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安全中心:娱目醒心编(清)玉山草亭老人编次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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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愚百姓人招假婿 贤县主天配良缘
第一回
扬帆载月远相似,佳气葱葱听诵歌。
路不拾遗知政美,野多滞穗是时和。
天分秋暑资吟兴,百时溪山入醉哦。
好捉蟾蜍供研墨,彩笺书尽剪江波。
这一首诗,乃宋贤米元章赞美贤明州县而作。大凡为州县者,须有爱民之心,又有爱民之才,斯能体恤民情,通达下意,看百姓事直如自己的事,处置得停停妥妥。虽至极难分解之讼,而格外施恩,法外用意,不唯心力为劳,兼且解囊相助,将坏做变做美事,奸巧者转受奸巧之累,良善者仍得良善之益,方是为民父母的道理。若为官府者贪婪不法,唯知奉承上官,刻剥百姓,民事置之不问,事有疑难,全不细心体察,一味听了胥吏,糊涂了帐,何以折服人心?于地方有何补益?今日所以发此一段议论者,只为近今有一儿女相争之事,彼此捏告,县宰经年不能断理,亏得一位贤明官府到任,委曲周全,既息纷争,且成就了一桩好事,人人悦服,一时传为美谈。要知此事出在何处,待在下细细说来。
江苏省内江府上海县地方,有一人,姓王,名慕郭,年过四十,上无父母,下无妻子,孑然一身,专靠起课算命为活。生平却极守本分,不贪酒,不好赌,待人一团和气,人皆呼为“老王”。门前开一卜筮店,每日有一二百文进门,用度却也有余。只因不娶妻室,常思或子或女,抚养一个,以为终身靠老之计,托人寻觅。其时地方成熟,谁肯把儿女与他?
一日,适有间壁邻居赵媒婆走进来,说了半日的闲话,问道:“王先生,你靠命数为活,日子却也过得,但既无家小,不能生男育女,将来年纪渐渐老起来了,那个是你着肉之人?”老王道:“正欲过继一个儿女,以为依靠,只是没有凑巧的。”赵媒婆想了一想,道:“如此说,却好北门外尤大官近日老婆死了,遗下一个女儿,才得六七岁,无人照管,尤大官正要过继与人。好一个乖巧孩子,可要同去看一看?看得中意,便可当面说定了。”老王听了,欣然锁上店门,一齐来到尤家。
要知尤大是一个不习上的人,平日贪赌好酒,家业全无,妻子在日,做些女工帮贴,母女二人,已是半饥半饱。今妻子又死了,巴不得将女儿出脱,无所牵挂,好遂他赌钱吃酒之兴。见老王同人到家,说知来意,一说一个肯,便令女儿出来相见。
老王见女子衣服虽然褴缕,面相却是端正,声音也清楚,看是个有些出患的,便向尤大道:“令爱既肯过继于我,便是我的女儿了,分明与兄无干,日后抚养教育,择配适人,皆我做主,老兄不得与闻。这句话到要预先说过的。兄若应允,明日是一好日,便来领去。”尤大满口应承道:“吾因养不活他,故肯过继与兄。一应事情,有老兄做主,是极好的了。我何苦又来相认?”老王见其出自真心,并无假意,又把女儿细细端相了一遍,约定明日来领,遂拱手而别。又别了赵媒婆。
老王身边有些碎银子,不即归家,忙忙走到典衣铺中,约略女儿身材,买了小女衫一件,小布裙一条,小女帽一顶,一到明日,即托赵媒婆到尤大家替他穿着停当,然后领归,拜寿星,拜继父,取名“寿姑”。
说也奇怪,寿姑初到蓦生人家,又不哭,又不嚷,叫拜就拜,叫他说话就肯说话,百依百顺,竟像养熟的一般。老王欢喜得了不得,就赵媒婆也嘻嘻的笑起来。过了数月,便能烹茶扫地,熙管门户,陪伴着老王,亲亲热热,如同自己生的一般。老王喜得女儿伶俐,便托一邻家妇人梳头缠脚,并学些女工针指,算命得闲,时常坐在旁边,教他识几十字,连“小九归”也与他讲讲。喜得寿姑心性聪明,一学便会。到十二三岁,便能替老王心力,料理米盐诸务。老王所以如珍宝一般爱他,一刻也少他不得。年交二八,出落得身才俏丽,颜色娇美,竟是一个出色女子了。老王常思再隔几年,寻一好女婿入赘进门,便可父女相依。即寿姑心中亦愿常在继父身边过日子。此虽异姓父女,却是真心实意的。
忽一日,老王正坐店中,见有一人衣服华丽,举动轻佻,跟一小厮,走进店来,拱手道:“烦起一课。”老王听其声音,知是本地人,也不去问他姓甚名谁,把手一拱道:“请坐。”
你道来者何人?这人姓钱,混名钱剥皮,崇明人,捐了一个监生。家中开一小当,又在上海开布铺。一生诸事悭吝刻薄,独见了妇人,如苍蝇见血一般,尽肯花费几个风月钱。每年到上海一次,向布铺中清理帐目,适有货物要置,特来卜问有利无利。老王便将课筒摇动,批断好歹。
正说话间,寿姑送茶与父亲吃。钱监生一见寿姑,顿时神魂飘荡,自忖道:“吾到上海,看见多少妇人,却多平常,何意此间到有此美貌女子!”老王见是有体面的人,回头向寿姑道:“再取一杯茶来。”忙将自己的茶双手送过去。钱监生推住不接。及寿姑再送茶来,便道:“不消,不消。”忙欲起身来接,寿姑将茶放在桌上,转身进去了。
钱监生尚在呆想,又见人来起课,送过课金,道声“重烦”而别。回到铺中,思想:“此女年纪约有十六七岁,正在破瓜时候。身段不肥不瘦,不长不短,姿色美艳,更有一种丰韵,尤觉可人。未知曾受过聘否?如未许人,若这银子不着,娶到家中作一小星,岂非大妙的事?”呆呆独坐思想。忽有两人走进。钱监生一见大喜,道:“正欲来请,有话商量,恰好二兄到来,正是机缘凑巧!”
看官,你道这来的二人是谁?一个姓李,混名百晓;一个姓张,混名赛葛,专在大户人家做帮闹蔑片。张赛葛更有些些小智谋,又且衙门精熟,官司走跳,人皆见其能干,所以叫他“赛葛”。因钱监生是好色之徒,常常哄他闯寡门,嫖女客,以图酒食醉饱,因此往来莫逆。今见钱监生欢然相迎,又道有话欲商,自然有些油水的事来了,便带笑问道:“钱爷有事欲商,只恐在下才拙做不来。”钱监生道:“不要取笑。我且问你,此间有一起课的老王,二兄可认得么?”百晓道:“素来相识,为何问他?”钱监生道:“吾在上海,本欲娶一小妾回去,适往问卜,见他家中有一女子,到也看得过,甚为中意,欲烦二兄为媒。财礼不拘数目,只要事成。”百晓便道:“容易,容易。说了大爷名姓,包管一说即成。”赛葛道:“你不要夸口,这老王为人有些蹊跷,未必容易。”百晓道:“从来财物动人心,钱大爷既肯出大价钱,凭着你我这张嘴,甜言蜜语,不怕老王不依。”赛葛道:“既如此,你冲头阵,明日你且去说。倘或不允,吾添生力军帮你,如何?”说说笑笑,夜膳已至,三人共钦。临别时,钱监生先送了二两头,殷勤致嘱道:“事若有成,改日还要重谢。”二人称谢而去。
百晓睡了一夜,天明起来,恐老王占卜尚忙,吃过早膳,慢腾腾走到老王店中,拱手道:“王兄,近日财气旺否?”老王道:“托福,托福。”两人坐定,略叔几句寒温。百晓便问道:“令爱贵庚几何?”老王道:“十六岁了。”百晓道:“曾定亲不曾?”老王道:“尚未受聘。”百晓道:“到此年纪,也不可缓了。小弟今日特为令爱亲事而来。如令爱才貌,必得嫁在富厚人家,呼奴使婢,穿好吃好,方不枉此一生。若嫁在清苦人家,如何过得日子?岂非为父母的活害了他了?小弟与兄相厚,却寻一个大财主与令爱作伐。”老王道:“大财主人焉肯与我贫家对系?”百晓道:“兄言虽是,但只要不图虚名,专求实在受用,贫亦可以配富。不瞒兄说,今有一崇明富人,姓钱。身上贡生,家私巨万。年纪不满三十。因无正室,欲在此地娶一偏房娘子,财礼要多就多。久慕令爱芳名,特托小弟为媒,此是令爱大福,王兄万勿错过。”老王从来不得罪人,一闻欲娶女儿作妾,便勃然变色道:“我老王虽穷,决不肯变卖女儿,勿开尊口!”便起身道:“适有小事,失陪了。”竟一直走开。百晓一场没趣,怏怏出门。一路思想:“倒被赛葛料着了,此时作何理会?”
却说赛葛是日已在钱家等候。正谈笑间,忽见百晓垂头丧气走来,明知不妥,便道:“百晓兄,想王家之事已停妥了?”百晓只把头来摇。钱监生道:“可是不谐了?”百晓因将自己如何说法,老王如何回绝,一一说了。钱监生意兴索然,便向赛葛道:“兄有高见,玉成此事,决不相负。”赛葛道:“门路却有,但白手做不来的。钱兄不惜所费,不要性急,吾去寻一人来,包管此女到手。”钱监生大喜请教,赛葛叠两个指头细细说来。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使尽心机破尽财,那知乖处把成呆。
好花欲采无从采,始信红颜是祸胎。
话说钱监生思图寿姑为妾,老王不允,因向赛葛问计。赛葛便道:“此女本非老王亲生,是北门外尤大的女儿过继与他的。倘弄出尤大来作主,不怕此女不到手。但尤大如今不在上海居住,搬往青浦去了,必须寻他回来,故说先要破费钱钞。”钱监生闻言大喜,即取十两银子与赛葛,道:“权作盘费,烦兄明日就行。”赛葛对百晓道:“你我同去,何如?”百晓道:“当得奉陪。”吃了晚饭而别。
再说尤大自女儿过继出门后,屋也卖了,一身无着,溜来溜去,溜到青浦居住了。一日,正立门首,只见两人走来,把他一认,问道:“你是尤兄呀?”尤大听是同乡声音,便应道:“正是。”二人走进,拱手道:“多年不会。”尤大仔细一想,道:“原来是张、李二兄,到此何干?”赛葛道:“知道吾兄窘乏,特送大大一注财香到门。我兄不知要不要?”尤大忙问道:“财香在那里?说我不要,难道是背财生的?”赛葛道:“兄从前过继与老王的令爱,今日长成了,出落得一表人才。育一财主欲要娶她作妾,肯出大大财礼。我弟兄二人知是吾兄亲生的,故请你回去作主。兄若不去,此种财香独归老王之手了,岂不可惜?”尤大道:“这是极好的了,只是两手空空,如何起身得动?”赛葛道:“兄若肯去,便舟同往,何如?”
尤大大喜,亦无甚行李,带上了门,跟着二人便走。开船正遇顺风,不两日便到了上海,一齐同到钱家。二人先进内说:“尤大来了,须要先与他些甜头。”钱监生点头,便叫请进。正值午牌时分,便请尤大吃饭。尤大是清淡久的人,见了大酒大肉,撺嗓了一饱。钱监生慢慢的踱将出来。赛葛向尤大道:“此位便是崇明钱大爷,为人极好,家里又富。因慕令爱才貌,欲娶为妾,故寻兄来,聘礼竟是三百两。兄若嫌轻,即再添些也不妨。今晚即立红契,先交定亲银三十两,余待令爱过门,一并交清。”尤大听见有三百两银子到手,已是满心欢喜,又先交三十两,可作大大的赌本,正中下怀,便一一应承道:“明日吾去与老王说,女儿是吾生的,不怕他不依。”是夜,写定婚书,先交三十两银子。
尤大巴不得天晓,一到次日清早,赶到王家。老王一见尤大进门,起身问道:“尤兄,久不会面,今日甚风吹得到此?来得恁早。”尤大道:“一来奉候,二来看看女儿。”老王叩唤寿姑出来相见。寿姑因是自己父亲,十年相隔,道了万福,在旁陪坐。问道:“爹爹几时到的?”尤大道:“昨日。”又问:“昨夜担搁何处?”尤大道:“在布铺钱……”便缩住了口,改说道:“在一朋友人家过宿。”
寿姑乖觉,察言观色,有些蹊跷,便起身道:“我去取茶来。”又向老王道:“茶叶瓶放在何处?”老王会意,便道:“我来拿与你。”起身走进。寿姑走至灶下,悄悄对老王道:“我父亲到此,似乎不怀好意,方才说出一‘钱’字,便缩住了口,莫非前日那个姓钱的要图女儿,寻他来的?爹爹须留心防他。”老王点头走出,随后寿姑送茶出来,各用了一杯。老王先向尤大告诉道:“我近日为了女儿受了一场大气。”尤大问是何缘故。老王道:“日前李百晓来说,有一富人要取女儿为妾。你想,好好人家女子,就算不是亲生,岂忍将他变卖?被我抢白了一场,方才闭口。你道气也不气?只怕尤兄闻知,也要动气哩。”
尤大听此一番说话,倒弄得开口不得,算来坐此无益,只得立起告别,一直竟到钱家。赛葛一见,便问:“你去如何说了?”尤大道:“尚未得说。”钱监生焦燥道:“如何不说?”尤大将老王之言备诉一遍,又道:“老王倒像未卜先知的。你想,他先说了如此一番言语,你道我开得口么?故急赶回商议。”钱监生直跳道:“女儿是你生的,你说不怕他不依,此刻为什么又说出这这屁话来!”赛葛道:“大爷不要性急,老赛尚有妙计。看他跳得出我的圈子么!”钱监生道:“有何妙计?快说,快说。”赛葛道:“尤兄卖女为妾,老王可以争执。配人作妻,难道亲生之父也做不得主的?据我之见,莫若雇一年纪相配之人,假充为婿,竟说已经定亲,目下要娶,今来领女遣嫁,名正言顺,就当官也说得去,看老王再有何说。如再不依,凭我这笔尖与他当官理论罢了。但充假女婿,必须一心腹之人,先与讲定,事成之后,此女仍归本主。相貌到要好好儿的。钱兄可有此人么?”钱监生想一回,道:“人到容易。吾当中现有小伙计周二官,年纪十七八岁,面目亦甚白净,可以充得。只要说定便好。”赛葛道:“既如此,唤了他来,方好做事。”钱监生忙忙差人赶到崇明,叫周二官去了。
再说周二官本上海人,原是好人家儿子,从小也曾读书,只因父母双亡,家业全无,有人荐他到钱监生当中学做生意,却是一个诚实子弟。闻主人来唤,随即下船,赶到相见。钱监生见了,即便开口道:“吾有一事烦你,事成重谢,不叫你吃亏。”二官问主人何事。钱监生道:“吾为娶妾,女家不肯,要你充做假女婿哄他上钩。你切莫推却。”周二官听了,默然不应。钱监生道:“你肯不肯,不妨竟说。”二官道:“主人娶他为妾,我去认为妻子,是欺主人了。我既认为妻子,如何复为主人之妾?名义所关,只怕使不得。”钱监生见他回得斩截,便怒道:“你吃我的,穿我的,只此些小事情烦你,你就推三阻四!吾平日白白照顾你了!”悻悻的走开去了。
张、李二人圆全道:“吾劝你依他的为是。倘你不依,恼了他财主性,你便立身不牢了。或更说你克落银钱,亏他资本,着你身上要赔补起来,你如何担得起?若依了他,将来还有许多好处哩。”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周二官没奈何允了,便回复钱监生道:“二官已经劝允,明日叫老尤竟将茶果送到王家,不要迟了。”
钱监生大喜,忙忙买起茶叶果子,叫尤大亲自送去。老王见他来得奇怪,便指着茶果道:“你拿这东西来怎么?”尤大道:“女儿对亲周姓,昨日受茶,他家就要娶的,故来与你说一声。”老王大怒道:“你莫说欺心的话!当初过继时,说定凭我作主,有赵婆可证。我抚养十多年,看看长大,你便来作主对亲,只怕情理上太说不去!”尤大道:“我生的女儿,自然是我作主,难道不许他嫁人不成?”两下你争我论,便大闹起来。寿姑在内听见,亦来数说尤大道:“从前忍心抛弃,今复贪图财礼,若无继父,我不知死在那里了!”一面说,一面就大哭起来。邻右听得,俱走拢来。老王一五一十告诉,众人俱说尤大不是。尤大见众人俱说他不是,即指着老王道:“私下说不明的了,我与你当官理论!”说罢便走。
老王气得发昏章第十一,只得去寻赵媒婆来告诉他。赵婆听罢,便顿足道:“这是尤大当初亲口说的话,如何今日昧心来争!但他此去,既说告状,说得出,一定做得出。倘他告到当官,押令出嫁,如何是好?你却不可不防。”老王道:“难道女儿竟被他夺去不成!”寿姑痛哭道:“赵娘娘,这是父亲欺心假计,不过哄骗我去卖人为妾,我是断靳不肯去的。”老王道:“这句话,李百晓从前说过。到了官,我只说他假骗作妾,百晓也不好抵赖。”赵婆道:“百晓是他一路神祗,如何肯帮你说?况且口说无凭,叫官府也难信。据我看来,除非这里也寻一个对头,说对过亲事在先,不便再受人聘,庶几说得进去。”老王道:“此计固好,但教我一时那里寻得出一个女婿来呢?”赵媒婆道:“只要一时骗过,弄人假充亦可。你若没有,我有一个外甥在此。此人姓方,年纪十八岁了,住在吾家对门,平日报听吾话的。只要许他几两银子,假充女婿,吾便充做媒人,当官一口咬定,便不怕女儿断去。事成之后,另自择配。你道好也不好?”老王此时恐怕夺去女儿,没做理会处,听了赵媒一片话,信为妙计,竟照言行事。所谓“急何能择”了。
却说尤大当日与老王争论之后,同张赛葛等商议,竟到县前叫喊。官府问了话,着令补纸进来。赛葛便与他写了呈词,竟说:“老王因图财礼不遂,匿女阻嫁。”将对亲日期,女婿姓名,媒人李百晓,一一写明,旋即投进。三日后,批“候唤讯”。老王闻知,亦诉称:“从幼抚养,婚配应身作主,久已对亲。尤大贪图财礼,复欲招婿。”也将女婿媒人姓名一一开列投控。也批“候讯”。
从来说,官无三日急。又遇一糊糊涂涂不大理事的官,虽皆批准,只管悬宕不审。尤大催审数次,仍旧沉搁,,旧冬事,直至来年八月中方挂牌拘审。当日县官坐堂,先叫尤大上去问了一番,又叫老王上去问了一番,便开口道:“据我老爷看来,除非分一女作两女,或两男并作一男,方免争夺。女既分不开,男又合不扰,教我也无可如何。这都是媒人多事不好。”赵媒婆听说媒人不好,忙即跪上道:“小妇人做媒在前,没有错的,都是后边做媒人的不好。”百晓亦跪上辨道:“尤姓的女儿,小的替尤姓做媒,如何得错?”县官拍案大怒道:“这个不错,那个不错,难道倒是我老爷错了不成!我老爷不耐烦审问,你们去议和了罢!”吩咐都赶出去。两旁一喝,一齐赶退。老爷早已退堂,陪伴小奶奶去了。欲知私议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公平拆狱纪前贤,墨吏如何只要钱?
家室团圆人尽乐,至今海上颂青天。
话说县官审后,便育原告一边人来劝老王道:“王兄,你要晓得,尤大告状,暗里有人替他出钱,你们若把自己辛苦挣来的钱送与衙门人受用,不如将女儿让他的是。”老王只是不允。
再说钱监生思想寿姑,巴不得即刻到手,担搁上海几及一载,事又不成,衙门中人及张赛葛、李百晓用他的钱也不少了,心上好生焦闷。赛葛因说道:“现在官府只办有钱的事件,除非送些贿赂,叫他批结,着归本生父嫁人,恩抚不得争执,便是定案了。不怕老王不把女儿送出。但正项及杂费必得千金方彀。”
钱监生无奈,只得依他话去通关节,送银县主。果然“钱可通神”,不上二日,便发朱票一纸:
仰原差速押王慕郭将尤姓之女交还尤大,以凭出嫁,不得抗违干咎。
限三日缴。
钱监生扬杨得意,以为再无不稳之事。老王闻知,吓得目定口呆,手足无措,父女相对痛哭。
只见尤大同着原差进门,原差得过一大块的了,取出朱票,向老王道:“如今没得说了。你看,血沥沥的朱票,限在三日内完结。速将过继令爱交还本生,吾们好去消票。”老王尚未回答,只见寿姑蓬头散发大哭,走将出来,指着尤大道:“你肯做昧心的事,我不肯做负心的人!今日如要逼我去,我便死在你面前!”一面痛哭,随手即向桌上抢一把裁纸的月在手,便要自刎。尤大忙来夺住,老王也劝女儿。原差恐怕弄出事来,便摇头道:“好一个执性女子,我们且去,慢慢劝她回意,再来相请。”尤大乘机也一溜烟走了。
老王见女儿如此光景,心中益觉不忍,嗟叹不绝。隔了一日,正愁尤大原差又来相逼,只见一相识人走来道:“王兄,你救星到了。现在旧官去任,新官即日到来,有人传说新太爷清廉明察,从不肯冤枉民事。你速速打点去告状,尚可挽回。”老王闻言大喜,忙与寿姑说知。寿姑心下稍宽。
话说新太爷系旗下人,举人出身,为官清廉平恕,视民如子。初次砍告,讼者纷纷。一见老王状词,情节离奇,叩批“准讯”。果然庭无留讼,不上数日,挂牌就审,仰厚差拘齐人犯,不许遗漏一名。斯时,两个假婿井拘到案,寿姑亦要出官。临审这日,齐齐伺候县前,看的人一时挤满,一则贪看寿姑姿色,二来要看新官审事。
停了一会,大爷升堂,原差把人犯一齐带进,逐一唱名过,吩咐跪在两旁。先唤赵媒婆上去,将寿姑过继情由,对亲日期,细细问了一遍,喝声:“下去!”便叫老王问道:“你抚养寿姑虽已有年,但既要对亲,何不与尤大说知?”老王道:“尤大飘流别处,十年不来,叫小人何处与他说?”太爷点头,即叫尤大问道:“你养女不活,王慕郭代你抚养成人,叩要与他定亲,也应先去通知,何故擅自作主?本县看你抛却女儿十年有余,何以遽然择起女婿来?其中决有别情。”尤大被官府道着心事,只管磕头,道:“已奉前任明断,因王慕郭抗断不遵,又费太爷天心。”太爷把案桌一拍,道:“胡说!前任是前任断法,本县是本县审法,说什么前任不前任!”两旁看的都疑这场官司尤大要输了。
太爷因叫寿姑上去,举目一看,见她容貌端好,倒不像小家儿女,问他的话,清清楚楚回答,与老王所供无二。又唤两个假婿上去,见周二的相貌清秀,与寿姑却是一对;方大面目粗俗,不及周二远甚,心中便有配与周二的意思,便向两告道:“这节事,恩抚与本生俱可作主。你两下既不能作主,来求本县作主,今日本县自有作主的道理。”吩咐把寿姑送进内堂更换衣服,又命整备香案,唤鼓乐伺候。斯时,看的人拥满县庭,俱茫然不解。有的道:“想是要与他当堂结婚。”有的道:“断还没有断定,教与那个做亲呢!”私下议论,纷纷不一。
话说寿姑来到内堂,见了里边太太,忙即下头去。那太太又是极贤慧的,常劝丈夫做好官,行好事,见寿姑生得好,便有哀怜他的意思,赏他新衣数件,插带数事,打扮得寿姑如花似玉。一到堂上,众人注目争看,越发容颜美丽。斯时,钱监生亦在人丛中偷看,恨不得一口水吞他下肚去。只听见太爷吩咐道:“女子配人是终身大事,况夫妻缘分皆自上天主张,本县已将两婿名姓写就两阄在此,你去跪在香案前暗自祷告,信手去拈,拈得的便是汝夫,本县即与配合。”寿姑此时只得任天由命了,便到香案前伏地暗祝,遂拈一阄呈上。太爷拆开一看,见是姓周的,便大喜道:“好,好。”吩咐即行合卺礼。
斯时,老王在旁唯有哭泣,不敢言语。赛葛忙唆尤大跪上道:“女婿并无居房,小人情愿领回出嫁。”太爷大怒道:“你敢在本县前弄鬼么!”喝令在案人犯一齐赶出,单令周二官、寿姑在此成亲。又问周二道:“你有住屋么?”答道:“没有。”太爷便发二十两银子,吩咐书投,叩在衙门近侧借屋三间,床帐被褥食用等物一一备好,又赏他红绸两段,整备轿子一顶,以便送归。
斯时,看的人益发如潮如海,把县堂塞满。只见太爷端坐上面,左右排立两旁,吹手动起鼓乐来,掌礼人依然念起词赋来。新人交拜天地,又朝上拜谢太爷。然后寿姑坐了轿子,周二官肩上披红,轿胶先走。送出县门,太爷退堂。一路喧声不绝,齐道:“一块天鹅肉,送在周二官狗口中去了。”
钱监生回到铺中,埋怨张、李二人道:“生米煮了熟饭,倒作成别人去了!”二人道:“头水茶没得吃,开水原有得吃的。明日去催周二官领了妻子同到崇明,依旧让你受用便了。看官晓得,若钱监生此时竟割绝了念头,张、李二人也不要再图事成相谢,可安然无事了,只因奸谋不已,以至当堂受苦。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夫妻二人,同到住处,伴婆递过合卺杯,说:“太爷吩咐,不许在此搅扰,我们是去了,请两新人自用夜饭罢。”说罢,众人一齐散去。两新人堂上闹了一日,腹中各有些饿了,见有现成夜饭,遂对坐而食。寿姑见官府如此抬举,又嫁一好丈夫,心下甚是欢喜。周二官却有钱监生一边牵挂,只管呆坐着。寿姑先开口道:“你的情事,吾已有些晓得。如今既作夫妻,不妨向我直说。”周二官见妻子问他,便将钱监生要你为妾,雇我充作假婿,今虽弄假成真,恐他日后尚有话说,细细告诉寿姑。寿姑道:“不瞒你说,那方姓女婿也是假充的。今有太爷作主,怕他怎么?将来我与你同到继父身边过活。继父是极爱我的,一定收留。若崇明那边,你也不要去了。”二人说得入港,遂解衣就寝,枕席上唯感县主恩德。
再讲太爷心中,钱家要买妾的情节虽未深知,但看堂面上光景,颇自疑心,次日起来,即吩咐衙役道:“周二那边,着你们留心察访,倘有人去吵闹,拿来见我。”看官可晓得,事已审过,为何还要察访?因昨日审问时,察看情形,但见老王乱滚乱叫,尤大反不见喜欢,便知其中另有情节,女婿是假的了。因相女配夫,欲成就好事,故将计就计,托天之意,断与周二配合,其实两阄皆写周姓。恐成婚之后,尚有他故,再遣人察访。此官府细心周到之处。
却说差人在周二住房对门茶铺里头吃茶,一到午间,见张、李二人同了尤大走来,催他夫妻同往崇明。周二官隔夜已听了寿姑这番说话,便胆壮起来,回得割割绝绝。二人便骂二官欺心,二官亦骂二人欺心。寿姑亦出来数说父亲。彼此正在争论,却好两个差人听见对门喧嚷,便走拢来道:“太爷正差我来相请三位,有话去对太爷说。”扯了便走。三人惊得呆了,便向差人求饶。差人道:“我肯饶你,太爷却不肯饶我。走走走。”又向周二官道:“你也同去回话。”
一到县前,差人先去禀知,太爷便唤周二问话。二官跪下,便将从前东人钱某如何叫他代替,他如何不允,硬逼着去,昨日见太爷当堂配合,他仍要拿去作妾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太爷听罢大怒,便叫进百晓、赛葛上去,问道:“你两人为何串合姓钱的买良为妾?”二人犹自抵赖。太爷吩咐一齐夹起,衙役如狼似虎将夹棍紧紧收拢。两人如杀猪一般叫喊,说:“愿招!愿招!”太爷喝道:“既然愿招,从实供来,倘有一字涉虚,活活敲死!”两人从鬼门关上才进得转来,那里还敢隐瞒,便将实情一一供招。大爷遂拔朱签一枝,差人去拿钱监生。
不料钱监生闻知张、李二人同尤大叫去,正在衙门前探头探脑,衙役见了,鹰拿燕雀,将钱监生拿到。大爷便喝道:“你是崇明人,敢在这里乱法!”钱监生那时吓得魂已没了,唯有叩头道:“监生知罪。”太爷喝令取供。钱监生只得亦将实情供出。取过供后,逐一发落:
张赛葛、李百晓造谋助恶,各人重责四十,枷号三月示众。尤大串谋女,杖四十,不许再去搅扰。钱监生图良作妾,设计遗衅,重杖四十,再候定罪。
众人伏地受杖,打得皮开肉烂。看看轮到钱监生,皂快便拖下去。钱监生抵死哀求道:“监生愿罚,求全监生体面。”太爷高唱道:“本县只打外来流棍,不管你监生不监生!”衙役见本官动怒,便扯手的扯手,扯脚的扯脚,按倒地上。可怜钱监生生长富家,从未受过痛苦,那里当得起打?才打一下,好像曲蟮踏了两头,把身子乱扯;再打一下,“爷娘皇天”都哭出来;打到第三板,连喊也喊不出,只思寻一地孔钻将下去。满堂人掩口而笑。
太爷也觉好笑,且叫放起,问道:“你究竟愿打呢,愿罚?”回说:“愿罚,愿罚。”太爷道:“你既愿罚,该罚多少?”钱监生哭道:“任凭太爷吩咐。”太爷道:“造化你这狗头!你尚该三十七板,没有打得,罚你十两一板,快快拿出三百七十两银子来与周二做本钱,便饶你打!”钱监生尚要支吾,太爷说:“你既不愿罚,从新打起。”皂隶呼喝一声,钱监生尿屁都吓出来了,连声道:“遵太爷明断!”太爷道:“既然遵断,速即取来交与周二收领。”钱监生涕流满面,一跷一拐,跟着差人,拐到铺中,兑足三百七十两银子,当堂交代。太爷又唤老王到堂,对他道:“昨日你失了一女,今日加还你一婿。况你婿已有本钱,尽彀经营,领去同居,便终身有靠了。”喜得老王叩头不已。又取了钱剥皮不敢搅扰“遵依”,发放已毕,人人称快。
且不言受杖者各自叫苦不已,单说老王忙忙接了女儿、女婿到家,一天愁事,变为一天喜事,合家快乐,供着太爷长生牌位,朝夕焚香,祝颂福寿绵长,上海人至今传为美谈。
或问:“如此好官府,做书人何以不标出姓名,使人人晓得呢?”不知此系近日之事,人皆现在,说了一边好的,便形出一边不好的来,招人怨恨,不如浑融些的为妙。要晓得这样好官,世上能有几十?就是不写姓名,人人可以摹想得出来的。观此书者,见老王为人忠厚,毕竟有女儿女婿靠老终身。钱监生、张、李二光棍设尽机谋,遇了贤明官府,失尽体面,还要领受官刑。奉劝世人,须个个把良心端正,不要妄作妄为。古语说得好:“善恶到头终育报,只差来早与来迟。”
为人须要存心正,贪色贪财惹祸端。
演出眼前真实事,泥人木偶也心寒。
卷七 仗义施恩非望报 临危获救适相酬
第一回
目空今古,奋虬髯、真是英雄人物!急难心殷怜弱女,不愧朱家豪侠。怒气冲冠,奸双丧魄,魍魉登时灭。笑谈归去,照人肝胆如雪。羽书相约从军,龙泉悬宝带,扫清妖孽。密计无成,狱底阴霾日月。救出香闺,珠帘初识,认须眉巾帼。功铭竹鼎,至今遗事传说。右调《念奴娇》
古语云:“施德不望报。”盖育望报之心,必沾焉先计其人之所以报我何如,而后结之以恩;受其愚者,亦逆计其所以施德之意,原为图报而设,则感之也亦不深。此所谓市交也,后来必至凶终隙末。欲衔恩于前,图报于后,何可得哉?唯有慷慨丈夫,济困扶危,视为分内之事,不伐其功,不矜其能,虽不望报,人则切切于心,必思有以报之。救人之难,人亦救其难;脱人于死,人亦脱其死,则救人不啻自救。世间大便宜事,莫过于此。
话说前朝万历年间,有一豪杰公子,姓曾,名英,字志远。原籍四川人。父官河南副使,罢任后,以洛阳为天下之中,遂家于此。公子年甫十三,父母俱亡,三年孝满,十七岁以祥符藉入泮。公子虽习儒业,然不屑拘文牵义,家业富有,慷慨有大志,人有缓急,求无不应。又生有神力,两臂能举千钧,爱居城外庄子上,春夏读书,秋冬射猎,思量练就一副出人头地的本事,以为异日建功立业之地。性情落拓,常叹世无知己,每至欷嘘泣下。年已二十,尚未有室。要晓得公子父亲虽已去世,门第声势犹在,一时监司大吏,非其年亲,即其故旧;又年少多才,凡富家贵室皆欲得之为婿。公子却别有一种意思,凡有来议亲者,一概谢绝。人问其故,公子笑道:“丈夫志在四方,大事正多,温柔乡何足贪恋?且古人三十有室,吾年仅弱冠,犹不为晚。”因此,说亲者也就不来缠扰了。
一夜,公子灯下看书,时交二鼓前后,正欲上床就睡,闻后面人声沸乱。公子疑是家人失火,即忙开了房门,出来观看。家人报道:“后面仓房内捉住一贼。”公子吩咐:“拿来见我。”便走至厅上来,见众人绑缚一人,蜂拥而至。那人当厅跪下。公子问道:“你系何处人,敢来我家行窃?”那人道:“小的是贵州人,来此投亲不遇,行囊罄尽,回去不得。昨晚见庄门尚开,故潜身入内,思欲愉些东西,以作路费,致被捉住。望相公开恩释放!”公子道:“你偷过人家几次了?”那人哭道:“才做一次,就被拿住了。”公子道:“我若送官究治,便害汝终身,永为贼犯。我今放汝回去,倘若仍旧做贼,重复做出来,犯法问罪,不是我白白放你了么?那人道:“如蒙释放,以后便饿死道路,决不做贼”公子道:“只怕饿不过,还要走这条路。”那人道:“小人如今沿途乞食,挣得这性命回去,就感大愚不浅!”公子吩咐家人放了绑缚,取出十两银子,拿在手中,道:“我念你异乡之人,给你十两银子,以作路费。今后学做好人,切不可再蹈前辙。”那人扒在地上,只管磕头。公子道:“不必如此,只要学做好人,去罢。”命家人领他从后门送出。那人再欲叩谢,公子已转身进内去了。
众人问公子道:“捉住了贼,不把他送官惩治,已是从宽了,公子何又给他银子?”公子道:“我见他衣服槛缕,面黄肌瘦,确系穷途流落之人,非积惯做贼的,给他些路费,使他得到家乡,复为良民,何处不是方便?古人云:‘救人须救彻’,此之谓也。要知此人初次做贼,被尔等捉住,倘遇一好手段的贼人,大块愉去,不过呜官捉拿罢了。况此人初次犯法,若一送到官,便落了做贼的痕迹,他即有心改悔,衙门捕快日逐需索,必要逼他去偷窃。是此人终身为贼,不啻我教之使然,不如得放且放,使他做一好人,不好么?”说了一回,众人俱诺诺而退。
到了明日,公子因归德太守生日,欲往拜寿,因嘱家人道:“此去有几日盘桓,你们在家,诸事小心,不可生事。”叮嘱罢,带了几个家人,担了礼物,竟自出门去了。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归德府宁陵县积善村有一小民,姓陆,名必大。妻子张氏。夫妻两口,只生一女。有田数十亩,自耕自种,闲时又做些小生意,颇可过得日子。女名金姐,虽是小户人家,却也情性幽闲,女工针指,一学便会。张氏见他生得好,又替他缠了一双小脚。到十六岁上,竟长成一个出色女子了。平日在家,不过相帮母亲做些生活,从未出门一步。
一日,有一邻家女子烧香回来,笑嘻嘻的走来,说道:“前去里许,有一尼庵,地极幽静,房舍精洁,尼姑数众,俱极和气。庵中景致甚多,真是洞天福地,好顽耍的所在。大娘何不同了大姐也去走走?”说了一回,起身去了。金姐是孩子性情,便向母亲道:“方才说的所在,想他们去得,我们也去得。母亲可与爹爹说知,同去游玩一番也好。”张氏道:“久闻有一三妙尼庵,离此不远,庵中菩萨甚灵。拣一好日,买些香烛去烧烧香。你从未出门,借此散步散步,看看外边景致,也是一举两得。”歇了一回,陆必大回来,其妻便说起到庵烧香。必大道:“烧香,人家常事,你母女同去走走便了。”只因必大于妻子言语本不敢违,又见女儿高兴要去,不忍拂他的意思,故绝不拦阻。那知此一去竟生出事来了。
话说庵中共有四个尼姑,俱是不守清规的,专一走富家大户,结识几个大老官护法,身上穿绸着绢,收拾得房宇极其精雅。有一班少年浪荡子弟常在庵中过宿,把一个修行佛地当作楚馆秦楼,故布施不求而至,绝不烦在外抄化。内中有一当家的,法号静修,年纪不上三十,语言伶俐,举止风骚,待人接客,尤极识机知趣。相与一个城中富户,姓顾,名克昌,是一贪淫好色之人。家中有妻有妾,犹为未足,专在外边做些穿花问柳的勾当。见静修风流狂荡,遂与结识往来,一月中倒有半月在庵过夜。克昌恃育家资,交结地棍豪霸,出入衙门,欺良压善,以故在庵中往来自由,绝无人敢麻烦他。静修亦知自己作事不端,左右邻近将些小恩惠结识他,乡里人是贪小的,所以人人道好,谁去说他不是?陆必大家虽相去不远,因是本分人,不管闲事,故绝不知其所为。
是日,母女两个绝早起来,打扮停当,同来烧香。一进庵门,尼姑殷勤相接。拜过菩萨,留进客座奉茶,引他各处游玩。果然深廊曲室,洁净清雅,堂中器皿物件摆设得齐齐整整,比自己家里大不相同。母女称赞不绝。
那知克昌是夜正在那里过宿,闹了一夜,方始起身,闻有女客烧香,遂来偷看。见前面一个中年妇人,不过村妆模样,后面随一十六七岁的女子,容颜姣好,体态温柔,顿时神魂飘荡,恨不得一口水吞他下去,恐怕他撞见男子反要遮遮掩掩,遂躲入后面密室中,从壁缝中偷觑。尼姑知趣,即引他中间客坐内坐下,又将点心摆列。陆家母女爱他地方幽雅,又一众尼姑俱是大娘长、大姐短,满口奉承,好不快活,因而有说有笑,两下十分亲热。金姐喜孜孜更露出一段丰韵。克昌在内看得亲切有味,益发动火。自古云:“情人眼内出西施”。况金姐原有七八分颜色,教克昌那得不爱?坐了一回,送过香仪,起身告别。静修留住奉斋。张氏道:“家中无人看客,回去了,改日再来相望罢。”一众尼姑送出庵门而别。
克昌见了静修,埋怨道:“何不再留坐坐?竟放他去了。”静修道:“偷看了好一回,难道还看不像意?他不过一个人,难道是西洋宝贝,看不厌的?”克昌笑道:“真是一件宝贝,只是空看,徒然心痒。我要娶他作妾,你道他家肯么?”静修将手在克昌肩上打一下,道:“他是前村陆必大女儿,家私颇有,不少吃的,不少穿的,如何肯把女儿卖人为妾!也比得我们,由你摆弄。”克昌道:“你不要撚酸,慢慢的与你商量。比如他不肯作妾,竟取他做两头大,何如?”静修道:“饿老鹰想吃天鹅肉,未知有福分消受没有?”大家笑了一回。
克昌用过午饭,托言有事,起身进城。一路思想:“图得此女到手,不枉人生一世!”打听陆必大有一相好,住在城中,遂央他为媒,情愿入赘为婿,将丈人丈母养老送终。其人去了一回,便来回复道:“我探过必大口气,他要年纪相当,人才相配的才肯。否则任凭豪富,岂非所愿。看来说也无益。”克昌想道:“他恃有饭吃,故不肯把女儿轻易许人。除非弄他穷苦起来,自肯卖女为妾。只是如何算计,方得他穷苦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想道:“官府征收钱粮,定拣盈实人户,点充柜头,若有缺少,着柜头赔补。充此役者,往往家破人亡。目今正值起征时候,弄他承当此差,不怕他不上钩了。”算计已定,遂袖了十两银子,走到一相熟的李书办家。见过了礼,寒温了几句,便问道:“李兄,今年柜头可曾点定么?”李书办道:“尚未点定。”克昌道:“这是要盈实人户做的呀。吾来保举一人,如何?”李书办道:“只要有些油水,是极好的了。”克昌道:“积善乡中陆必大,此人家中颇好,与小弟有些仇隙,意欲弄他充做柜头,破费他些银子,以消吾气。我兄亦可于中取利。若能为弟效力,先送白银十两。”遂向袖中取出银子,放在桌上。李书办见了银子,如苍蝇见血,好不欢喜,遂笑容可掏,连忙拱手道:“此事容易,只要弟在官府面前努一努嘴,包管就点定了。何劳老兄费心?”克昌道:“兄若不收,反见外小弟了。”李书办道:“既如此说,只得领情。三日内必有响报。”两下拱手而别。
一日,陆必大正在家中闲坐,忽见两个差人进门,问道:“尊驾就是陆必大么?”答道:“正是。”差人即在身上取出朱票一纸,送与他看。必大见票上点他充作柜头,便大惊道:“我是乡下小户,怎当此投!”差人道:“我们是奉官差遣。从来说,千差万差,来人不差。你有说话,自去官府面前分理。”必大即忙留饭,临起身又送一东道,约他明日县前相会。差人去了。必大进来对妻子道:“怎么处?点做柜头,要赔补银子的,教我如何赔得起?”妻女闻之,十分着急,啼啼哭哭,一夜不能合眼。
明早起来,只得硬着头皮来到县前。正值知县坐堂,差人事了,即带进回话。知县道:“本县点你做柜头,也不难为你,须要小心办事。”必大道:“小的是无知乡愚,不会书算,恐怕误了公事,求老爷另点一人罢。”知县把案桌一拍,道:“人人像你推法,竟无人做柜头了!况本县诸事专靠李书办料理,他保举的人,谅必不错。”叫原差:“押他速写认状,如违重责!”吓得必大顿口无言,只得写了认状,以免目前受责。厚差呈过认状,即对必大道:“三日之后就要起征,你须作速打点,住在城中,才好办事。”必大道声:“承教”,忙即回家取了铺盖,带些银两,就在县前饭店住宿。
要知柜头是最难做的,明白练达的人,尚且被人哄骗,何况必大是乡里老实人,银色戥头一些也不晓得,银钱出入,任人作弄,到得结总之时,竟亏了八百余两,都是要他赔的。须知必大家私连田产房屋不满干金,那有现银补垫?只得弃卖田产,将家中所有,尽行变价完纳,力尽筋疲,正数尚少百金。始初止限催交,过了几限,将他收禁追比。只得寄信妻子,将房屋变卖,一时又无售主,母女在家,惟有终日啼哭。可怜好好一个饱暖人家,被奸人暗算,弄得瓦解冰消!
一日,张氏正苦丈夫在监,与女儿相对愁闷,只见尼姑静修走进门来,即起身相接。静修道:“我从城中回来,闻得府上有奉官追比之项,放心不下,特来望望大娘、大姐。”张氏道声“多谢”,又将丈夫做柜头亏空,收禁追比,现在要卖房屋,又无售主,细细说了一遍,不觉流下泪来。静修道:“大娘不必着急,我庵中观音菩萨最是救苦救难的,大娘明日同大姐到来,在佛前虔心祷告,保佑官人平安无事。还有一句话,大娘若要卖房,却好城中有一大乡宦,要在此处买所在房收租,我通一信去,明日即有回音,你母女到庵拜佛,正好等他回信,岂非一举两便?”张氏道:“既如此,我母女明日准来。但师太切不要破费。”静修道:“我们出家人,有何破费?只要大娘不见外就是了。”说罢,假作嗟叹而去。那知张氏母女此番到庵,正是雀入罗中,鱼投网内!未知能跳得出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世间最恶是优尼,贪利贪淫任意为。
若要门庭增吉庆,莫教若辈到香闺。
话说张氏听信尼姑之言,明早起身梳洗,买好香烛,锁了门户,即同金姐到庵。尼姑接过,先到佛堂将香烛点好,叫他母女跪在蒲团默默祷告,以求庇佑。拜祝过了,静修邀进客堂,告诉张氏道:“卖房之说,今早已遣人进城通信,下午必有人来。这一家本是一个大护法,平日深信小尼说话,待我从中说合,没有不成交的。且请宽怀少坐。”张氏听见房有受主,可以救出丈夫,愁必宽了一半,搬出饭来,母女绝不推辞。早饭已过,又送一盘香茶出来。静修对一小尼道:“我陪大娘在此说话,你同大姐到各处散步一回,解解愁闷。”小尼对金姐道:“到我房内去坐坐,如何?”
两人携手而行。走过两进房子,小尼把侧门推进,又是绝妙一间精室。上面挂着一幅古画,几上香炉内焚着一炉好香,瓶内插一枝时新花,中间四仙桌一张,四把交椅,左首设一小榻,榻上棉缛靠枕,件件精雅;庭前又种些花草。金姐道:“此处我未经到过,真是神仙所在!”小尼道:“你在此少坐,我去取杯茶来你吃。”
小尼走出,把门反带上。金姐全不为意,走向榻上坐下。只见右边呀的一声,推开小门一扇,踱出一个男子来。金姐惊惶欲避,那男子笑嘻嘻作揖道:“闻你父亲亏空官钱,监禁在狱,我特送银子在此。只要你我成就好事,包管救你父亲出监。”金姐也不去听他言语,见他只管近身,便喊哭起来,高叫:“娘亲快来!”那人道:“你便喊破喉咙,也无人听见。今日相遇,真是天缘,劝你从了我罢。”就上前搂抱。金姐双手推开,益发大声喊哭,连叫“救命”不绝。
张氏正与静修坐着闲谈,忽闻隐隐哭声,便问:“何处哭声?”静修道:“此是墙外人家女子啼哭,大娘不必管他。”侧耳细听,倒像女儿声音,道声“诧异”,便往内走。一众尼姑俱来拦住。静修道:“且与你细说,不必进去。”张氏更尔疑心,急忙要走。众尼姑拖住不放,一时发极了,亦喊叫起来。
一边在内哭,一边在外喊,虽屋宇深遽,难道左右前后竟没一人听见的?要知庵邻不多几家,静修平日皆是买服不开口的,绝不来管庵中闲事,故克昌亦放胆用强,算计私下先与苟合,将来不怕不是他的人了。可怜母女叫天不应,入地无门。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平地忽如霹雳一声,山门外走进一人,高声大喝。你道来者何人,就是祥符曾公子,从归德府拜寿回来,路经此处,坐在马上,忽然口渴,隐隐望见侧路里有庵院一所,因对从人道:“天色尚早,我们到庵中讨杯茶吃。”把马一带,竟从侧路走来。及到庵前,听见里边有女子哭声,大呼“救命”,便知内有蹊跷作怪的事,即忙下马,把门推了两推,推不开,遂—脚踢进,用得力猛,两扇山门都倒在一边,故震地的响。
公子走进佛堂,见一众尼姑拖住一妇人不放,妇人在那里乱喊乱叫,便喝道:“你们何故如此行为?”众尼见一带巾人进来,背后四五人跟随,吃了一惊,大家放手走开。那妇人跪下道:“尚有女儿关在后边,望相公救救!”公子一听,果然后面尚有哭声,一直走至哭声所在,门却反锁的,将锁打落,一脚踢门进去,见一女子蓬头散发,哭倒地上,傍边立一男子。那人见势头来得凶,吓呆了,躲避不及。公子遂上前一手擒住。随后张氏进来,抱起女儿大哭。那人跪下求饶。公子喝道:“你是何人,青天白日,干此没王法的事?”那人道:“我是顾克昌,陆家约我买他房子,所以来的。不合一时高兴,与他说几句闲话,他就啼哭起来,并没有干什么事,愿求饶放。”公子吩咐从人将克昌绑缚。问知女子尚未受污,因对张氏道:“你们且住悲哀,将你母女如何被他骗至庵中,细与我说。”张氏道:“我丈夫叫陆必大,为因短少钱粮,收禁在狱,欲卖房子完纳。尼姑说现有受主,被他哄骗到此。岂知藏人在内,竟要强奸我女。”公子听了,大怒道:“速去告官,我替你伸冤便了。”一齐走出佛堂。
邻舍人家始而不管闲帐,以后听见闹得不是路了,多进来探信。公子见有人进来,问道:“众位中有认得陆必大家的么?”有的道:“认得。”公子道:“就烦你去叫陆必大家亲邻来。”又叫家人将一众尼姑尽行缚住。不上一刻,积善乡中来了数人,闻知此事,皆愤愤不平,将克昌、尼姑痛骂。公子道:“此处地方何在?”内中一人道:“小的就是。”公子道:“既是地方,我将人犯交付与你,作速解县。”又对张氏道:“你母女也到县前,待我告诉县官,叫他就审便了。”公子上马先行,留一家人在后押着。众人问家人道:“你主儿是何等样人?”家人道:“我主人是祥符曾公子,归德府太爷的年侄,方才拜寿回来,听见哭喊,故来相救。俺家公子专打抱不平,极肯替人出力。你们不要把人犯放松了,自己讨苦吃!”内中有晓得公子名望的,便拍手道:“好!好!此番遇着这位豪杰,淫尼恶棍,决不轻饶的了!”
张氏、金姐雇了一辆小车,地方众人押着克昌、尼姑,一齐到县里来。公子一到县前,投贴进去。县官在府尊寿筵上与公子会过的,一见名贴,叩忙传请。分宾坐定,公子便将克昌与尼姑设计奸骗,及自己如何相救,一一说了。县官听了,大怒道:“奸尼恶棍,如此不法,剃即时重处便了。”公子辞出。张氏随后喊禀。地邻人等将各犯解到。此时闹动了宁陵县。合县的人都来看新闻,拥挤不开,且不必表。
单说县官坐堂,一众人犯齐跪堂下,先唤张氏上去问话。张氏将丈夫收在狱中,欲卖房子完公,尼姑静修如何骗我到庵,如何留我在外,如何骗我女儿进去,如何藏人在内欲行强奸,女儿喊救,我正欲进去救他,众尼又如何将我拖住不放,亏得公子到来,救出女儿,细细说了一遍。再问静修口供。静修一味支吾,全不吐实。县官大怒,喝声道:“拶!”左右将拶子套上,紧紧收起。要知这静修是受用惯的,那里受得起痛苦?痛得杀猪一般的叫,光头上汗出如雨,下面小便都流出来了。只得喊道:“愿招!愿招!”前将与克昌如何要娶金姐,如何设计,如何教我哄骗他来,如何闭门图奸,始末根自,一五一十尽行招出来。县官又问:“你们众尼定与克昌有奸的了?”答道:“无有。”县官吩咐再收。静修着了急,忙说:“有的,有的,实实往来日久的了。”
县官见尼姑多已招认,吩咐放拶。遂叫顾克昌上去,县官怒喝道:“你这该死的奴才,清平世界,如此横行,真是无法无天!本县今日先赏你一夹棍!”吩咐:“夹起来!”衙投入等平日虽与克昌相熟,见官府发怒,便也不敢用情,只得拖翻在地,套上夹棍。上边又喝道:“收!”随即紧紧收足。克昌一浮浪子弟,从未吃亏的,今受此刑极,魂飞天外,渐渐死去了。皂役以冷水喷醒。知县问道:“设计用强,你有何辩?”克昌道:“小的不敢辩。但一时调戏,实未坏他身子,求老爷饶命!”县官道:“虽未成奸,用强是实!”命收禁议罪。尼姑四众俱发二门外重责四十,断令还俗。
此时看的人山人海,拥塞不开。金姐跪在母后。县官绝不问他长短,叫张氏领回家去。张氏又求释放丈夫,变产完纳。县官道:“这个不能,交清银两,才得释放。”张氏只得退出。县官将克昌照地棍例,问了边地充军,这是后话。
且表母女来到监中看望必大,将从前原委细细述了一遍,相向大哭。必大道:“你们性命全亏曾公子相救,我不能去拜谢他,你母女二人须先去拜谢才是。”母女因即出监,央一系邻陪了,来到公子寓所。公子一见,便问道:“你丈夫曾出监么?”张氏下泪道:“官府说,必待交清银两,然后肯放。”公子叹道:“弄得人家私荡尽,还要如此执法!”因问:“尚欠多少?”张氏道:“百有余金。”公子即命家人取出三封银子,付与张氏,道:“每封五十,共一百五十两,料理官事,余的拿去用度。”张氏道:“丈夫叫来叩谢大恩,如何又叨厚惠?”公子道:“不必推辞,作速去罢。”张氏此时好似跌在深渊里,从空中伸下手来把他捞起的一般,连忙跪下叩了无数头。那知公子早抽身走开了。
要知公子为何不回庄上去呢?因见陆必大事情未曾完结,放心不下,所以在城借寓等候,直等打发他母女去了,随即起程回庄上去了。张氏有了解子,即来县里交清亏项,陆必大立时出禁。斯时,合县传说,无不称美公子义气。陆必大一出禁来,即奔到公子寓所来谢,那知公子去已久了,大哭而返。
再说公子回至家中,绝不把此事提起,不是读书做诗,就是驰马射箭,常思寻一机会干些功业。忽一日,有一军官来到门前,问门上道:“这里可是曾公子府上么?”门上应道:“正是。”那人道:“我是贵州巡抚王大老爷差来的,有书在此,要见公子。”门上人进内禀知,公子即请相见。那人走至厅上,见了公子,忙跪下去。公子扶住道:“你是王老伯差来的,如何行此大礼?请坐了,好说话。”那人推逊一回,然后坐下,忙向身边取书呈上。公子拆开看时,向来人道:“且到明日商议,同行便了。”
要知王巡抚为何来请曾公子呢?王公名三善,是公子父亲结盟弟兄,又做过同寅,谊同骨肉,素爱公子文武皆能,是有用之才,平时常切思念,今日贵州荒乱,朝廷命为巡抚,正是用人之际,故特遣人来请,一则为自己帮手,二则使公子建些功业,博一出身。此信正合着公子心事。到了明日,遂将一应家计托一心腹人掌管,自己带了银两及四个家人,同来人一齐起身。
行了四十多日,已到贵州省城。王巡抚一闻公子到来,连忙接进书房,接风款待。夜间即在此处歇宿,以便商量机密。又见公子才大心细,凡一应军机重务,无不与公子参酌筹画,皆极精当。
一日,王巡抚大操人马,命公子同到教场操练军士,笑问曾公子道:“贤侄武艺一定精妙的了?”公子道:“略知一二,还望老伯指教。”王公道:“正要请教。”公子飞身上马,往来驰骤,矢无虚发。又舞弄大刀,左右盘旋,两边看的,但见刀光一片,将人马罩住,眼多花了,无不个个喝采。王巡抚大喜回衙,问公子道:“你看人马何如?”公子道:“军阵虽整,操练未熟,古人云:兵不在多而在精。不若挑选精锐,另成一队,日夕训练,厚其赏给,与同甘苦,临阵之际,自能奋勇争先,一以当百,庶几战无不捷。”王巡抚深服其论,便道:“欲屈公子为监纪之职,现有空头札付在此,填上公子名字,方可号令三军。”公子道:“既承相委,敢不效力?”
明日,王巡抚送过札付,晓示三军,任凭监纪挑选。公于遂出号令,军士中有能箭逾百步,力举五百斤者,方为中式。挑了十日,中式者止有三百人。公子日市牛酒犒赏,亲自教习武艺,均劳分逸,人人悦服,不上数月,尽成虎卒。一有寇至,公子身冒矢石,率了三百雄兵,冲锋陷阵,无不摧败,积寇巨盗,马到擒来。贼人呼之为“曾家军”。一闻曾家军来,皆遁逃不暇。王巡抚将公子功绩奏闻朝廷,升授副总兵之职。虽系武职功名,也算一朝际遇,不负平生志气了。但祸福无常,升沉不测。未识公子日后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虚心纳谏最为先,何况驰驱军阵边?
堪笑书生无远见,遂令马革裹尸旋。
话说贵州地方苗蛮错处,沿边一带皆是苗洞,洞主号曰“土司”,一方生杀,皆出其手,亦受巡抚节制。当日有一洞主,姓安,名邦彦,性情反复,骄悍异常,恃其地险兵强,不遵王化,屡次侵扰内地,杀害人民。王巡抚到任后,即欲起兵进剿,只因手下缺少良将,故尔隐忍不发。今得公子为将,所向无敌,军威大振,遂决意征讨。一面拜本进京,一面命将出师,点公子为前锋,领步卒三干,先行杀进,自主中军,在后接应。
前锋进入苗界,诸苗望风披靡,势如破竹。看看离洞不远,有军士来报:“前面一口险狭,有苗兵守把。”公子见天色已晚,吩咐安营,明日进兵。见旁有一山,山上乱石甚多,便命移营山上,军士不许安睡,多拾石块堆在身旁,及肩为止;如有寇来,即将石块打下。放枪射箭,一概不用。
且说洞主安邦彦知有官兵杀入,聚集苗兵,先于险要处把守待敌。闻官兵近在十里外安营,便传令二鼓起马,先去劫营,杀他罄尽,带领数千兵卒,乘黑杀来。见官兵扎营一上,亦即上山劫营。公子一见兵到,出令贼近十步,始将石块打下。苗兵蜂拥上来,只见石块如雨点一般打下,尽皆着伤,不能前进。连上数次,反打死无数苗兵。
天色将明,山上一声炮响,冲下一队人马,人人奋勇,个人争强,枪箭齐发。因夜里尽用石块拒敌,火器弓矢俱足,尽力施放。苗兵如何抵挡,大败而逃。公子率领三百亲兵紧紧追赶,杀进隘口。把守的苗兵,杀得死的死,逃的逃。邦彦领了败残人马进归洞内,坚闭不出。公子一面报捷中军,一面扎营洞中,等待后队以来,一同攻击。
王巡抚知前军已获大胜,便率大军一齐赶到,将他洞门围住,日夜攻打。邦彦见官兵势大,料难拒守,从后路逃往别洞请救。公子见洞中有变,乘势攻入。自古“蛇无头而不行”,所存苗兵,皆跪地乞降。王巡抚即扎营洞内,号召各洞土司,如有不到,即移兵进剿。诸土司尽皆畏服,相率而来,愿各效顺。
公子向王巡抚道:“首逆已逃,诸苗降伏,不如将邦彦土地分给各土司管辖,各土司利其土地,必协力擒拿,则邦彦之首,不日可致魔下。我们全师而还,最为上首。不然,事久生变,难保长胜。”王巡抚道:“苗亦倔强已久,乘此兵威,正好慑服。吾意欲将所得地方,收入版图,据其险要,设官弹压,永除边境之害。况邦彦未获,必捉住明正典刑,方显国威。”公子道:“此计若行,恐各洞疑惧,皆有变心。一有变心,必至各路抄绝,吾军深入重地,便进退两难了。”王巡抚全不以公子之言为然。
隔了数日,诸苗见大军不遇,尽怀异志,只道巡抚俱要夺他土地,后再传唤,竟无一洞到来。斯时,王巡抚亦觉苗心有变,依了公子说话,传令班师,将中军改作前队,命公子押后,陆续退出苗疆。那知安邦彦逃到生苗洞中,诳称洞内货宝无算,尽被官兵据有,愿得起兵相救,杀退官兵,土地之外,子女玉帛尽送洞主受用。苗人是最贪利的,一闻此言,欣然相许,便起兵数千,同了邦彦余众,一齐杀来。又打听诸洞各怀疑惧,勒兵自守,遂暗暗遣人要结,令各路起兵截杀。诸苗皆受其命,见大兵已经起行,竟从别路抄来。
再说王巡抚虽已退师,尚未晓得邦彦复来,诸苗从逆,一路扎寨安营,绝不提防有变。其夜,正交二鼓,军士皆已鼾睡,忽闻营外齐声呐喊,急忙起身,带着帐前亲军,出营看视。只见无数苗兵杀入营门,众军从睡梦中惊醒,头顶上摄去了三魂,脚底下溜掉了七魄,被苗兵砍瓜切莱一般,束手就死。巡抚率领亲军迎敌,怎奈苗兵一拥而来,随身军士看看杀尽,满目尽是刀枪,脱身无路,叹道:“悔不听曾公子之言!”遂以刀自刎而死。
且表公子后队人马尚隔数里,闻前面喊杀连天,知是大军被劫,忙即率众来救。忽有数残军卒,飞奔逃来报道:“主将阵亡,全军尽没!”公子大惊,兵心亦慌乱起来,方传令无动,而苗兵已杀到面前。奋死迎战,虽杀了苗兵数百,其如越杀越多,四面受敌,三千步卒死亡略尽,只有三百亲军,随着公子,左冲右突,苗兵围住不放,杀到天明,皆身受重伤。苗兵知是官兵精锐,各操强弓毒弩,远远身来,箭如飞蝗,着者辄倒。公子拼命夺路而走,那知坐的马中箭倒地,被苗兵抢上擒住,囚入后营。正是:
龙离大水遭虾戏,虎落深潭被犬欺。
惟有束手持死而已。忽见一苗兵走来,把他上下一相,悄悄问道:“你是祥符曾公子么?”公于应道:“正是。”那人走开,晚上搬些酒肉来,对众苗兵道:“主帅已追杀前去,留我们在此监押,这班人不怕他走上天去,今晚落得受用。”遂欢呼畅饮,个个吃得大醉如泥。那人便解公子绑缚,拖了便走。走出营门,到一山径僻处,将腰刀一把,干粮一包,赠与公子道:“此是一条小路,两昼夜可达中土,公子就得生了。”公子问其姓名,那人道:“公子还记得在庄上所获贼人么?我即是也。蒙赠盘费回家,即投入苗洞。今日擒住公子者,就是我洞苗兵。天幸遇着,故来相救,以报大恩。如今不要担搁,作速去罢。”
公子正在慌急之际,不及致谢,拔步便走,那里管一路崎岖。走到天明,腹中饥饿,便坐在地上,解看干粮,是一方牛肉,用月切开,吃了一饱,往前再走。虽逢几处险恶所在,却无一个苗兵拦阻。又走一程,道路渐渐平坦,望见人家房屋,知是中土地界了。斯时,沿边的人民正虑苗兵杀来,惊惶无定,一见公子模样,知是苗洞中逃出来的,争来相问。公子备诉情由,晓得是一位官府,连忙备饭相留。公子问:“此处到省城尚有多少远?”有的道:“从小路抄去要近百里,待我们备了牲口送去便了。”
又行一日,看看到了省城,留守官员知巡抚阵亡,大军不返,尽点百姓上城守护,城门紧闭不开,见公子逃归,便即放入。公子对众官大哭,自言丧师辱国,死有余辜。有的道:“将军莫哀,今日孤城,还仗协力同守。”公子到巡抚衙中,安慰他家眷属一番,依旧上城把守。因公子城名索著,今得逃归,各官倚为长城,人心恃以少安。又幸苗兵只在沿边杀掠,不敢深入,故省城得全。
公子想起前日无意中救了一人,今日亦在无意中得此人之力,脱此大难,岂非奇事?但未知丧师之罪,朝廷作何处分,终日担着忧怀。不上半月,忽报新巡抚走马到任。公于随众出接,投过手本,即传进见。公子同了众官,庭参已毕,巡抚便问那个是曾英。公子禀道:“卑职是曾英。”巡抚道:“你晓得朝廷有旨么?”公子听见有旨,便双膝跪下。巡抚道:“旨意道来,王巡抚死于王事,赠爵赐谥。你们败逃军将,失于救护,拿解来京,发三法司勘问定罪。”又向公子道:“我亦知你是一员能将,但圣旨严紧,谁敢保留?”随即除去冠带,上了刑具,差官解进京去。有同寅相好的,各凑盘费相送,叮咛解官小心看视。
公子将随身人役尽行打发,单留四个家人跟随进京。晓行夜宿,一路无话。到了京都,收入刑部牢中,三法司会审,狱中提出公子,当堂勘问,自书供状。公子囚首阶下,将致败缘由,及身在后队,不及救护,以致被执,乘间脱逃等情,一一写出呈上。三法司道:“你是前锋,失护主将,被执脱逃,这罪已极大了。”吩咐监候,请旨定夺。
要晓得明朝法律最重失机,凡失机者无不立决。况公子孤身无援,焉得不问成大罪?此时坐在天牢,唯有引颈待刃。四个家人亦料主人不日就戮,大家哭泣不已。忽一日,狱官笑嘻嘻走来道:“曾老爷,你可幸无事了!兵部侍郎陈大人出了一本,说你人才有用,可图后效。圣上准了,有旨免死,发往军前效力赎罪。”公子道:“垂死之人,那得邀此天恩?”正在半信不信,只见刑部传票到来,着即出禁。此时公子喜出望外,正如鬼门关上推转来的一般,遂别了狱官,走出天牢,别寻寓所安歇。家人们亦快活不了。
公子但想:“陈侍郎素未相识,何以出本救我?”遂内禀贴,跪门相谢。侍郎传见。公子走近堂下,望见侍郎,忙向阶前叩谢救命之恩。侍郎道:“请起相见。老夫为国用才,并非施恩足下。施恩足下者,是新科翰林金良,你去谢他才是。”
公于唯唯辞出,又想:“金翰林亦未识面,为何救我?”心上茫然不解,即备名贴,竟往金翰林家来。翰林一见名贴,立即请会。两下见礼,分宾坐定。公子启口道:“方才去谢陈大人,他说曾英性命全亏老先生救拔,故来相谢。”说罢,便欲跪下。翰林以手相扶道:“你的性命另有人救的,弟不敢受谢。也不是这个人救的,却是吾兄自己救的。”公子听了,益发茫然,打一恭道:“求老先生明示。”金翰林道:“少顷便知。”留入书房,设酒相持。酒至数杯,翰林问起出兵始末。公子一一细说。翰林道:“这是天心爱才,朝廷洪福,不忍埋没英雄,故到处逢凶化吉。”
两下正说得高兴,家童报道:“夫人出来。”只见一簇女人,拥出一位棉妆花簇的夫人来。公子正欲起避,那夫人即双膝跪下道:“恩人请上,待妾拜谢。”公于回避不及,只得也跪下去。翰林双手来扶。公子伏地不起,等待夫人拜完,转身进内,才立起身来。便问翰林道:“这位夫人是老先生何等宅眷,前来行此大礼?”翰林道:“难道不认得了么?此即尼庵被难之陆氏女儿也。赖兄保全,又救他父亲出狱,一家戴德。弟昔未第时,流寓宁陵,目前妻亡过,娶她为室,日夜向弟称诵大德。弟慕兄义气久矣。今闻陷罪在狱,贱荆寝食不安。弟系新进书生,朝廷大事,不敢开口,只得转恳敝老师,出本保奏,幸邀圣恩恕免。此皆吾兄盛德所致。今日贱荆自宜当面拜谢。若非吾兄仗义于前,安得获报于今?弟故说该谢自己。”说罢,拍手大笑。公子才得明白,连称“惶愧”不已。
翰林又对公子道:“弟与兄虽系初次相逢,却是神交已久,愿为异姓兄弟,未知兄肯俯允否?”公子道:“既承不弃,敢不如命?”便设香案,向天同拜。序过年齿,翰林长公子三岁,为兄,公子为弟。夫人在内闻之,亦喜。公子道:“既为兄弟,便如骨肉,愿请嫂嫂拜见。”翰林邀入内堂,与夫人序叔嫂之礼。公子又谢救拔之恩。翰林道:“彼此施恩,扯直罢了。”三人皆笑。重至书房,两人开怀畅饮,直至更阑方散。
隔了数日,兵部札付下来,令往贵州效力。公子不敢久留,翰林夫妇又相厚赠,把酒送行,洒泪而别。公子到了贵州,效力几年,奉旨复职。直到三十岁上,始娶夫人,果如前说。其后剿除苗寇,屡立大功,升至都督同知之职,衣锦归里。生二子,祟祯朝俱成进士。
看此书者,即不能如公子天生豪杰,亦学他做些仗义济人的事,日后定必获报,所谓“近在于身远子孙”也。
卷八 御群凶顿遭惨变 动公愤始雪奇冤
第一回
世情反复如棋局,黑白难知,胜负难期,国手赢人一着儿。贞心苦节遭魔劫,天道无亏,公论无私,自有芳名万古垂。右调《采桑子》
从来为女子者莫重于“节烈”二字。节则洁清自守,历尽艰苦,终身不易其志:烈则一念激发,有夫死而遂以身殉者,有遭强暴逼迫,不受污辱,捐躯陨命者。要知捐躯之事,尤为女子之不幸也。然生前玉碎珠沉,死后云开日朗,亲党为之称传,官府为之旌表,也可不负捐躯之志,从未有是非颠倒,几至含冤身后者。幸亏人心不昧,公论昭然,一时奸夫淫妇,助恶棍徒,或蒙显戮,或遭冥诛,不至清浊不分,玉石无辨。可见头上青天,原是公道不过的。
话说明朝嘉靖年间,苏州府嘉定县安亭镇地方,育一烈女张氏。父名张耀,母金氏。张女从幼贞静,举止凝重,言笑不苟。年十六,父母欲为择配。适有嘉兴人汪姓者,侨居安亭,人皆呼之为“汪客”,娶妻某氏,只生一子。其妻是一淫滥妇人,从小在家,做些不伶不俐的勾当,又至嫁了汪客,俺门卖俏,又相与了一班新朋友起来。年虽半老,生子已是十几岁,,旧性依然不改。汪客是个酒糊涂,呷了几杯黄汤,诸事不知,任凭镇中恶少往往来来,恬不为怪。其妇又且泼悍异常,家中事情一毫也不许汪客做主。
其时,欲与儿子对亲,汪客与妇人商量。妇人道:“听得传说,张耀家女儿生得标致,最为合意。”汪客唯唯,便托媒往求。自古说:“媒人口,无量斗。”在张耀面前,将汪家说得如花似锦,女婿如何聪明,婆婆如何贤慧。若张耀当日细细打听一番,便不至把女儿陷入黑暗地狱了。那知他是直性人,一听了媒人言语,信以为实,即便应允出贴。未免三盘六盘,也不必细说。
过了二年之后,男长女大,汪家择吉迎娶,灯笼鼓乐,却也热闹。一时相帮汪家的都是些狐群狗党,汪妇相与之人,汪客全不管账。张女过门后,拜见公婆,即令遍拜诸客。俗语说得好:“新来晚到,不如毛坑井灶。”拜了一回,全不知这些人是丈夫何等亲戚。成亲数日,但见诸人在婆婆房内,出入无忌,一到晚上,聚坐房中,张灯饮酒,与婆婆调笑取乐,全无顾惮,公公终日昏昏醉在一边,丈夫亦不去陪侍。一夜,私语其夫道:“这班人是你家何人?”汪子道:“都是吾父好友,通家往来日久。”张女道:“既是你父好友,如何在你娘房中终夜聚饮?干些不知廉耻的事,岂不被人谈论?”汪子道:“母要如此,只得随他便了,你也不必多管。”张女见丈夫说得淡然,也不敢再说,心中却甚以为羞。
再说诸恶少中,一人叫做胡岩。其父胡堂,是出入衙门,把持官府,不守本分的人。胡岩助父为恶,在安亭镇上欺良压善,无所不至,却是汪妇最得意的汉子。其余恶少,若周纶、朱旻诸人,皆服其驱遣,虽尽与汪妇有奸,都让胡岩一分。
一日,胡岩向汪妇道:“你家媳妇颇有姿色,但进门后,从不肯与我们说一句话,似有怪你的意思,不如将他拖入混水,打成一局,然后可以任情取乐。你意下如何?”汪妇道:“这是既得陇又望蜀了。”胡岩道:“若不如此,你的所为,必定被他鄙薄。我们在此碍她耳目,总不能快意。”汪妇道:“这件事,我不好向他说,你自去诱他上钩便了。”自此,胡岩见了张女,时时对他说说笑笑,杂以秽亵之语。张女只当不闻,愤然走开了。
一日,妇与胡岩同睡。胡岩向淫妇道:“你新妇想是怕你说话,故不肯与我亲热,不如唤来教他当面撞见,看他如何?”淫妇即高声呼唤。要知张女虽知其姑不端,却是极尽妇道,既闻呼唤,料是无人在房,遂即走进房中,又见婆婆在床上声唤,便去揭开帐子,却见一男一妇,正在床中淫乐。张女一见,转身就走,归到房中,椎胸顿足,痛哭欲归。其夫只得送他归去。一见父母,放声大哭道:“儿宁死在家中,不到他家去了!”父母问其缘故,女初不言,其母私下窥问,备诉其姑所为,并有拖人下水之意,”我不忍以清白之身受彼污辱,故宁死不去!”金氏闻之,痛哭一场,却已悔之无及。一住数月,汪子来接数次,女坚不肯归。
那知胡岩图奸不遂,淫心不死,向汪妇道:“新妇归去已久,如何不接回来?放他在外,将你谤毁,问你有何颜面?接他回来,才好弄他上手,不怕他走上天去!”汪妇道:“他不肯归,叫我也没法。”胡岩道:“教你儿子以好言骗他,自然回来了。”汪妇依言,果教了儿子一套说话,使他接取妻子。
汪子到了岳家,向张女道:“自你归后,吾母痛自改悔,如今门户清净,不比从前了,故来接你归去。”张女半信半疑。其父道:“翁姑可绝,夫婿不可绝。自古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真金不怕火。怕他甚么?况你姑既肯回心,你且归去,不可偏执己见。”张女无奈,只得别了父母,随夫归来。一到家中,见婆婆依然如此,诸恶少照旧在家胡乱。汪妇反做出凶势,与媳妇终日吵闹,不是骂,便是打。张氏时时泣向其夫,劝令谢绝诸恶少。又乘汪客醒时,从容劝道:“公公宜少饮酒,清理门户为主。”父子俱是泥塑一般,全不为意,反将张女之言,告知汪妇。汪妇愈恨,越要骂得狠了。张女默然顺受,只保护自身,使彼不敢相犯,暂且偷生过去。
一日晚上,诸恶少正在堂中聚饮,张女从厨下出来,旁边走过胡岩,出其不意,拔其头上玉簪。张女顿足哭骂。胡岩道:“原物奉还,如何?”把簪递将过去。张女不肯来接,此簪跌做两段。汪妇道:“我代胡郎赔你。”拔自己头上玉梭与女。张女掷诸地下,也跌两段,愤愤进去。胡岩道:“新妇如此难犯,如何是好?你婆婆威势,不怕倒了架子么?”众人向汪妇道:“明明是你不肯作成胡郎,以至于此。”汪妇道:“待他心肯日,是你运通时。且勿性急。”众人依旧欢饮而散。
家中使唤小厮叫做王秀,亦汪妇平日救急之人。一日,妇持汗巾一条,令女织花,将以赠秀。女怒道:“此奴才耳!不惯与奴辈织花!”掷地不顾。汪妇且愤且羞,大骂了一场,自言自语道:“你不要慌,你若出得我手,天翻地覆了!”
时当夏日,汪妇洗浴,必令媳妇提汤。一日方浴,又闻房中呼取添水。张女提水送进,见胡岩亦在浴盆与婆婆同浴,便惊走归房,涕泣不已。浴罢,妇向胡岩道:“今夜与我新妇同宿矣。”先是胡岩与妇设谋,遣汪子到县中学习狱吏,令女独宿,乘夜潜入,便可成事。张女亦因丈夫出外,时刻提防,常取一短棒放在床头,以为护卫。其夜,胡岩依着汪妇之言,轻轻走到张女房前,见房门紧闭,便拔开侧窗一扇,将身跳入。张女听见有人进房,便捶床大叫杀人。胡岩以手来抱。黑暗中,张女便将短棒劈头劈面尽力打去。胡岩把手一格,打伤中指,大怒走出。张女虽不曾受污,心中愈思愈恨,哭了一夜。到明日,汤水不沾,思欲归去,一来行走不动,二来汪妇把住房门,无路脱身,唯有号泣欲死。
是夜,胡岩悉召诸恶少共集汪妇房中,饮酒商量计策。胡岩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此番只得恶做了!”汪妇道:“由你,由你。”饮至二鼓,各执器械,齐到张女房内。胡岩以刃相向道:“今夜从我则活!不从,教你粉骨碎身!”张女心中已拼着一死,极口哭骂。众人道:“到此地位,还敢倔强!”胡岩大怒,便喝动手,顿时推斧交下,遍体重伤。女犹宛转不死,号叫道:“何不以刃刺我,令我速死!”胡岩道:“你要速死,送你死罢!”即以刀刺其颈,刺其肩,又刺其阴。女始气绝。
汪妇道:“人死奈何?”胡岩道:“你道有事么?如今的官府只要多费几两银子安放,人命便问不成了。”喝令众人动手扛尸,欲以掩埋灭迹。那知死尸竟如钉在地上一般,越扛越扛不起来。众人道:“抬不动,奈何?”胡岩道:“苦着这几间房子,放起火来,连死尸一井烧却,岂不了当?”众人七手八脚,一齐放火。那知风吹火势,反烧到别处去了,女尸所在,火却不到。莫道无神却有神。此是天意使他败露。邻右人家见汪家火起,一齐拥入相救,见火在后屋,便拥入后边,那火势倒渐渐息了。回到前边,却见血淋琳一个死尸倒在屋内,满地都是鲜血。众人喊道:“这是杀了人放火的。害了他性命,还要烧灭尸迹,太没良心了!”
此时一班凶首都避匿汪妇房内。众人纷纷嚷嚷,有通信地方的,也有报与张家知道的。张耀夫妻一闻此信,急忙跑到汪家,果见女儿杀死在血泊里头,痛哭一场。此时,汪家夫妇俱各避开,只得哭告乡邻,要与女儿当官伸冤,烦邻右共证一证。说罢,即去打点告状。但未识张耀如何告理,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公道难明实可哀,致令烈妇丧泉台。
若非小婢当厅质,何处呼天叫屈来?
话说一班恶少躲匿汪妇房内,见尸亲已去,探头探脑,都走将出来,七张八嘴,闹做一团。汪妇对众人道:“张耀一定告状,作何算计?”胡岩道:“不妨事,只要你认在身上,婆婆打死媳妇无甚大罪。还有一计,竟说媳妇与雇工人王秀有奸,我去责骂他,他出言不逊,我失手打死的。那王秀你与他也说得明白的,只要许他银子,日后替他赎罪,他无有不肯承认。只是你的丈夫,一向有我们在此,用不着他,今日要用着他了。”便向汪客道:“明日,你往县内把这情节先自首明。”汪客道:“我从不晓得见官,你们那个替我一替罢。”众人道:“私下的事好替,当官的事不好替的。”汪妇向丈夫道:“痴汉子!保全得我,诸事替你出力,让你日日吃酒,难道不好?明日多备几壶酒,船上一路撞去,如何?”汪客听见有酒吃,便点点头道:“说不得,我只得走一遭。”胡岩又悄悄向汪妇道:“这场官司,银子是惜不得的。”汪妇道:“我的银子,久已寄顿你处,如再不彀用,床下尚有千金。只求事妥,取去使用便了。”
胡岩归家,告知父亲胡堂。胡堂道:“王秀一边,你且先去买嘱停当,此是反手劫。还有一首先手棋子,亦须先去买嘱。你可晓得此女的外祖是何人?就是镇上金炳。其父金楷,中过进士,曾做涪州知州,今虽死了,还是乡宦人家。张耀是个没用之人,明日告状,必去请教丈人。吾意先去买嘱金炳,教他状子上面单告众人,不要把你名字写上,你便悠然事外了。”胡岩便道:“好计,好计。只是事不宜迟,父亲速去停当为妙。”当夜,胡堂即到金炳家送了一百两银子,求他开豁儿子名字。金炳黑眼乌珠见了白银子,一口应承,不必说了。
且讲张耀哭了一场,思量告状,茫无主见,果然去到丈人家里,商量计策。金炳安慰了几句,顺手推船,救他笼统呈告,不必指出胡岩名字。张耀道:“胡岩是情首罪魁,如何不要告他?”金炳道:“打官司要看风色。胡岩这人,他父亲在衙门中,站得起的公人,不是好惹的。又闻打的时候,他到在内相劝,情尚可恕。况告了众人,他们自然供他出来,你何必先结一个有力量的冤家?”总是得了银子,舌头就是银子说话了,那里还计外孙女性命?张耀是从来没主意的,果依了丈人言语,呈子上把一个首恶胡岩轻轻放过了。汪客随亦进纸,悉照胡岩所言,因媳妇不端,被姑责治致死。县官收了两造状子,一面出票拘人,一面发委典史相验。
要晓得前朝人命,不比当今律例,定要出印官相验,故典史亦可验尸。胡岩晓得委了典史,益发容易贿嘱,便把官吏仵作人等,一一安顿。又因牌上无名,扬扬得意,反在镇上摇摆。见者皆为不平,怕他刁恶,俱敢怒不敢言。典史到了汪家,朝外坐下。一镇人来看的,挤满两旁。及仵作动手验时,见女喉下刀孔可容二指,尚有血沫喷涌,遍件青肿,胁肋及下体,皆刀伤流血,见者无不惨然。仵作得了钱的,只报几处木伤,凡刀戳重伤,一概瞒过。众人齐声嚷道:“是仵作得了钱了!为何几处重伤隐瞒不报?”要把仵作打将起来。典史也受过贿,因见人心不服,假意责了仵作几板,以泄众怒,一面吩咐收敛尸首,棺木吊坛;一面回县,仍将原报伤单呈复县主。正所谓:“只要手中收白物,那知头上有青天?”
过了一夜,县官即传齐审问。斯时,闹动了合邑士民,听见有此奇事,个个替张女哀怜,恨淫妇切齿,齐来县前看县官如何审究。衙门人役有受过胡岩嘱托的,反说得疑疑惑惑,替凶首逛蔽。即案中涉及的人也有心向张家的,也有心向汪家的,其言不一。坐出堂来,人犯齐跪堂下。知县先叫张耀上去问道:“你死的女儿几岁了?”张耀道:“十九岁了。前年嫁去的。”又问道:“你告周纶、朱旻等众入房打死,果是真的么?”张耀道:“只因汪妇与众人有奸,众人亦欲图奸女儿,女儿不从,被他们活活打死,现有小婢亲眼见的。”县官又叫汪客父子上去。汪子推说:“其时不在家中,妻子死的缘由要问小人父母。”汪客已醉得昏昏,官府问他,全不答应,叩下头去,竟像睡去一般。县官焦燥起来。书役禀道:“这人是一酒徒,不省人事的。”县官便叫汪妇。汪妇跪上道:“媳妇初来时,小妇人待他好的,只为媳妇近日与王秀有奸,小妇人去责罚他,因他不服,失手打死,此系实情。张耀所告,都是谎话,求老爷不要听他。”县官便叫王秀问道:“你与张有有奸么?”王秀道:“有奸。”又喝道:“因奸致死,你要问个大罪!”王秀道:“甘愿治罪。”两旁看的,听见两人所供,都替张女叫冤叫屈。
官府见王秀直任不辞,也有些疑心,因叫地邻上去,问道:“这张氏平日为人,清洁不清洁,你们可晓得么?”地方推说:“路远不知其细。”两邻禀道:“张氏却是安亭镇上一个好女子,平日洁清自守,克尽妇道。这没良心话,小人们不敢说的。”汪妇便质道:“你们外人,晓得我家里事?”两邻道:“晓却不晓,但鼓在内,声在外,好者是好,丑者是丑,只怕瞒得老爷,瞒不过众人。”县官喝道:“不必多讲!且问你,张氏怎样打死的?”两邻道:“这事小人们却没有看见。当夜二鼓时分,见他屋内火起,小人们赶进救火,只见他家媳妇已打死在地,满身多是血。其打死情由,求老爷问他家中小婢,只有他亲眼见的。”
县官便叫小婢上去。那婢子只好十一二岁,一到官前,倒像张女的冤魂附在他身上的一般,先把汪妇平日所为,怎么长、怎么短,一一供出。就要掩他口也掩不住。官府道:“这是你老主母的事,不必供了。且问你,小主母如何打死的?”小婢道:“前一夜起更后,胡岩从窗口跳入小娘房中,被小娘将短棒打出,胡岩原到老娘房中住的。小娘整整哭了一夜,明日饭也没吃。到晚,众人都在老娘房中吃酒,二更天,各执器械赶进小娘房中,逼他同睡,小娘不肯。众人将他痛打,见他不死,连戳几刀,然后死的。”县官听了大怒,便向张耀道:“这胡岩是首恶,你为何不告他?”张耀道:“小人怕他父亲衙门凶焰,故不敢告他。”县官道:“胡说!”叫拿胡岩。
其时,胡岩恰好在旁看审,被差人一把捞了过去,禀说:“胡岩拿到。”县官问他口供,一味支吾,全不承认,便叫一众凶徒都跪上来,教小婢当面质审。小婢一一指着道:“这个用椎打我小娘的,这个用斧打我小娘的,这个也用椎打的小娘号叫求死。”指胡岩道:“连戳小娘的就是他。”胡岩尚自抵赖,小婢说:“你先戳他颈下,又把刀戳他胸前,又将他下体戳两刀,可是这样的?其后老娘来,你叫众人扛尸首扛不动,才放起火来,可多是有的?”被他一口咬定,质得众人目定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县官又问:“这时候,你老主母可在旁么?”小婢道:“老娘不在旁,在门外听。”又问:“你在何处?”小婢道:“我不敢走出来,躲在房门角里看见的。”
县官见小婢所供俱是真情,对众人冷笑道:“你们这班奴才还有何辨?少不得死在头上!本县今日且不用刑。”吩咐一齐收禁,候亲验后再行严审。汪客父子着取保。小婢着张耀领去。斯时,看的人抚掌称快,都道:“皇天有眼,鬼使神差,从小小女子口中把实情供出,张女的大冤,不怕不伸了!”那知奸计多端,人心易惑,一片湛湛青天,几乎又被黑云遮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使尽权谋用尽心,那知天理不终沉。
奇冤偏得文章力,留取芳名直到今。
话说胡堂见儿子收禁,性命难保,忙寻关节,央人到县里说情。其时,嘉定有张副使,罢官在籍,邱评事丁忧居家。两人只贪财利,不顾廉耻,素在县中狼狈作奸,平日亦与胡堂相熟。当日胡堂袖了五百银子,来到张副使家。副使留他书房共坐。胡堂便将银子放在桌上,因说:“儿子陷狱,欲求老先生县官说一分上,释放出来。先送银五百两,事完再送五百。”张副使道:“这件事,我不能独做,要与老邱分任的。”忙即遣人去请。不上一刻,邱评事已到,相见过,张副使说明就里约定同去说情,银子分用。邱评事点点头,对胡堂道:“包管你儿子无事便了,但所许莫要失信。”胡堂连称“不敢”,致谢而去。
明日,张、邱二人一同到县,把贴传进。县官即接入内堂。分宾主坐定,叙了几句寒温话。邱评事先开口道:“近闻安亭有人命一案,不知老父台若何审法?”县官道:“尚未审定,正在此商一办法。”张副使指着邱评事道:“你是一个有名的老法司,何不与老父台一说?”县官道:“正要请教。”邱评事道:“不知情节如何?”知县将堂上口供述了一遍。邱评事道:“是便是了,只是我们做刑官的总要体上天一点好生之德,以一女子而杀四五人,于情理似乎太刻。况胡岩的名字原告并未告及,据一小婢口供,问他重辟,详到上司,只怕上司也要驳下来,有损台望。老父台须自斟酌,据治弟愚见,一人抵偿一命。既有雇工人王秀论抵,于死者面上也过得去了。不知老父台以为何如?”县官是初出仕的,听了邱评事一片花言,便道:“领教,领教。”二人见已妥当,便起身告别。
那县官有心从轻办理,亲验也不亲验了,再审也不再审了。隔了数日,竟将群凶取保出禁,只收汪妇、王秀在监。全县闻知,尽皆骇然。后来晓得张、邱二人到县说情,无不人人痛骂,三三两两,传入一位文行兼忧,身负大名的老先生耳中来。
这位名公姓归,名有光,字震川,昆山人。是时适居安亭,闻得张女惨死之事,谓此等凶徒,杀之不足蔽辜!及闻县官听了人情,众凶释放,反诬蔑张女与奴有奸,便拍案大怒道:“世事至此,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因作《贞妇辨》一篇,以告嘉邑绅士,其辨曰:
或闻贞妇逊于母氏,胡不自绝而来归也?予曰:“义版本能绝于夫也,有妻道焉。遂志而灭伦,非顺也。”或曰:“其来归也,胡不即死?”予曰:“未得所以处死也,有妇道焉。洁身以明污,非孝也。然而守礼不犯,嚼然于泥滓之中,故以淫妇之悍虐群凶之窥闯,五阅月而逞其狂狡也。”或曰:“其犯之也,安保其不污也?”予曰:“童女之口不可灭也。精贯日月,诚感天地,故庶妇一呼,桀天披靡,永不能濡,火不能爇,盖天地鬼神亦有以相之,不可以常理论者。夫事有先后,迹有显暗,要之,至于死而明矣。屈子之沉湘,贾生犹病其怀此故都;文山絷于幽燕,王炎午后祭之以文。彼贤者犹不相知如是哉!虽然,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贞妇之事,今日所目见者也;谓不得为烈者,东土数万口无此言也,彼为贼地者之言也。呜呼!纲常与天地终始,而彼一人之嚎,欲沉埋贞妇旷世之节,解脱群凶滔天之罪,吾不知其何心也?”作《贞妇辨》。
嘉邑绅士看了这篇文章,个个动了义愤,道:“别县乡老先生尚且为之不平,我们同邑绅士,坐令贞女含冤,凶徒漏网,有何面目见人?”有的道:“先去将张、邱二人羞辱他一番!”有的道:“此等人何足与较!明日十五,县官定到学里行香,我们约齐众友,同到明伦堂,与县官面说才是!”众各依允。
再说县官欲草草完案,挂牌明午复审。当夜睡去,梦见一金甲神人,两膊流血,持刀向前道:“杀人者,胡铎、胡岩也!不速定此狱,当刺汝心!”大惊而醒。明早起身,便问左右:“胡铎是胡岩的何人?”左右道:“胡岩有父胡堂。”县官想了一想:“堂与铎声相近,大约梦中讹听了。”心下正在骇异,一到学中,只见邑中绅士纷纷并集,都走上相见,诉说此事,要他正胡岩等杀人之罪,以申张女之冤,便将震川先生《贞妇辨》呈看。县官素得震川为人,见又辨得如此剀切,便大悔悟,向众绅士道:“案尚未结,本县回衙,即行审究便了。”遂起轿而归。
这一日,胡岩等众都在县门伺候,只道此番审过,俱得脱然无事,就是汪妇,亦要保他出监。张、邱二人坐在近县人家等候消息,案情一结,便要找这五百两头,取去分用,再不想到再有变局。那知县官一到衙门,叩吩咐把胡岩等一班凶首都上刑具,并将两手背剪,以朱墨涂面,遣差押往安亭伺候。又备礼先去祭慰贞妇冤魂,带了衙役仵作,亲来复验。
先是嘉定大旱,三月不雨,及县官到安亭时,大雨如注。张女死已三月,又遇暑天,人皆疑其尸首已经腐烂。及启棺验看,颜色如生,绝无一些秽气,颈下与胸前两处刀伤,尚有鲜血流出,见者惊异,连仵作人等亦吐舌称奇。县官验过,即在尸场,将众犯各夹一夹棍,个个死去还魂。众人受刑不过,俱吐实情。汪妇亦拶了一拶,取了实供。及至夹问王秀,何以污蔑张女?招出实与汪妇有奸,教他承认,所以诬说的。县官大怒,回衙重又各打四十,上了刑具收监。汪客纵妻淫乱,重责四十。汪妇三日后死在狱中,官府怒其淫恶,暴尸场上,不许亲属收敛。其夫汪客深感其妻平日送一绿头巾与他带了,夜里扛口棺木,欲去收敛,才到尸旁,雷电暴至,有恶鬼百千,狰狞来逐,踉跄而归。鸦餐狗食,自所不免。
要知汪妇监在监中,何以即死?因一生从未受此苦楚,思前想后,俱是胡岩带累,又道胡岩匿其寄顿银两,声言要去当官追讨,胡岩受不过他絮刮,厚赂狱卒,杀之灭口。此亦汪妇一生淫乱报应。
再说张、邱二人当日坐在县前,闻知事变,废然而返。其后,胡堂复来谋图翻案。邱评事道:“我现要起复补官,若至大理,此狱必翻。”尚欲图其厚谢也。忽起患恶疮,浑身臭烂,未及补官,已呜呼哀哉了!张副使在藉无人理他,到处受人唾骂,出不得头,以致抑郁而死。京详一转,胡岩诸恶少皆斩于市。未几,胡堂亦死,其祀遂绝。金炳见胡岩提头索命而终。只有朱旻一人,实亦动手杀女,县官以死罪问得太多,独得漏网。忽一日,当天跪下,叩头求饶,七孔流血而死。
先是嘉定旧有贞烈庙,张女死之日,庙旁人闻有鼓乐声从天而下,火光照出墙外,三放不绝。人皆以为张女死后成神矣,遂附张女贞烈神位于庙内,春秋祭享。震川先生有《张氏女子神异记》,载在集中。
昔雍正年间,有烈妇魏氏,天津县产淮人。年十七,嫁与高尔信为妻。高家贫,僦屋官廒东首,与宋某同居,庭宇相望。宋妻索行不谨,魏女常窃笑之,触宋妻怒,背后向人谎言魏女之短。
一日,魏女母家遣侄自铣来接女归,时姑与夫皆不在家,女与自铣室内共坐,宋妻谎报邻右,谓女与人在内有私。时官廒东多无赖之徒,闻之,闯入交哄,强解自铣衣服,云与其女行奸,“必写一借券作据,始放汝归,百则呜官共证之。”女呼自铣道:“不要写据,竟听呜官。若写据,我即死。”自铣系懦弱人,急求脱归,执笔欲写。女望见,叩引刀自刭。众见女死,益执缚自铣,胁逼写据。自铣惧怕凶势,只得书券求脱。及官府审问,以券为徵,断作姊弟通奸,坐问自铣大辟。既而知其冤,以矜疑系狱。乾隆元年,逢赦乃免。
呜呼!魏女当日谓唯死可以自明,而有司不察,反因其死以成狱,独不思世有为兽行而能杀身以自明者乎?遭变一时,含冤千古,较之张氏贞烈,所遇尤可悲也!桐城方望溪先生作《高烈妇传》以表之,亦哀其遇之不幸耳。因附识其事焉。
卷九 赔遗金暗中获隽 拒美色眼下登科
第一回
功名富贵皆言命,岂料天心有改移?
财色不教方寸乱,自然福禄永想随。
世人有言:“窗下莫言命,场中不论文。”是知场中去取,全凭本人之命。命不该中,虽有高才,往往遗落孙山之外。然此为寻常之人而言,若有志之士,则又不可以此说限量。
当年有个唐皋秀才,屡考不中,发愤读书,尝说道:“愈读愈不中,唐皋其如命何?愈不中愈读,命其如唐皋何?”后来果然中了状元。可知人能勤苦读书,虽命不该中,亦可挽回转来。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也。
那知文章而外,尚有一种挽回命数的道理,则若如广积阴骘:阴骘之内,又莫大于见色不淫,临财不苟。读书人苟能于此处留心,举人进士,可以操券而获。今先说一不贪财的故事。
江南常州府有两个秀才,一个姓康,名友仁;一个姓丁,名国株。从幼同窗读书,到二十岁外,俱进了学。友仁为人忠厚谦退,质地却在钝的一边,文才亦甚平平。国株质地聪明,懂事伶俐,不免有几分自负之意。故论文章,则康逊于丁;论人品,则丁逊于康。国栋家道稍落,尚能温饱;友仁则一贫如洗,处馆糊口。应了几回秋试,俱不得中。友仁唯自怨文字不好,功夫未到;国栋每下第,则骂房师和主考,叫冤称屈不了。
其年又值秋试之期,两人立意俱要科举,约作同行。到了七月中旬,叫一小船,各带了随身行李,往金陵进发。不一日,到了镇江,船出江口,却遇着了逆风,船小风大,不能前进,只得歇在江边等候。等了一昼夜,风逆如故,两人坐在舟中,甚是无聊,一同上岸闲步。沿着江岸一路走去,不上半里,见有一所古庙,庙门半开,同步进去。
友仁走近佛座,见有一青布包在拜单左首地下,用手拾起,颇觉沉重。国栋尚在廊下徘徊,遂以手招他道:“进来,看件东西”国株走进,见友仁手内拿一布包,接来手中掂一掂,知有物在内,便拉友仁走到殿后,放在阶沿石上解开一看,足足的十封银子,计有百两,以手拍友仁肩道:“恭喜发财了见者有分,快快回船去罢。”友仁道:“这银子必定是过客遗忘的,只怕要来寻觅,等在这里还他才是。”国栋道:“真正书呆子我既拾了,便是我物。从来说,拾得拾得,皇帝夺不得。管他来寻不来寻”
友仁道:“不是这样说。那失物的人,若使有余的还好,若是一个穷人,或遇急难,千方百计弄来的,偶尔失落,走头无路,便有性命之忧。古人云:临财无苟得。正在此等意外之财上,须要守得定。等候在此,遇见失物的人交还了他,方是我辈所为。”国栋道:“你说等,等到几时?倘他不来,难道呆呆的只管等去,把国名大事反错过不成?”友仁道:“这失物的人,只因匆忙之中,一时遗失,后来想着了,必赶来寻觅。况场期尚远,在此等几日也不妨。”国栋道:“我不耐烦等他。”友仁道:“兄既不耐烦,请兄先到南京,我独在此等候便了。”国栋见他执意要等,便假意道:“等来还他,也是你的好意。但荒野孤庙中,你独自一人,怀着百两银子住在此间,倘遇着小人,只怕连你的性命都要送掉了你若必要等,不如我替你收着银子,你在此等着了寻的人,你同他到南京来取,万无一失,不好么?”友仁是忠厚人,听见说得有理,那里疑他有别样心肠,道:“这个最好的了。”同到船来,恰好风色已顺,船正要开,友仁遂将银子交代国栋,取了随身铺盖,重到庙里来。
看庙的老和尚出外方归,见了友仁,便问:“相公何来?”友仁道:“吾约一朋友在此相会,此时不来,定然明日早到,欲在此借宿一夜,饭钱房金,照例奉纳,未识可否?”和尚道:“十方世界,有甚不可?房内现有空床,就在上面安睡便了。”晚上就吃了和尚的两碗薄粥,安宿一宵。
明日起来,就立在庙门口亲等。等了一回,不见有人来,走到佛前拜单上呆呆坐着。老和尚搬出饭来,便道:“相公用饭。”友仁吃过,约绝不见有人进庙,他一步不敢走开。直到下午,只见一人气急败坏奔来,汗流满面,一径就到佛殿上,东张西看,失魂落魄的一般,两只手在头上乱搔,口中不住的说道:“怎了怎了”友仁从旁冷眼看着,心内想道:“失落银子的,想必就是他了。”遂上前问道:“朋友,你为着何事,如此着急?”那人一看友仁是个斯文人,便道:“不瞒相公说,我有一桩急事,如何弄得没结煞了。”友仁道:“你且与我细说,或有商量,也未可知。”那人道:“我姓赵,镇江人,父亲在南京当差,因亏空官项银两,收在上元县监里,五日一比,倾家赔垫,尚欠一百余两,只得将旧房典卖。昨日带得房价银百两,赶往南京,走得力乏,在此坐了片时,起身便去。夜来打开铺盖,不见银子,想是行路要紧,落掉在此,故急急赶来。一路追寻到此处不见,是绝望了,那得再有银子救我父亲?”说罢,号天痛哭起来。友仁道:“且不要哭。我问你,银子是什么包的?”那人道:“是一方旧青布包的,用细麻绳结着,内面共十封,每封十两,都是桑皮纸包的,放在铺盖内,不知如何落了出来。”友仁道:“既如此,不要慌,我拾在此,还你便了。”那人道:“果然相公拾得,肯还我么?”友仁道:“我若不肯还你,去已久了,为何还等在此?”那人忙跪下叩谢道:“若得相公如此,真救我父子性命了,此恩此德,何以报答”
那和尚始初不知他们说些什么话,继而听见一个失银,一个拾得,又肯还他,便插口道:“相公,你说要等一个朋友相会,莫非是他么?”友仁道:“正是。”和尚道:“阿弥陀佛相公真正读书君子,今科必定高中。”又向那人道:“你遇着这位相公,却不是天大造化么”那人喜动颜色,感谢不尽。友仁道:“还有一说,我虽拾得银子,只因此处荒野,恐有他失,已托一朋友带往南京,须到南京还你。”那人道:“我本要到南京,有人先带了去,最好的了。”友仁道:“如此,我与你同行便了。”送了和尚二钱银子,别了就行。江口搭了船。
不上两日,已到水西门,两人取了行李,就到贡院前,访问国栋寓所。有认得的,指点道:“他寓所借在淮清桥堍下。”依言寻去,果见门上有贴头,上写“丁国栋寓此”。二人走进。国栋一见友仁,便道:“你来了么?”友仁答声“才到”,又问:“这位何人?”友仁道:“就是拾他银子的。兄别后,我等到次日下午,他才赶来,说明了,故同他来拿银子。”国栋道:“你既拾得,便该还他了,为何领到这里来?”友仁道:“兄不要作耍,他的银子是救性命的,他日急得要不得在这里,快快拿来还他去罢。”国栋道:“倒也好笑这银子我见也没曾见过,如何来向我讨?你托我带来的不过箱子一只,这个在此,交还了你,余事莫向我说。”说罢,穿好衣服,竟扬扬走开了。友仁气得心头发火,鼻内生烟,口中乱嚷道:“他…他…他人的银子竟要白赖了岂……岂……岂育此理”
那人跟了友仁来,只道银子一到就有;今见此光景,惊得呆了,一双眼只看着友仁,但说道:“相公须要救我”扑簌簌掉下泪来。友仁见他着急,便道:“有,不要慌。他纵不肯还,我赔也赔还你。”便将箱子开了,内有几两盘缠取出来,付与那人,道:“你先拿去,我也不住在此,我同你到对门饭店中权住,打算还你,看他赖了一百两银子怎样发迹”便一同到饭店中住了。
友仁走到各处朋友寓中,遇了相识的便告诉:“国栋昧心赖银,我必借贷还他,欲求援手。”有的晓得了,便说国栋没良心。有的笑道:“友仁太呆了,如今世上做好人总要吃亏。肯借助他的,多不过一两二两,少仅三星五星,东奔西走,终日仰面求人,何苦而为之?”
不表众人之话。且说友仁到处走了一遭,连自己行李一并当了,凑得五十余两。国栋反在人前说道:“你们不要理他。他不过借此为名,要人帮助的意思。”弄得友仁走头无路。
适有一同店住的徽州人,姓汪,名好义,却不是应试的,闻知国栋赖银不还,累及友仁行李典尽,叹道:“人之贤不肖,何相悬若此”走来对友仁道:“兄一介寒儒,为了他人之事,不顾自己功名,可谓难得。但今日八月初六,入场不远,所借银子已赔过多少了?”友仁道:“约有五十余两。但吾此时心乱如麻,入场也无益,打算回去卖房还他。”好义道:“兄功名事大,还当料理场事。吾助兄白银二十两,以完此事。”又对那失银的道:“其余少的,你当自去打算,莫再累及康相公了。”那人道:“我见康相公东挪西凑,心上本自不安,今承相公为了康相公周济小人,怎敢再去累他?康相公,你打点进场罢。若如丁相公行为,我命早已休了”好义便取二十两银子付他,一总算来,已有七十多两,遂千愚万谢而去。
话说友仁此时心略放下,忙忙收拾考具,初八日随众入场,已弄得力尽筋疲,题目到手,一句也做不出,只得随手写去,草草完了七篇文字。二场、三场,也不过潦草塞责,自料必无中理,垂头丧气而归。丁国栋得了百两银子,喜出望外,便去三山街上买绸缎,买毡货,诸事从容,入场后,因心中快活,做的文字益觉有兴致,三场篇篇得意,自以为举人捏稳在荷包里了。一到家中,便写出文字,逢人请教,人人决为必中,越发欣欣自负。友仁归家,文字也不写出来,闭户闷坐,思量再得三十两银子偿还失主才好,把中举人的事到撇在九霄云外了。
那知揭晓后,同县中了四人,第三十六名刚刚是最不得意的康友仁。一中之后,亲友多来贺喜,帮助银子,打发报子,友仁才得开颜。丁国栋自己不中,又听见中了康友仁,心中益发不服,大骂主司瞎眼。友仁忙了数日,起身便到南京寻着失银之人,又送还了三十两银子。那人叩谢而去。随备礼进谒座师,叩谢提拔之意。座师见了,说了几句套话,又向友仁道:“不知年兄平生积何阴德?”友仁道:“门生一介穷儒,有何阴德?”座师道:“你的名数已中定丁国栋的了。只因场中得了一梦,梦见一朱衣人对吾说:‘第三十六名姓丁的做了亏心事,天榜上已除他名字,换了姓廉的了。’说也奇怪,足下卷子已经看过,不见有甚好处,所以不取。丁生卷子早已中定,自做了此梦之后,再把丁生文章来看,越看越不好,遂尔弃去。随手取过一本,正是尊卷,越看越有精神,将来补上了。及填榜时,拆开来看,果然就是足下名姓。则弃落之卷,一定姓丁无疑了,也拆开来看时,果叫什么丁国栋。此中转换,真有鬼神。年兄若非有阴德,何能至此?你可说与我知道。”友仁只推没有。
其时同县中的亦因进谒座师,共在座间,便道:“康年兄事,门生却也晓得。”便将国栋如何赖银不还,友仁如何典贷赔偿,一一诉说了一遍。主考拱拱手道:“可敬,可敬天道果然不爽也”目此益觉爱重友仁。
后来友仁进京会试,主考便留在署中读书,遂成进士。丁国栋遭此挫折,因友仁中举之后,此事人人传说,更觉无颜,然懊悔已是迟了。不多几时,抑郁而死。可见占便宜者反吃大亏,肯吃亏者反得便宜。国栋贪了百两银子,分明卖去了一个举人,又送了性命。友仁赔了百两银子,分明买着了一个举人。看官试思,还是贪财的好,不贪财的好?此言财之关乎科名者如此。若美色当前,把得定的更难,受其累者正复不少,人能打透这个关头,自然朱衣点头,立致青云之上。听下回写来。
第二回
风清月白夜窗虚,有女来窥笑读书。
欲把琴心通一语,十年前已薄相如。
这一首诗,乃古人拒绝私奔女子所作。此人后头中了状元。如今更说一个拒绝奔女,能使功名颠倒,祸福改移的与看官们听。
话说明朝万历年间,湖南长沙府地方,有一少年秀才,姓陆,名德秀,生得人物俊雅,丰度翩翩。父亲已卒,只有老母在堂。德秀十六岁即进了学,自知学问尚浅,奋志读书,嫌家中混杂,欲觅一清静之所,埋头用功。有幼时吃奶的乳母王妈妈,同了丈夫,为顾氏管园。园在城外,颇觉幽僻,房舍尽多。德秀遂与乳母说知,欲借他园中居住,以便读书养静,茶饭托他夫妇照管。乳母即去通知顾姓,顾姓应允,随即搬往,就在园口近处检一书舍,安顿书箱行李。早晚服侍自有乳母承值,便也不带僮仆。德秀一到此间,顿觉神怡心旷,正好勤读。
园门左首侧屋中,又有父女两人居住。其人叫张大,也是借住的。此人常在外边替人家做工,因其女无人熙管,过继于王妈妈,取名春姐。年纪也十六岁了,身材俏丽,举止轻盈,因他死的娘亲也是大人家孔母,从幼跟去,见惯了大人家模样,学些女工针指,缠得一双好小脚,字也识得几个。若卖与人家做妾,也值三五百银子,所以就自命不凡起来。今见德秀少年美貌,衣冠济楚,遂动了一段爱慕的心肠;又是继母领大的相公,益发可去亲热,搬茶送水,不叫他做就做,殷勤走动。王妈妈只道替他心力,全不为意。德秀知是乳母继女,也由他走动罢了。那知德秀一心只在书上,春姐一心又只在德秀身上。
一日早上,德秀正念得高兴,春姐走来道:“相公,房内怎样尘埃满地?”跷起一只小脚来点与德秀看,又道:“我的鞋墙却弄得乌黑了,待我去取扫帚来扫扫。”德秀略略一看,仍旧读书。春姐遂将房内四围扫得干干净净,又道:“相公,你坐身下也不洁净。你立起来,待我也扫一扫。”德秀摇头道:“不消了。”坐着不动。春姐嘻嘻的笑道:“相公真正用功,一刻也舍不得。”把眼斜视而去。
又一日,王妈妈出门去了,春姐走进房来道:“继娘尚未回来,我知相公床上被褥尚未铺好,我来铺叠铺叠。”德秀道:“铺好的了,不消劳动罢。”春姐揭开帐子一看,笑道:“相公骗我你看,衣服乱堆在这里,一条被弄得七颠八倒,若不铺好,今夜如何睡法?”一面说,一面将衣服折叠起来,把被褥铺得端端正正,然后放下帐子。又道:“相公,你今日还未吃点心,敢怕饿了?我去送点心来。”德秀见他如此殷勤,倒觉过意不去。
过了数日,回家探望母亲,因说起乳母服事当心,又有他的继女春姐亦来承值,甚是周到。其母道:“既烦他承值,应该赏他些东西,使这孩子欢喜欢喜。有一条汗巾、两个荷包在此,你拿去送与他罢。”德秀接了,藏在袖中,坐了一回,依旧复到园来,见了乳母,便取出汗巾、荷包,道:“这是母亲赏与你继女的,知我在此烦他送茶送水。你须说明是太太的意思。”乳母道:“难得太太好意。”便去送与春姐。春姐接了,好不欢喜,忙忙走到书房,笑嘻嘻向德秀谢道:“多承相公美意,赏我东西。”德秀道:“这是太太晓得你勤谨,送与你的,不要谢我。”春姐道:“不是相公说我好,太太那里晓得?太太要谢,相公也要谢。”遂到自己房内,拿出私房茶叶,泡了一杯好茶送来,道:“相公,这茶叶颜色可好么?”德秀道:“果然好。这是那里来的?”春姐道:“前日我到宅内,宅内太太知我要吃好茶,与我一大包,我藏好在此,泡与相公吃。”德秀道:“难为你了。”呆见王妈妈送进夜饭,春姐遂走出去了。
德秀用过夜饭,灯下坐了一回,将近二鼓,解衣就寝。春姐受了汗巾、荷包,只道德秀有意于他,乘他父亲不归,正好图个春宵一刻,动了邪念,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稳?披衣起身,悄悄开出房来,一步一步轻轻走到德秀卧房门口,将门轻轻弹响。
德秀方欲睡去,忽耳边有弹门之声,便问何人。外边低低的应道:“是我,送一杯茶在此。”德秀听是春姐声音,便道:“我已睡了,不用茶了。”外边又道:“相公开了门,还有一句话要与相公说,莫负奴的来意。”其声婉转动人。德秀不觉欲心顿动,暗想道:“读书人往往有干风流事的,况他来就我,不是我去求他,开他进来何妨?”遂坐起披衣。才走下床,只见月色照在窗上,皎亮犹如白日,忽然猛省道:“万恶淫为首今夜一涉苟且,污己污人,终身莫赎。”把一团欲火化作冰炭,缩住了脚,依旧上床睡下。
春姐伏在门上,听见德秀拔衣起身,走下床来,只道就来开门,心中大喜。侧耳再听,门不来开,依旧上床去睡了。一时发极起来,便道:“相公如何不来开门,反是安寝?”德秀道:“你想,我是孤男,你是寡女,暮夜相见,必被旁人谈论,所以不开门了。”春姐道:“不过你我两人,有谁知道?”德秀道:“人纵瞒了,天是瞒不过的,你去罢。”春姐再求开门,德秀假妆睡着,只做不听见了。春姐淫心如火,等了一回,见里边全无声息,只得恨恨回房,又气又羞,顿足叹道:“天下有这样呆子,凑口馒头不要吃的”睡在床上,胡思乱想了半夜,到天明时,反沉沉睡去了。
德秀绝早起身,对乳母道:“吾身子有些不快,到家将息几日。有人来取行李,就打发他拿来。”王妈妈道:“相公本来用功太过了,自然身子不快起来,回去将息将息的好。”德秀别了乳母,悄然竟去。春姐起来,心中想道:“待我慢慢的偎他转来。”及知道德秀已去,老大吃惊。又恐怕德秀到家,说出情由,面上不好看相,弄得羊肉吃不得,惹着一身骚了,心中闷闷不乐。那知德秀到家,在母亲面前只推身子不快,回来将养,绝不提起别的缘故。此是德秀能隐人过处。
再说德秀有一同窗的好友,姓潘,名再安。年纪不满二十,颇有文名,也是一个翩翩秀士。只是一件毛病不好,见了美貌女子,便如苍蝇见血,割舍不得。德秀园中读书时,常来探望,见过春姐几次,心甚爱恋,只碍着德秀的眼,不好十分勾搭,屡以微言讽德秀道:“兄的读书堂,还可作温柔乡。”见春姐走来,微吟道:“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兄对此能无动心否?”德秀听了,只做不解。春姐亦因有一陆生牵在心上,见了潘生,绝不为意。
那一日,再安又来探望,不见德秀,因问何往。王妈妈道:“我家相公因身子不快,回家去了,相公要会,到他家里去会罢。”再安踌躇了半晌,便道:“我此来本欲与陆相公作伴用功,今日归去,书房左右空着,我即在此暂居读书,饭金房钱,加倍奉偿,未识可否?”王妈妈听见“加倍”两字,便欣然应道:“屋内床铺桌凳现成,相公竟来住便了。”
春姐坐在房中,正做一双鞋子,听见外边有人说话,要来借住,探头一望,恰就是常常来的潘相公,心内想道:“此人才貌也好,做人活动,决不像姓陆的呆子。他要来住,莫非到有意于我么?”欣然走出。因是熟人,便插口道:“陆相公怕冷静,回去了。相公,你不怕冷静么?”再安道:“怕甚冷静?”一头走,一眼看着春姐道:“我明日准来也。”到家,在父亲面前,只说与德秀结伴共读,叫人挑了行李书箱,竟来住下,无人处便与春姐眉来眼去,约定夜来开门等候。正是干柴烈火,一拍就合了。德秀闻知再安住下,料他必有不好的事情。他一心专图上进,不去管他长短。正所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其年,正值大比,到了八月初六,德秀即便入场。再安亦随众应试。三场已毕,各人静候榜发。德秀入场时,适染微疾,勉强进去,文字甚不慊意,场后终日闷坐。其母劝道:“你年纪尚小,今科不中,自有来科,闷他则甚?”再安文才本来去得,又遇着做过题目,写出来,父亲看了,许他必中,甚是得意。偷空去望春姐,许他中后,娶他为妾。春姐也欢喜不了。
一夜,再安父亲梦见无数报人拥进门来,报道:“潘再安已中第二名举人。”正在欢喜,又见一人走来,将报条夺去,道:“潘再安做了亏心事,举人已让与陆秀才了。”报人纷纷而散。梦中拖住那人道:“那个陆秀才?”那人答道:“就是与你儿子同窗的陆德秀。”忽然惊醒。明日便问儿子:“你做下什么亏心事?”再安极口分辩。其父道:“若是发榜后,第二名不是陆德秀便罢,若是陆德秀,我再问你”再安默默吃惊,自忖道:“我就不中,陆德秀也未必果中。”那知开榜后,报人报到陆家,德秀果中了第二名举人。再安父亲将儿子责问,不胪吐实,遂将他锁在书房,不许出门,连春姐也不能去望一望了。
再说德秀年才十七,中了高魁,合家欢喜,亲友皆来称贺。连乳母王妈妈也欢喜个不了,回来说与春姐知道。春姐问:“潘相公可曾中?”王妈妈答道:“不中。”春姐默然无语。那知潘再安一个举人已轻轻送在他身上去了。
德秀中后,见主考,见房师,谢贺喜,张乐设饮,上坟祭祖,忙了两个余月,打点进京会试,择了吉日,拜别母亲,起身进京。一到京中,终日在寓读书,绝不出外闲游;会试榜发,中了进士,殿试在二甲内,点入翰林,人人称羡;凡公卿大僚有女儿的,无不要招他为婿。德秀以未奉母命,不敢轻许。其后接母到京,聘定了刘通政女儿。因女年太轻,须二年后成婚。按下不表。
德秀散馆后授为编修。一日,有一同官,请他饮酒,席上有官妓数名,内一妓叫春娘,敬酒上来,便问:“陆老爷,可认得贱妾了?”德秀茫然不识。妓女道:“妾曾服侍者爷数月,难道老爷忘了?”众人都抚掌笑道:“陆老先生,你说足不入妓家之门,如何春娘认得你?今日与旧人相遇,不要假道学了。”德秀问道:“你果是何人?何处服侍过我?”春娘下泪道:“奴即王妈妈继女张春姐也。”德秀忙问:“何以至此?”春娘低声说道:“那年自老爷去后,有一潘相公来住,与奴私下往来。其后潘相公不中,影也不见。忽一日,有人送一封书来,说他要进京,在途等候,教奴悄悄赶去。奴一时听了,便瞒了父亲,跟了来人就行。那知书是假的,被他拐到京中,卖入娼家,流落在此。亲人永不见面。”说罢,泪落如珠。有的道:“陆年兄,你可怜念此女旧日情分,收他做一小星罢。”德秀只管摇头。春娘道:“从前妾系闺女,老爷尚且闭户不纳;况今日败残花柳,焉敢奢望得侍枕席?只求提出火坑,得见父亲,作一良人妇便好了。”说罢,泪流满面。德秀见其有深悔之意,便道:“你若果肯改悔,这还容易。你的继父母都在我身边,我叫他赎你回去便了。”春姐听了,即忙跪下叩谢。众人道:“春娘,陆老爷已许赎你身子,快快揩干眼泪,敬一杯酒。”德秀道:“如今倒要看弟面上,免他在此伺候罢。”众人道:“也说得是。”遂打发开了,再饮香醪,直至更余方散。
德秀回去,即向母亲、乳母说知,明日即与他落了藉,院中亡八送到春娘,一面偿还他身价,一面叫他继父送归长沙。人始晓得陆翰林果是见色不乱的男子。后来春姐嫁一乡人终身。
德秀娶了刘小姐,夫唱妇随,连生贵子,官至尚书,告了终养归家。只因德秀做了这桩阴骘,功名显达,较之潘再安图了数夜欢娱,遂至终身淹蹇,得失奚啻天渊?观此者可不急自猛省哉?
卷十 图葬地诡联秦晋 欺贫女怒触雷霆
第一回
由来风水本无形,堪笑机谋用力争。
祸福若全凭地理,者天头上不青青。
世之葬亲者,泥于吉凶祸福之说,道若寻得好地,福禄可以绵长,子孙可以久远,所以必要百计营谋,多方做诈。甚至强争偷葬,以致兴讼,未得地之好处,而家私已荡然矣。要知地理何尝不有,总凭心地为主。古人云:“阴地好,不如心地好。”是知吉凶祸福,地亦只做得一半主。盖地之于天,犹臣之于君,妻之于夫也。使吉凶祸福,地独得而主之,与天无与,是臣夺君权,妻掌夫柄,其君为庸君,其夫为懦夫,受制于强悍妇之手而莫敢谁何,国不成国,家不成家,曾是苍苍者天而如是乎?故人欲得阴地之吉,必先心地之善。心即是天,顺天者存,逆天者亡,一定之理。无如世人惑于风水,要寻块好地,把父母枯骨,博子孙富贵,而自己立心行事,全不肯循着天理。此等逆天之人,无论寻来寻去,未必能得吉壤:即幸而得之,其后必有变局,或天败其穴,或雷震其棺,以致尸骨暴露,子孙消灭,弄出希奇古怪的事来。
宋时朱文公在浙江台州地方为推官,清廉明察,治狱平允,百姓的是非曲直,剖断明白,无一被冤者。其时,黄岩县育张、李两姓争一块葬地,讦讼累年,告到文公告下。文公于堪舆之学,素来明白。宋理宗朝为建陵寝,廷议纷纷不一,文公出议状,折尽风水诸家伪说,独标真诠。今接得张、李争地状词,知为风水起见,两造各具呈子,各争为己产,是张是李,一时难决。细阅张姓呈词,云祖上置产的簿上有一行写得明白,地系某年某月所得,育界石一方,埋在地下。文公遂叫两造,吩咐道:“张姓簿上云,有界石埋在地下。今我着人同到地头,掘开来看,如无界石,则地归于李;倘有界石,则地归于张。”两人遂跟了差人同到地头,只见满地青草,石之有无,却难预料。及掘到三尺之外,果有界石一方,是张姓祖上所埋,上面刻的字凿凿有据,回覆了文公。文公以此为据,遂断归张姓,李姓不敢再争。张姓奉了官断,筑起坟来,将他祖父骨殖葬了。自葬之后,家道顿发,一日兴旺一日。
文公去任后,隔了十余年,偶有事故,重游于此,见一老人,问他道:“历任官府那个最好?”老人道:“只有前任朱老爷最好。”文公道:“审断民事,可有冤枉的吗?”老人道:“事事决断平允。只有一件,张、李两姓争地的事,却断错的。”文公道:“何以见得断错?”老人道:“张姓要夺李姓的地,预先将块界石私自埋在地上,假造祖上置产薄一本,上写某地有石为记。那知朱老爷堕他术中,掘见石头竟断与他,李姓有冤莫伸。自葬之后,果然家业日隆。看来欺心事只要瞒过了官,天也不来计较他了。”文公默然走至这块地上,细细一看,果见山回水抱,龙脉有情,是一块好地,日后富贵,正可绵远,心上想道:“若论地理,自然该发。只是天理上说不去。”遂叫家人取出随身带的笔砚来,唐浓了墨,在坟墙上写下十六个碗大的字道:
此地不义,是无地理;此地若义,是无天理。
写毕,掷而去。岂知圣贤的说话上与天通,是夜一阵大雷大电,霹雳一声,把坟上打了一个大窟窿,棺木提出,撇在坟外,跌得粉碎。次日,远近观者纷纷而至,见墙上有此十六个字,都疑是雷神写的,后来访得文公自悔断错此案,题上面的。张姓陡遭雷殛,慷得半死,不敢复葬于此。家道也日渐消散。
有的议论道:“天道难欺,神目如电。这块地,既欺心占来的,雷公爷爷应该早早下手击他。难道文公未写此四句以前,天亦被他瞒过,一任地理作主么?不知文公之重来问起,老人之说破缘由,急急去写此四句者,皆天使之也。天不能谆谆然说出雷击之故,特借文公之笔以发其奸,使人知地理虽重,毕竟要循天理。至今黄岩县雷震坟穴尚存,人人看见的。
今再说一徽州府歙县谋地的故事。看官们须要着眼,从来徽州俗,最讲风水,欲得一地,往往同了地理先生东寻西觅,不惮千里之远。地理先生有好的、有歹的,歹的只要主人看得中意,便说葬了后福无穷,专望谢仪到手。甚至有得了坟客后手,假意天花乱坠,哄骗主人,千方百计,弄他到手。如不到手,倒像家子孙失掉了状元宰相的一般。主人一惑其说,往往停棺不葬,迁延日月,以至强夺强占,奸计百出,此贪风水者之通病。至于“天理”两字,竟丢在九霄云外了。
话说明朝万历年间歙县地方,有一人姓阴,家私广有,人皆称他为阴员外。其人存心刻薄,作事悭吝,独好风水之学,请了有名地师在家讲求地理。所以地之好歹,自己也有几分看得出,吉凶祸福,讲得活龙活现。好似得一吉地,就是子孙不读书,也要发起科甲来的模样。徽州一府地方,被他处处看到,无如中意者绝少。
一日,正值清明时节,同一看风水的假作郊外踏青,实欲于近处看看可有葬地。信步行去,走到一个所在,后山前水,左右皆有峰峦回抱,中间一片平阳,约有十来亩大。立在地上一看,大惊道:“何意此处却藏一块好地在此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地师便道:“员外今日看着此地,正是员外大福。若葬于此,将来富贵无穷,快快买了。就费了重价,也说不得。”阴员外道:“地固极好,但未识何人管业,肯卖不肯卖。”又周围走了一遭,越看越有精神起来。看看天色晚了,只得回去。
明日,用过早饭,再到地上,走向邻近人家,细访地主何人。适遇一王老儿走来,却认得阴员外的,问道:“员外在此看地,看中了那一块?”员外道:“就是前面这块平阳地,不知是那家的?”王老儿道:“此是前村朱渔翁的。”员外听见是捕鱼人的产业,心上一喜,自忖道:“此地容易到手的了。”便道:“我实看中此地,就烦老兄作中,问他要多少银子。如说允了,就可成交。老兄中金外,还当重谢。”王老儿道:“既如此,员外请回。我明日讨了实信,到府奉复。”员外道:“专候,专候。”两下拱手而别。
到了明日,果见王老儿走来道:“员外,此事不成了。我将员外要买这块地意思对朱渔翁说了,他说此系世代祖产,不肯换钱用的。再三说合,他终不允。员外别寻好地罢。”员外道:“他不过要索重价,多加些银子便了。”王老儿道:“不瞒员外说,我已许他三百两银子,比常价已多几倍。我又说:“你无儿子,何不得些重价,以为养老之费?,他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将来对亲,穷人事无有倍赠,只有此地要作赠嫁的。若是别人要买,就许千金,我也不卖。’”
员外听见地不肯卖,便呆了半晌,心上已是万千中意,那里割舍得下?因想道:“他要把这块赠嫁女儿,我就假说娶他女儿为媳,等事成了,再作商议。”算计已定,因向老王道:“他的女儿几岁了?”老王道:“十七八岁了,模样到也生得好,不像渔家女儿。”员外道:“我的大儿子十八岁了,就与他对亲,他肯么?”老王道:“只怕员外不肯俯就,他有甚不肯?”员外道:“老兄作中不成,就烦做一媒翁,成就此事。”老王道:“这倒是一着好棋子,果然如此,则人地两得了。但为员外媳妇,太造化这女儿了。”阴员外就留他吃了点心,再三谆嘱而去。
再说老王急急忙忙走到朱渔翁家,笑嘻嘻道:“朱兄,你大喜事到了。阴员外要买你的地,你要赠嫁女儿,不肯卖了,他说大的儿子与令爱年貌相当,情愿与你对亲。岂不是恭喜的事么?”朱渔翁道:“贫富不对,我是渔产,如何与富翁联姻况我只一女儿,将来赘一女婿,要靠老终身的。这富家儿子,焉肯入赘?虽承阴员外好意,我却消受不起。”老王道:“你错了,这是他来求你,不是你去求他。他既愿娶你女,决不嫌你低微。包我身上,你夫妻两口接去同住便了。”一众邻里闻得阴家要与他对亲,都走来撺掇,有的叫“朱阿哥”,有的叫“朱阿叔”,都道:“这头亲事,不可错过。你女进了他门,便是富家娘子,吃好穿好,难道倒是嫁一穷人,粗衣淡饭的好?”你一言,我一句,说得朱翁夫妇欣喜不已,就烦一村学先生写了女儿的年庚八字,送与老王。老王藏在袖中,便起身道:“改日来奉贺了。”一径走到阴家,送上庚贴。
阴员外听知已允,即检了定亲吉日,送礼过去,说定本年八月行聘,九月迎娶。朱渔翁无不从命。但未识娶过门去,后日相持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道奸人用毒深?
吉壤已成人废弃,不如结网老江浔。
话说阴员外贪着风水,情愿娶渔产女儿为媳,原是骗局。他大儿子闻得,心中不悦,叫道:“父亲,我家门望,岂无富家大户女儿相配?如何叫孩儿认渔翁为岳父,与渔婆为夫妻?体面上不好看,恐被人笑话。”员外道:“非笑由人非笑,好地我自得之。你道我真个要娶他女儿么?这叫做将机就机。待娶进门后,此地到手,将来发富发贵起来,大人家,三妻四妾,常讨惯的,你要他,与他做做夫妻,你不要他,把他丢在一边罢了。这一计,管教他贴了地,又贴一个人,你懂他怎么?”
看官,你想他对了儿子,说出如此没良心的话来,教他日后夫妻那得和睦?定把妻子磨折受苦了。
那渔翁夫妻还道女儿落了好处,快活不已,粗布衣服不好与女儿穿了,定要买些细绢,做作好衣服。妆奁虽然没有,原要置些随身物件,教他带去。男家下聘银两本来无多,用完了,将自己历年苦挣的蓄积,都罄尽在里头。到了迎娶时候,又要夸耀人看,备酒请客,叫了乐人吹打,不惜破费,弄得力尽筋疲,方才打发得女儿出门。
阴家斯时十亩地尚未到手,诸事不敢十分苟简,拜堂合卺,一一还他礼数。喜得新人虽是大脚,身段面貌也还去得,所以夫妇间情意尚好。三朝之后,接取渔翁夫妇到来同住,前堂设席请亲家,后置备酒请亲母,女婿亦肯叫丈人,叫丈母,朝夕相待,加意殷勤。渔翁夫妇欢喜无限,真似抬上九霄云里一般,便把十亩好地双手奉献。
阴员外心事已遂,忙忙的筑起坟来,将他父亲棺木入土。既葬之后,相待之情渐渐比前不同了。朱渔翁只道他为葬事忙乱,故待他冷淡。孰知一日怠慢一日,相见时徉徉不睬。始而每食四样,有酒有肉,继而供给淡薄,荤腥全不见面。女儿本与婆婆同吃的,后来叫他与父母同吃了。家人妇女见主儿将他简慢,皆冷眼相看,要汤没汤,要水没水,全不来答应。甚至背后妆鬼脸,说趣话。老夫妇时时气得要死,暗地里互相埋怨。
住及一载,阴家要讨二房媳妇。女家姓聂,是一富翁,嫁来时,妆奁富厚,四橱八箱,摆满一堂。阴员外夫妇做出肉麻奉承来。诸亲百眷亦啧啧称羡二郎有福,讨了有嫁妆的娘子。大儿子本来看不上妻子的,今见弟媳满头珠翠,衣裙华丽,自己妻子身上穿的无一件好衣,头上插戴一些没有,相形之下,又气又羞,把妻子竟如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丈人丈母益发看不上了。连日摆酒请男客,请女客,都不请他夫妇出来上席。合家热闹,独有他老夫妻冷冷清清,不茶不饭,缩在一间屋里。
朱渔翁气愤不过,走出门去,到相识人家消消闷气。至晚回来,只见妻子与女儿相对下泪,问他为甚下泪。其妻道:“只因你走了出去,女儿又受丈夫埋怨,道你这样丑态,还要人前摇摆,削他面皮。两下争论,竟要动手打起来了。你道气也不气?”渔翁一闻此言,大怒道:“我半世无拘无束,今日倒被小畜生拘管我在此一年,分明无罪坐牢!罢了,罢了,我宁可饿死家中,不要吃这碗讨厌的饭了”老夫妻相向而哭,一夜没有睡着。
明日绝早,将铺盖卷好,把些旧衣服叠在旧箱子内,叫了一只小船,搬下物件,走出堂前,告别亲家亲母,都回说没有工夫,改日再见罢。女婿也绝不相送,只有女儿牵衣大哭。朱渔翁道:“女儿,我一时误听人言,害你受苦。如今我也顾不得你了。”三口含泪而别。合家见他去了,皆欢喜道:“两个老厌物去了,省得端茶送饭。”朱女听见,好不气苦。
隔了一日,丈夫又讨起小来,是一皂隶人家女儿,也有五六分颜色,妖妖娆娆,如风摆荷花一般。丈夫爱如珍宝,夜夜与他同房共宿,大妻处连面也不来见了。可怜朱女举目无亲,还要受公婆作践。只有弟婶聂氏,为人和气,还肯叫他声“嫂嫂”,时时走来说说话。
一日,同到婆婆房去,只见新讨的妾也走进来,个个叫应,单不叫应他。朱女发话道:“我是你的何人,不值叫我一声?就是夫主宠爱,也要晓得分有大小”那妾尚未开口,只见婆婆冷笑道:“分甚么大小你也不是千金小姐出身,他也不见得低微了你。不过这双脚,你大了他的罢了”梅香妇女听了,都格格的笑个不住。羞得朱女满面通红,含怒归房,思量寻一死路,只是放不下父母。聂氏看不过意,倒走来劝解一番,只得忍着这口气了。
再说朱渔翁夫妻到家,邻里都来探望,问他何故还家,恐怕丢丑,不好直说,只是含糊答应。正是“哑于吃黄连,有苦在心头”。又除了破屋数间之外,柴米俱无。本有一只渔船,为嫁女儿,也卖掉了,要捉个把鱼儿变钱,渔具都无。又气又苦,夫妇两个渐渐害起病来,睡倒床上,就要吃碗热汤水也无人承值,那有请医吃药的理?不多几日,渔翁一命呜呼。妻子病中看见丈夫已死,心上一痛,也就两脚一挺,急急的赶上去了那邻里见他屋内毫无声息,走进一看,夫妇俱死在床上,只得走到阴家,报与他女儿、女婿晓得。阴家父子只做不晓,吩咐家人不要报知媳妇。
乡邻回去,等了一日,不见阴家一个人来,便去对老王道:“当初阴家媒人是你做的,如今丈人丈母死了,怎么不来盛殓?”老王道:“这也可笑,待我去说。”一径走至阴家,要见阴员外。阴员外已知来意,推故不见。正坐厅上,只见员外的一个旧友走来,便将此事告诉他道:“前日员外自求对亲,如何今日见他死了,不叫儿子媳妇过去?”那人道:“这个如何使得?《琵琶》上说得好:‘婚姻事,难论高低。若论高低,何似当初休嫁伊?’你不要慌,我去与他说。”员外看来难灭众论,便走出来道:“我叫他女儿去便了。小儿却不在家,改日去罢。”一面叫好了船只,一面叫人报知朱女。
朱女听得爹娘俱亡,号啕大哭起来,带跌带奔走到厅上,问父母如何俱死。老王备述一番,朱女哭倒在地。老王道:“事已至此,不必哭了,速去盛殓为妙。”朱女要他丈夫同去,丈夫避不见面,心慌意乱,只得哭到房中,卷了些随身衣服,叫一小婢拿了,跟着老王下船。
一到家中,捧着两个尸首,哭得石人下泪,铁汉伤心。旁人听了,也不知落了多少眼泪。只道家中还有些用度,那知一空如洗。自己又没有银钱带来,只得央老王将房子变卖,买了两口薄薄的棺木。邻里都来相帮,将他夫妇入殓,把棺木抬到空地上安放。丈夫影也不来,公婆绝不买一块纸钱相送。事毕后,老王道:“我接你来的,原是我送你归去。”送到了门,老王也不去见阴员外,掉转来就走了。
朱女一直进去,见了婆婆,泪下如雨。那婆婆千不言,万不语,反道:“你这样哭法,何不同了你好爹好娘一块儿到棺材里去”朱女气得答应不出。走到房中一看,那知箱笼物件,被丈夫都搬到妾房里去了,只留下一床一桌一杌。正在叫苦,只见丈夫走来道:“你的物件那个希罕,都在房内。其余都是我家置办的,由我搬去,与你何干?”朱女气涌填胸,那里忍耐得住,说道:“罢了,我也不要活了,与你拼了命罢”一个头拳撞去,被他丈夫隔倒在地,乱踢乱打。聂氏听见,走来相劝,丈夫才丢手走开。只见朱女在地滚得头蓬发乱,便叫一仆妇相帮扶起,放在床上睡下,悄悄劝慰道:“大伯这样行为,心肠太狠,劝你耐心等他回意。”朱女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把头来摇。聂氏说罢去了。
黄昏时候,小婢搬进一盆小菜,一大碗薄粥,叫他吃夜饭。朱女叫他收去,起来关了房门,思量活在此永无好处,不如死了的干净,省得受人凌辱,呜呜的哭了又哭,到了半夜,便悬梁自尽。可怜朱大姐嫁到阴家,不曾一日快活,受了无数闷气,一旦死于非命,你道一点冤魂散也不散?
明日直到饭后,不见他开门,叫又不应,大家疑惑起来,扳开侧窗一望,只见直挺挺的挂在那里打秋千,连忙撞门进去,摸他身子,已是冰冷,不知几时吊死的。斯时,阴家正兴旺头上,欺他父母已死,又无亲戚,遂买口棺木,草草入殓,并无一人说话。公婆自他死后,倒像去了一累。丈夫只道死得好,待我另娶一个富家女儿,好不快活。白布也没用一块,功德更不必说了,竟若死了一个婢女一般。一日,正值阴员外五十寿旦,贺客盈门,忽闻青天里霹雳一声,震得远近皆惊。有的道:“如此青天,如何有此霹雳?”有的道:“必定打了甚么毒物。”阴家正要留客吃饭,只见一人飞奔走来道:“员外,不好了,你家坟墓被天打了昨夜无数鬼魂在坟上啾啾唧唧叫了一夜,今早青天里忽下霹雳,雷火交加,把坟头打下一个大窟窿,棺木提出数丈之外,四边树木皆烧坏了。员外须速去看来”阴员外惊得呆了半晌,连忙赶到坟头,众人也都走来看,果见棺木已提出穴外,坟土纵横,坟旁打一大洞。众人都骇道:“这是天不容葬了,作速迁葬他所。”
阴员外茫然无主意,只得回去再处,垂头丧气,同了众人一路走回。到了小石桥边,只见朱渔翁夫妻两个立着,一阵阴风,扑上身来。阴员外口中叫一声“亲家亲母”,望后就倒。众人扶起,昏迷不省,将板门扛到家中,忽然开口道:“你这欺心贼谋了我的十亩地,气死我夫妇,又磨灭杀我女儿我有甚亏负你,下此毒手,害我一家?”众人都道:“朱渔翁来索命了”妻儿跪地求饶。又骂他妻子道:“你这老不贤,少不得死在我手里”又骂大儿子道:“你逼死妻子,想讨好的,少不得也遭横死”许他做功德荐度,改葬他的棺木,只是不依。旁人见了,都不寒而栗。
乱了一夜,渐渐苏醒,对妻儿道:“冤魂索命,我不能久活了,你们好好保守家业。”自己便打巴掌,说道:“你要保守家业,为何把我家业弄完?”抢着床前桌上一把剪刀,当心便刺。妻子慌忙夺住,只见喉间痰涌,双脚一挺,顿时毕命了。两个儿子见父亲已死,忙忙置办送终的事。入殓方毕,大儿子坐在房中,忽见朱女含怒走来,吓得汗流如雨,喊道:“有鬼,有鬼”众人听见走来,一闪不见。其后无人处,朱女每每在面前,日常佩一把朴刀,以刀挥去,便不见了。
一日,又见朱女走来,把刀一挥,只听得“啊唷”一声,鲜血直冒,仔细一认,却把宠妾杀死在地,惊喊起来,合家来看,无不大惊,只得报他父母知道。其父是县中皂隶,一见女儿杀死,便去县里叫喊,又率领亲戚打将进来,一应家伙物件,尽行打坏。县官验过,将凶犯带去,当堂审问,称系用刀逐鬼,以致误伤。县官不信,便动起夹棍来,只得招认管他不应,将刀杀死。县官大怒,责了三十板收监。其母要救儿子出狱,拼将银子使用,又买嘱苦主,教他不要坚质。无如县官不肯枉法,白白费了银子,仍旧问成死罪,其母郁郁成病而死。其后大儿子亦死狱中,单存二房夫妇,家道日穷,子嗣又绝,坟墓不能再筑,把一块十分好风水地变为荒冢,至今岸旁窟窿尚存。
看官,你想人要子孙发达,还是天理要紧,地理要紧?假使阴员外得了这块好地,把渔翁夫妇厚养终身,待得媳妇好,何至葬后被击于雷公之手?只因昧良心,伤天理,徒费经营,不能享风水之益,反受了风水之害了。奉劝世人,欲求好地,当积德以致之;既葬好地,当为善以保之,自然后福无穷矣。
卷十一 诈平民恃官灭法 置美妾藉妓营生
第一回
莫羡金山银瓮,百计千方捉弄。回首已成空,赢得一身孽重。如梦,如梦,说着旁人心痛。右调《如梦令》
昔管子说得好:“礼义廉耻,是为四维。”孟氏有言:“无羞恶之心,非人也。”可见这一点廉耻之心,是最要紧的。苟不顾廉耻,但把一生精神智虑都用在铜钱眼子里,必至无所不为,害得人家冰销瓦解,弄得自己身败名裂。把他所做的事说出来,人也不敢相信,孰知这等人竟是有的。始初不过一个穷秀才,侥幸搏得一官半职,倘能依着天理做去,福禄富贵自然有的。那居高听卑不恤下民,理上取不得的财,偏生要财;理上行不去的事,偏生要行。奇贪极酷,造下无穷业障。及至罢任归来,恐怕下半世寂寞,就是乌龟亡八,只图有利到手,倒也做他一做。分明粪缸里的蛆虫,自己不觉秽臭,直到两脚一挺,男受人骗,女被人拐,将此一堆臭钱败得干干净净,枉做一场话把。你道这等人可叹不可叹?可怜不可怜?
话说前朝有一官人,姓盖,是《百家姓》上一个僻姓,双名有之。本贯广西人氏。从小质地聪明,只是一件毛病,见了人的东西,便也过目不忘,不起发到手不止。自幼在书馆中,墨头纸角,取得一些,也是好的。及至自家东西,又分毫不舍得与人。更兼秉性刁帖,同窗中一言不合,他便怒气相加,揪发扯胸,挥砖掷瓦,不占一分便宜不歇。这是胞胎中带来的心性,天也奈何他不得。
到了二十岁,腹内也有半瓶醋,便进了学。那知不上一年,父母俱死,单存夫妇两人。死丧相继,家道日穷,只得在乡党中兜揽些公事,武断乡曲,吃些白食,究竟过不得日子。有的劝他道:“既做了秀才,还是训蒙为活,自己亦不至荒废学业。”他也道说得是,就在自己门首贴了开学招子,凡学生来从他念书的,不论好歹,来的就收。自己又耐烦一一教导,大学生背小学生的书,张学生把李学生的笔,也不管学生的书背得出背不出,字写得好写不好,把书上点了几点,字上判一个日子,便算一日功课。念错了声音也不管。摆了一本讲章,坐在上面,把那些学生,大的小的,如口口一般,都拢在一处;把那讲章上说话念过一遍,不管人听不听,省得不省得,就算讲过了书了。
有那开笔做文章的,并不讲题旨题脉,行文虚实,开合反正,该断做,该顺口气做,或两截,或对局,怎样是题前,怎样是题后,丢个题目与他,凭他乱话,胡乱点几点,抹几抹,驴头对不着马嘴,批两个字在上面就算了。有那肯问的学生去问他长短,他便装起一个模样来,吆喝道:“你难道到场里也敢去问宗师么?”这是遮饰之言,其实自己答应不出。
学生买部坊刻叫他选择,把些好的反置不选,单单把些陈腐浅近的选来教他读。又且喜欢闲走,十日内倒育五六日不在馆中。至若要起束修来,比那钱粮更紧。今年从他,来年另从了别位先生,他就如拿逃军一般,定要勾你转来,除非主人家变了脸,结了仇才罢。若有学生家道富厚的,只跟他读一句“赵钱孙李”,年年来要撮要借,应得不甚爽快,私下把学生扭打,还要用呈子告他殴师罪名,扎诈个不了。所以生平相与的人,大约成仇结恨的居多。
一年,有人请他去教书,讲定自膳,带了妻子同去。坐不上半年,其妻病死,馆主人只得将一年束修都撮与他,买棺成殓。他袖了银子,托言买棺,一去不来。时值炎天,死尸臭烂起来,弄得不可向迩。主人走去寻他,推言棺尚未买,再停几日来殓。主人急得没法,便道:“棺木我再去买,求你速去盛殓。”他又发话道:“我妻子被你们接待不周,活活气死的,等他死尸烂着便了”主人见他有图诈的意思,只得央人去说,除盛殓费用外,再送他五两银子。他又以为少,足足诈了十两元丝,方来收殓。尸身上的蛆,已是成团结块了。主人恨入骨髓。
从此以后,把告书的招牌,写了杜绝文书,守在家中,又苦毫无生发,虽只一身一口,坐吃不过。从来说道:“僧道吃十方。”他要吃起二十四方来。指了读书养静为名,走到一个张仙庙里住着,与道士讲定,吃他的饭,每日四分。那道士供给了一年,铜钱不见一个。道士与人家念一日经,分的那供献的馍馍点心,灯斗里的粮食,念经的衬钱,藏在袖里的茶饼,辛苦一日,三四日受用不了,自从盖有之在庙,供给他一张嘴还不彀。庙里的东西,乘道士出去,便拿去换钱,甚至道士的钟磐铙銟也当了他的。弄得道士叫苦连天,发极道:“盖相公,你的饭钱不曾见赐一个,白白里吃了一年,教我穷道士那得钱来养你?请别处读书去罢。”
有之见道士打发他,便大怒道:“我也曾替你写过一张疏头,两张门对,难道不值钱的么?”口里“狗道”、“贼道”骂个不了,捏着两个拳头,便向道士面上乱捶。道士叫起救命来,遂有邻人走来,做好做歹的劝开了。有之看来立身不牢,便搬回家去。临出门时,指着道士道:“你敢得罪我教你试试我盖相公手段看”摇摇摆摆去了。
到了明日,果然写了呈子,向县里投告,说:“生员在庙读书,被道士偷去衣服几件,玉器古玩数事,与他理讲,反被殴辱。”县官准了状纸,差人唤道士来审。道士一一实说。又唤庙邻来问,都说:“盖相公来时一些铺盖没有,白白吃了道士一年,因讨饭钱两下争论,所以呈告。”知县听了庙邻的话,亦知其为人不端,图赖道士,叫他上去,吆喝一顿,赶了出去。
此不过略略表白一事。要知他生平所干的,大约相类。没行止的秀才,合县算来,盖有之为首推了。那知这样人,命中却有一点官星在内,注定到某处地方做官,有几个人受他凌虐,有几个人受他敲打,有几个人遇着他弄得家破人亡,想来也是前生的业障。盖有之年交四十,轻轻便便中了一名举人,中后送朱卷,讨贺分,在外打秋风,凑些盘费,进京会试。
那远省小县分的举人,初到京中,犹如乡下人到大市镇上一般,那个认得?歇在饭店中,等过了会试,榜发不中,下第者纷纷归去。单单盖有之只有来的盘缠,没有去的路费。担搁一日,便要一日用度,把饭钱都欠了,只得央及店主人寻一门馆去处。主人道:“有是有一个,就在对过黑漆门内。闻得前日要请一个代笔书记,不知曾请过人否。如没有请,倒是一凑头帽子。”有之道:“其家姓甚?是甚么官府?”主人道:“其人姓王,不是甚么官府,势力却比官府倒大,是京中第一要宦的心腹家奴,靠了家主势要,挣得大大家业,另买住房在此安顿家小,自己原去府中服役。你肯与他做宾主么?”有之道:“有甚不肯?就烦一荐。”
店主走去关说,其家闻是举人,一说就肯,说定每月修金一两,就请过去。店主回来说了。有之大喜,暗想:“他是要宦家奴,将来倒可望他提携,须奉承他一奉承才好。”便写下一个晚生帖子去拜,见了主人,一味足恭。主人甚喜,忙叫搬过行李,留他住下。住过月余,一日,主人闲坐在家,说起年近六十,尚无儿子。有之道:“晚生却没有父母,今在穷途,得蒙收录,就如重生父母一般,愿拜继为父,承欢膝下,望乞收纳。”那主人佯称不敢,但是一个举人愿做他儿子,有甚不喜欢?官之见他已允,忙去取条毡单铺在地下,四双八拜,改口叫声“父亲”。又到里边去见母亲,也是四双八拜。从此父子称呼,变为一家,衣服靴帽,打扮得盖有之好不体面,好不快活,面貌亦生起光彩来了。
一日,王管家卖弄他有了举人儿子,带他到府中见见主人,说是老奴的过继儿子,已经中过举人,要求主人提拔他做一个官。有之忙跪下叩头,主人道:“这有何难,嘱托吏部一声便了。”正是暗里的线索最灵。不一日,就选了山东地方莱芜县知县。有之得了官,思量娶一奶奶同去到任,遂有人与他说合,对了一个穷官的女儿,就成了花烛。收了几个家人妇女。引见过后,到吏部领了凭,拜别了干父母,打发起身,水路乘舟,陆路乘车,好不兴头。正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光。
但未识到任以后如何光景,试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下民易虐怎期天?戒石森严拥道前。
何苦脂膏收拾尽?茫茫业报永无边。
话说盖有之到任以后,一心只在银子上算计,钱粮白银,加倍收纳,倒算本分之事,不必说了。又思要诈人银子,必须严刑酷法,使人要顾惜性命,不怕他不拿出来。犹如强盗打劫人家,捉住了人,要杀要割,把雪亮的快刀架在颈上,逼他献宝;就是深埋在地下的,要救性命,只得也要掘起来,双手奉献。故凡审明事情,不认是非曲直,有钱者赢,无钱者输。要知道是一个魔头,魔头门下,一切家奴书吏,皂快差人,地方保正,串通一气,无不相助为恶,无事变作有事,小事弄成大事。勾通了地方上吃白食、告谎状的一班无赖棍徒,或诬控赌博,或捏造人命。建房屋的,指他占了公地;有田产的,指他漏了国税。虚飘飘的一张状子丢了进去,火票朱签便似雷轰电掣。审的时候,据了原告一面之词,要打要夹,百般做作,只要逼出他银子来。被陷之人无可奈何,只得整千整百的送。还要争多嫌少,估量了人家家计,逼勒得心满意足才罢。到任数载,把一县的大家小户,日夜抽筋剔骨,个个怨气冲天。姑说他一两件好笑的事,与看官们听。
新年拜客回来,这日却是国家忌日,不理刑名,不动鼓乐,坐在轿中,听见有锣鼓之声,喝住了轿,吩咐皂役去拿。皂役听见敲锣鼓的是一个破墙门内,便要进去。有之叫住道:“不要这家去,往间壁新墙门里去。”皂役道:“不是这家。”盖有之道:“你不要管,进去拿来见我便了。”皂投把人带到轿前,便喝问道:“今日是国家忌日,如何擅动鼓乐?”那人道:“打锣鼓的是间壁这家,与监生无干。”有之道:“我明明听见鼓乐之声在你家里,还要强辨”叫锁着,收在班房里边,静候发落。那人叫屈不了。差人道:“官府不过见你墙门新造,道是富翁,想发你的银子,不送与他,就要与你歪缠到底。”那人无奈,只得去暗通关节,诈了五百两,方才丢手。
在一缎铺店前经过,听见有人在店里争论,叫出来问道:“为何喧闹?”一个道:“我两个元宝押他十个缎子去看,货色不好,退还他,他一定要我买,所以在此争论。”一个道:“他弄污了缎子来退,所以不收他的。”有之道:“你们的话都也难信。”吩咐差人押了二人及元宝、缎子,一并带去审讯。带到县中,当堂坐下,先叫买缎的上去,喝道:“你弄污了人家缎子,如何要去退还?拿下去打”那个叩头道:“求老爷免打,不退还他便了。”又喝问店家道:“做生意要和气些,就是他退还货物,也是平常,如何乱嚷乱喊?”吩咐拿下去打。那人道:“求老爷免打,退还他银子便了。”有之道:“既如此,我老爷都饶了,元宝、缎子暂且贮库,写下甘状来领。”那两造倒赔了些衙门使用。正所谓“猫口里挖鳅”,只好白送与太爷受用罢了。
又有一修脚的,叫他内衙修脚,问他家有几口。答道:“夫妻两人,还有一个女儿,共三口吃饭。”又问:“你的女儿几岁了?”答道:“十七岁。”因要夸赞女儿,又道:“前日有人要买他为妾,许我一百二十两,小的因要讨个女婿靠老终身,所以不肯。”有之听了此言,待到修完时候,将脚往上一跷,踢在刀上,割出血来。有之捧住了脚,大怒道:“你这奴才可恶如何把我脚上割坏了”吩咐衙役:“将他锁着,待我脚痛定了,然后重处”那人扒在地上磕了无数响头,只是不饶。衙役悄悄禀道:“老爷,他是穷人,没有想头的。”有之道:“他有一个女儿,可以变得钱的,如何说没想头?”衙役便向修脚的说了。修脚的怕受官刑,只得将女儿卖了一百两,将银交进。有之得了银子,又将修脚的叫进,向他道:“你还要女儿么?”答道:“要是要的,只是没有银子去赎。”有之道:“不用银赎,你只投张呈纸,告他买良作妾,我就断还你女儿了。”修脚的果然依了呈告。有之即唤买主来问,要打要枷。买主是乡户人家,晓得是官府诈局,把女儿送还,又送五百两银子与官府,才吊销了票。有之以为得计,还赏了修脚的十两银子,这是他良心发见处。
又一日,地方捉获一个娼妓,一个嫖客。有之大喜,暗想道:“买卖到手了”那嫖客却是没想头的,当日责了三十板,枷号示众。娼妓不即发落,还要再审,退了堂,叫一心腹收役,开出县中有身家、有体面人的姓名,叮嘱娼妓,叫他当堂供出曾经嫖过。娼妓回说:“未曾认得的,如何供招?”盖有之道:“你包庇嫖客,待我拶起来,看你受得受不得”娼妓惧怕,只得一一招认。盖有之即标朱票,差了头役,逐名叫审。众人都似青天打一个霹雳,不知此事从何而起。一到堂上,叫过娼妓对质。娼妓已经吩咐过的,一口咬定,某月某日是他嫖过我的,某年某日是他嫖过我的,赠我恁么东西,质得诸人有口难分。有之在上,呵呵大笑道:“这是行止有亏,都要革前程,问杖枷的。本县亦不便白白的周全你们。”且叫管押下去,静候申详。诸人知他意思不过诈钱,只得倾囊倒箧,将银子大捆小包,陆续交进,来一名,勾销一名。一张牌上,共有数十人,都捏着鼻子,吃了这一场苦。
内中单有一个游秀才,素行端方,心气傲岸,家中薄有家私,因与衙门里人平日作对,把他名字也嵌在里头。他道:“虚是虚,实是实,只要于心无愧,任他怎样,誓不与他一钱”是一个正直之人。有之因他不肯出钱,唤来再审。娼妓照着原词一一供上。有之对游秀才道:“从来奸情出在无知的小人你是读书君子,也这样下流”游秀才指着他的面道:“据了娼妓一面之词,就以为实,只怕天理上讲不去”有之见他语言不逊,便怒形于色,大骂起来。游秀才道:“士可杀,不可辱”有之把案桌一拍,道:“我今日偏要辱你一辱”喝教皂隶把他捉定,将手搁在案桌上,自己拿一戒方,如杀了他父母一般,狠命乱打,足有百下,打得游秀才咬牙切齿,喊道:“你串通娼女,索诈人财,我就死不服”打罢,仍叫原差押出,明日再审,偏要他供认才罢。
那游秀才一腔怨气,走出县门,便向县前河里一跳,原差扯不及,河岸又高,一时不能捞救,竟是呜呼哀哉了亲属闻知,走来大哭大骂,见者都抱不平。亲属收了尸,便奔到省里抚、按衙门鸣冤。士民受过他冤屈的,亦都到上司纷纷控诉。有之斯时也觉心慌起来,只得忍了痛,也用银子打点上司,要求庇护。正值新巡抚到任,清廉明察,关节不通,早已访得盖有之酷虐害民,赃私狼藉,今又弄出逼死人命事来,大怒道:“如此官员,岂可一日姑容”一面题参,一面摘印,将一班狐群狗党、害民的书役,尽数提去亲审。
百姓闻知印二摘去,都拥在宅门口,叫着盖有之名姓,无般不骂。有的将纸钱塞入转洞内道:“盖有之,送的银子在此,快快收去”有的挑了几担水,泼在堂上道:“列位闪开些,待吾净去乌龟官的脚迹,好等新官府来”喧呼笑骂,沸反摇天,吓得盖有之缩在里边,坚闭宅门,气也不出,恨无狗洞钻了出去。亏得差官有见识,向着众百姓道:“上宪摘印提人,自有明断,少不得坏他官,治他罪便了。你们且散罢。”众人纷纷散去,有之才敢出头。但未识差官解往巡抚衙门若何治罪,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贪婪酷虐仗衙门,摘印声传唬断魂。
平时知县如天大,今日方知上宪尊。
话说抚院提齐人犯,先将书役严刑讯究。那些奴才平日倚着官势串通一气,诈害良民,及有事情出来,都推到为官的身上去,只要自己脱卸干系,那肯遮盖一分?只听一声叫夹,吓得尿屁直流,将从前贤父母许多恶款,尽行招将出来。乃叫盖有之上堂,大骂道:“你做县官,将朝廷的百姓如此凌虐,良心何在”有之无言回答,唯有叩头。抚院大怒,当堂上了刑具,拿去收监。
有之看来性命难保,只得再用银子央人到布、按两司求救。两司也因平日受过他孝敬的,便向巡抚委曲求宽。巡抚却情不过,将书役问了军罪,县官从宽革职,问徒三年。那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盖有之的妻子,吃了一场惊吓,急病而死,留下一男一女,身边作伴。
有之问徒三年,徒限已满,打点归去,幸得囊中尚有数万金,归去不忧寂寞。但有之做秀才时,寻趁闲事常有活钱到手,及做了官后,大锭小锭只般进来,从不搬出去,好不快活。今日回去,摸出私囊用度,如同割肉一般,因想道:“家有千贯,不如日进分文。吾今虽有些资囊,若不寻个活计,生些利息,到底是坐吃山空。但做买卖,从来不会;托他人营运,恐有走失。若置买田产,一遇荒歉,倒要赔粮。却做甚么好呢?”千方百计,忽想起一条道路,得意之极,不觉拍手欢喜。
看官你道甚么道路?原来他想着:“如今优游无事,正好声色追欢。
但娶讨姬妾,要费大块钱财讨来时须要穿好吃好,使他锦衣玉食,方成模样,如此又要费钱了。不如拼几千银子,娶几个好妓女,当了姬妾,开设一个院子,做门户生涯,自己捉空叫他陪睡,原可取乐。日常吃的美酒佳肴,是子弟们作东。穿的锦绣绫罗,少不得也有子弟们相赠。衣食两项,却不费己财。且又本钱不动,夜夜生利,日日见钱,落得风流快活。但此等生涯,家乡做不得,恐有熟识人来,白讨便宜。京中干爹已死,又去不得。久闻扬州地方,乃六朝花锦之场,衣冠文物往来都会,不若寓居于彼,万一做得生意兴旺,便入藉扬州,亦无不可。”定了主意,便往扬州进发。
一日到了,为头先借个寓所,安顿儿女。看见四方商贾丛集,恐怕有人闻其姓名,前来戏悔,因改姓为赵,易名甘下,叮嘱家人等只称赵相公,再莫提起“盖”字。又想:“要做运行生意,先要投投行家,秦楼楚馆,不免花费些本钱。”
一日,嫖着一个妓女,姓马,名慕兰,年纪已近三十,风韵犹佳,枝艺精妙,又会凑趣奉承,甚为中意,思量讨去,托他做个烟花领袖,遂将自己心事,一一与他商量。慕兰道:“这个容易。你肯偿我当初身价,情愿跟你为妻,替你办得定定妥妥,夜夜宿钱不缺。”有之大喜,遂出重聘娶他过门。慕兰又拣选了六个极美的粉头,一齐讨进来,另寻一所园亭,安顿在内,分立六个房户,号称“风流六院”。又各房买丫鬟二人,朝夕伺候。慕兰亦居院中,每日出入银钱帐目,都他掌管。子弟们来嫖的,先是他接进,然后送到某院,任他留连过宿。这六个姊妹人品既美,房帏铺设又精,酒馔又好,正是温柔乡,不让消魂窟,车马填门,笙歌彻夜,从此赵家六院姊妹,远近著名。盖有之眼圈金线,衣织回文,十分高兴。倘院中没有客到,依然拥姬抱妾,尝这软玉窝中滋味。
一日,正在一院取乐,只见慕兰走来道:“今夜客来得众,只怕连吾也不得空,失陪你了。快快避开,让客进来。”有之缩着头道:“只要夜夜使吾无门可入,便绝妙的了。”常对儿子说:“我的家业全亏这条道路生长利息,是个摇钱树。一摇一斗,十摇成石,比前日做官时更觉安隐有趣。你日后即不能上进,继我这件生涯,一生吃着不尽。”这几句话,就是盖有之义方之训了,他儿子还肯成人么?
女儿渐渐长成,未免寻头亲事,人都晓得他外方人,又是亡八的班头,那个肯与他对亲?那女儿亦常到院中,见姨娘们做这风流勾当,春心渐动,把持不定,遂与家中小厮不伶不俐起来。其子到十六七岁,一心好赌,摸着了父亲藏下的银子,背着眼,不论高低上下,就是乞丐花子,随地跌钱掷色,赢了不歇,输完才走。有人见他头青面白,骗他去做小官,他亦愿献后庭。有之终日简点六院姊妹所赚的银钱,那有工夫照管儿女长短?
后来有人晓得他做过官的,见他坐也不敢坐,手也不敢拱,问他的话垂手回答,守着忘八的规矩,又可笑,又可怜。盖有之全不知耻,只图钱财到手,以为子孙无穷之计,那知这件十分稳足生涯,也有连本都送的日子。
话说其时有一江洋大盗羊二,闻得赵家粉头个个美貌风流,打劫的钱财,便来院里花费,每宿一夜,嫖钱之外,珠花金器以及绸缎布匹,赏赐无算。六院姊妹个个被他尝遍滋味。这些粉头见他挥金如土,加意凄趣,吹弹歌唱,竭力奉承,弄得羊二乐而忘返。盖有之心上也道:“这样大嫖客,留他多嫖一夜好一夜。”却被扬州缉捕访着。一日,羊二正拥着几个娼妇开怀畅饮,缉捕领着做公的一拥而入,将他一索捆翻,院中所有,抢掠一空,把娼妓鸨子一齐锁着解官。盖有之亦不免俯首就审。官府夹问强盗,招出许多劫案的赃物,共有三千余两,都在院里花费。原差带龟子上来,官府喝令重责四十,追偿赃物,妓女当官发卖。斯时,盖有之又不好说出自己姓名,只得顶着龟子名色,被皂隶拖翻地上,退去裤子,露出两爿老屁股,一五一十的受打。打得皮开肉烂,哀哀求饶,才晓得打板子这样痛苦难熟的。他平时打人的冤板也不少,今日叫他略尝滋味。
那知官事未了,家中又生出事来。女儿向与一个小厮通奸,誓为夫妇,乘着父亲被官拿去,到他房中,卷了些金银首饰,跟着小厮一溜烟走了。有之闻了此信,正如雪上加霜。及到家中,又要赔出许多银子交官,又要赎回六院粉头,棒疮又痛,女儿又跟人走了,又偷去许多东西,心如刀割,顿时痰涌上来,跌倒在地,昏迷不省。家人扶到床上,渐渐唤醒,睁开眼来,又见游秀才及从前害过之人多立在面前索命,伏在枕上叩头求饶。他儿子又赌钱去了,等得寻着归来,已一命呜呼了六院姊妹晓得主人已死,各寻门路,交清官价,到别处另开店面了。有之盛殓后,官府着他儿子交赃。斯时,家人尽散,只得罄囊倒箧,井两处房屋园亭尽行变卖,才得完结。此后衣食无措,流为乞丐而死。
看官,你想盖有之原做一任堂堂县令,为何如此结局?只因一生看得钱财太重,造尽恶孽,做尽笑话,顶着一个极臭极贱最不堪的名色,本望千年常富,那知到底成空。天下亏本的事,再没有过于此人的了。究其所由,不过受了一念无耻的亏。耻之于人大矣哉。
卷十二 骤荣华顿忘夙誓 变异类始悔前非
第一回
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悠悠等风絮。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伊周功业何处慕?不学渊明便归去。坎止流行随所寓。玉堂金马,竹篱茅舍,总是无心处。右调《青玉案》
天下最坏心的话,莫若魏武所云:“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两句。但不知魏武当日果有是言,抑或后人因他一生奸诈,负心篡汉,装在他名下的?不知魏武欺人孤儿寡妇,夺了汉朝天下,其后司马氏一样照他行事,攘其位,夺其国,把一生经营事业悉付他人之手。可见一报还一报,天之报应,是断乎不爽的。那晓得后世昧心的人,偏把这两句话,奉为金科玉律。
昔昌黎有言:“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取下,……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相信;一旦临小利害,……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昌黎此言乃有感而发,亦欲唤醒天下后世,教人莫要负心。而闻者徒以为骂世之谈,说得痛快而已,全不知警。不知冥冥之中,人的善恶,一一记好在黑面帐簿上。彼既以禽兽相持,转世即为禽兽。又恐转世的事人不相信,或未死而先示梦兆,或临死而自己供招。斯时即万千懊悔,已自无及。
昔有某甲,少了官项钱粮,追比得要死,向某乙借银五十两,立誓道:“这是救命的钱,我若负了,来世变牛相偿”某乙见他说话恳切,因不叫写券,竟以五十金与他。其后屡讨不还,反言:“有何凭据,向我哓哓?”某乙叹口气,只得罢了。后来某甲死了,托梦儿子道:“我因赖了某乙的银子,今托生他家为牛,应了前誓。头上有一块白毛的便是我。直待偿清本利方罢,后日尚难免一刀之苦。须念父子之情,还清债项,以脱我罪。”其子醒来,吓出一身冷汗。明日便走到某乙家,果见一条小牛,顶有白毛,生得不多几日。那牛见了此子,便走到跟前,摇头摆尾,似有依依不舍光景。其子惨然下泪。旁人争问其故。其子只得直告所以,忙即归家,凑足五十两银子,交还某乙,领了归去。此牛老死。其子掘土葬埋,免了剥皮剔骨,碎割凌迟之惨。至今相传“老牛坟”,人人晓得的。
今日在下为何说起?只因又有一事,报应更多曲折,敷演出来,以为忘恩负义者戒。你道其事出在何处?
话说前朝姑苏地方,有一旧家世裔,姓陈,名存厚。家道颇丰,年交五十,尚无儿子,单生一个女儿,名唤秀英。自小聪明,相貌端好,父母爱如珍宝。到七八岁上,请了先生教他念书写字,便也过目成诵。间壁有一薛姓,与陈氏本有薄亲,亦单生一女,名唤兰芬。家道寒苦,因将女儿附在陈家读书。两个女徒年纪相仿,朝夕作伴,极说得来。始初兰芬到家里去吃饭,后来秀英留在一处饮食,就不放回去了。同学三年,女儿家心性聪明,都会吟诗作赋。又请了一个教针指的女先生,同学女工,情更相得,就在房内焚香设誓,拜为姊妹。兰芬长一年为姊,秀英为妹。两家父母晓得,亦皆欢喜。两人遂无分尔我,寸步不离。秀英的衣服,常常让与兰芬穿着。
后来秀英对了一头亲事,那人姓林,名良夫。只有老母在堂,家中甚是过得。兰芬亦受了胡君宠的聘,胡生却是穷儒,父母俱无。林、胡两家,虽则一富一贫,却是同窗,又同岁进学,常相往来。两人又晓得妻子结拜过姊妹的,将来是结义连衿,愈加亲热。君宠穷窘时,良夫常常周济他。
再说陈家一日来了一个算命先生,叫做张铁口。秀英姊妹叫他推算,铁口先算了秀英的八字,判道:“这命先凶后吉,二十二岁起,至三十八岁,运极不好,主室家多难,啾唧不宁,交到四十以后,渐渐发迹,将来福禄绵长,直要做到一品太夫人。”又排兰芬的八字,说道:“此命前段好,交到三十四岁就要做四品夫人;但到四十岁外,一步不好一步,有家破人亡之兆”算罢,送了命金,起身去了。秀英笑对兰芬道:“你是即选夫人。”兰芬亦笑对秀英道:“你是候补一品太夫人了。”大家取笑一番,也不把算命的话作准。
其时,秀英年交十八,林家择吉迎娶。临嫁时,两个义姊妹抱头大哭道:“以后日子不能常相聚了”兰芬又见秀英嫁与富室,自己夫家贫不能娶,益发叹羡秀英有福。
那良夫娶了秀英过门,夫妇如胶似漆,十分恩爱。秀英说起:“有一结拜姊姊,对了胡秀才,闻说也是你的好友,为何还不迎娶?”良夫道:“他曾同我说起,必得百金,方能办得此事。一时凑不起,所以担搁。”秀英便对丈夫道:“完人婚姻,最是好事,何不助他百金,使吾姊姊早偕伉俪,免使我挂肚牵肠?”从来枕头边的号令,丈夫莫不钦遵的,况在年少新婚,尤是百依百顺。
明日,良夫寻着君宠,劝他完姻,说道:“兄若不足,小弟可以周全得来的。”袖中取出白银百两相赠。君宠见了银子,作揖致谢道:“承兄厚情,何以为报?”良夫道:“朋友有通财之义,何消谢得?”君宠得了这宗银子,便择日行聘,检定仲冬吉期迎娶。秀英又私下遣人赠了兰芬好些东西。成婚之后,男亲女爱,自不必说了。后来晓得成婚之费,皆是秀英撺掇夫主帮助的,夫妻两个十分感激秀英。到了新年,良夫先来贺节,请见新嫂;兰芬便走出相见,叫声“妹夫”。君宠走到林家贺节,请见秀英;秀英亦出见君宠,叫声“姊丈”。从此通家往来,竟如嫡亲的一般。
秀英结搞三载,正在夫唱妇随时候,忽然丈夫生起病来,服药无效,日重一日。斯时,婆媳两人惊慌无主。存厚夫妻知女婿病重,俱来看视。兰芬晓得了,亦叫丈夫时来问候。那知求医问卜,究归无济,延了数日,竟一命呜呼了合家大哭,算计措办丧事。秀英见丈夫身丧,呼天抢地,只求同死,不愿独生。哭了三日,水米不沾,一丝两气,奄奄待尽。斯时,急坏了林母,请他父母来劝,亦是不依。左思右想:“除非他结义的姊姊兰芬到来,庶能劝解。”遂唤轿子去接。
兰芬慌忙就到,走进房来,只见秀英睡在床上,头蓬发乱,眼肿唇焦,哭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兰芬坐在床沿上,执着手道:“贤妹,你不是死的话,将来千斤担子都在你身上。我闻得你已经有孕,留得命在,倘谢天生个儿子,好与妹夫传宗接代。若徒然哭死无益,绝了丈夫宗嗣,反是大罪人了。”秀英见兰芬说得有理,微微点了点头。兰芬便道:“你三日不食,不要饿坏了。叫快拿粥来,我陪你吃。”须臾,粥已端至。秀英见劝不过,坐起来陪兰芬吃了半碗。又哭起来。兰芬道:“你不要哭了。我与你离多会少,今日到此,怕你苦坏身子,特来与你解解闷。你听我的话,我住在此陪你几日回去。”秀英道:“多谢姊姊忠言相劝,我听你话便了。”婆婆见媳妇吃了粥,略略宽心。合家都道:“亏得兰芬小姐劝住了哭。”夜间,姊妹同床聚话,便不见寂寞。果然秀英渐进饮食,强起步履。到悲哀时节,兰芬又将几句话说讲。
半月后,胡家来接,兰芬便要回去。秀英又哭起来。兰芬道:“我有一句衷肠话,未识贤妹意下如何?”秀英道:“姊姊有话,但说不妨。”兰芬悄悄说道:“我与你俱怀身孕,今日说定,将来你若生男,我若生女,便把我女做你媳妇;你若生女,我若生男,便把我儿做你女婿。若并生男,叫他结为兄弟;若并生女,叫他结为姊妹。你道好也不好?”秀英听了甚喜,便道:“既如此,我去与婆婆说了,今日割衿为定。”忙去禀知婆婆。林母亦道甚好。当日,大家割了衣衿,写了盟誓之言,彼此收好。还要留他再住几日,因他是少年夫妻,不好强留,只得备礼送归。
秀英守着丈夫灵柩,终日戚戚,因要保护胎气,不敢十分啼哭。到了十月满足,果然生下一子,合家大喜,取名“金哥”。存厚夫妇也喜添了外孙,女婿有后,买礼来看,安慰了女儿一番。秀英生儿子后,只望兰芬生个女儿,好做媳妇。不上数日,兰芬果生一女,取名“娟娟”。遂了秀英心愿,便暗暗送过十两银子,叫他调养。要晓得林母年纪已老,家事久付儿子,儿子死了,银钱出入全凭媳妇掌管,所以每事秀英作主。秀英认定兰芬的女儿是他媳妇,愈加亲热,送钱送米,四时不断。
来年,金哥周岁,请君宠夫妇来吃周岁酒,兰芬即带娟娟同来。相见后,一个抱着女道:“叫我声婆婆。”一个抱着儿道:“叫我声丈母。”看了果然天生一对。金哥戴一顶珠帽子,秀英道:“如何妻子帽上没有?”取出几粒珠子与他钉在帽上。兰芬道:“你与媳妇的,我倒不好推却。”说说笑笑,欢喜不了。外边亲朋饮酒,到晚方散。
其年秋试,君宠中了举人,兰芬的快活不必说了。秀英闻报,亦一悲一喜:喜的是姊夫亲家得中,儿子有了靠托;悲的是丈夫若在,亦可望中,如今只望着儿子有好日做太夫人了。
君宠中后,料理报录人等一应费用及进京会试盘费,免不得又要秀英赞助的了。会试回来,虽然不中,然中了举人,究比做穷秀才时气象不同,只在秀英面上,事事要好。秀英甚是感激。看官,要知陈氏世代单传,亲族绝少,故秀英与君宠夫妻竟为长城之靠了。
光阴易过,倏又三载。其时,金哥年交四岁。一日兰芬到来,见了林老院君,说了些寒温的话,挽着秀英手,走到房中坐下,说道:“我有一事,要与妹妹商量,你姊夫还要自来拜恳。”秀英问道:“有话请说。”兰芬道:“今年你姊丈又要进京会试,思想图一官做,好报你恩德。但如今世界以钱为尚,必要用钱打点,方得到手,故托我来说,欲与吾妹处挪借二千金,日后侥幸得官,本利奉还,抉不有负。”
话才未完,外边人来报道:“胡大爷在外。”秀英吩咐:“请书房里坐。”便同兰芬走出相见。君宠才揖下去。秀英在旁还礼,就请君宠上坐,自己与兰芬坐在下面相陪。秀英就问:“姊夫上京,荣行何日?”君宠道:“只在数日内起身。正有一事托内人到来奉恳,未识肯周全否?如蒙许诺,写得借券在此。”忙向袖中取出,付与妻子交代秀英。秀英道:“这个倒也不必。但家中并无现银,只有黄金一百两,是先夫遗下之物,从来不用的。今姊夫为着功名要用,愿以奉借。只要得官后赐还,勿负我孤儿寡妇便好。至于借券,倒觉客套了。”一面说,一面将借券揣在兰芬袖中。君宠道:“既然不要借券,我便对天立誓,何如?”就起身走下阶去。秀英口中连称“不必”,又不好把他扯住。只见君宠走到庭中,对天深深一揖,发誓道:“我胡君宠若负此项恩钱义债,来世合家变狗,永无人身”秀英道:“姊丈太言重了。”心上倒觉过意不去。即便走至房中,取出黄金百两,放在桌上,请他收去。君宠欣然领受,千恩万谢而去。兰芬亦道:“贤妹放心,他曾说过:若做了官,等待金哥大了,接去任上做亲,不要费你半点心力。”又道:“我尚不能在此担搁,待他起身后再来陪你。”秀英道:“既如此,有了上京日子,我叫孩儿来送。”兰芬道:“孩儿年纪小,不必了。”遂订后会而别。未识君宠得官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财上分明大丈夫,忘人恩义最为愚。
莫言头上天难问,报应能差铢黎无?
话说君宠第二次进京,又不登第,就了知县班,幸亏借得百两黄金,换了银子,打点部内,谋一好缺,果然选了山东曹县知县。因到家路远,随即赴任。赴任后,就遣衙役赉了书信盘缠,迎接家替。
兰芬见丈夫做了官,门墙顿时热闹,好不得意。夫妻相别已久,巴不得一步跨到任所。检定起行吉日,就来辞别秀英。秀英见他来别,心中好生难舍,连忙备酒饭饯行,又送了好些路菜。临起身时,秀英带了金哥亲到船上相送,向兰芬道:“今日一别,不知何年再聚?日后金哥大了,到任就婚,你须要格外照应他才好。”说罢,不觉流下泪来。兰芬替他拭泪,道:“后会有期,贤妹不必过悲。金哥若来,就如我的儿子一样,教他早早成婚便了。”秀英又叫金哥拜了四拜。兰芬亦叫娟娟跪拜,辞了秀英。秀英又叮嘱伺候的人道:“小姐年纪小,路上不要惊吓他。”说罢,别了兰芬,一面上轿归家,一面放炮开船。正是聚散无常,悲欢各别。
今且按下兰芬一边。单讲秀英年交二十四岁,果然恶运相逢,一日不好一日。家中不是生灾作难,定是口舌赔钱。不上一年,婆婆又生起病来,求祷医药,又不知花费了多少银两,不上半年,遂不起了。秀英虽有才情,毕竟是女流之辈,那里当得起?到经营丧葬,已不免挪移借贷了。金哥又要上学念书,请了一位高秀才在家教他。金哥质地聪明,读了三年书,五经都熟,十一岁开笔,文理就好,先生甚是爱他,每日尽心教导。然家业日消,渐渐撑持不定。
要晓得秀英母家夫家向来富厚,手中是用惯的,又心肠最慈,常肯周人之急,虽到不足之时,尚尔有求必应,原是一品太夫人的度量。只是坐吃山空,始初变卖田产,田产愈少,用度愈窘,先生也请不起了。幸得高秀才那年就了程翰林家的馆,与金哥家相去不远,就附去读书。那程翰林是一个识得人才的,见了金哥才貌,记其日后必发,有一女儿,叫做素娥,意欲招他为婿,打听他日定亲事,只索罢了。
其年金哥年二十七岁,大房子已卖去,住在侧首小屋里。一日,秀英对儿子道:“现在家业已耗,全无活计,只有当初你丈人出门时,曾借我黄金百两。你丈母又面许十年后接你去成婚,今日十载有余,杳无音信,闻说你丈人已升济南府知府。如今家里坐守不过,我欲送你前去,一则做亲,二则望他归还金子,料他决无推托。趁此时房价未曾用完,好盘缠到山东去,那边必然收留。你可即寄一信归,使我放心。”
金哥领诺,走去禀知先生。先生道:“胡君宠做秀才时,全亏你家周济,那个不晓?但人情难测,近来往往有得人好处,做了官就不认得的,至亲骨肉,视同陌路。你去须要鉴貌辨色,待你好,住他衙内读书,若待你冷淡,你早早回家,用功上去,自有发达日子。又往来盘费,宁可带足。”这先生所说,却是看破世情的言语。金哥回去,又对母亲说了。秀英道:“先生叮嘱你,也是好话。但我待他夫妇不薄,况曾立下誓来,岂有冷淡你的道理?”
择一长行好日,金哥便去别了外公外婆,又辞别了先生。临行时,秀英千叮万嘱,叫他路上保重。又嘱咐跟去的老家人,叫他小心服侍。金哥拜了母亲四拜,含泪而别。
再说胡君宠做官以后,善会逢迎上司,奔走要路,不十年间,便升到四品黄堂。兰芬又生一子,二有十岁。夫妻两人正在得意头上,把家乡旧日亲友,都丢在脑背后去了。适有一本地人经过,说起林家房产变卖,家业雕零。君宠晓得,便与妻子商议道:“如今林家已弄得十分穷苦,叫我女儿嫁去如何过日子?前日有同寮要把他儿子与我为婿,现任公子,富贵无比。我国碍着林家面上,不好便允,须要回绝那边,把女儿另嫁才好。”若使芬兰是有意思的,听了丈夫此言,便应劝道:“一丝为定,终身不改,婚事如何赖得’况当时他家施恩于我,我如今也该报答他。”只两三句有天理的话,丈夫也就罢了。偏是他听见女婿穷苦,先变了心,顺着丈夫的意思道:“回绝他也不难,只说女儿五岁上已经亡过,怕他再来要人么?”君宠拍手道:“好计好计正是有智妇人,赛过读书男子了”
夫妻算计已定,正要写封书去把女儿死的话通知,以便回绝这头亲事,不期一日君宠夫妇才起,门上呈进一贴,禀道:“家乡一位姓林的相公,说道是老爷的姑爷,特来求见。”君宠接过贴来一看,是子婿名贴,对妻子道:“想是这个穷鬼到来了,如何发付他?”兰芬道:“见时只说女儿亡过,使他割断这条心肠。如要见我,只说我有病在身,不能相见。”君宠点点头,又不即接见。
金哥见投贴进去,杳无动静,只得呆呆的等着。停了一会,叫声“传请”,然后走进宅门,又不见君宠来接。门上引他到一间书厅内坐下,跟去的老家人站立一边。静候育一个时辰,有人报道:“老爷出来了。”金哥起身,重整衣冠,鹄立廊下。只见君宠慢慢的踱将进来,金哥忙趋上前,作揖下拜。君宠略略回礼,道声:“请坐。”那老家人亦走上一步,叩头道:“老爷可还认得老奴了?”君宠道:“你面貌到还如旧。”
坐定后,说了几句寒温话。金哥道:“家母想念岳母,教小婿当面叩安,欲请一见。”君宠道:“内人卧病未愈,不能接见,免见了罢。”金哥便向袖中取出一书,道:“这是家母寄与岳母的,教烦送进。”君宠接了,蹙着眉道:“老侄,你不要呼我岳父了。我女儿五岁上边已经身故,听你叫,使我心酸。”金哥听见妻子已死,呆了半晌。君宠假意咨嗟,吩咐备饭。停了一会,家人报:“午饭已备。”就叫摆上来,家人摆上桌子,便请对坐。金哥把椅拖斜了坐,君宠也不来安坐。斟酒过来,金哥推不能饮,也不叫再斟,就请用饭。菜肴虽有七八色,也极草草。用过饭,并不叫人搬进行李,金哥见他呆着脸,绝无一点殷勤之意,便起身告退。君宠也无一言挽留,送到宅门口,便道:“少送了。”转身一直进去。
金哥愤愤归寓,想道:“高先生所说,果然不差只索归去罢。”老家人道:“他小姐死了,姻事即不成,难道借的金子不要还的?明日向他说起,看他若何”金哥明日用过早饭,到了宅门,一直进去。门上不好拦阻,只得报知家主。君宠亦料他要来,不如早早打发他动身,走出相见。金哥也不叫岳丈了,改口叫:“母姨夫,外甥今日就要回去,特来奉辞。”君宠见他就要回去,不觉笑嘻嘻道:“想是记念令堂就要去了?”金哥道:“正是。但有一言奉禀:外甥起身时,家母曾说有黄金百两在母姨夫处,今我母子穷乏,望乞赐还。”君宠勃然变色道:“可有据么?”金哥道:“据却没有,只是家母当年亲手交代的。”君宠呵呵大笑道:“你年小不知世事,自古说,官凭印信,私凭笔据。既没有据,那有这种金子?如何向我索取?”金哥道:“有金无金,亦甚平常。既说没有,我就回去便了。”君宠听见不要金子,就放下脸道:“别事休提既承远来,我自有道理。”叫家人里边封出二十两银子,道:“些些薄礼,权为路费。”金哥大笑道:“我看百两金子轻如鸿毛,此物何劳见赐?”眼也不看,道声“去了”,转身就走。君宠大怒道:“这等不中抬举的小子,由他去罢”要晓得人的志气,从小就看得出的。金哥他日位登极品,岂肯受人怠慢,要这几两银子的?此是后话。
单说娟娟小姐出门时虽只四岁,已晓得秀英待他好处,将来是我婆婆,见父母平日绝不提起,深怪父母薄情。今闻丈夫到来,只道留进署中,岂料嫌他贫乏,诈言女死,回绝了他,心中好不气闷,坐在房中,暗暗的流泪不止。兰芬亦觉着他不乐意思,自想道:“此事由我主张,另对了亲,怕他不依么?”
一日,娟娟晓得爹娘要招一同寮之子为婿,愈想愈恨,自忖道:“今日也顾不得羞了”走向堂中,对着父母道:“请教爹娘,你有几个女儿?女儿有几个身子?如何对了一家亲,又对一家亲?”君宠道:“嫁一现任公子不好,难道倒是嫁一穷人的好?”娟娟道:“贫富由命。自古烈女不更二夫爹是堂堂知府,怎么倒教女儿做起伤风败俗的事来”君宠大怒道:“胡说从来女子在家从父,你倒老着脸要作主么?”娟娟便大哭起来。兰芬道:“父母一心为你,如何反来抵触父亲?诸事不要你管,进房去罢。”
娟娟含泪归房,见父母不肯回意,暗想:“除非一死,倒得干净。”夜膳也不吃,打发两个丫鬟先睡。坐到半夜,丫鬟们都鼾鼾睡熟,立起身来,掇个杌子垫脚,解下一条汗巾,搭在粱上,做个圈儿,将头套入,两脚登空,一身高挂。幸亏命不该绝,刚上得吊,有一小丫鬟腹痛起来,下床解手,却因性急要睡,忘记端了净桶,一时摸不着,那肚中又十分紧急,见内房有火,精赤条条跑去取火相照。只见小姐吊在床前,吓得大小便齐流,高声喊道:“小姐吊死了”大丫鬟听见,裤也穿不及,走来抱住,极声发喊。
兰芬住在对面房内,梦中惊醒,便叫丈夫道:“女儿不知做出甚么事来了,快快过去”披了衣服,走到门口,门又坚闭。里边一个大丫鬟抱住了小姐身子喊叫,一个撒粪的小丫鬟跌了身臭粪,索落落乱抖,那个来开门?君宠只得撬开门闩,走进去,看见女儿吊着,连忙解下,摸他身上还热。合家妇女都赶拢来,有的落掉鞋子,伸手去拾,摸了一手尿粪,便道:“只怕没救了小姐的尿粪都出来了”那知是小丫鬟吓出来的。一时手忙脚乱,接气的接气,灌汤的灌汤,娟娟渐渐苏醒,呜呜而哭。兰芬安慰女儿一番,悄悄对丈夫道:“女儿如此执性,须缓缓劝他,急则有变。”君宠遂把对亲的事搁过一边了。但未识金哥愤怒回去,日后与娟娟还有团圆之日否,试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人生贵贱何能定?堪笑痴人作事乖。
到得荣华消歇后,管教没兴一齐来。
再表金哥愤怒回去,路上盘缠不彀,免不得典卖衣服。晓行夜宿,回到家中,见了母亲,抱住大哭。秀英问他长短,但道:“岂有此理”倒是老家人在旁,将君宠相待情形一一细述。气得秀英手足麻木,坐在椅上,如瘫化一般,骂一声:“负心禽兽就是女儿死了,从前待你的好处还该记得,怎么把我儿子这般冷落?这口气,死也不饶他的”金哥又怕母亲气坏,解劝道:“娘休要与他一般见识,持孩儿有一好日,少不得羞也羞死他这相小人,以后也不必提起了,娘也不要放在心上。”秀英听了儿子言语,气遂平了一半。
从此金哥专务读书,以图上进。众人晓得此事的,都抱不平。幸亏其年考试,金哥考名文贵,便进了学。秀英心上稍宽。
一日,高先生到门,请秀英出见。说道:“敝东程老先生久爱令郎才学,有女素娥小姐,欲配令郎,晓得已对胡氏,故不提起。今闻胡女已死,正好成此良缘。”秀英道:“只怕攀高不起。若程翰林有心俯就,这是愚母子千万之幸了。”随叫金哥作揖致谢。
先生去后,明日就请过父亲陈老者,领了外孙到先生家求媒,遂定了亲。程翰林一些聘礼不要,便于来春入赘。满月回门,妆奁之外,又以千金相赠,教他赎回旧房居住。斯时,秀英年交四十,媳妇进门,既有厚奁,又权贤淑,万分欢喜。正所谓:“运退遭人弃,时来得意多。”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胡君宠正在宦途得意之时,却问枉了一件人命事,被上司参勘,革职治罪,即日就要收禁,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本是外强中干的人,被这一急,顿时痰涌而死。
从来说:“树倒猢狲散”。官府死了,侍从人役走得罄尽,弄得孤儿寡妇,门冷如冰。兰芬悲悲切切,想及热闹时节,越思念丈夫起来。一夜朦胧睡去,只见一青衣人走来,问道:“你要见丈夫么?我领你去见他。”兰芬巴不得要见丈夫,跟着就走。走到一所大宅门口,其门尚闭,旁有一窦。那人道:“你要见丈夫,从此进去。”不觉自己立脚不住,两手据地帖入窦中。走过前厅,直至内堂,堂上坐着一位女子,仔细认去,却认得是秀英模样。自觉羞惭,又被秀英看见,不及躲避。欲要行礼,手又伏地,不能起立,只得爬向膝前,摇尾而言:“向承周济,感激不忘前日令郎远来,卧病在床,不能接见,非过慢也。承借金子,将来必当补报。”只见秀英大喝道:“畜生讨死呢只管摇尾甚么?”走过一个丫鬟,将一根短棒,照他背上打来,打得疼痛异常,又将他一脚踢开。不敢违抗,俯首而行。不觉到厨房下,见一管家婆烹调蔬菜,桌上摆碗肉羹,馨香透鼻,甚想要吃,乃在养娘身边,左右跳跃,蹲足叩首,欲求一块余肉充口。被他喝道:“畜生讨死了”拿起一柄火叉,当头打来。连忙逃走,奔入后园,看见丈夫、儿子都聚在一处,细认之,却是犬形,回顾自己,亦已变犬,乃大骇,不觉垂泪问丈夫道:“何以至此?”其夫哭道:“你不记得陈家书房内借金子时立誓么?负他不还,来生做犬相报。冥中最重誓言,今负了秀英之恩,受此业报,悔已无及”儿子又哀哀哭道:“今日之苦,都是爹娘负心害我的,”心中益发不忍。但腹中馁甚,觅食要紧。于是夫妻、父子同至园中,绕鱼池而走,见有人粪,明知龌龊,因饿极,姑嗅之,气息亦不甚恶。见丈夫、儿子攒聚先啖,咀嚼有味,不觉口内流涎,试将舌舔,味觉甘美,但恨其少。见有童儿池边出恭,所遗是干粪,以口咬之,误堕水中,意甚可惜。忽闻庖人传主人之命,于诸犬中选一肥壮者,杀以烹食,缚其儿子而去。儿子哀叫甚惨。猛然惊醒,汗流浃背,乃是一梦,身子却在床上。
天色将明,细想梦中之事,痴呆了半晌,但想:“丈夫已死,儿子尚在,难道就要去变狗?”忽见一丫鬟慌慌忙忙走到床前,道:“奶奶,快起来,书童方才来报,公子昨夜昏迷不醒,满口鬼话,不知何故,快去看看”兰芬惊起,走到儿子卧所。只见儿子倒插双睛,直视其母道:“兰芬妻子,你可晓得?冥王以我家负了陈氏之恩,有合家变狗之誓,明日即同儿子往陈家投于狗胎,一黑毛的是我,一白毛的是儿子。你因阳寿未终,当于三年后托生陈家做狗,以践前誓。”娟娟亦在床前,知是父亲附魂说话,痛哭不已。病者又道:“唯你守志不变,与金哥尚有夫妻缘分,得免此难。”兰芬见言与梦合,唬得毛骨悚然,方欲再问,已作犬吠而死。合家大哭,教人营办后事。
自此,兰芬深悔前非,打算归去偿还金子,把女儿送去成亲,遂叫船扶柩还乡。又想:“秀英正在困苦,还金送女,定然欢喜,可释前恨。”那知一到家中,打听金哥已娶了程宦之女,家道复兴,因向娟娟道:“我欲嫁你过去,如今他已有妻子,这便如何?”娟娟含泪道:“他家道我已死,自然另娶。但我去为婢为妾,也说不得,省得转世为狗”兰芬听了,又如心上冷水一浇,便道:“罢,罢,罢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及早登门请罪罢了”正是:
纵教挹尽湘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其时,正值秋试,金哥已中了乡榜。不特秀英婆媳快乐,即程翰林亦喜得佳婿。
先是前一月,秀英梦见胡君宠父子到来,伏地谢罪道:“我因负恩托生宅上,只求收留我女,须念他以死守节。”说罢,忽变为狗,钻入灶下。醒来天色已明,忽闻丫鬟们说:“昨夜灶前生下两只小狗。”甚以为怪。想道:“如此看来,胡君宠定然死了。”起来述与儿子、媳妇知道,各皆叹异。及后有人来说:“胡君宠罢官后,父子俱死,母女今日回家,前言女死是假的,女儿立志不肯改嫁,悬梁自尽,亏得救转。今日归来,仍欲送女儿完姻。”秀英听了,便对儿子道:“他女若在,正与前梦相合,还当娶他为是。”金哥只是摇头。素娥道:“官人差了,他为你守节,岂可负他?”
正在谈论,只见老家人嘻嘻的笑将进来,报道:“胡奶奶同了小姐来了,两顶轿子已歇在门首。”金哥走开。秀英虽怀怒意,免不得迎接进来。两下叙了姊妹之礼。娟娟走上,叫声“母姨”,满眼流泪,双膝跪下。秀英扶住道:“我的有志气的小姐,前日闻你凶信,害我痛死,原来还得相见。”兰芬羞惭无地,娟娟只自流泪不止。素娥亦走上拜见,又与娟娟叙过礼,你看我,我看你,倒觉甚是合意。兰芬随将送还金子、送女完姻之意,徐徐说将出来。秀英唯唯。
只见两只犬,一白一黑,到他母女跟前,摇头摆尾,若有眷恋之状。又到秀英身边,两足伏地,以作哀求模样。一堂听者,俱各惨然。秀英劝慰道:“姊姊莫哭,待他两下成婚,前过自然消释了。”兰芬已如死人一般,只把头来乱点。当夜就留他住了,遂叫金哥进来拜见,各不提起前事。程翰林及陈老夫妇晓得,亦极力撺掇完此一段公案,遂择日成亲。
话也奇怪,金哥与娟娟成婚那夜,两犬顿时俱死,一定另去托生了。来年会试,金哥成了进士,点入翰林。素娥、娟娟各生一子。后来金哥官至尚书,秀英坐享荣华,诰封一品太夫人。兰芬一日长斋,女婿身边靠老,幸亏醒悟得快,不过做了一夜的狗,免了转世落劫。果然应了张铁口的话,一个先凶后吉,一个先好后歉。
然看官也要晓得,命中好歹虽然注定,若狗原可以不变的,只因他夫妻忘恩负义,不免变为异类。即如娟娟不昧良心,立志守节,便不在劫中。可见冥报全视人为,命好者必循天理而行,命歉者尤不可再伤天理也。
卷十三 争嗣议力折群言 冒贪名阴行厚德
第一回
人生孝友最为先,骨肉纷争剧可怜。
同室操戈家业散,好从遗事效前贤。
从来说:“兄弟如手足”,手足在身,自宜互相爱护。譬如右手坏了,左手都要替他运动。兄与弟亦然。乃世人但愿自己独富,那管兄弟皆贫?甚至听了枕头边的号令,你争我夺,直至经官动府,弄得家破人亡而后已。要知古人首重孝友,论到钱财上边,唯育两下相让,没有争夺的道理。然古来让产者,还有至若甘受污名,以厚骨肉,真个世所罕见。今先说东汉年间弟兄孝友的故事。
其人姓许,名武,字长文。会稽郡阳羡县人。父母双亡,遗下两个兄弟,一名许宴,年方九岁;一名许普,年方七岁。都是幼小无知,全靠哥哥抚养。那许武日则躬率童仆,耕田种地;夜则挑灯读书,把两个小兄弟坐在案旁,将诗书亲口传授,细细讲解,教以礼让之节,成人之道。稍不率教,辄跪于家庙之前,痛恨自己德行不足,不能化诲,愿父母有灵,启牖二弟,绝不以呼叱相加,直待兄弟号泣请罪,方才起身。室中只用铺陈一副,兄弟三人同睡。如此数年,二弟俱已长成,家事亦渐渐富足。有人劝他娶妻,答道:“若娶妻,便当与二弟别居,笃夫妇之爱而忘手足之情,吾不忍为此。”于是昼同耕,夜同读,食同器,宿同床,乡里传出个大名,都称为“孝弟许武”。州牧郡守俱闻其名,文章荐举,朝廷征为议郎,下诏会稽郡太守刻日劝驾。
要晓得汉朝用人不比今日以科举取士,全凭州郡选举,便得出身做官。许武此时迫于君命,料难推阻,嘱咐两个兄弟在家耕读,不可怠惰废业,收拾行装,带一童儿,望长安进发。不一日到京,朝廷授职,朝中大臣素慕其名,多欲以女妻之,许武一概辞却,托言已有聘定之妇。因他素明经术,朝廷有大政事,公卿不能决,往往去问他。他引古证今,议论悉中口要,公卿倚之为重,不数年间,累迁至御史大夫。因思二弟在家力学多年,不见州郡荐举,诚恐怠荒失业,意欲还家省视,上疏乞假,朝廷准了他奏,乘传归去。
许武既归,省视先茔已毕,便推有病,纳还官诰。从容询及二弟学行,知其大有进益。稽查欲还家省视,皆二弟勤俭所致。许武大喜,于是访里中淑女,先为二弟成亲,自己方才娶妻,旋与三弟成婚。
一日,忽对二弟说道:“今我与汝皆已娶妇,田产不薄,理宜各立门户。”二弟唯唯惟命。乃择日治酒,遍请里中父老。三爵已过,告以析居之事,因将所有家财一一分开,首取广宅自予,说道:“吾位为贵臣,门宜口戟,体面不可不肃。汝辈力田耕作,竹庐茅舍,便也彀了。”又将良田悉归之己,硗薄者量给二弟,说道:“我宾客众盛,交游日广,非此不足以供吾用。汝辈数口之家,但能力作,可无冻馁。吾不欲汝多财以损德也。”又悉取奴仆之壮健伶俐者,说道:“吾出入跟随,非此不足以给使唤。汝辈合力工作,只消此等愚蠢者作伴,老弱馈食足矣,不须多人,费汝衣食也。”
众人一向知许武是个孝弟之人,这番分财,定然辞多就少。不想他件件自占便宜,两个小兄弟所得不及他十分之五,全无谦让之心,大有欺凌之意,众人心甚不平。有几个气忿不过的,竟自去了。有几个未去的,思想要开口说几句公道话,使两个小兄弟不至十分吃亏。其中有老成的,背地里捏手捏脚,叫他莫说,道:“富贵的人与贫贱的人不是一般肚肠,许武已做了显官,比不得当初了。常言道,疏不间亲。你与我终是外人,怎管得他家事?就是好言相劝,料他未必听从,枉费了唇舌,倒挑拨他兄弟不和。倘或做兄弟的肯让哥哥,十分之美,你我呕这闲气则甚?若做兄弟的心上不甘,必然争论,等他争论时节,我们替他做个主张,却不是好?”正是:
事非干己休多管,话不投机莫强言。
那知两个兄弟素秉兄教,全以孝弟为重,见哥哥如此分析,以为理之当然,绝无几微不平的意思。从此里中父老尽薄许武为人,都可怜他两弟吃亏,私下议论道:“许武是个家孝廉,许宴、许普才是个真孝廉。他思父母面上,一体同气,听兄教诲,不敢违拗,岂不是孝?他又重义轻财,一任分多分少,全不争论,岂不是廉?”一人传十,十人传百,把许宴、许普,又弄出一个大名来。
那时汉明帝即位,下诏求贤,郡守、州牧素知宴、普二人让产不争之事,一同举荐,亲来劝驾。宴、普谦不让就,许武叫他勿辞,二人只得应诏。到了长安,朝见天子,天子嘉其行谊,即日俱拜为内史。不五年间,皆至九卿之位。忽接兄书,教他急流勇退,宴、普遂即上疏辞官,朝廷不许。三疏求退,乃拜宴为丹阳郡太守,普为吴郡太守,给假三月。
二人回至阳羡,拜见了哥哥。次日,许武备了三牲祭礼,率领二弟到父母坟上,拜奠已过,随即设宴,遍召里中父老。众父老到了,许武拜卮劝饮,便道:“下官此席,专屈诸位下降,有一句肺腑之言奉告,必须满饮三杯,方敢奉闻。”众人依次饮讫,问有何言。只见许武未曾开口,先流下泪来,吓得众人惊惶无措。两弟慌忙跪下,问道:“哥哥何故悲伤?”许武道:“我的心事藏之已久,今日不得不言。”指着二弟道:“只因你两个名誉不成,使我做了违心之事,冒不韪之名,有玷于祖宗,贻笑于邻里,所以流泪。”遂取出一卷册藉把与众人看,原来是田地屋宅及历年所收米粟布帛之数。
众人还未晓其义。许武又道:“我当初教育两弟,原要他立身行道,扬名显亲。不想我虚名早著,遂先显达。两弟在家躬耕力学,不得州郡徵辟。我欲效古人祁大夫内举不避,诚恐不知二弟之学行者,说他因兄而得官,误了他终身名节,故倡为析居之议,将大宅良田据为己有。度吾弟素敦友爱,必不争竞,吾暂冒贪饕之迹,弟方有廉让之名。果蒙乡里公评,荣膺徵聘。今位列公卿,官方无玷,吾志遂矣。这几年以来所收田房出息,都是公共之物,我岂可独享?故尽数开载在册,今日交付二弟,表白为兄的向来心迹,也教里中亲友得知。”
众人到此,才晓得许武一片苦心,向来都认错了,把他鄙薄,齐声赞叹不已。只有宴、普二人哭倒在地,道:“做兄弟的蒙哥哥教训成人,侥幸得有今日。谁知哥哥如此用心,是弟辈不肖,不能自致青云,有累兄长。今日若非哥哥自说,弟辈都在梦中。这些家财原是兄长苦挣来的,理合兄长管业。弟辈衣食自足,不消挂念。万望哥哥收回册籍,以减弟等万一之罪。”许武不依。
众人见他兄弟三人,你推我让,一齐向前劝道:“贤昆玉都不要这样。做哥哥的若独得了这田产,不见向来成全两弟苦心;苦独教两弟受领,他两人心上那里过得去?依我等愚见,作三股均分,无厚无薄,这才是兄友弟恭,各尽其道。”他三个兀自推让。里中有几个刚直的,厉声说道:“我等处分,甚得中正之道。若再推逊,反是矫情沽誉了”遂把册籍上田产、奴婢,配搭三股分开,各自管业。兄弟三人不敢多言,只得施礼作谢,邀入正席饮酒,尽欢而散。
其后,许武将所得之田,立为义庄,以赡宗族乡里。两弟亦各厨己产相助。宴、普夭任后,各以清节自励,大有政声,不上数年,各将印绶纳还,告归乡里,日奉其兄,寻山问水,在家训诲子孙,忧游林下数十年,皆以寿终,历代称为“孝弟许家”。岂非古人为了兄弟,不独让产,兼肯让名,才是做哥哥的道理?
在下今日为何说起运段事来?只因近代有个贤能妇人,始初亦甘受贪饕无厌之名,直至后来才晓得他一片苦心,绝非寻常作用,真是一个巾帼丈夫。看官细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丈夫忌听妇人言,岂意闺门德行存?
委曲周旋全骨肉,做成好样示儿孙。
话说姑苏地方,有一人,姓吴,名有源。原籍徽州。父母俱故,弟兄六人。他排行第二,人都称他为“吴二朝奉”。向来兄弟同居一宅,因他家道独发,另买一所大宅居住,开个解当铺。
这有源虽做财主,一生省俭作家,从没有穿一件新鲜衣服,吃一味可口东西;也不晓得花朝月夕,同个朋友到胜景处玩游一番;也不甘四时八节备个粗筵席,会一会亲族,请一请乡党。终日紧缩在家中,皱着两个眉头,吃这碗枯茶淡饭。一把钥匙,叮叮当当,如牢头禁子一般。终日紧紧挂在身上,丝毫东西都要亲手出放。房中桌上,除了一个算盘,几本账簿之外,更无别物。日夜思算把银钱堆积上去,要撑破了屋子,方得快心,分文不舍得妄费。就在至亲兄弟面上,也锱铢必较。生下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如泉,人材出众,性质聪明,若使读书,也可图得上进;因怕延师在家要费钱钞,读了几年书就教他弃了书本,管理家事,却是井井有条,诸事妥当。至于钱财出纳,虽守了严父家训,要算个克肖之子。所以有源倚着儿子有如左右手,一刻少他不得。然毕竟读过几年书,大道理却尚明白。这且不必表。
再说有源长兄名有基,性情却与乃弟不同,看得钱财不十分重,待亲房族分,苟有急事,肯出力帮助,娶妻程氏,亦甚贤能。无如家道不足,自己先在窘乡,看见有源一钱如命,绝不去叨贴分文。尚有同居兄弟四人,相继身亡,遗下孤儿幼女甚多,弄得度日艰难,欲要有源周济,料他决然不肯,说也无益。欲要自己周济,苦于力不从心,只得付之长叹而已。
不上数年,有基亦竟去世。斯时,长兄身故,诸事皆要有源主张。长嫂程氏,丈夫死后,罄家所有,将衣衾棺椁等项,一一自己备办,不费有源分文。所恨男女俱无,柩前没有披麻执杖之人,于是聚集三党宗亲,议定嗣子,然后入殓。有源向众亲说道:“吾兄无后,须立一子承继,三四五六房子侄颇多,请长嫂自己选择,看得中意的,就立他为嗣便了。”众人道:“此是你的主意,未识令嫂意下若何?”就请程氏出来,对他说了,叫齐了诸侄,凭他彼择。程氏一看,却是几房同居的孤儿,衣衫褴褛。程氏流下泪来,便向众亲道:“我一老寡妇,又无家计传下,那个肯为吾子?但有一句话,请问诸位高亲,朝廷设立条例,立嗣之条,想亦有明文载在律上。长房无后,应该那一房的侄子承继?只要照例而行就是了,何用自行拣选?”众人唯唯,向有源道:“看来令嫂意思,要你次房儿子为嗣。”有源道:“大儿子替我管理家事,况已娶妇,我自己要留着的。小的年纪尚幼,如嫂嫂必要我的儿子,我将幼子承继,何如?”程氏道:“我也不管年大年小,这律例上长房无后,还是应该次房长子承嗣,还是应该次房幼子承嗣,我妇道家那里晓得什么?只要照着律上,万无一失。若背律另议,宁使死者为无祀之鬼,弟不认他为兄,叔不认我为嫂,算吴氏门中没有这一房便了”说罢,放声大哭,竟走进去了。众亲族你看我,我看你,都把舌头来伸伸。
有源心中,大儿子本割舍不得,争奈长嫂所话又极名正言顺,不把儿子承继,直为无兄之人,当不得旁人责备,且日后恐有是非,千难万难,茫无主意,只管呆呆的立着。只见大儿子走来说道:“伯母的话都是正理,应该嗣我,我也不便推却。父亲勿疑,把我承继定了,好行丧礼。”众人齐声赞道:“大郎说得是”有源见儿子愿了,不好再有推却,便去通知程氏。程氏才无言说。当日,嗣子嗣媳先拜见了嗣母,改了称呼,到盛殓时,服了孝衣,柩前行礼,孝堂守丧。
隔一日,如泉对嗣母道:“儿有一句话禀知母亲。本房的门户事全凭孩儿一人料理,在家才好照顾。儿意欲接母归去,朝夕奉养,使儿不至身心两地。”程氏道:“你承继我为子,不是我承继你为母,只有你随我的,断无我随你之理。但你本生父年纪也有了,兄弟尚小,家中事情都要你去经运,住在此间,确是照顾不便,你同媳妇竟回家去住。我若不放你去,太觉执板了。但我的供应用度,须要每日好好送来。”如泉道:“这个自然。”
于是夫妇当日拜辞了,欣然归去,每日供应,不敢少缺。唯茶水自备,余者俱是送来。身边使唤的,一个老妪,一个小婢,连自己不过三口,而送来饭食等类总嫌不敷。儿子怕他责备,件件加倍,三口的饭食,可供十口之用,总吃得一扫而光,绝无一些存留。有的道:“老年人的食量,如何这样好法?”有的道:“定是平日贪嘴吃惯的。”稍不如意,把送去的供应尽行发还,竟日不食,说道儿子要饿死他,坐以忤逆之罪。吓得儿子屁滚尿流,唯恐他哭骂。后来又要自家炊爨,说定斗米一日,两担柴一天,折菜钱一日五百文。做儿子的只图嗣母安静,买得他不开口便彀了,那有不依?
到了冬底,忽然号啕痛哭,寻死寻活起来,不是说要上吊,定是说要投河。儿子问其缘故,说是逋负累累,无钱抵补,活不成了。问他所欠多少,说道:“必需三百两方可度岁。”如泉疑是嗣父当初欠下的,便问:“债主何人?待儿子好去还他。”又道:“你问债主甚么?难道我哄你诈你不成总之,死了到也干净”又重新嚎啕痛哭起来。儿子再也不敢问了,只得送上三百两银子,方得安静。到了来年岁底,仍然如此,有了银子才罢。
始初,如泉瞒了本生父亲,暗里送来,继而有源身故,银钱皆其掌管,又想:“嗣母是个有见识的人,必非妄费,大约积些私蓄,以为娱老之计,前后仍是我的。”故一到冬间,不待开口,便即送上这三百两银子,竟成为定例了。整整十年,要了嗣子三千余金。就是傍人见他如此,私下也议论他性情乖僻,作事乖张,算一极难服事的了。
一日,正当除夕,儿子、媳妇多来辞岁。程氏吩咐儿子道:“我已七十岁的人了,来年正月要搬到你家来住,一应供给不必送来了。”儿媳听了大喜。到了新正,忙即收拾房间,迎接嗣母过去奉养。知其食量素好,肴菜极丰。那知嗣母饮食甚少,饭不过一两碗,肉不过几块,与前大不相同。即跟随老妪、女婢,所食亦甚有限,又极体谅,嘱咐不必过费。早起晏眠,家中诸事,件件照管得到。兼又精细过人,约束婢仆,个个畏服。倘如泉有疑难事情,与母商量,分剖悉当。即生意里边,他道那件可做,做来必有数倍之利,稍违其言,便至恨本。用的伙计,一经他目,说道用得的,果然得他气力;他说用不得的,到了别家,果然坏事。故如泉事事请教嗣母,当做明杖一般。且不但儿媳奉若神明,或亲族里边有争论的事,只要程氏断了一句,无不允服。如泉自得嗣母主持家政,家道日富,十年之间,比前又增—倍。
其时,程氏年已八十,做过生日,一日,对嗣子道:“你家私已厚,吾老矣,不能替汝照管了。但有一句话,久放心中,今日与你说明了罢。人家弟兄叔侄都是祖宗生下来的,须要缓急相通。你本生父在日,家业独富,各房皆贫,视一本若路人,全无一毫周济。吾前此十年,每日供给要多,每岁又要银子三百两,你道甚么缘故?皆为同居各房穷苦不过,或有婚嫁正事,助他几十两;或有不测急用,助他几十两;或做生意乏本,助他些本钱。即所余供应,亦每日分给各房,使他同享。幸喜吾侄长大,皆能自立,可以无藉于我,我故到来帮汝作家。十年来,亦亏你肯听吾话,家私又添十万余金,可见致富之道,不在刻薄悭吝的。你尚有一个胞弟,将来分析亦要公平,不可说人家是我独挣的,于己独厚。”说罢,取出用账一本,都开载得明明白白。如泉看了,才晓得嗣母暗里作用,非人所能测,益加敬服。将此事告诉人知,人人赞叹。
从此程氏不与家事,含饴弄孙以自乐,又活了十年,寿至九十而终。如泉恪遵母训,照他行事,富厚累代不绝。
卷十四 遇赏音穷途吐气 酬知己狱底抒忠
鸡鸣狗盗人休笑,报德酬恩总一般。
莫道优伶甚微贱,须知黄雀会衔环。
古人有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又云:“得一知己,可以不恨。”你道“知己”二字,为何看得如此之难?盖人之相知,贵相知心。饮食宴好,酒肉弟兄,俱算不得。惟有一身落魄,举世皆看不上眼,独有一人识拔我于流离困苦之中,不使终身埋没,在施之者一时兴会所至,未必在心,而受之者感激之深,无不铭心刻骨。即平素未尝亲昵,品地相去悬绝,因一点意气相许,后来患难相扶,生死不背,叙其始末,可以使人起敬起慕。今先说一个前代酬知己的故事与看官们听。
昔唐朝开元年间,有一官人,姓吴,名保安,为东川遂州方义尉,虽有长才,屈于下位,常恨世无知己,不能屣其抱负。有同乡郭仲翔,系宰相代国公郭元振的侄儿,其人才兼文武,一生豪侠尚气,不拘绳墨。保安平日钦慕其为人,却从未识面。
一日,南方洞蛮作乱,朝廷差李蒙为姚州都督,领兵进讨,署仲翔为行军判官。将到剑南地方,保安与书一封,遣人驰送仲翔,求他援引,以图树功幕府。仲翔得书,叹曰:“此人素昧平生,骤以缓急相委,乃深知我者。大丈夫遇知己而不能为之出力,宁不负愧乎?”遂向主帅夸奖保安之才,乞征来军中效用。李都督听了,遂行下文贴到遂州,去调取方义尉吴保安为营记。保安奉了李都督文贴,已知是郭仲翔所荐,不胜感激,留妻张氏和那未周岁的孩儿在遂州住下,一主一仆,飞奔到姚州来就职。
那知李都督初次进兵,杀得蛮兵大败,大军乘势追逐。仲翔谏道:“蛮兵败去,将军之威立矣,宜驻兵在此,遣人先播威德,招使内附,不可深入其地,恐蛮人也有计谋。”李蒙不听,一定要赶尽杀绝。行了数日,绝无一个蛮兵拦阻,自以为如入无人之境了。那知到一地方,只见万山重叠,草木蒙茸,正不知那一条是去路,李都督方始疑心。正欲退兵,忽然山谷之中,金鼓齐鸣,蛮兵满山遍野而来,唐兵陷于伏中,来路已远,筋疲力倦,如何抵当得住?李都督虽然骁勇,怎当得四面夹攻?手下亲兵看看杀尽,叹道:“悔不听郭判官之言,乃为蠢蛮所侮”拔出靴中短刀,自刎而死。主将既没,全军尽逃。有逃不脱者,被蛮兵掳去了。其时,郭仲翔亦在掳中。且按下不表。
再说吴保安一到姚州,闻知此信,如青天打个霹雳,又未知仲翔死生下落,不免到处打听。住了月余,有一解粮官从蛮地逃回,带有仲翔书信,寄与吴保安的。保安拆开一看,知仲翔被掳,好生凄惨。你道仲翔为何寄书保安?盖蛮人本无大志,不过贪利掳掠,掠得南人,只图中国财物去赎。这一阵厮杀,掳得南人甚多,其中多有有职位的,蛮酋一一审出,许他寄信回去,叫他家人以绢匹来赎,价分高下,多者二三百匹,最少也要三四十匹,方准赎回。晓得郭仲翔是当朝宰相之侄,高其赎价,索绢一千匹。仲翔想道:“若要千绢赎身,除非伯父处可办。只是关山迢递,怎得寄个信去?”忽然想着:“吴保安虽末会面,是我知己,前日力荐于李都督为营记,此时多应已到姚州,央他寄信长安,决不负我。”乃写成一书,具述蛮酋索绢取赎之意,望传语伯父早来赎回。保安看了书,即忙整顿行李,向长安进发。
要知姚州到长安有三千余里,东川是顺路,保安竟不回家,直到京都,求见郭元振相公。谁知扑了一个空,一月前元振意经薨逝,家小都扶柩回去了。斯时,保安大失所望,覆身回到遂州,对妻子张氏放声大哭道:“吾今不得顾家矣”问其缘故。保安将仲翔失陷蛮中,要得一千匹绢取赎,自家无力,必须出外营求,方能赎得。张氏极力劝止。保安道:“吾心已许郭君,不得郭君回业,誓不独生”于是罄家所有,估计来止直绢二百来匹,多将来收拾了,不别妻儿,竟自出去。又怕蛮中不时有信,只在姚州左近打算。
朝驰暮走,不止一日,连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完全了,保安也不以为意。历尽千辛万苦,即一钱一粟也不敢妄费,积为买绢之用。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满了百匹,就寄放在姚州府库,眠里梦里只想着“郭仲翔”三字,连妻子都忘记了。整整的在外过了十个年头,刚刚的凑得七百匹,还未足千匹这数。
却说保安之妻张氏同着小儿子住在遂州,初时还有人看县尉面上小意儿周济,一连几年,不通音耗,就没人理他了。捱到十年之外,衣食不周,无以存活,只得将几件破家伙变卖盘缠,领了儿子,亲往蠕州寻取丈夫。比到戎州界上,盘费已尽,计无所出,坐在乌蒙山下放声大哭,惊动了一位过往的官人。
那官人姓杨,名安居,新授姚州都督,从长安驰驿到任。打从乌蒙山下经过,听见哭声哀切,又是个妇人孩子,停了车马,问其缘故。张氏哭诉情由。安居深为叹异,乃道:“夫人勿忧。下官忝任姚州都督,一到彼处,差人寻访尊夫便了。”又赠钱十千,备办车辆,差人夫送至姚州普口驿中居住。张氏不胜感谢。正是好人相遇,绝处逢生了。
且说杨安居一到任所,便遣人寻访吴保安下落,相见之际,但见他鹑衣百结,鸠形鹄面,竟如乞丐一般,问了备细,深加敬礼,因向保安道:“为友忘家,古人所难。老夫途中遇见尊夫人同令郎流离道路,已着人送往普口驿舍,足下且往一见。所亏绢数,当为足下图之。”保安叩谢道:“既蒙明公高谊,所少三百匹之数,倘得满足,仆当亲往蛮中赎取吾友,然后与妻孥相见。”说罢,泪如雨下。安居益重其义气,乃于库中支取官绢四百匹相赠,又赠保安全副鞍马。保安拜谢过,便捆了一千一百匹绢赶到蛮界,寻个熟蛮通话,将所余百匹绢尽数把来使费。蛮主晓得绢足千匹,不胜之喜,放还仲翔。
可怜仲翔奄奄将死,寸步难行。蛮子把脚上钉板敲落,仲翔“阿呀”一声,倒地闷绝。你道仲翔为何如此?只因被掳之后,屡次脱逃,蛮主把他两脚钉在木板上,钉头入肉已久,始而滴浓流血,脓血干后,如生成一般,今番放归,重复取出,这疼痛比钉时更加利害,故仲翔登时闷绝,良久方苏。用一皮袋盛了,两个蛮子扛到界口,交保安收领。
这两个朋友到今日方才识面,未暇叙话,各睁眼看了一看,抱头痛哭。仲翔感谢保安,自不必说。保安见仲翔形容憔悴,两脚流血,不能行动,扶他坐在马上,自己步行相随,同到姚州,叩谢杨都督。杨都督一见仲翔,不胜哀怜,教他洗沐过了,将新衣与他更换,又延医生医他两脚,好饮好食,将息不到一月,平复如故。保安才与妻儿相见。
杨都督敬重保安,写书与长安贵游,称他弃家赎友之事,又厚赠资粮,送他往京师补官。保安到了京中,升补嘉州彭山丞口,迎接家小赴任去讫。仲翔留补都督判官。朝廷追念代国公功劳,录用其子侄,安居表妻,仲翔得授尉州录事参军,又升代州户曹参军。父没,回家守制。丧葬已毕,叹道:“吾之余生,皆保安所赐。老亲在堂,未暇图报;今亲没服除,可以报我知己矣。”乃亲到嘉州探望。
那知保安夫妇并没于任,权厝近侧,儿子天祜,就在本县训蒙度日。仲翔一闻此信,披麻执杖,具礼祭奠,伏在地上,号哭欲死。呼天祜为弟,商议归葬。发开土堆,棺木多已烂了,止存枯骨。仲翔见了,益发伤心,痛哭不止,将骨殖逐节用墨表记,装入练囊,贮于竹笼之内,亲自背负而行。天祜虽欲背负,仲翔只是不肯,说:“令先尊边地驰驱,十年劳苦,我即背负终身,尚不能稍酬万一。”遂自嘉州背负数千里,步行到家,重备棺椁,择土安葬,粗麻重孝,与天祜一般。仲翔起服到京,将吴保安为友忘家一段情节奏闻唐主,愿以自己官瞬让与其子天祜。朝廷看妻,深为惊叹,降旨仲翔原官如故,天祜授为岚谷县尉。
此二人面也未曾相识,不过音书传达,遂为知己,生死交情,真是全始全终的了。以视今人受人厚恩,一朝得志,就撇在爪畦国里去的,岂不大相悬绝?后人遣慕其事,为立双义庙,奉祀吴、郭二人,香火至今不绝。
然此等事在士大夫中已经稀少,安能望之末枝贱人?那知此辈之中,也有因知己之感,患难相随,矢志不变的,你道奇也不奇?试听下回说来。
第二回
人世荣枯易变心,如何屡难助口寻?
优伶义气高千古,生死交情为赏音。
话说江南苏州府有一人,姓唐,名六生。从幼学唱旦脚,歌喉宛转,相貌风韵,精于音律,凡字之音义及喉唇齿口,一些也不错,算是上等名优。但为人颇有血性,不肯向人争收媚取怜,有说他演得好的,他不以为然;即有说他演得不好的,他也不以为然。叹道:“我的好歹,不在登场演剧上。只是四海茫茫,那个是我唐六生的真知己?若果遇知己,我的性命也肯与他的。”同班朋友往往笑他为呆子,所以相好之人甚少。住在家乡,一个唱戏的人,倒弄得来像高人逸士,落落难台起来了。闻得京中最尚优伶,不论王侯贵戚,高官显宦,有一好子弟到来,人人争夺,缠头之赠,千金不惜。他因想:“都会之地,为人物会聚之所,岂无一二有眼力的赏识我于牝牡骊黄之外?”主意定了,恰好有相熟的进京,附舟同行。
一到都中,人家晓得他是南边子弟,就有人合他入班。那知京师地方,唱戏只要热闹发笑,不论音律字面,并不管老少好丑,只要是小旦脚色,舍得脸,会凑趣,陪酒陪宿,就得厚赠。若专靠唱戏腔口好,字眼正,关目节奏合拍,就是《霓裳羽衣》仙曲,永新、念奴的绝调,觉得淡而无味,没有人要听了。与人往来,若顾些体面,不肯与人勾头抱颈,亲嘴咂舌,觉得子都、宋朝,也如嚼蜡。
六生是顾惜廉耻的人,所以一团高兴,来到京师,依然所投不合,如在家乡一般。担搁岁余,竟如苏秦下第,金尽裘敝,资用乏绝起来了。欲要南归,又羞见江南父老。有人约他到甘肃去,说:“彼处梨园绝少佳者,以子之技,到彼必有所遇。”六生遂与偕往。
路上行了两月有余,到了甘省。南边人在彼唱戏者也不少,向同行中打听,果然大有发财的。但唱的都是梆子腔,最厌的是昆腔。那南边来的戏子也要学他唱法,方能得时。六生听了此言,出了一身冷汗,看此光景,冷淡更甚于京师。要做运行生意,无人来睬他;若不惜运行生意,又无别业可做,何以为活?只得耐着满肚子气,挨身入班,有时终日坐在箱上,不叫他出场;有时扮些杂脚色,在场上凑数。名为旦脚,竟哪班中扛箱打杂的一般,弄得衣衫褴褛,比京师更不像人。向来人看我不上,今日连自己也看不上自己了。
一日,兰州府太尊在公所请布、按两司并台府官员饮酒,凡有名的戏班都叫齐伺候,共有四五班在场上搬演。众官府中惟有方布政素娴音律,看了几出,都不入眼,问道:“有南边子弟善唱昆腔的么?”班中以六生对。遂点《荆钗记·钱玉莲别祠》一出叫他唱。六生歌喉本好,又把一肚皮愤闷之气,都发泄在钱玉莲身上,声情哀楚,字字动人。方布政拍案叫绝,唱罢,重又叫他上去,说:“你的曲子可惜埋没在这个班中”就赏他十锭银子。众官见布政说他好,亦都称赞起来,各出重赏。那时六生喜出望外。同班中向来鄙薄他的,都趋奉他起来了。有的说:“六生向在某王爷府中出来的。”有的说:“扬州商家有名的脚色。”且不必表。
到了次日,方布政又传他进去,叫他唱曲,赏了一副好衣服。从此六生之名震于甘省,不论仕宦富家燕饮喜庆,氍毹上没有六生便觉减色。由此缠头之赠,倍于他优,到此地位,不惟衣帽体面,亦且囊育余资。正是:
博得贵人青眼看,顿教身在九霄中。
那知六生正在得时之际,方布政缘事逮问,此时心绪茫然,自料多凶少吉,那里还有六生在心上?六生亦绝不见面。起身时,众人见人人往送,独六生不来相送,都说:“平日老爷何等待他,今送也不来一送,真可谓负心的人了”
方布政自从拿问后,亲戚朋友四散躲开,即平时莫逆亲若弟兄的,见他势败,亦反眼若不相识。一路孤孤凄凄,除几个退运家丁外,并无一人与他患难周旋。行了日余,已到直隶界上,离京不过数程,忽见一人骑着一匹驴子,以骡轿边或前或后行走。方公一看,认得是六生,便叫道:“你那里来?也在这里。”六生跳下驴来,请了一个安,说道:“小的来迎接老爷的。”因令上驴,傍着骡轿而走。六生道:“小人那日闻了老爷的信息,连夜先赶到京,寻着部里一熟识书办,细问老爷的事情,知老爷到京即要收禁。小的不放心,预先打点,凡刑部中司狱禁子等项,俱已安放停当,房子也裱好一间,一切需用物件尽皆置办,特来相接。”方布政道:“你那得钱来使费?”六生道:“小人蒙老爷抬举,年来所得约有二三千金,尽够使用,稍尽犬马之劳。”布政叹道:“吾交游满天下,今日能知恩报恩,不至于冷眼相看者,惟汝一人而已”慨叹了一回,为之下泪。方布政收入天牢,果然诸色齐备,一些不吃苦,皆六生之力也。
自此,六生相随在狱,殷勤服侍,见他愁闷,还唱个曲儿与他解闷。方公心绪不好,性情越发乖张,始初原有四五个家人跟随,只因打骂不过,家人们想:“你系势败之人,还恋着你做甚么?”所以渐渐散去。单有一个老家人同六生在内陪伴。以后方公怒时,无处发泄,只有六生常在他跟前,也不免要呵喝几句,奉承几拳了。旁人看了倒替他不平,向六生道:“你又不是他的家人小厮,好意在这个地方陪伴他,今反要受他的气,着甚来由?”六生道:“不是这样说的。你想,他今日何等情怀?自然左不是,右不是,任性使气,并非打骂我也。”从此,六生在他身边愈加小心,竟如孝子奉养父母一般。
及将近冬至之前,方公向六生道:“我不知免得此难否?”六生道:“吉人自有天相。”又唱一只曲子去安慰他。唱到半只,方公大哭起来,他也就不唱了。到临刑之时,只有六生在旁相送,又预先备好衣衾棺椁,缝头盛殓,抚棺大哭,哀感路人,借一寺院安置其柩。人皆称六生义气,赞叹不已。六生道:“吾责犹未了也。”
先是布政家私抄没,有一妾一子同一老仆留寓京邸,六生时时周济,无如囊中亦渐渐顶告竭,只得仍旧唱戏,所得脚色钱,每日遣人送去,以供薪水,自己却足不到门。人问其故,他道:“寡妇之家,岂可胡乱进去?”其正道如此。六生此番在京虽不比从前,所赚毕竟有限,幸亏人人重他义气,在他面上都肯加厚。积蓄一年有余,手中约有五百余金,遂叫了一号常行的船,亲自同老家人送他家属扶柩回去。中舱放柩,后舱眷属同住,自己宿在后梢,等闲不到舱内。既到家中,择土安葬,一切葬费皆六生罄囊相助。葬毕,重向坟前祭奠,痛哭一番,拜别而去。每向人道:“知音已死,我今不复度曲矣”遂隐去不知所终。
看官,你道此等事岂是无义气人做得来的?世人朝盟夕寒,有身受大恩,一临利害,中道相弃,甚至下石者,比比而是。六生一伶人耳,乃能若此,虽古之烈士何以加焉?余故录此一则,以愧天下之忘恩者。
卷十五 堕奸谋险遭屠割 感梦兆巧脱网罗
半积阴功半养身,谁知传授失其真?
参苓未必能全命,始信医师解误人。
范文正公有言:“不为良相,愿作良医。”你想宰相而下,内而尚书侍郎,翰詹科道,以及有司百执事,外而督抚司道,以至州官县宰,足以展抱负,立功业者甚多,何以文正除却良相,概不愿为,而愿为良医?可见宰相操生人杀人之柄,医生亦握生人死人之权。宰相而利济天下,则为良相;医生而救济一方,则为良医。未有可以冒昧而为之者。
今世做医的记了几味药名,念了几个汤头,伸指诊脉,不辨浮沉迟数;握笔开方,不知补泻调和。一到病家,但说某老爷请我,某乡宦求我,某人某人俱是我医好的。及至现在之病,非不苦思力索,杂凑一方,无如病不顾药,药不对病,服下去竟如以石投水,万一造化好,撞着了一个,便扬杨自夸,一似卢医复出,扁鹊再生。若是吃去不效,便说此病本来生得古怪,恐怕尚要变症。问他变的何症,则又茫然不知。更有一件大毛病明知用药错了,若肯另换一方,其病或尚可挽回,他偏断断不肯认错,恐怕前后方子两样,坏了自己声名,宁可等他死罢。从来说:“医家有割股之心。”今日那知多变为养生之念,只要自己赚钱,不顾病人死活。
昔宦家一女,招有养婿在家,尚未成婚。其女一日小有感冒,大人家即忙请医看视。那医家素有名望,把指头在脉上一点,便说出病之轻重,并不肯虚心叩问,所以合邑推为名医。千请万请,请得他到来,其父邀入房中看病。看罢出来,便称恭喜,道:“这不是病,是有孕的喜脉。不过胎气不安,服两贴安胎药就好了。”其父默然不应。那知其婿在旁听昨,勃然大怒,赶回家去,告诉父母,定要退婚。其父待医生去后,细思:“我家家法甚严,岂有此事但必要弄一方法,塞住医生的口才好。”见女婿去了,便到婿家,在女婿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女婿便不声扬,依旧复来。
隔了两日,又请此医到家,对他说:“服药之后,身子安适,甚为效验。但既有胎气,尚须调理,求再诊视诊视,定一丸方。”医家欣然,仍到床前诊脉。诊过脉后,说道:“我说不错,已有三个月身孕了。只消写一丸方,保养元气。看来生下来倒是一位相公。”其父便请就在床前写方。
方才写完,只见帐中跳出一个少年男子,劈面就是两个嘴巴,骂道:“我是男子,说我育孕,生下相公怪道人家闺女,也说他有了身孕扯你当官去讲”医生大窘,羞得满面通红。拖到厅上,跪下磕头请罪。其父道:”你说吾婿有孕,倒也平常。你说我女有孕,这是名节所关,几乎拆散人家夫妇,却饶你不得”只见一个大丫鬟掇出一个净桶来,说道:“这是我家奶奶感你费心,谢你的东西”揭开了桶盖,满满的一桶臭粪,便向他头上一淋,竟像珠冠络索一般。众人掩鼻而笑。医生窘极,钻入桌子底下,把身子乱摇,粪要淋到嘴里去,弄得开口不得。满堂人愈觉好笑。主人也笑道:“本该送官究治,今如此光景,也觳了他了,饶了他罢他虽不怕吃,我们却怕臭的”教把灶煤涂抹在他面上,赶他出去。
那医生得命跑出,一顶轿子已被家人们打得稀烂,坐不得了,要走又不成模样,只得一面走,一面扯起衣衿在面上乱揩。那知粪与煤灰搅在一处,竟如灰漆灰补一样,那里揩得干净,弄得花花绿绿。满街人见者无不大笑,道:“某先生向来拿班做势,做出名医样子,今日吃了亏了”那医生回去,只得躲在家中,两三个月不好见人。
然此乃庸医通病,无足为怪。更有一种医家,传得秘方,实能手到病除,起死回生,而所用药物,奇奇怪怪,暗里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说出来,可广见闻所未及。吾师王源鲁先生遗稿中,有《老神仙传》,事奇文奇,今先录于左。其《传》曰:
明季天下大乱,张献忠掠河南,俘一男子,自云有禁方,能活人。贼姑置之,未之信也。献忠性残暴,每以大梃挞左右至死,既死而悔。偶忆男子言,召使治,果立愈,始宠异焉。献忠在长沙,一日,忽下令曰:“人持一儿来。”顷之,得几数万,累为台,高几十丈,令将士执弓弓相拟,大惧,遂适于巅。于是,献忠揖而呼曰:“老神仙,老神仙”声殷然动山谷。自此军中皆称为“老神仙”云。
老神仙者,邓州人,姓陈,名士庆,少慕神仙术,遍游名山,无所遇。后至终南,见老人箨冠羽衣,瞑坐石洞中,士庆疑非常人,再拜自陈,求为弟子。老人拭目徐视曰:“若岂神仙中人?去毋漍我”士庆跪拜者累日,每饥则往山下乞食。老人乃与一物如饴,食之,腹中气蒸蒸然,遂不复饥。士庆愈不肯去。又累日,老人出书一卷授之,始拜受而退。视其书,多不省,惟末四页颇有识之,则禁方也。归过洛阳,有贵家秋千坠地而折足,募能愈之者,与百金。试以其方治之,某愈,得金以归。时盗贼蜂起,父母疑子素无赖,在外久,必从贼得金。士庆出书自明,父方怒,投之火。急收拾取,止存末四页矣。士庆初匿其姓名,后蜀文士刘某与之善,许为作传,始为某述之如此。
其在贼中所全活甚众。献忠嬖楚府宫人老脚,偶以暴怒,以刀刺之,洞腹溃肠,召士庆治之。士庆曰:“嘻,乌有人肠胃离体而尚可复活者?然大王有命,不敢违。”舁置木扉,先以清水涤之,纳其肠胃,线纫而傅以药。老脚越宿而呻吟,三日而思饮食,五日而起坐,不十日而侍侍献忠左右矣。孙可望杀一爱妄,士庆度其必悔,即持去,治之如老脚,衾囊置车中。阅数日,见可望,曰:“前日将军何自杀所爱?”可望抚膺叹曰:“悔不求君治。”士庆曰:“毋过伤,吾今适得一美人,愿以奉将军。”令人持车至,启衾出之,则前所杀妻也。视其项,红痕环如缕,美丽乃倍于平时。白文选与官军战,炮中其胫,濒死。士庆曰:“伤重矣,我无子,彼能父我,而养我以终身,当活之。然彼素反复,须书券来。”白即书券如其言。及以药敷其痛处,锯去其骨,杀犬取胫骨,如其长合之,缚以药,阅三日,而文选驰骑入官军,斩发炮者首以归。其奇验多类此。献忠死,士庆邀游诸将间,年老矣,犹日饮酒数斗,御数女,人或求其术,辄曰:“此非我所能传,有司之者。”后卒从文选投诚,而病死于腾越。
呜呼余览世所传老神仙事,洵奇怪,古方技中不多见也。惜为贼用,弗以其术活一时忠义士。既又闻降将王安吉在贼中尝从老神仙求药,见其群聚妇人,剜取阴上肉方寸许,杂以药,投炉中熬之。须臾火起,光满一室,其火着物不燃。久之,老神仙曰:“药成矣。”复投以药而火熄。若是,是其术非作贼者不忍试,且无由试也。曷足尚哉?
看了此传,足知医之一门亦无所不有。然此离乱之世,人民遭劫时候,宜有此怪诞之术,助贼为虐,割取人身上东西作囊中药料。乃若康熙初年,天下太平,而岐、黄之家,亦有暗里戕贼人命,合药以治病者。看官,你道其事出在何处?且待下回细述。
第二回
岐黄技术本庸常,何乃相传有禁方?
救命先为戕命事,有如剜肉去医疮。
话说苏州之水莫大于太湖,周围八百里,界跨江、浙两省,内有七十二峰,居民聚处,村落极多,皆非船不行。有一个外科医家,姓麻,名希陀,住在太湖中,地名消夏湾。从幼习医。后来不知从何处得了一本秘方,其道大行。因湖中往来不便,借所房子,住在湖州府城内行道。凡疑难险症,人所不能医的,用了他药,却能立愈。从不写方,不过对对症付药。常对人说:“药本甚贵,价值千金。”凡有力之家,生了危疾,请他去看,先要讲定药价,谢仪多少,然后用药。整千整百的银子到手,不以为奇。合药总在秘室内亲自动手,一年不过归家几次。声名远播,其门如市。只道他是救世的名医,那知是虺蝎为心,豺狼成性的术士
再说苏州有个秀才,姓贾,名任远。平日处馆糊口。其年荒了砚田,欲往洞庭一亲友处,觅一来岁馆地。叫船不起,只得走出胥门外,寻一便船趁住。一路走去,苦无肯趁的船。恰好其时麻希陀在苏州一乡宦人家看病出来,要回家去,听见岸上有人叫唤趁船,推窗一看,是一斯文人模样,便叫把船傍岸,接他下来。
任远落了船,见舱中坐一衣冠济楚的人,船板上摆一药箱,知是行道的,借拱手道:“先生,打搅了。”希陀就请舱里来坐,问道:“吾兄何往?”答道:“小弟要往洞庭山去,趁到湖口再行搭船。”希陀问何贵干。任远道:“小弟欲到彼处,央烦亲友觅一坐地。”希陀道:“弟有两个儿子,正欲请一良师教他。今日有缘,得遇吾兄,何不就到舍下下榻,省得别处寻馆?修仪五十金。如蒙不弃,就此同往,如何?”大凡做先生的欲觅一好馆,千难万难。今偶然说起,就有人请,束修又好看,那有不肯的道理?任远听了,一口便允。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在船担搁一夜,明日船到门首,就同上岸,见居民甚少,又四散住开,单有一所大宅,房屋深邃,四面围墙,墙外一条小河环绕,是一独家村庄。到厅上,重又作了揖。家人送茶过了,便叫备饭。饭后,主人向他道:“本定来岁下榻,弟意即欲屈留在此,明日开馆,再加一节修金,何如?”任远道:“家中别无他事,不过还要回去安顿安顿,即便就来。”主人道:“如此,连你的信也不要写的,只是开明地头住处,弟即遣人先送一节束修过去,讨府上回信来,可好?”任远大喜道:“极感盛情有了一季束修,我即不回家去,也不妨了。”当夜,就送入内书房安歇。
明日,是好日子,两个学生出来拜从,面貌却也清秀,问他年纪,大的十七岁,已念文字了;小的十六岁,尚读古文。质地俱好,功课绝不费力,与他讲究,颇能领悟。数日后,接着家信,所送修金已经收到,从此安了心,把家中念头丢开一边了。馆中供应颇丰,师生甚是相得。只是学生不在馆中,独坐一室,太觉无聊,因问学生:“这里可有散闷的所在么?”学生道:“荒野所在,无处可走。正是有一句话要叮嘱先生,晚间无事,宁可早些安睡,却不可跨出书房门一步。牢记,牢记。”任远暗想:“这书房门外定然就是内室,所以教我不要跨出。”便把头一点道:“晓得了。”
来岁清明时候,又有家信来,说清明束修已经收到,家中正好接济。余亦不过家常细话。因对学生道:“你家送束修去,该与我说声,我也要寄封书回去。”学生道:“寄信不难,只是信上不要写出这里的地方来;写了,父亲要怪的。”问其缘故,笑而不言。任远又想道:“他家不要我写明者,定怕我家中晓得,或有人来缠扰,也太板执了。然承他送过束修,讨过回信覆我,我心已安,何必定要写信回去,惹他不喜?”
夏间,大的学生教他开笔作文,小的亦教他念些先辈文章。学生亦欣喜乐从。只有主人家自初到相接之后,绝不见面,偶尔问起,总推不在家中,这也不放在心上。一夜,正值中秋佳节,学生已放了进去,闲步庭中,月色甚佳,见书房开在那里,走到门口一望,不像内室所在,悄悄跨出,见侧首一条小弄,两边俱是白粉高墙,月光照耀如同白昼,望去绝无人影。信步走去,一阵腥风扑面,耳边隐隐有凄惨人声。再走几步,只见几间矮屋,声从内出,微微有火光在内。从门缝一张,那知不张犹可,一张的时候,头顶上失了三魂,脚底下掉了七魄,吓得两只腿如斗败公鸡一般,索落落发抖起来。
你道屋内是甚么东西?却是身体不完的人。有没了鼻的,有没了耳的,有没手没脚的。内面地有数尺深,还有血淋淋如死的一般倒在地下,都在那里呻吟叫苦。墙边沟内,尚有无数血肉狼藉。斯时,任远连忙退步,回转书房,心头还跳个不住,想道:“莫非我在这里做梦么?又难道这里是阴司地府,走入地狱里来不成?”睡在床上,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
一到天明,便即起身,坐着呆呆的想:“怪道学生教吾不要跨出门外去,为有这个缘故”少停,学生出来,见先生颜色变异,便道:“先生昨夜敢是走出书房去么?”任远道:“没有。”学生道:“先生不要瞒吾,只怕倒受些惊吓了。”任远被他猜着,便道:“吾正要问你,你家为何有此被伤受苦的人?”学生道:“今日不得不直说了。这屋内受苦的人,都是我父亲取的药料。只因我父亲当初曾得一本秘方,凡人身上的病,都要人身上的物件医治。如耳目四体之症,割取活人的耳目四体合药;五脏六腑中生了痈疽,割取活人的五脏六腑医治,无不立效。故收罗这些人来作为药料,死的丢开,活的留着备用。所以他们在那里叫苦。”任远慌问道:“这些被割的人,是恁样来的?”对道:“或做手艺的,或走江湖的,骗了进来,便不放他出去。”任远口中虽问,已吓得心胆俱碎,面如土色,眼内扑簌簌流下泪来,道:“莫非吾也在此数么?”学生道:“先生休慌。前日请你来,原是此意。今感指教之恩,决不害你性命。但三年后本要送你回去,今则不能矣。只好终老于此罢了。”任远执了学生的手道:“我就住……住在此,这条命都在你两个身上,免我一死才好”学生又安慰了几句,便走去念书了。
任远从此以后,日日如坐针毡,思欲逃去。但墙垣甚高,怎得插翅飞过?又怕学生也变了心,性命难保。只得倒要假意奉承,使他欢喜。想平日曾诵过《白衣观音神咒》,是救苦救难的,遂每日持诵千遍,朝夕向西跪拜,以求救拔。一日,梦见白衣妇人向他道:“要脱祸,待遇布。”醒来不解所为。
隔了数日,忽见学生拿匹布来,约有五六丈长,说与先生做衣裤的,等裁缝来裁剪,便放在书房一边。任远触着前梦,心生一计,到夜间人静,将布在水缸中浸湿,掇一桌子,摆在墙边,立在上面,把布执定一头,将一头撩过墙去。湿布粘在这边墙上,便扯拽不动,因用力挽定,以手挽手,扒上墙头。往下一望,是一块菜园空地,又将里面的布粘在墙上,挂下身子。走过菜园,一带篱墙,扒过篱墙,又是一条小河隔断。幸亏幼时曾识水性,游过河去,上了岸,拔步便走。正是:
茫茫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
夹七夹八,走到天明,约有数里之远。那知不是天尽头,却是地尽头,白洋洋一望大水,是大湖边了。
任远虽已逃出,又怕后面追来,捉将转去,仍是一死。眼前又无一只船过,急得没法。等了一会,见上溜头有一船使篷而来,极力高叫“救命”。那船便落下篷,傍拢岸来。任远便往船上一跳。船家见他满身尽湿,面目惊惶,问他:“可是遇了盗么?如今要往那里去?”任远道:“正是遇盗。今要往洞庭山去。”船家道:“这是顺路,带你去便了。”扯起篷,不上两个时辰,就到洞庭山下。别了船家,上岸走到一亲戚家。那亲戚见了,忙问道:“吾闻得你在远处教书,为何如此模样?莫非河中翻了船么?”任远道:“一言难尽”便拖到僻静之处,将麻希陀的作为,自己被骗缘由,细述一遍。其亲戚骇然道:“既如此,速去报官”同到大湖厅里喊事。大湖厅叫进,细细问明,叩传齐衙役,又知会了太湖副将,带了营兵,同去协拿。叫任远做个活证,齐到消夏湾来。
那日学生起来,不见了先生,见一匹布挂在墙上,知其越墙而出。但此处非船不行,叫人在芦苇荡中各处寻觅。其时,麻希陀湖州未归,家中疑虑交迫,忽见官船营船纷纷到来,把前后门守住。先生领了官府人役,一直打进,搜出许多四体不完的人。两个儿子晓得事发了,吓得魂不附体,对着先生大哭。任远见了,倒觉惨然,只得向他道:“你父恶贯满盈,吾也顾不得你了。”官府便把一门眷属都上刑具,解往上司衙门,又移文湖州府,捉拿麻希陀到案。
那麻希陀捉到了,不待夹讯,一一把恶款供招。当下痛打四十,家属一齐收禁。后来麻希陀问了凌迟,妻妾俱问斩罪,家私抄没,以给受冤之人葬埋抛弃的骨殖。苏、湖两府传为奇事。任远从此虔奉观音,家里授徒,再不敢出门寻馆了。可见为恶到头终有恶报。任远虔诵神咒,终获大士之佑,脱此罗网。有人道:“两个学生不忍害先生性命,先生倒害他性命,觉得不忍。”不知为地方上除害,即为地方上造福。古人大义灭亲,子且不顾,况弟子乎?
卷十六 方正士活判幽魂 恶孽人死遭冥责
第一回
孰是如来孰是仙?须知地府有威权。
倘然善恶无公道,头上苍苍不是天。
昔宁都魏叔子笃信地狱之说,为事理所必有;而诵经礼忏,消灾灭罪之说,为事理所必无。盖谓崇佛可以灭罪,则势力之家,不妨穷凶极恶,一任我所欲为,但邮其十一之资,诵经礼忏,即可免罪。是阎罗王只同畏势恂情之庸吏,而亦阿党好谀,可以干请关说的了。小人恃此,益肆然而为恶。譬如豪贵子弟,倚着父兄亲党声势,为害乡里,事发当有救书至也,焉有道理?然据此以废地狱之说,则又所谓惩噎而废食,断断不可。因作《地狱论》三篇,以告天下后世。
其一曰:
或问:“佛说地狱有之乎?”魏子曰:“吾不知佛为何如人。其说地狱,则不悖于圣人,无惑也。”曰:“然则圣人何以不言?”曰:“前之圣人不言,后之圣人言之,何必同?且夫孔子作《春秋》,以正夫赏罚,天下一侯大夫,讥贬天子,事皆出于创说。使非圣人为之,则众人惧矣。古之圣人,言上帝后士鬼神祸福感应之事甚备。而佛氏衍而象之,其何怪焉?且子亦知地狱所以说乎?三代以上,礼明刑平,君相治于上,百姓安于下,故鬼神无所事赏罚。及走世道衰,刑赏乱,善恶淆,人心郁而不平,或恶极罪重者终以死,又或一死不足以偿罪,天下之人以为事之适然,不必其善获福恶得祸也。于是善无所劝,而恶无所惩。子不见夫宋子业,赵石虎之杀人乎?不见夫曹操、刘裕、华歆、秦桧、崔立、蒲受耕之奸贼乎?不见夫隋杨广、金完颜亮之淫逆乎?国家之法,至于凌迟止矣,甚而门诛,甚而赤族止矣。今夫刚狠之人,愍不畏死;残忍之人,则立视其父母子姓之死,不以动其心,而又门诛赤族之刑,滥而无当也。是故,人莫痛于身受极刑,刑莫惨于求死不得。求死不得,莫甚于死可复生,散可复聚,血肉糜烂,复可成体,以展转于刀锯鼎镬之中,百千万年而无有已极,于是干请贿赂无所谋,孝子慈孙总不能代,恶报极于及身,株连不及于一人。呜呼至矣尽矣,无以复加矣,于是而生人不平之心始平,于是而人劝人惩。”
其二曰:
三代以下,刑赏不足以惧人。于是,孔子作《春秋》,以名惧之。
曰:汝弑汝君与父而为帝王,极富贵,擅威福,天下颂神圣,纵自以为得计,而书之于策,则乱臣贼子之名,忆万世不能去。但名之为说,可以动天下之智者,而不可警天下之愚人,与天下不自为愚,而荡轶非常之人。何则?愚者见目前倡优盗贼,为其实,安其名,不之耻也。荡轶非常之人,则以名者身后之事,吾有知乎尔?吾无知乎尔。且吾有身耳,名得强而命之。若至身后,天下每多姓同名同,何必其是我?天下即无姓同名同者,亦何必其是我?故不胜私欲之忿,则曰“不能流芳,亦当遗臭”。呜呼彼固不嫌以乱臣贼子自居矣,名保足以惧之?然执基人锯鼎烹之于其死,是故,刑赏穷而《春秋》作,《春秋》穷而地狱之说起。
其三曰:
或言:“佛未至中国,三代以上曾无一人入地欲者。后世死而更生,言地狱事,非诞则忸于习闻,妄生神识耳。”魏子曰:“汉唐以前,狐突见共世子,荀偃颂晋厉公,亦既徵其事矣。且即以为自古无之,而三代以下,可造而有。何则?天下之事,莫不自无而之有。天地何始?未始以前,无天地也。万物何生?未生以前,无万物也。人浴而振衣,岂有骚虱哉?久则蚤虱生,又久之,而蚤虱牝牡长子孙。令人目无蚤虱,以有蚤虱,而卒不怪者,习于常也。末世赏罚失措,人心愤一,则必有鬼神以泄其不平,久而人之耳之所闻有是焉,心之所思有是焉,感恩仇之祝而诅者有是焉,于是而地狱成矣。蜣螂之转丸也,丸成而精思之,有口而白者,存丸中;治金丹者,昼夜精思,而神丹生于虚器。故曰:心能生气,气能致精,精能成形。”而或曰:“鬼无形也,庸可执而扑乎?”《易》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未有状则有形,有情则有识,有形则可拘而制,有识则可疾而苦。子不见夫梦乎?梦无形也,梦人鞭之,则梦中之身痛焉。梦食珍美羹味,则梦中之口甘焉。古以形致形者,人之治人;以无形致无形者,鬼之治鬼。譬如马鸣雀叫,人不得通,而彼雀马则能通之;鸟翔空中,人不能斗,鸟则斗之。是故,鬼可执而扑也。或曰:“佛说地狱,恶人不息,说之无益明矣。”魏子曰:“夫子作《春秋》,而后世乱臣贼子不止,则亦将曰《春秋》可无作耶?是故,地狱之说,吾谓可补前古圣人所未及。”
这三篇《地狱论》,明确透辟,是作者以菩萨心肠,现阎罗王相。乃读几句死书的人,或疑其不经,谓非学明道之言。不知生不偿罪,死必极偿,又决非诵经修斋可免,的是千古至论。就是古无地狱,吾知叔子既创此论,上帝亦必道其言是,设置刀山风水等狱,以待不忠不孝,穷凶极恶之人死后受罚,以抒天下不平之气,垂万世无穷之戒。况乎果报昭然,实有信而可徵者乎?
看官,你道幽明异路,那得信而有徵?要知这件事并非在下捏造出来的,却有一位道学中人,生平不欺一人,不诳一语,上帝念他为人正直,即在阳世上已命他掌理阴司赏罚,烦闷人间善恶。姑说他一二桩判断的事,人人听了,都要不寒而傈,即要不信,也不能不信。试听下回述来。
第二回
三教本来同一理,鬼神原是在人心。
平生正直存公道,不断阳间也断阴。
话说吾乡昆山县地方,有一前辈先生,姓朱,号柏庐。系明朝诸生,人都称他为“柏庐先生”。先生存心忠厚,立品端方,专讲性理之学,不喜释、老之书。人家写的“黎明即起”这篇家训,就是他做的。真是独卧不愧衾,独行不愧影的君子。至若文章博雅,学问宏通,乃其余事。平日教导生徒,先实行而后文艺,故出其门者,皆有学有品。望而知为柏庐弟子。故提起他姓氏,未有不钦敬的。
先生一夜朦胧睡去,见有无数人役到门迎接,请往冥间审理事件,遂乘舆而往,到一所绝大的衙门,堂殿巍峨,气象整肃。回顾自身,冠履袍服,已非今制,俨如戏台上的王侯打扮,便即升座。两旁侍立书役皂隶、牛头马面等众,皆如庙中泥塑的妆束。庭下排列仪杖,枪刀剑戟,无一不有。伺候人役,济济满阶。有一判官走上,打了一拱,送上一碗汤来,内有黑团子五个,请食了审事。先生吃过,问是何物。判官道:“是五个铁丸。此阴司规矩,凡鬼魂当面,即有亲属朋友,亦要照律科断,留不得一毫情面。倘一徇私情,腹内的铁丸便要变红了烧将起来,教你片刻难忍。”说罢,就呈上多少案卷。逐件判断,忙忙的审了一夜,到天明才醒。自后夜里总往阴间审事,绝不敢漏泄于人。
只是先生训徒甚严,平日夜课时,不至半夜不止,坐在学堂里,绝无一些倦容。自从管了阴司的事,用过夜饭,便即欠伸要睡,限了学生功课,自己便闭门高卧,并叮嘱门人莫来惊动。有时日里亦闭门去睡,任你高声叫应,全无动静。学生们心疑,叩问其故,始初笑而不言,继而说出缘由,才晓得先生并非贪睡,被阴司请去审事了。从此先生睡去,学生们相戒勿去惊动。
一夜审事,勾到一个鬼魂,却是平日相好的朋友。其人曾中两榜,因年纪有了,不去做这民,平日兼通释典,修斋奉佛,朝夕礼诵经文,要修到西天路上去的。却查其生平功过,少年时节,曾往尼庵游玩,见一年少尼僧颇有姿色,动了淫心,一时把持不定,奸宿了他。这得罪案倒也不轻,盖冥中淫律最重。故曰:“淫人妻者,得子孙淫佚报;淫人室女者,得绝嗣报。”若奸宿尼姑,尤为败坏清规,污秽佛地。今犯此罪孽,又无善事可补,注定转世投入狗胎,变为畜类。
柏庐见了,因念平日交情,心中好生不忍。便问道:“汝向习经典,还记得么?”要他记得,便是本心不昧,或可挽回。那人答道:“全不记得。”又手写一“佛”字与他看,道:“汝还认得此字么?”答道:“不识得。”又道:“你朝夕持诵的《大悲神咒》,难道也忘记了?”答道:“不知。”先生便高声念出一句《大悲咒》来,要他接下念去。他益发茫然,不知接诵。那知才诵得一句,两边侍立的判官书吏牛头马面等众,都伏倒地上。盖《大悲咒》都是佛号,神鬼钦服的。而腹内铁丸亦渐渐升起,如烈火烧到心上一般,便叫左右把张狗皮披在他身上。只见那人向地一滚,已变了狗形,摇头摆尾而去。醒来心下戚然。一到天明,即叫人到某家去打听,回说:“其人已于半夜急病而死。”为之咨嗟不已。弟子叩问其故,细述夜来所判。看官,要晓得柏庐本不欲说,所以说者,欲少年子弟勿犯衰淫,庶免堕轮回,却是一片婆心,并非不隐人过也。
又一日早起,连呼某人可怜,盖某亦先生旧友。弟子问道:“某人现在某处做官,闻他地方上遭遇荒年,赈饥安边,赚了若干大元宝,正是得意时候,先生为何说他可怜?”柏庐道:“正为这节事上,不久就有灭门之祸了。”弟子问道:“何至于此?”柏庐道:“你想百姓遭了凶荒,流离困苦,饿得慌了,草根树皮都拿来充饥,正所谓老弱转乎沟壑时候。难得朝廷加恩百姓,教地方官发米赈济。那办赚的官实心奉行,一家数口,多领了一斗二斗的米,就多延了三日五日的命,倘或另有接济,便可不至饿死了。今乃瞒心昧己,只顾一身,该给两口米的,克落了一口;该给一石粟的,克落他五斗;设厂施粥,逼迫大户捐米捐银,开消公用;粥中和入冷水石灰,又限定一人一碗;还有到迟了吃不着的,白白里赶来忍饿,倒弄得臭气熏蒸,死者无数。官府漠不关心,只愿死者多,食者少,便可多落几担米,多赚几万银子。岂非上负朝廷,下害民命?这罪孽那得不重?昨梦呈到一宗案卷,冥官叫我判定画押,上奏天曹。予细阅卷宗,乃是侵盗赈米的官吏罪案。罪之轻重,照他侵盗多寡为定。轻者暴死,重者灭门,贬入地狱中,转世为牛马,为犬豕。轻者子孙乞丐,重者断种绝嗣。今某之罪,正犯极重一条。亲友帮办分着的,罪亦不免。不久就要勾到,故我深为叹息。”弟子道:“如此,可忏悔得么?”柏庐道:“忏悔一道,要视乎人。其人若本来为善的,修斋礼忏,只当存养善心,不求福而福自至。若积恶的人,罪己犯实,欲借僧道之力,经典之功,以资冥福,譬如割别人的肉,贴得上自己身子上么?你们日后倘得出仕,总要爱民之心,遇着饥荒年岁,尽力赈恤,切勿假公济私,一毫沾染。我恐某人的一家,就有凶信到了。”遇然隔了月余,传得信来,说某人合家染了时疫,父子四五口,不上数日,相继而亡。更有奇者,他一匹心爱的白马,到他死的那日,尾上之毛退得精光。这明明画出一绝嗣的影子来了。门人始叹先生的话果然一毫不差。
先生晚年,不饮酒,不杀生,后来无疾而逝。玉山上三贤祠,先生其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