佛声。
  最怕见,贪吏坐堂妓洗面,财主妆腔和尚臀,老年陡遇棺材店。
  最爱闻,聪明子弟读书声,好鸟春晴鸣得意,清泉白石坐弹琴。
  最爱见,总角之交贵忆贱,绿野春深官劝农,御史弹王真铁面。
  说毕,又道:“你们不要挨着年纪,先有的便说出来。”荫之便接口道:
  
  最怕闻,练役关门打贼声,市井吟诗谈道学,后生嘲笑老年人。
  最怕见,宦海交情顷刻变,胁肩幕客假山人,推托相知扮花面。
  最爱闻,弓兵喝道不高声,三春燕语三更箱,悠悠长夜晓钟鸣。
  最爱见,传胪高唱黄金殿,天涯陡遇故乡人,花烛新郎看却扇。
  
  笑官也便信口说道:
  
  最怕闻,春日檐前积雨声,巧婢无端遭屈棒,邻居夜哭少年人。
  最怕见,凶狠三爷恶书办,佳人娇小受官刑,粤海关差虎狼面。
  最爱闻,画廊鹦鹉唤茶声,新词度曲当筵唱,夜半花园倒挂鸣。
  最爱见,日长绣倦抛针线,秋千飞上九霄云,月下逢人遮半面。
  
  说毕,岱云道:“学生只每样说一句,情愿再罚几杯。”匠山道:“你且说。”岱云便道:
  
  最怕闻,隔壁人家新死人。
  
  匠山道:“这是抄吉士的意思。”岱云道:“我先想着。”又说道:
  
  最怕见,阴司十殿阎罗面。
  最爱闻,琵琶弦索摸鱼声。
  最爱见,家中妹妹娘亲面。
  
  匠山道:“过于粗俚,况《摸鱼歌》是广东的曲名,去了‘歌’字却搭不上‘声’字。”
  
  春才道:“我也只说一句。”
  
  最怕闻,门前屋上老鸦声。
  
  匠山道:“亏你。”春才将手指着匠山,又说道:
  
  最怕见,书房里头先生面。
  
  众人大笑,匠山也笑道:“他倒说的实话。”春才又道:
  
  最爱闻,家人来请吃馄饨。
  最爱见,腊梅花开三五片。
  
  匠山道:“末句却好,你且说,有何可爱之处?”春才道:“到腊梅花开两三片时,先生要放学了,岂不爱见么?”众同窗大家喷饭。匠山评道:“温、乌两生‘自郐以下无讥’。荫之名心重些,却还着实;‘花烛新郎’句虽纤巧,也是少年人自有之乐。吉士色心太重,少年人所当炯戒;况夜半时倒挂鸟鸣,有何可听?唯‘关爱’二句,本地风光,却见性情。合席各饮一杯收令。”
  
  正在酒酣时节,只见馆僮禀道:“申大老爷差人要见。”匠山分咐唤进。来人禀说:“老爷着小的请师爷同少爷到衙,今日家乡有府报到来。”匠山大喜,道:“你先回去,我随后便来。”于是一面雇轿,吃完了饭,师生两人一同出城。
  
  至广粮署中,申公叙了寒温,将匠山的家信递过。匠山拆开看时,是:
  
  父字付国栋儿阅:儿粤海已三载矣,五次家书俱已收到。近知象轩表叔照应,深慰我心。唯是暮年有子,远寄殊方,汝母倚闾,令予恻念。芳时佳节,能弗凄然!来秋乡贡之年,汝当束装北归。孙阿垣今春游泮,吾二老借此开颜。来年父子秋闱,各宜努力,未知谁是吴刚爷也。
  
  匠山看过,即送与申公看了一遍。申公道:“尊翁寄我之书,也属我劝驾,未审贤侄主见如何?”匠山垂泪道:“小倒落魄浪游,不过少年高兴,蒙表叔台爱,诸公厚情,以致迁延三载,顿伤父母之心,明春定当北归,以慰悬望。”申公道:“很是。荫之我已替他援例,叫他跟你回去,同进乡场。令郎恭喜游痒。今年多少年纪?”匠山道:“小儿年才十四,一时侥幸罢了。”申公道:“后生可畏,愈见庭训渊深。”即分付备酒贺喜。席间,又告诉匠山道:“这里自庆大人去后,胡制军不识机宜,屈抚台又是偏执性子,洋匪案件日多。我虽闲曹,恐亦未可久羁于此。况赫致甫近来越发骄纵,将来必滋事端。我前日规劝他一番,他徒面从而已。贤侄在此权住几天,遣我愁闷。”匠山应允,打发家人进城说知。下回另叙。
  

第五回 承撮合双雕落翮 卖风流一姊倾心

  
  十三娇女,中酒浑无主。玉体横陈芳艳吐,漏下刚三鼓。  花房手自摩挲,多情婉告哥哥:伏乞怜奴娇小,于归缓渡银河。
  
  凭栏独起早,轩外残花未扫。蓦地情人先到了,这段姻缘偏巧。  狂风骤雨草草,惹得波翻浪搅。几遍迂回,一番蹂躏,苦多甜少。
  
  却说笑官等从先生出门后,重整杯盘,再整肴馔。乌岱云酒量既高,性尤狡猾,说道:“拘束了一会,此刻我们三人轮流豁拳,开怀畅饮,直吃到先生回来。”说罢,早与春才三四五八的乱豁起来。春才输了六七拳,酒已半醉。笑官道:“两人豁拳不如三人抬轿。”便与岱云串通。春才接连吃了十数杯,不觉得已是手舞足蹈,闹一个了不得。只见跟先生的人回来,述了先生的话。岱云听得要住几天,即起身说道:“先生既不就回,我且回去。”笑官道:“又没世嫂在家,慌什么呢?”岱云道:“趁着酒兴下河走走,你爱顽就同我去。这扬帮、潮帮、银街、珠光里、沙面的大小花艇,都是我爹爹管的,老举们见了我,不敢不奉承,要几个就几个。”笑官听说,也颇高兴,只因恋着馨姐,要想趁先生不在,再叙夜情,因说道:“我不去,怕先生知道。”岱云道:“这个地方,先生做梦也不晓得的。只是你还年小,上不得钳口,不要被他们嫖了去。” 说一声”少陪”,竟自去了。
  
  春才道:“他方才说什么?”笑官细细的告诉了他。春才说:“这陌生人有什么好顽?我同你到里头去,与姐姐妹妹顽顽,难道不好?”笑官笑了一个死,说道:“此顽不是那顽。”春才道:“我偏不依,今天偏要同你进去顽!”便一把扯住笑官走。这吃醉的人有什么轻重?笑官只得同他进去。到了上房,喊道:“母亲呢?”那史氏走来,见他东倒西歪的扭住笑官,忙喝道:“还不放手!你看大相公的衣服都弄绉了!”春才道:“他不肯进来顽,我扯他进来的,我放了他,他就要溜了。”史氏道:“大相公这么客气!这里同家中一样,拘什么呢。春儿放了手,你醉了。” 春才道:“我不醉,我还要扯他到后边去顽呢。快拿酒来,我们兄弟姊妹一块儿顽。”这史氏真个叫丫头备酒。笑官道:“伯母不要理他,再吃不下酒了。”一头说,已被春才扯了走。史氏一面分付拿酒莱到后楼,自己想道:“他们这么相好,倒也很像郎舅,等他们四个孩子闹去罢。”正是:
  
  那识顽童如伏鼠,近来佳婿暗乘龙。
  
  春才扯着笑官直至楼上,那姊妹二人正吃夜饭。春才嚷道:“快些拿酒菜上来!我们吃一夜,顽一夜。老苏怪,不肯来,拚命扯他来的。快些关了门,不要跑了去!”姊妹二人连忙让坐。素馨问道:“苏兄弟,久不会面,为什么呆了许多?”春才道:“他假斯文,我偏不许他斯文,快拿酒来吃。”两姊妹正摸不着头绪,只见丫头已送上酒菜来,说道:“太太说,大相公已醉,大小姐做个主人,劝苏相公吃杯罢;书房中夜饭不送去了。”又对春才说道:“太太说,相公少吃杯,吐了不好看。”春才道:“吐的便是狗!”素馨见是母亲分付,便叫丫头抹桌摆菜。
  
  笑官坐下,素馨、春才也依次坐了。蕙若道:“我不会饮酒,我少陪苏家哥哥罢。”春才立起身来说道:“是你年小,是你刁猾,乱我号令。你不会饮酒?我看见你也吃过的!先罚一大杯!”说毕,扯蕙若坐下,斟了酒想要灌他。蕙若见他来得凶猛,忙说道:“哥哥,不要灌我,吃了就是。” 春才道:“众人各干了门面杯,听我号令。”真个大家干了。春才道:“我今天簇新学了一个令,你们都要听我分付。”三人都应了。春才左想右想,再想不出什么令来,忽然把素馨姊妹一看,说道:“有了!你们两个不是女儿么!”众人都笑将起来。春才道:“不许喧哗!如今各说一句女儿怕、女儿喜,也要押个韵。我是个令官,要老苏先说。” 笑官便说道:
  
  女儿怕,金莲忽坠秋千架,女儿喜,菱花晨对看梳洗。
  
  春才道:“不大明白,吃一杯。” 笑官饮了。素馨说道:
  
  女儿怕,两行花烛妆初卸;女儿喜,绣倦停针看燕子。
  
  春才道:“花烛是最可喜的,反说可怕,不通不通,也吃一坏。”原来蕙若的才貌不减素馨,且是赋性幽闲,不比素馨放浪,自与笑官议亲,父母虽则瞒他,却已有三分知觉,往往躲避笑官。这日行令,看见姐姐风骚,早已红晕香腮,因道:“我不懂什么令,情愿罚一大杯。”春才道:“你天天做诗写字,怎么不会令!要不说,吃十大杯!” 即便斟一大杯酒。蕙若怕他用武,只得吃了,说道:
  
  女儿怕,女伴更阑谈鬼怪;女儿喜,妆台侧衅翻经史。
  
  春才道:“第二句最惹厌的,吃一杯,听我说。” 蕙若又吃了酒。春才道:
  
  女儿怕,肚里私胎栲栳大。
  
  又指着笑官道:
  
  女儿喜,嫁个丈夫好像你。
  
  蕙若羞得低头不语,素馨以足暗蹑笑官。笑官说道:“这句不通。怎么说像我,不说像你? 也要罚一杯!”春才道:“我这尊容不如你,人家不喜欢的,你不相信问他两个,还是爱我,还是爱你?”素馨道:“不要说混话,快吃酒罢。”蕙若量小,因灌了几杯急酒,坐立不安,便要告退,春才扯住了,与他猜枚,又吃了三四杯,那里还搁得住,早已躲进香房和衣睡倒。
  
  春才已有十分酒了,说道:“他年小,不经顽,我们三个来罢。”这素馨与笑官是有心的,两个定下机关,不上半个时辰,早灌得他烂醉如泥。妹子做了陈抟,阿兄也就做了陈扁,倒在炕上,同化蝴蝶去了。笑官也装酒醉,伏在桌上。素馨问丫头道:“太太可曾睡么?”丫头道:“睡多时了,此时差不多三更尽。”素馨说:“你们扶苏相公睡在坑上,各自去罢。”他自己也便走进房中去了。这丫头们扶笑官同春才睡在一炕,又拿一床被替他二人盖好,都去睡了。
  
  笑官酒在肚里事在心头,听得众人睡着,把春才推了一推,又拧了一把,毫无知觉,便轻轻的起身,摸到素馨房中,素馨却还挑灯静坐。忙忙的两相搂抱,解衣上床,恣情取乐。素馨搂着笑官道:“你我这般恩爱,要想个万全之策才好。”笑官道:“趁这几天先生不在,我们还是轩中叙会罢。” 素馨道:“天气寒了,轩中只好日里头,晚上不便。” 笑官道:“除了轩中,只有这里,我却不敢来。”素馨道:“也不怕甚的,就是我妹妹乖觉些,丫头们懂得什么。我想一条计策在此,你可肯依?”笑官道:“我有什么不依。”素馨道:“我妹妹二人横竖都是嫁你的,妹妹虽然年小,却也有点知情,今晚趁他醉了,你去与她叙一叙。你看好下手呢便下手;不好下手呢,也只同他睡一会,以后就不怕他碍眼了。”笑官道:“那个我不敢。” 素馨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要过于胆小。我先过去看看,他若醒了,我便替你对他说明;若还是醉的,我脱了他衣裤,任你去摆布如何?”一头说,披衣起来。笑官扯住他道:“姐姐,不要去罢,只怕他年幼。” 素馨道:“你还没聘他就这样偏心护他,我前日难道不曾吃你的亏么!” 说毕,竟自去了
  
  看官听说,那偷情的女儿,一经失足,便廉耻全无,往往百般献媚,只要笼络那野汉的心。素馨此计未免太狠。他拿了灯台,一直到妹子房里,只见房门未关,灯火还是亮的;揭开帐子一看,蕙若朝外躺着,好像一朵经雨海棠,酣睡未醒;轻轻的扶他起来,替他脱下衣服。蕙若此刻正在酒浓时候,竟昏然不知。素馨扶他睡好,又细细端详了一会,方才盖上衾,走到自己房里,扯起笑官,说道:“已经安顿好了,由你自去。” 那笑官还是害怕,素馨道:“不要脓包势,他喊起来,有我在此!”笑官真的一步一挨的走到那边,挂上帐钩,揭开锦被,好好的钻进被中。一手勾住他的粉颈,一手将他上下抚摩,嫩乳菽发,娇蕊葩含,细腻温柔,令人神醉,又轻轻以小指试探下体,火齐外吐,珠光内莹,正如鸟道羊肠,不容驰骋。这蕙若虽然大醉,却也隐隐有些疼痛,将身掉转。笑官连忙缩手,这只左手却被蕙若压住;将手一缩,蕙若早已惊醒。见有人搂着他,这一惊不小,喊道:“姐姐快来!”便欲起来,奈身子是软的,动弹不得。
  
  笑官恐怕声张,被春才听见,连忙放手,先坐起来,说道:“好妹妹, 原是我不该, 只是我还未敢冒犯。”蕙若方知是笑官,说道:“你是读书之人,怎好这般狂妄;我母亲哥哥请你在房吃酒,你怎么就好欺负妹子?”笑官见他不喊,也就宽了一半心,说道:“因慕芳姿,无由致意,今日天赐奇缘,万望妹妹俯就。”蕙若道:“婚姻之事呢,父母已有成议,于归之日,小妹自然奉事闺房,所以昨日席间,小妹不敢回避;只是苟且之事,宁死不从,别人知道,小妹要羞死了也。”笑官见他口角软了,说道:“我也不敢妄想,只是冻极了,求妹妹把被角赏我,略温一温我就出去。”说罢,又钻进被来。蕙若原有一片怜念之心,因见他吓极了,又赤着身子,苦苦哀求,只得由他钻进,自己却缩至里床,摸着小衣,紧紧穿好。笑官得了好处,便慢慢的挨将拢来,双手搂住,摩胸接唇,又扯他下边裤子。蕙若吓得心头乱跳,又不好再喊,只得哀告道:“好哥哥,我们既为夫妇,怎敢不依你?只是我还年小,方才睡着,凭哥哥捉弄;已经晓得的了,若必要如此,岂不要我疼死么?望你忍耐一二年,可好么?”笑官道:“妹妹说得是,我原是爱你,难道害你不成?好妹妹,你放开手,穿着裤子,凭我顽顽罢。” 蕙若只得依他。
  
  两个摩挲了一会,蕙若催他起身,说恐怕姐姐晓得。笑官便将前后情形告诉了他,说:“今日此来原是姐姐的主意。”蕙若道:“怪不得昨日行令,他暗暗踢你!若得如此,一发好了,你快到那边去罢,何必苦苦缠我! 我家哥哥是看来不到天明不醒的。”笑官真个依他,原到素馨房里。素馨因恐怕笑官造次、妹子声扬,披衣坐等。只听得妹子喊了一声,后来不见响亮,知道有几分妥当,正欲解衣安睡,未免醋意新添。却好笑官又来,把方才的情景告诉一遍,又说道:“如今是令妹央我来的,又是替令妹,又是谢媒人,只得又要如此。”鱼水重欢,两情倍洽。素馨道:“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你须要睡在炕上,天明方好遮人眼目。”于是替他穿好衣服,来到中间。那春才还是鼻息如雷,喃喃呓语。笑官熬战了一夜,也就力倦神疲,倒头睡下。这素馨把两边房门关上,然后安睡。
  
  再说史氏是个粗人,晚上饮酒之时,只防他们酒后吵闹,到楼下听了一会,却见他们欢然聚饮,便喜欢起来,分付丫头照应,自己先去睡了。一早起来,便到后楼看视,丫头们还未起身,自己走上楼来。只见桌上杯盘狼藉,当中榻上,笑官和衣睡倒,春才却枕着笑官的腿,一床被歪在半边,忙唤丫头们起来收拾家伙,自己将被替他两人盖好。走到素馨房中,房门却是闩上的。素馨听得母亲脚步,忙披衣下床,开了房门,说道:“母亲起得恁早。”史氏道:“也不很早了。你们昨日闹到什么时候?”素馨道:“差不多有四更。我们姊妹先睡了,他两个还闹了一会。”史氏道:“妹子年小,你该晓得了,你们姊妹两个何不并做一房,让一个房与他们睡?你看,睡在这冷炕上,怕不冻坏身子?自己兄弟也罢了,人家孩子是爱惜的。”素馨道:“昨日酒醉,一时失于检点。”史氏道:“也忒不留心。”说罢,下楼叫人做醒酒汤伺候。素馨暗暗的好笑,一面梳洗。不多时,他两人也都醒来,蕙若也晓妆完了,各人相见,蕙若那种羞涩之态,更觉可爱可怜。春才道:“昨日很吃得畅快,我们今天还要照旧哩。”素馨道:“天天这样闹,不要醉死了几个?方才母亲来了,你还不看看母亲去。”笑官道:“真个么?我竟不知道。我们两个一同去罢。” 正是:
  
  开门揖盗亏痴舅,诈酒佯疯谢岳娘。

    这李匠山在广粮署住了五天,笑官整整的狂了五天,暗约先生来时,原在轩中午叙。这日匠山到了,正好娇鸟投笼,老马伏枥,一个个整顿精神,留心书本,惟有笑官心猿既放,意马难收,终日神昏智乱。况且按连几夜,既竭精力,又冒风寒,那柔脆的骨头怎禁这番磨刮?不觉得了发热恶寒、头疼身痛的症候。匠山着苏邦回去禀过万魁,忙进城延医看治,请了一位王大夫前来看脉。这医生诊了脉息,略问根由,来到书房。匠山请他坐下,医生道:“世兄此症,因风寒感冒,加以书史劳神,致成外感内伤之症。幸喜病根还浅,年纪还轻,不难救治。况秋分时节,不是正伤寒。如今先为疏散,待外邪既解,再补脾肾两经就无事了。”匠山道:“全仗高明。” 医生援笔写了一方:
  
  羌活- 钱半防风- 钱生地- 钱川芎- 钱苍术- 钱半黄芩-白芷- 钱甘草- 八分细辛- 五分加姜一大片大枣四枚
  
  写毕,送与匠山观看。匠山道:“冲和汤乃四时感冒之要药,先生高见,一定不差。” 王医生道:“还祈老先生酌定,晚生告退了。”匠山送了出去。笑官服药之后,出了一身汗,这病也就轻了许多。到第三日,壬医生又来看脉,写医案云:
  
  外感渐除;脉空浮而无力,治宜调卫养营。人参- 三钱当归- 二钱黄耆- 三钱炙熟地- 三钱川芎- 一钱柴胡- 八分陈皮- 八分台术- 二钱,土炒破故纸-三钱茯神□三钱炙草- 五分细辛- 五分加大枣二枚、莲子七枚服七剂
  
  再说温素馨自与笑官连夜欢娱,芳情既畅,欲火难禁,自从先生到来,至园中走了四五遭,并不见笑官影子,春才又不见进来,日间只与妹子闲谈,晚上却难安眠。挑灯静坐,细想前情,想到一段绸缪,则香津频矻;想到此时寂寞,则珠泪双抛。辗转无聊,只得拿一本闲书消遣,顺手拈来,却是一本《浓情快史》。从头细看,因见六郎与媚娘初会情形,又见太后乍幸敖曹的故事,想道:“天下那有这样的奇事,一样的男人,怎么有这等出格的人道?前日我与苏郎初次,也就着实难当,若像敖曹之物,一发不知怎样了。这都是做小说的附会之谈,不可全信。”心上如此想,那一种炎炎欲火,早已十丈高升,怎生按捺得住?奈闺阁深沉,再无别法,只得打定主意,明日到园中静候笑官,以会欢会,正是
  
  个中消息谁堪诉,只有芳心暗自知。
  
  话说那乌岱云的父亲必元,乃江西临江府人氏,住樟树镇上。本无经纪,冒充牙行,恃着自己的狡猾,欺压平民,把持商贾,挣下一股家私,遂充了清江县的书办。缘吏员进京谋干,荣授未入流之职,分发广东,又使了几百元花边,得授番禺县河泊所官,管着河下几十花艇,收他花粉之税。无奈土妓满河,这几根铜扁簪,供不得老爷的号件;几双臭裹脚,当不得大叔的门包。这乌老爷也就可怜极了,然而这个缺银钱虽赚不多,若要几个老举当差,却还是一呼而就的。乌必元妻子归氏,生了一子一女,已是四十外岁的人了。于是,分付老鸨,挑选四名少年老举,时时更换,只说伏侍夫人小姐,其实自已受用。
  
  必元得了这个美任,吃着烧酒,拥着娇娃,夜夜而伐之,好的便多留几时。内中有个阿钱,年方十六,色艺过人,并晓得许多闺房媚术。必元最得意他,只是四十多岁的人,精力有限,那阿钱虽教导他春方秘诀,那扶强不扶弱的药物,也不很灵,更兼阿钱这个千锤百炼的炉鼎,赤金也要销化,何况银样蜡枪头,渐渐的应酬不来。幸喜得乃父虽是个縢囊,令郎却可称跨灶,这“有事弟子服其劳”一句,岱云读得很熟,自与阿钱打得火一般的热、饴一般的粘。一日,被必元撞破,醋瓶倒翻,每人打了一顿,将阿钱撵出另换。因思儿子在家,终不妥贴,缘与温商交好,故送他来读书。但是岱云常时要到家中,阿钱虽然撵去,后来者未必不如阿钱,又受了阿钱的教训,养得好好的龟,这些女子,那个不爱此一员战将。这日在温家读书,因万魁来探望先生,并看笑官的病,适值温商在家,备酒相待。岱云至后园解手,因见折桂轩旁,菊花尚盛,赏玩了一番。隐隐听见有人叹气,想道:“这里通着内闺,断没有外人到此。久闻春才有个同年姐姐,我向来有意求婚,只怕他同春才一样相貌,所以尚未启口,今日且去看看,可就是他?”便向轩前走来。远运的望见一个佳人,坐在榻上,低头若有所思,岱云魄荡魂飞,想道:“天下有这般美貌女子!今日天假其缘,断断不可放过!”忙走近前来。原来素馨静守笑官,正怀着一腔春意,听得有人走进,认是笑官,抬头一看,却吃了一惊。那岱云是莽撞之人,只叫得一声“小姐”,便抢步上前,双关抱住。素馨着了急,喊道:“什么野人,敢这等无礼!”岱云道:“我姓乌,天天在你家读书的,今日遇见小姐,正是奇缘;这里无人到来,就喊也不中用。”一头说,已将索馨揿在榻上,将口对着樱桃,以舌送进,就如渴龙取水,搅得素馨津唾汩汩,身体酥麻。一手便扯他裙带。原来素馨向与笑官欢会,单系上裙带,不用裤带的。岱云只一扯,早已裙裤齐下,露出个嫩红桃子来。腰间挺了这根丈八蛇矛,便思冲锋陷阵。那素馨本不愿依,因被他紧紧搂住,无可脱身,将眼偷瞧他这东西,一发惊得魂不附体。暗想道:“今番我是死了。”将身子乱扭,两只小足乱舞。岱云那里管他,分开金莲,只一戳,素馨“呵唷”一声,已经贯串。素馨忙将手去握住,哀告道:“好乌世兄,饶了我罢。”岱云道:“你请放心,我自有法。”素馨捏住了半根,再不肯放进。岱云只得稍作纵送,却也啧啧有声,便叫他放了手。看官听说,素馨性本淫荡,捏住了这火一般热的东西,也有些健羡,又觉得自己有些活泛,也便放了手,由他试试。岱云纵身一送,正如《西游记》上猪八戒所云“师父姓陈名到底”了。素馨支持了一会,苦尽甜来,觉得津津有味,比笑官大不相同,慢慢的两手拢来,将他抱住。岱云乐极情浓,见淮河放闸,只道是打头一个破瓜,那知步了笑官的后尘,毕竟有积薪之叹。岱云扶了素馨起来,替他穿好衣裤。素馨动弹不得,岱云轻轻抱置膝上,温存一番,再订后期,素馨自然应允。
  
  岱云去了,素馨坐了一刻方才缓步回房。只觉精神疲倦,躺在床上,像瘫化的一样,想道:“果然有此妙境。他面貌虽不如苏郎,若嫁了他,倒是一生适意,况且前日梦中原有此说。今趁苏郎不知,叫他先来下聘,我妹子嫁苏郎,我也不算薄情了。”念头一转,早把从前笑官一番恩爱,付之东流。明早岱云重至园中,素馨已萛能容之,岱云则不遗余力。你贪我爱,信誓重重。岱云因请假至家,告知乃父。必元是势力之徒,与富翁结亲,希图陪嫁,忙浼了一位盐政厅吕公作伐。老温一诺无辞,订于十月十八日行聘。下回再叙。
  

第六回 赫致甫别院藏娇 李匠山曲江遇侠

  
  诗曰:
  
  染浊佳公子,芳情属绮罗。
  百年余恨少,一事放怀多。
  粉黛迷离境,温柔安乐窝。
  羊城天路远,那问世如何。
  三载辞家客,珠江手乍分。
  雪宁遭犬吠,鹤已去鸡群。
  日照韶关路,帆飞赣水云。
  班荆留缟纻,何处再逢君。
  
  话说苏笑官自服了调卫养营汤之后,病根日减,又服了十剂十全大补汤,方才元气如常。因先生不许他出房,足足的坐了一月有余,方由他自便。因一心记挂素馨,到园中散步。这十月中旬,天气渐冷,穿着羽毛缎锦袍,外罩珍珠皮马褂,意欲从园中一路转至惜花楼,再到上房顽耍。
  
  走至折桂轩前,想起前情,低回不舍。却好素馨轻移莲步而来,笑官一见,笑逐颜开,忙上前说道:“姐姐,我只道不能见面了,谁知却又相会。”素馨原不晓得他生病,今日却为岱云而至,见他此话,正触着自己病源,因淡淡的说道:“此话何来?我不过因看芙蓉,暂到这里。” 笑官道:“这就是我与姐姐的缘分了。”挽他的手来到轩中,意欲就在榻上,试他一月多的精神。素馨不肯,说道:“如今不比从前了,这里往往有人到来,倘然撞破,你我何颜?”笑官只是歪缠,素馨只得任他舞弄一番。笑官也觉得较前松美。素馨仍恐岱云闯至,略一迎承,笑官病后虚嚣,早已做了出哇的仲子。素馨忙忙起身回去,心上要想个谢绝他的法儿,只得与岱云订于傍晚相会。后来,笑官到园,再不见面;自己进去看他,又是个不瞅不睬的样子。正摸不着头路,却好乌家的聘期已到。
  
  这日,温家鼓吹喧阗,亲友热闹,匠山与万魁亦俱在座,又邀请众同窗与席。笑官婉辞谢了,闷闷的坐在房中,思道:“不料素馨这等薄情,竟受乌家之聘,怪不得前两天有这等冷淡神气。”又想道:“他是女孩儿家,怎能自己做主?他父母许下,料也无可如何了。只恨我生了这场瘟病,弄得一些不知,不晓得他还怎样怪我呢,我如何反去怪他!但是他果不愿意,为什么不透个风与我?这事实难决断。”又想道:“前日轩中相叙,不但情意不似从前,就是那个东西,也不比从前紧凑,不要我生病之时,被这姓乌的得了手;若果然如此,我与老乌就势不两立了。”又转念道:“如今实授是他妻子,我自已亏心,怎么还好与老乌作对?我只说道喜,进去见他,便知端的。”于是打个大宽转,从大厅巷中走到上房,只见史氏陪了许多女亲在那里忙乱。笑官作揖道喜。史氏道:“大相公,为什么不在前头吃杯喜酒?”笑官道:“侄儿病后调养,吃不得厚味,多谢了。我还要到姐姐跟前去道喜。”史氏道:“他害羞,躲在房里。我不得空,叫丫头陪你去罢。” 笑官走至后楼,上了扶梯,只见素馨房门紧闭,忙敲了一下,说道:“姐姐,道喜的来了。”里头再不做声。立了一会,觉得无味,只得扫兴下楼。
  
  却见蕙若从前边走进,笑官立住,说了原故。蕙若低低的说道:“我也不料姐姐这样改变。我前日得了消息,再三问他,他只说父母作主,挽回不来。我仔细察来,其中还另有原故,劝你趁早丢了这条心罢。但是,你我肌肤既亲,死生靡改,须趁早与奴做主,倘有差误,惟命一条。此后,见面为难,千祈珍重!”一头说,那泪珠早已流下,怕有人看见,缓步上楼,将手一摇,挥笑官出去。笑官也不更到外边,竟由花园中走出,一心恼恨素馨,一心爱怜蕙若;觉得蕙若方才的话何等激烈,何等细密,却想不出这“另有原故”、“见面为难”两句意思。看官听说:这是蕙若见了素馨破绽,恐怕岱云波及于他,所以借词婉告母亲,求他请父亲将园门堵断,他父亲已经允了。
  
  笑官昏昏闷闷的过了一宵,次早起来,服了些滋补之药,一面打算觉察岱云,一面打算回去恳告母亲,作速行聘。到了傍晚,看见岱云园中去了,他便慢慢的跟寻。走到轩旁,听得有人言语,因踅至后边细听,只听得说道:“不要尽命的用力,前一回因你弄得太重了,你妻子疼了半夜,小腹中觉得热刺刺的,过了两天才好。”又听得说道:“不用点力有什么好处;明年娶你回家,还有许多妙法教你。” 笑官想道:“果然有此原故!”因好好向窗缝中望去,只见素馨仰躺在炕沿上,岱云站在地下,着实的大往小来。看了这棒槌样的东西,也就自惭形秽,想道:“怪不得素馨这般冷落我。他们既为夫妇,我又何必管他,我只守着我蕙妹妹罢,不要弄到寻獐失兔了。快回转书房,禀过先生,回家要紧。”正是:
  
  花谢花残花满地,任蜂任蝶任春风。
  
  再说赫公谋任粤海关监督,原不过为财色起见。自从得了万魁这注银子,那几千几万的,却也不时有些进来。又出了一张牌票,更换这潮州、惠州各处口书,再打发许多得力家人,坐在本关总口上,一切正税之外较前加二,名曰“耗银”;其不当税之物,如衣箱包裹,什用器物等类,也格外要些银子,名曰”火烛银”,都是包进才打算。这老赫终日守着这一班雌儿,渐渐的觉得家味平常,想尝这广东的野味,因与家人马伯乐商议。伯乐回道:“这事何难!广东的花艇,都系番禺县河泊所管辖,只要小的去告诉乌必元一声,叫他选几十名送来,候老爷挑选,小心伺候了,赏他们几个花边钱就是。”老赫道:“你认真办去,须要拿出眼力来。”伯乐答应了,便坐轿往番禺县河泊所来。
  
  那乌必元听说海关差人,自然格外趋奉,忙赶至仪门接住。进来坐下,必元道:“小弟不知大爷宠光,有失迎候。”伯乐道:“没事呢也不敢到这里,因奉着咱老爷的钧谕,有事相商。”必元心上一惊,想道:“难道海关也想监收花粉之税么?”因说道:“不知大人有甚分付?”伯乐道:“咱老爷带着官眷到来,使唤的人很少,要乌爷在河下挑选几十个女孩子进去,老爷收了,自然赏银子出来。”必元道:“这事自当遵办,但不知大人要年纪小的呢,还要大些的?”伯乐笑道:“乌爷又不是读书人,怎么说这呆话。这使唤的丫头,大的小的,要他何用?不过十四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就是了。”必元连声道:“是。”一面备酒款待,一面叫老鸨、衙役们伺候。伯乐仍恐妓女们知风远遁,当日即同必元下河,从扬帮一路挑去。那疍户虽不愿依,因见本官的大驾、海关的势头,只得任从挑选,选中的上了簿子。差不多选了两天,这伯乐挑上四十四名,雇了轿子,送至海关,必元亲自押送。老赫看了禀揭,分付必元外边伺候,众女子进西花厅候挑,自己领了一班姬妾,颠倒检阅,选得色艺俱佳者四名:琴韵爱涛阿钱似徽姿色纯粹,未经破瓜者四名:又佳环肥可儿媚子馀外的一概发回,赏出一千银子。将八人分四院居住,各派丫头、老婆子伺候,又叫爱妾品□、品婷二人教习仪制,内账房总管品娃,按月各给月银四两。老赫慢慢的挨次赏鉴。正是:
  
  位置群芳随蝶采,不劳盐汁引羊车。
  
  这笑官从园中看破岱云、馨姐私情以后,也便丢下这一条思恋之心,回家将息几天,恳他母亲求聘蕙若。那毛氏对万魁说了,央媒求帖。温仲翁羡慕苏家之富,而且笑官是个髫年美貌的秀才,久已有心,再无不允。一切行盘过礼已毕,笑官方至书房读书。这回因定了亲事,虽史氏等倍加亲热,而姊妹两人却躲得影都不见。温商因女儿大了,也就叫匠人将惜花楼侧门堵断,连那乌岱云也只好面墙浩叹,有翅难飞。
  
  光阴迅速,不觉已朔风吹冻,岭畔舒梅。李匠山会集东家,说明即日解馆并新正回家,不能久留之故。众人还未答应,万魁接口道:“先生回府,允遂孝思,料想白驹难挽,只是小儿久蒙训诲,小弟又屡荷栽培,报德何时,此心曷已!”匠山道:“三载栖迟,或幸免素餐之诮;但诸郎天资各异,弟贻诮青出于蓝,实还抱愧。”万魁道:“趁温亲台、乌亲台在此,弟有肺腑之言,还求先生慨允。”匠山道:“未审有何见谕?”万魁道:“弟闻先生大世兄年已十四,弟女珠儿,忝属同庚,敢烦温兄为媒,小女愿奉先生大世兄巾栉。”匠山大笑道:“苏兄这话说得太远了。弟僻处乡隅,家素寒俭,男耕女织,稍事诗书,不要说令爱小姐,闺阁名姝,难于亵渎,就是吾兄这等品格,只怕荜门圭窦,有辱高轩。此议断乎不妥。”万魁道:“小弟承先生开导之后,久知富不足恃,贫大可为;先生反以贫富之见居心,转非从前一番教训本怀了。府上道路遥远,只要先生一纸书来,小弟自当亲送小女到府。弟意已决,幸勿固辞。”说毕,身边取出红缎庚帖,包着双凤衔珠金钗一股,递与仲翁,转送匠山。匠山只得收下,亦取翠玉镇纸一方,权为聘物。两下交拜了,方才开筵畅饮,尽欢而别。笑官跟着父亲回家。
  
  这富翁与贫士结亲,旁人未免笑话,万魁转觉欣然,实是难得。自此,腊尽春回,匠山定了行期,各处辞行,众人送的程仪概不收受。拜别申象轩,申公又嘱了几句,同着荫之主仆五人雇船回去。温商父子在码头饯行,乌岱云亦到,还有向来认得的几个朋友,惟有万魁父子不来与饯。匠山并不介怀,众人却深诧异。
  
  匠山别了众人开船,至花田地面,远远望见一个花姑艇上,船头站着多人,却原来就是苏家父子。拢船相见,说道:“亲台此去,正如黄鹤冲天,不可复接,弟深愧少年孟浪,作事乖张,未审临别赠言,何以起死人而肉白骨,愿奉明教,以毕余生。”匠山道:“亲台赋性惟聪,觉迷最早,世间惟’乐善好施’四字,庶可奉以终身,但不可祈求福田利益耳。”匠山又对笑官道:“吉士年正髫龄,自宜潜心经史,圣人三戒一章,最当三复。”笑官答应了。万魁道:“亲台之训,愚父子时刻铭心。弟于前日接到京中来信,小儿加捐贡生,预作北闱张本;将来师生一同科举,还祈照应。” 匠山道:“这个自然。”万魁道:“小弟附具锦衣一箱、铺盖一副,路途稍御春寒,千祈笑纳。” 匠山道:“推解之惠,固不敢辞,只是小弟幸不至如乞食子胥,吾兄可不必为绨袍范叔。”万魁道:“这衣被之物,不过长途应用,亲台若再推辞,得无近于矫情?” 匠山道:“领教承情,不敢言谢。”痛饮一回,分手别去。万魁谓笑官道:“方才先生的话,你当谨志。我趁此船进城,拜贺新正,大约两三天耽搁,你自回去吧。” 笑官即同几个家人回家。
  
  到了厅后,二门丫头接了毡包。来到母亲房里,卸了外褂,便躺在母亲床上,说道:“今日喝了几杯酒,走许多路,腿酸得紧。”毛氏道:“你那脸还是飞红的,想是走乏了。”因叫巫云替他捶腿。这笑官是见不得女人的朋友,自与素馨拆开之后,在书房着实难熬,只巴着放学回来,将丫头们解渴,无奈父亲更加严厉,只教他住在外书房读书,不过日里头有事进来,夜间都宿在外面,弄得笑官英雄无用武之地。这日巫云与他捶腿,他趁着母亲转眼,便捏手捏脚起来。巫云不敢作声,只是微微的笑。他便对毛氏说道:“父亲有几天回来,外边冷冷清清的,我就宿在里头房里罢。”毛氏道:“横竖那边是空的。我对你父亲说了几回,说你该睡在里头,你父亲不依,他说要等你娶媳妇,才许进来。如今你父亲不在家,你就在里头睡几天。我叫丫头们收拾房子去。那边原有两个小丫头、两个老妈子看守,你怕冷净,我再叫几个大些的作伴就是了。”笑官道:“好母亲,那不干不净的我不爱,就叫巫云去收拾罢。那毛氏笑了一笑,就叫巫云、楚腰两个去铺床挂帐、暖被熏香。
  
  笑官与妹子们吃了晚饭,吃得酩酊大醉,这毛氏叫巫云、峡云两个扶着,自己送他进房,看他睡好了,叫楚腰、岫烟睡在榻前作伴,分付道:“大相公晚上要什么,不许躲懒。”又叫两个小丫头、两个老妈子睡在两廊照应,自己回房。笑官原不十分大醉,听得母亲去了,一个翻身,叫巫云拿茶。原来这巫云在众丫头中最为姣丽,笑官早已留心;毛氏因他年纪大了,怕他引诱笑官,所以不叫他作伴;这里两个丫头楚腰、岫烟都是中材之貌。听得笑官唤茶,岫烟推楚腰上去,楚腰道:“他唤巫云,不唤你我。”笑官唤了两回,岫烟只得倒茶递上。笑官道:“巫云呢?”岫烟道:“巴巴的叫他做什么,他陪着太太,没有来,难道我们就伏侍不上么?”笑官道:“不是这等说。只你一个在这里?还有谁?”岫烟道:“还有楚腰。廊下四个,原是向来在这里看守的。”笑官道:“这里不用多人,楚腰且睡在外房,一人一夜,轮班伺候罢。” 那楚腰去了,岫烟关上房门来接茶杯,笑官扯住他的手道:“你不要打铺,我们一床睡罢。”岫烟道:“我没福,向来不惯与男人睡,还是去叫巫云来陪你罢。”即洒脱了手,带着笑去铺他的被褥。笑官赤身跳下床来,一把拿住,剥个精光,一同入被,说道:“你今年几岁了?”岫烟道:“奴十四岁了。”笑官道:“傻丫头,十四岁还不懂事!且试试看,我也不是童男子,你权做巫云。”这丫头只得咬牙忍受。到了次日,楚腰也难免这一刀。也就算笑官少年罪孽。
  
  三人缠了四五夜,万魁已自回家,笑官仍旧搬出去。万魁分付道:“你丈人、岳母很想着你,你明日须进城一走,但灯节之夜,不可任性猖狂。”笑官在家纳闷,一闻此言,连声答应。
  
  到了次日,带了苏邦、阿青进城。来到温家,见过老夫妇及两位姨娘。温商有事出门,史氏摆了酒席管待笑官。笑官要请馨姐相见,素馨那肯出来,因史氏着紧催他,只得出来见了一礼。笑官还指望他同席饮酒,谁知一福之后,即便回房。史氏道:“大相公不知,他今年三月出阁了。”笑官道:“原来大姐已定佳期,容日奉贺。史氏与春郎陪笑官饮酒。宿了一夜,次日笑官辞了史氏,一路拜贺新禧,又到广粮厅递了禀揭,各洋商家亦俱拜贺。转来又至乌必元衙内,必元款留备至。笑官请拜见归氏,必元领至后堂,笑官趋步上前,深深作了一个揖。原来河泊所衙署狭窄,这归氏母女同住着三间房子,中间一个小小起坐。笑官进来,必元之女小乔未及回避,笑官早已看见,觉得艳丽过人,暗地想:“老乌竟有这么个女儿,与乃兄截然两样!”归氏一面请他坐下,丫头递上茶来。那小乔才慢慢的躲进房去;却在房门挂上帘子,把笑官饱看一回,心上也十分羡慕。
  
  须臾,笑官告辞出去。因岱云不在家中,便欲告退,必元那里肯放,说道:“难得世兄到此,小儿因到中堂司去贺节,明日一定回来,务必暂屈几天。这里什么顽意儿都有,不过地方狭小,有亵世兄。”就叫人把苏少爷的家人留住待饭。一面备酒筵相待,必元因他是个富家公子,将来很有想头,执盏殷勒,酒席丰美。吃完了饭,亲送他至里边房中安歇,又告诉他道:“这是小儿的卧房,蜗居暂住,幸勿见晒。这后门外边有一小园,可以散闷。弟还有点公事,只得少陪。”必元去了。
  
  笑官有了三分酒意,就歪在榻上暂息片时。那苏邦禀道:“小的要买些零碎,到大新街去走一道,阿青也要同去。” 笑官道:“速去速来,不要与人家争论滋事。”二人答应出去。笑官躺了一回,却睡不着,坐起来拿岱云的书本翻看。乌家之人递上茶来,笑官叫他出去。一面吃茶,一面翻弄,只见一本书内夹着儿个海外奇方,细细的看了一遍,想道:“怪不得老乌有此风流妙具,原来是服药养炼出来的!”忙提笔抄了。立起身来闲眺,因见后门开着,想道:“老乌说有甚园子,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出得门来,但见树木参差,韭畦菜垅,却无甚亭台。沿着一条砖路,迤逦前行,远远望见有几树残梅,旁边有几间高阁,因走至那边。那房子里头也摆着几张桌椅榻床,上边挂着“止渴处”三字的匾额,阁上供着一尊白衣观音,却极幽静。玩了一会,转身出来,扑面见着那个乌小乔分花佛柳而至,喜得笑官连忙作揖,说道:“小弟不知姐姐到来,有失回避。”小乔红着脸,笑吟吟还了一礼,也说道:“这是小妹失于回避了。”笑官再欲开言,他已冉冉而去。笑官望了一刻,赞道:“好个聪明美貌的女子,竟出于二温之上,我今日一见,不为无缘。” 也便慢慢的回转房中。正是:
  
  恍睹姮娥下九天,盈盈碧玉破瓜年。
  前身合是张京兆,多少愁眉绕笔颠。
  
  再说李匠山别了万魁,扬帆前进。过了佛山,一路听得船家议论,近来洋匪日多,某处打劫客商,某处烧毁船只,只这一条路上还平静些,夜里却走不得。又说塘房汛兵一半是勾连强盗的。匠山听了,却不在意,申荫之颇觉担忧。喜得吉人天相,十日之内已抵韶关。因水浅,到不得南雄,要换船起驳,将一切行李搬上,主仆五人暂寓客店。
  
  这曲江县袁令与申公有些年谊,荫之进县拜谒,袁公留他便饭,黄昏还未回来。匠山叫家人把万魁送的铺盖打开,内有六床被褥、四绵两夹,洋毯被单之属,件件鲜明,匠山颇觉感怀。又把他的衣箱开看,无非羽毛大呢的各色绵夹衣服。内有洋布包裹,觉得十分郑重,再打开看时,一个描金小匣、六只大元宝、赤金六锭,副启一通,写着:
  
  先生高怀岳峻,大节冰坚,魁日游于陶育之中而不觉,窃自恧焉。幸婚媾已成,攀援有自。奈文轩遄发,空谷音遥,耿耿此心,其何能释!谨具白银三百、黄金二斤,少佐长途资斧。心共帆飞,言不尽意。
  
  匠山看了,叹息道:“苏亲家如此用情,再无转去壁还之理,只是这项银子,要替他想一个用法才好。”因锁上箱子,秉烛看书。听得隔房有人捶胸叹气,因想道:“这饭店中愁叹的朋友,一定是异乡不得意之人,不知可是文人学士否?”又隐隐听得”怎么处”三字,匠山按纳不住,分付家人李祥道:“你到那边去问这位客官,为甚的夜间长叹。”李祥走到那边,见是黑洞洞的不点灯火,便说道:“我家少爷问你,为什么夜里头这等叹气?”那人道:“少爷便怎么,他不许人叹气?若是老爷,就不许人家说话了?这饭店里头闹什么牌子,劝他休管闲事罢。”李样道:“人家好意问你,就这样野气?”那人大怒道:“那一个野?你在这地方使势,谁怕谁!”李样正要说话,只见店家拿着灯火走来,说道:“那汉子不要惹事,这两位老爷从省中下来,是本县太爷的亲戚,你省些事罢”那汉越发大怒道:“就是本府太爷的亲戚,也管不看我鸟来!”李匠山听得喧嚷,也就自笑多事,忙走出来喝退李祥,因陪笑拱手道:“仁兄息怒,小弟因仁兄浩叹,所以叫他致问,不料小价粗卤,触犯仁兄,望乞看小弟薄面。”那人见匠山人物雅驯,言词谦抑,也举手答道:“是在下冲撞了。”匠山见他虽则粗蛮,但英伟过人,一表非俗,因说道:“仁兄有何不豫之故,可好移步到小寓一谈否?”那人道:“承爷见爱,怎好轻造?”匠山道:“总是客居, 何必彼此!”即同至房中。匠山分付店主备酒,那人称谢,一揖坐下。匠山道:“不敢动问,仁兄尊姓大名,因何至此?”那人道:“在下姚霍武,山东人氏。因哥哥卫武做了这抚标的参将,特地前来看他。不料到了省城,哥哥升任福建,在下一无依靠,流落省城,致受小人之气。幸遇洋商苏万魁老爷,送我五十两银子,算清饭钱,赎了行李,打算回乡。去年十月到此,打听得哥哥调任碣石副将,正想转去投他,那知祸不单行,病了两月有余,盘费都已用尽,还欠了几两饭钱,真是进退无路。即此就是长叹的原故了。”匠山道:“原来从前抚标中军就是令兄。”霍武道:“正是。敢问爷尊姓大名?”匠山告诉了他,又说及苏万魁是亲戚相好。这姚霍武喜得手舞足蹈,酒菜上来,并不推辞,一阵的狼吞虎矻。匠山见他吃得高兴,尽叫添来,一面又问他:“投奔令兄,是何主意?”霍武道:“在下一勇之夫,并无别技,只是这两只手可举一二千斤,弓马也还娴熟,想在这沿海地方拿几个洋匪,为朝廷出力,博一个荫子封妻。酒饭够了,就此告辞。”匠山见他直截爽快,因说:“吾兄自是英雄本色,小弟薄有资斧,即当分赠,以助壮行。”霍武道:“怎么好叨惠?”匠山即叫家人开了箱子,将万魁所送三百银子取出,说道:“此原系苏舍亲所赠之物,即以转赠姚兄。”霍武道:“此去惠州,不过二三十金就够了,何用这些?”匠山道:“缓急时有用,小弟的盘费有余,姚兄不必过逊。”霍武道:“李爷磊落,在下何敢固辞,只是还有一言恳求应允, 方可领谢。”匠山道:“有何见谕?”霍武道:“倘蒙不弃卤莽,愿乞收为义弟,不知可能俯就?”匠山道:“意出天真,一言已决。” 霍武扑的便拜,匠山扶起,重又交拜,兄弟称呼。
  
  申荫之也便回来见过,说起转请县里雇船。霍武道:“洋匪横行,他那里怕什么官府?即梅岭旱路,亦窃盗蜂生,兄弟送哥哥到了南安,然后转来。”匠山道:“一发妙极,我也不忍遽别。” 明早,真个一同下船。路上,匠出还有许多劝谕开导之处,霍武感激领命。一直送过梅岭,下了船,方才洒泪而别。

第七回 希宠荣河厅献瓦 受屈辱关吏投缳

  
  诗曰:
  
  世间财色浑无数,有个难贪处。王章三尺九重天,更一生辛苦。载宝藏娇,精神如许。看年华几度,鬓浓须黑白头来,悔恨终无补。
  
  再说乌必元定于三月三日迎娶媳妇,衙中结彩张灯,肆筵设席;温家亦复如是,并邀请一班女客陪送。先期一日,请了施家母女、史大妗子、苏家母女来看发嫁妆。陆续到齐,各人见过,史氏命惠若见了婆婆。四个少年姊妹格外殷勤,自是情投意合,一群儿同到后楼。这阿珠、阿美还是生疏,那施小霞十分熟溜,而且风流倜傥,口角出尖,更有许多取笑之话。素馨妆着娇羞,应酬诸位,只是见了二苏,未免又转念到笑官身上。幸外笑官却未曾来——他已在乌家多时了。
  
  温家嫁妆到来,他也无心观看,同着岱云的一班少年朋友,恣意吃喝调笑顽皮。你说那儿个?一个叫做时邦臣,本系苏州的告老小官,流寓省城,开一爿时兴古董铺,会唱几套清曲,弹得一手丝弦。一个名唤施延年,他父亲系关部口书,自己却浮游浪荡。一个竹中黄,一个竹理黄,乃父原任菱塘司巡检,婪赃发觉,瘐死监中,二子无力还乡,帮闲过日。一个叫做曲光郎,杭州人氏,一字不识,硬充沙包,已失馆多年了。这五位都是赌博队里的陪堂、妓女行中的篾片,一见笑官,认定他是个道地阿官仔,各尽生平伎俩尽力奉承,笑官也就认做他们是有趣朋友,只谈笑到晚上方才散去。岱云约他们迎娶之日一定要来,这些人无不“谨尊台命”。
  
  笑官也要告辞,必元父子再三留住,说要过了三朝方可回去。必元亲送至内房安歇,叫家人退出,唤那当差的老举上来递茶,笑官也分付自己家人回避。必元握手私语道:“弟有一事奉求,未知允否?”笑官道:“老伯有何见谕?”必元道:“小弟这个苦缺,近来越发苦了,用度浩繁,所入不供所出,近又为着小儿亲事用了许多,目下实难凑手,可好恳世兄的情,暂借银三百两,待冬间措置奉还。”笑官道:“这事容易,老伯要用,明日着人取来就是了。” 必元打恭致谢,又说:“蜗居简亵,世兄暂宿几宵,这丫头也云,颇觉伶利,叫他伺候便了。”笑官道:“老伯请自尊便。但是小侄不安。” 必元道:“忝在通家,何须客套。”说罢,告辞而去。那也云便上前脱靴扯袜,解带宽衣,笑官只道他是乌家的丫头,不好意思调笑,即上床睡下。谁知也云替他盖好被服,便关上房门,脱了衣衫,挨身入被。笑官还未动手,他倒一手勾住颈颂,一手竟摸至下边。笑官正是养足之时,况且年纪又大了些,又服了许多药物,也可称三日不见,刮目相待之士了。一番云雨,两意酣恬。也云更有擅长献媚之处,笑官反觉得未曾经,问他道:“你是那里人,在这里几年了,伏侍那一个的?”也云道:“奴是香山县人,去年到省;向在船上,今年正月进府当差;伏侍他家小姐的。”笑官才晓得他是个老举,因问道:“他家小组多少年纪,性情怎样的?”也云道:“他才十四岁,性情和顺,像有点憨的。”笑官偎着他脸说道:“你若能撮合小姐与我一会,我送你一百圆花钱。”也云道:“这有何难。他从前看见了你,像有思慕的样儿。我明日同他到园,你在白衣阁下守候,这里忙忙碌碌的,那个走到后边来,怕他飞上天 去?”笑官大喜道:“你怎么这样知趣!” 一头说,下面又已翘然。也云骑在身上,大舍小入,浅吐深吞,着实奉承一回,方才睡去。
  
  次早起来,笑官叫进苏邦:“到银铺中去支银四百两应用。”不一时,苏邦取到。那乌家这日忙忙的请客待媒,笑官请进乌必元来,交付过了三百银子,说道:“还有句话禀过老伯:承情留住几天,小侄怎敢违拗, 只是外面客多热闹,小侄最怕应酬,不知可好不去奉陪否?”必元道:“横竖得罪世兄,既是尊意如此,自然遵命,另送酒席来。” 笑官道:“那个不必费心。”必元袖着银子出去。也云送上汤来,笑官递与他一百两银子。也云磕头谢了,说道:“这汤是我在小姐房中做的,他问我送与那一个吃,我告诉了他,他说:‘怪不得你昨晚一夜不来。’大约过了午后,我同他到园中去罢?”笑官道:“须要随机应变,不可露一些圭角。”也云道:“这个不消分付。”再说乌小乔容貌既丽,性格尤奇,但终日嬉游,外面却带三分憨态,对于他的父兄淫纵之事,未免动情,自己却有个择木而栖的主意。从新年见过笑官,十分欣慕。近日哥哥娶亲,他母亲因他年小,不要他料理,他坐在房中呆想。也云走来问道:“小姐想还没有吃饭,我去拿来, 吃了到园中顽去,呆呆儿坐着做什么。”小乔道:“你可曾吃过饭么?”也云道:“我陪苏少爷吃了。”小乔道:“他怎么就这样抬举你,同你吃饭?”也云道:“苏少爷人物风流,性情和顺,天下男子里头也算数一数二的了。”又掩着口说道:“小姐不晓得,他比我们还柔媚些。” 小乔红着脸道:“呆丫头,不要太狂了!”也云带着笑拿了饭来,小乔吃了一碗,对镜掠了鬓云,携着也云的手,径往后园。
  
  慢慢的行至阁边,也云说:“小姐且在阁中暂坐,我落了一根簪子,去寻了来。”小乔点头,一手扶着梅树,一手往上摘那小小的青梅。树枝扳到屋边,笑官早已看见,忙走出来说道:“乌姐姐,不要扎了手,我来替姐姐摘几颗罢。”小乔蓦然听见,也觉一惊,回头见是笑官,便笑嘻嘻的说道:“原来苏家哥哥在此。”意欲转身。笑官扯他进阁,小乔并不做声,只是憨憨的笑。笑官即将他抱至里边,置诸膝上:盈盈娇小,弱不胜衣。摸至胸前,新剥鸡头,着手欲滑。顺手解他裤带,隆隆坟起,柔嫩不毛。因拥至榻前,如此如此。小乔初还憨笑,继则攒眉,他最不晓得这事有这般苦楚;笑官亦怜惜再三,温存万态,草草成章。却好也云走进,笑官叫他好好扶小姐回房,自己也便出外。晚上与也云计较,悄地开了后门,至黄昏人静,竟到他闺中,三人畅叙。
  
  次日迎娶之期,这一班帮闲人都到,把笑官闹了出去。晚上花轿进门,一样的参神拜祖、撒帐挑巾,直闹到三更,方才客散安寝。那边一对新人,拿出两般旧物;这里四条玉臂,拥着一个情郎。这河泊所府中,颇为热闹。
  
  无奈欢娱未久,离别突来。过了三朝,素馨出房,见过公姑。必元因笑官是温家至戚敦请相见,笑官倒也罢了,这素馨的一种羞惭,却是西江难洗。岱云只道是新人故态,那知别有根由。里边正在见礼之时,只见家人禀说:“赫大人衙门马大人要见。”必元出去一会儿,进来对归氏道:“苏世兄不是外人,有事不妨商酌。方才马大爷披着红、拿着一千银子,说关部闻得我家小乔容貌,要聘他为二夫人,事成之后,还许我兼署盈库事务,我已含糊答应。此事你须主张。”归氏道:“这也没甚不好,不过,小乔还年小些。”笑官听了此言,吃惊不小,忙插口道:“世妹闺中待字,岂少望族清门?海关以妾媵相加,似为太过,况千金也非难事,老伯还要三思。”必元道:“我原未必甘心,只因这关部性子不好,所以勉强应他。”笑官见话不投机,只得辞出,暗暗的教也云约小乔晚上至园中商议。谁知也云去不多时,小乔已从书房后门进来,泪痕满面,纵体入怀,哭道:“小妹虽则痴顽,承哥哥辱爱,前日之事,非哥哥强逼妹子,实是妹子心上愿依,为妾为,都是甘心的。今关部以势焰相逼,父亲贪利卖儿,这是宁死不辱,望哥哥设法救奴则个。”笑官也凄然下泪道:“这是你我私情,教我怎生设法?且事生仓卒,尤难挽回。方才略说数言,我看老伯是一定不依的,只索你且从权,我们再图后会罢。”小乔大怒道:“始辱终弃,已非君子之居心,况式好方新,便出此等不情之 语,奴恨有目无珠,君宁问心不愧?奴即一死以报从前错爱之情。”言毕,跳出怀中,以头触柱。笑官忙一把抱住,再三的赔不是,安慰他道:“有我在此,你且放心,晚上定有计较。”也云已吓得呆了,恐怕有人撞见,忙做好做歹的扯他,自后门出去。
  笑官担着一腔愁闷,心上就像千百个胡蜂攒来攒去的一般。不多时,必元进来,告诉笑官道:“方才的话,小弟实属没法,只得应允,定于初十日过礼。弟弄了这个苦缺,实在转运不来,将来署了盈库,就可奉还世兄之项。”笑官料道事已难挽,只得说道:“银钱小事,老伯倒也不必提起。侄于明早告辞回家,预先禀过。”必元道:“暂住几天,候小女出门,然后回府罢。”笑官道:“已经住久了,明早一定要回去的。”必元去后,笑官无情无绪的等到更深,也云走来道:“今晚不必进去了,小姐自到这里来。我看他那样儿,像是断不肯到关部去的,少爷须要狠狠的劝他回心,万一闹起事来,恐怕大家不便,我做梦也不晓得他有这等烈性,若早晓得,最不敢撮合此事了。”
  
  约到三更时候,小乔也不晚妆,乌云乱挽,粉颊余悲,泪人儿的一般走来。笑官忙替他拭去泪痕,搂着他劝道:“妹子是知书识字的,那破镜重圆的故事,古今很多,务必权时过去,待我慢慢的设法救你出来,断不可执一之见。”小乔道:“我也没有乐昌公主的福分,那侯门似海,去了怎么还想出来?我也晓得哥哥实是出于无奈,不敢怪你薄情,只是从今夜相见以后,妹子的魂灵永远跟着哥哥罢了。”笑官道:“那个断使不得!这不是你爱我,井且是你害我了。”小乔道:“怎么我死了就害起你来?”笑官道:“那海关的威势,那个不知,你若为我丧身,他难道不要查明原故?这也云又熬不起刑法,万一说出真情,岂非‘因奸致死’,送我一条性命?我爹爹单生我一人,妹妹须要怜念。”那也云也哭告道:“奴家伏侍小姐,并不敢得罪,求小姐救奴贱命罢!”左劝右劝,劝得小乔有三分转意,说道:“奴为着哥哥强颜受辱,不知哥哥有何妙计,可以使奴再见哥哥?”笑官道:“昆仑押衙之辈,世上不少其人,我拼着几万银子,散财结客,或者有个机缘,只是水中捞月之想,妹妹还须忍耐二三年。”小乔道:“苟可重逢,两三年也还不久,只怕奴家命薄,不能伏侍哥哥,你我还须望天拜祷。”真个二人拜祝了一回。笑官取腰间所挂琪璧,拿在手中,祝道:“我与乔妹妹如果后会有期,此璧掷地碎为两块;若是此后无缘,则此璧零星碎散。望赐灵应。”说毕,即用力掷下,却好好的分为两半。笑官大喜,将一半自己系着,一半付与小乔,说道:“此即你我之镜, 妹妹珍重收藏。”又分付也云道:“小姐若迸海关,你须同去伏侍,还好不时劝解,将来我另眼相看。” 也云跪下道:“奴蒙少爷辱爱,自当勉效微劳,日后还求少爷收用。”笑官扶起道:“这个自然。” 解衣就枕,欢少悲多。正是:
  
  今夜今时别,伤心欲断肠。
  巫岫云阻处,那复见襄王。
  
  请问:这赫关差虽是骄淫,如何便晓得乌家有女!却也有个原故:从前那个老举阿钱,被必元打了一顿,心上很不耐烦,后来选入海关,因老赫问他广中的美女,他就把乌小乔说得天花乱坠,竭力保举一番。老赫那里晓得,属官之女不可为妾的理,便与家人马伯乐商量,马伯乐逢君之恶,一力担当。假如乌必元果能强项,也好正言厉色,明白开导一场,老赫又管你不着,难道怕他来硬摘了木戳,斫了脑袋不成!无奈这势利小人,就是海关不要,他也巴不得自己献出,况且有人来说了一声,自然双手奉送。这样看起来,不是做书的格外生枝,半是岱云的果报,半是必元自己无耻。
  
  老赫收拾了几间院子,到了日期,一顶小轿、四盏官灯,把小乔抬进。老赫已是半酣,醉眼眬的一看:
  
  眉分新月,眼含秋水汪汪;脸似夭桃,颊带露珠点点。纤腰一搦,轻盈掌上之珍;莲瓣双钩,绰约云中之步。岂是巫山窈窕,行雨才来;应怜出水芙蕖,污泥着恼。虽觉泪容惨淡,偏教媚态横生。
  老赫赞道:“果然与众不同!”众姬拥入香房,那也云却一步不离的伺候,暗暗告诉小乔道:“小姐已经破身,停刻须要仔细照应,不可使他看出破绽才好。”小乔是拼死之人,不过为着姓苏的暂活,那里听他的这些言语。一会儿,老赫进来,众姬退出。也云上前磕头,老赫道:“你是向来伺候新姨的么?”也云道:“小的是乌老爷新近挑来伺候的。”老赫道:“这老乌很会巴结,你且出去罢。”也云带上房门自去。老赫扬起帐子,小乔却和衣睡下,扯他起来。小乔自知难免,只得宽下衣服,朝里而睡。老赫趁着酒兴,扳将转来,贾勇而上。小乔觉得他身上粗糙,也不甚理他,谁知玉杵乍投,花房欲裂,急将两手支撑。老赫那管死活,一往狼藉,直至绿惨红愁,方才云收雨止。
  
  一窗红日,老赫才肯起身。那伺候的丫头、姬妾早已拥进一群,老赫分付小心伏侍,叫小乔新姨,班列品□之下。自己踱了出来,走至书厅坐下。跟班呈上一个禀帖,老赫拆开看去:
  
  惠州汕尾口书办董材跪禀大人钧座前:禀者:小的于嘉靖十二年十月,充当汕尾口书办,于去年十一月交卸,共该解额税银十三万五千二百四十三两三钱一分,陆续解过银十二万四千九百四十二两,馀该解银一万零三百零一两三钱一分。即奉差催,于本年二月廿八日趱办齐集,廿九日在陆丰县佥批起解。三月初四日,至海丰县羊蹄岭左侧,陡遇洋匪五十余人蜂拥前来,手持刀铳器械,抢劫饷银及行李等物。陆丰县添差及夫役人等,均各骇散。小的现被刀伤左臂。窃思洋匪肆掠,以至商贾畏缩不前,正额税银每多缺数,乃胆敢横行内地,劫去饷银,罪恶已极。伏乞大人咨明抚、提二宪,发檄各营会剿,以完国课,以慰商民。除赴海丰县报明严缉外,理合据实禀明。
  
  老赫看完,踌躇了一会,叫门上问话。那包进才已饲候多时了,老赫把禀帖递与他看,说道:“这事怎处?”进才回道:“据小的想来,这事还未知真假。那董材于去年更换口书的时候,拿着二千银子,希图留办,因老爷不依,换了人。这一万多银子是他向来亏空的;就算被劫是真,也要着他先自填补,待拿住洋匪,再给还他,并没有豁免的理。”老赫点头,即提笔批道:“汝于去年十一月卸事,所该未完饷项,何得于今年二月始行起解,其中宁无弊饰?税饷正供,自当先行赔补。除咨抚檄营擒拿外,着委员碣石胡同知,查明起解处有无情弊,并将董材锁解来辕,勒限追比。”写毕,即付包进才发出,又分付把乌必元兼署了盈库大使事。
  
  话说那惠州八口,乃是乌墩、甲子、汕尾、神泉、碣石、靖海、浅澳、墩头,各口设立书办,征收货税。这汕尾口书办董材,他原姓施,即施延年的父亲,温盐商的襟丈,浙绍人氏。自初在广充当埠商,娶了家小后,因有了亏空,被运台递解回籍。他因恋着粤中,做些手脚,改姓钻谋。这口书办向例一年一换,都要用银子谋干的,汕尾的缺,向来是三千花边钱一年,包进才改了四千,所以被高才捷足者夺去。施材已十分失意,又平地起了这个风波,当日被惠防军民府的差人锁拿解省,再三央差人先到自己家中,设席款待。他晓得这项银子定要缴偿,历年寄回家中也有一二万之数,所以不甚着急,只不过叹息数年辛苦。因与儿子延年商议,陆续赔缴。谁料廷年因有了这挣钱的父亲,天天浪费浪用,嫖赌吃喝,去得精光,家中只剩得一二千金。施材这惊不小,与儿子闹了一场,叫他竭力挪凑,自己却跟着差人赴辕,投文静候。
  少停,老赫升堂,先论他一个自不小心的罪名,迎风便是三十毛板,分付道:“据胡同知替你分说,没有什么情弊,我姑饶了你死罪,但国课正供不能刻缓,限你十日内偿清,三日一比。”施才磕头谢了下来。
  
  到了第三日,将家中所有,凑满三千,支离免打。第二限上,廷年将他母亲、妹子的首饰衣服,及自己的几个箱子典当一空,仅凑得一千三百银子。海关因过了六日,所徼不敷一半,又重重的三十竹片。施材打了出来,着实把儿子痛骂,延年也无计可施,回来各处求亲告友。看官听说:患难之时,何曾见有什么亲友?况且延年父子向来不近好人,所以笑他的颇多,帮他的却没有。喜得广省粗直,不比江浙地方刁滑,延年跑了一日,还是温商帮了二百银子。延年只得将房子变卖,另租几间小房居住,又将三个丫头及家伙什物换银。到了限上,整整的二千银子交付父亲,说明此事,又道:“此外再无打算的了,父亲要设法求免才好,究竟不是我们自己吞吃的银子。”这施材到了十日,偿过六千多银子,老赫倒还人心,又转限十日。这包进才因索诈不遂,着实挑唆,又打了几限。施材虽是个浪荡之人,却也向来受用,何偿经过官刑,儿子又躲得影都不见;央人寄信回去寻他,却好家中母女因无食用,也央人到此寻觅。施材叹了口气,对那人说道:“烦你回去告诉他母女二人,各寻生路罢,我是照应不来的了。”幸得海关无甚牢狱,这施材虽锁了颈项,还是散手散脚的。到了晚上,痛哭了一场,解带自缢。明早,报了关部。老赫将看守差人打了一顿,分付道:“发与那尸亲收殓,所该余欠,注在无着项下,拿住强盗再处。”延年也打听了消息,跑来号叫了一番,声言到督抚处去喊冤。这少不更事的人,懂得什么?看见有人劝他,他就生了勒诈之念。正在争论喧嚷,早到了南海县。知县钱劳将尸首验过。海关家人禀明:“因亏空正供,情极自缢的。”这钱太爷叫上延年,说他以尸讹诈,尖尖的打了二十,假意要着他身上追徼余银,吓得延年磕头哀告,方才着他具了甘结,抬尸首回去。这钱公却是包进才着人请来的,后来自然谢他,不必絮及。
  
  延年领了父亲尸首回家,母女恸哭一场。只是四壁萧然,不要说棺椁衣衾一毫无措,已是绝粮一日,延年又是两腿棒疮,坐着喊痛,小霞只得将头上一根簪子谢了抬尸的人。看了这带伤的死人,真是有冤莫诉。思想要去借贷,那前日的光景可知;叫延年再到温家, 私自求他妹子,那延年说道,他家又不欠你什么,好意帮了你二百银子,你到夜里偷瓜,只拣软的。我是没有这副老面皮。”左思右想,再无别法。这五月天气,受伤的尸首又渐渐发起胀来。思量唯有卖了女儿,才能入殓。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申观察遇恩复职 苏占村闻劫亡身

  
  诗曰:
  
  仕途何用苦排挤,自有凌空照夜犀。
  百折性存犹桂辣,九重天近岂云迷。
  新迁官职唐观察,旧著山川越会稽。
  老我封疆惯传舍,一琴一鹤过江西。
  恩怨由来刻骨深,百年身世要扪心。
  桃虫有力飞难制,蜂虿无情毒不禁。
  苞竹已教从楚炬,洞房那复拥香衾。
  可怜枉死陶朱子,碧海茫茫自古今。
  
  话说苏笑官自与小乔分别回去,心头那里放得下,奈父亲严厉,不许他进城,只得叫家人暗暗打听。后来晓得已经送去,自然流泪伤心,幸得海关未曾试出破绽,却还自己宽慰。因端节,着人进城中去各家送礼,回来说:“学里老爷于十三日合学月课,务必请相公走走。”笑官禀过父亲,万魁道:“这个极该前去。这十八日不是广粮申公的生日么,你须备礼进去拜贺,并问你先生有无音信寄来,一直至十九日回来罢。只是不要又去叨犹亲友,就住在自己宅里也好。查查苏兴经手的账目,你也不小了,来年替你娶亲,这家中便是你的事,我也劳碌不来。”笑官答应了。
  
  十三日清早进城,月课已毕,便到温家探望,宿过一宵。史氏提起施家的话,笑官觉得同病相怜,就有个替他填补的意思,却未曾说出口。明日饭后,坐轿回豪贤街旧宅而来,到门前下轿,听得对门哭声悲惨,便问门上道:“这对面向来无人居住,如何有此哭声?”门上那小子名唤阿旺,禀道:“是新搬来的施家,向来是当海关口书的。因这施口书被海关逼勒自尽,家中没有棺木,要卖女儿,一时又无主顾,母子哭了好半天。大相公做些好事罢。”笑官道:“你不晓得,他与我们有亲,快过去说,我去探望。”那小子去了,笑官也便踱将过去。见有一间门面,里头大约不过三间,甚不成模样。早见延年接将出来,笑官执手慰问,便请他母亲相见。笑官叙了一番亲情,他母子诉了一番苦楚。笑官便分付阿青去问苏兴要三百花钱,并着他寻一口好些的棺木,即刻就来。这史氏便拽了儿子、女儿,一同拜谢,笑官一一扶起,也不觉的就淌下泪来。又见小霞虽则泪容憔悴,却是哀艳动人,笑官因触着心事,悲痛之余,不大留意。须臾,银子取到,交与延年。延年谢了,即央苏邦置办一切。笑官道:“昨晚在敝岳处,他家还未知凶问,也须送一信去。”即叫苏邦拨几个人过来伺候,自己却告辞回去。想起海关怨毒,未免又伤感一回。
  
  不多时,春才走到,因他母亲得信之后,叫他同家人过来探问,又送了两担子米、十两银子过来。两人相见,春才道:“那边不是人住的见方,可惜我那霞妹妹,脏死了,叫他们搬到这里来住罢。”笑官道:“人家那边有了丧事,不是顽意的时候。”春才道:“我有一句话问你,你又是同窗,又是妹丈,须要教导我才好。”笑官道:“什么事!”春才道:“我听得我妈说,明年替我娶媳妇,我想,一个陌生人有什么好顽,我心上很不愿意,他们已经说妥了。这第一天怎么一个法儿?”笑官言道:“这也没甚法儿,只要同他睡觉就是了。”春才道:“你不肯教我罢了,怎说混话?我见人家生男子、生女儿是怎样的?”笑官道:“你同他睡了,他自然会教给你,不要别人教的。”春才道:“原来妻子又是一个先生!只是我家馨姐姐,嫁了两个多月了,还没有生出什么来,难道他就不会做先生的么?”笑官笑道:“这个连我也不晓得了。”这里正在闲话,苏邦禀道:“那边一切都办妥了,施相公说,没有寄放灵柩之处,还求大相公指点一个地方。”笑官道:“城外指月庵是我们的家官,叫人先去说一声,就寄放那边罢。”又叫苏兴分付道:“十八日是申大老爷寿诞,你晓得,申大老爷是不要十分丰盛的,须要酌量备一份贺礼。”苏兴答应了。
  
  笑官留春才住了一夜,明日又到施家。早已成殓停妥,一家子都穿着孝衣孝巾。笑官同春才备了吊礼,拜奠一番。可笑那施材,非无许多朋友交情,这日开丧,刚刚只得两人吊奠,其余都是帮吃饭的邻居,草草的出城安顿。回家之后,春才已经回去,笑官又过去安慰一番,因见房子窄小,请房东进来,叫他再腾出两间,房钱问苏兴支取,又拿二百银子为他们日用之费,这三人的感激自不必说。
  
  到了十七晚上,延年备了酒席,请笑官过去申谢。先是史氏拜倒,延年、小霞也都跪着,慌得笑官也忙跪倒,平磕了头,然后入席。史氏请笑官上坐,延年主位相陪,自已关席,小霞执壶劝饮。酒过三巡,史氏说道:“先夫在日,相交的朋友颇多,不料祸到临头,并无一人照应,只有温姐夫借了二百银子。先夫自经之后,殡殓无计,只得欲将此女卖了,葬他父亲,承大相公格外施仁,殁存均感。愿将此女奉为婢妾,以报厚恩,望相公俯纳。”笑官道:“姨母这话只怕太重了,不要说你我亲情,理该照应;就是陌路旁人,见了此等伤心之事,也要帮补些。只是小侄进城迟了几天,送了姨丈的性命,已经抱愧,何敢言恩?表姐阀阅名媛,岂可辱为妾媵?这事断不敢领命!”史氏道:“此是老身肺腑之言。小女虽然丑陋,也还认得几字,相公若使唤他,未必至于倒捧笔砚。”延年道:“小弟向来游荡,因受了此番景况,才见人心。妹子得进苏门,自然终身有靠,倘若执意不收,我母子三人岂不原是活活饿死?”笑官道:“但请放心,虽则小弟未知日后如何,目下自当照应,只是亲事断难从命。”说毕,即起身告别。母子再三挽留,小霞红着脸,执壶斟酒递上,笑官只得立饮三杯而去。又叫人送了许多米炭吃用之物过来。
  
  看官听说:笑官风流年少,难道不爱着小霞,只因此番周济出于一片恻隐之心,并无私念,不忍收他;况他与小乔的一段情肠还未割断,这都是笑官的好处。只是施家母子放不下笑官,那小霞素晓蕙若的性情,也十分情愿。 
  
  笑官到次日进广粮厅祝寿,申公因他是儿子的同窗、匠山的亲戚,而且笑官又非惹厌之人,所以十分优待,他的礼全数收了,回敬了十匣湖笔、百幅松笺、十匣徽墨、一部诗稿,又说:“匠山一路平安,在南昌有信寄来,顺候令尊;刻下想已到家了。世兄得便不时进来走走。近得京中来信,我大约不能久任于此,以后就会少离多了。”笑官应诺,禀辞回去。因无甚事,即日出城回家。将申公所送之物呈上父亲,禀明申公说话,又告诉施家之事,”因见他同我们一样受累,所以帮助他些,他要将女儿送与孩儿,是孩儿已经回绝的了。”万魁大悦,道:“我只说你年小,还懂不得事,这几件却办得很是,将来守了李先生之训,成我之志,便是你一生受用。”正是:
  
  失足回头晚益难,人情沧海任君看。
  荣枯得失何须什,自有天公算一盘。
  
  再说申别驾原是翰林外补,观察降调,内里与他不合的宰臣姓冲名抑,本是微员,一言契合,二年中升至中极殿大学士之职。他受这等恩遇,就该竭力报效才是,不料大权在手,黜陟自由,睚皆必报,婪脏舞弊,辜负圣朝,擢发难数。各大臣箝口不言,还赖皇上圣明,赫然震怒,抄籍赐死,妻子戍边。依在下的村见,那冲抑一生乾没,半刻消亡,落得个财命两失,就算是天理国法昭彰,分毫不爽的了。可笑那班科道,平时不见风力,到了冲抑赐死之后,拿着一张绵纸搓就的弓、灯心做好的箭,左手如抱婴儿,右手似托泰山,对着那死虎乱射,说有什么依附的小妖,又说有什么伏戎的余莽,乞亟赐诛殛,以彰公道。幸圣恩宽大,将所抄一切趋奉乞怜、送礼馈银的书禀付之祝融,教这些内外大小臣僚,惭于心而不必惭于面,无非要他改过自新,勉图报称的意思。内有一个湖广道监察御史,姓高名凤,从前也曾参过老冲,此时他偏不肯乱道,上了一疏,却与众不同:
  
  湘广道监察御史臣高凤为奏闻事:臣闻,刑赏明而天下劝,善恶别而公道彰,此五刑、五用、五服、五章所以并著于《虞书》也。伏见皇上乾纲独运,一怒安民,罢冲抑而赐之死,籍其家而戌其孥。从恶之尤者,并赐斥革;附恶之次者,责令自新。圣谟独断,刑期无刑,臣职忝谏台,不胜欣跃,特是冲抑既已伏辜,而从前触其怒而革职、违其指而降调者,未蒙恩复,臣窃伤之。夫一夫不获,恐伤仁圣之明,况众誉攸归,宣锡褒崇之典。伏乞诏部查核,奏请施行。 
  奉旨,这御史所奏是:该部核实具奏。已故者赐衔赐谥,其现在革职降调者,以原官擢用。此旨一下,这广粮通判申晋,放了浙江金衢严兵备道。朝报到了广东,各官都至粮厅道喜。
  
  此时八月初旬,那吉士进城伺候乡试,得了此信,连忙进署恭贺。申公待茶送出,又告诉他道:“这里还有经手事件,大约十月才可起身,尔时还要到府一叙。”吉士谢了出来。转瞬三场已毕,那温家备席接场,延年请晚叙。原来,他母亲因受恩深重,必欲以小霞送他。与延年商议,廷年道:“我见他屡次偷看我家霞妹,心上未必不愿意,只是碍了亲情,怕干物议。如今趁他在此,留他饮醉,叫妹子去打动他,但不知妹子肯否?”史氏对小霞道:“这是你终身大事,你须自己拿定主意;不是我叫你无耻,不过要你报恩,而且我母子将来有傍。”小霞道:“女孩儿家羞人答答的,教我怎样?他不收我,我只永世不嫁人就是了。” 史氏道:“不是这等说,我原不要你怎样,不过叫你伏侍他。”小霞道:“这伏侍原是应分的。” 主意已定,即沽了上好的绍兴酒,整备精洁肴馔,待他晚上回来。
  
  这笑官在岳家饮酒,己是半酣的光景,傍晚辞回,廷年母子早已恭候多时,拥了进去,就在这后边两间、小霞卧房外,点了烛,熏了香,恭恭敬敬的请笑官坐下。史氏道:“大相公晓得,我们小人家备不出什么酒菜,先到那好的人家去了。只是这里所有,虽然都是大相公的,难为我们一片诚心。”笑官道:“姨母怎说此话,自当尽量痛饮。姐姐呢?”史氏道:“这里只有一个小丫头,没有动得手的人,我叫他自己上灶,虽没甚莱,也还干净些。”笑官道:“这个越发不当了,停一日,我叫人寻一个会动手的老妈子来。” 史氏谢了。母子二人殷勤递酒,史氏又替笑官宽了衣服。
  
  一会儿莱已上齐,那小霞穿着一身素服,越显得粉面油头。来至席前,吉士即忙立起,史氏捺住了说道:“大相公正在这里赞你手段,你来劝相公饮一杯。”小霞道:“奴做的莱那能可口,相公不要笑话,只是这里同家中一样,相公须要畅饮几杯。” 笑官道:“怎么姐姐这样称呼?”小霞道:“这叫做各言其志。”即斟满一大杯,双手递上。笑官道:“这酒我不敢饮,须要改了称呼才好领命。”小霞以目流盼,低低的叫了一声”哥哥”。笑官欣然饮了,即回敬一杯。小霞道:“妹子量浅,小杯奉陪罢。”此时延年已经躲过,史氏只说照应厨房,也自去了。笑官已有八分酒意,拿着大杯强劝小霞。小霞只得干了,夹着一箸蒸透的春鸭送过去,又斟上一杯酒,接膝挨肩,殷勤相劝。这笑官又不是本来的道学,见了这花儿一般的人,怎么不爱?一面握他的纤腕,蹑他莲钩,渐渐的接唇偎脸,摩乳扪肤,竟丢了酒杯,进房安寝。这一宵欢爱,不过是笑官得些甜头,小霞吃些痛苦。
  
  次早只来,谢了史氏,说道:“承姨母厚情,当图报效,只是妹妹还须暂居于此,俟明春娶了温氏,再禀过父母,然后来迎。”史氏允了。笑官又叫人买了两个丫头,一个老妈子伺候。一连住了四五夜,方才回乡。到放榜之期,又进城歇宿。那榜发无名,也算是意中之事,不过多吃了几席解闷酒而已。直至十月初旬,申公已定行期,万魁在家拱候,叫笑官进城拜送、敦清,伺候了两日方才起身。那码头上官员盐商等类,都各设公帐饯行;总督巡抚供差,家人持帖候送;关部更独设一帐,亲自饯行。申公各处领情言谢,又与老赫执手叮咛了一会,直到挨晚,方才点鼓开船。
  
  笑官一同在船,到花田上岸。这里灯笼火把轿马之类,齐齐的摆了一岸。申公同笑官来到苏家,那万魁早已穿了公服,在门首迎进,厅中灯彩照耀辉煌。申公请万魁换了公服,安席坐定。申公道:“屡叨盛赐,渴欲到府申谢,奈为职守所羁,如今不是这里的官,就可以往来任意,无奈钦限甚迫,有负厚情。”万魁道:“职荷大人覆载之恩,未能报答于万一,自分永当结草于来生,再命职子芳衔环于毕世。”申公道:“忝关亲谊,这话不无已甚了。令郎天姿诚笃,温厚和平,可卜将来大器,令婿已掇高魁了,可喜可贺。只是匠山落落不遇,又落孙山,深为扼腕。”万魁道:“便是李亲家一去,音问杳然,职时时挂念,未知可有书信来否?”申公道:“尚未接到。昨阅制台辕门小录,知令婿已中十二名经魁,折桂童年,将来正未可量。”厨役上了三汤四割,申公起身告辞,又嘱笑官将来便道枉顾,万魁父子送出大门,人役簇拥而去。
  
  万魁知道女婿中了,暗暗的喜欢,又定了来年正月替笑官娶亲,先行请期礼。到了年底,果然接着江苏来信,说:“小儿既中之后,定于冬月跟我进京,俟会试之后,再当赴广行骋完婚。”这合家的欢慰,更不必说。
  
  万魁打点各家的年礼,命笑官进城,各处算帐、辞年。笑官依旧施家居住。久离乍会,态有余妍,小霞嘱他乘间告诉父亲,”娶奴回去,你明年娶了蕙妹妹,奴自然做妾,但不可恋新弃旧,使奴白首无归。” 笑官安慰一番。逐日到各家去辞年、算账,收下利银都交苏兴承管。
  
  这日在洋行算账回来,偶从海关经过,触着心事,想道:“我听得延年说,靖海门内天妃宫新来一个异憎,未知怎样,今日顺便去访他一访。”便叫轿夫住下,自己同阿青步至天妃庙前,只见围绕着许多人,观看那盘膝而坐的和尚:发垂盖耳,宛然菩萨低眉;鼻耸遮唇,还像金刚怒目。合着一双空手,硬骨横生;赤着两只毛腿,紫筋暴露。提篮内摊几个不伦不类的丹方;葫芦中藏数颗无据无凭的丸药。虽似西方佛子;还同海岛强梁。
  
  笑官分开众人,高声喝道:“和尚,你坐在这里,还是参禅,还是化斋?”那和尚开眼一看,答道:“禅虽不参,却参透无边的心事;斋虽不化,也化些有眼的英雄。”笑官见他答得灵异,便道:“弟子虽然肉眼,未知可能借方丈一谈否?”那僧篮中取出一纸,暗暗写了几字,付与笑官回去拆看,他依旧坐好。笑官只得回来在轿中拆看,上写着:“苏居土可于今晚至五层楼下候谈心事。”笑官大惊,想道:“他如何晓得我姓苏?这僧有些异样,不可错过。”回家,到了黄昏,带了阿青上街,家人只道他对门过夜,再不阻他,谁料他到了施家,分付众人:“不必守候,我还有事耽搁。”便同阿青出了仓边街,望北而行。阿青不知原故,提着灯跟着。走出了街口,笑官叫阿青住了:“我去去就来。”阿青道:“相公,使不得,此刻夜静更深,一个人到那里去?还是小的跟去好。相公要访什么情人,横竖小的再不敢学舌的。”笑官道:“胡说!你懂得什么!只要你在此等候,多只二更,少则一更,我就来的。”阿青拗他不过,只得由他。
  
  这笑官走到五层楼边,那和尚已席地坐候。笑官忙拜倒在地,说道:“弟子不知活佛临凡,有失回避。”那和尚扶起道:“老僧西藏人氏,来此结一善缘,那里是什么活佛。”笑官道:“师父若非活佛,何以晓得弟子姓苏,又知弟子有心事?”和尚道:“这是偶然游戏,但居士有何疑难,老僧或能解脱。”吉士道:“真人面前怎说假话!弟子父亲无辜被责,恨之一也;弟子年幼,不善于御女,失去一妻,恨之二也;贞妾被豪强夺去,恨之三也。师父果能设法搭救,弟子定当顶礼终身。”和尚道:“第二事不难,倾刻可以见效;第三事的对头却是何人?”笑官道:“师父慈悲为本,谅来不肯害人,弟子切齿之人,关部赫广大便是。”和尚道:“原来就是此公,我还要化他一分大大的斋粮。要趁汝心,须依我计。”
  
  笑官道:“斋粮弟子尽能措办,只是计将安出?”和尚道:“也不用什么大计,居士回去,只要四布谣言,说新到番僧善能祈子,倾刻间传入关部之耳,就可报命了。”笑官依允。和尚即于囊中取出丸药三枚,说道:“服之不但为闺房良将,并可却病驻颜。尊宠姓名须要说明,此后不必再会。” 笑官拜受了,又告诉他小乔姓名,和尚挥之使去。
  
  笑官转来,已是三更时候。街坊寂静无人,阿青在街口哀哀的哭。笑官喝住了,跟着同行。到了施家,敲门而入,那小霞还挑灯坐守。笑官要叫丫头出来烫酒,小霞道:“不必支使他们,这里有现成的,原是我预备着候你的。你到那里去了这好一会?”笑官道:“不过算账罢了。”小霞搬出几个碟子,两人接膝饮酒,笑官暗暗将先天丸噙化入口,觉得气爽神清,那一股热气从喉间降至丹田,直透尾闾,觉腿间岸然自异,即搂住小霞,叫他以手扪弄。小霞一手摸去,早吃了一惊,解开看时,较前加倍。小霞细细盘问,笑官一一告诉,嘱他不可泄漏机关。又吃了几杯急酒,解衣就枕。太阿出匣,其锋可知,慢慢的挨了一回,方觉两情酣畅。从此,笑官已成伟男,小霞视为尤物,落得夜夜受用。
  
  各处账目俱已算明,大约洋行、银店、盐商的总欠三十万余,民间庄户、佃户及在城零星押欠共二十余万。笑官收了五六万利银,交苏兴收贮,又支一千银子与小霞过年,自己急急回去,将城中买回之物,分派与母亲、妹子、姨娘等,家人、丫头、仆妇俱有赏赐。万魁见他办事清楚,十分放心。
  
  腊尽春回,吉期已到,万魁分付将笑官所住的内书房改为新房;将花氏撤出另居。这院子改做外房,添了六个丫头、四个仆妇伺候,一切铺垫都已停妥。这温家的嫁资十分丰厚,争光耀日,摆有数里之遥。苏家叫了几班戏子、数十名鼓吹,家人一个个新衣新帽,妇女一个个艳抹浓妆,各厅都张着灯彩,铺着地毯,真是花团锦簇。到了吉日,这迎娶的彩灯花轿,更格外的艳丽辉煌。晚上,新人进门,亲友喧闹,笙歌缭绕,把一个笑官好像抬在云雾里一般,接宝迎龙,催妆却扇。酒阑客散,婿入新房,分付众人退出,亲手替蕙若卸去浓妆,笑道:“妹妹久不会面,越发娇艳了。”一面调笑,一面宽衣就寝,罗騪甫解,贯革维艰,蕙若则丐君徐徐,笑官则怜卿款款,但小行者的金箍棒,终敌不过不老婆婆的玉火钳,那点点猩红,早换去霏霏玉屑。日上三竿,新人睡起,那新来的丫头仆妇,进来磕头,笑官一一赏过。三朝之后,见过公姑。万魁因儿子新婚,不忍叫他出门,但新年并未至各家贺节,只得自己进城一走。
  
  从来说,谩藏诲盗,这万魁的豪富久已著名,前日迎亲,又不该招摇耳目,那乡间地方,眼孔小的多,何曾见过这样嫁娶?就有一班从前欠租欠债、吃过万魁亏的小人,纠合着与盗为伙的汎兵、沿塘的渔户,伺着万魁不在,四十余人明火执仗前来,到了门首,几个上屋,几个放火,几个劈门,呐声喊拥将进来。家人们睡梦里醒来,正不知有多少人杀进,各各寻头躲避。众盗却不知库房系家人经营,在中门外边,一直拥至上房,杀死了两个丫头。这毛氏躲在床后,众盗掳掠一空,各处寻新人房子。
  
  这笑官正与蕙若取乐一番,交颈睡去,忽听喊声大起,情知有变,急起身下床,至天井中一望,火光冲天,喊声震地,便欲开门出去。蕙若赤着身,一把拖住道:“强盗放火,不过掠取财物,并不想杀人,你这一出去,不是碰到刀头上去么?快些躲避为是。”笑官道:“那边复壁之中,可以躲得;只是他若放起一把火来,不是我们活活的烧死?”蕙若道:“他在外边放火,不过是唬吓人,到了里头,他要照顾自己性命,再不放火的。”正在商议,听得门外人声聒耳,慌得两人穿衣不及,笑官忙扯一件自己的皮套,替他披上,好好的躲在壁中,也照应不来丫头仆妇。不一时,那班强盗劈门拥进,倒笼翻箱,直到五更才去。这夫妻两口,抖做一块,天明还不敢出来。那些躲过的家人,天明进来看视,先到上房乱喊,毛氏才从床底下钻出,所有房中之物已都拿去。忙拥到笑官房中,只见箱笼也是一空,丫头们房内却分毫未动。一个个爬将出来,只不见了少爷少奶奶,翻床倒架,那里寻得出来。笑官已明知是自已家人,但蕙若身上只披着一件大褂,下体赤条条的,自己也未尝穿裤,所以不敢做声。吓得家人喊道:“不好了,少爷少奶奶都被强盗抢去了!”收拾的收拾,进城报信的报信,忙个不了。
  
  再说万魁进城,住在旧宅,清早起来洗面,只见苏兴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说道:“老爷,不好了,花田院子被强盗打劫了,大门大厅都烧了!”万魁这一惊不小,忙问道:“可曾伤人么?”苏兴道:“杀了一个苏元伯伯、两个丫头,还没查出名字。”万魁正在悲痛,又见家人董茂跑来说道:“不好了,家中各房抢劫一空,少爷少奶奶都抢去了!”万魁一闻此言,霎时昏倒在地。家人们连忙扶到床上,灌进姜汤,万魁微微苏醒,只叫得两声“罢了”,已是呜呼哀哉。下回分解。
  

第九回 焚夙券儿能干蛊 假神咒僧忽宣淫

  
  冯谖弹铗干孟尝,收债市义三窟藏。
  番禺下士名苏芳,契券汗牛充栋梁。
  付之一炬何堂皇,钱虏咋舌讥滥觞。
  侠客愧汗惊望洋,嗟彼延僧祈福祥。
  捐盗养虎寻豺狼,珠围翠绕众妙场。
  夜半罗衾佛放光,莲花座涌莲瓣香。
  迷津普渡真慈航,愚智吾分上下床。
  
  话说苏万魁在城惊死,幸喜苏兴尚有三分忠义,分付众人看守,叫几人下乡报信,听候主母到来定夺。这送信的人下乡,笑官已经出来料理各项,着家人报官看验。幸喜不过劫抢两房,库房及各房俱未经动,失去金银首饰衣服之物,虽记不清楚,大约四五万金。伤人三命,烧了两进门厅。正要自己进城与父亲商议,那城中报信的已到。
  
  笑官大哭一场,举家都哭个不了。笑官分付将董茂锁住,候县太爷到来禀明发落,自己即领着一家大小进城。他同母亲妻妹先行,着两位姨娘细细的在后收拾,又派几个老年家人媳妇们等看守。
  
  一会儿,到了城中,抚尸大恸,苏兴方晓误报之过,幸而自己没有亏心,上前叩见。笑官道:“你很懂事,这开丧出殡之事,你与苏邦两人料理,各人派了执事,开单呈看。一切丧房事务,去请温老爷、潘老爷与那边施相公一同照应,里边请施太太、温太太主持。再花田地方看来住不成了,着老成家人去搬取库中存贮银两货物,及小姐姨娘房中物件上来。”苏兴、苏邦答应下去,一面买棺成殓,一面送讣开丧。笑官又将小霞之事禀过母亲,请他过来,一体受孝。开了五日丧,第一日是往来乡宦及现任佐杂衙门;第二日洋行各店铺同事朋友;第三日是一切姻亲;第四日女亲;第五日是本族本支。停了五七,方才发引举殡,这各亲友的路祭,约有二十余家,一直出了大东门,祖茔安厝。
  
  笑官因在家守制,将家中诸务料理一番:把苏兴升做总管,代了苏元,兼管库房货物房事务,苏邦管了仓廒、一切乡间的银账租账,苏玉承管城中银账,伍福管了大门,叶兴管了买办,皆立有四柱册子,着苏兴按月收付稽查,上了各项档子,自己一年一算。又定了规矩:男子十二岁以上不许擅入中门;女子不许擅出正厅;后步中门外设下云板,门外着八个小子轮班听候差遣传话,门内着八个仆妇轮班当差,或递送物件,晚间即于耳房安歇守夜。
  
  自己收拾两处书房,外书房在正厅西首,系阿青承值,外派跟班六名;内书房在女厅东首,四名识字丫头轮值。将五间大楼奉母亲妹子居住,五间后楼住两位姨娘,东院六间对面平房蕙若居住,西院的一样六间小霞居住,以上各房都照旧派丫头仆妇等伺候。家人生女,十一岁进宅当差,十九岁放出婚配,生子亦照此例;其有情愿在宅者,听其自便。内里银钱总管委了小霞,巫云、岫烟帮办。内厨房叫叶兴家里承管。又命苏兴家的、苏邦家的、伍福家的,每人十日进内监察,这些仆妇丫头倘有不是,轻则自行责治,重则回明撵逐。后边园子派两房家人看守,承值打扫。共一百五十余名家人妇女,俱照执事轻重,发给月钱,从三两、二两至五钱不等,外边苏兴,里边小霞,逐月发付。一番经理,井井有条,各人亦都踊跃。再老家人苏元,三子二女,长子听其出户归宗,余俱恩养在宅,月钱从重给发。其花田新宅并行变卖。一面着人到番禺县去禀请追缉。
  
  这番禺马公从前已经管验过了,饬捕严拿,将董茂打了一顿,发回这里,也就撵了。后来,捕役拿住两个乡民,一个叫做白阿光,一个叫做赖得大,都系苏家的债户,供称:“因欠债破家,起意劫抢。共合伙四十六人,他们都已逃散,我们因得了双倍财利,剖分不匀,延迟被获。”番禺县当下将两人寄监,分付严拿余党。
  
  家人回来禀明,笑官方知就里,心中想道:“我父亲一生原来都受了银钱之累。”感事伤心,不觉泫然泪下,因唤苏邦上来问道:“你经手虽未多时,一切乡间银账及陈欠租项共有多少?”苏邦回道:“乡账本银不到三万,连利共该七万有余;租账共有三处:花县的田共三千二百余亩,系庄头王富经手,共欠粮米五千八百余石;东莞的田二千七百亩,系庄头郑升经手,共欠粮米一千二百余石;番禺的田共六千七百有零,系庄头包福经手,共欠陈租一万九千五百余石。这三人前日上来磕头,小的与他算过,叫他赶紧追讨,他们应许十分之二的。”笑官道:“你将银账上的借券及抵押物件、田单文契,都查明封好,再唤齐债户,于三月初三日俱赴花田宅中聚会,我有话分付。” 苏邦答应下去。
  
  笑官在家闷闷不乐,却好施延年过来,二人饮酒消遣。那延年恨不得将天外海底之事,多造出几样来告诉笑官。笑官忽然触着道:“我去冬在城,看那天妃宫的和尚别无所长,不过善于求子,你须将这话替他传扬开去,也算善事,但不可说明出自你我二人之口。”延年道:“这很容易,姐夫不晓得,我相好的朋友最多,这一人传两,两人传三,不消三五日就可以传遍省城的。”又低低说道:“姐夫守孝在外,那里受得起这许多冷落,其实也不必过拘,还是进里边歇宿的好。”笑官道:“我也不过恪守时制,在外百日,原一样进去,一样出门,大哥不必挂念。只是大哥须要赶紧寻一头亲事,侍奉母亲,该用什么银两,我自当措办。”延年告谢出去。到了三月三日,笑官坐了一乘暖轿,挂下轿帘,清早下乡。来至花田,那看守的家人上前叩见,笑官分付两边伺候。苏邦领着许多乡户陆续前来,但见:
  
  鸠形的、鹄面的,曲背弯腰;狼声的、虎状的,磨拳擦掌。破布袄盖着那有骨无肉、乌黑的肩膀;草蒲鞋露出这没衬少帮、泥青的脚背。拥拥挤挤,恍如穷教授大点饥民;延延挨挨,还似猛将官硬调顽卒。
  
  吉士分付叫几个年纪老成的上来,众人互相推诿,才有七八个人上来,唱了一个肥喏,意欲跪下。吉士忙叫人扶住,问道:“你们都是欠我银子的么?”那些人道:“正是。不是我们故意不还,实在还不起,求少爷发个善心,待今冬年岁好了再还罢。”笑官道:“我并不是待你讨债,见你们穷苦,恐怕还不清,所以替你们打算,你们每乡各举几个能书识字的上来。”因叫家人将他们抵押的东西一齐拿去。那众乡户共有三十余人走上。笑官道:“众位乡邻在此,此项银两本少利多,当初家父在日,费用浩繁,所以借重诸公生些利息,此刻舍下各项减省,可以不必了。诸位中实授穷苦的,本利都不必还;其稍为有余者,还我本钱,不必算利。这些抵押之物,烦众位挨户给还;所有借券,概行烧毁。这是我父亲的遗命,诸公须要各人拿出本心,不可有一些情弊。”众入一闻此言,各各欢喜,说道:“蒙少爷的恩,免了利银,这本银是不论贫富都要还的,就着我们为首的人清理便了。”笑官道:“不须费心,诸位只要将抵押物件仔细发还,凭各人的良心便了。”说毕,即将许多借票烧个精光。众债户俱各合掌称颂,欢声如雷而去。笑官觉得心中爽快,下船进城,分付苏邦:“此事不可声扬,你回去速写谕帖三张,分送至各庄头,将所欠陈租概行豁免,新租俱照前九折收纳。方才这些债户,倘有送本银进城交纳者,从重酌给盘费。”苏邦答应遵办。笑官还家,叫苏兴销了档子,自己至父亲灵前哭禀一番,在家守制不题。
  
  再说那天妃庙前的和尚,本系四川神木县人,俗名大勇,白莲余党,因奸力毙六命,逃入藏中安身。为人狡猾,拳勇过人,飞檐走脊,视为儿戏;被他窃了喇嘛度牒,就扮做番僧,改名摩刺,流人中华。在广西思安府杀了人,飘洋潜遁,结连着许多洋匪,在海中浮远山驻扎。因他力举千斤,且晓得几句禁咒,众人推他为首,聚着四千余人,抢得百来个船只,劫掠为生。近因各处洋匪横行,客商不敢走动,渐渐的粮食缺乏,他想着广东富庶,分付众头目看守山寨,自己带了一二百名勇健,驾着海船,来到省城,将船远远藏好,同了几个细作入城。打听得赫关道饶于财色,他就极意垂涎,又不知那里打听得老赫求子甚虔,他就天天对着众人说,善持白衣神咒,祈子甚灵。前日瞥遇苏吉士到来,说了几句隐语,吉士信以为真,殊不知他看见吉士面上有些心事,又见跟他的阿青拿着姓苏的灯笼,所以说那几句。幸得吉士没有请他供奉在家,他也一心想着关部,还算吉士的福运亨通。却不该将乌小乔的名字告诉他,要他做什么昆仑奴,这又是吉士的梦境。
  
  但那求子之说吹入关部耳中,此时老赫最喜欢乌必元的奉承,一切生财关说之事颇相倚重。必元又与包进才结为兄弟,走得格外殷勤。只是小乔那种悲苦之状,一年来未见笑容,老赫不大喜欢,叫他父亲劝了几回,小乔只是不理。必元着恼,禀过老赫,将他拘禁冷房,只有也云伏侍,无非要驯伏他的意思。这小乔倒深为得计,淡泊自甘。
  这日必元上来请安,老赫提起急于得子的话,乌必元就力荐此僧。老赫即叫人传进。这和尚大模大样,打个问讯,朝上盘坐。老赫问道:“和尚本贯什么地方,出家何处,有无度牒?仗什么德能,敢在外边夸口?”那番僧回道:“俺西藏人氏,向在达勒浑毒教主座下侍奉,法号摩刺。并无德能,不过善持解脱白衣诸咒,奉教主之命,替人祈福消灾。度牒倒有一张,不知是真是假。”即于袖中拿出递过。老赫接在手中一看,但见虫书鸟篆,尖印朱符,知是喇嘛宝物,忙立起身来,双手奉还,说道:“弟子有眼不识真如,望乞慈悲宽恕。”即延至后堂,请他上坐,自己倒身膜拜。每日清早,同夫人胡氏虔诚顶礼。
  
  约五六日光景,老赫要窥探他的行踪,独自一个潜至他房外,从窗缝里头张看。见这和尚在内翻筋头顽耍,口里呐呐喃喃的念诵,穿的是一口钟衲衣,却不穿裤子,翻转身来,那两腿之中一望平洋,并无物件。老赫深为诧异,因走进作礼。摩刺坐下,老赫问道:“吾师做何功课,可好指示凡夫么?”摩刺道:“老僧有甚功课,不过做大人生男之兆耳。”老赫大喜道:“吾师如此劳神,弟子何以报德!只是方才看见吾师法象,好像女人,却是什么原故?”摩刺道:“老僧消磨此物,用了二十年功行,才能永断情根,若不是稍有修持,我教主怎肯叫我入罗绮之丛、履繁华之境?”老赫信为真确,后来竟供奉在内院,里头姬妾都不四避。那品娃、品娇、品□、品婷十数个北边女子,呼为活佛,朝夕礼拜,争思得子,便可专宠后房。无奈老赫年纪虽然不过望四,因酒色过度,未免精液干枯,靠着几两京参、广中丸药,日间还要闹小子,夜里又恋着这可儿、媚子年幼的人,这一月中到不得两三夜,所以西院这些女子,长吁短叹的很多,虽天天求子,那不耕之田,未必丰收五谷。这摩刺打听得银钱是品娃经手,便想先制伏他。一日早晨,众姬膜拜已毕,摩刺开言道:“众姬且退,单留娃姨在此,传授真言。”即附耳说了几句。品娃出来,众人问他说什么,品娃道:“各人的机缘,谁敢泄漏,你们只要信心奉佛,自然各有好处。”品娃到了自己房中,忙忙的收拾洁净。晚上,遣开丫头,焚起一炉好香,一人静坐。原来是摩刺告诉他说,他命该有子,“当于晚间焚香独候,我来传汝捷径真言”,所以虔诚等候。
  
  直至月上二更,见天井中一个黑影跳下,品娃心上一吓,那活佛已走进房中,据床趺坐。品娃瞻礼已毕,即叩请真传。摩刺扶起他来,将他抱住,品娃晓得他是太监和尚,却也并不惊心。摩刺道:“我有枕畔真言,系得子捷径,当于枕边密授,不知你可愿依?”品娃道:“能与活佛同衾,奴家善缘非浅;况佛爷是我们一般的人,有何疑惧?”即替他解下衲衣,两股中真无物件,品娃也脱衣睡下。那摩刺却腾身上来,将他两股分开,扑扑的乱撞,品娃倒笑将起来,说道:“佛爷想是鲁智深出身,光在这里打山门则甚?”摩刺道:“不进山门,怎好诵经说法?且看佛爷的法宝。”说时迟,那时快,一条滚热的东西突然送进。品娃这惊不小,忙伸手摸去,却是生根的,并非姓角的先生。觉得内中塞满,如赤链蛇的乱钻一般,十分难过。摩刺放开手段,品娃早已神魂荡漾,不暇致详。接连丢了两回,死去重醒,摩刺还不住手。品娃只得两手按住,再四哀求。摩刺暂且停止。品娃道:“师爷原来有这等本身,但不知向来藏在何处?”摩刺道:“这是纳龙妙法,俗人那知色相有无。”即扯他手来捏住。这纤纤玉手担来,满满的一握,两手上下拿住,还剩了一个龟头。品娃又惊又爱。摩刺道:“初次相交,怎好不得尽兴,这斋僧不饱,奶奶岂非罪过?还须大发慈悲。”品娃打了他一下,由他再动戈矛。直至五鼓频敲,方才了事。
  
  摩刺起身跌坐,默运元功,品娃觉得满身通畅,四肢森然,反搂住了他说道:“奴家有此奇遇,不枉一生。未知可能再图后会否?”摩刺道:“后会不难,且包你怀妊生子,只是你一人承值不来,须要伙着众人,方好略施手段。”品娃道:“这同院姊妹四人,都是奴家的心腹,我明日约齐在这里,听你怎样,可够么?”摩刺答应而去。
  
  果然次晚品娃告诉了三人,一同领教。这三人那个不想尝异味,俱在品娃房里取齐。四个团脐夹攻这一根铁棒,那摩刺忒也作怪,还逼勒着四姬都递了降书降表,方呵呵大笑,奏凯而还。这品□腹痛,品婷攒眉,品婷立了起来,仍复一交睡倒,虽得了未遇之奇,却也受了无限之苦。品娇道:“这和尚不是人生父母养的,那东西就像铜铁铸就一般,我们那里搁得住。如今我们这院子里的丫头,共有二十几人,除去小些的,也还有十五六个,我们一总传齐了,各领四人,与他拼一拼,看谁胜谁负。”品娃道:“妹妹不要说痴话,我们向来上阵的还抵不住他,何况这丫头们,只怕一枪一个死,何苦作这样孽。”品婷道:“姐姐说得是,你我也算惯家,尚且输了,何况他们。我闻得东院新来的阿钱,他有什么法儿,何不叫他来盘问;他要奉承姐姐,再不敢不说的。倘若我们学会了,就可一战成功。”品娃道:“我也听得老爷赞他,我明早就唤他来盘问。只是我们都要多吃两碗参汤,保养着身子,才好冲锋打仗。”
  
  众姬商量御敌之策,只有乌小乔在冷室之中,一些不晓。摩刺虽然记得姓名,幸得留恋众人,不暇计及。这日正与也云闲话,忽见房门开处,他父亲蓦地走来,小乔起身接进。必元见他云鬓不整,憔悴可怜,又住着黑暗地方,不禁潸然泪下,说道:“我前日那样劝你,你偏不肯回心,致受这般苦楚,叫我看了怎不伤心!近来大人请了一位活佛在府求子,他奶奶们一个个诚心顶礼,求他传授真言。你若肯去拜求,他原是我荐来的,一定教你。你将来生了儿子,得了荫官,你岂不就是一位太太了?好孩儿,你听我的话,将恶气儿捺下,将好气儿放些出来,我替你求一求大人,放你出去;若还是这样,就一世禁在这里了。你花儿一般的人儿,刚才开得一两瓣,岂不误了青春?”小乔哭道:“孩儿自到这里,那一样不依着他,我天生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来?”必元道:“你在家中,一样的会说会笑,而且笑的时候多,我还不时吆喝,为什么到了这里,一点笑容都没有?大人原爱你,只嫌你这一样。他说,只要你笑了一笑,还要升我的官呢。你就算尽了点孝心,笑一笑罢。”小乔道:“那悲欢苦乐如何勉强得来?爹爹要想升官,何不再养几个会笑的女儿,送与总督巡抚,还可以升得知府知州,不强似这盈库大使么?”必元大怒道:“这贱人怎么倒挺撞起我来!你春风不入驴耳,从今不必见面了!”立起来忿忿出去。小乔叹口气道:“我看你靠着这座冰山,只怕春雷一响,难保不消。我这污辱之身,自然不能再奉苏郎巾栉,天可怜再见一面,也就死而无怨。”
  
  必元惭忿走出,见过老赫。老赫问他道:“你去劝他,他怎么说?”必元连忙跪下道:“生了这等不肖女儿,都是卑职的罪孽,求大人格外宽恩,暂时饶恕罢。”老赫道:“他原没有什么不是,不过是不讨人喜欢,迂拙孩子,我也不忍凌虐他,且过几时再处。”必元谢了站起。老赫又问道:“我们应收税项,各处都有缺额,将来覆命之时,我那里赔偿得起,你须替我想个法儿。”必元道:“这事卑职也曾同包大爷议过,大人还须传他进来,通同商议。” 老赫即唤进包进才,问道:“那税项缺额,你同乌老爷怎样商量?”进才回道:“小的仔细想来,那税银是明明因洋匪太多、商贾少了收不起,并不是那个侵渔的,此刻屈大人因报了‘贼匪歼除,海洋宁谧’,加了一级,人家得了好处,我们倒代人受过,将来赔补额税,屈大人难道帮我们不成?依小的意思,老爷将这洋匪充斥、商贾不通的情形奏上一本。现在各处禀报劫掠案件,不下五十余处,去春董材的被劫自经,今春姚副将又因不能剿办洋匪,督抚参了。这都是证据,不是我们扯谎。”老赫道:“这主意很好。那姓屈的本来任性,不懂事,我也顾不得许多。你分付郝先生写下奏稿,拿来我看。”说毕,两人退下。
  老赫踱至里边,来到西院,见品娃等同着阿钱说话,老赫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难道也想拜活佛求子么?只怕轮你不到。”品娃道:“是我挑中了他,叫他过来的,老爷就这么动气,我要留他伺候我呢!” 因分付阿钱道:“以后不许过去了,老爷喜欢你,难道不许我们也喜欢么!”品□笑道:“我们这心下的同心上的搭在一块儿,恐怕他心里嫌不厮称。” 老赫笑道:“我倒没有什么偏心,只怕你们倒有点儿寻气。我与活佛说话去。”
  
  品娃一晚同阿钱在床,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学了些什么法,后来与摩刺对垒,四位女元帅也就战翻了一个贼光头。下回再叙。

第十回 吕又逵饭店联盟 姚霍武海丰陷狱

  
  才下南安春早,梦绕池塘芳草。凭将只手欲擎天,削定海洋诸岛。平山墅好,埋没英雄多少!横枪轮槊订交情,笑看岭南天小。  职愈小,性弥贪,一赃官,刑偏酷,鼻都酸。要诬奸,三十两,最恩宽。风流女,忒刁钻,爱盘桓,因私仆,两情欢。祸临头,看果报,有多般。
  
  话说姚霍武回转南雄,要到碣石,本有一条小路可以逾山过岭的,因他不认得路径,就搭一只便船,直到惠州上岸。将一根生铁短棒挑着箱子、铺盖,大踏步而行。时值暮春天气,广中早稻都已插莳,绿野风来,神清气爽,这五六十里路,不消半日,已到平山。走进客店,放下行李,那柜中一个彪形大汉把他上下细瞧,举手问道:“客官何来,可是要安歇的么?”霍武道:“咱从惠州而来,到碣石去的,这里有空房借宿一宵,明早赶路。”那汉道:“客房很多,客官任便。”跳出柜来,替他拿行李,霍武这根铁棒,重有五十余斤,又加着这担行李,那汉两手提了提,笑道:“客官好气力,拿了这家伙走路!”霍武道:“也不多重。”一头说,走进一间房子。霍武坐下道:“有好酒好肉多拿些来,做一斗米饭,一总算账。”那汉道:“有上好太和烧,是府城买来的;猪肉有煮烂的、熏透的两样;牛肉只有咸的;大鱼、龙虾都有。” 霍武道:“打十斤酒,切五斤熏肉、五斤牛肉来,余俱不用。”那汉暗笑而去,叫伙计捧了两大盘肉,自己提了一大瓶酒,拿进房来。
  
  霍武一阵吃喝,肉已完了,便叫店家。那汉慌忙赶来,问道:“客官可是要饭么?”霍武道:“不要慌,你这牛肉再切五斤来。”那汉暗暗吃惊,便叫伙计:“多切些牛肉,再拿五斤酒来,我陪客人同吃。” 霍武听说他也会吃酒,便道:“你何不早说会吃酒,这里且先喝一碗。”这店家真个就坐在一旁陪吃。霍武道:“我看你这等身材,方才拿行李进来,不甚费力,也算有气力的了,你姓什么!”店家道:“小人姓王,名大海,本处人氏。向在庆制府标下充当乡勇,每月得银二两,堵御洋匪。后因庆大人去了,这乡勇有名无实,拿着洋匪没处报功,反受地方官的气,月银也都吃完了,所以弟兄们不愿当乡勇,各寻生路,开这饭店,权且谋生。”霍武道:“怎样没处报功,反要受气呢?”大海道:“从前拿住洋匪,地方官协解至辕,少则赏给银钱,多则赏给职衔。我这两三县中,弟兄十五六人,也有六七个得授职衔的。如今拿住洋匪,先要赴当地文官衙门投报,复审一回,送他银子,他便说是真的;不送银子便说是假的。或即时把强盗放了,或解上去,报了那有银子人的功。那出银子买洋匪报功的,至数十两一名。所以我们这班乡勇,倒是替有银子的人出力了。这样冤屈的事,那个肯去做他?”霍武道:“何不到武官衙门报去?”大海道:“武官作不得主,他就自己拿了洋匪,也要由州县申详,不过少些刁蹬罢了,况且武官实在有本事的少。可惜我们一班,无可效力之处。”霍武道:“这碣石镇姚大老爷可还好么?”大海道:“他是武进士出身,去年到此,做官认真,膂力也很强,武艺也出众,只是与督抚不甚投契,一向调在海中会哨,不大进衙门的。我见客官这等吃量,料想也是我辈中人,还没请教姓名。”霍武道:“咱姚霍武,东莱人氏,碣石姚协镇就是胞兄。”大海道:“原来是位老爷,失敬了。请问姚爷因甚至此?”霍武说明从前原委,并说如今要到碣石去协拿洋匪的意思。大海道:“不是小人阻兴,那拿洋匪的话,姚爷不必费心,就是令兄老爷这等忠勇,只怕也要被督抚埋没哩。”霍武道:“一个人学了一身本事,怎不货与王家?你们的见识太低了。” 大海道:“小人辈虽有些膂力,却是无人传授,武艺平常,倘得师傅,也可助一臂之力。”霍武道:“这个何难! 不是咱夸口,十八般武艺都有些晓得,你们倘情愿学,当得效劳。” 大海即忙下拜,道:“师父如肯教训,小人约齐众弟兄,一同受教。”霍武扶起他来,说道:“横竖家兄不在署中,我去也无用,就在此点拨诸位一番,只是打听得家兄转来,就要去的。” 当晚尽欢。
  
  次早,霍武住下,大海着人分头去请众人。不多时,来了三个大汉,靠柜桌子上团团坐下。大海道:“今日相请众弟兄到来,非为别事,我们空有一身膂力,武艺却未精通。昨日店中来了一位姚爷,是碣石镇姚大老爷的兄弟,我所以约齐诸位,拜他为师,学些武艺,将来很有用处。”内中一个许震道:“二哥,你见过他武艺么?”大海道:“虽没有看见,料想是好的。”一个吕又逵道:“二哥怎么长他人志气,灭俺自己威风!这姓姚的在那里,且叫他来与我厮并一回再处。”大海道:“五弟不可造次。我看这人,我们四个拼他一个,恐怕还不是对手。”又逵大叫道:“二哥怎说这样话!快叫他来!”一个尤奇说道:“二哥、五弟俱不必争论,从师一事,也不是儿戏的,如今且请他出来一会。这一点点地方,也难比较武艺,西江书院门首最是宽阔,我们吃了饭,大家同去顽一回,他输了,不过大家一笑;他胜了,我们就拜他为师。”众人称善。大海进去请了霍武出来,各人见了,道过姓名。一顿的大盘大盏吃完,大海述了众人之意。霍武是个好胜的人,欣然应允,同至书院门前。
  
  果然好一个平正阔大的区处。崔武道:“若用兵器,未免不意伤人,我们还是略较一较手技罢。那一位先来?”吕又逵力气最大,性子最爽,便上前道:“我来我来,但我也要讲过,打坏了,我是没有银子替你买药的。”霍武笑道:“不消费心,我自己会医治的。”那又逵脱了上盖衣服,扑面的双拳齐上。霍武侧身躲过,就势里在又逵腿上两指一按,那又逵己好好的坐在地上。却不爬起来,伸起右脚把他小腿一勾。霍武走进一步,又逵勾一个空,左腿早已飞起,霍武眼明手快,轻轻的一手接住。又逵躺在地下大叫道:“不要用劲,情愿拜你为师!”霍武放了手。又逵翻身就拜,霍武扶他起来,说道:“何必如此,适才冲撞,幸勿见怪。” 又逵道:“我的好师父,须要教我一世才快活哩。”尤奇道:“姚爷本事我们自然都该拜服,这里庙前有三块大石,不知可好试试气力否?”霍武道:“我们就去。” 众人拥着,连这些看的,约有百来人。
  
  转过庙前,只见端端正正摆下三块石,大小不同,尤奇道:“这块小的呢, 我兄弟们常顽的; 中的只有吕兄弟拿得起;那大的却从来没有人举过。”霍武道:“这石约有多重,我只好试试;举不起时,诸兄休要见笑。”便将长衫撩上,大步向前,将那块中的轻轻拿起,不过千斤。霍武一手托住,叫众人闪开,用力一掷,去有一丈多长,那土地上打了一个大窟窿,石已埋住。又将这块大的掇将起来,不过多了五百余斤。霍武却毫不在意,两手拿到胸前,也是一手托起,在空地上走了一回,朝着那从前这块石头又一掷,听得天崩地裂的一声,底下这石变为三块。众人各各惊骇,都道:“姚爷神力,真是天下无双!不知可肯收留小人们为徒弟否?”霍武道:“承诸兄见爱,我们就兄弟称呼,说什么师父徒弟。”众人大喜,一同来到店中,杀猪宰牛,各各下拜,欢呼畅饮。
  
  霍武又叫人先去碣石打听姚大老爷可曾回来,自己用心传授。大海又各路传集他相好兄弟褚虎、谷深、蒋心仪、武生韩普、戚光祖五人一同学习。
  
  光阴箭去,倏忽半年有余。霍武因同气相投,且哥哥没有回衙,不觉耽延有日。这日隆冬天气,兄弟们在野外大路边较量弓箭,见驿骑飞马前来,霍武忙上前一把兜住马头,问他那里来的。那人见霍武凶勇,回道:“我是碣石镇标把总,因大老爷有紧急军务,差到惠州提台大人辕下投文书的。快放了手!”霍武道:“姚大老爷回辕没有?”那人道:“那得回来,还在海里。”霍武才放开手,早已扬鞭飞去。霍武对众人道:“承贤弟见爱,本不该就去,只是我哥哥有警,我当急去帮扶。”又逵道:“哥哥若去,小弟情愿相随。”大海道:“哥哥不须性急,且过残冬,来春我们大家同去。凭他什么洋匪,仗着大老爷虎威,我们众兄弟协力,怕他不手到擒来!”因同至家中。霍武准要明日起身,众人再三劝留。尤奇道:“方才那把总说,大老爷现在海中,这洋面比不得岸上,那里去寻他?哥哥决意要行,也须打听一个真实。这里离碣石不过四百里,只要打听得大老爷回辕,三四天就到,有什么要紧。”霍武踌躇了一会,说道:“也不须再去打听,新春一定前去,兄弟们且耐性等候,看有机会,我寄信到来。”众人都各依允,只有吕又逵说道:“偏我不依!哥哥到那里,我都跟到那里,我又没有家小,天南海北,都跟着去。” 当晚无话。
  
  果然,过了冬天,新春已到。众人依依不舍,初则苦苦劝留,继则轮流饯别,直迟至二月二十日才得起身。又逵先挑着行李伺候,两人洒开脚步,逢店饮酒,不论烧、黄,直至月上一更,方到鹅埠。各店俱已客满关门,只有靠北一家,虚掩了门,灯火还亮,两人进去投宿,里边却无一客,见一个老儿呆呆的坐在凳上,立起来说道:“客官,这里不便宿歇,过一家去罢。”又逵道:“你敢是欺负我们外路人不认得么?这点子鹅埠地方,少说也每年走四五遍。你家是个老客店,今日如何不肯收留?”那老儿道:“老汉因有些心事,不能照应客人,所以暂停几天的。”霍武道:“我们不过两人,不须照应,权宿一宵,望老人家方便。” 那老儿道:“既是不嫌简慢,暂宿何妨。” 因叫伙计关上店门,自己领他至客房安顿,说道:“请问二位尊姓大名?从那里来?到那里去?老汉好去挂号。”又逵道:“我倒认得你姓何,你如何不晓得我姓吕?这位老爷是碣石镇姚大老爷的兄弟。我们从平山而来,一同到碣石去的。”何老人道:“原来是位老爷。吕大哥也还有些面善,只是肥黑得多了。”霍武道:“这客店之中,要挂什么号?”何老人道:“因近年洋匪紧急,去年这羊蹄岭侧劫去饷银,所以官府于各店发了号簿,凡客商来往者,都要注明姓名及来踪去迹,以便稽查。”又逵道:“我们是去拿洋匪的,难道也要挂号么?”霍武道:“这是地方官小心之处,兄弟不必管他。”何老人道:“老爷们想必未曾用饭,待老汉去做来。”又逵道:“我们吃了一天寡酒,你这里有好肉好酒多拿些来,再做上二斗米饭。”何老人道:“吕大哥的量是向来好的,我去叫人拿酒菜来。”
  
  二人放下行李,打开铺盖,酒菜已送进来。吃了一回,何老人走来说道:“肉可够了? 倘若嫌少,还有一个煮烂的猪头。”又逵道:“尽管拿来。”这老人真个又去切了一大冰盘热烘烘的猪头, 霍武叫他坐下,说道:“你也用些。” 老人道:“老汉是一口长斋,酒肉都不吃的。”霍武道:“你这店家很老成,为什么不多留些客人?你有什么心事?”何老人道:“一言难尽!老汉所生二子,阿文、阿武,这小儿子阿武才十八岁,恃着有几斤蛮力,终日在岭上捉兔寻獐,不管一些家务。大儿子阿文,认真做生意,老汉全靠着他。去年三月,替他娶了管先生的女儿,相貌既端方,性子又贤慧,不料阿文于去年十月得病死了。”话犹未毕,早已掉下泪来。霍武道:“你老人家不要脓包势,一个人的死生寿夭,都有定数,算不得什么心事。”何老人道:“这还罢了,到了十二月里头,近邻钱典史叫家人拿了二十两银子,要买我媳妇为妾,老汉虽然痛念儿子,仍恐媳妇年少,守不得寡,且与他商量。媳妇一闻此言,号咷大哭,即往房中斩下一个小指头,誓不改嫁,老汉也就回绝了钱家。直至今年二月初八日夜里,忽有五六人跳过墙来,在媳妇房外天井中捉住一人。老汉着惊起来,看见这人,却不认得他,认做是贼。那班人认是捉奸的,当即打进媳妇房中,将媳妇从床上捉起,也捆住了,一同报官。这牛老爷审了一堂,将贼押了,媳妇取保回家,却没有问得明白。今日差人到来,说明日午堂复审。老汉打听得钱典史送了牛巡检三十两银子,嘱他断做奸情,当官发卖,媳妇闻知此信,今日又上了一回吊,幸得家中一个老妈子救下。姚老爷,你说这难道不是心事么?”霍武大怒道:“什么牛老爷擅敢得了银钱,强买人家的节妇!” 又逵道:“哥哥不知,就是这里巡检司牛藻。从前我们拿住洋匪,被他卖放了许多,最贪赃、最可恶的。”霍武道:“老儿,你且放心,我明日在这里暂住一天,看他审问,倘断得不公,我教训他几句就是了。” 何老人连忙拜谢,又进去打了几斤酒,搬些鹿脯兔肉之类出来。

  次日起来,将他两人留住,何武也在家相陪,请至中堂。才吃完早饭,那催审的差人已到,见三人坐在一处,他并不做声,一直望里边就走。阿武立起身来,将手一挡,一个躲开,一个早已跌倒。阿武大喝道:“人家各有内外,什么鸟人,往里头乱闯!”那差人爬起身来,晓得阿武这个大虫不是好惹的,又见这坐的两人也是恶狠狠的样子,忙陪笑脸说道:“二郎,难道连我们都不认得了?我们是奉本官差遣,特来请你们大嫂上堂听审的。”阿武道:“慌些什么?我慢慢的同了他来。”何老已经走出,将两个差人留住坐下,自己进去领他媳妇出来。但见:
  
  荆钗裙布,一味村妆;杏脸桃腮,八分姿致。弓鞋步去,两瓣白莲;宝髻堆来,一头绿鬓。似投江之钱女,玉洁余芬;比劓鼻之曹娥,指尖带血。体态娇如春柳,精神凛若秋霜。
  
  这管氏步至中堂,望着姚、吕二人纳头便拜。霍武忙叫人扶起,二公差同何老拥护而行。霍武分付又逵道:“吕兄弟,你在这里看守行李,我去看看就来。” 
  
  霍武走到巡司署前,那牛巡检已坐堂审问,先叫那躲在天井中的人问了一会,那人一口咬定是奸,再问这班捉拿的人,也咬定是房中拿住的。即叫管氏上去,问道:“你这妇人,如何不守闺训,败坏门风,快从实说来!几时起手,与他偷过几次。”管氏哭道:“小妇人从丈夫死后,原不打算独生,因公公年纪老了,所以暂且偷生的。去冬公公要将小妇人转嫁,小妇人只得断指明心,岂有背地偷情的理?望老爷鉴察。”牛巡检笑道:“你因有了私情,所以不肯转嫁,这奸情一发是真了。快实说上来,我老爷也不难为你。”管氏道:“连这贼人小妇人也不认得,如何就有奸情?况且前日晚上众人捉贼之时,小妇人的房门闩上,是众人打进来的,现有公公看见。”牛巡检道:“众人都说是床上捉住的,只你说是闩上房门,那个信你?你公公是你一家,如何做得见证?你这淫贱妇人,不拶如何招认,快把他拶起来!”左右走过三四人,正要动手,那霍武在旁大喝道:“住着!你这官儿,如何不把众光棍夹起问他,倒要拶这个节妇?”牛巡检吃了一惊,也大喝道:“什么人,这般放肆,乱我堂规!”霍武道:“咱姚霍武的便是。我哥哥现任碣石副将。见你滥刑节妇,好意前来劝你,乱什么堂规?”牛巡检道:“你原来靠着武官势头,来这里把持官府,你哥哥因私通洋匪,从海道拿问了,看来你也是洋匪一党!左右与我拿下了!”两边衙役见他模样凶狠,恐怕拿他不住,走上十余个,要来锁他。霍武两手一架,早纷纷跌倒。那牛巡检立起身来,分付弓兵齐上。
  
  若论姚霍武的本事,不要说这几十个人,就添了几十倍,也还擒他不住。只因他问心无愧,又想到匠山的叮嘱,戒他不可恃勇伤人,他恐怕略一动手,闹起人命来,自己倒也罢了,又要连累着何老儿,所以听凭他们锁住。呵呵大笑道:“牛巡检,我看你拿我怎样!”牛巡检道:“你这般杀野,定是洋匪无疑。” 即分付将奸情暂押一旁,叫差役起他行李,搜查有无赃物。
  
  早有七八个差役同着何老做眼,赶到何家。却好又逵、何武出了店门,寻个空阔地方较量武艺去了。差役们一拥而进,把霍武的包裹、铺盖、箱子都起到堂上。打开细看,并无别物,只这六锭大元宝,路上用了一锭,余五锭全然未动。牛巡检饿眼看见,分付:“快拿上来,这不是去年劫去的关饷么!”即问霍武道:“你这五锭大银是那里来的?”霍武道:“你问他怎的?”牛巡检笑道:“我看你不是好人,果然一些不错。我且问你,去年打劫董口书的税饷,共有几人,余赃放在何处?若不实招,可知道本司的刑法利害!”霍武大怒道:“牛藻,你不要做梦!我老爷的银子是朋友李匠山送的,什么税饷,什么余赃!”牛巡检冷笑道:“好,满口的油供,我老爷居九品之文官,掌一方之威福,人家送的号件,不过一元半元,从未曾有人送过大锭银子,何况你这革职的武官兄弟,谁肯奉承你?你这强盗骨头,不夹如何招认,快夹起来!”那霍武站在当中,这些差役七手八脚的想扳倒他,正如小鬼跌金刚一般,分毫不动。霍武将左脚一伸,早又碰倒了三四个。牛巡检道:“贼强盗,这等勇猛,快多叫些人来,上了手铐脚镣,权且禁下,点齐了防海兵丁,解县发落。”霍武并不介意,由他做作,跟到禁中。
  
  牛巡检无处出气,叫上管氏,拶了一拶,发出官卖,把何老儿打了三十,分付道:“你擅敢窝藏盗匪,我且不究治,候赴县回来,从重讯究。”牛巡检发落下来,已有钱典史家人前来议价。那管氏与公公哭别一场,乘着众人眼空,跳河而死。正是:
  
  好将正气还天地,从此香魂泣鬼神。
  
  何老见媳妇已死,自料断无好处,也便回家自经。牛巡检一时逼死二命,老大吃惊,还只望拿住大盗,可以做到他”窝藏洋匪,畏罪自经”上去,即分付地方盛殓,点齐了一二百弓兵,即日解霍武赴县。霍武却不担什么忧愁,只怪着行李如何起来,为何不见吕又逵之面,只怕又逵并未晓得,将来一定闹起事来。
  
  一路的由凤尾、羊蹄等处来至海丰,已是二更时分,叫城进去。知县公羊生听说是巡检司亲解大盗前来,忙坐堂审问。先是牛藻上前参见,禀明:“姚霍武系参员姚卫武的兄弟。卫武私通洋匪,已经革职待罪。这霍武在卑职衙门当堂挺撞,卑职疑他是洋匪一流,起他行李搜查,果有五个大元宝。这广东地方通用的都是花边钱,藩库纹银都是十两一锭的,惟有洋行及各口的税饷,方是五十两一锭的库秤。这大元宝已是可疑了,况且这人勇力异常,四五十人近他不得,大老爷也要小心防他。”知县分付他退下。因传齐本县民壮头役及巡司的弓兵两旁排列,点上百余个灯笼火把。带上霍武,霍武还是立而不跪。知县喝问道:“你在巡司衙门挺撞官府,到了本县这里,还敢不跪么?”霍武道:“牛巡检逼拶节妇为奸,咱说他几句是真的,咱又没有什么罪名,要跪那一个?”公羊知县道:“你哥哥私纵洋匪,督抚参了,你还敢倚势横行,巡检难道不要查问?现今海关的真赃现获,怎么还不成招?”霍武从前听了巡检说他哥哥参官的话,只道故意胡言,今闻知县又提此言,想来不假,即跪下叩头道:“不知我哥哥参官是假是真,还求太爷说明原委。”知县道:“你想是洋面上逃回的,怎么不知,倒来问我?”霍武道:“实在不知。”因将前年到省,及至南安转来、平山教习的缘故说了一遍。知县道:“那李匠山是何等之人,客店乍逢,就有许多银子赠你?你一定是去年在平山时,同这些无赖之徒劫抢伙分的。你哥哥的事,或者还可辨复,有了你这一案,只怕他的事也就真确了。”霍武又叩头道:“小人实是冤枉,求太爷行文江苏问明,开豁我兄弟二人性命。” 知县道:“那个不能。你且把行劫之事从实说来,我不牵累你令兄就是情面了。快快供来!”霍武道:“小人并无此事,如何招认?”那公羊生忙叫用刑,霍武由他夹了三夹棒,只是佯佯不睬。知县没法,分付暂且收监,候拿余党定夺,赃银贮库。下回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