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秦兰怎么:玉蟾记(上) 清 通元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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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恬淡人读史问天

  〔先声满庭芳〕调

  词曰:

  世途坦坦,人事悠悠。史载天心休咎。问天天不语,读史史无愁。闲情最好归恬淡,几度春风几度游。任勾留,腰缠十万,骑鹤上扬州。

  老汉非士非农,半村半郭,乃维扬一个卖花的便是。家住傍花村里,秋来种菊生涯,竹篱三径客,茅屋一壶茶,因此得交文人学士,满壁题诗。虽不能博古通今,却也粗粗懂得几句文义。那些看花的说:“你种菊,也是个雅人,何不吟诗和我们呢?”我说:“不嫌鄙俗,就效颦了。”

  诗曰:

  老圃偏饶晚节香,曾携鸦嘴种花黄。

  清晨采菊新城卖,午后听书到教场。

  信口而成,不归诗律。见笑,见笑!众人说这诗不减《扬州竹枝词》,贴在壁上传观却也有趣。还要请教听的甚么书。我说连日在教场听得一部新书,叫做《十二缘玉蟾记》,结构玲珑,波澜起伏,真似碧海中蜃气晨楼,浓蒸旭日,又如绛河内鹊毛夜渡,淡抹微云。

  这书是通元子编成,恬淡人发刻传出来的。那通元子本来是个仙家,这恬淡人不知何许人也,初号荷锄子,后数十年来又以恬淡人为号。其人拙于谋生,家无长物。惟吟咏自娱而已。

  爱读忠孝书,喜谈节义事。与世无所忤,究亦不肯脂韦随俗,每读史偶有所得,辄笔之于书,不拾前人牙慧,务出己见以为论断。自汉以下皆有史评。于汉惠帝因见“人彘”得疾而崩,断曰:“吕后杀之。”于唐秦王元〔玄〕武之变,骨肉相残,断曰:“高祖启之。”于宋太宗烛影摇红,千古疑案,断曰:“必无此事。”于明建文帝“无使杀叔”温语慰燕,断曰:“徒有此言。”至于历代忠奸,仇怨相寻,或忠臣弹勘太放,奸党畏罪而陷害之。或功臣盛气凌人,宵小不堪而中伤之。诸如此类,史鉴恒多。独有两件事不平,恬淡人常常叹息痛恨说:“宋岳武穆王何碍于秦桧,明于忠肃公何碍于徐石,必欲杀之,是何道理?况两家后嗣并无有能起而复仇者。天之报施善人何如哉?”谁知通元子早已安排过了。因前有《岳传》明说岳少保的果报,铸像诛奸,完过宋朝一段公案。他复演出《玉蟾记》,隐寓于少保果报,配合姻缘,又完过明朝一段公案。到后来草堂闲话,黄石授书,恬淡人始信事由前定,天道无私,把他一腔子牢骚不平之气,都化为乌有了。司空表圣云:“人淡如菊,惟我种菊人能知人之。淡不萦情于利禄,不役志于纷华,就是仙人。何用传其姓氏。即以恬淡人作通元子观,有何不可?”自从听了这书,大约记得七、八分,又买了一部脚本看熟,说出来虽不合腔,却不至有头没尾,诸位如不嫌聒耳,明日请来赏菊听书。

  他们去后我就插几瓶菊花,收拾几间静室,把这傍花村改作李龟年弹词的所在。夜来诌成几句小引,早起亦贴在壁间,等候那班学士文人来看。

  引曰:

  人间多幻境,顷刻变沧桑。隐逸渊明菊,只藏得一片寒光,偏引出众仙同日咏《霓裳》。

  列位请了。今日来得这样早法儿,童子献茶,老汉把昨日所谈新书演说一番。一来替恬淡人述怀,二来代通元子醒世,三来为座上客点缀秋光。就此献丑了。

第二回 通元子安排果报

  〔先声拟清平〕调

  词曰:

  玉环宫里彩云开,笑倩三郎扶醉回。金殿传呼倾斗酒,黑蛮书召谪仙来。

  沉香亭畔麝囊开,百媚君王一笑回。新谱《霓裳》歌未了,宫墙铁笛李莫言来。

  昨宵御宴为谁开,不记早朝何日回。笑语深宫春旖旎,洗儿钱赐禄山来。

  丢却唐朝故事,且说明嘉靖皇帝在位十八年以前,民歌醉饱,国庆灵长,真一派太平景象也。二十年以后,宠任严嵩通行贿赂;赵文华倚势作威,肆行无忌,其子赵怿思仗父横行,毫无忌惮。天既与以狡猾,陪堂护从恶少又只些才子佳人、英雄任侠、神仙鬼怪,酿成大戏一场,闹得赵家烟消火灭。若不说明夺门果报,后人何由得知。今日无事,就把《十二缘评话》编次一番。

  词曰:

  群山万壑树千丛,青牛文梓,白鹿贞松。五云飞上碧霄宫忽逢青鸟使,西下峨眉峰。萧萧芦荻冷江枫,莫认做赤壁重游苏长公。鹤梦空,羽衣横过大江东。

  俺即通元子也。

  赞曰:

  羽扇纶巾似武侯,衣图八卦绣云楼。

  轻挥两袖风生腋,仙骨珊珊道者流。

  贫道是屺桥黄石公,自从收了张子房为徒,结一茅庵,住在峨眉山下,改号通元子修真,又加二千余年阅历。汉五六朝洎乎唐宋元明,其间不平之事,果报无不显然,独有宋建康年间秦桧以“莫须有”三字诬害岳少保,明景泰年间徐石等“此举无名”四字诬害于少保,这两件事情,教人不服。后来西湖边上,岳王墓前,生铁铸成秦桧夫妻跪像,遗臭万年,人心稍快。怎奈夺门一案残杀忠良,全无报应。一月之前,有巡天御史太白李长庚过俺山头,就请他奏闻玉帝。前日他奉玉帝旨来说:“徐石诸人同谋复辟,尚属一念之差,非罪大恶极的奸臣可比,宜从宽赦。杀人之身,还人以身,定为十二姻缘,问他们个风流罪。可谓甘拜下风矣。”即命俺安排果报,俺已议定此案,遣判官发放回阳,好似情痴春燕子,一雄众雌随,好似梦幻花猫儿,一牡众牝配。有诗为证:

  诗曰:

  休言天网漏恢恢,因果须知暗里催。

  杀气都从仇怨结,姻缘只为报施来。

  一腔碧血凝忠魄,十丈红丝牵隽才。

  地府轮回归掌握,震聋醒聩一声雷。

  俺记得汉高祖十三年,在济北谷城下再会张良,寂处深山红尘远隔,真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今奉玉旨,配定姻缘,不免再下山去指点一回。就在山前拾起十二块石子,变成十二个玉蟾蜍,留与他们作聘礼。俺想此去必有杀机,先将随身法宝带了:一名金葫芦,内藏十万八千铁锥金甲兵,在阵上放将出来,凭他三头六臂,一锥即死;一名摄魂瓶,念起咒语来,虽有韩信之谋、霸月之勇,一摄真魂即入瓶内;一名捆妖索,阵中凡遇妖法,将此索撒去,霎时间妖将捆来。这三件法宝,后来都有用处。初次助阵,用的是金葫芦、摄魂瓶。二次助阵,用的是捆妖索。正说之间,忽跳出四个夜叉来了。

  偈曰:

  五乘禅通,三元法妙。

  揭地大呼,飞天长啸。

  慈慧其心,狰狞其貌。

  非鬼非妖,如来普照。

  怎生打扮?但见那四个夜叉:

  这个是红发直竖,红筋突露,穿红绣袄,着红绣裤,腰围蓝虎皮,手执二银锤。那两个是蓝发直竖,蓝筋突露,穿蓝绣袄,着蓝绣裤,腰围红虎皮,手执二金锤。这一个是黑发直竖黑筋突露,穿黑绣袄,着黑绣裤,腰围黄虎皮,左手持金刚钻右手持八角锤。那一个是黄发直竖,黄筋突露,穿黄绣袄,着黄绣裤,腰围黑虎皮,左手持龙盾,右手持短斧。皆是独角獠牙,狮头龙嘴,两耳系大金环。

  奇形怪状,莫□形容。欲知何故,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冥判官发放回阳

  〔先声普贤歌〕调

  词曰:

  海底冤沉实可嗟,天心巧消尽仇家。案断题红叶,春回发碧芽,一树香团十二花。

  四夜叉恶狠狠押着王振、石彪二人,四鬼卒响呛呛牵着徐有贞等十二人,二仙童持幡引出少保于谦、御史王文。但见冷雾□,阴风瑟瑟,那厢判官来也。赞曰:

  插帽红榴火欲烧,戟髯倒竖猬攒毛。

  靴宽带缓皂袍飘,蒲剑锋芒辟鬼妖。

  “俺乃玉皇大帝殿前掌案判官是也。前日通元子批下众鬼魂配定姻缘十二,命俺遣放回阳。鬼卒们,可曾提来么?”鬼卒说:“伺候多时。”判官升堂发落。

  词曰:

  冤冤冤,冤杀这于少保。恨恨恨,恨杀那景泰、天顺两朝君无道,君无道,据国独何心。夺门亦是盗标,虎牌提出原被告。幢幡双引兵部老,后随着披枷带锁的群奸一齐到。

  判官怒呼道:“王振,你这厮酿成土木之变,恶贯满盈,罚你托生为赵文华之子,应该枭首示众,众犬分尸。”判官又呼道:“石彪,你系石亨之了,仗父作威,实属可恶!罚你托生为胡宗宪之子,应该尸裂、火焚。”判官说御史王文:“你是忠臣,即托生为忠臣曹邦辅之子,与张昆同榜中武榜眼,后封英勇公,名叫曹昆。”答“是”。判官说:“那位是少保?“于大人答:“不敢,下官在此。”判说:“上帝有旨,保护回阳,巧合良缘,消弭宿怨。忠臣仍作忠臣,后托生在总督尚书张经家为子,名唤张昆,中文武状元。后封东浙王。请坐一边,听俺点名。”判官叫:“萧维贞。”答:“有。”判官说:“你为甚么迎合徐有贞之意,诬于少保谋逆之名?就是奸党罪魁。罚你托生陈家为女,名唤素娥,身遭磨折,叫做魔缘。”答:“谢恩。”判官叫:“曹吉祥。”答:“有。”判官说:“你谋复英宗,皇城震动。罚你托生杜府为女,名唤金定。楼藏孕婢,叫做惊缘。”答:“谢恩。”判官叫:“徐有贞。”答:“有。”判官说:“你贪图功赏,残杀忠良。这等无耻,罚你托生贫家女,卖与杜府为婢,名唤玉莲,暗合私奔,叫做逃缘。”答:“谢恩。”判官叫:“张軏。”答:“有。”判官说:“你只知谋复,上皇本无害于公之意。罚你托生张裁衣店为女,名唤凤姐,香闺盟谑,叫做谑缘。”答:“谢恩。”判官叫:“石亨。”答:“有。”判官说:“你拜大将军,为朝廷倚重,皆是于少保荐拔之力,怎么南宫复辟密不与闻,反与徐有贞结党,忘恩则甚。罚你托生蔡氏为女,名唤小妹,劫狱救夫,叫做恩缘。”答:“谢恩。”判官叫:“曹钦。”答:“有。”判官说:“你系曹吉祥的养子,忘却本生父母,自享荣华。罚你魂入龙涎,化为女子,名唤仙姑,感气而生,叫做幻缘。”答:“谢恩。”判官叫:“陈循。”答:“有。”判官说:“你不问明白,就为英宗草诏。罚你托生蒋家为女,名唤佩香,因讹楼会叫做误缘。”答:“谢恩。”判官叫:“杨善。”答:“有。”判官说:“你惑于浮言,夺门随众。罚你托生高家为女,名唤玉英,仙人指点,叫作谶缘。”答:“谢恩。”判官叫:“张軏。”答:“有。”判官说:“你亦随众夺门,如梦未醒。罚你托生秦家为女,名唤彩鸾,秋闱奇遇,叫做梦缘。”答:“谢恩。”判官叫:“王铉。”答:“有。“判官说:“你系石党,武艺精能。罚你托生李家为女,名唤杜芳,膂力过人,叫做武缘。”答:“谢恩。”判官叫:“许彬。”答:“有。”判官说:“你既系老臣,为何不阻曹、石,反使他们谋于徐有贞,酿出杀机。罚你托生沈家为女,名唤兰馨,助倭战降,叫做杀缘。”答:“谢恩。”判官叫:“陈汝言。”答:“有。”判官说:“你倚势贪婪,家资钜万。罚你托生赵文华为女,名唤丽贞,亲见赵家败亡,与众美聚集,叫做会缘。”答:“谢恩。”判官说:“众鬼魂听者:

  词曰:

  轮回定下姻缘局,自家罪还是自家赎。休哭,休哭,洞房花烛。到那时,也不要说羞答答、点污了清白。

  去罢。”众鬼魂答:“是。”判官说:“王振,石彪,速去速去!”二人答:“是。”判官说:“于少保、王御史请便罢。”答:“是。某等告辞。”判官说:“俺回旨去也。”

第四回 赵与胡两家鬼祟

  〔先声香柳娘〕双调

  词曰:

  赫赫赵文华,居然通政家。如何堂上王振,魂来带锁枷。

  奸党胡宗宪,亡灵夜半见,祖父叹嗟石彪,竟把胡彪变。

  判官发放王振托生为赵文华之子,发放石彪托生为胡宗宪之子。为何怒言“速去,速去!”只因他们两人转世仍为戾气所钟,是以有此不平之语,使他们比十二缘中诸人早出世五载到那倚势凌轹之时,阅历有年,更无忌惮,正欲纵其恶,而极之诛也。

  且说赵文华之妻孙氏、胡宗宪之妻褚氏俱已十月怀胎,临蓐在即。这一日,赵文华坐在厅上无事,奸相严嵩差人送本章来,令他票判。又有大学士李本的拟本送来,请他代拟。所票判的、拟的无非欺罔皇上,罗织正人。厅上有许多官员伺侯,只听二门外铁索叮噹之声,众人抬头一看,见有四个夜叉,牵着一个厉鬼,披枷带锁而来。内有一个夜叉右手执大锤一柄,左手执虎头牌一面,上写“奸阉王振之魂。”赵文华知是不祥之兆,大声叱之,说:“王振,敢来作祟!”那夜叉就举起大锤作击文华之状。文华连舌头都吓短了,跌在地。众人见那四个夜叉押着王振,走到屏门后去。一会儿,文华苏醒过来说:“吓杀我也!”话言未了,后面走出一众丫环,说:“恭喜大人,夫人生了公子。”

  文华叹口气说:“初生有此怪事,覆吾宗者必此子也。若是不举,我年已四十才有一儿,怎能舍得?只好留住,到后来再看何如?”

  可笑赵文华贪婪酷虐,作恶多端,今亲见王振投胎,但知覆宗,不知悔过。世间大愚不灵之人,往往类此。

  再说胡宗宪之妻褚氏亦在脚下分娩,收生婆早已接在家中。

  胡宗宪就在书房宿歇。时当夜半,忽闻屋角隐隐如有鬼哭。家童胡元说:“老爷,窗外是甚么声音?”胡宗宪此时犹不介意,说:“开门看来。”家童才开一扇格子,已有二鬼进来,都是玉带红袍,乌纱帽,粉底靴,走到室中。那白须者上坐,半白须者旁坐。胡宗宪认得是他祖父,站起身来说:“祖父辞世多年,今日回家有何见谕?”那二鬼说:“宗宪,你做官原果荣宗耀祖,谁教你媚事赵文华,求为严党,虽倚势作威不及赵甚,而内附奸人外邀美誉,阴险之心更甚于赵。天与尔罪十倍文华。

  昨日已罚王振投胎赵家,名叫赵怿思。今日又罚石彪投胎为你之子,叫做胡彪,名定于天,不可妄改。当初石彪之恶不及王振,到今生赵怿思所作所为皆是孽孙引诱,所以上帝定罪,但使赵怿思枭首示众,胡彪后来焚骨扬灰,天诛更惨。”说毕,二鬼大哭。胡宗宪碍于祖父之尊,不敢叱退,但唯唯而已。

  此刻已近四更,掌家婆执着灯球走来说:“恭喜老爷,夫人生了相公。”

  二鬼听了,长吁一声而去。胡宗宪默坐书房,不出一语。

  人家生子莫不欢喜,赵、胡两家反添烦恼。

  次日,胡宗宪不得不到赵文华家报喜,赵文华不得不到严嵩家报喜。嵩知道赵文华生子说:“文华是我干儿子,他的儿子就是我干孙子。明日奏闻圣上,代他讨封。”嘉靖皇帝因是严嵩奏请,即日降旨礼部,奉上谕:“赵文华之子赐名怿思,虽在襁褓,朕嘉乃父之功,衔荫锦衣卫千户,钦此。”谢恩。

  严嵩送了许多贺礼到赵家,赵文华也送了许多贺礼到胡家。两家渐渐忘却鬼祟,作恶更甚从前,焉得不遭天谴。

第五回 赵文华纳妹东楼

  〔先声重翻新水令〕调

  词曰:

  文华百计媚东楼,读《易》能占《归妹》卦,且学钟馗亲送嫁。赔了夫人,笑他计出东吴下。严嵩有个儿子名世蕃,号东楼,才情敏捷,料事如神,严嵩惟东楼之言是听。嵩每奏事无不称嘉靖皇帝之旨者,皆东楼代为揣测,所以父子都得圣上欢心。

  赵文华既媚事严嵩,又思逢迎东楼之意。说:“东楼生性骄淫,平日幸姬爱妾已有数十百人,所居之室众美人侍立两旁,谓之‘肉屏风’。或嗽痰欲吐,就有一美人迎上来张口接住,谓之‘肉痰盂’。所御室女皆用白绫一幅,拂拭新红。每年收拾床下,那新红点污的白绫不计其数。若要投他所好,莫过进献美人。我有胞妹,名唤 娘,十分妖娆。如果列在他姬妾之中,必然称意。只是要个人为之先容才好。有了,就烦胡宗宪去说合。”叫赵雄:“你去请胡老爷来。”答:“是。”少顷,赵雄回来禀:“胡老爷到了。”文华说:“请内堂相见。”

  胡宗宪走到花厅说:“银台大人有何委办?”文华说:“我得心病多时,未知君可能医?家有 娘胞妹,欲送东楼为姬。“胡宗宪说:“我有一个妙方,医到心病最良。今日开明对症,请君切记莫忘。”胡宗宪为何说这几句话?因知 娘年已二十,那些淫荡事情无所不晓,文华平日本与通奸,欲借此诙谐嘲笑他一番,说:“医生开方了。令妹用过川芎(芎字作兄字解),足下又要当归(归字作龟字解)严府由来熟地(地字作路字解)不比他处人参(参字作生字解)东楼况是鳖甲(鳖甲解作蹩脚)相好更得阿胶(胶字解作交情之交)大枣只须一枚(大枣解作大早,枚字解作媒字)宝箸必入燕窝。 娘不觉钩藤(藤字作疼字解)银台自然肉桂(桂字作贵字解)此盖养血调经之剂,于令妹亦宜。”文华说:“休得取笑。舍妹这件好事,都要仰着胡兄曲成。”答:“是。我就告辞,前往严府说合。”

  赵文华送胡宗宪出门而去,知道事在必成,回来预备赔奁。

  遂唤 娘出来说:“我送你到严府服侍东楼。虽是旧店新开,你也要装些外行样子,才瞒得过他。那东楼是个好色之徒,你还要格外献些妖娆媚态,迎合他的意思,撩起他兴头,他才快活,他才能照看我做哥哥的呢。”

  不讲文华兄妹在此说些调戏亵语。再讲胡宗宪到了严东楼面前,百般赞扬 娘之美,道达文华奉承之意。东楼大喜,就允他收了。宗宪回到赵家,商议送嫁,先把赔奁发到严家,摆设起来。到了吉日,文华亲送 娘过门。胡宗宪算个媒人,跟随在后。来至严府,东楼留住二人玩耍,酒后方归。

  当夜东楼与 娘成亲。 娘原是个解人,故意装成弱不能胜之态,又献出许多半推半就的神情。东楼因此纵淫一夜,心中甚是喜欢。次日,吩咐:“请赵大人、胡老爷来饮酒。”他人二听得东楼来请,即刻相约同行,进了严府会见东楼,附势趋炎,恬不为怪。东楼说:“闻赵大哥去年生了令郎,小弟也生一女,欲请胡兄做个月老,不知可能俯从?”宗宪说:“赵银台犹恐高攀不上,就是卑职做了小姐媒人,多大脸面!”席上换杯:“好极,好极!”畅饮而散。

  这赵文华原是个势利小人,听得严世蕃与他结儿女姻亲,真个喜出望外。一则仰攀权贵,二则多得奁资。那唐朝白乐天有《秦中吟》诗云:

  富家女易嫁,嫁早轻其夫。

  贫家女难嫁,嫁晚孝于姑。

  这四句诗的道理,文华那能懂得?所以,到后来严氏不循妇道,忤逆翁姑,凌虐丈夫,皆文华之所自取也。日月如梭,怿思五岁入学。胡彪附从赵家,两人一样顽皮,后来皆为匪类。

第六回 于少保奉旨回阳

  〔先声胡岛练〕调

  词曰:

  鸿入队、凤成对,鸱 幻作鸳鸯配。前身本是谪仙人,而今又插红尘内。

  俺于谦奉旨回阳,托生张府。前世未曾雪恨,后来却为张氏报仇,这也是劫数当然,不能勉强。

  词曰:

  玉旨不敢违,忠魂转世梦熊飞。飘缈仙云临绣阁,铿锵雅乐绕香闺。一腔热血从何洒,都化做文经武纬。彩云深处状元归。

  但见瑞霭凝眸,奇香喷鼻,两个仙童持绣幡柄,两个仙女执红灯球,八个妙环吹打乐器,拥护于公,怎生打扮:

  毳冕垂旒,蟒袍玉带。项带银圈金压服,手执翡翠如意,环 叮咚,委实好看。忠臣回阳,必然如此。

  又有四位仙姬,提炉焚香,引寻送生、催生、保生三位娘娘。三位娘娘皆是五色宫装,迎风缭绕。

  词曰:

  彩云边拥众仙,霓裳舞奏钧天。瑶岛上明珠圆,蓝田内宝玉坚。生贵子万选钱。

  娘娘说:“来此已是。”按下云头,送入洞府。

  词曰:

  万朵祥云绕九霄,异香霭霭仙乐飘飘,降下英豪。一日同生十二娇,都包裹在文武状元袍。

  那些众女子应托生者,遣神送去,各处皆于三月初三日子时降生。更有曹昆亦是此日此时出世。曹昆所以同八字者,为下回大闹西湖张本。然后才演出大块文章来呢。

  却说兵部左侍郎张经,年近五旬,未曾生了,夫人梁氏去年代纳崔姬,今已怀胎十月,尚未分娩。张爷望子甚切,常想道:“如天之福,生得一男,真张氏门中之幸也。”

  词曰:

  吹面不寒杨柳风,春皇司令万紫千红。睨睆莺声调舍北,呢喃燕影过墙东。乾鹊当檐噪,喜气融融。

  这一日,掌家婆禀老爷:“崔姨要分娩了。”张说:“快请私当收生婆子来。”答:“是。”

  赞曰:

  果然生下婴孩子,一定是张家掌上珠。

第七回 张总督出征倭寇

  〔先声谒金门〕调

  词曰:

  好婴孩,何曾把人牵碍。貔貅拥出波涛外,门楣有倚赖。

  张说:“妙,妙!昨日崔姨幸生一子,延我宗支。谢天谢地!已差苍头张洪去觅乳娘,怎么还不见来?”洪回来禀说:“乳娘有了。”张说:“吩咐他小心服侍。”答:“是。”三日洗儿后,张说:“乳娘,抱来我看。前日我儿生时,异香满室。今看头角峥嵘,双眸炯炯,将来必有好处。好孩子!”起名张昆。

  词曰:

  老蚌产明珠,爱惜藐姑酷似,碧海中铁网珊瑚。眉清目秀头角类吾,毕竟是擎天柱大丈夫。

  张洪说:“添丁又进爵,喜事正重重。禀老爷,圣旨下。”

  但见四个校尉,头戴金勒黄缎帽,身穿黄缎马褂、宝蓝缎绣蟒袍,腰佩海鱼皮鞘刀。

  老太监王勋头戴倭缎盘金盔,身穿大红缎绣蟒袍,项挂蓝宝石串珠,手捧黄绢册命。

  宣旨说:“张经匍匐听命。江浙之间海倭猖獗,赐卿兵符,加卿总督尚书衔,带领五万人马,协同应天总督曹邦辅亦领五万兵,前去剿灭。即日起行。钦此。”谢恩,张跪说:“万岁,万岁,万万岁!”起身,说:“老公公请坐。”王说:“君命在身,不敢久留。告辞了。”张说:“恕不远送。”

  吩咐开门,放了三通大炮,点齐五万人马,破站前来。晨兴夜宿,军令严明。到了江南境界,张说:“来此是扬州瓜步,长江天堑,万顷茫然。东望金、焦,南瞻铁壅。好一派江景也。

  “备了八百只渡船,泊到润州登岸,扎下行营。

  赞曰:

  五万精兵来,军门已洞开。

  炮声喧鼓角,威武表雄才。

  当发兵符令箭,差中军官前往应天,调总督曹邦辅大人到苏州会议。前行迅速,中军官说:“得令。”张说:“倭寇冒犯天朝,首从俱要歼尽。为人臣子上报君恩,在此一举。”这一日,张尚书众兵先到苏州,却好曹总督带领五万兵亦到姑苏不知怎样会议,下回分解。

第八回 曹邦辅海上从征

  〔先声西江月〕调

  词曰:

  不是献宝龙王,却是小丑跳梁。将军奉命整戎行,海上旌旆飞扬。一派水色山光,宛筑万里城长。舳舻盘折走羊肠,直捣巢穴而亡。

  中军官继令说:“曹大人到。”张说:“请见。”中军官说:“辕门打恭。”张说:“奉旨相招,共商军务。”曹说:“随带三军,听候驱遣。卑将于三月上巳之期幸生一子,名唤曹昆。次日接到兵符,是以来迟。望大人恕罪。”张说:“吩咐三军,就此起兵前往。”张元帅的军容纯是红色,曹参谋的军容纯是白色,真个如荼如火,照耀长天。只听得众军呐喊,好不威武惊人也。有古诗一首为证。

  歌曰:

  将军飞出从天下,杀气横空山欲赭。

  黑漫漫处海门云,此地乘船似乘马。

  还如三箭薛征东,都是军中水战者。

  舵楼十万拥貔貅,休言彼众不我寡。

  这倭国在三韩东南大海中,凡百余国。自汉武帝灭朝鲜,能于汉者三十许国,国皆称王。其大国王居邪马台,去乐浪万二千里,大约在会稽海东与珠崖儋耳近。其俗男子黥面文身,以其文左右大小,别尊卑之次。女人披发,衣如单被,贯头而着之。以蹲踞为恭敬人。性嗜酒,多寿。寿百余岁者甚众。国多女子。大人皆有四、五妻。其余亦不减二、三。至汉桓、灵间,倭国大乱,历年无主。有一女子名卑弥呼,年长不嫁,能以妖术惑众,遂自立为王。女王灭后历国。迄于元,地在东海之东,与日本、琉球两邦接壤,沃野数千百里,雄兵数十万人。

  洪武初年,输诚纳款称臣,世未有二心。只因嘉靖朝奸相严嵩当国,征求无厌,且以奴隶待之,倭王大怒,遂举兵,以清君侧为名,隐怀夺取中原之意。却也怪不得他。

  这倭王名叫麻图阿鲁苏,武艺件件皆精,登舟如履平地。其妻名叫百花娘娘,能撒豆成兵,剪纸为马,用的是双剑,两件法宝,一名黑二囊,放出来漫天黑雾,莫辨东西,一名红焰囊,放出来熠天红光,顷刻烧人。先锋大将名叫铁骨打,有万夫不当之力,生擒上将如虎抓羊。看他三人怎生打扮:

  倭大王面如腐炭,圆睛突出,唇长四寸,红如朱砂。头戴乌金盔,拖貂狐尾,插雉鸡毛,背后小黑旗四面,身穿黑铁甲足下乌皮靴,手执黑缨长枪。

  倭娘娘面不加脂粉,好似娇滴滴一枝带雨梨花。动如飞蝴蝶,静似睡鸳鸯。出征海上不减水漫金山白娘子。

  倭先锋赤发散披,金脑箍上一朵红绒球。身穿火浣布的氅衣,腰围赤豹皮。临阵脱去氅衣,就是赤条条一个精身,刀枪火炮不入。

  此三人各带雄兵二万,个个都如水怪、水妖。此时张元帅十万兵临海扎营,倭大王六万兵扎在海东头。两军下了战书,约期开战。是日张元帅调了四员华将,乘舟东下。倭王亦调四员番将,驾船来迎。三声炮〔响〕,两军交兵,但见海面如五色游龙,一往一来,或东或西,自辰至酉,战了四十五、六个回合。倭将渐渐要输。张元帅初到洋面,恐有伏兵,遂呜金罢战。倭营亦收兵而回。

第九回 通元子初助破倭

  〔先声双句浆水令〕调

  词曰:

  仙航载一帆风快,羽扇挥扫除蜂虿。从今破了杀人戒,我军临、我军临,海上龙吟他兵败,他兵败,村边犬吠。

  通元子说:“闻得倭国犯顺,张元帅领兵抵敌。但倭营邪术胜人。此次会战,张元帅定要损兵折将。贫道算明,必须破他妖法,方能取胜。无如赵文华奸贼忌贤害能,竟要将张、曹两家屠戮。大劫天成,无从解救。只是赵文华那厮凶残可恨。我且下山去走一遭。”

  且说张大人在中营与众将说道:“前日虽胜倭营一阵,究竟未知他的虚实,何可造次进兵。古语云:‘撼泰山易,撼岳家军难。’言不轻动也。”

  诗曰:

  大将行师审速迟,军机岂是蠢夫知。

  无知督战文书急,翻使英雄不自持。

  嗳,赵文华,赵文华!你只知阿附严嵩,那里知道军务?

  羽书来催数次,兵若猝进,恐失机宜。若不进兵,彼必以养寇诬我。这便怎么处?

  中军官禀说:“参谋曹大人进见。”曹说:“元帅,连日倭营骂阵甚急,都中督战不休。卑将看来,宜与一战,内以塞谗慝之口,外以胁敌人之心。”张说:“曹大人,势处两难,只好权宜从事。约定日期,与倭会战便了。”

  那边倭王说:“娘娘,华兵利害。今日出征须用法宝。孤家敌住张经,先锋敌住曹邦辅。若不分胜负,娘娘上阵助战,必然赢他。”正是:

  海上腾腾杀气,阵中种种妖氛。

  赞曰:

  将军虽猛虎,毕竟是凡夫。

  只为催兵急,妖谋得胜图。

  倭营安排已定,放下五百号战船,皆有水轮八个,行动如飞。每船桅樯十丈,三道蒲帆。船顶四围雉堞,女墙洞中俱有西瓜滚水炮。水营中军是麻图阿鲁苏,左军是铁骨打,右军是百花娘娘,乘风破浪、耀武扬威。这边张元帅吩咐:“三军小心迎战,不可贪功。”只见张元帅以红旗杀入倭王黑队中,倭先锋赤条条精身杀入曹军白队中,真如神龙戏海,四散水花。

  战了许多时候,忽听一声炮响,百花娘娘出了阵门,二囊取出,口念真言,一霎时黑雾漫天,华船撞散数百号,顷刻间火焰薰天,华兵烧得焦头烂额。损伤了大半将官。那西瓜炮又在黑雾红焰中滚滚而来。张元帅是个小心谨慎人,看军中不利,早早呜金收兵。倭王得胜而回。又差探子递下战书。

  张元帅不得已,就挂起免战牌来。谁料赵文华早已知道了,当日奏闻说:“张经、曹邦辅督军海上,养寇失机,请以军法从事。”怎奈嘉靖皇帝听信谗言,又有严嵩从中构陷,传旨:“将张、曹二人军前枭首,籍其家,老幼男妇皆弃市。即着赵文华、胡宗宪领旨前去施行,代理军机,进征倭寇。钦此钦遵。”

  事属并行,书先交代那通元子说:“张、曹大劫难逃。俺欲救此二帅,何能逆天行事。若不助他一阵,岂不灭没了二帅忠勇么?来此已到军门,俺且摘下免战牌。”中军禀报:“元帅,辕门外有个道士摘了免战牌。”张说:“快去传来。”只见通元子走入营中,张迎说:“远辱仙师,三生有幸。但不知何以教本帅?”赞曰:

  潇洒仙衫,潇洒仙衫,知他道术定非凡。炉成九转丹,修炼在云岩。今日降妖伏怪,何须用短剑长铲?

  通元子说:“贫道久知倭寇猖狂,特来助战。他虽有妖法破阵却也无难。事不宜迟,来日即与会战。”张元帅听通元子之言甚喜,说:“探子速去下书。”答:“得令。”通元子因在海上做了《征倭赋》一篇:

  赋曰:

  若夫蜃阙回潮,鲛宫罢市。浪涌官营,波翻寇垒。腾杀气以千层,靖妖氛于百里。燃犀普照,宜魑魅之皆潜。测蠡相窥忽波涛之特起。尔乃参谋耀武,元帅称雄。既秉旄而执钺,复挟矢以张弓。来峨眉之仙客,塞海眼以神工。当年辟谷从游,赤松有子。此日征倭助战,黄石名公。则见涉骇浪以来风,因洪涛而拾级。岂徒百而号千,无不一以当百。大纛星悬,总千山立装束。似春三花貌,倭妃钗钿皆兵,裸程如丈六金身。弯将斧戕不入。于是两军已会,一矢相遗。长帆风饱,巨舰星驰彼呼鹅鹳,此策熊罴。酷似洞庭一军飞来应杨么之语,浑如泸水五月擒出降孟获之师。无何,仙阵方陈寇兵已退,堞炮消声轮舟乱队。人不可以称雄,垒何堪以相对。军中女子知兵气之不扬,阃外将军卜敌营之必溃。孰知军威败敌,劫运消魂。朝内动如簧之舌,军中亡挟纩之温。捷红旗于海宇,流碧血于辕门。平倭寇以三军,已闻铙歌奏凯。坏长城于万里,徒使大将含冤。

  通元子赋毕,收在箧中,天机不敢漏泄。但随张、曹二帅领兵而来。

第十回 两奸贼攘功肆虐

  〔先声扑灯蛾〕调

  词曰:

  攘功真绝伦,那管坏方寸。只图眼前荣,不顾阴曹对问。权奸倚势自称尊,面皮不厚才三寸。只怕你,运退难终工部分

  通元子算出赵、胡毒计,急欲为张、曹立功,遂说:“元帅,出师断不容迟。”华营安排已定,但见中军虎皮交椅上坐着元帅,左边虎皮交椅上坐着参谋,右边大红绣褥椅上坐着仙师。望见海东头烟雾迷漫,知是倭兵出战。

  通元子说:“倭船将到,不劳元帅、参谋,贫道愿往。”张说:“既费仙师清心,随带多少兵将?”通元子说:“不消只要小舟一叶,舟子一名足矣。”通元子坐了小舟,迎上前去倭船渐渐接着。仙舟左边倭王坐船,右边先锋坐船,其余五百号轮舟依次而进,与仙师小舟离不到二丈。倭王呵呵大笑道:“人说张经为人谨慎,从不涉险好奇,怎么用诸葛空城之计来赚孤家,你道好笑不好笑!”

  话言未了,通元子用羽扇一挥,两只巨舰接起船头,倭王与先锋自己对面杀将起来。百花娘娘见了,口念真言,将船头分开。正要厮杀,通元子又将羽扇一挥,那两只船头拨转朝东,倒戈相杀。通元子略施小技,倭王已就如此颠倒错乱。百花娘娘越发着急,念起咒语,船头转西,擂鼓大进。放出二囊法宝,被通元子羽扇两挥,雾气火光都已消散。通元子不慌不忙,取了金葫芦,放出十万八千铁锥金甲兵,锥得那番兵个个被伤,人人叫苦。又取出摄魂瓶,揭开瓶口,用手一招,把倭王、先锋的真魂一齐摄入,两人肉身如山崩地裂跌倒船舱。吓得百花娘娘面如死灰,随即飞船抢回尸首。

  那巨舰何以不能行动?因曹参谋命三军往众山上把乱草长藤运到海边,顺流而下,那倭邦五百号大船的水轮都绊绕起来,何能行动?此时倭兵皆无斗志,百花娘娘无计可施,只得写了降书,面缚衔璧,跪在军门请降。

  早有中军官报知元帅,开了寨门,元帅亲释其缚。百花娘娘说:“倭王只因奸相逼反,非敢窥伺中原。求元帅请仙师放出君臣真魂,奴家愿领败兵回国,奉表请罪,代代称臣。”元帅都准了他,送出辕门,就请通元子取瓶放出倭王、先锋的真魂,口念真言,令自入窍。百花娘娘回到本营,看见甚喜。再说赵文华、胡宗宪奉旨已到,宣过上谕,就将张经、曹邦辅绑在军门受刑。这张、曹二帅本是两个忠臣,又是两个纯臣,知道奸贼害他,他虽死不忍怨君。那手下将官人人不服,皆有叛意。通元子说:“此是张、曹劫运,天意难回。尔等若是谋反岂不贻忠良以不美之名?他们后来都有果报,贫道去也。”

  可恨赵、胡二贼残杀忠良,横尸海畔。左近居民感二帅之恩,私买棺木收殓,葬在海边。十五年后,两家报仇,重建坟茔,奉旨谕祭,后书自有交代。赵文华、胡宗宪商议说:“降倭之功,我两人攘为己有,受些封赏。这等便宜之事何不讨来?”一面具摺申闻,一面〔下有残缺〕。“我到苏州杀了张经全家,你到南京杀了曹邦辅全家,赶紧回旨便了。”

第十一回 三义人救主逃生

  〔先声西地锦〕调

  词曰:

  修真二千余年,小试神通妙手。军中无计救张、曹,速去替他存后。

  通元子说:“贫道虽然助战有功,可怜亲见张、曹受戮。赵贼你独不顾将来果报么?俺当初收张子房为徒,世与张姓有缘。这张昆亦是俺的弟子,驾起云头快去救他。来此已是。那厢有白发老仆,与他讲明。”因按下云头说:“老掌家,不好了。你快去报知梁氏夫人,你家老爷征倭有功,被奸臣陷害,冤戮军前,还要杀张家一门。早晚赵文华就到。你速去救你小主人,逃到杭州府离城二十余里,权在俺那草庵住下,就改叫洪昆罢。俺赠他玉蟾蜍十二个,为洪昆后来姻缘聘证,你替他收好,俺去了。”

  张洪吓得魂飞魄散,叫苦声声,赶到后堂报知,那贤德梁氏夫人,与崔姨抱头大哭,指着张昆向老家人张洪说:“你老爷受了冤枉,只剩得三岁孤儿一块肉,你若救得他,我张家祖宗定要结草酬恩。”说了又哭。梁氏夫人与崔姨说:“我们何可受赵贼凌辱。”相约自缢楼中,留得两人清白。夫人遂与崔姨自尽。后来收殓不提。

  忽然门外喧哗,赵文华领兵早到,吩咐:“不得走脱一人。

  “此时已有三更时候,张洪在楼上顿足大哭说:“前门走不脱,后门开不及,这便怎么好?有了,老汉抱起小主走楼墙头跳下去罢。老天,老天!张家果能有后,保护公子,奋身一跃,安稳如常。不然就跌死老汉到也干净。”说罢,手抱相公凭空而下,真如两翼双飞,轻轻落地。好在夜静无人看见,躲在僻地,候到五鼓开城逃出,直奔杭州去了。赵文华走进张府,依旨而行,只不见公子张昆、家人张洪。吩咐苏州知府限三日拿到,如违听参。再讲通元子到了苏州,已差四值功曹往南京编成童谣,暗中使小伢子歌唱:

  谣曰:

  海空濛,起飓风,不杀贼,杀总戎。

  两家共有三义士,当速去之保其宗。

  此时南京城里,满街满巷四散童谣,曹府已有风闻,举家号哭惊慌,不必赘说。只说曹府家将一名童喜、一名李忠,他二人闻得此信,眼中都哭出血来。李忠说:“徒哭无益,须想个计策救了小主人才好。”童喜说:“我方寸已乱,计从何来?”李忠说:“我有一计,须要童兄始终如一,以全报主之心“童喜说:“敢不如命。”李忠说:“古有杵臼、程婴故事,今日何不学他?我儿子也三岁,模样与公子相同。我抱此子躲在栖霞山中,你将公子藏在深密处,反去报于胡宗宪知道,就说李忠同公子曹昆躲在栖霞山。胡贼必来捉我。那时,我父子替公子死了,你就好保护公子远逃,可免寻拿,岂不甚妙!”童喜说:“只是苦了贤桥梓。”李忠说:“童哥既能秉义,愚父子在九泉都要保你二人。”

  商议行事已定,胡宗宪已领兵围住曹府。前后左右,连鸡犬都逃不出去。查点人口,少了公子曹昆。胡贼正在发躁,童喜跪禀说:“小的是曹家家将童喜,才上卯半月,前日看见同伙的李忠,鬼头鬼脑,瞒着小的,抱了公子曹昆,出太平门去了。不得远遁,想必躲在栖霞山里。小的见大人发躁,不敢不禀明。”胡宗宪说:“你畏罪出首,免你一死。”吩咐搜山,务获曹昆要犯。不半日,锁押李忠与三岁婴孩来。胡宗宪说:“李忠,你为甚么故违圣旨,抱了曹昆私逃。快快招来。”李说:“奸贼,我只望存了主人后代,将来报仇。谁料童喜狗才昧良负义,泄漏机谋,也是我主人该应要绝宗支。不必多言,快杀,快杀!”胡宗宪道:“牵去一同斩首。”有五言绝句诗一首为证:

  诗曰:

  屠岸贾重来,浑如赵氏灾。

  一门忠义气,父子赴阳台。

  又有七言绝句诗一首为证:

  诗曰:

  古来杵臼与程婴,慷慨存孤续赵卿。

  今日曹家忠义将,千秋青史载芳名。

  这曹邦辅大人本是个大富翁,家资有数百万,此时胡宗宪抄出他银两,就隐瞒下来,暗暗差人送到杭州,埋在他自家花园太湖石下,连赵文华都不知道。赵、胡抄张、曹二家事毕,合摺回旨。吏部奉旨加封赵文华进爵工部尚书、胡宗宪加总督军务衔。回他两人冒了征倭军功,所以有此特旨。

第十二回 乌金荡埋名习武

  〔先声重翻江儿水〕调

  词曰:

  叱咤风云壮,横矛十决荡。到如今隐姓埋名,不领楚王兵,穿着锦衣夜里行。

  “俺童喜本是扬州府兴化县人氏,自从救出小主,逃归故乡,只因仕宦多年,声音容貌人皆不识。唐贺知章有诗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此诗正合我今日景况也。且幸我主仆逃难情由,绝无一人晓得。人但知道我姓童,不知道小主人姓曹。是以认为父子,改名童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昆儿年已八龄,发虽总角,膂力颇不犹人,门外大石却能搬运。若不知他的年纪,都要认做伟然丈夫。或者皇天急欲使他报仇雪恨,所以生此魁武奇伟的形容。俺亦欲体天心,把全副武艺尽行传他,不免唤他出来,把那奸臣陷害之事说与,心知激厉一番,然后传授武艺。如果是有志气的人,自然卧薪尝胆,想个出头日子了。昆儿那里?”

  童昆说:“爹爹唤儿有何吩咐?”童喜说:“昆儿,你知道,你本名曹昆,你父亲是应天总督曹邦辅,从张经征倭有功被奸贼赵文华、胡宗宪诬害,遂与张经同日受戮,至今未曾洗冤。那时曹、张全家遇害。曹府家将李忠与俺同伙,设了一法把他三岁婴孩替了你死。你父子死后,俺才得救你脱身,躲到此地。”童昆听说,大听一声,昏倒在地。童喜连忙扶起来,用手大指抚着嘴唇说:“昆儿醒来!”叫家人取了滚水灌下,有一个时辰才叹了一口气,骂道:“奸贼,奸贼!我誓不与你共戴天!”童喜说:“你小小年纪,何能报仇?须要用心习学武艺,成了壮丁,才可替你父伸冤。我如今要教你拳棒,不知你肯学习否?”童昆说:“当此积怨深仇,若不发愤,是无人心。”童喜说:“好,有志气。你去把门外大石搬来。”童昆只用一手举来。童喜惊异说:“曹氏之仇定然可报。”又教他枪法、射法。学了一月,件件皆精。

  到了十三岁时候,童喜说:“昆儿,俺带你逃出之时,曾闻张公子名昆的,也有一老仆夜半逾墙而下,窃负而逃。不知住在何处。他未必知道我们在这乌金荡里。欲要命你去访他,你年才舞象,何能放心让你远游。且张公子未必有你如此武艺后来一个文弱书生何能诛奸杀贼?上天有灵,若使张公子来此俺也教他演习兵法,知道些虎略龙韬,异日也是你的一个帮手“童昆说:“孩儿恨不得即刻寻他来呢。”童喜说:“茫茫天壤,何处跟寻?你既有此志气,后会必有天缘。且安心在此。你既学成武艺,也不可不知文事。暇中还要读书养气,方不是一个粗莽武夫。”后来通元子指点访友,才知张昆改名洪昆得他的茅庵消息。

第十三回 赵怿思忤父归杭

  〔先声渔家傲〕调

  词曰:

  奸党应生不孝子,娶妻况是无盐比。文华不敢忤东楼,甘受气,只得送儿归故里。

  赵怿思三日初生就荫了锦衣卫千户,后到十六岁成丁时,皇上又加他四品荫官。胡彪也是十六岁未有出身,胡宗宪心中着急,适值钦命浙江全省提学道是胡宗宪进士同年,为人贪鄙性成,亦是严党。胡宗宪就教胡彪回杭应试,写了一卦密书,内夹一张银票,计数一千两,替他儿子买秀才,并不与胡彪知道。差了心腹家人,投了密书。

  学道收了银票,先考仁和县。诸童进院,胡彪亦应名归号。

  学道封门出题,自子至午,诸童交卷纷纷。胡彪一字不得,出来说:“老胡子,你教我来考是把酸我扰,我何尝会做文章。此刻弄得我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如何是好?有了,我领个出恭牌,到粪坑那边,寻个狗洞钻出去岂不妙哉。”胡彪走上堂来说:“童生屎到屁股门,要出恭呢。”值堂的人拿了出恭牌与他,胡彪捧着走到厕旁一望,连蜜蜂子都飞不出去。没得法,回到堂上缴牌,领卷仍归本号翻白眼,数屋椽。等到尽场时,交个白卷。跑出来说:“好了,有命了,升天了!”学道查到胡彪白卷,笑说:“胡年兄,你这样儿子还要教他考,还要替他买,真个人莫知其子之恶了。但这一千两银子我却舍不得退还。不如代他作文,代他写卷,我就做个大包罢。”

  次日发案,胡彪进的第一名。门斗飞报而来,说:“胡相公恭喜,你进出案首来了。”胡彪大笑说:“昨日受了一天罪,今朝做个黉门会,妙极,妙极!白卷偏能骗秀才,出恭何必苦哀哀。世间这种便宜事,惟有胡彪做得来。”招覆这场也交白卷,又是学道代做。虽然用了一千两银子,却好得意而回。

  自从胡彪回杭,赵怿思无人陪伴,没头没脑,茶饭不思。孙氏溺爱,惟恐他弄出病来,就向赵文华说:“怿思连日毫无兴趣,想是要娶妻了。何不与严亲翁商议,择吉完姻,以了儿女子的首尾。”赵文华本是个惧内的人,孙氏一言,奉如圣旨,即刻请媒人胡宗宪,到严家说亲。东楼依允,定了吉期,娶严氏过门。

  谁知严氏骄傲惯了的,全不知尽妇道,既丑又悍,公婆无可如何。嫁来未有一月,河东狮吼已经数次,京中无人不知。赵怿思甚不喜欢,就要娶小。屡向孙氏说,孙氏亦屡向文华说。

  文华惟恐得罪新妇。新妇告诉他祖父,不但坏官,还有不测之祸。所以不准怿思纳妾。

  这一日,赵怿思当面与文华说要娶小,文华又不准。怿思忿然而怒,说:“严东楼没有三头六臂,你怕他我不怕他。”文华连忙捂住怿思嘴说:“小畜生,了不得!这一句话,祸必灭门。”怿思更怒说:“你骂我小畜生,你是个老畜生了。就是灭门,也要娶小。”顺举一张太师椅子,认定文华打来。若不是家人接住,文华头要打得粉碎。

  文华虽受一场恶气,亦不敢声张,遂与孙氏商议说:“逆子如此,京师传说不成事体。况严氏媳又这等悍泼,倘他回家说我家如此光景,东楼偏听其女之言,我们容身无地了。不若请夫人送儿媳回杭祭祖。有此名色,东楼也不好阻拦。住在杭州,严家耳目远了,逆子就要娶小,恶媳就是吃醋,东楼一时不得知道。严氏在二、三千里之外,鞭长不及马腹,他亦欲诉无从,庶几可以免祸。”孙氏说:“我来京十有余年,未曾归里。一时想起家乡风味,鲈鱼莼菜,未免有情。今送他们回去原好,但恶媳不可一朝与居。回家保不得不吵不闹。吵闹起来,我就没法了。”文华说:“夫人另住一处,不与相见,自然就免了口舌。”商议已定。

  次日,请胡宗宪到严东楼家,说:“赵尚书要送他令郎与令爱小姐双双回杭祭祖,托卑职特来禀明。”东楼初犹不允,胡宗宪受了赵文华重托,说了许多奉承的话。东楼又因赵家祭祖题目大了,才允他回。教胡宗宪回复赵家。文华差人雇了骡轿,送家眷回杭。后来酿出许多祸事,都在此一举。

第十四回 丑胡彪甘做陪堂

  〔先声粉蝶儿〕调

  词曰:

  形容渺小形容渺小,却生了,三寸舌巧。能使俊佳人脂粉弃抛,能使痴公子梦魂颠倒。是与非有谁分晓,尽容咱一番嬉笑。

  胡彪说:“我父亲名胡宗宪。因夺了张、曹军功,圣上加了职衔,除却赵老爷就是他为大。区区仗了老胡子大,几根毛还未出肉,也就自大起来了。只是生得貌陋,难以言语形容。

  虽然自家说出,也觉脸皮通红:身躯四尺两头尖,一见佳人笑隔帘,枣核钉名加绰号,西湖边上惯趋炎。一向顽皮下流,终朝茶肆酒楼。笔墨未曾亲热,诗书真是寇仇。提到吟诗作对,醋滴脑子满头。去年那不知趣的老胡子钻了宗师一条门路,替我纳了一个秀才。虽然蓝衫穿得摇摇摆摆,反被他拘束起来了人说的岁却岁不得我枣核钉,连那科都科不得,一本卷子写不完,何能就去投考。且莫管他,考期尚远,还让我玩个快活。”

  此时胡宗宪告假在杭,督课胡彪。又思想在乡试弄些手眼。

  忽有书童跑来说:“相公,不好了。老爷作怪,出下个甚么春日诗题,请相公做成了方许出门。”彪说:“嗳,老胡子冤家,如此好春光,叫我上起脑箍来则甚?有了,幼年念过几首千家诗,有头没尾记得的抄抄,记不得的只好狗尾续貂。我记得千家诗第一首第一句诗曰:

  云淡风轻近午天,

  嗳呀,第二句记不得了,诌诌罢:

  寻花问柳赠头钱。

  第三句记得呢:

  诗人不识予心乐,

  第四句又忘却了,索兴诌他起来:

  篾老行中一干员。

  书童,你拿去与老爷看。他若教我改,你就说我已出去了。

  “答:“晓得。”彪说:“今日尚早,去找赵怿思大爷谈谈,吃些无名酒食,骗些不义银钱。这是陪堂本色。小胡何独不然。

  去去行行,行行去去,门上大叔请了。”门官说:“我道是那个,原来是枣核钉胡相公。你来做甚么?”彪说:“会你家大爷。烦大叔通报。”门官说:“平日来惯的,要通报甚么。难道大爷还出来迎接你不曾?”彪说:“这也有理。”不免自家进去。门官说:“来来来。”彪说:“做甚么?我是来惯的,难道还想我门包不曾?”门官说:“呸!那个想你门包?只是会见少说骗话,省得我们被骂。”彪说:“大叔休得取笑。”枣核钉进来不提。

  且说赵怿思坐在书斋甚是无聊,说:“我父亲趋承严相国那日想出绝妙的奉承法儿,打一把金尿壶,壶口刻了‘赵文华‘三字,送与相国。相国大喜,说:‘文华,你就拜我为干父做我的干儿子罢。’我父亲文华说:‘相国赏了脸,没说做干儿子,就是做潮儿子都是情愿的。’因此,冒了军功,加了职衔。我赵怿思荫了四品官。我若在京供职,何如在家闲散快活怎么老彪不来走走。”彪听说:“来了”。怿思说:“老彪,来得好。我正想你谈谈。”彪说:“韶媚春光,大爷曾看看西湖景致么?”怿思说:“未曾。”彪说:“晚生昨日在西湖闲步,猛然抬头,看见标标致致的一个娘娘,容貌才可二八,丰神正欲破瓜。身穿着清清雅雅的几件布服,头戴着颤颤葳葳的几枝绒花。脚踏金莲,走了格格铮铮的几个俏步。小喙樱红,说了轻轻巧巧的几句乖话。纵是苎萝溪边浣纱女,陈思王赋中洛神女,都要欠他三分。那时晚生问路上行人,说此女姓陈名素娥,他父亲名陈绅,本是个饱学生员,自幼教他读书,能诗能文。后来他父亲去世,就与乔氏孀母、弱弟陈保元同居。去此不远,有麂眼围篱密密,鱼鳞叠瓦重重,便是他家。我就缓缓步他后尘,不觉已到门首。女子进去,我在那里往来数次,只见桃梨百余树,榆柳两三行,数椽尘外,颇似隐士山庄,门有宜春帖子,上联是‘闭门不管西湖景。’下联是‘得句还吟白屋诗。’晚生读对句时,来了五旬以外一个老妪,他说此对句是秦娥小娘子自做自写的。大爷以为何如?”怿思说:“白屋对西湖,是宋元人巧对法。看来是个才女了。”彪说:“我又问老妪:‘此女曾受聘么?’老妪说:‘尚未。’我又问:‘此女可常出来游玩么?’他说:‘素娥小娘子是三月初三日生辰,每年此日同他母亲、弱弟到岳王庙进香。平日从不出门‘说罢,老妪去了。我回来,那标致模样还在晚生目中。”怿思说:“真个好标致,怎么到我手里?老彪,你替我想个妙计“彪说:“我想上巳节甚近,正是大爷巧会机缘。何不预雇游湖船,到那日带几名打手,在湖上将素娥抢过船来。他孀母、弱弟,怎敢奈何大爷,岂不甚妙?”怿思说:“妙极,妙极!我这里吩咐叫赵雄办船预备。你初三日早来,不可失信。”彪说:“天明就到。告辞了。”怿思说:“不送。”有诗为证:

  诗曰:

  蜮本含沙喜射人,波涛不起但潜身。

  只因湖上游春日,惹出英雄闹水滨。

第十五回 莽童昆大闹西湖

  〔先声川拨棹〕调

  词曰:

  访旧侣,得相逢,且暂娱。一帆到处与同居,一帆到处与同居。料苍天不终困予。把从前愁尽驱,换了今朝名誉。

  “俺乃曹昆是也。幸蒙家将童喜半夜救到栖霞山东北龙潭镇,隐僻山村。后来逃至扬州府兴化县城外乌金荡藏身。那时认为父子,改名童昆。恩父教习拳棒,武艺精通。又练成水火刀枪不入的子午神功罩。今年十六岁,却有万夫不当之膂力。只是困守湖乡,何时才有出头日子?”正说之间,水上来了一只渔船,船上有一个老渔翁,打桨而歌张志和之曲:

  歌曰: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歌毕,见童昆问道:“你莫非是曹昆么?”曹昆听了一惊说:“老渔翁何由得知?”渔翁说:“我刚才遇一道士,名通元子。他说:‘此地有个曹昆,烦你代俺指点他,说原任总督尚书张经,与原任应天总督曹邦辅,奉旨征倭,张经于三月初三日子时生子名张昆,曹邦辅亦以是日生子名曹昆。两家本有世谊。后来赵文华、胡宗宪陷害攘功,二子才得三岁。那时通元子教义仆张洪救出张昆,逃到杭州府城外茅庵暂住,改名洪昆。家将童喜救出曹昆,逃在此地,改名童昆。今为我传语于曹昆,教他速去访张昆,以图后日报仇之计。’此皆是通元子之言,命我传于曹昆的。你果是曹昆,须切记着。”说毕,一道金光,渔翁不见,连渔船都没有了。童昆跪谢说:“这就是通元子了。多谢仙师指点。弟子明日禀知恩父,起身前往便了。

  赞曰:

  蓬弧男子志,不肯守穷庐。

  好友宜亲访,何劳犬寄书。

  次日,童昆带些盘缠,直起杭州而来。且讲庵里洪昆,异乡独处,甚是凄凉,说:“俺张昆好命苦呀,多蒙仙师指点,义仆张洪救我到此,即以洪为姓,改叫洪昆。居住十有余载。去年老家人病时,付我玉蟾蜍十二个,说:‘是仙师留下的,道你姻缘在此。’言讫而逝。目下只剩俺一人。前日雇一短童服侍,今早着他进城买些用物,怎么还不回来?我且温习旧闻,以消春日便了。”

  诗曰:

  妙得好天姿,读书总不痴。

  全凭生宿慧,更胜有名师。

  吐凤才诚大,雕虫技独奇。

  于今过十载,雪恨在何时?

  那童昆一路访来,已到杭州城外,说:“前面有一茅庵,幽闲颇似仙境。遥闻书声朗朗,想是张仁兄住处。四望无人,俺且试他一试。”门外高叫:“张昆在此么?”里面听了“张昆”二字,相公吓得冷汗流身,真魂出体,只是声声叫苦,但看来人怎生打扮:

  目秀眉清白如傅粉,头戴绣花拖须的宝蓝缎方巾,身穿元色缎袍。紧紧束了五彩鸾带,足穿乌靴,腰系宝刀。

  威风抖抖走进庵来。又恐吓坏了洪昆,因又高声说道:“我是曹昆,即原任应天总督曹邦辅之子,改名童昆,特来访问。仁兄不必惊慌。”洪昆听得此言,神情稍定,说:“几乎吓杀小弟。”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回。见那短童回来,绝口不提往事,只说访友闲情。就是通元子指点的话,也只隐隐微露,不敢明言。

  洪昆留住童昆,二人结盟兄弟。虽然年月日皆同,洪昆是子时上刻生,童昆是子时下刻生,所以洪昆为兄,童昆为弟。比那同胞骨肉还要亲爱些。洪昆说:“明日是贤弟诞辰,又是愚兄贱辰,既蒙远来枉顾,务必请到西湖一游。”因此一念之动,遂引出后面许多事来。童昆说:“小弟也要看看西湖真景奉陪就是了。”到了次日,两人雇船游玩不提。

  且说陈素娥随着母亲,带了保元弟,亦雇湖船到岳庙烧香素娥坐在船上,看见水色春光,信口吟成骈体文四联:

  文曰:

  拖去双痕浅碧,燕剪裁波。望来十里浓阴,莺梭织柳。乱山碧嶂深藏花外之楼,小市青帘争觅林间之酒。萋萋芳草没游骑之轻蹄,簇簇筠篮露采桑之纤手。铃鸽声中日暖,哨放谁家?纸鸢影里风声,丝偷阿母。

  正说间,船已泊定。陈保元捧了香烛盘,陈母引了素娥登岸。见庙外一边跪着秦桧、张俊的像,一边跪着长舌王氏、万俟□的像,皆是生铁铸成。素娥两边看罢,说:“奸贼当日杀害忠良,也有今日么?”庙门上白玉石碣刻的是“宋岳武穆王祠”六字,两扇朱红漆大门,左扇刻的是:“怀北朝二帝”,右扇刻的是:“号南海一人”对句。庙内大殿匾是:“精忠报国”四字,两旁七字对联,上联是:“玉关地复三千里,”下联是“金字魂消十二牌。”素娥在庙中口占七言绝句一首:

  诗曰:

  东窗最恨食柑时,长舌阴谋总莫知。

  千古忠魂松柏上,至今犹有向南枝。

  陈素娥烧香已毕,偕母、弟一同回船。开了不过半里路,对面来了一只大湖船。听船上人说:“妙,妙!正遇着嫦娥游月宫。”素娥吃了一惊,看那船上,獐头鼠目,皆非好人,叫“船家长,快些将我小船摇过去罢。”枣核钉就夸起嘴来说:“大爷可看得真么?晚生这计策何如?快教家丁动手。”那班如狼似虎的恶仆用挽篙把小船搭住,跳上船来,将素娥抢过大船。赵怿思说:“吩咐水手,掉转船头回去罢。”此时素娥大哭大骂说:“如此光天化日之中,胆敢硬抢良家女子,王法何在?天理何在?”枣核钉说:“这位是工部尚书赵文华大人的公子赵怿思大爷,天理也不管他,王法也要恕他。你休要哭骂从此享富贵,受荣华,何等福气。”素娥听是赵怿思,更骂更哭。那陈奶奶母子,小船随在后说:“赵家仗倚威势抢我女儿岸上、湖中游春的英雄豪杰果能救得,没世不忘!”那些游人都看新文,并无一人敢说个赵家不是。

  却好来了洪昆、童昆的船,远闻哭声,游人传说。童昆忿忿不平,要去救他。洪昆拦住说:“贤弟游春,不必管他。且这赵家是不好惹的。”童昆是个性急的人,那里忍耐得住,说得迟,来得快,两船相去尚隔丈余,童昆奋身一跳,上了大船抢过素娥,交了他母亲船上,说:“你母女速速开船回去罢。

  “童昆又回转身来,上了大船,把枣核钉踩在脚下,把赵怿思捺在舱中。那班家丁齐来打童昆。童昆是练过罩门的,哪能打得到他,反被他一只手将众人打得纷纷落水。枣核钉踩得尿屎直流,下半段已受重伤,不得动弹,童昆向赵怿思说:“我打下一拳,你就死了。且饶你一命,打两个嘴头子罢。”一边一个,打得肿似灌过的猪肺,色似挂干的猪肝。打了一会,自说道:“我不留名不成好汉。报不平者童昆是也。”过了小船,洪昆也不埋怨他,仍在湖中游玩。

  赵家人垂头丧气,开船回家。枣核钉将童昆听讹,当做洪昆,说:“洪昆是何等人,胆敢打我们乡坤。宽一日候他就是了。”陈素娥回家定定神气,向陈奶奶说:“方才壮士名叫童昆。他游船回来必过此地。母亲门外伺候,务请来家谢谢。”

  此时夕阳西坠,游船尽归。二位相公船远远来了。陈奶奶望见,就跪在湖边说:“壮士恩人,我母女泥首谢恩。船家长方便些,把船靠一靠。”童昆不肯。舟人说:“我看这老奶奶如此光景,实出诚心。相公不可执拗,拂他意思。”船就靠下陈奶奶请二位相公到家,说:“若非壮士搭救,我母女都死了“说着,与素娥倒身下拜。童、洪二位说:“请起。”陈奶奶说:“小女是今日生辰,往岳庙进香。不料遭此大祸。”童昆说:“小子是江南扬州府人氏,前日来此访洪仁兄,也是今日生辰,所以同游西湖。这也是令爱素秉清贞,该应不入虎狼之口,才能如此凑巧。”童昆问陈奶奶:“令爱曾受聘否?”陈奶奶说:“尚未。恩人不弃,愿奉箕帚。”童昆连忙摇头说:“非也。我若因此望报,便是小人。欲代令爱与洪兄联为二姓之好,订以百年之欢,未知尊意若何?”陈奶奶见童昆虽然年少,出言大义凛凛,所与交的定然也是个君子,就连声依允,说:“突高攀很了。”素娥见洪昆如此美貌,面虽含羞,心中已十分肯了。洪昆听得此言,两眼泪流,说:“愚兄大愿未遂何忍议婚。”童昆说:“仁兄差了。姻礼亦是大事。将来你我两人岂有大愿不遂之理!此事若成,现在你可免茅庵寂寞。陈奶奶令郎尚幼,得了仁兄为婿,一家俱有依靠。岂非两全其美。

  仁兄不可推辞。”陈奶奶说:“洪相公鹏程万里,舍下暂羁骥足,老妇情愿奉留。”洪昆向童昆说:“既蒙陈母大人雅意,就遵贤弟之命。”暗想道:“仙师吩咐玉蟾姻缘,正用得着了。

  “遂命拿出第一个玉蟾蜍,递与素娥收好,以作聘仪。童昆说:“好极。我们就此告辞。”陈奶奶与保元送二位相公上船,船家把船摇到码头住下。洪相公给过舟资,陪童相公登岸。回到庵中不提。

第十六回 陈素娥雪洞藏洪

  〔先声新水令〕调

  词曰:

  画眉喜得风流婿,感慈云把人私庇。雪洞本无梯,何处去真令我,心中多诧异。

  素娥说:“母亲,昨日简慢洪郎与童相公,明日办丰盛酒席请他。”陈奶奶说:“有理。来日我去约定日期,回来办席罢。”

  且说洪昆陪着童昆来到草庵,书童服侍晚饭已毕,各人安息。次日,童昆说:“仁兄姻事已定,小弟放心负笈远游。门闾倚望,今日要告别了。”洪昆说:“落难同情,何堪又别。无奈尊恩公在府盼望,不敢久留。书童办早膳伺候。”书童说“青〔现〕成。”两人吃了早饭,收拾起行。

  赞曰:

  异姓如兄弟,他乡共腹心。

  骊歌从此唱,双鲤盼芳音。

  那十里长亭之上,才子英雄临岐握别。两人心事不敢明言一种缠绵不忍舍之意,比寻常人送别越发可怜。童昆已去,童昆站在亭子外,直望不见童昆时候,方才回到茅庵。去后追思自然更多嗟叹了。话说陈奶奶次日亲到茅庵,看见洪昆说:“贤婿,特来奉请,童相公呢?”洪昆说:“回去了。”

  陈奶奶说:“好不凑巧。就请贤婿罢。将应用书文、细软物件,着书童挑好。锁上庵门,到舍下多住几日。”陈奶奶与洪相公同行,书童挑着包袱随后,不多时到了门首,陈奶奶说“贤婿请。”洪昆说:“不敢。岳母大人请。”两人走进中堂分宾主礼坐定。书童请了陈奶奶安,献茶。陈保元与素娥亦出来奉陪。素娥与洪昆谈古论今,彼此爱慕,各遂了才子佳人之愿。陈奶奶收拾静室与洪昆读书。到晚间用了夜饭,就在书斋歇宿不提。

  且说枣核钉胡彪前日被打回来,不忘此恨,一瘸一跛来到赵家,说:“大爷吃亏了。晚生定要雪耻。我昨日着人四处访问,洪昆是个何人。访了一日,访同确信,他就住在本城东门外茅庵里。我想这小杂种十分利害,家丁皆不是他对手。打是打不过他。我想出一个妙计,毫不费力,就可以顷刻送他的命大爷今日晚上差心腹家丁出城,躲在茅庵左近。等到三更时候放一把无情火,烧得洪昆焚骨扬灰,连尸首都不留,岂不快哉“枣核钉用此毒计,烧不到洪昆,倒把他自己后来结果的样子预先说出了。

  赵怿思说:“老彪好毒计,好妙计!不要说人不知,连鬼都不觉。就差赵雄去。”枣核钉吩咐赵雄如此如此,赵雄领差而去。到了三更放起火来,茅庵一烘而尽。赵雄次日回复赵怿思。枣核钉说:“洪昆武艺虽好,怎禁得我火星菩萨一跳?不是我胡彪夸嘴,报效大爷的才情,也算得个妙手。”正说之间来了一个家人说:“小的午前在西湖边过陈家门首,听得旁人说:‘前日那位洪相公救了素娥娘子,今日陈奶奶办了酒席请来酬谢。这是该得的。’又听得素娥娘子就许配了洪相公。”

  枣核钉听此言说:“那里又有个洪昆?除是洪昆会显魂了。休得乱话!”家人说:“是真的。如不信,胡相公自去看来。”

  枣核钉说:“我就去看。”

  雇轿抬到陈家,躲在篱落之外窃听,知道洪昆未曾烧死,住在陈家。枣核钉大怒,即刻抬转赵家,见赵怿思说:“事更可恨!洪昆不但不曾烧死,那素娥并许配了这小杂种。现在陈家吃酒。我们多带百十名打手,方能打得过他。将他打死,抢了素娥,方泄心中之恨。即刻就行。”赵怿思说:“我这脸上打得青肿难看,怎好出门?”枣核钉说:“今日打复仗,胜他就是脸面了。”赵怿思依了,跟枣核钉在前面行,后面随带百十名打手。

  离陈家两箭多路,陈奶奶已听得喧嚷之声,慌忙出门一看认得枣核钉,转身关好门说:“贤婿不好了,前日那抢女儿的对头又来了!来人甚多。童相公又不在此,这朝怎么好?”洪昆与素娥吓得失色,素娥说:“母亲,那班豺虎之仆遇见洪郎怎肯甘心?要藏起来才好。”陈奶奶说:“请到后楼上,躲在雪洞里,或者稳便亦未可知。”素娥同上楼,将洪昆藏在洞里推上窗板。外面枣核钉已到,敲门甚急。陈奶奶故意问道:“甚么人?”枣核钉答:“是赵大人公子来会洪昆的。”陈奶奶说:“那个洪昆?”枣核钉说:“不必装腔。打开门来搜他。

  我枣核钉务要拔去眼中钉。众打手们一齐动手!”枣核钉虽说硬话,前日被打怕了,心中还是发抖,脚朝前面走,头向后面望,说:“打手快来同搜!”陈奶奶战战兢兢说:“搜不出来怎样?”枣核钉说:“他还硬嘴。就先打这老婆子。”赵怿思说:“打他无益。我且搜人。”胡彪走到厨房,看见酒肴齐备,向陈奶奶说:“洪昆不在你家,这酒席是办了赵公子吃的了。

  家丁捧出来,我陪大爷受用。你们去搜人。马桶都要搂搂,搜得了领赏吃剩肴。”赵怿思狼吞虎咽,枣核钉揙拖带叉。陈奶奶看见这样光景,又气又怕。

  一会儿,那些家丁回禀:“搜不到。”枣核钉说:“你们没用,没得二水吃。等我来搜。教打手站在门外伺候,不可远离。里面搜出就进来帮打。大爷,后面还有楼。我们一直搜进去。”到了楼下,赵怿思嘴疼,捧着嘴上楼。枣核钉腿疼,摩着腿上楼。陈奶奶随后也就上了楼。素娥在楼上哭道:“这是那里说起,何处有人?”枣核钉在楼上各处搜了一顿,又歇了一刻,枣核钉说:“家丁掌灯来,洪昆有了。”赵怿思问:“在那里?”枣核钉说:“在这雪洞里。家丁们一齐动手,推开板来,拈稳豆子。”

  陈奶奶一吓,跌倒在楼扳上,素娥号啕痛哭。洪昆听了,不顾性命,在雪洞里翻身向外一滚,跌下去了。

  家丁推开窗板,不见洪昆。这班恶人都觉扫兴。赵怿思说“就把素娥抢回。”枣核钉说:“大爷不可。这洪家小杂种必然躲在左近,我们抢了素娥,他定然拚命打来。我前被他一脚踩住,几乎送命。带来的人不是他对手。不如宽一天候他罢。

  “顷刻赵家人都散了。

  陈保元叫书童关好了门,赶到楼上说:“母亲,洪姐夫到那里去了?”此时陈奶奶与素娥哭说道:“明明躲在雪洞,不知何故不见。想必滚下去了。”欲要到雪洞外一望,已到一更时候。三月初五日新月落尽,夜色昏昏。陈奶奶说:“此时无处寻,明日再打听罢。”

第十七回 美洪昆夜跌杜园

  〔先声新制粉蝶儿〕调

  词曰:

  一群豺虎,一群豺虎,张爪牙,要把要把人擒住。翻身跌得软如酥,未知此地何处,未知此地何处。莫不是,一枕南柯春梦寤。

  洪昆跌下,惊魂稍定,说:“吓杀俺也。此是甚么所在?

  原来是个藤花架。俺且拨开花叶,抱着藤木系下去。明星历历天宫坠黑,夜漫漫,地府游。面前好似一座亭子。这是人家花园。摸不着园门,怎得出去?”又走几步,到了太湖石边:“俺且躲在此处等候天明。”此时洪昆戴的玉色缎绣花方巾、桃红绫窄摆杏黄镶鞋,半边躲在洞里,半边衣服拖在洞外。这且不言。

  再讲这座花园,就是杜府。杜老爷官名维德,字之隅,现任礼部侍郎,告假在家。元配夫人陈氏只生金定小姐一人就辞世了。老爷买了一名丫环,叫做玉莲,生得聪明伶俐,服侍小姐。小姐爱他如姊妹一般。后来老爷娶继配马氏,为人性情乖戾,与小姐、玉莲甚不合式。老爷在家住了年余,收拾开假,进京供职。

  临行时嘱马氏说:“下官进京,家中一切事务总要借重夫人料理。”马氏说:“老爷放心。这些事我都办得来。”杜说“下官还有一件奉托。我元配陈氏只生一女,爱若明珠,不幸八岁失母,蒙夫人抚养八年,爱如己出,下官都是心感。进京之后,夫人还要格外加恩。”马氏听说,顷刻变了脸色,说:“世上有多少晚娘磨打前妻儿女的,都是那班嚼舌根养汉养的诬栽这些话,要一个好也好不起来。你也要吩咐女儿孝顺我才是,怎么只望着我说这些惹厌的话!”杜老爷忍着气,站起来就动身去了。这马氏在家,不嘱托他还好些,嘱托了这些话他更凌虐小姐与玉莲。因后园素有妖怪,逼他二人住在园中后楼且说:“后园门户若有疏虞,惟你两人是问。”小姐不敢不从每日着玉莲持灯照料。

  这一日,玉莲拿了灯球下楼,望园中直照到太湖石边,刚到洞口,见地下拖着桃红绫一块,说:“小姐手帕怎么失落在此?”用手一扯,洪昆就跌出洞来。玉莲吓一跳,勉强问道:“你是鬼还是妖?我是不怕你的(口虐)。”洪昆说:“小娘子,我不是鬼,也不是妖。晚间游玩西湖,被狂风一阵飘落园中。你做好事放我出去罢。”玉莲说:“园门钥匙在马氏夫人身边,怎样拿得出来?”洪昆说:“这便怎么好?”玉莲暗想“他若是鬼必无影子。拿灯照他,如有影子定是个人。”举灯一照,却是有影子的,就不怕了。说:“相公姓甚名谁?”洪昆说:“小生姓洪名昆。”玉莲说:“此地不是躲处,不如随我上楼,暂躲一时,再为计较。”洪昆说:“多谢小娘子。”

  玉莲说:“小姐在楼上。不望见太湖石背后。转过身来,楼上就望见了。把灯吹熄,同你悄悄上楼。你在楼梯上略停一停,我先到小姐房中回话。你就捻着脚步走到西边,就是我房中。

  玉莲上了楼,到小姐房里说:“没有疏虞。”小姐说:“你怎么去了多时?”玉莲说:“小婢子慢慢照到太湖石边,被洞口一阵风把灯吹灭。小婢子就胆怯起来,脚下乱走,忽东忽西,越走越怕。高高喊了小姐一声,小姐还该接应,仗仗小婢子胆才是。”小姐说:“曾吓了么?”玉莲说:“没有。”小姐与玉莲又说了几句闲话,小姐说:“夜深了,你去睡罢。”

  玉莲故意迟迟伺候小姐卸妆,入了罗帐,闭好了房门,方才到自己房里。

  洪相公已睡在玉莲床上。玉莲把帐门一掀,看见洪昆,他就悄悄笑起来了。洪昆亦悄悄说:“小娘子睡罢。”玉莲解衣就寝,却好露滴牡丹开,明珠入蚌胎,玉莲就怀孕了。此乃前生果报也。玉莲并不自知。次日晨起,将洪昆藏在大箱子内,来见小姐,照常服待小姐。那里知道每日三餐皆是玉莲躲在房中与洪昆吃。小姐亦不介意。

  洪相公藏楼不止一日,将三月上巳生辰,湖上救娥一一说与玉莲知道。两情浓密,自春至夏,玉莲把自己纱衣替洪相公穿起,装成一个好女子,在楼上躲躲藏藏,小姐亦不得知。直到八月仲秋,玉莲腰腹渐圆,小姐问玉莲:“你怎么体肥不是从前模样?”玉莲脸就红了,说:“连日秋凉,加了衣服的。

  “小姐是个极聪明人,那能瞒得过,因此刻刻留神。

  一日,听得玉莲房中有两人声音,走来一看,见一美女子疑是狐仙,问道:“这是何人?”玉莲亦是个极聪明的人,做了一件极雷堆事,不敢不明告小姐。就说那日照后园门,如此如此。小姐说:“这便怎好?”玉莲说:“小姐你看洪相公可像个真女子?”小姐说:“却看不出假来。”玉莲说:“小婢子有一计生出。我明日将相公男扮女妆,逃到表母舅家住几个月,再作道理。”小姐说:“好极。”玉莲说:“事有凑巧。

  如天定成。小婢子看洪相公丰神俊秀,不是凡夫。将来必是个大富贵人。我问他生辰,与小姐、小婢子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岂非天定?小姐若许配终身,将来不愁做一位夫人。”小姐听说红了脸,说:“奈无媒证。”玉莲说:“小婢子就是媒人。

  “洪昆大喜,遂把第二个玉蟾蜍递在小姐手中,把第三个玉蟾蜍递在玉莲手中,说:“双聘二位美人。”

  次日预备私逃。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巧玉莲怀孕双奔

  〔先声金络索〕调

  词曰:

  妆娥姊妹行,巧若真模样。只彀中人密语关疼痒。虫□入洞房,是小姐才知夫妻合肚肠。欢同枕席心先畅,生不分离死也双。秦阙上,岂徒夜半鸡鸣走孟尝,只为了腹内紫微郎。做一对蝴蝶飞扬,好消却今生帐。

  早起玉莲梳洗已毕,又代洪相公格外妆得像个女子些,大脚板女儿鞋久已做成,相公穿好了,两人到小姐房中告辞。小姐喜的是洪郎装得十分像,又怕的是败露机关,说:“你们小心些。”玉莲与洪相公说:“小姐保重。我们去了(口虐)

  三人垂泪而别。

  玉莲、洪昆收了泪痕,背着包袱下楼。此时家中尚未起。

  直走到大门,门上杜保问道:“玉莲姐,如此大早到那里去?

  “玉莲说:“奉小姐命,送花铃姐姐回家。这包袱就是他的。

  “杜保说:“这位姐姐是几时来的?”玉莲说:“怪不得杜伯伯认不得,他就是你老人家那日告假不在门上时来的。后来常在小姐楼上,伯伯怎样认得他?”杜保说:“玉莲姐快些回来恐夫人查问。”玉莲说:“晓得。”两人骗出大门,甚是欢喜

  赞曰:

  双龙从此游沧海,摆尾摇头再不来。

  玉莲与洪昆出了杜府,走进城门,街上店面尚未曾开,所以无人盘问他们。走到后街敲张成衣店门,张兆才起来,问:“是那个?”玉莲说:“是外甥女儿。”张兆连忙开门,看见玉莲说:“甥女怎么这等早法儿?后面又是那位娘子?”玉莲说:“母舅,是甥女命苦。小姐待我与花铃姐姐甚好,那马氏夫人因不喜欢小姐,就不喜欢我们两个,终日在家不是打就是骂。小姐向我说:‘你们可有处去,且暂避几日,我再着人来接你们。’我说:‘只得张母舅家可住,但是手艺生理,不能养我们两个闲人。’小姐就与我五十两银子,说:‘与你母舅买些米,就在他家多住几时罢。’”玉莲说着,就把银了拿出递与张兆。张兆笑嘻嘻接了银子说:“贤甥女,你们两位姑娘就住在我家,请到后面与你妹子一同过日子罢。”玉莲答:“是。”张兆送两人到后面,叫:“凤姐,来了两个好朋友。快来迎接。”凤姐梳洗未毕,握发出见玉莲,说:“姐姐怎么到我家来玩玩,久不见你,越发标致。这位小娘子是谁?”张兆把他前番话说了一遍。凤姐欢喜,叙了些寒温。张兆仍到前面去了。凤姐请玉莲与花铃用过早点心,说:“表姐,我与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分不出长幼来。你比我胖些了,做姐姐罢“玉莲与花铃都笑起来了。玉莲说:“这花铃姐姐亦是十六岁三月初三日子时生辰,与我们表姊妹相同,更是奇事。我们三人何不同心结盟,拜成姊妹,更为亲热。”凤姐说:“八月十五日是个团圆节最好。”因摆设香案,对天发誓,就如同胞一样。洪昆见凤姐这等标致,不减玉莲,暗想道:“凤姐亦与同庚,又是如此巧遇,定然是玉蟾中的人了。我住在这里非止一日,必有机缘。且吟诗一首,看他何如。”

  诗曰:

  三朵芙蓉并蒂开,秋江谁为采花来?

  鸳鸯不肯成孤宿,休把闲情傍水隈。

  玉莲曾陪杜小姐读书,却能歌咏,听了洪昆这一首诗,知他意思,说:“花铃姐姐,我奉和一首。”

  诗曰:

  月里嫦娥折桂时,花胎结子落迟迟。

  刘郎又到天台上,更折仙花第几枝。

  凤姐说:“小妹虽不会做诗,却会评诗。花铃姐姐的原唱已流于亵慢,玉莲姐姐的和韵更欠庄重。且说出个郎字,非闺秀之词,恐贻讥大雅。”洪昆说:“贤妹,诗中有香艳一体。

  唐时李义山、温飞卿皆以此见长。愚姐不过偶然学步。”玉莲说:“贤妹,诗要多情。我们三人在此密室之中,有谁知道?

  “凤姐说:“玉莲姐姐,原来你惯瞒着人做事的么?”三人嬉笑了一回。此事暂且不提。

第十九回 龙仙姑腾空骇赵

  〔先声香柳娘〕调

  词曰:

  鳞角谁看惯,鳞角谁看惯,恋色心贪。凭空花貌,成虚幻。

  话说润州鹤林寺在唐时有个仙人,名唤殷七七,顷刻能开五色杜鹃花。他说:“此花无香,多收龙涎,薰其气味,所以他处杜鹃都不香,惟鹤林寺有香。”宋苏东坡《游鹤林寺》诗云:“安得道人殷七七,不逢时亦节开花。”盖指润州也。当开元年间,有节度使周宝与殷道人友善,及移镇浙江时,请殷七七住杭州少林寺。故杭州府少林寺杜鹃亦有香。后来留下一盒龙涎在佛龛内,直至明时无人敢开。

  谁知嘉靖三十四年倭寇犯顺,讹言攻打杭州,城中惊慌,那些妇女进香许愿,求免刀兵。是年三月初二日,有赵文华妻孙氏到少林寺进香,带了许多家丁丫环进了寺门。各殿烧香已毕,看见佛龛内有个描金朱漆盒,封锢完好,就问寺僧:“盒中何物如此封锢?”寺僧说:“此是仙人殷七七留下一盒龙涎千百余年未曾开过。”孙氏说:“开了我看。”寺僧说:“恐有怪物。”孙氏说:“我偏要开。”教家丁:“取出开了。”家丁答:“是。”上来几名家丁,将盒子捧出,用手揭起封条方才开了小半边,那盒内先是一道红光喷出,后来满殿风雨,地黑天昏。这龙涎流在殿上,旋绕不定,孙氏已吓呆了,吩咐打轿回去。众人散了,寺僧亦不敢动他。

  到了半夜,正交三月初三日子时,那龙涎团在一处,变了个绝妙佳人,往后楼去了。不食烟火之食,时而露形,时而不露形。因此寺僧皆称他为仙姑。

  一日,枣核钉胡彪到寺中玩耍,正仙姑露形之时。枣核钉看见,认做陈素娥,上前一揖说:“素娥小娘子怎么到此?”仙姑说:“我非素娥,相公认错了。我是唐时仙人殷七七封在盒内,由宋至明已经四世,却好十六年前,有赵府孙夫人放我出来,住在楼上,不饥不寒,寺僧就以仙姑称我。只是此处寂寞凄凉,全无依靠。”胡彪说:“仙姑既是赵夫人放出,何不就请到赵府热闹处去。”仙姑说:“却也用得。”胡彪说:“明日着轿来请。”仙姑答:“就是。”枣核钉出了寺门,赶至赵府,来见赵怿思,说:“大爷,恭喜你!”赵怿思听胡彪恭喜,说:“有何喜事?”胡彪说:“有天大的喜事。连晚生都觉快活。”赵怿思说:“快些讲来。”胡彪说:“我适才在少林寺玩,忽见一个女子,真是第二个陈素娥。我问他来由,他说:‘是唐时殷七七封在盒内。十六年前赵府孙夫人放我出来住在寺楼。皆称仙姑。就是寂寞,无人依靠。’我说:‘既是赵府孙夫人放出,何不就依靠赵府。’他竟肯了。岂不是天大的喜事么?我准他明日着轿去请。”

  赵怿思大喜,吩咐预备大轿随班,务要整齐。堂上热闹,枣核钉笑道:“任他万事顺便,不如两相情愿。明日做了新郎媒人怎样酬谢?我看仙姑乐从,不像陈素娥那样费事。”赵怿思大笑起来说:“老彪,你今日就在我家歇宿,明日大早好行事。”彪答:“是。”当晚就收拾新娘房,花梨紫檀木器,锦绣绫绸铺盖,金珠古玩陈设,不必细说。次日晨起,大轿现成枣核钉骑了马,领了轿,来到寺门下马,走进寺内说:“和尚烦你去请仙姑。”寺僧说:“僧人十余年来都是回避的。相公自己去请罢。”枣核钉上楼,见仙姑说:“特来奉请。”仙姑说:“轿子齐备,就此起身。”枣核钉心中暗想说:“那有这等容易事?真是大爷的好福气,又是小胡子的好运气。”

  仙姑出了寺门上了轿,枣核钉骑马前行。来到赵家门首,枣核钉下马,吩咐长轿进内堂。仙姑下轿说:“孙夫人在那里?我要拜谢。”枣核钉说:“夫人在正宅,此是副宅。先请仙姑住此一宿,明日夫人就来奉拜。”丫环扶仙姑进房,仙姑看见那些陈设都是新娘房内的样子,心中暗想道:“此是赵贼动了淫念,我自有道理,吓他一吓。”

  枣核钉随着赵怿思走进房来,说:“这位赵大爷就是仙姑依靠的人。”仙姑立起身来说:“请坐。”赵怿思此时神迷意乱,仙姑推为不知。彪说:“如今喜事,还少个赞礼的宾相。

  我小胡代劳了罢。宾相作揖,恭喜两位贵人。请起,听我六言八句,裤裆都要滴水。新娘一请就来,新郎且莫造次。洞房花烛何时,三更任你儿戏。”仙姑听说大笑起来。枣核钉说:“世上原有厚脸新娘。仙姑脸厚不比寻常,才听宾相八句赞礼,就向新郎大笑若狂。必是深得此中妙趣,从前滋味定然先尝。

  大爷请受用罢。宾相出去了。”赵怿思走到房门口说:“不送。

  明日早来。”说毕转身进房,已有更许时候。众丫环都去了。

  赵怿思掩上房门说:“仙姑请卸妆罢。”仙姑说:“且慢。

  “又停一会,赵怿思性急起来,亲手替仙姑解衣。仙姑笑道:“相公先睡。奴家还要略坐一坐。”赵怿思脱了上盖衣服,只穿着玉色绫小袄、大红湖绉裤、元缎靴子,坐在床边上等了一会,不见仙姑来睡。他就起来要搂抱仙姑上床。仙姑大怒,骂道:“奸党贼子,你敢存妄想,辱我仙姑!”赵怿思听骂,正要呼众丫环持鞭来打,忽然眼花缭乱,看见一条五爪金龙,红须绿角,掉尾昂头,悬空盘绕,“嗳呀!”一声,吓倒在地,口吐白沫。家人推开房门,那金龙腾空而去。

  家人救醒,赵怿思吓成三疟,延医调治不提。早有通元子立在云端说:“仙姑妙计惊吓奸人,甚好。贫道特来指点你到西湖边陈素娥家,依靠他母子罢。”仙姑说:“多谢仙师。”

  次日仙姑到陈素娥家,说明仙师指点的话,陈奶奶留在家中,非止一日,有诗为证。

  诗曰:

  自古好龙说叶公,叶公不解好真龙。

  况今花貌动鳞甲,何故洞房飘雨风。

  恶贼那堪称快婿,良缘自得遇仙翁。

  非徒色怖闻谈虎,亲见飞腾向碧空。

第二十回 勇蔡飞救难酬恩

  〔先声捣练子〕调

  词曰:

  到如今,心自忖,悔落了红尘境。虽是裁衣铺可居,剪刀声里终难隐。直等到铁勤奴至,闹庄时又添出云斩仙子。

  话说玉莲带了洪昆投住张兆店里,与凤姐同居。凤姐说:“花铃、玉莲二位姐姐是客,小妹是主人,你们请在大床睡,我另铺小床。”花铃说:“如此有上下床之别了。”凤姐说:“休得取笑。”安排宿歇。次日晨起,梳洗已毕,用了早膳,那张兆得了五十两银了,就到外面吃酒赌钱,不管家中事了。凤姐说:“前日中秋佳节,我们结盟,就如同胞姊妹一般。都要甘苦共尝,死生不变。”玉莲说:“凤贤妹,这两句话切夫妻,不切姊妹。我有诗奉呈。”

  诗曰:

  姊妹虽然父母同,鸳鸯求匹各西东。

  他年贫富何能包,不及夫妻百岁终。

  花铃说:“何不就订夫妻之盟呢?”玉莲知道洪昆之意,说:“花铃姐姐是宾中宾,派他妆做丈夫。事有巧合,我前日包袱误带了男子衣服,取出来与花铃姐穿,扮成新郎,可不是凑巧的事么?”就把玉色绣花方巾、桃经绫窄摆、杏黄镶鞋替洪昆依旧穿起来。玉莲故意说:“我先结盟。”凤姐看见花铃这样打扮,心中暗想道:“可惜是个女儿,若是真男子,与他为夫妻岂不妙极。”因向玉莲说:“姐姐,你说花铃姐是宾中宾,你陪他到我家来就是宾中主了。小妹反是主中宾,要让我先与盟。”玉莲暗笑道:“这小妮子动了春心了。就让你先,我做宾相何如?”玉莲扶持凤姐与洪昆拜堂,三人笑谑一会,到一更时候,玉莲笑说:“凤妹既与花铃妹夫拜堂,今日我睡小床,把大床让你们睡。虽然假事,装龙要像龙,装虎要像虎“凤姐说:“如此就得罪玉莲姐了。”花铃与凤姐上了大床。玉莲坐在小床边好笑。二人各自解衣而睡。蝴蝶梦中对对,于是二人归帐就寝。

  香闺初寂,蜡炬未残,一会儿凤姐喊叫起来,说:“不好了。上了玉莲这臭蹄子当了。”此时仲秋天气,轻暖轻寒,凤姐一滚起来,不及穿里衣,就赤身露体下了床边。洪昆也就赤条条下床来,站在凤姐面前。凤姐说:“相公,你既系男子,因何女妆同玉莲姐到我家来?”洪昆笑而不言。玉莲假装睡熟微学呼声,心中暗想道:“我不惊他们,听他们说些甚么。”凤姐说:“我既与相公同榻而眠,定然从一而终。此身即许相公了。然夫妇为人伦之始,礼重于归,义无苟合。我今日知以夫妇之伦为重,相公他年必知以君臣之伦为重。奴家愿守坚贞留为相公异日之信。务望相公原情。”洪昆本是个天姿纯厚的人,听凤姐这一番话,因说道:“凤姐性情端正,小生亦非贪色之徒。岂容相强。”

  两人遂穿好衣服说:“玉莲姐未醒,他醒来必疑我们事已成了。看他怎样说法。”玉莲因暗暗自悔说:“我当初一念之差,遂成终身话柄。若不私奔,马氏知道岂肯甘休。我不如凤姐多矣。”岂知冥判官发放之时,已说明断案,只因玉莲回阳后昧了前因,但知今世怀孕含羞,已忘了前世贪功抱愧。谚语云:“欲知前世事,但看今生为。”此之谓也。且此案固是天谴,亦由天定。若无藏楼怀孕一事,后来谁能幻形救杜?又后来谁能变态擒倭?凤姐固能守贞,玉莲亦不可谓之淫也。此时鸡声初唱,月影犹明,凤姐说:“玉莲姐醒来。你何苦坏心,不肯说明。想你是个过来人了。”玉莲说:“凤贤妹,不必说了。你今是而我昨非。悔之无及。”就把坠洞藏楼,怀孕私奔的事,细细说了一番。玉莲又说:“洪郎,把第四个玉蟾蜍拿出,与凤姐做聘礼罢。”洪昆取出,递在凤姐手中。到了天明仍妆了三个女子在家,渐渐不甚谨密。该应事要败露,就有凑巧的事来。

  且说张兆得了五十两银子,把生意不当事,玩了三、五天银子赌输干净,时才近午,带怒而归,想再与玉莲借几两银子好去捞本。他二人在家,万不料张兆此刻回来,正在玩笑时,洪昆要小便,因无外人,就分开裙子,扯下裤子,站在天井溺尿。张兆走进来撞见,知花铃不是女子,气上加气,走到厨房拿了一把亮霍霍的刀来,要杀他们三人。玉莲说:“动也动不得。你白日无故杀死三人,罪该枭首。若杀我与洪相公,你是争奸不从杀伤两命,也是死罪。若杀凤姐与洪相公,你是勒诈逼奸,杀伤二命,亦是死罪。”张兆听说,杀星顿退,就来骗他银子,说:“贤甥女,你算得个聪明伶俐的女子,不但活你们三命,连我的命都是你活了。我同你商议一件事:连日在赌钱场上把前日的银子都输了,还同你借银三、五两做做本钱。

  “玉莲说:“我同洪相公来时只带了五十两银子,此外没有。

  “张兆见没有银子借,就来盘问他说:“你刚才说洪相公,是那个洪相公?”玉莲此时忙人无急智,就把西湖打赵怿思的洪昆说了一遍。张兆又转过念头来,自说:“赵府悬了赏单写着:‘有人拿住洪昆赏银五百两。’他到我家来,是个财神进门了。

  我暗中到赵府送信,那时领人来捉洪昆,笼里鸡、案上肉,连飞都飞不的。”想定主意,又强作笑脸,向玉莲说:“你既没银子,我就到赌钱场上拈头儿做赌本罢。你三人好好在家。”

  张兆出了门,他三人依旧玩耍。张兆在街上正走之时,遇见胡彪,张兆本来认得枣核钉,说:“胡相公,我同你去见赵怿思大爷去。”枣核钉说:“你要见他做甚么?”张兆说:“到了他家你就晓得了。这件事也少不得你。”一同进了赵府,张兆见了赵怿思说:“小的特来领赏。洪昆现在我家。大爷速去拿人。”枣核钉说:“张师夫,你想独来发财么?要分些我呢。”张兆说:“我原说是少不得你。快去,快去!”枣核钉说:“大爷,这洪家小杂种本事大得很,不可轻视。”赵怿思说:“我家从前的打手皆敌不过他。请前日特聘来的那位冯教师带领众人去。即刻动身。”张兆引路。街上都闹翻了。

  来到裁衣店门首,枣核钉先进去。洪昆认得他,说:“二位贤妹,我的对头来了。事到其间,有死而已。”赵怿思走来看见三个女子,说:“洪昆在那里?”张兆指着花铃说:“这就是洪昆。他男扮女妆的。”怿思说:“家丁,去扯他的裤子看来。”家丁回禀:“果然是个男子。”赵怿思教冯师爷拿人冯教师一手擒起洪昆。赵怿思说:“且住,我看他力不能搏鸡智不能脱兔。我这里猛虎出山,他那里死蛇挂树。这是假洪昆若是真的何能这等容易捉住?放了他罢。张兆乱报冒赏,拿我帖儿,送到仁和县打他五十板。”家丁扭住张兆。张兆说:“五百两银子换了五十个板子。这是那里晦气!穷人想发空头财连菩萨都拿他玩。胡相公,有银子同分,有板子同打。我到县里当堂咬你一嘴,你也不得干净。”

  枣核钉说:“大爷,张兆不必打,他还算有功。”赵怿思说:“怎么有功?”胡彪说:“他虽指鹿为马,毕竟玉貌堪夸大爷带了回去,书房扫地、烹茶,前有玉杵一柄,还可后庭开花。”赵怿思说:“老彪之言有理。”彪说:“还有顺便事。

  索兴雇两乘小轿,连这两个女孩子也带了去。”顷刻雇轿来了冯教师押着洪昆,家丁硬将二女扶上轿。街上人都看呆了,那个敢多一句嘴?对面来了一人,怎生打扮:

  头戴随风倒乌鬃帽,花布缠头,黑多白少的花脸,身穿元缎小袄,大红缎鱼肚兜,包蓝白布裹腿。脚踏铁挺尖的薄底鞋腰插两柄短斧。

  大喝道:“赵怿思奸党贼子休得横行!俺蔡飞来也!”

  赞曰:

  一声如虎啸,谷应又山鸣。

  短斧刚才动,杭城莫不惊。

  陪堂同鼠窜,武士直蛇行。

  救出洪公子,仙人计更生。

  此人本是忠义之将,赵文华要害他,前任总督尚书张经开活他罪,放出刑部牢。他就逃避台州锦鸡山落草为盗,所杀的都是贪官污吏,所劫的都是地棍土豪。专报不平,非同匪乱。

  何以来得凑巧呢?那日有通元子过他山头说:“蔡飞,八月二十日,你恩人之子在杭州城南街有难,速去救他。我临时驾云而来。”

  这一日,却好到了,先将冯教师打倒,救了洪昆,又把赵家人众打散。枣核钉、赵怿思钻人裤裆里跑了。街上人抬头一看,那两乘小轿四个轿夫都在云端,这就是通元子用的仙法,来救玉莲、凤姐去了。

  蔡飞救了洪昆,问道:“你父亲是何人?”洪昆说:“我父亲是有名的人,受冤而死,不敢明言。”蔡飞说:“仙人通元子教我救恩人之子,想必公了就是的了。我是曾总制铣的先锋,严嵩与赵文华害了总制,把我囚在刑部狱中。多蒙张经大人释放,连年暂寄绿林,专尚义气,从不抢夺良善人家。前月有通元子教我来救相公。他说临时驾云而来,这云端裹轿子,想是大仙妙法,但不知救的何人?”洪昆又把玉莲、凤姐说了一遍。蔡飞说:“相会,你可随我上山么?”洪昆说:“既蒙恩人救我,理当随行。但有陈岳母在西湖边,我去与他知道。

  然后同行。”蔡飞说:“我送你去。”二人来到陈家,见了陈奶奶。陈奶奶连忙去说与素娥、保元知道。素娥、保元、仙姑都来见洪昆。素娥说:“洪郎,自从雪洞受惊之后已经半载,不知何处容身?”洪昆把前事细细一说,问这位小娘子是谁?

  “素娥又把仙姑来历说了一遍,又把同庚的话说与洪昆知道。

  洪昆说:“这都是与我有缘。”因取出第五个玉蟾蜍,交了仙姑。

  此事不提,再说下回。

第二十一回 枣核钉毒计栽诬

  〔先声重翻江儿水〕调

  词曰:

  毒计暗里施,不与鬼神知。那洪、陈小书生一网打尽,全凭片纸写虚词。

  蔡飞救了洪昆,送到陈素娥家,即自去了。那枣核钉知道,就生了毒计,来见赵怿思说:“大爷,小洪与我们世仇。前日蔡强盗又送他到陈素娥家去。大爷具主报官出首,就说流匪洪昆交通海寇,恐贻大患。据实申明,暗中再拿大爷名帖到仁和县,知县滑大生是大人的门生,他一定是要办的。”

  赵怿思说:“老彪,你就做呈子。”胡彪笑道:“小胡连字都认不全,何能做刀笔?我有个好朋友,姓魏名豹,他素行甚狂,帽子都戴在脑后,露出颠顶。人因加他个绰号叫做魏大头。他的呈子百发百中,在浙江省中是第一枝好笔。”赵怿思说:“你就去请他来。”彪答:“是。”枣核钉出了赵家,走过两条街,已到魏家门首。走进来看见魏豹,高叫道:“大头兄请了。”魏豹回道:“枣核钉兄请坐。”两人乱皮乱闹一阵,魏豹说:“我有一小曲奉赠。”

  曲曰:

  胡老彪真好瞧,身似橄榄核子雕了个猴儿曹。人说是连钉一条,我说是老鼠有屎药里调。(《本草》老鼠屎名“两头尖”)

  胡彪说:“我也有一小曲奉答。”

  曲曰:

  魏老豹真好笑,头似浑圆金斗套了个寿星老。人说是肉头双料。我说是疝气上冲医无效。

  两人大笑一会,魏豹说:“言归正传。胡兄到此何干?”胡彪说:“赵府公子有呈子事奉求,特来相请屈驾同行。”魏豹说:“笔资要二十两纹银。看你面上让个八折。”胡彪说:“包管不得少。只要呈子做得好。”魏豹吩咐家人关上门,就同枣核钉往见赵怿思说:“公子呼唤,有何委办?”枣核钉代说:“前由定要速办。”赵怿思说:“用过午饭请教。”家童摆了酒席,魏豹宾位,胡彪陪位,赵怿思主位。饮酒之间,叙些寒温。饮毕,撤过酒席,请到书斋,摆下文房四宝。魏豹拿起笔来,向赵怿思说:“小弟素画南无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劝世,虽做呈词,不肯十分狠话,总是问主人意思。”枣核钉说:“必要置小洪于死地,方泄胸中之忿。”魏豹说:“就是了。”遂铺纸写呈。

  呈曰:

  具禀仁和县。四品荫官赵怿思呈禀。

  抱禀赵雄年三十岁。

  为私结海倭,阴谋不轨事。切职居住宪治亲仁里八铺,风闻有流匪洪昆,□藏土棍陈保元家,勾通海寇蔡飞,劫杀逞凶非止一日。蔡则纠众抢夺,洪则坐地分赃。左右居民屡遭诸毒害。又闻蔡飞在台州锦鸡山中招兵买马,盘踞浙东,沿途烧劫来抢杭州,约洪昆开门内应,约倭寇航海外援。若不斩除萌蘖将来蔓草难图,势必百万生灵无一能逃兵燹。为此据全禀呈,不独自全躯命,且欲为国家除去腹心。非敢妄报机宜,亦欲为宪台功参民社,伏乞老父台大人差缉渠魁,以倾巢穴,着交党羽,以剪根株。沐恩上禀。

  魏豹叫:“胡兄,呈子做完,送与公子看。”胡彪说:“费心了。”送来递与赵怿思,怿思说:“我连日酒色过度,眼目昏花。老彪你念了我听。”胡彪说:“有几个拦路虎,念不下去。还请老魏念罢。”魏豹念过一遍,赵怿思说:“好极。小洪杀之不足,剐之有余。不愧刀笔好手。”魏豹告辞,给了笔资十六两纹银。枣核钉送他出去,叫明九折,分了魏豹的一两六钱银子过来,拱手而别。拿了呈稿,来到词篷,买了格式教代书写好带回,明日早堂好〔投〕

第二十二回 蔡小妹狱中双救

  〔先声浣溪沙〕调

  词曰:

  既不类雍纠妇愚,又不似缇萦上书。突如其来,蔡小姑。望中轻燕飞囹圄,凭他黑索把人拘。双双救出父与夫。

  赵怿思叫赵雄说:“我有呈词一纸,差你到仁和县衙门去递。再拿我的名帖。这位滑老爷是家老爷的门生。你说我拜上此案要速办。”赵雄答:“是。”赵雄来到县前,先将名帖送到门上说:“我家公子还有呈子一纸,要面呈太爷呢。”门上回明了,传赵雄进内堂,递上呈子,说:“家小主人拜上太爷要请速办。”滑知县看完呈词,说:“你回去拜上你家主人,我即刻差拿。”

  当下差四名快头前往,到陈保元家,不由分说,把洪昆锁起,说:“你是首犯。”素娥、仙姑不知何故,吓得魂不附体放声大哭。又要锁陈保元。有个年老的快手说:“伙计们,我老头子当了四十余年衙门,未曾见过十三、四岁的孩子会做强盗,一定是冤枉。我们做些好事,放了他罢。”那班捕快说:“王老爹说得有理。”放了陈保元。陈奶奶跪谢起来,众捕快拥了洪昆,陈奶奶哭随在后。进了衙门,滑知县坐堂。原差跪禀:“洪昆当面。”洪昆跪在公堂,口称:“冤枉。”滑知县问原差:“还有陈保元呢?”原差禀:“大爷,陈保元闻信潜逃。”滑知县说:“你们再去访拿。”原差答:“是。”滑知县说:“你就是洪昆。你是那里人?父亲是谁?怎么结连海寇又与蔡飞同谋。从直招来。交出蔡飞,免得用刑。”洪相公听得有蔡飞,才知是赵怿思陷害。洪昆说:“小人父亲名洪张,土著杭州,并非流匪。父亲病故,依栖岳母,与妻弟陈保元读书。不知甚么海寇,不知甚么蔡飞。定是赵怿思陷害。要求伸冤。”那滑知县冷笑道:“我知道,用刑你才招呢。”皂隶把铁绳盘紧,将洪昆褪了袜子,跑在铁绳上。着两人扭提他耳,再用棍踩住他的膝弯。滑知县说:“洪昆,看你招是不招?”

  可怜洪相公两腿细皮白肉,那里受得住这样刑罚?一会儿又踩棍子。相公已昏迷不省人事。陈奶奶在衙门外放声大哭。

  这连日蔡飞还在杭城未归,闻得此信,怒骂道:“狗知县你阿附奸党,刑求善人,相公那能吃得这亏?我不如亲自投案免得相公受苦。”遂闯进衙门,大叫:“滑大生,俺蔡飞来也好生放了洪昆,与他无干。”滑知县却吃了一惊,说“狗强盗做得好事!搬取大刑来!”蔡飞说:“狗知县要大刑何用?俺实系强盗,也曾杀伤人命。杀的是污吏贪官之命。也曾抢夺货财,夺的是横征暴敛之财。却不是你这狗知县做不义之事,存无耻之心。”滑知县冷笑说:“骂得好。我也不难为你。你画供罢。”蔡飞画了供。滑大生说:“洪昆,他已认了,你还不画供么?”洪昆说:“我无供可画。”滑知县说:“再踩起棍来。”蔡飞说:“相公,你不胜苦楚,就供认了罢。天或者不绝善人也未可知。”洪昆也认了供。滑知县标两面监牌,把两人寄监,问成死罪。一面差人到赵家回复,一面申详上司,专候斤详。

  再说通元子推算神数,知道洪昆、蔡飞有难,用了缩地法来到锦鸡山,指点蔡小妹说:“你日后与洪昆有姻缘之分,他现在与你父亲都拘囚在杭州府仁和县狱中。你速去救他两人。

  先到西湖边陈素娥家暂住一宿。次日施行。俺去了。”蔡小妹听得仙师之言,不敢稍停,即刻前往。怎生打扮:

  梳了个孟光的椎髻,戴了个镂金渔婆笠,四围拖珠。穿了大红绣花长袄,元色绣花十八瓣油肩。白绫绣花裙,两傍插在腰带。露出杏黄绫绣花裤。元色倭缎镶边大红满花三寸绣鞋。

  提了两口宝剑。

  直奔杭州而来。到了西湖边,正遇见陈奶奶送狱饭哭回。

  小妹说:“老奶奶,借问一声陈素娥娘子住在那里?”陈奶奶收了泪痕,把小妹一看,暗想道:“此女定非凡人。但不知怎样晓得小女之名。我且问他。小娘子你何以知道陈素娥的?”

  小妹说:“仙师指点我来的。”陈奶奶就忍不住说:“好了,有命了。请小娘子到我家细谈。”陈奶奶陪着小妹走进门来。

  素娥看见问道:“母亲,过位小娘子何来的?”小妹就把通元子指点的话一一说明,举家欢喜。次日,小妹午后妆束齐全,直到县前,有诗为证。诗曰:

  锦鸡山上剑挥来,不是当年咏絮才。

  杀气千层冲犴狱,丰城石运为谁开。

  蔡小妹威风抖擞,花貌娉婷。杭州城内人人喝采。这个说是卖戏法的,那个说是美男子妆了玩的。都不介意是来劫狱的。

  却跟了许多人看。走到衙门,飞身上屋。那些看闲的吓倒了一大半。劈开牢门,杀了禁卒,将洪昆刑具打开。蔡飞见他女儿来,遂扭去刑具,驼着洪昆出狱。小妹提剑在手,无人敢拦。此时刚是一更时候,城里才会营拿人。小妹父女如飞出城,来到素娥家。素娥又喜又怕。蔡飞说:“此地都不能住了。我父女向南,相公向北,连夜起身。恐有人跟追。”一家洒泪,不忍离别。蔡飞说:“小女遵仙师之命,愿奉箕帚。”洪昆说:“也是天定姻缘。”遂取出第六个玉蟾蜍,递在小妹手中,就此拜别岳父,分路而去。

第二十三回 杜金定两遭毒手

  〔先声西江月〕调

  词曰:

  急风骤雨浮槎,昏昏泪洒天涯。苦海无边何处岸,祸来兆大嘴乌鸦。无端卖与豪家,可怜惨杀娇娃。叫绝一声谁救我,香闺飞出夜叉。

  自从玉莲、洪昆辞楼去后,小姐悬挂在心。日光西坠,独坐凄凉,不得已到断母马氏楼中说其辞,要乳娘作伴说:“母亲万福。”那马氏做嘴做脸,大语冷言说:“岂敢。小姐姑娘甚么香风吹到为娘的楼上来玩玩?”小姐说:“今早小孩儿教玉莲丫环去了,来禀明母亲,请乳娘与孩儿作伴。”马氏即刻变了脸骂道:“大胆的小贱人,发放总由你,全没有为娘的在眼里。秋香丫头,取家法来!”小姐哭跪在楼板上,秋香说:“家法有了。”马氏接在手中要打。乳娘跪求说:“小姐年幼,一时失于检点。老婢子替打罢。”马氏说:“本该打他一顿,看你老人家面上,饶了他。以后小心些。”乳娘说:“夫人息怒。老婢子送小姐到后楼,略做三两日伴,就来服侍夫人。”

  马氏说:“老人家,你快些带他走,拔去我眼中钉。”小姐同乳娘下楼,走着哭着,进了后园门,放声大哭说:“我杜金定好命苦呀。若是我亲娘在,何能受这等凌辱?就是父亲在家,也不得至此。”不料秋香随后跟来,这秋香面丑如鬼,嘴快似水,马氏腹心以他为最。秋香听了,掣回头就跑,到了马氏楼上说:“小姐哭骂夫人,说甚么亲娘、晚娘。”马氏大怒说:“来日大早,我定去打死他就是了。”此刻有黄昏时候,小姐哭上后楼,不用晚饭,和衣倒在床上。乳娘劝到三更,小姐说:“乳娘,你睡去罢。”乳娘又安慰几句,说:“小姐保重些,我睡去了。”

  这一夜小姐何曾睡得熟。纱窗早有亮光。昨夜更深,乳娘忘却关楼门,只听得楼梯响声甚急,乳娘问:“是何人?”秋香说:“夫人拿家法来了。”乳娘慌忙披起衣来,马氏骂:“小贱人,把你亲娘叫活了!你胆敢骂我,我特来送了你骂的。“气冲冲走进小姐卧房,小姐说:“女孩儿何敢。”秋香说:“我昨晚听得明白,小姐不必抵赖。”秋香是马氏的小耳朵,又听他这几句话,真如火上浇油,气上加气,掀开帐门,不住手打了几十板。小姐痛哭叫苦。乳娘连衣服都穿不全,跑过来跪在马氏面前说:“夫人暂息雷霆。小姐已责罚过了。请回前楼罢。”马氏忿忿叫:“秋香随我来,吃过午饭再来打他一顿。

  “小姐直哭到午后,马氏又来打了几十板,说晚间还要来打:“定要打死他才泄我恨。”

  此时连乳娘都哭起来了。因出去叫杜府吃工食的船户周三教他把船泊在后园门外伺候,又往铁匠店里打了把投得园门锁的钥匙回来。上了楼,见小姐还在这里哭。劝了几句,向晚下雨了,那马氏冒雨又来打了一顿而去。小姐说:“我不如寻个死,省得这样受苦。”乳娘一阵心酸,伏在小姐床边大哭说:“小姐,我看这等光景,家中住不得了。我安排已定,船只现成,请小姐起来,送你到城南亲外祖家去躲避躲避。这钥匙能投得园门锁就好了。”乳娘扶着小姐,来到后门,却好开了门走到湖边,问周三船在那里,周三说:“在这里。”乳娘扶小姐上船,周三问小姐:“夜半往何处去?”乳娘说:“适才城南陈府送信,说陈老夫人临危,要小姐见见面。这船绕城一带天明才得到么?”周三说:“要得很。”随即开船。却好天明泊到南门码头。乳娘说:“小姐请坐在船上,我进城到陈府着轿来接。周三,你小心伏侍小姐。”

  乳娘去了,周三站在岸上,正撞着枣核钉说:“胡相公怎这等早法?”胡彪说:“今日是赵怿思大爷常诞,我去道喜的“这种坏人眼睛最快,看见船上坐了一位标致女子,说:“周三,你大早摆张银票在船上做甚么?”这周三原非好人,听这一句话就会过意来,说:“卖古董的。”枣核钉说:“你想发财。要依我说,你去雇一乘小轿,把这古董抬到东门内赵府,任你要多少银子都有的。我先去在赵府门首等你。你快些来。“周三大喜,雇了轿子,说明路径。一会儿轿子到了码头,周三说:“小姐请上轿。乳娘走得慢,我们抬着轿去迎他。”小姐从未曾出过门,那里知道奸计。上了轿子,轿夫抬进城,直向东门去了。乳娘跟着陈府大轿到了码头,看见空船一只,不见小姐,周三亦不见了。四处寻觅,毫无踪迹。连忙回到陈府禀知陈太夫人,差人访查不提。

  且说枣核钉到了赵家,拜过生日,说:“大爷,今日双喜“赵怿思问:“怎样双喜?”枣核钉说:“大爷拿出两封银子交我,稍迟一刻就明白了。”赵怿思吩咐取了银子交过。枣核钉拿了银子,走到大门外,那轿子已到。枣核钉说:“把轿子抬到大厅下轿罢。”便将银子交了周三,开发轿钱。小姐不见乳娘,知道不是陈府,就跌出轿来,要撞死在阶石上。轿夫连忙拦住,早有掌家婆走出说:“小娘子不要如此。”强八分扯到里面去了。有诗为证。”诗曰:

  犹是米家书画船,凄凄夜雨渡前川。

  谁知打桨惊飞起,误买鸳鸯哭邓钱。

第二十四回 小洪猛幻形救杜

  〔先声渔家傲〕调

  词曰:

  危机才脱又危机,疑是红颜命薄时。恨杀仇家泪独垂。小洪儿,真形变幻救仙姬。

  赵怿思看见掌家婆扶胁着一个美人走来,知道是胡彪替他买的,甚是欢喜。向枣核钉说:“容谢,容谢!”那知道他已赚过五十两银子上腰了。杜小姐进了房门,可怜如在梦中,连喉咙都哭哑了。当晚大厅上酒席散完,枣核钉告辞。这杜小姐劳苦了两夜两天,无病也有病了。赵怿思走进房来,看见小姐带病娇容,衣冠不整,虽张桓侯的白描美人都没有这样丰神,说:“小娘子,我这里是赵府,当朝工部赵文华就是我父亲。你卖到我家来多大福气。不必悲伤。”小姐听得此言,如梦初醒。只疑惑乳娘与周三串卖的,骂道:“奸党,你知我是何人?当朝礼部尚书侍郎杜维德是我父亲。今遭恶仆骗卖,惟有一死。何肯与奸贼之子苟合贪生!”赵怿思先还不动气,后来越骂越狠,就气起来了,说:“你这等骂法儿,我就忍耐不得了是要打你的。”小姐说:“就打死我也是要骂的。”赵怿思叫丫环取鞭来打。此是小姐难星未退,误入虎蹊。

  再说通元子救了玉莲、凤姐,在云端里丢下轿子,轿夫又驾云头送二女到崆峒山中,交与西陵圣母。这圣母是谁?

  赞曰:

  有熊氏出,制衣裳、冠冕、垂旒,定帝王。在昔元妃宫奕奕,于今圣母庙堂堂。三盆缫手丝抽茧,四月杨枝叶采桑。此事相传千万载,家家都祭马头娘。

  乃是轩辕皇后,人身马头,所谓龙精也。其神管理红蚕,后来养蚕人家都敬他。当日修真千万余年,所以通元子送二女来拜他为师。圣母收下。通元子又驾云而去。圣母就教他二人仙法武艺。非止一日,又收拾静室,与玉莲分娩。玉莲虽是凡胎,此时已归仙境,直到临产坐蓐之时,圣母念咒作法,只听得另的一声落地,已成七尺身躯,足能履,口能言。圣母命名洪猛,就传授他许多武艺,并传他七十二样变化神奇之法。一日,圣母在洞中推算神数,叫洪猛说:“你第二位母亲在杭州府城东门赵文华家有难,速去救来,急急如令。”洪猛得令,起在云端,直奔杭州。到了赵家内室,只听里面鞭响不停,哭声凄楚。洪猛摇身变幻,但见:

  赤发蓬□,青面獠牙,耳垂大金环,两肩一边一个虎头,四臂四手。一手持弓,一手持箭,一手执盾,一手执矛,两腋生车轮大的二翅,遍身蓝毛,长有二三寸。腿生红毛二寸长,小胫鸡骨,鸡筋鸡爪。

  奇形怪状不可胜言。狂风一阵,破窗而入,叫:“母亲不要骇怕。俺洪猛奉仙师之命,特来救你。”就把杜金定裹在金翅中,对着赵怿思长啸一声,腾空而去。怿思吓得昏死在地,家人扶起,慢慢苏醒不提。

  洪猛救了金定回到崆峒山中,现了原形复命。金定见过圣母说:“弟子蒙仙师命洪猛救到此山,真再生父母了。情愿皈依。”圣母说:“你先到后山会会玉莲。”金定往后走,玉莲同凤姐已来。玉莲见了小姐,倒身就拜。金定说:“贤妹何必如此。我且问你,洪郎在那里?”玉莲哭说:“自从楼上分别我同洪郎到了凤姐家住下。不料赵怿思奸贼将洪郎与我们两人抢去。幸蒙通元子仙师救我们到圣母山中。洪郎不知消息。”

  指着凤姐说:“这也是洪郎玉蟾中人。”说毕,三人大哭。玉莲叫洪猛过来拜见母亲。金定才知是玉莲怀孕而逃所生之子。

  心中暗想道:“此儿才生一载,就如此伟然魁武,神通浩大,真圣母仙师所教。”金定因拜圣母为师,学习武艺,为后来用武的根由。

第二十五回 莽童昆义杀淫奔

  〔先声鱼家傲〕调

  词曰:

  狙击西湖船上贼,不平事报昭忠直。英雄何肯迷于色,却不得,美人杀罢红尘出。

  童昆自从救了素娥,次日回扬。已经一载,又思念洪昆,禀明义父来访好友。那一日到了西湖边,陈奶奶正在门首,叫“童相公几时来的?”童昆说:“小侄适才到此。”陈奶奶就请童昆到家。素娥、仙姑、陈保元都来相见,满眼不见洪昆,问道:“洪兄那里去了?”举家大哭起来。童昆不知何故,连忙问道:“为甚么事,快些讲。”素娥从头至尾,直说到蔡小妹劫狱事,说毕,又哭。童昆也就掉下泪来,各各又劝了一番

  陈奶奶要留童昆在家中住,童昆说:“理宜遵命,但伯母家中皆系女流,贤弟尚幼,小侄不便久住。我到城里住寓,既可以访问洪兄消息,又可以常来请安。”陈奶奶说:“如此不敢屈留。”用过午饭,童昆告别起行。

  陈奶奶说:“童相公常来走走。”童昆说:“就是。”童昆城内觅寓,走到街前,看见金字牌写着“招商客寓”四字,童昆走进去,说明房饭钱,就住在此店。这开店的是谁?就是赵文华的从堂弟,赵怿思的堂叔。他仗了本家之势开这饭店,其狠无比,人都叫做“赵老虎”。他娶了个妻子陶氏,二十岁颇有几分姿色,平日本不端庄,看见童昆虽系武士,却是个美少年,就动了春心,常以言语挑动他。童昆是个君子,都不理他。

  那一日黄昏时候,走进童昆房内叫:“童客人睡了么?”童昆说:“尚未。”陶氏说:“来早些了。”童昆说:“来此何干?”陶氏说:“恐童郎客居寂寞,特来陪伴宿歇。”童昆正色拒之说:“男女授受不亲,何可夤夜私奔?俺童昆非好色的登徒子,曾在西湖拳打赵怿思,全陈素娥的名节。岂肯与你苟合?速速去罢。”陶氏被童昆说得满面通红,叫:“童郎如此美少年,何必定做鲁男子。容日再陪你。”一气三、五日陶氏绝不出自己房门。

  童昆暗暗说道:“陶氏必然害羞,再没脸面来了。”也就不甚防备。那一日陶氏出了房门,叫店小二:“今日客人甚多拿几扇房门备床。童客人房门结实,就用他的罢。”店小二来下房门,童昆却不介意。用了晚饭,收拾安睡。

  此时五月,天气渐暖。童昆周身脱去衣服,丢下帐门就睡熟了。直到二更时分,店内客人都睡下了。“赵老虎”亦往前店去睡。陶氏悄悄进来,只穿了元色罗裤,一条大红纱绣花兜子,合项系着金索,媚态百生,手持红烛灯照,走到童昆房内低低叫一声:“童郎。”童昆未应。陶氏走到床边,掀开帐看看,见童昆睡在床上,如一块雪白玉。陶氏自己褪下了裤子,他用手来摸童昆。童昆惊醒,跳下床来,穿起裤子,骂道:“无耻淫妇,俺前日已说明断不肯苟合,你今日做出这等事,污辱我童昆,若不速去,我〔找〕你丈夫来罢了。”这陶氏实在无耻,他就赤身条条站在童昆面前,扭扭捏捏、扯扯拉拉。前店已打三更,更夫渐渐到后面来了。陶氏还在此纠缠不去。

  童昆着急了,说陶氏:“你与我也是一结,更夫若来看见你这光景,成何话说?”就走到床头拿了刀来,陶氏说:“童郎,你就拿刀吓我,我也是不去的。”童昆说:“一不做,二不休。”举刀一挥,人头落地。走到前店叫:“赵店家,你妻子陶氏夤夜私奔,被俺杀死了。你去报官。俺童昆是个大丈夫断不逃走的。”

  赵老虎一吓,起来看见童昆手中血淋淋一把大刀,不敢惹他。店中众客也就起来,躲的躲跑的跑。有的说:“杀人偿命我们在此看看何妨。”赵老虎到赵家敲门,门上人问:“甚么事如此着急?”赵说:“我赵虎的妻子被童昆杀死了。”门上人报到赵怿思说:“本家陶氏奶奶被童昆杀了。”赵怿思说:“那小洪儿怎会杀人?”家丁说:“大爷又听错了。不是洪昆是说的童昆。”赵怿思说:“你叫本家爷去鸣坊保,打个人命报呈,我随后就来了。”家丁吩咐赵老虎去叫坊保。一会儿天明,赵老虎同坊保写了报呈,到仁和县里报案。

  呈曰:

  具呈人赵虎跪禀:

  为强奸不从,杀伤人命事。切身开张客寓在宪治东街头九铺内。突于本月初六日,有异乡人童昆住店投宿。见身妻陶氏年少,遂生歹心。数日窥探内室,勾引良妇。晦于今夜三更时分,知身在前店宿歇,童昆仗倚力大,胆敢走入身妻卧房,将陶氏赤身条条拖到客房强奸,身妻不从,因此杀死。童昆现在店内,不曾逃脱。为此据实鸣坊转报¥

  仁天太老爷赏差拘凶,伸冤抵命。沐恩上禀。

  嘉靖年月日报呈

  具禀东门九铺保甲陈财跪禀

  太爷台下:据铺内开客寓人赵虎云,称伊妻陶氏被住店异乡人童昆因强奸不从杀死在地。身眼同看明,据实申禀。

  赵虎与陈财禀案。滑知县随即传班检验。差了八名快手前来拿童昆。童昆在店内伺候。滑知县验过伤痕,带了童昆、赵虎到衙门。复说那赵怿思与枣核钉早已坐在衙内。滑知县排衙之后,进了内堂,会见赵怿思说:“是真杀人的。”赵怿思说“这赵虎是小弟族叔。要烦父台从重治罪。”滑知县说:“敢不遵命。”吩咐带凶犯童昆、尸亲赵虎、同寓见证孙崇山听审。

  童昆进了内堂,枣核钉向赵怿思说:“去年在西湖上打我们的就是这童昆。我们还错认是洪昆。他今日也来送死了。快活,快活!”

第二十六回 通元子妙法救童

  〔先声新水令〕调

  词曰:

  英雄怒杀淫奔妇,缧绁中千般受苦。一旦法场来,谁救去妙术仙师云端久住。

  滑知县坐堂,原差跪禀:“童昆当面。”滑知县说:“你就是童昆,怎么杀死陶氏?从直招来。”童昆说:“小人是江南扬州府人氏,来杭投亲不遇,因暂住饭店。这赵虎之妻陶氏屡次调戏小人,小人都不理他。本月初七日黄昏时候,陶氏走到小人卧房,口出淫词。小人就劝戒他一顿,催他出去。不料昨日他叫店小二将小人房门除去,当夜店中人睡静,陶氏执烛到小人房内。小人已睡熟了。他就赤身条条上小人床来。小人惊醒,见陶氏如此光景,就跳下床来,羞辱他一顿。他只是不肯去。前面更夫渐近,小人着急,就拿出刀来。陶氏说:‘就拿刀吓我也是不去的。’小人动了气,想道:这无耻淫妇生在世上败坏风俗,因而杀死他是实。”

  滑知县说:“赵虎,你告他强奸未免诬他。若是强奸就该杀死在陶氏房中。本县验明杀死在他客房中,又是条条赤身,裤子去在半边,并无扯破形迹。这定是陶氏私奔,自已褪下裤子上床的了。”知县叫:“见证孙崇山,你同寓在店,曾听得陶氏喊叫么?”孙说:“小的并未曾听得喊叫之声。”滑知县说:“如童昆硬抱陶氏赤身露体走过两进房子,何能一声不出?显系陶氏自己私奔。赵虎,因你是尸亲,不坐你诬告之罪。

  童昆,你不该杀死他。杀人是要抵命的。”童昆说;“小人情愿。”赵怿思坐在旁边说:“父台该用大刑。”童昆说:“俺已直招,何用大刑?你这奸党的狗才,非案内之人,在此何为?俺童昆阳世无如你何,做厉鬼来追你命。”枣核钉说:“大爷,他到此地位还要嘴硬。”滑知县标了监牌收禁。陈奶奶家中知道,众人大哭。随即到监中探问,已定死罪,申详上司,案成起解。

  枣核钉拿了一百两银子来会解差王进,叫:“进兄,解童昆就是你么?”王进说:“正是。”枣核钉说:“我送你老哥一百两银子,解童昆上路,一里打他一棍,二里打他两棍,三里打他三棍。”王进笑道:“走一百里打他一百棍何如?”枣核钉说:“好极。还要每日如此。直要打得他像在西湖打我的样子我才快活。拜托,拜托。”枣核钉去了。王进收了银子说“我在路上不打童昆,他那里知道?就白用这等恶人的银子亦不为有过。”

  王进解童昆一直到按察司衙门,他都直招,不曾受刑。秋审后发回仁和县收禁。那一日斤详到了,滑知县标了提监牌,提出童昆,在狱神堂原差动手绑了,押上大堂,赏了刽子手花红酒肉,插了标子,上写“斩犯一名童昆”。滑知县用过朱笔,破锣破鼓迎到街上。陈奶奶、素娥、仙姑哭到法场。

  陈保元因前有蔡飞一案,不敢出来,所以都是女人在此伺候收尸。陈奶奶说:“童相公蒙他救我女儿,我今日不能救你,我都恨死了,我都急死了!”童昆说:“伯母,这是小侄的劫数,亦无怨恨。所恨者洪兄不知下落,义父在家不知童昆遇难。

  我虽死亦不瞑目。”陈家众妇女哭在一堆,那些看的人,有的都晓得陶氏淫奔的案情。这个说:“童昆是真英雄。”那个说:“童昆是奇男子。”这个说:“童昆是铁汉。”那个说:“赵虎是毒龟。”素娥进前祭过,哭道:“童叔叔,奴家见你这捆绑样子,万箭钻心,恨不得以身替死。”哭得语语伤心,言言痛骨。那些看的人也就人人堕泪,个个叹嗟。连刽子手都心酸了。滑知县已到法场,护送城守营武职官兵都是弓上弦刀出鞘,只等午时三刻放炮开刀。

  忽然狂风大作,走石飞沙,青天昼晦,目不见人。谁知通元子立在云端作法,将童昆松了绑,起在空中。又幻出一百个童昆,照样捆绑,二百个刽子手照样掺着,一霎时风定日明,滑知县吓呆了。陈家众人又苦又惊,不知何故。那些闲人说:“这是真冤枉。”滑知县听说冤枉,大怒道:“本县检尸明明是杀死的,又是童昆亲口招认,亲手画供,怎是冤枉?不要说一百个童昆,就是一千个童昆本县都是要杀尽了的。”吩咐放炮开刀。刽子手杀了一个童昆,又杀第二个童昆,那第一个头安到第二个脖子上,第二个头安到第一个脖子上。把一百个童昆杀完,个个头都安好,谈笑自如。滑知县没法,说:“这些童昆都收入禁中,明日申详再为办理。”次日狱中并无一个童昆了。那许多刽子手亦不知何处去了,仍剩了两个真的。

  彼时通元子在云端里说:“童昆,你难星退了,速回扬州来年洪昆到你家,一同进京入武闱。俺去了。”童昆拜谢仙师归家,有五言古诗为证。诗曰:

  魏人有左慈,曹操不及如。

  幻入羊群里,反谓其相欺,

  曰:“此乃妖术,为我速斩之。”

  斩左又一左,一左已称奇,

  况今不可解,变幻更支离。

  一则化为百,百伪无一遗。

  仙师亦儿戏,县官何说辞。

第二十七回 卖花叟借言警俗

  〔先声水仙子〕调

  词曰:

  忙里偷闲学渊明,种菊辟地诛茅栗。里间说的是,通元子清词雪亮,谈的是,恬淡人雅量波满。这一而二、二而一,个中何必判仙凡。

  卖花叟说:“君子小人自古有之。宋时欧阳永叔《朋党论》云:“君子以同道为朋,真朋也。小人以同利为朋,伪朋也。真朋则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伪朋则所好者利禄,所贪者货财。”六一居士言之详矣。这一部《玉蟾记》亦是分忠奸,辨邪正,寓言以醒世之书。彼赵、胡伪朋,依权藉宠,终自陷于败亡,固不足恤。即张、曹两世离合悲欢,死生不渝其志,是诚朋之真者。然犹不若通元子、恬淡人跳出红尘,绝不为造化小儿所弄,此乃世外之真朋也。盖通元子仙也,非凡也。恬淡人凡也,即不啻仙也。不有通元子,何以惕恬淡人之胸怀,不有恬淡人何以传通元子之措履。老汉已把通元子所著的书说过半部,百忙之中偷闲片刻,再把恬淡人所传的话表白一番。他说:“人生得天地之中,为万物之灵,安期三乐谁不有之。唯能乐其乐者,乃能人其人。果然打破‘酒色财气‘四字关头,纵求斩杀三尸、丹成九转,亦何患不为地上神仙?”有《四箴》为证。

  酒箴曰:

  惟酒伐性,养生宜禁。

  能饮不饮,消除百病。

  于是作《戒饮诗》。

  诗曰:

  不学佛时只学仙,当年曾挂杖头钱。

  而今恶酒先删颂,笑煞刘伶葬路边。

  色箴曰:

  有女如玉,骷髅血肉。

  必知遏欲,命乃不促。

  于是作《戒淫诗》。

  诗曰:

  美人施粉又施朱,钻穴相窥贱丈夫。

  独有生平无二色,鲁男原不学登徒。

  财箴曰:

  财原数定,贪夫所殉。

  守分安命,为真学问。

  于是作《戒贪诗》。诗曰:

  浮云富贵圣人胸,陋巷箪瓢志与同。

  莫取一毫非所有,近今犹自说苏公。

  气箴曰:

  不忍小忿,大谋必紊。

  来逆受顺,岂校尺寸。

  于是作《戒斗诗》。

  诗曰:

  项羽当年力拔山,八千子弟战征酣。

  鸿门宴后乌江败,唤到虞兮事可叹。

  通元子作《四箴诗》语意浅显,只要唤醒世人,奈那班执迷不悟的俗子庸夫,竟无一个肯信。且有利欲薰心贪得无厌之徒,小则损人利己,立见销亡,大则误国殃民,旋遭杀戮,子孙流为匪类,乡党与以恶名,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罚他锯的锯磨的磨,骨肉齑粉,永无轮回。纵或回阳,非变马牛即为娼妓岂不可怕?更有一种患得患失的鄙夫,侥幸得了科甲,遂误认做功名,扬扬得意,势压乡邻,全不知何为科甲、何为功名。到后来,不过与草木同朽而已。请看我祖师大圣人孔夫子,是个不由科甲出身的,他的功为万世师表,他的名称至圣先师。士君子读书,达有事功,兼善天下,穷有学问,独善其身。不必皆是龙虎榜上人,但能有一善言、有一善行可以为一乡一邑的师承,就是现在的功名了。若徒以高牙大纛为荣,桓土衮冕为贵,与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全没相干,何能免尸位素餐之诮?如这一种人,不知将来作何究竟也。此中善恶果报惟局外人能知之,亦惟局外人能言之。于实事而虚言者,通元子不忘乎情也。于虚事而实言者,恬淡人必达乎理也。情理相通,可谓深人无浅语矣。一顿闲谈,言归正传,我卖花老人仍把《玉蟾记》后半部交代清楚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