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rplay 2:雾中回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15:22:33

                                      雾中回忆

                                                                                      [澳] 凯特·莫顿   

雾中回忆

 

第一部分

 

                            鬼魂悸动

去年十一月,我做了一场噩梦。

梦回一九二四年,我重返里弗顿。所有的门大敞,丝质窗帘在夏日和风中掀起微澜。天气温煦,山丘高处的古老枫树下,一支交响乐团悠然演奏,轻快的小提琴声在暖风中飘荡。空气中不时扬起明朗清脆的笑声和水晶相碰的叮当声,天空如此湛蓝,而我们一度以为这一切早已被战争永远地摧毁。一名男仆身着帅气英挺的黑白制服,自细长酒杯垒就的塔顶倾倒香槟,众人拍手叫好,为眼前这份奢华兴奋不已。

就像每个人都曾梦见的一样,我看见自己在宾客中缓慢移动,比现实中的步履更加迟缓,周围的人则化为丝绸和亮片形成的朦胧影像。

我在寻找某个人。

景象一变,我站在避暑别墅附近,不是里弗顿的避暑别墅,不可能是,也不是泰迪①设计的堂皇崭新的建筑,而是一座古老的房舍,常春藤爬满墙壁,在窗户间缠绕盘旋,扼住廊柱,让它们看起来行将窒息。

有人在呼唤我,一个女人。我认得这个声音。呼唤从建筑后方的湖畔传来。我走下山坡,双手掠过高高的芦苇,一个身影蜷伏在堤岸上。

那是汉娜,穿着结婚礼服,泥渍紧紧黏在玫瑰刺绣上,溅满前襟。她抬头望着我,隐没在阴影中的面孔异常苍白。她的声音使我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你来得太迟了,"她指着我的双手,"太迟了。"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一双年轻的手沾满黑色河泥,捧着一条猎狗僵硬冰冷的尸体。

我当然知道为何会做这个噩梦,因为一封来自一位电影导演的信。这些日子,我很少收到信,只有度假的朋友出于责任偶尔寄来的问候明信片、银行循例寄来的敷衍信件,还有小孩洗礼仪式的邀请函,它们令我震惊地发现那些孩子的父母早已不是小孩了。

十一月下旬的一个星期二早上,乌苏拉的信抵达,是西尔维亚来帮我铺床时带来的。她高高扬起修饰得十分浓密粗厚的眉毛,挥舞着信封。

 "今天有信,看邮票是从美国寄来的,也许是你孙子?"她的左眉高高挑起,形成一个问号,声音却越来越低,渐成沙哑的低语。"真是太不幸了,那件事……真的,他是那么年轻有为。"

我打断西尔维亚的感叹,说了些谢谢她帮我取信之类的话。我喜欢西尔维亚。她能看到隐藏在我脸上条条皱纹之下那个二十岁的女孩,而这样的人不多。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想和她谈论马科斯。

我请她拉开窗帘,她紧抿着唇,片刻后转而提起另一个她喜欢的话题-天气,说什么圣诞节可能迎降大雪,这会给罹患关节炎的老人带来不适。我只在必要时答话,心思仍滞留在落于腿面的信封上,吃惊于潦草的笔迹、外国邮票和已变柔软的信封边缘,看来它已经过漫长的旅程。

"要不我念给你听吧,"西尔维亚的语气中充满期待,她最后一次用力拍拍枕头,"好让你的眼睛休息一下。"

"不用了,谢谢你。请将眼镜递给我好吗?"

她承诺打扫完毕就回来帮我穿衣服。她一离开,我立即撕开信封,双手剧烈地颤抖着,想知道他是不是终于决定返回家乡。

写信的不是马科斯,而是一位年轻女性。她正在拍摄一部有关过去的电影,想请我去看看拍摄场景,故地重游,缅怀久远的如烟往事,仿佛那不是我耗尽一生假装遗忘的一切。

我没有理会信中的请求,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折好,静静夹进一本早就不读的书里,然后长舒了一口气。这不是我第一次因外界原因想起里弗顿的过往,想起罗比①和哈特福德姐妹的暧昧情愫。一次,露丝在看一部有关战争诗人的纪录片,我无意间瞟到了结尾。罗比的脸填满整个屏幕,名字工工整整地印在下方,我的心一阵刺痛。然而什么都没发生。露丝毫无反应,旁白者继续述说,我也不停手地擦抹晚餐的盘子。

还有一次在看报纸时,我的视线被"收视指南"里一个熟悉的名字吸引。那是一档回顾七十年来英国电影历程的节目,我记下了播放时间,心却战栗不已,不知自己是否有勇气收看。结果,节目还未结束我就睡着了。节目中提到埃米琳的地方不多,只播放了几张宣传照,但没有一张能展现她真正的美艳;还播放了一段她出演的默片,节选自《维纳斯事件》。片中的她看起来十分古怪:双颊瘦削,肢体僵硬,像个木偶。那些几乎被小题大做的其他电影则丝毫未提。我猜,在这个时代,性放纵和生活糜烂都不值一提。

以前,我也曾被迫唤起这些记忆,但这次不一样。七十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将我同这些事件联系起来,有人记得在那个夏天,一个叫格蕾丝·里维斯的年轻女子也在里弗顿。忽然被揪出来,这让我多少有些不安和心虚。

不,我毅然下定决心,不回信。

我的确没回。

但怪异的事情发生了。长期蛰伏在幽暗心灵深处的记忆偷偷从裂罅中潜出,影像被高高掷起,画面完美清晰,仿若昨日。然后,恰如第一滴雨试探落地,旋即大雨如注,洪水汹涌,所有对话争先恐后地涌出,鲜活场景如电影上映般一幕接着一幕。

我令自己吃惊。当飞蛾将我近期的记忆啃噬出缺口,我却发现遥远的过去清晰可见。最近它们常常出现,那些过去的鬼魅,而我惊讶自己已不再介意。用一生逃避的幽魂几乎变成一种安慰,我欢迎并期待它们,就如西尔维亚匆忙完成打扫工作,好来得及坐在大厅里观看她总挂在嘴边的电视剧。我想,我已然遗忘,黑暗中总有明亮的记忆。

第二封信于上星期到达,同样柔软的信纸,同样潦草的笔迹。我知道,这次我会答应,答应去看看那些场景。我感到好奇,我已多年不曾有过这种感受。能让一个九十八岁的老人产生好奇的事并不多,我想见见乌苏拉·莱恩,这个对他们的故事抱持非凡热情的人,我想知道她打算如何让他们复活。

我给她回信,请西尔维亚寄出,然后我们安排会晤时间。

 

                        里弗顿的起居室

我的头发以前一直是浅色的,现在则白如丝绵,长而柔软。随着时光流逝,它似乎愈发柔顺。我以头发为傲,上帝知道我没有多少引以为傲的了,或许再也不会有。这头长发已随我多年,从一九八九年直到现在。我的确很幸运,西尔维亚喜欢为我梳发编辫,哦,她的动作那么轻柔,日复一日。这并不属于她的工作范围,对此我非常感激。我一定得记得将这份感激告诉她。

由于太过兴奋,今早我还是错过了机会。西尔维亚拿来果汁时,我根本喝不下。那条整个星期都向我体内灌注精力与能量的神经,一夜之间绕成死结。她帮我穿上崭新的桃色套装,是露丝买给我的圣诞节礼物,又将我脚上的拖鞋换成外出鞋,这双鞋通常待在我的衣柜里等着腐朽。外出鞋的皮革十分坚硬,西尔维亚得用力提拽才能为我套上,但这样穿才算体面。我已经老得适应不了新的礼数,无法像院内比我年轻的同伴那样穿着拖鞋出门。

腮红能为双颊染上一丝生气,但我很小心,不让西尔维亚刷得太多,唯恐自己看起来像个殡葬人偶。事实上,一点儿腮红已很不自然,其余部分的我显得那么苍白,瘦小。

我颇费了一番力气才将黄金坠饰项链挂在脖子上。可以放照片的坠饰散发着十九世纪的优雅风韵,和我身上这套现代实用风格的衣服很不协调。我调整项链时对自己的大胆感到不解,不知露丝看到后会怎么说。

视线下坠,落在化妆台上的小型银制相框上。我的婚礼照片。其实不将它放在那里,我也不会难过,那场婚姻太过久远,而且为时短暂,可怜的约翰。但这是我对露丝的让步。或许,以为我仍为他消瘦会令她开心。

西尔维亚搀扶着我进入起居室—这个字眼儿仍然使我心痛—大家在这里吃早餐,而我在等待露丝,她同意开车载我去谢伯顿制片厂,尽管她说自己不该这么做。让西尔维亚把我安置在角桌旁,再端来一杯果汁后,我开始重读乌苏拉的来信。

八点半,露丝准时到达。也许对这次出门她感到不安,但仍像往常一样准时。我听说,在艰困时期出生的孩子永远无法摆脱灾难的阴霾,露丝便证实了这一点。她出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和西尔维亚迥然不同,后者只年轻十五岁,却总是对紧身裙小题大做,笑起来肆无忌惮,每交一个新男友就变换发色。

这个早晨,穿过起居室的露丝衣着讲究,装扮一丝不苟,但比篱笆桩还要僵硬。

“早安,妈妈。”她冰冷的嘴唇划过我的脸颊。“吃完早餐了吗?”她盯着我面前喝了一半的果汁,“希望你多吃点。我们可能会碰到早高峰的交通阻塞,没时间停下来吃东西。”她看看表,“想上厕所吗?”

我摇摇头,纳闷自己何时变成了孩子。

“你戴着父亲的坠饰项链,我好久没看到它了。”她伸手将它摆正,点点头表示赞许,“他的眼光不错,不是吗?”

我表示同意,这是我在她年幼时撒的小谎,而她至今仍然坚信不移令我动容。看着敏感易怒的女儿,我胸中涌起一股怜爱,但它很快被年迈父母力不从心的负疚感压倒。每每面对她忧虑的脸庞,这种感觉就不由得升起。

她扶着我的手臂,把拐杖放进我另一只手中。许多人偏爱助行器或电动轮椅,但我用拐杖就很好,我已经习惯了,不想为任何理由改变。

我的露丝是个好女孩,稳重可靠。她今天的着装很正式,像是要去拜访律师或医生。我知道她一定会精心打扮。她想给人留下好印象,想让这位电影导演知道,不管母亲过去从事什么职业,露丝·布拉德利·麦考特都是个受人尊敬的中产阶级,这一点不容置疑。

我们沉默地坐在车上,没过多久,露丝开始调收音机。她的手指已显老态,早上强迫自己套上的戒指使得指关节略显浮肿。看见自己的女儿渐趋老迈,令人震惊。我不由得瞥了一眼放在自己腿上的双手。那双过去异常忙碌、娴熟履行仆人繁复工作的手,如今灰暗无力,迟钝不堪。露丝最终决定收听古典音乐。电台主持人愚蠢空洞地说完他的星期日时光,开始播放肖邦的乐曲。这真是个巧合,我今天确实该听《升C小调圆舞曲》。

露丝在几栋巨大的白色建筑前停车。眼前的建筑方方正正,像是飞机库。她熄掉引擎,凝视着前方,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我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她平静地说,抿紧嘴唇。“你这一生经历了那么多事,四处旅行、读书、把一个孩子拉扯大……为什么非要回想起那段不堪的过往?”

她并不期待我的回答,所以我保持沉默。忽然,她叹口气下了车,从行李箱中取来我的拐杖,一声不吭地把我从座位中扶起来。

迎接我们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她高挑纤细,长长的金发垂在背后一泻而下,额前覆着浓密的刘海。若没有出众的深色眼眸,她的长相可算相当平庸。那双眼睛好像出自油画,浑圆、深邃,耐人寻味,呈现出湿画般丰富的晕染效果。

她匆忙跑向我们,微笑着从露丝的手臂间握住我的手。“布拉德利太太,很高兴你能来。我是乌苏拉。”

“格蕾丝。”在露丝可能坚称我为“博士”前,我连忙说,“我是格蕾丝。”

“格蕾丝,”乌苏拉笑靥绽放,“真无法向你形容收到回信时我是多么兴奋。”她的英国口音让人意外,因为发信人地址在美国。她转身面对露丝,“非常感谢你肯充当今天的司机。”

我感到旁边的露丝一僵。“现在我很难把妈妈弄上公交车,不是吗?”

乌苏拉大笑。看到这个年轻人才思敏捷,擅将不适言辞视作自嘲,我心安不少。“嗯,请进来吧,外面太冷了。因为赶进度,我们下星期就要开拍,目前仍全情投入紧张的准备工作中。我原本希望你能见场景设计师,但她得赶去伦敦买一批布料。也许她回来时你们仍在这儿……进门时请小心,那里有个台阶。”

她和露丝手忙脚乱地扶我穿过一个大厅,进入一道两旁都是门的昏暗走廊。有些门半掩着,我扫了一眼,只瞥见发光的电脑屏幕前幽暗的身影。这与多年前同埃米琳拜访过的电影场景迥然不同。

“就是这里,”抵达最后一道门时乌苏拉说,“请进,我去泡茶。”她推开门,我跨过门槛,旋即被卷入过去。

没错,这是里弗顿庄园的起居室,连壁纸都一模一样。西维尔壁纸公司的紫红色新艺术风格①壁纸“燃烧的郁金香”,崭新得仿佛从伦敦来的壁纸工人刚刚贴好。起居室中央是一张宽大的皮制长沙发,就在壁炉附近,覆盖着印度丝绸,很像汉娜和埃米琳的祖父阿什伯里爵士还是年轻军官时从国外带回来的那块。船钟伫立在壁炉架上的瓦特佛烛台旁,丝毫没有改变位置。一定有人花了不少工夫考证这些细节,不幸的是,每声滴答都暴露了它的赝品身份。即便现在,大约八十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起居室船钟的滴答声。它平静而桀骜地宣告着时间的流逝,精确冷漠却又耐心十足,仿佛那时它就知道,时间不会与住在庄园里的人为友。

露丝陪我走到长沙发旁,将我安置在沙发一角。身后一片嘈杂,像昆虫般长着长脚的大型灯具被人们拖来拖去,某个人,在某处,大笑。

我回想起我在起居室的最后一次时光。在真正的起居室,而非眼前这个布景。那一天,我知道自己将离开里弗顿,永远。

 

我告诉了泰迪。他很不开心,但那时他已经丧失曾经拥有的权威,接二连三的事件使他难以招架,就像一位困惑茫然的船长知道自己的船即将沉没,却无能为力。他要我留下来,请求我即使不是为了他,也该想想对汉娜的忠诚。我几乎改变主意。几乎。

 

  露丝用胳膊肘推推我。"妈妈?乌苏拉在和你说话。"

  "抱歉,我没听到。"

  "我妈妈有点儿重听,"露丝说,"这在她这把年纪并不意外。我曾试着带她去作检查,可她非常固执。"

  固执,的确。但我并不重听,而且不喜欢人们作这种假设。虽然我很容易疲倦,所有的牙齿都掉光了,每天得吞下一大堆药,不戴眼镜就看不清楚,但听力很好。只不过到了这个年纪,我已经学会只听自己想听的。

  "我刚才说,布拉德利太太,呃,格蕾丝,回来的感觉一定很奇怪。嗯,就当旧地重游吧,它一定勾起了你的各种回忆。"

  "是的,"我清了清喉咙,"是的,的确。"

  "我很高兴,"乌苏拉微笑着说,"这说明我们的布景很逼真喽。"

  "哦,是的。"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或者被我们疏忽的?"

  我再次环顾四周。每个细节都很完美,包括门上的家徽,家徽中间的苏格兰蓟和蚀刻在我坠饰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尽管如此,还是缺了某样东西。一切都很精准,但是很奇怪,这里始终缺乏某种气氛。就像博物馆的陈列:有趣,但毫无生气。

  当然,这无可厚非。虽然二十年代仍然鲜明地活在我的记忆中,但对电影设计师而言,那毕竟是个"古老的年代"。复原历史场景就像重建一座中世纪城堡,需要大量的考察考证,以及对各个细节的煞费苦心。

  我感觉得到乌苏拉正看着我,热切地期待我的评论。

  "完美无缺,"我最后说,"一切都很得体。"

  她接下来的话让我心头一凛,"除了那个家族。"

  "是的,"我说,"除了那个家族。"我眨眨眼,忽然看见他们:埃米琳悬着双腿横躺在沙发上,忽闪着长长的睫毛;汉娜对着一本从书房里拿来的书直皱眉头;泰迪在比萨拉比亚地毯上来回踱步……

   "埃米琳的一生似乎很开心。"乌苏拉说。

  "是的。"

  "对她的研究很容易进行,她的名字几乎出现在每个八卦专栏里。更别提在当时条件不错的单身男子中,半数人的信件和日记里都有她的身影!"

  我点点头,"她一向很受欢迎。"

  她从刘海下抬眼看着我,"可要拼凑出汉娜的角色就没这么容易了。"

  我又清清喉咙,"是吗?"

  "她更为神秘。虽然报纸上也有关于她的报道,她的追求者也不少,但真正了解她的似乎不多。人们欣赏她,尊敬她,但并不真正认识她。"

  我想着汉娜。美丽聪慧,渴望冒险的汉娜。"她很复杂。"

  "的确,"乌苏拉说,"这也是我得到的印象。"

  露丝听着我们的对话,说道:"其中一个嫁给了美国人,不是吗?"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对哈特福德家族的事一向不感兴趣。

  她迎向我的目光。"我读了一些书。"

  这就是露丝。她会为一次拜访特意作些准备,不管私下里有多么厌恶那个话题。

  露丝将注意力转向乌苏拉,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犯错。"她在战后结婚,如果我没记错,那是哪一位?"

  "汉娜。"我说。是的,我大声说出了她的名字。

  "那另一位呢?"露丝继续问,"埃米琳,她结婚了吗?"

  "没有,"我回答,"她订过婚。"

  "好几次,"乌苏拉微笑着说道,"她好像没办法在一个男人身上定下心来。"

  哦,她定下心来了。最后她的确定下心来了。

  "我想,我们永远不会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乌苏拉说。

  "是的。"我疲惫的双脚开始在皮鞋里抗议。它们今晚一定会肿,西尔维亚会连声惊呼,坚持要我泡脚。"我想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露丝在座位中挺直身子。"但你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莱恩小姐。毕竟你正在拍这部电影。"

  "的确,"乌苏拉说,"我大致知道一些。我的曾外祖母那晚也在里弗顿,她是那对姐妹的姻亲。那晚的故事已经成为家族内部的一个传说。曾外祖母告诉外祖母,外祖母告诉母亲,母亲又告诉我,而且说过多次。我有很深的印象,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将它拍成电影。"她微笑着耸耸肩,"可历史总是会留下细小裂痕,不是吗?我研究过成堆的档案,警方的调查报告和当时的报纸写满了事实,但它们是二手资料,说不定还经受过严格审查。更不幸的是,那起自杀事件的两位目击者都已去世很久了。"

 

   "我不得不说,对于一部电影而言,这个主题有点儿病态。"露丝说。

  "哦,不,它很吸引人。"乌苏拉说,"一名在英国文坛崭露头角的诗人,却在上流社会举办的大型晚宴中于阴暗的湖畔自杀。仅有的目击者是一对漂亮的姐妹,她们从此不相往来。而其中一位是他的未婚妻,另一位据传是他的情人。这个故事非常浪漫。"

 

  我胃部的死结稍稍松动。这么说来,她们的秘密仍然安全,乌苏拉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奇怪自己之前怎么会以为她知道,同时疑惑是什么样的忠诚使我至今仍然在乎。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么多年后,我依然在乎人们对它的想法?

  我知道答案:天性。在我离开的那天,汉米尔顿先生这样告诉我。那时,我站在仆人出入口的楼梯顶端,皮革行李箱里只装着仅有的几件衣物,汤森太太正在厨房里啜泣。汉米尔顿先生说,同我的母亲和母亲的父母亲一样,忠诚是我的天性,如果我不是傻瓜就不会离开,不会抛弃这个高贵的家族和这栋高尚的宅邸。他痛斥英国人已普遍丧失了忠诚和骄傲,并发誓绝不会让这股歪风渗进里弗顿。我们打赢战争可不是为了失去传统。

  当时我很怜悯他:他那么严厉、那么肯定地认为我放弃服务宅邸的工作后,一定会走上经济和道德双重崩坏的道路。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当时是多么恐惧,迅速的社会变革冷酷无情地在他四周盘旋,伺机啃噬他的脚踵。他不得不死死抓住古老的传统信念,绝望而沮丧。

  他说得对,但也不尽然。在毁灭的问题上,他错了,在离开里弗顿后,我的经济状况和道德感并未变糟,一部分的我始终没有离开庄园。或者说,一部分的庄园一直不肯离开我。许多年后,史塔宾公司生产的蜜蜡的香味、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的嘎吱声、某种摇铃声,都能使我回到十四岁-结束漫长一天的工作后,疲惫不堪的我坐在仆人大厅的壁炉旁,捧着一杯热可可,听汉米尔顿先生念《泰晤士报》上的某些片段(适宜培养性情的片段),南希对阿尔弗雷德的无礼评论频皱眉头,汤森太太在摇椅里打鼾,进行了一半的织物落在她浑圆的大腿上……

 

  "茶来了。"乌苏拉说,"谢谢你,东尼。"

  一名年轻男子站在我身旁,托着一个临时托盘,里面放着杂色马克杯和装满糖的旧果酱罐。他将托盘放到一旁的桌子上,乌苏拉起身去配茶。露丝递了一杯给我。

  "妈妈,怎么了?"她掏出手帕,轻拭我的脸。"不舒服吗?"

  我这才感觉到双颊湿漉漉的。

  是茶香的勾引。在那里,那个房间里,坐在那张大沙发上。遥远的记忆的重量。隐藏了太久的秘密的重量。过去与现在的冲突。

  "格蕾丝,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吗?"是乌苏拉的声音,"需要把暖气调低吗?"

  "我得带她回家了。"又是露丝,"我早就知道这不是个好主意,她承受不了这么多。"

  是的,我想回家。回家。我感到自己被搀扶起来,拐杖被塞进手中。人声在我周遭回旋。

  "抱歉。"我不知在对谁说,"我只是太累了。"如此疲惫,如此久远的从前。

  我的脚很痛,抗议它们遭受禁锢。某个人,也许是乌苏拉,伸手将我扶稳。一阵冷冽的风扫过湿润的双颊。

  我坐在露丝的车里,房屋、树木和路标一闪而过。

  "别担心,妈妈,都结束了。"露丝说,"都怪我,我真不该同意让你来。"

  我将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她的紧张从掌心传来。

  "我该相信直觉,"她说,"我真蠢。"

  我闭上双眼,倾听着散热器的嗡嗡声、雨刷的轻微震响和过往车辆的低鸣。

  "好了,你该好好休息,"露丝说,"回家。永远不用再回那里。"

  我微笑,感觉自己正漂浮着远去。

  太迟了,我回家了。我回来了。

                               育婴房

这个早晨天气温和,像是春天。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对我有益,西尔维亚总这么说,因此我坐在花园榆树下的铁椅上,和冬季羞怯的太阳光捉迷藏。我的双颊冰冷松弛,像一对在冰箱里搁置太久的桃子。

我一直回想在里弗顿工作的第一天,一幕幕清晰如在眼前。流逝的岁月猛然压缩,倒回一九一四年六月。我十四岁,天真又笨拙,战战兢兢地跟随南希爬上一级又一级光可鉴人的榆木楼梯。她的裙子随迈出的每一步发出涩滞的沙沙声,每一声似乎都在指控我的青涩无知。我在后面踉踉跄跄地前进,行李箱的把手勒痛了手指。南希转身爬上另一道楼梯时,我错失了她的身影,只能循沙沙声前进……

到达楼梯顶端后,南希沿着有低矮天花板的阴暗走廊大步向前。终于,鞋跟发出的清脆咔嗒声在一扇小门前停下。我蹒跚地走近,她转过身来,眉头紧皱,眯起的双眼像她的头发一般幽暗。

“你怎么啦?”她的发音虽然清楚,但元音部分仍带着爱尔兰腔,“没想到动作竟然这么慢。汤森太太根本没提到这一点,我敢肯定。”

“我不慢,只是行李箱太重了。”

“好啦,”她说,“我从没见过手脚这么不利索的人。如果连提个装衣服的行李箱都这么慢,你还能当什么样的女仆?你最好祈祷自己像拖着一袋面粉般拖着扫把时,没有被汉米尔顿先生看见。”

她推开门。房间小而空,有股像是马铃薯散发出的古怪味道。但屋子里的东西,一张铁床、一个衣柜和一把椅子,有一半都属于我。

“怎么样?那边是你的,”南希对稍远的床点点头,“我睡这边。希望你不要碰我的东西,”她的手指滑过衣柜顶端的十字架、《圣经》和一把梳子,“这里不会容忍小偷。现在去把行李整理好,换上制服,下楼开始工作。可别想着偷懒,还有,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离开仆人大厅。老爷的孙子一到就要开午餐,可我们现在连房间都没有打扫完。最好不要让我费神找你,希望你不是个游手好闲的人。”

“我不是,南希。”我说,心里为她暗示我可能是个小偷苦恼不已。

“嗯,”她说,“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知道。”接着她又摇摇头,“真不明白,我告诉他们我需要个新女仆,结果他们送来了什么?没有经验、没有介绍信,看样子没准儿还是个爱偷懒的女孩。”

“我不是—”

“好了,”南希边说边跺着细瘦的脚,“汤森太太说你母亲机灵又勤快,女儿一定也错不了。我只能说你最好真是这样。夫人可不会忍受你这种游手好闲的人,我也不会。”她摇摇头转身离去,将我一个人留在宅邸顶端这个幽暗的小房间里。

沙沙……沙沙……沙沙……

我屏息聆听。

宅邸的叹息声终于消失,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关上门,转身打量我的新家。

可看的不多。我在天花板与墙壁形成夹角的交接处低头立定,伸手轻抚过床尾。那里横放着一条灰色毛毯,其中一角被一双巧手精心缝补过。墙上挂着一幅小小的镜框画,它是房间里唯一的装饰:一幅原始狩猎图。一头小鹿陷入困境,无法动弹,鲜血从它被刺穿的侧腹汩汩流出。我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将视线从这濒死的动物身上移开。

我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弄皱平平整整的床单。然而弹簧嘎吱作响,我跳起来,好像刚挨了痛斥,双颊变得通红。

 

    一道惨淡的阳光透过窄窗射入房间。我跪在椅子上,往外张望。

  这个房间位于宅邸后部,很高。我的视线可以越过玫瑰花园、花棚架,直抵南边的喷泉。我知道,再远处是一片湖,湖的另一侧是我十四年来居住的村庄和农舍。我想象着母亲坐在厨房窗旁,正佝偻着身子缝补衣裳,因为那里的光线最亮。

 

  我不知母亲该如何独自生活,最近她的身体很糟糕。有一晚我听到她因为背部的骨头刺痛难忍,躺在床上呻吟。还有几个早晨,她的手指异常僵硬,我将它们泡在温水里轻轻搓揉后,她才能从针线篮里拉出毛线球。村里的罗杰斯太太答应我每天都会去看望她,收旧货的小贩每星期也会路过两次,但她不得不孤独挨过的时间还是多得可怕。没有我,她的缝补速度将大大变慢。她该怎么赚钱维生?尽管现在我可以赚些微薄的薪水补贴家用,但最好的方法还是陪在她的身边,不是吗?

  坚持要我应聘这份工作的人正是母亲。她拒绝听我对这个主意的反对意见,只是摇摇头,提醒我她知道怎么做对我更好。她听说他们要找一个女孩,于是确定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母亲没说她为何发此笃定。她就是这样,暗藏无数秘密。

  "那里又不远,"她说,"你可以在休息日回家帮我。"

  我的表情一定泄漏了内心的不安,因为她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我没料到她会做出这样陌生的举动。她粗糙的手掌、被针戳得伤痕累累的指尖令我惊讶地不由退缩。"听话,听话,女孩。你知道这样的时刻总会到来,你得为自己谋一份差事。这样最好,这是个好机会。你会了解的。很少有人愿意雇用这么年轻的女孩。阿什伯里爵士和瓦奥莱特夫人不是坏人,汉米尔顿先生也许看上去很严厉,但他很公正,汤森太太也是。努力工作,照吩咐办事,你是不会出错的。"她用颤抖的手指用力拧我的脸蛋,"格蕾丝?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太多女孩因此惹上麻烦。"

  我保证一定会听她的话,于是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我穿着最体面的衣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山丘,走向那座壮丽辉煌的庄园,接受瓦奥莱特夫人的亲自问话。

  瓦奥莱特夫人告诉我,家里的人很少而且很安静,只有她和丈夫阿什伯里爵士,而爵士大部分时间都在为庄园和俱乐部的事忙碌。他们的两个儿子,乔纳森少校和弗雷德里克先生早已长大成人,有各自的家庭和住所,只是偶尔回来探望。如果我工作勤奋,获准留下来,一定会见到他们。夫人还说,因为只有她和爵士两个人住在里弗顿,所以没请女管家,一切家务事都由能干的汉米尔顿先生打点,厨房则由厨娘汤森太太负责。如果他们两位对我满意,就是让我留下来的推荐信。

  瓦奥莱特夫人停顿片刻,仔细端详着我,那目光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落入玻璃罐的老鼠。我立刻意识到身上的裙子缝补痕迹太过明显,它被放长了好几次,以赶上我不断长高的身体;长袜上的小补丁摩擦着鞋子,又快磨破了;我的脖子太长,耳朵又太大。

  然后她眨眨眼,露出微笑。这个生硬的微笑使她的双眼变成两弯冰冷的半月。"嗯,你看起来很干净,汉米尔顿先生告诉我你会缝纫。"我点头时,她起身从我身边走向写字桌,轻轻抚摸着桌前躺椅的顶端。"你母亲可好?"她问我,没有回头。"你知道她也在这里工作过吗?"我回答说知道,母亲非常好,感谢她的惦念。

  我一定回答得很好,因为接着她允诺给我一年十五英镑的薪水,并要我第二天就开始工作,然后摇铃叫南希领我离开。

  我从窗外收回视线,抹掉呼吸留在窗户上的痕迹,爬下椅子。

 

  行李箱仍然躺在南希那一侧的床上,现在我将它拖到衣柜前,试着不去看那头流着鲜血、定格在最后时刻的小鹿。我把衣物放进最上面的抽屉:两条裙子、两件衬衫,还有母亲教我缝补的黑色紧身衣,它能在即将来临的冬季给我温暖。然后瞥了一眼房门,心跳加速,悄悄打开我的秘密包裹。

  总共三本书。绿色封面皱巴巴的,烫金书名也早已退色。我将它们藏在底层抽屉的最深处,小心翼翼地折起围巾遮在上面,掩盖得天衣无缝。汉米尔顿先生说得很清楚,除了《圣经》,其他任何读物都可能有害,除非得到他的准许,否则一律没收。我不是叛逆的女孩,说起来,那时候的我责任心还很强,但没有福尔摩斯和华生的生活仍让我无法想象。

  我将行李箱收在床下。

  门后的挂钩上有一套制服,黑色女裙、白色围裙和皱边帽。我穿上它们,觉得自己像个拉开母亲的衣柜试穿衣服的小孩。裙子摸上去很硬,衣领摩抵着我的脖子,经过长期的服役,它已被塑造得很适合骨架较宽的体型。我系上围裙时,一只小小的白色飞蛾扇动着翅膀飞向高高的椽木,去找新的藏身之处。我渴望加入它的行列。

  皱边帽是用白色棉布做的,熨得很挺,前面的帽檐儿硬邦邦的。我望着衣柜上南希的镜子,将帽子戴正,又依母亲教我的那样把浅色头发抚平掖在耳后。镜子里的女孩一时吸引了我的目光,她的脸可真严肃,我想。那感觉十分诡异,就像在无意中瞥见安眠中的自己,卸下了所有防备,抛开了一切伪装,甚至忘了欺骗自己。

  西尔维亚为我端来热腾腾的茶和一片柠檬蛋糕。她在我身旁的铁椅上坐下,扫了一眼办公室,偷偷拿出一包烟。(很奇怪,我需要新鲜空气时,她总要偷偷抽根烟放松一下。)然后问我要不要来一支。我照例拒绝了,她则像往常那样说:"在你这把年纪也许不抽最好。我帮你抽掉那一支,好吗?"

  西尔维亚今天很漂亮-她的头发似乎又与往常不同,我如此告诉她。她点点头,吐出一口烟,又晃晃脑袋,一条长辫出现在一侧肩上。

  "我去接了头发。"她说,"我一直想去接发。我告诉自己,女孩,人生苦短,何不轰轰烈烈活一场?看起来和真的一模一样,不是吗?"

  我正要回答,但迟了,她已将我的沉默看作赞同。

  "因为接的是真发。真头发哦,名人用的那种。你瞧,摸摸看。"

  "上帝,"我摸着她粗糙的长辫,"是真发。"

  "什么事都难不倒发廊。"她挥舞着香烟,我注意到烟嘴处留有紫红色的唇印。"当然,你得付钱。好在我还存了点儿。"

  她微笑着,像熟透的李子般焕发光芒,我忽然猜到她改变发型的理由。果然,她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安东尼。"她神采奕奕。

  我特意慢慢戴上眼镜,盯着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留着灰色的髭须,上了一点儿年纪。"他看起来不错。"

  "哦,格蕾丝,"她快乐地叹道,"他的确不错。我们只出去喝过几次茶,但我给他的感觉很好。他是个真正的绅士,你明白吗?一点儿也不像我以前交往过的那些邋遢鬼。我们约会时,他会替我开门,送我鲜花,帮我拉椅子。一个真正的老派绅士。"

  我知道,最后一句话是特地说给我听的。人们总是认为上了年纪的人会对老派礼数印象深刻。"他从事什么职业?"我问。

  "他是中学老师,教历史和英文。非常聪明,热心公益,还为历史学会义务服务。他说那是他的嗜好,那些夫人、爵士和公爵。他知道你服侍过的家族的所有事情,就是那个住在山丘上的大庄园里的家族-"她停下话头,斜睨着办公室,翻了个白眼。"哦,上帝,看护时间到了,我该去给大家端茶。不用问,伯蒂·辛克莱一定又在抱怨了。依我看,他要不是总吃那些饼干身体会更好。"她捻灭烟头,将烟蒂塞进火柴盒里。"好吧,不能偷懒了。在我给别人端茶前,你要来点什么吗,亲爱的?你几乎没碰你的茶。"

  我向她保证我很好,于是她快步走过草地,臀部随发辫有节奏地扭动着。

  有人照顾、端茶,真好。我喜欢回味自己赢得的这份小小的奢侈。上帝知道,我替别人端过多少次茶。有时,我以想象西尔维亚在里弗顿服务的情景自娱。她一定不是个安静服从的仆人。她心高气傲,无论你怎么善意提醒她要注意身份,要降低自己的期望,她都不会畏怯。是的,南希会发现,西尔维亚可不会是个像我这般服从的学生。

  我知道,这样比较并不公正。人们改变了太多,这个世纪使我们遍体鳞伤,不抱希望。年轻人和特权者甚至将愤世嫉俗作为徽章,他们眼神空洞,脑袋里塞满了一点儿都不了解也根本不想了解的名词。

  这也是我从来不提哈特福德家族、罗比·亨特以及他们之间种种纠葛的原因之一。有好几次,我都想一吐为快,卸下心头重负,对露丝倾诉。如果可能,对马科斯倾诉更好。但在开始这个故事前,我知道自己终究无法让他们了解真正的故事是怎样结束的,又为什么会这样结束。我无法让他们了解这个世界发生了多么剧烈的改变。

  当然,在那个时候,改变的征兆就已显现。第一次世界大战改变了一切,楼上楼下都无法幸免。战后,随着新仆人一个接一个地进入(然后离开),我们震惊地发现,他们满脑子都是法定最低工资和放假等新潮的念头,而此前,世界似乎具有某种绝对感,某种单纯而稳定的特质。

  在里弗顿的第一个早晨,汉米尔顿先生便叫我去仆人大厅深处的餐具室。我进去时,他正弯腰熨烫《泰晤士报》。看来进入"服务状态"的就职仪式非常重要,连原本在准备午餐冷盘的汤森太太都罕见地忙里偷闲,特意来当见证人。汉米尔顿先生挺直身子,推推鹰钩鼻上那副圆圆的眼镜,以吹毛求疵的眼神审视了一番我的制服,看得出他很满意,然后开始就我们和他们的不同进行训导。

  "永远不要忘记,"他严肃地说,"你能受邀在这样的大庄园里服务,实属幸运。而幸运意味着责任。你的一举一动都直接反映这个家族的教养,你不能令他们蒙羞。要谨守秘密,赢得信任,切记老爷永远是对的。要照料他和他的家人,安静、热忱、满怀感激地服侍他们。没人注意到你,就表明你的工作做得很好,你成功了。"他抬高视线,凝视着我头顶上空,红润的脸因激动闪着亮光。"格蕾丝,永远不要忘记他们允许你在庄园里服务的这份荣誉。"

  我可以想象若是西尔维亚,她会有什么反应。她当然不会像我那样静静聆听,也绝不会因心怀感激收紧双颊,浑身洋溢着迈入另一个世界时萌生的那种模糊又不可名状的兴奋。

   我换了个姿势,发现她忘了拿走照片。这个借历史轶事来追求她的男人,对贵族阶层有很深的癖好。我了解这种人。他们通常会有一本剪贴簿,里面贴满关于贵族的各种新闻和照片,还画着那些他们高不可攀的家族的复杂谱系图。

  如此听来我势利又傲慢,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对时间消泯鲜活生命、只留下模糊印记的方式颇感兴趣,甚至称得上着迷。血统和精神消退,唯有名字和日期长存。

  我再度闭上双眼。太阳渐升,我的双颊温暖起来。

  里弗顿的族人很久以前就已作古。当岁月使我的生命日渐枯萎,他们却永远年轻美丽。

  哦,好了,是我太过感伤和浪漫。他们既不年轻也不美丽,他们已经逝去,归入尘土,化为虚无,成为生者记忆中偶尔掠过的影子。

  但是,活在他人记忆里的人永远不曾真正死去。

  我第一次见到汉娜、埃米琳和她们的哥哥戴维时,他们正在谈论麻风病对容貌的影响。他们到达里弗顿已有一个星期,算是每年例行的夏季拜访,但我只听到过他们偶尔发出的大笑声,以及奔跑时伴着地板嘎吱声响的咚咚脚步声。

  南希坚持认为我过于年幼,还不够资格服侍上流阶层-尽管他们还是青少年,只肯分派给我几乎不与客人照面的工作。当其他仆人忙着迎接两个星期后到来的成人宾客时,我在打扫育婴房。

  严格说来,他们早就用不着育婴房了,南希说,可能永远都不会再用,但二楼东侧尽头的那个大房间每天都需要打扫通风,花也要换,这是传统。

  我可以描述那个房间,但恐怕无法用任何语言捕捉它对我的那种奇特的吸引力。房间很大,呈长方形,摆饰大方,却因常年闲置显得阴阴沉沉,像是受到了古老传说的诅咒安静地沉睡着,无人过问。房间里的空气低垂,浓重、冷冽又凝滞。壁炉旁的玩偶屋里,美味佳肴摆满餐桌,但永远不会有宾客前来。

  流逝的时光和空气中的湿气将壁纸氤氲成模糊的灰色,斑斑驳驳,时有剥落,只能隐隐辨认出原本的蓝白色条纹款式。挂在墙上的装饰画也已退色,但仍能看出是安徒生童话中的人物:踏着烈火的勇敢小锡兵、穿红鞋的漂亮女孩、为失去的往昔哭泣的小美人鱼。整个房间散发着孩童鬼魂和长期积尘的霉味,没有一丝生气。

 房间一端靠墙立着乌黑的壁炉和一把皮制扶手椅,与它相邻的墙壁上还有一扇大拱形窗。如果爬上黑色的木头窗台,透过玻璃往下望,可以看见屋后的庭院,里面有两座饱经日晒雨淋的青铜狮子蹲坐在基座上,俯瞰山谷中的教堂墓地,昼夜守护整座庄园。

  拱形窗边是一匹用旧了的木马。这匹带有深灰色斑纹的马神态高贵,在我帮它清洁时,乌黑的眼中似乎总流露着感激。木马旁静静站着拉伯利。这只黑褐色的猎狐犬,是阿什伯里爵士儿时的爱犬,因为误坠陷阱腿部被夹伤而死。看得出防腐师已尽力缝补,但技艺再高也无法掩饰潜藏在皮毛下的伤口。我每次打扫时都要用防尘布将它遮掩起来,假装它不存在,不然,它会带着一道长长的伤口,用灰白呆滞的玻璃眼珠瞪着我。

  尽管育婴房有拉伯利、斑驳老旧的壁纸,还散发着一股腐败的霉味,它仍然是我最喜欢的房间。正如我期望的,孩子们每天都在庄园里的其他地方玩耍,这里空无一人。我总是迅速完成例行的打扫,之后享受片刻独处时光,远离南希不断的纠正,远离汉米尔顿先生阴郁的责骂,远离其他仆人的喧嚣吵闹和友好情谊,他们总让我觉得自己过于青涩。渐渐地,我不再凝神屏吸,开始视这份独处为理所当然,视这里为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有很多书,比我在任何地方看到过的都多。冒险故事、历史读本和各色童话杂乱地放在壁炉两旁的大书架上。有次我壮起胆子,拿下来其中的一本。选择它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为它的书脊特别好看。我轻轻抚摸散发着霉臭的封面,打开,看到一个工工整整的名字:蒂莫西·哈特福德。接着,我翻开厚厚的书页,呼吸着尘灰,置身另一个时空。

 

  我在村子里的学校上过学。老师鲁比小姐看到有学生对读书兴趣浓厚,非常高兴,便把自己的藏书借给我:《简·爱》、《科学怪人》和《奥特兰多城堡》。还书时,我们会讨论自己最喜欢的段落。鲁比小姐建议我长大后当老师。可我告诉母亲时,她不太高兴。她说,鲁比小姐激励我上进很好,但它不能让餐桌上出现面包和奶油。不久,她便要我爬上山丘走进里弗顿,走到南希和汉米尔顿先生身边,来到育婴房……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育婴房是我的房间,书架上的书是我的书。

  有一天,庄园里薄雾弥漫,下起雨来。我匆匆走过走廊,满心期待地想看前一日发现的一套儿童图解百科全书,却猛然收住了脚步。房间里有声音。

  我告诉自己,是风将他们的声音从庄园某处送来,这只是幻听。我悄悄推开门,探头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房间里有人,与这个迷人房间十分相配的年轻人。

  就在那一刻,不需任何征兆或仪式,这个房间不再属于我。我呆立着进退两难,不确定继续打扫是否合乎礼数,或许我该稍后再来。我又往里面看了一眼,他们的笑声使我畏怯。那些自信、圆润的声音,流泻着光泽的头发和灿烂的蝴蝶结。

  让我下定决心的是房间里的花。它们插在壁炉架上的花瓶里,已近枯萎。夜里坠落的花瓣四散在地上,像是在责怪我。绝不能让南希看到这一幕,她将我的职责交代得非常清楚。而我也深知,违逆上司,母亲一定会知道。

  我想起了汉米尔顿先生的教诲,于是将鸡毛掸子和扫把紧握在胸前,蹑手蹑脚地走向壁炉,极力将自己变成隐形人。其实我根本无须担心,他们早已习惯和隐形人共处一室。他们看不见我,我也假装看不见他们。

  一共两个女孩,一个男孩。最小的大约十岁,最大的也不到十七岁。三个人都具有阿什伯里家族的特征-灿烂的金发和蓝宝石般清澈湛蓝的眼眸,这遗传自阿什伯里爵士的母亲。阿什伯里爵士的母亲是丹麦人,南希说她为了爱情与家族断绝关系,没有获得一文嫁妆,但最终的胜利者是她,她丈夫的哥哥过世后,她成为了大英帝国的阿什伯里夫人。

  那个个子较高的女孩站在房间中央,挥舞着一叠纸,正在描述麻风病的细节。较年幼的女孩盘腿坐在地板上,睁着蓝色的大眼睛看着姐姐,一只手臂懒懒地环着拉伯利的脖子。看到角落里的拉伯利被拖出来,享受着作为家族一员的罕有场面,我大吃一惊,还涌过一丝恐惧。男孩跪在窗台上,目光穿过氤氲雾气看向教堂墓地。

 

 "然后你转身面对观众,埃米琳,你的脸完全是麻风病人的脸。"个子较高的女孩开心地说。

  "什么是麻风病?"

  "一种皮肤病,"大一点儿的女孩说,"皮肤受损,流脓。很常见。"

  "或许我们应该让她的鼻子烂掉,汉娜。"说话的是男孩,他转过头来向埃米琳眨眨眼睛。

  "哦,"汉娜严肃地点点头,"这主意不错。"

  "不!"埃米琳拖着哭腔。

  "正直的埃米琳,别总像个小宝宝。不是真正的烂掉,"汉娜说,"只是戴张非常丑的面具。我会去图书馆找找医学书,希望上面有这类图片。"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得演一个麻风病人?"埃米琳说。

  "你去问上帝吧,"汉娜说,"这是他写的。"

  "我为什么得演米利暗①?我不能演别的角色吗?"

  "没有别的角色了,"汉娜说,"戴维演亚伦②,因为他个子最高,我演上帝。"

  "我不能演上帝吗?"

  "当然不行。我想你更希望演主角。"

  "是啊,"埃米琳说,"我想演主角。"

  "那就没问题啦。上帝甚至没有登台,"汉娜说,"我只能在幕后说台词。"

  "我可以演摩西,"埃米琳说,"让拉伯利来演米利暗。"

  "你不能演摩西,"汉娜说,"我们需要一个真实的米利暗。她可比摩西重要多了。摩西只有一句台词,所以才会让拉伯利演。我甚至可能会删掉摩西的戏,在幕后替他念完那句台词。

  "也许我们可以演其他场景,"埃米琳满怀希望地说,"马利亚和小耶稣的那一幕?"

  汉娜气呼呼的,有些不耐烦了。

  他们在排演一出戏。男仆阿尔弗雷德告诉我,银行假日③时会有一场家族演出。那是传统,可以唱歌或者朗诵诗歌,但孩子们通常会表演一出戏,取材于祖母最喜欢的书。

  "我们选这个场景,是因为它很重要。"汉娜说。

  "是你选的,因为你觉得它很重要。"埃米琳说。

  "的确是,"汉娜说,"因为它涉及一个父亲对同一问题有两套标准:男女有别。"

 "可这在我听来非常合理。"戴维讥讽地说。

  汉娜没有理他。"米利暗和亚伦在讨论他们弟弟的婚姻这件事上都有错。"

  "他们说了什么?"埃米琳问。

  "那不重要,他们只是-"

  "他们说了什么刻薄的话吗?"

  "不,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上帝以麻风病惩罚米利暗,却只将亚伦训斥了一通。这听起来公平吗,埃米琳?"

  "摩西不是娶了个非洲女人吗?"埃米琳问。

  汉娜摇摇头,十分恼火。据我的观察,她常常如此。她那细长的身躯注满了旺盛的活力,使她更易遭受挫折。相反,埃米琳则像个拥有生命的洋娃娃,每个姿势都经过了精心设计。她们的五官虽然相似,直挺的鼻梁、热情的蓝眼睛、秀气的嘴唇,但若仔细观察,却分明地显示出各自的个性。汉娜像童话中的女王,热情、神秘、引人注目,埃米琳则是更易亲近的美人。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她安静时嘴唇微张的娇媚让我想起一张从小贩的口袋中掉落的照片,美艳动人。

  "怎么了?他的确娶了,不是吗?"埃米琳说。

  "是的,埃米琳,"戴维大笑起来,"摩西娶了埃塞俄比亚女人。汉娜很沮丧,因为我们没有她那种对妇女投票权的热情。"

  "汉娜!他说的不是真的,你不会拥护妇女投票权,对吗?"

  "我当然拥护,"汉娜说,"还有你。"

  埃米琳压低声音,"爸爸知道吗?他会很生气。"

  "才不会,"汉娜说,"爸爸就像只猫。"

  "他更像狮子,"埃米琳颤抖着嘴唇说,"请不要惹他生气,汉娜。"

  "我不会像你这么担心,埃米琳,"戴维说,"上流社会中的女人谈论妇女投票权已成为一种时髦。"

  埃米琳看起来很疑惑,"但范妮从没提过这件事。"

  "每一个盛装打扮、参加这个季节初入社交界晚宴的女人都会谈论它。"戴维说。

  埃米琳瞪大了眼睛。

  我在书架旁听着,暗自揣摩这意味着什么。我不确定什么是妇女投票权,但隐约觉得它像是一种病,就像村子里的纳莫史密斯太太得的那种。她在复活节游行时脱掉了胸衣,结果纳莫史密斯先生不得不带她去伦敦看病。

 

  "你太欺负人。"汉娜说,"爸爸不公平,不让埃米琳和我去学校,并不表示在任何场合你都可以努力使我们看起来像个傻瓜。"

  "我根本不必努力。"戴维说着坐在玩具盒上,拨开挡住眼睛的一绺头发。我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同样拥有一头闪亮金发的男孩英气逼人。"其实,你们并没有多少损失。人们总是过于高估学校教育。"

  "哦?"汉娜怀疑地扬起一道眉毛,"你平日总是很喜欢提醒我的损失,为什么这次忽然改变了?"她睁大眼睛-像两轮冰蓝色的月亮,声音里透着一抹兴奋,"不是做了什么糟糕的事,被开除了吧?"

  "当然没有,"戴维迅速反驳,"我只是觉得人生历练比念书更重要。我的朋友亨特说,人生是最好的教育-"

  "亨特?"

  "他这学期才来伊顿公学念书。他的父亲大概是科学家,很明显,是因为发现了某种被证明很重要的物质而被国王封为侯爵。他有点儿疯狂。罗伯特也是,也许你认为男孩都是这样,但我想他是最疯狂的那个。"

  "嗯,"汉娜说,"你那位疯狂的罗伯特·亨特很幸运,拥有鄙视所受教育的那份奢侈。如果爸爸坚持不让我受教育,我怎么能成为受人尊敬的剧作家呢?"汉娜沮丧地叹了口气,"真希望我是个男孩。"

  "我讨厌上学,"埃米琳说,"也不想成为男孩。不能穿裙子,戴着单调无比的帽子,成天讨论体育和政治。"

  "我喜欢讨论政治。"汉娜热切地摇着头,几绺头发从精心梳理的鬈发中挣脱出来。"我会让赫伯特·阿斯奎斯①给予妇女投票权,甚至包括年轻女孩。"

  戴维微笑,"你可能会成为大不列颠第一位剧作家首相。"

  "是的。"汉娜说。

  "我还以为你想当考古学家,"埃米琳说,"就像格特鲁德·贝尔①。"

  "政治家,考古学家,我可以两个都当,这是二十世纪。"汉娜绷着脸,"只要爸爸肯让我接受适当教育。"

  "你知道爸爸对女孩接受教育的看法。"戴维说。然后,埃米琳插进来,与他异口同声地说出那句"名言""崎岖坎坷的妇女投票权之路。"

  "反正爸爸说普林斯小姐给我们的教育已经足够了。"埃米琳说。

  "爸爸当然会那么说。他希望我们都变成无聊家伙的无聊妻子,说着蹩脚的法语,弹着勉强过得去的钢琴,礼貌十足地输掉桥牌,那样才不会惹太多麻烦。"

  "爸爸说,没有人喜欢太爱思考的女人。"埃米琳说。

  戴维翻了个白眼,"就像那个开车从金矿送他回家的加拿大女人,一路都在谈论政治,简直快烦死我们了。"

  "我不要任何人喜欢,"汉娜倔强地点着头,"没人讨厌我,我也会讨厌自己。"

  "那你应该感到高兴,"戴维说,"刚好我有几个朋友很不喜欢你。"

  汉娜皱皱眉头,但嘴角很快就爬上了笑意。"嗯,我今天不想做普林斯小姐布置的那些讨人厌的功课了。我背诵《夏洛特夫人》②时,还得看着她用手帕擤鼻涕,真让人厌烦。"

  "她是在为失去的爱人哭泣。"埃米琳叹息道。

  汉娜翻了个白眼。

  "是真的!"埃米琳说,"我听到祖母告诉克莱门蒂娜夫人,普林斯小姐来教我们前已经订婚了,正准备结婚。"

  "我想,是他恢复了理智。"汉娜说。

  "他娶了她的妹妹。"埃米琳说。

  这让汉娜沉默了片刻。"她可以告他不守诺言。"

  "克莱门蒂娜夫人也是这么说的,还有更可怕的罪名呢,但祖母说普林斯小姐不想让他陷入麻烦。"

  "那她真是个傻瓜,"汉娜说,"没有他,她会过得更好。"

  "这可真浪漫,"戴维挖苦道,"可怜的家庭教师爱上她无法拥有的人,陷入了无望的爱情,而你却吝于偶尔为她朗诵悲伤的诗歌。残忍,你的名字叫汉娜。"

  汉娜收紧下巴,"不是残忍,是现实。浪漫总让人们忘记自我,做尽傻事。"

  戴维被逗笑了,那是作为兄长的微笑。他相信时间终将改变她。

  "我说的是事实,"汉娜顽固地说,"普林斯小姐不如停止哀伤,用些有趣的知识填补她和我们的心灵,比如金字塔、消失的亚特兰蒂斯、维京人的冒险故事……"

 埃米琳开始打哈欠,戴维则举起双手示降。

  "无论如何,"汉娜皱着眉头捡起她那只有一张纸的剧本,"我们在浪费时间。就从米利暗得了麻风病开始吧。"

  "已经排练过几百次了,"埃米琳说,"我们不能做点儿别的事吗?"

  "比如说?"

埃米琳没有主意地耸耸肩。"我不知道。"她看看汉娜又看看戴维,"我们可以玩'游戏'吗?

 

  哦,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游戏"有多么特别,以为只是一个普通游戏而已。埃米琳说的可能是打马栗、抓子或弹珠游戏,这便是我那个早上想到的,过了些时日,我才知道那是个与众不同的游戏。后来,我终于明白"游戏"同难以想象的秘密、幻想和冒险息息相关。但在那个单调潮湿的早晨,听着雨滴拍击着育婴房的窗玻璃,我对"游戏"一词没作多想。

  我躲在扶手椅后面,默默清扫四处散落的干枯花瓣,想象着拥有兄弟姐妹的感觉。我一直渴望能有一个。曾经有一次,我问母亲可不可以让我有个妹妹,这样我能和她说说闲话、出出主意、分享秘密和梦想。母亲笑了起来,但不是出于快乐,她说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我一直在想,属于某个地方某个团体,拥有天然的联盟,再来面对世界时是什么感觉?我一边想着,一边心不在焉地清扫扶手椅,忽然有个东西在掸子下蠕动起来。毛毯被掀开了,传来一个女人低沉沙哑的声音:"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汉娜?戴维?"

  她非常老迈。这个像时光一样古老的女人栖身坐垫中,躲过了所有人的视线。我知道,这一定是布朗嬷嬷。无论楼上还是楼下的人谈到她时都压低声音,满含敬意。她照顾过年幼时的阿什伯里爵士,早已和宅邸融为一体,成为家族传承的一部分。

  我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呆立当场。三双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我。

  她又开口了:"汉娜?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布朗嬷嬷,"汉娜终于回话,"我们在排练演出。不过从现在起我们会安静点儿。 "不要让拉伯利太闹,太兴奋。"布朗嬷嬷说。

  "好的,布朗嬷嬷,"汉娜展现出与果决相称的机敏,"我们会让它乖乖地保持安静。"她上前将毛毯盖在那个瘦小的身体上,又掖好边角,"好了,好了,布朗嬷嬷,亲爱的,睡觉吧。"

  "嗯,"布朗嬷嬷困倦地说,"那就睡一会儿吧。"她颤颤巍巍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呼吸已变得深沉平稳。

  我屏住呼吸,等待他们中的某个人开口说话。他们仍瞪大眼睛看着我。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其间我想象自己被拖到南希面前,或者更糟,被交给汉米尔顿先生要我好好解释怎么能在布朗嬷嬷身上掸灰;因为没有获得推荐信而被遣送回家时,母亲脸上的愁苦……

  但是没有责骂、皱眉或非难。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像是事先预谋好了,纵声大笑起来。

  我仍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们,他们此刻的反应比先前的安静更令我不安。我的嘴唇不住地颤抖。

  终于,高个女孩开口说话了。"我是汉娜,"她边说边揉眼睛,"我们见过面吗?"

  我长舒一口气,屈膝行礼,用极小的声音回答:"没有,夫人,我是格蕾丝。"

  埃米琳咯咯轻笑,"她不是夫人,只是小姐。"

  我再度行礼,避开她的视线。"我是格蕾丝,小姐。"

  "你很面熟,"汉娜说,"你确定复活节时不在这里吗?"

  "是的,小姐。我刚来,才工作了一个月。"

  "你看起来太年轻了,还不能当女仆。"埃米琳说。

  "我十四岁,小姐。"

  "真巧,"汉娜说,"我也是。埃米琳十岁,戴维很老-都十六岁了。"

  戴维开口了:"你总在睡觉的人身上掸灰吗?"听到这,埃米琳又开始大笑。

  "哦,不……不是的,少爷。就这么一次,少爷。"

  "真可惜,"戴维说,"从此不用洗澡倒是很方便呢。"

  我忐忑不安,双颊滚烫。我从未遇到过真正的绅士,更别提与我年龄相近的。他提到洗澡时,我的心在肋骨间怦怦直跳。说来奇怪,如今我已是个老妇人了,但每当想起戴维时,这些旧日的情感依然能在心中激起涟漪,这么说来,我仍未麻木。

  "别在意,"汉娜说,"他自以为很俏皮。"

  "是,小姐。"

  汉娜恶作剧般地看着我,好像还有话要说。但在她开口前,一阵迅疾轻快的脚步声绕过楼梯沿着走廊传来,愈来愈近。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埃米琳冲到门前,透过钥匙孔向外窥视。

  "是普林斯小姐,"她看着汉娜说,"她往这里来了。"

  "快!"汉娜低声说,语气不容置疑。"不然就得忍受丁尼生带来的死亡。"

  脚步纷乱,衣裙翻飞,我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三个人已消失了。门砰的一声被打开,冷冽、潮湿的风冲进屋子,一个拘谨的身影立在门口。

  普林斯小姐环视房间,最终将目光落在我身上。"你,"她问,"见过少爷和小姐吗?他们上课迟到了,我已经在书房等了十分钟。"

  我素来不会撒谎,但那天不知自己着了什么魔。当普林斯小姐站在门口隔着眼镜瞪我时,我压根没有多想。

  "没有,普林斯小姐,"我说,"没看到。"

  "是吗?"

  "是的,小姐。"

  沉默似乎持续了很久,直到普林斯小姐用教鞭轻敲她张开的手掌,一下,两下,三下,然后踏入房间慢慢地绕着屋子踱步,一圈又一圈,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她走到玩偶屋前时,我忽然发现埃米琳的蝴蝶结饰带露出了一角,就在她的脚边。我咽了一口口水。"我……我之前看到过他们,小姐,我想起来了。我从窗户上看到他们。在老船屋,湖那边。"

  "湖那边。"普林斯小姐重复道。她走向法式拱形窗,静立着望向迷雾,惨淡的天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柳树泣白光,山杨在颤抖,拂过的风儿虽说极轻柔……"

  那时我还不熟悉丁尼生的诗,以为这优美的词句只是她看到湖边景色有感而发。"是的,小姐。"我说。

  过了一会儿,她转身,"我会请园丁叫他们回来。他叫什么名字?"

  "达德利,小姐。"

  "我会请达德利叫他们回来。记住,守时是最大的美德。"

  "是,小姐。"我屈膝行礼道。她咔嗒咔嗒踏过地板,神情冷淡倨傲。门在她身后关上。

  他们像变魔法般从防尘布、玩偶屋和窗帘后出现。

  汉娜微笑地看着我,但我没有久留。我还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又为什么会这么做。我困惑、羞愧,却又兴奋不已。

  我屈膝行了一个礼,然后快步离开,匆匆奔进走廊。此时的我双颊燃烧,焦躁不安,迫切地想回到仆人大厅找回安全感,远离这些侵入我的世界的陌生孩童,以及被他们激发的诡异情愫。

                          第二部 

等待演出

  我跑下楼梯,冲进阴暗的仆人大厅时,刚好听到南希在叫我。我在楼梯底停步,待眼睛适应那里的幽暗后,跑进厨房。一口红铜锅正架在大火炉上,空气中弥漫着煮火腿时散发的浓咸气息。负责洗碗碟的凯蒂站在洗碗槽旁用力刷洗着平底锅,一边茫然地瞪着挂满蒸汽水雾的窗户;汤森太太应该正趁夫人摇铃喝下午茶前抽空打盹儿。我发现南希坐在仆人大厅的桌旁,身边堆满了瓶子、烛台、大盘子和高脚杯。

  "你终于来了,"她皱着眉头,眼睛眯成两条暗色的细缝,"我还以为得去亲自找你。"她指指对面的座位,"别光站着,女孩,去拿块抹布,帮我擦这些。"

  我坐下来,挑了一个圆滚滚的牛奶壶,自去年夏天,它就没见过天日。我用力擦拭着污点,心思却仍在楼上的育婴房里流连,想象着他们纵声大笑、相互调侃和玩游戏的情景。就像打开一本封面光洁漂亮的书,刚刚迷失在故事的魔力中,却又不得不将它放在一旁。你发现了吗,我已经被哈特福德孩子们的魔力蛊惑。

  "拿稳点儿,"南希将抹布从我手中夺走,"那是爵士老爷最珍贵的银器。你最好祈祷汉米尔顿先生不会看见你这样用劲。"她举高自己正在清理的瓶子,小心翼翼地用抹布打着圈儿擦拭,"这样擦,看见了吗?动作轻柔,都朝同一个方向。"

  我点点头,继续擦拭。虽然我对哈特福德有满腹疑问,也相信南希知道答案,却不想多问。如果她发现我除了获得工作上的满足感,竟然还有别的乐趣,一定会想方设法将我调离育婴房。对于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因为这是她的本性。

  但是,就像刚刚坠入爱河的恋人会将所有平淡无奇的事物赋予全新的意义,我贪婪地想知道关于他们的任何信息。我想到自己藏在阁楼隐秘处的那些书。福尔摩斯总是通过狡猾的问题,巧妙地让人们吐露诲莫如深的秘密。我深吸一口气,"南希……"

  "嗯?"

  "阿什伯里爵士的儿子长什么模样?"

  她那双暗色的眼眸闪着光芒。"乔纳森少校?哦,他是个好……"

  "不,我不是指乔纳森少校。"我说。关于乔纳森少校我已经知道很多了。只要待在里弗顿一天,就不可能不听说阿什伯里爵士这位长子的故事,他是哈特福德家族谱系中的男性继承人,曾在伊顿公学和桑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就读。他的画像就挂在他父亲和祖先的画像旁边,在前面楼梯顶端俯视着大厅:头高傲地昂起,胸前徽章熠熠生辉,蓝色眼眸冷峻逼人。他是里弗顿楼上楼下的骄傲,波尔战争①中的英雄,下一任阿什伯里爵士。

  不。我是指弗雷德里克先生,他们在育婴房里说的"爸爸",他们似乎对他又爱又畏。他是阿什伯里爵士的次子,瓦奥莱特夫人的朋友提到他时,总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老爷则会发着牢骚痛饮雪利酒。

  南希张张嘴,又闭上了,就像一条被暴风雨吹上湖岸的鱼。"什么都别问,我不会对你撒谎。"她最后说,一边举高瓶子,对着光线检查。

  我擦完牛奶壶,拿起一个大盘子。南希就是如此,反复无常:有时毫无保留地滔滔不绝,有时又不可思议地守口如瓶。

  如我所料,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了五分钟后,她终于吞吞吐吐地开口了。"我想,你听到男仆的闲话了,对不对?一定是阿尔弗雷德。可怕的闲言碎语,这些男仆。"她拿起另一个瓶子,狐疑地盯着我,"你母亲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个家族的事吗?"

  我摇摇头,南希难以置信地挑高一道细眉,仿佛除了里弗顿家族,人们再无其他趣事可谈。

  事实上,母亲总是对宅邸的事三缄其口。我小时候试探过,渴望听听山丘上那个古老庄园的故事。村子里的飞短流长各式各样,我想从母亲那里探听一些一手的奇闻轶事,好跟其他小孩吹嘘。但她只是摇摇头,提醒我好奇心会杀死猫。

 

 终于,南希说:"弗雷德里克先生……该怎么说弗雷德里克先生才好?"她叹口气,重新开始擦拭,"他不是坏人。他完全不像他哥哥,不是英雄,但也不是坏人。老实说,我们楼下的人都很喜欢他。汤森太太说,他小时候鬼主意很多,脑子里全是幻想故事和古怪念头。他对仆人很仁慈。"

  "他真的是个金矿矿主吗?"那似乎是个令人兴奋的行业,而哈特福德的孩子们确实应该有个有趣的父亲。我的父亲总是带来失望:在我出生前他就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成为一个没有面孔的影子,我只能从母亲与她妹妹的热切低语中拼凑出模糊的形象。

  "曾经是,"南希说,"我都数不清他换过多少行业了。永远定不下来,我们的弗雷德里克先生,而且没有一件获得了大家的认可。最初,他想在锡兰岛种茶,后来又到加拿大挖金矿,再后来决定靠印报纸赚大钱,现在又是汽车,哦,上帝保佑他。"

  "他卖汽车吗?"

  "他制造汽车,或者说他的手下制造汽车。他在伊普斯威奇买了个工厂。"

  "伊普斯威奇,他住在那里吗?还有他的家人?"我悄悄将话题引到孩子们身上。

  她没有被误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如果运气好,这次他能赚大钱。老天知道,爵士老爷可很想收回自己的投资呢。"

  我眨眨眼,不懂她在说什么。还没来得及问,她又继续说:"反正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他与少校还有杰迈玛夫人会在下星期二到达。"她脸上浮现一抹罕见的微笑,是称许而非欢愉。"这个家族总在仲夏晚宴上团聚。"

  "可是南希,"我忍不住了,我已经纳闷了整整一个星期,"那是八月,不是仲夏。"

  南希瞪着我,仿佛我刚刚宣称煮熟的蛋是方的。"当然是在八月。你疯了吗,女孩?仲夏晚宴将像以前一样,在银行假日举行。你小心点儿,别让汉米尔顿先生听见你在质疑上司。"

  我连忙摇头。

  "虽然这段时间的活动规模比较小,有一阵没举行仲夏舞会了,但没有家族成员会错过这场晚宴。这是传统,其他庆祝活动也一样。"

 "就像演出。"我回避她的视线,壮着胆子说。

  "原来是这样,"南希扬起一道眉毛,"有人向你瞎说演出的事了,对吗?"

  我假装没有注意到她不悦的口气。南希不喜欢仆人之间的闲言碎语。"阿尔弗雷德说仆人们都会被邀请去看演出。"我说。

  "那些男仆!"南希高傲地摇摇头,"如果你想知道真相,就别听男仆的闲话,女孩。邀请?得了!仆人确定被准许去看演出,因为老爷也非常仁慈。他知道对于楼下的我们来说他的家族有多重要,也知道看到少爷小姐们成长我们有多开心。"

  她又专注地擦着腿上的瓶子,我屏住呼吸,希望她继续讲下去。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再次开口:"今年是他们演戏的第四个年头,从汉娜小姐十岁那年开始的。那时她说长大以后要当个戏剧导演。"南希点了点头,"唔,汉娜小姐是个很有个性的人,和她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怎么说?"我问。

  南希停下来,想了想。"他们都有四处流浪的潜质,都很聪明,满脑子新奇想法,又固执得不得了。"她一字一句地说着,声音尖细,像是对我的警告。这种行为在楼上的人看来无伤大雅,却让我无法忍受。

  我从小到大都在聆听母亲类似的教诲,于是乖乖地点点头,好让她继续说下去。"他们平日里相处得极好,但一起争执,就惊天动地。除了汉娜小姐没人有本事激怒弗雷德里克先生。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就知道怎么惹火他。这个好斗的小家伙脾气火暴。我记得有一次,弗雷德里克先生不知怎么惹恼了她,于是她决定让他惊慌失措。"

  "她做了什么?"

  "让我想想……戴维少爷去上骑马课了,这就是事情的起因,汉娜小姐被留在家里。她很不开心,骗过布朗嬷嬷,带着埃米琳小姐偷偷跑掉了。她们走了很远,一直走到农夫们忙着摘苹果的地方。"她摇摇头,"我们的汉娜小姐说服埃米琳小姐躲进谷仓。可以想象,这很容易办到。汉娜小姐很会说服人,何况,能大吃新鲜苹果埃米琳小姐也非常乐意。然后,汉娜小姐返回庄园,像逃命般喘着粗气,要人叫弗雷德里克先生过来。我那时正在餐厅布置午餐,听见汉娜小姐告诉弗雷德里克先生,几个黑皮肤的外国人在果园里发现了她们,称赞埃米琳小姐长得非常漂亮,还答应带她去遥远的海的那一边旅行。汉娜小姐又说,她虽不确定,但相信他们就是贩卖白人奴隶的人贩子。"

  我倒吸一口气,对汉娜的大胆感到吃惊。"然后呢?"

  南希一脸神秘,似乎对谈论这个话题感到不安,却又欲罢不能。"嗯,弗雷德里克先生一直都很担心奴隶贩子,他的脸先是一片惨白,接着涨得通红,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他已抓过汉娜小姐朝果园冲去。伯蒂·蒂明斯那天也在摘苹果,他说弗雷德里克先生到达时气急败坏,大喊着要大家组成一个搜索队,称埃米琳小姐被两个黑人绑架了。他们坡上坡下四处搜寻,但没人见过两个黑人和一个金发小女孩。"

  "他们是怎么找到她的?"

  "他们最后也没找到她,是她找到他们的。大概一个小时后,埃米琳小姐躲烦了,苹果也吃腻了,就从谷仓里走出来,还不知道眼前的这场混乱是怎么回事,汉娜小姐又为什么没来接她……"

  "弗雷德里克先生非常生气吧?"

  "哦,是啊。"南希用力擦着手中的瓶子,淡淡地说,"但也没有生气很久,他办不到。他们非常亲密。要让他暴跳如雷,她得做出更惊天动地的事才行。"她举起闪闪发亮的瓶子对着光线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把它放在擦好的银器堆里,将抹布丢在桌上,歪着头,按着细长的脖颈。"无论如何,我听说,这是弗雷德里克先生的报应。"

  "为什么?他做了什么?"

  南希偷偷瞥向厨房,确认凯蒂不会听到。里弗顿楼下有条老规矩-长幼有序,历经数世纪的服务,这一规矩早已根深蒂固。我已算卑微,得时常忍受严厉的训斥,担任一些无关紧要的工作,但负责洗盘子的凯蒂地位更低下。我很想说,我被这个既不公平又不合理的现象激怒了,虽然没有表现得愤愤不平,但已有所警觉。可这么说就相当于赋予当年年幼的我一份并不具备的同情心。事实上,那时我对这个因身份带来的小小特权暗喜不已,上帝知道,我的顶头上司已经不少了。

  "我们的弗雷德里克先生小时候也相当让他父母头疼,"南希抿抿嘴唇,"他的鬼点子非常多,阿什伯里爵士不得不把他送进莱德利公学,免得让他在伊顿公学读书的哥哥蒙羞。他长大后,爵士也不让他去念桑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尽管他一心想加入陆军。"

  我还没从这条消息中回过神来,就听见南希继续说:"这可以理解,因为乔纳森少校在军队里的表现非常好。只要有一点点疏忽,家族的名誉就毁了,而为此冒险不值得。"她不再按摩脖子,伸手拿起一个沾满污渍的盐罐。"无论如何,结果好就一切都好。他现在拥有一家汽车工厂,还有三个教养良好的孩子。演出时你可以看到他们。"

  "乔纳森少校的孩子会和弗雷德里克先生的孩子一起表演吗?"

  南希的表情瞬间阴郁,声音也压得极低,"你在想什么,女孩?"

  空气紧张,看来我说错话了。南希狠狠地瞪着我,我不得不躲闪着目光,继续擦抹手中早已锃光瓦亮的大盘子。那上面是我通红的脸。

  南希嘘了一声,说:"少校没有小孩,也不会再有了。"她抢走我的抹布,长而细瘦的手指从我的手上划过,"现在,勤快点儿。你总说话,害我什么也没做。"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尽量躲着南希,这并不容易,因为我们住在同一个房间,又一起干活。晚上,她准备入睡时,我已面冲墙壁僵硬地躺着,假装沉睡,直到她吹熄蜡烛,那只奄奄一息的鹿消失在黑暗中时,才悄悄松一口气。白天,如果我们在走廊上擦身而过,南希总是鼻孔朝天,而我紧盯着地板,仿佛理应受到责难。

  幸好,为了接待阿什伯里爵士的宾客,我们有很多事要做。将东侧的客房打开,移除防尘布,擦拭家具,开窗通风;打开阁楼储藏室的大箱子,找出最棒的亚麻布,仔细检查后清洗干净。多雨的季节,宅邸后面的晾衣绳没办法再用,南希便叫我将床单挂在楼上洗衣房的晾衣架上。

  在那里,我知道了有关"游戏"的很多细节。这场持续不断的雨令普林斯小姐下定决心让哈特福德的孩子们学会丁尼生的优美诗篇,因此,孩子们不得不深入宅邸心脏,寻找更为隐蔽的藏身之地。洗衣房里那个隐于烟道后面的衣橱,是他们能够找到的离书房最远的地方。他们就藏在那儿。

  我从没亲眼见过他们进行这个"游戏",只是听到过。因为"游戏"的第一个规则便是:"游戏"是个秘密。曾经有一两次,发现四下无人的我没能抵抗住它的强烈诱惑,偷偷打开盒子,知道了它的规则。

  "游戏"非常古老,他们已玩了好几年。不,不是玩,用这个动词并不恰当,应该说生活。他们已在"游戏"中生活了好几年。"游戏"不仅仅是一种消遣,还是一个繁复的幻想,是他们借以逃离现实的另一个世界。

  他们不需要服装、刀剑或羽毛头饰,也没有任何可以泄漏秘密的道具。因为秘密就是它的本质,它就是个秘密。唯一的装备是那个黑漆盒子,他们的祖辈从中国带回来的战利品。它的大小如方形帽盒,盒盖上精心镶嵌的半宝石①构成了一幅精美绝伦的画面:小桥流水,庙宇清幽,垂柳在斜岸边低诉,三人相携立于桥上,一只鸟儿形单影只,盘旋低回。

  他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装满"游戏"必备物品的盒子。玩"游戏"自然离不开拼命奔跑、躲藏和摔跤,但真正的快乐却在别处。第二条规则:所有旅行、冒险、探险和发现都必须如实记录。他们会冒着被找到的危险,一脸兴奋地冲进衣橱,用地图和图表、代码和图画、剧本和书籍记录最近的冒险。

  盒子里都是袖珍书,用细线装订,字体小而工整,得举到眼前才能看清。每本书都有书名:《逃离不死的卡谢伊》、《对决巴拉姆和他的熊》、《白奴之地历险记》。有些书以我看不懂的代码书写,但如果我有时间细瞧,会发现那无疑是一些会印在羊皮纸上、收藏在盒子里的传说。

  "游戏"并不复杂,是汉娜和戴维发明的。他们两个年龄稍大,自然就成了"游戏"的主导者,决定探险的路线和地点。他们还会召开九人顾问会议,这个顾问团兼收并蓄,有维多利亚时代的显赫人物,也有古埃及法老。顾问只能有九人,每当有他们无法抗拒其魅力的新历史人物出现,就会被纳入顾问团,而原有的一个顾问则面临死亡或遭到罢黜。盒子里的一本小书上严肃地写道:死亡是一种责任。

  除了顾问,参与游戏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汉娜是奈费尔提蒂①,戴维是达尔文,制定规则时还不足四岁的埃米琳选择了维多利亚女皇。汉娜和戴维都认为它是个乏味的选择,但考虑到埃米琳的年幼,也便接受了这个不适合做冒险搭档的女皇。维多利亚最终融入了"游戏",但往往充当一个遭到绑架的人质,拯救她则需经过大胆的冒险。当哥哥姐姐忙着记录冒险旅程时,埃米琳被允许装饰图表和绘制地图:涂绘蓝色的海洋,紫色的深谷,绿色和黄色的土地。

 

  有时,戴维会悄悄失踪,趁偶尔雨停的短暂间隙偷偷溜出去和其他庄园的少爷们玩弹珠游戏或者练习钢琴。此时,汉娜和埃米琳便组建起忠贞联盟。这对姐妹带着从汤森太太的储藏室里偷来的一堆方糖躲进衣橱里,用秘密语言创造一个特别的名字来形容她们的叛逃者。但不管多么渴望,她们从不会在他缺席时进行"游戏"。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第三条规则:只能三个人玩。不能多不能少,三个人。艺术和科学都很青睐""这个数字:三原色、空间三点定位、三度关系叠置构成和弦,组成三个点的三角形更是成为最基本的几何图形。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是:两条直线无法构成一个空间。三角形的三个顶点可以移动,改变亲疏,一旦某一点远离,其余两点之间的距离便会渐趋消失。必须有三个点才可以界定一个空间。独立,真实,完整。

  我知道这些规则,我读过,它们就写在泛黄的纸张上,藏在盒盖下,字迹稚拙但工整。我永远记得他们三个人在这些规则下的签名。一九○八年四月三日,戴维·哈特福德、汉娜·哈特福德发誓遵守,最下方是写得较大却稍嫌抽象的EH①。在孩子们看来,规则严肃神圣,他们对"游戏"所持的强烈责任感成年人无法理解。因为除了仆人,没有哪个成年人深谙责任的意义和内涵。

  是的,这只是孩子们的游戏,而且并非唯一的游戏。他们将很快长大,学会遗忘,将它抛到脑后。或者,他们已经这么做了。我认识他们时,游戏已近尾声。真实的历史正要介入:真实的冒险,真实的逃亡,成人世界的种种在角落潜伏,寻机大笑。

  是的,这只是个孩子们的游戏,但如果没有这个"游戏",故事的结局仍会是这样吗?

  宾客抵达的那天天放晴了,我得到特别允许,如果完成了工作,就可以在一楼阳台上观看车马盈门的盛况。傍晚时分,我挤在阳台扶栏边,脸紧贴着铁栏杆,热切地期待外面碎石路上传来汽车轮胎的嘎吱声。

  第一个抵达的是克莱门蒂娜夫人,哈特福德家族的世交。她有着退位女皇般的气势和阴郁,是弗朗西斯·道金斯小姐(大家都叫她范妮)的监护人,后者的父母随泰坦尼克号一起沉没了。范妮小姐骨瘦如柴,很爱说话,传闻这个十七岁的女孩正在努力寻找一位丈夫。据南希说,瓦奥莱特夫人殷切期望失去妻子的弗雷德里克能够娶她,但这位先生毫无此意。

  汉米尔顿先生以华丽的词藻宣告第一批宾客的到来,随后引她们走向起居室,阿什伯里爵士和夫人正在那里等候。我从后面看着她们消失在门里-克莱门蒂娜夫人在前,范妮紧随其后,注意力被汉米尔顿先生手中的托盘吸引。银质托盘上的球形大白兰地酒杯和郁金香形香槟高脚杯闪着亮光,挤挤挨挨地争夺着空间。

  很快汉米尔顿先生又回到大厅入口,习惯性地拉拉袖口,这时,少校夫妇抵达。少校夫人一头棕发,娇小丰满,柔和的脸上蚀刻着悲伤留下的残酷印痕。当然这些都是事后的回忆,那时的我只能看出她遭受过某种不幸。虽然南希并不打算告诉我关于少校的小孩的秘密,但它却成为我那被哥特小说灌溉滋养的稚嫩想象的沃土。而对男女之间微妙吸引的懵懂未知,更是让我断定,高大英俊的少校的夫人竟如此平庸,一定是悲剧使然。我猜想,在某种可怕的悲痛降临前,她一定是个美丽的女人,是悲痛攫走了她的青春和美貌。

  少校比画像上的他更加严肃。他依循礼数问候了汉米尔顿先生,又向整个大厅投下作为庄园继承人的一瞥,领着杰迈玛夫人走向起居室。进门时,我看见他将手温柔地搂在她的腰间,这个动作流露出的温情与他外表的严肃极不相符,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蹲伏在栏杆后,双腿渐渐僵硬。终于,弗雷德里克先生要到了,他的汽车正驶过碎石车道嘎吱作响。汉米尔顿先生带着责备的神情看看大厅入口处的大钟,拉开了前门。

  毫无疑问,弗雷德里克先生没有他哥哥那么高大魁梧,甚至比我想象中的要矮,我没法看清他的五官,只认出他戴了一副眼镜。因为他一直没有抬头,甚至摘帽子时也没有,只是将手指轻轻滑过头顶,约略梳理了一下金发。

 

  汉米尔顿先生打开起居室的门,宣布他的到达时,弗雷德里克先生抬眼看了看四周。他的目光掠过房间,审视着大理石地面、画像和他年轻时的家,最后落在我藏身的阳台上。那一瞬间,他脸色刷白,像是见到了鬼魂,但很快就淹没在起居室的嘈杂中。

  那一星期过得飞快。由于众多宾客的到访,整理房间、端茶递水、侍弄午餐让我忙得团团转。但我很愉快,丝毫没有抱怨与懈怠-这都归功于母亲的调教。何况,我热切盼望星期日的来临,也就是银行假期的演出。当其他仆佣全力准备仲夏晚宴时,我满脑子都是演出。自有宾客抵达,我很少见到孩子们。薄雾早已退去,一如它来临时那般迅疾,天空澄澈,阳光宜人,令人不忍待在室内。每天,我穿过走廊迈向育婴房时,都会满怀希望屏息静听,但天公作美,那一年他们再也没有踏进那个房间。他们在屋外喧闹,恶作剧,玩"游戏"

  他们带走了房间的魔力。静默变成死寂,我心中那朵小小的欢愉之焰也随之熄灭。现在的我工作起来动作利落,迅速整理书架,不再花时间翻看,不再在乎木马的眼神。打扫完毕,也不再流连,总是快步离开,继续进行下一项工作。但在心里我始终牵念着他们在做什么。偶尔,我在二楼客房清理早餐托盘或收拾夜间水壶时,能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在庄园里飘荡,当我快步奔向窗边,会看到远处的他们正走向湖畔,正消失在车道尽头,正拿着笔直的长木棍比剑。

  楼下,汉米尔顿先生不停地吩咐工作,让仆人们疯狂地跑来跑去。他说,为众多宾客服务是测试仆人能力更是证明管家素质的关键时刻,客人的任何要求都不过分。我们要像加满油的火车头一样干劲十足,迎接每个挑战,超越老爷的所有期望。这将是充满喜悦的一个星期,而仲夏晚宴是它的高潮。

  汉米尔顿先生的热忱感染了每一个人,连南希都心情大好,不再对我横加挑剔,还提议让我帮她整理起居室。虽然她显得有些不情愿,提醒我说目前我还不具备打扫重要房间的资格,只是在这次家族聚会期间,被特许在严格的监督下承担这个高级任务。因此,每天我除了完成已经排满的工作外,还要抓住这个随时可能被剥夺的机会陪南希去起居室。人们在那里喝茶,讨论我毫无兴趣的话题:星期日的乡村派对、欧洲的政治局势,以及一对可怜的奥地利夫妇在遥远的他乡被射杀①。

 演出是在一九一四年八月二日,星期日进行的。将这个日子深深锲刻在我记忆中的,不仅仅是那场演出,还有随之发生的一切。那天恰好是我在里弗顿工作以来休第一个下午假的日子,可以回家探望母亲。完成上午的工作后,我褪下制服换上平日的服装,竟有种陌生感,很不自在。我将扭结的浅色发辫打散,在颈部梳成一个圆形发髻,想知道自己看起来可有不同,母亲又会怎么想。我只在这里工作了五个星期,但感觉已像变了一个人。

  我走下仆人专用楼梯准备去厨房,不想遇到了汤森太太。她将一个包裹塞进我手里,压低了声音说:"拿去吧,让你母亲配下午茶的。我放了一些柠檬奶酪馅饼和几片夹心蛋糕。"

  我瞥向楼梯,也低声说:"但夫人……"

  "别担心夫人,她和克莱门蒂娜夫人有的是东西吃。"她掸了掸围裙,挺起浑圆的肩膀,胸部看起来比平时更为丰满。"你只要告诉你母亲我们很照顾你就好。"她摇摇头,"你母亲是个好女孩,那不是她的错。"

  然后她匆匆转身回到厨房,一如出现时那般突兀,留我一个人站在阴暗的走廊里,为她最后的那句话困惑不已。

  回村子的路上,我仍在琢磨。这不是汤森太太第一次充满怜爱地提起母亲。虽然这种困惑开始让我怀疑自己背叛了母亲,但汤森太太的话与我认识的母亲实在大相径庭。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情绪多变,总是异常沉默。

  母亲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我。看见我时她站起身来,"我以为你把我忘了。"

  "对不起,妈妈,"我说,"我刚赶完工作。"

  "但愿你今天早上有时间去教堂。"

  "我去了,妈妈。仆人们都去里弗顿教堂。"

  "我知道,女孩。在你出生前,我一直在那个教堂做礼拜。"她朝我手中的东西点点头,"那是什么?"

  我将包裹递到她手中,"汤森太太送的,她要我问候你。"

  母亲侧过头咬咬脸颊内侧,"今晚我一定胃痛。"她打开包裹,勉强说道,"她还是那么好心。"然后推开门站到一旁看着我,"进来吧。替我煮一壶茶,和我讲讲庄园里的事。"

 我已记不清那天下午的谈话内容。整个下午我都心不在焉,心思不曾在母亲狭小阴暗的厨房稍作停驻,却徘徊在山丘上的舞厅里。仅仅几个小时前,我还在那里帮南希摆放成排的椅子,为拱形舞台挂上金色幕布……

  和母亲道别时,已有些迟了。我沿狭窄的小路走回里弗顿。太阳低悬在空中,路旁的树木高大茂密,枝叶繁盛。这些由阿什伯里爵士的祖辈栽种的树木在空中连成一片,将小路变成幽暗的隧道,风吹过时,送来阵阵树的私语。

  当我再次踏入光线中,太阳已斜倚着屋顶,将整座宅邸笼罩在淡紫色和橘色的余晖中。我横穿庄园,经过厄洛斯与普赛克的雕塑喷泉、瓦奥莱特夫人的粉红玫瑰园,走下小坡进入后门。仆人大厅内空荡荡的,我已顾不得汉米尔顿先生的严规了,沿石板围廊狂奔,咚咚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中回响。我穿过厨房,绕过汤森太太摆满甜面包和蛋糕的工作台,向楼上冲去。

  整座宅邸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观看演出去了。终于到了贴满金箔的舞厅门口,我理顺头发,扯平裙子,溜进黑暗的房间,像其他仆人那样静静站在墙边。

 

  所有美好的事物

  我没料到房间里会这么暗。这是我第一次观看演出,尽管母亲带我去布莱顿拜访她的妹妹迪伊时,我曾看过一出滑稽木偶戏的片段。窗户上挂着厚厚的黑色窗帘,室内仅有的光线来源是从阁楼里取出来的四盏聚光灯。它们排列在舞台前方,黄色的光打在表演者身上,散发着鬼魅般的光晕。

  范妮正在演唱《婚礼》的最后一节。她忽闪着眼睛颤声高歌,以破音的F调代替结尾的G调高音,观众席上响起一片礼貌的掌声。她微微一笑,娇羞地屈身答礼,但那份乖俏很快被幕后鼓动的几支手臂和道具戳散。

  范妮从舞台右侧离开后,身着长袍的埃米琳和戴维从左侧入场。他们拿着三根长棍和一条床单,迅速搭起一个歪歪斜斜的帐篷,然后跪在里面,一动不动。观众席一片沉寂。

  一个声音从幕后传来:"先生们,女士们,这是由《民数记》改编的戏剧。"

  赞许的低语纷纷响起。

  "请各位想象,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家庭在山腰扎营。姐姐和哥哥私下讨论他们弟弟的婚姻。"声音继续。

  舞台下有轻微的掌声。

  埃米琳开口了,她高傲地说:"但,弟弟,摩西做了什么?"

  "他娶了一个妻子。"戴维说,腔调滑稽。

  "可她不是我们的族人。"埃米琳说着看向观众。

  "是的,"戴维说,"你说得对,姐姐。她是埃塞俄比亚人。"

  埃米琳摇摇头,夸张地做出关心的表情。"他娶了外族人,会有什么下场?"

  忽然,一个高亢清晰的声音从幕后传来,洪亮似可划破天际(可能使用了硬纸板折成的扩音器)。"亚伦!米利暗!"

  埃米琳极力表现出恐惧。

  "我是上帝,你们的天父。你们两个出来。"

  埃米琳和戴维遵照指示,从帐篷中摸索而出,走到舞台前方。闪烁的聚光灯在后面的床单上投射出憧憧黑影。

  这时,我的眼睛已适应了黑暗,能从观众中分辨出几个熟悉的身影。盛装打扮的女士坐在最前排,克莱门蒂娜夫人颤动不已的下巴和瓦奥莱特夫人的羽毛帽子格外引人注目。数排后是少校和他的妻子。弗雷德里克先生坐得离我不远,高抬着头,跷起腿专注地凝视前方。我默默观察着他的侧影,似乎哪里有点儿不一样。在黯淡又不停闪烁的灯光下,他高高的颧骨枯槁憔悴,眼睛则像玻璃珠。对,是他的眼睛。他没戴眼镜。我从未见他摘下过眼镜。

  上帝开始宣布他的判决,我将注意力转回舞台。"米利暗、亚伦,你们竟敢说我的仆人摩西的坏话?"

  "很抱歉,天父,"埃米琳说,"我们只是-"

  "够了,你挑起了我的怒火!"

  一阵雷声(我想是鼓声)忽然传来,将观众全都吓了一大跳。烟从幕布后飘来,弥漫在舞台上。

  瓦奥莱特夫人惊呼出声,舞台上的戴维连忙小声说:"没事,祖母,这是表演的一部分"

  笑声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你挑起了我的怒火!"汉娜的声音凶狠严厉,周围旋即安静下来。"女儿,"说话间埃米琳转身背向观众,望着渐渐消散的烟雾。"你,是麻风病人!"

  埃米琳连忙用手捂住了脸。"不!"她尖叫。似乎是为了制造戏剧效果,她稍稍停了一会儿,然后转身面对观众席。

  所有人都倒抽了口凉气:他们放弃了面具,直接将草莓酱和鲜奶油涂在埃米琳的脸上,效果颇有些骇人。

  "这些顽皮的孩子,"汤森太太低声抱怨,"他们跟我说要用草莓酱抹烤饼的!"

  "儿子,"汉娜也特意停顿了片刻,"你犯下相同的罪,但我无法对你生气。"

  "谢谢你,天父。"戴维说。

  "从此以后,不得讨论你弟弟的婚姻,记住了吗?"

  "是,天父。"

  "你可以离开了。"

  "哦,天父,"戴维努力克制着脸上的笑意,向埃米琳伸出手臂,"我请求你,治愈我的姐姐。"

  观众静默地等待上帝的回应。"不,"上帝说,"我不接受。她将被关七天,此后我才会见她。"

  埃米琳颓然跪下,戴维抚着她的肩膀,汉娜从左侧出现。大家又倒抽一口气。她身着男式西装,配饰一应俱全:高礼帽、拐杖、怀表,鼻梁上还架着弗雷德里克先生的眼镜。她走到舞台中央,像花花公子般旋转着拐杖模仿父亲的声音讲话,演技相当优秀。"我的女儿将会学到所谓的规矩:男女有别,"她深吸一口气,扶了扶帽子,"否则她就会走上崎岖坎坷的争取妇女投票权之路。"

  观众顿时沉默,愕然地张着嘴巴。

  我用视线搜寻弗雷德里克先生。他仍在座位上,身体像船桅般僵直。我发现他的肩膀开始剧烈地抽动,不禁担心南希形容的盛怒可能就要暴发。孩子们在舞台上摆出最后的造型,如玩偶屋中的玩偶,一动不动地与观众对视着。

  汉娜十分镇定,一脸无辜。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捕捉到了我的眼神,唇边闪过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我不由怯怯地对她笑了,直到南希在阴暗中瞥见,拧了拧我的手臂,我才慌忙收起笑容。

 汉娜脸上焕发着光彩,与埃米琳和戴维牵手向前几步,鞠躬谢幕。弯腰时,一滴沾着鲜奶油的草莓酱从埃米琳的鼻子上滑下,落在附近的聚光灯上,嘶嘶作响。

  "的确如此,"一个高亢清澈的声音传来,是克莱门蒂娜夫人。"我的一个朋友在印度认识了一名麻风病人,他的鼻子就像那样掉在剃须水里。"

  弗雷德克里先生看着汉娜,再也无法克制地纵声大笑起来。我从未听过这么富有感染力的真诚笑声。观众一个接一个地笑了起来,但我发现瓦奥莱特夫人不在其中。

  我也忍不住放松下来笑出了声,直到南希在我耳边嘘声斥责:"够了,女孩,来帮我准备晚餐。"

  我无法继续观看接下来的演出,但已经如愿看到了想看的。我们离开房间穿过穿廊时,听到掌声渐渐停歇,下一个节目即将登场,而我整个人漂浮在奇妙的活力中。

  我们将汤森太太烹制的菜点和咖啡端进起居室、拍松扶手椅中的坐垫时,演出结束了,宾客陆续抵达。他们挽着手臂,接尊卑长幼依序进入。首先是瓦奥莱特夫人和乔纳森少校,接着是阿什伯里爵士和克莱门蒂娜夫人,最后是弗雷德里克先生、杰迈玛夫人和范妮。我猜,哈特福德的孩子们应该仍在楼上。

  主宾落座,南希摆好盘碟,瓦奥莱特夫人开始倒咖啡。趁身边客人轻声交谈,她倾身靠向弗雷德里克先生的扶手椅,微笑着说:"你太纵容那些孩子了,弗雷德里克。"

  弗雷德里克先生紧抿着嘴唇。看得出,这不是他第一次遭受这样的批评。

  瓦奥莱特夫人盯着壶中倒出的咖啡,接着说:"也许你现在还觉得他们的古怪举动很有趣,但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的宽大仁慈懊悔。你让他们变野了,尤其是汉娜,年轻小姐在缺乏适度规矩时最不可爱。"

  瓦奥莱特夫人说完,挺直身子,换了副真挚和蔼的表情,递给克莱门蒂娜夫人一杯咖啡。

  不出所料,他们的话题转向了欧洲战事和大不列颠参战的可能性上。

 "一定会爆发战争,一定会。"克莱门蒂娜夫人深陷在瓦奥莱特夫人最喜爱的扶手椅里,端着咖啡高声说,"我们都会受苦,男人、女人和小孩。德国人不像我们这样文明,他们会在村庄里烧杀劫掠,把孩童杀死在床上,奴役教养良好的英国女人,让她们繁殖一堆野蛮的德国佬。你们记住我的话,我很少说错,夏天结束前,我们就会参战。"

  "你太危言耸听了,克莱门蒂娜,"瓦奥莱特夫人说,"如果战争真的爆发,也不会像你说的那么糟糕,毕竟是现代社会了。"

  "说的是,"阿什伯里爵士说,"这是二十世纪的战争,一场全新的游戏。何况野蛮的德国佬根本没能力侵扰英国人。"

  "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范妮坐在躺椅的一端,一头鬈发兴奋地晃动着,"但我希望战争降临。"她急切地转向克莱门蒂娜夫人,"当然,我不是希望掠夺和残杀,姨妈,还有繁殖,我不会喜欢这种光景,但我喜欢看绅士们穿上军装。"她偷偷瞥了乔纳森少校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回众人身上。"我今天收到朋友玛杰里的信……你还记得玛杰里吧,姨妈?"

  克莱门蒂娜夫人眨着厚重的眼皮。"不幸我还记得,一个举止全是乡下礼数的蠢女孩。"她倾身靠向瓦奥莱特夫人,"你知道,在都柏林长大,货真价实的爱尔兰天主教徒。"

 

  我正给南希递方糖,听到这儿,瞥了南希一眼,觉察到她的背部微微一挺,僵住了。发现我偷眼看她,南希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

  "好吧,"范妮继续说,"玛杰里和家人去海边度假,她说,她和她母亲在火车站见面时,看到车上坐满了匆忙返回司令部的预备役军人。那场景让人非常兴奋。"

  "亲爱的范妮,"瓦奥莱特夫人从咖啡壶上移开视线,"说真的,只为了寻求刺激而希望开战,表明你的品位不够高尚。你同意吗,乔纳森少校?"

  少校站在未燃炉火的壁炉旁,挺挺身体。"我不赞同范妮的动机,但必须承认,我和她有相同的感受。我希望我们参战。整个欧洲大陆陷入该死的混乱中,母亲,克莱门蒂娜夫人,很抱歉我用了情绪这么激烈的字眼儿,但这是事实。他们需要纪律严明的英国军队介入来平息混乱,彻底打垮野蛮的德国佬。"

 房间里响起欢呼,杰迈玛夫人挽着少校的手臂,抬头凝视着他,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

  年迈的阿什伯里爵士兴奋地抽着烟斗。"坦率地说,"他赞许地靠向椅背,"战争最能突显男人和男孩之间的差别。"

  弗雷德里克先生接过瓦奥莱特夫人递给他的咖啡,换了个坐姿,低头往烟斗里填烟草。

  "你怎么认为,弗雷德里克先生?"范妮羞涩地问,"如果战争来临,你有什么打算?不会停止制造汽车吧?如果因为愚蠢的战争而让那些漂亮的汽车停产,就太可惜了,我可不想回到坐马车的时代。"

  见范妮在面前卖弄风情,弗雷德里克显然有些难为情,他拈起掉落在长裤上的一缕烟丝,"我不会杞人忧天,汽车是未来的发展趋势。"然后继续填烟斗,声音含混地说,"而战争不该为那些愚蠢而无所事事的女士带来任何不便。"

  此时,房门打开,汉娜、埃米琳和戴维冲进房间,仍然一脸兴奋。女孩们早已将戏服换成水手领白色裙装。

  "精彩的表演,"阿什伯里爵士说,"我听不清台词,但表演很精彩。"

  "真不错,孩子们,"瓦奥莱特夫人说,"也许明年你们会让祖母帮忙选剧目吧?"

  "你呢,爸爸?"汉娜热切地说,"你喜欢我们的表演吗?"

  弗雷德里克先生避开母亲的目光,"我们稍后再讨论你们极富创意的部分,好吗?"

  "你呢,戴维?"范妮抬高音量,娇声问,"我们正在谈论战争。如果英国参战,你会参军吗?我想你一定会成为雄姿英发的军官。"

  戴维接过瓦奥莱特夫人递来的咖啡,坐下。"这我还没想过,"他抽抽鼻子,"不过我想我会。人们说,那是男人参与大冒险的最佳时机。"他狡黠地看着汉娜,又抓住一个调侃妹妹的机会,"汉娜,恐怕战争只限男性参加。"

  范妮尖声大笑,引得克莱门蒂娜夫人的眼皮不住颤抖。"哦,戴维,愚蠢的孩子,汉娜不会想去参军。这太荒谬了。"

  "我确实想。"汉娜断然说道。

  "可是亲爱的,"瓦奥莱特夫人慌声说道,"你没有合适的作战服。"

  "她可以穿马裤和马靴。"范妮说。

  "或是戏服,"埃米琳说,"就像她表演时穿的衣服,但帽子可能不太合适。"

  看到母亲责备的神情,弗雷德里克先生清清喉咙。"当大家都在为汉娜的服装难题提出各种精妙方案时,我必须提醒一下,这不过是个假设。她和戴维都不会参战。女孩不能上战场,而戴维还没完成学业,他会以其他方式报效国王和祖国。"他转向戴维:"等你完成伊顿公学的学业,接受过桑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的教育,情况又会有所不同。"

  戴维点点头,"如果我可以完成伊顿公学的学业,如果我去桑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读书的话。"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偶尔有人清清喉咙。弗雷德里克先生用汤匙轻敲着茶杯。很长一段时间后,他终于打破了沉寂,"戴维在开玩笑,对吗,儿子?"沉默依旧。"嗯?"

  戴维慢慢眨了眨眼睛,下巴微微颤抖着。"是的,"他终于说,"当然是。我只想让大家提提神,一直讨论战争够令人沮丧了。我想,这个玩笑并不好笑。我道歉,祖母,祖父。"他向每个人点点头。我看见汉娜紧捏了一下他的手。

  瓦奥莱特夫人笑了笑,"我很同意你的观点,戴维。还是别再讨论可能根本不会来临的战争了,来,尝尝汤森太太做的美味果酱馅饼吧。"她对南希点点头,南希再次拿着托盘打转。

  大家安静地坐着,小口品尝馅饼,壁炉架上的船钟滴答滴答地显示着时间的流逝,没有人能找到比战争更具吸引力的话题。终于,克莱门蒂娜夫人开口了,"战争本身并不可怕,战时的疫情才是真正的杀手。当然,战场是所有瘟疫滋生蔓延的温床,等着瞧吧,"她阴郁地说,"天花水痘会随战争一起来临。"

  "如果战争真会爆发。"戴维说。

  "但我们怎么知道战争会不会爆发呢?"埃米琳瞪着蓝色的大眼睛问,"政府会通知我们吗?"

  阿什伯里爵士咽下一大口果酱馅饼。"俱乐部的一个朋友说随时会有广播。"

 "我像圣诞前夜的小孩,"范妮扭着手指,"渴望早晨的来临,想迫不及待地醒来打开礼物。"

  "我不会太过兴奋,"少校说,"如果英国参战,战争可能在几个月内就结束,不会拖到圣诞节。"

  "无论如何,"克莱门蒂娜夫人说,"我明早就写信给吉福德爵士,请他优先安排我的葬礼。我建议大家都这么做,我们应该未雨绸缪。"

  汉娜假装受到了冒犯,夸张地瞪大眼睛。"难道你不相信我们会为你举行一场最盛大的葬礼吗,克莱门蒂娜夫人?"她甜美地笑着握住老夫人的手,"我将很荣幸能参与筹划同你身份相符的盛大葬礼。"

  "说实在的,"克莱门蒂娜夫人喘口气,"如果不事先筹划妥当,你永远不知道这会落到谁手上。"她看着范妮,目光犀利,鼻孔大张像是要喷出火。"何况,我对这类事情非常挑剔,已经筹划好几年了。"

  "真的吗?"瓦奥莱特夫人似乎很感兴趣。

  "哦,是的,"克莱门蒂娜夫人说,"这可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之一,我的葬礼一定要非常盛大。"

  "我很期待呢。"汉娜冷淡地说。

  "它值得你期待,"克莱门蒂娜夫人说,"在这种时代可不能太寒酸。人们已不像从前那么宽厚,我可不想被评论得很惨。"

  "我以为你不在乎报纸的评论,克莱门蒂娜夫人。"汉娜说。弗雷德里克先生对她皱皱眉,以示警告。

  "一般情况下,我确实不在乎。"克莱门蒂娜夫人说着,用戴有珠宝戒指的手依次指向汉娜、埃米琳和范妮。"除了婚礼,讣闻是上流女子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的唯一机会。"她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如果葬礼被写得一塌糊涂,她可没有在下一个社交季扭转局面的机会,上帝也帮不了她。"

  演出完美谢幕,接待工作还得顺利持续到仲夏晚宴结束才称得上彻底成功。那将是这一星期来所有活动的高潮,是宾客离开前的最后盛宴,此后静默将重返里弗顿。晚宴上的宾客大多从伦敦远道而来,汤森太太透露,国王的表弟庞森比爵士也在其中。在汉米尔顿先生格外严格的监督下,南希和我用整整一个下午在餐厅布置餐桌。

 

  我们要准备二十份餐具。每摆放好一份,南希都大声念出名字来核对:汤匙、鱼用刀叉、两把刀、两支叉子,四只不同容量的水晶酒杯。汉米尔顿先生则跟在我们身后绕着餐桌转了一圈又一圈,手拿卷尺和抹布,确定每个座位都间隔一英尺,检查每根闪闪发光的汤匙,在其表面审视自己扭曲的影像。白色的亚麻桌布中央,摆放着用常春藤和红玫瑰作点缀的水晶高脚水果盘,这样的装饰让我很开心:它们如此美丽,愈发衬托出夫人这套上佳餐具的精美。南希说,那是丘吉尔家族赠送的结婚礼物。

  我们安放的席次卡,是瓦奥莱特夫人以秀丽的笔迹亲自书写的。她的座次安排经过了审慎考虑。南希说,座次安排绝非小题大做,它很重要,甚至决定了晚宴的成功与否。瓦奥莱特夫人是一位称职的女主人,甚至被誉为完美,显然与她慧眼独具,能为晚宴邀请到合适的宾客,并在座次安排上细心周到有关,比如将活泼风趣的宾客安排在沉闷但身份显赫的贵客旁。

  我得很遗憾地说,我没能亲眼见证一九一四年仲夏晚宴的盛况。对仆人而言,如果打扫起居室是项特权,那在餐桌旁服务则被视为最高荣誉,以我卑微的身份还完全不够资格。就连南希也十分懊恼,因为庞森比爵士讨厌女仆在餐桌旁打转,她被剥夺了在餐桌旁服务的权力。但汉米尔顿先生特许她仍能在楼上服务,又让她略感宽慰。她将隐匿在餐厅某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将汉米尔顿先生和阿尔弗雷德收拾好的餐盘放在升降机上,送往楼下。南希认为,这至少可以让她偷听到晚宴上的部分谈话。即使无法确定说话人和谈话对象,还是能够捕捉到只言片语。

  汉米尔顿先生说,我的职责就是站在楼下升降机旁待命。我如此照办,试图不去理会阿尔弗雷德的玩笑,他说这份工作很适合我。他总爱开这种并没有恶意的玩笑,其他仆人似乎知道如何回应化解,但当时的我对这类友善的嘲弄毫无应对经验,并总是为此尴尬不已。被人注意到时,我仍然会不由自主地畏怯。

 我惊讶地看着一道道佳肴消失在滑道中,素甲鱼汤、鱼、小牛胰脏、鹌鹑、芦笋、马铃薯、杏桃派和牛奶冻,送回的则是油污的空盘。

  宾客们在楼上餐厅尽情享用佳肴美味时,汤森太太的厨房蒸气弥漫,笛声尖啸,有如最近开始驶过村庄、闪耀着崭新光芒的火车。她在工作台间奔忙往返,虽然身躯的分量相当可观但步履依旧灵活。她拨弄着炉火,额上的汗珠滴落泛红的双颊,还不时拍拍手,故作谦虚地挑剔烤派上薄脆金黄的酥皮不够美味。唯一没有受到空气中的兴奋感染的是可怜的凯蒂,她一脸愁倦,刚刚过去的那个前半晚她削了无数个马铃薯,后半夜又刷洗了数不清的平底锅。

  最后,当咖啡壶、银制托盘上摆满鲜奶油罐和冰糖,被升降机送上楼时,汤森太太解下了围裙,这表示我们当晚的工作终于结束。她将围裙挂在炉边的钩子上,稍稍整理一下散落下来的灰色长发,将发丝塞进头顶的大发髻中。

  "凯蒂?"她抹了一把温热的前额叫道,"凯蒂?"她摇摇头,"真弄不懂!平日碍手碍脚的,真需要时又找不到。"她蹒跚地走到仆人专用餐桌旁,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长吁了一口气。

  凯蒂抓着滴水的抹布出现在门口。"什么事,汤森太太?"

  "哦,凯蒂,"汤森太太指指地板,责备道,"你在想什么,女孩?"

  "什么也没想,汤森太太。"

  "没有一件事能做好,瞧你把地板弄得湿溻溻的。"汤森太太摇摇头,"赶快去找毛巾来将它擦干,要是汉米尔顿先生看到这摊水,一定会要你的命。"

  "是,汤森太太。"

  "擦干后给大家煮一壶热可可来。"

  凯蒂匆忙回到厨房,差点与阿尔弗雷德撞在一起,他正兴奋地从楼梯上冲下来,手舞足蹈。"小心,凯蒂,幸好我没撞倒你。"他转过拐角,咧嘴笑着,脸庞像婴儿般坦诚热切。"晚安,女士们。"

  汤森太太摘下眼镜。"怎么样,阿尔弗雷德?"

  "什么怎么样,汤森太太?"他瞪大棕色的眼睛。

 "怎么样?"汤森太太揉着手指,"不要吊我们胃口。"

  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脱下鞋子,舒展一下脚趾。阿尔弗雷德二十岁,身材高大,拥有一双漂亮的手和温和的声音,他从勉强可以工作起就一直为阿什伯里爵士和夫人服务。汤森太太特别喜欢他,虽然她绝不会承认,而我那时也不敢问类似的问题。

  "吊胃口?"阿尔弗雷德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汤森太太。"

  "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别闹了,"她摇摇头,"晚宴进行得怎么样?有什么会引起我兴趣的谈话吗?"

  "哦,汤森太太,"阿尔弗雷德说,"我该等汉米尔顿先生下楼后再说,这样做不对,不是吗?"

  "听我说,男孩,"汤森太太说,"我只想知道,阿什伯里爵士和夫人的宾客是否喜欢这个晚宴。汉米尔顿先生不会介意你告诉我这些,不是吗?"

  "我可不知道,汤森太太。"阿尔弗雷德对我眨眨眼,我顿时双颊绯红。"但我注意到庞森比爵士又拿了一次你做的马铃薯。"

  汤森太太搓着手指,一脸微笑地点点头。"我从巴森斯多克爵士夫妇的厨娘戴维斯太太那里听说,庞森比爵士特别喜欢奶油焗马铃薯。"

  "何止是喜欢,他几乎将它们一扫而空。"

  汤森太太松了口气,眼神晶亮。"阿尔弗雷德,你这样说太失礼了。如果汉米尔顿先生听到……"

  "如果汉米尔顿先生听到什么?"南希出现在门口,她摘掉帽子在位子上坐下来。

  "我正在告诉汤森太太,绅士和夫人们都很喜欢这场晚宴。"阿尔弗雷德说。

  南希翻了个白眼,"我从没见过盘子这么快就被扫光,格蕾丝可以作证。"我点点头,她继续说:"当然这得由汉米尔顿先生判断,但我得说,你的表现太出色了,汤森太太。"

  汤森太太抚平胸前的衬衫。"嗯,当然,"她相当得意,"我们都尽了本分。"门口传来的瓷器叮当声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凯蒂正紧端着一个放满茶杯的托盘慢慢转过拐角,她每走一步,可可就从杯缘泼溅出来,在盘子里积成一片。

  "哦,凯蒂,"她摇摇晃晃地将托盘放在桌上时,南希说,"你搞得一团糟。汤森太太,看看她都做了些什么。"

  汤森太太将眼珠翻向天花板,"有时我都觉得训练这女孩完全是浪费时间。"

  "哦,汤森太太,"凯蒂嗫嚅道,"我已经尽力了,真的。我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什么,凯蒂?"汉米尔顿先生说着快步走下楼梯,进入大厅,"你又闯了什么祸?

  "没有,汉米尔顿先生,我只是把可可端来了。"

  "你这可不算端来了,笨女孩,"汤森太太说,"现在回去洗盘子吧。水一定冷了,如果你不尽快。"

  看着凯蒂消失在大厅尽头,汤森太太摇摇头,然后转向汉米尔顿先生,一脸笑容问:"客人都走了吗,汉米尔顿先生?"

  "都走了,汤森太太。我刚送走最后的客人丹尼斯爵士和夫人,他们坐汽车离开。"

  "老爷他们呢?"

  "女士们都就寝了。老爷、少校和弗雷德里克先生在起居室里喝雪利酒,随后会去就寝。"汉米尔顿先生将手搭在椅背上,一言不语地凝视着远方,他在宣布重大消息前总是这样。我们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屏息以待。

  汉米尔顿先生清清嗓子:"你们都该为自己骄傲。晚宴非常成功,老爷和夫人很开心。"他拘谨地笑了笑,"老爷仁慈地允许我们开一瓶香槟庆祝,他说这代表他的感谢。"

  我们兴奋又激动地欢呼起来,接着汉米尔顿先生从地窖里拿来一瓶香槟,南希找来了杯子。我安静地坐着,希望也能尝上一杯。对我而言这一切都是全新的体验,母亲和我从来没有可堪庆祝的事。

  汉米尔顿先生将香槟倒入最后一只高脚杯时,目光透过酒杯沿着鼻尖直盯着我。"哦,"他最终说,"我想你今晚也该喝一小杯,小格蕾丝,老爷可不是每晚都举办这样的盛宴。"

  我端起酒杯,满心感激。汉米顿先生高举起手中的香槟,"敬大家,"他说,"敬所有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服务的人。希望我们生命长久,生活优雅。"

 我们举杯庆祝,杯子碰撞叮当作响。我靠着椅背,啜饮香槟,细细品味泡沫在唇齿间留下的强烈余味。在漫长的人生中,每一次喝香槟,我都会忆起那晚在里弗顿仆人大厅的一幕幕。阿什伯里爵士热情洋溢的赞美感染了我们,一种特别的活力伴随着对成功的分享在厅中回旋,我们双颊温热,心里流淌着欢乐。阿尔弗雷德透过酒杯对我微笑,我也羞怯地回以一笑,倾听着其他人活灵活现地述说晚宴细节:丹尼斯夫人的钻石,哈考特爵士对婚姻生活的现代观念,庞森比爵士偏好奶油焗马铃薯。

  忽然响起的尖锐铃声将我从喜悦中唤醒。每个人都沉默下来,面面相觑,迷惑不已。汉米尔顿先生从座位上跳起,"怎么回事?是电话。"他迅速走出大厅。

  里弗顿是英国首批装设家庭电话的庄园之一,这让仆人们非常骄傲。主要接收器安装在汉米尔顿先生的餐具室深处,以使他能在铃声大作时及时接听,并将电话转接到楼上。尽管这套装置运行良好,但很遗憾的是它的使用机会并不多,因为在阿什伯里爵士和夫人的朋友中,装电话的很少。无论如何,电话还是让人啧啧称奇,敬畏不已,其他宅邸的仆人来访时,总会找借口去餐具室看看这个神奇的现代发明,他们不得不承认,里弗顿庄园的确更为先进。

  电话铃让一切都安静下来。这并不奇怪,因为已经太晚,空气中的惊讶不由得转化为恐惧,我们僵硬地坐着,紧张地竖起耳朵。

  "您好,"汉米尔顿先生对着听筒叫道,"阿什伯里宅邸。"

  凯蒂漫不经心地步入大厅,"我刚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哦,原来你们都在喝香槟-"

  "嘘!"她的话立刻被大家打断。她坐下来,啃咬着磨损的指甲。

  汉米尔顿先生的声音从餐具室传出,"是的,这是阿什伯里爵士宅邸……哈特福德少校?是的,哈特福德少校在此拜访他的父母……是的,先生,我马上照办。请问您是……请稍等,布朗上校,我将为您转接。"

  汤森太太将声音压得很低,却又能让大家清楚地听到她传达的消息,"有人找少校。"然后静默不语,和我们一起凝神倾听。我只能从门缝中瞥见汉米尔顿先生的侧影,他脖子僵硬,耷拉着嘴角。

  "您好,老爷,"汉米尔顿先生对着听筒说,"很抱歉打搅你们,老爷,但有个电话需要少校接听。是伦敦的布朗上校打来的,老爷。"

  汉米尔顿先生不再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他习惯握着听筒直到接听的人已在那头拿起听筒,以保电话不被挂断。

  他边等边听,手指紧扣着听筒,身体僵硬,呼吸急促。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挂上电话,拉平外套慢慢走回桌子的主位,双手紧扶椅背站立着,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终于,他开口了,语气凝重。

  "我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今晚十一点,大不列颠宣布参战。愿上帝保佑我们。"

  我在流泪。时隔多年,我又开始为他们哭泣。温暖的泪水渗出眼眶,循纵横交错的皱纹流下来,直到被慢慢风干。我的皮肤冰冷潮湿。

  西尔维亚又回来了,她拿过一张纸巾愉快地擦拭着我的脸。对她而言,这些泪水很单纯,它们的出现只是因为我的泪腺出了问题。而这不过是我那些因为年事已高造成的小毛病之一,它们无足轻重又无可避免。

  她并不知道,我在为世事变迁哭泣。就像重读一本最喜欢的书,一小部分的自己总希望结局有所不同,我抱持着一丝渺茫的希望,祈祷战争永远不会来临。战争,请放过我们。

 

  番红花大街

  快下雨了。我的腰背比气象学家的仪器还要敏感,昨晚,骨头呻吟着低诉久远以前的故事,令我彻夜难眠。我弓起身子,佝偻着僵硬老迈的身躯:恼人小事渐渐成长为厌烦,厌烦变为挫折,挫折化为恐惧-恐惧夜晚无休无止,而我将永远被困在它漫长孤寂的隧道中。

  但,够了。我拒绝进一步品咂自己的脆弱。我最后一定睡着了,因为今早我悠悠转醒,而据我所知,人只有先睡着才会醒来。我静静躺在床上,睡衣缩卷到了腰部。一个梳着稀疏长辫(没有我的长)的女孩匆匆走进房间,她挽起衣袖,将窗帘刷地拉开,让光线一泻而入。女孩不是西尔维亚,我据此判断,今天一定是星期天。

  我从女孩的名牌得知她叫海伦。她扶我走进浴室,抓住我的手臂让我站稳时,深紫色的指甲陷入我松弛无力的苍白皮肉里。她将长辫甩到另一边肩膀上,哼着一首我没听过的小曲,开始为我擦抹香皂,刷洗夜晚留下的稀薄残像。然后,她把我安置在塑料洗澡椅上,让我独享莲蓬头喷洒出的温水。我用双手抓住低矮的护栏,身体放松前倾,在温水落在僵硬的背部暂缓疼痛时,长吁了一口气。

  海伦帮我擦干身体,穿戴整齐。七点半,我已端坐在早茶室里,在露丝来接我去教堂前,勉强咽下一片橡胶般的吐司和一杯茶。

  我并不特别虔诚。虽然信仰曾在某些时刻弃我而去,但很久以前我便与上帝达成了和解。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剂。再者,露丝喜欢上教堂,我肯跟她去会让她开心。

  现在正值大斋节①,复活节前寻找灵魂和忏悔的节期。今早,教堂的布道坛覆盖着紫色布幔。布道进行得十分愉快,主题是罪恶与宽恕。这倒和我决定努力实现的承诺十分契合。牧师诵读《约翰福音》第十四章,呼吁信徒们抗拒那些宣传千禧年将是世界末日的煽动人心者,要人们通过基督寻求内心的平静。"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然后,他恳求我们以基督的使徒在第一个千年到来时展现的信仰为典范。当然,犹大是个例外。

  我们习惯在做完礼拜后步行一小段到玛吉咖啡馆去喝早茶。我们总是去这家店,虽然许多年前,玛吉带着一只皮箱,与她好友的丈夫私奔离开了它。

  教堂街和番红花大街的十字路口,屹立着一株年逾百岁的老榆树。我们在树下的木椅上休息了一会儿。阳光在苍老遒劲的枝丫间闪烁跳跃,照得后背暖融融的。冬季快要结束时的日子清澄明亮,又古怪地让人觉得忽冷忽热。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沿着这些街道奔跑的多是马匹、马车和双座出租马车。战后汽车出现了,奥斯汀和老爷车上了路,司机戴着护目镜狂按喇叭,汽笛声此起彼伏。当时的马路尘土飞扬,到处是水坑和马粪。年迈的女士推着婴儿车缓缓走过,眼神空洞的小男孩使劲叫卖着放在盒子里的报纸。

 卖盐的小贩维拉·皮普总是把摊子摆在现在的加油站所在的街角。他身形结实瘦长,戴着布帽,永远叼着一只小巧的陶制烟斗。我总是躲在母亲的裙子后面,瞪大眼睛望着皮普太太用巨大的铁钩将盐片挂在手推车上,再用刀锯把它们切成小块。叼着陶制烟斗、手拿闪闪发光的铁钩的身影时常出现在我的噩梦中。

  露丝轻拍我的手臂,扶我起身,我们继续沿番红花大街朝玛吉咖啡馆退了色的红白帆布雨篷走去。同往常一样,我们点了两杯英国早茶和一块共同享用的烤饼,在窗旁的桌边坐下。

  我们安静地喝着早茶,最后,露丝将盘子推向我。"把我的这一半也吃了吧,你瘦了不少。"

  我正打算用辛普森太太的名言提醒她:女人永远不会太有钱或者太瘦,但又打消了主意。她从来不具备幽默感,最近这段时间尤其缺乏。

  露丝轻拍嘴巴,将没人看得见的面包屑从唇边掸掉,然后清清喉咙,将餐巾对折两次,垫在刀子下。"我得去药房拿药,"她说,"你会乖乖坐在这里等吗?"

  "拿药?"我问,"为什么?怎么回事?"露丝六十多岁了,已是个成年人的母亲,但我的心还是咯噔一下。

  "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僵直地站着低声说,"只是些辅助睡眠的药。"

  我点点头,我们都知道她睡不好的原因。它横亘在我们之间,这份共同分担的悲伤让我们达成沉默的共识,绝不讨论它,或他。

  露丝用言语填补这份沉默。"你待在这里,我去趟街对面马上回来。这里有暖气,很暖和。"她拿起皮包和外套,站在原地端详了我一会儿。"你不会乱跑吧?"

  见我摇摇头,她匆匆走向门口。露丝总是担心我被独自留下时会消失不见。我很好奇她以为我会急着去哪儿。

  我透过窗户看着她,直到她消失在步履匆匆的过往人群中。形形色色的身材和尺寸,套着奇奇怪怪的衣服!汤森太太看见了,会说些什么呢?

  一个小孩跟在行色匆匆的父母身后漫不经心地走着,双颊粉嘟嘟的,全身裹得鼓鼓囊囊。小孩-我分辨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丝毫不受成年人必须微笑致意等社会礼仪的约束。记忆回闪。很多年以前,我就是那个孩子,跟在沿街道匆忙前进的母亲身后拼命追赶。画面鲜活起来。我们曾经过这个店面,虽然那时,这里不是咖啡馆,而是家肉铺。窗户旁的白色大理石板上齐齐码放着切割好的牛肉,牛的残骸四散在满是肉屑的地板上。肉贩霍宾斯先生对我挥挥手,而我是那么希望母亲能停下脚步,买一块好吃的蹄髈回家炖汤。

   我在窗口徘徊,希望或者说幻想由火腿、葱韭和马铃薯炖成的浓汤会在我们的木柴炉上咕咕嘟嘟地冒泡,咸咸的蒸汽溢满狭小的厨房。哦,我似乎闻到了肉汤的香味,胃部还因此隐约抽痛。

  但母亲没有停步,甚至没有犹豫。听着她鞋跟的咔嗒声逐渐远去,我忽然被一种本能的冲动淹没,我想吓吓她,为我们的贫穷惩罚她,让她以为我走丢了。

  我停在原地,以为她会立刻察觉到我不见了,然后冲回来找我。也许,只是也许,在大松口气后,她会高兴地买块蹄髈……

  忽然间,我被拖拽向来时的方向。好一会儿后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外套上的纽扣挂在了一个时髦女士的网兜上,拖着我一股脑儿地向前走。我清楚地记得,我伸手去敲她不住扭动的浑圆臀部,但在触碰的瞬间又被胆怯压垮,缩回手来,不得不踉踉跄跄地跟上她的步子。那位女士把我拖过马路时,我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走丢了,每一个步子都带着我愈走愈远。我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只能任由这位打扮入时的陌生女摆布。

  刹那间,我瞥见母亲就在对街的人流中。我松了一口气,想大叫出声,却哭得喘不过气来。我挥舞着手臂,上气不接下气,泪水汹涌。

  接着,母亲转身看到了我。她的表情瞬间凝固,细瘦的手按在平坦的胸前,拔脚就奔到了我身边。那个女人还不知道自己拖了个小孩,此刻才注意到周围的骚动。她转身瞪着我们:瘦高的母亲脸色憔悴,穿着退色的裙子,而我像个哭得死去活来的流浪小鬼。她惊恐地摇晃着皮包,将它抱到胸前,"走开,走开!我叫警察了。"

  嗅到将有热闹可看的人们拢了上来。母亲连连向那女人道歉,但女人瞪着她,仿佛她是储藏室里的老鼠。母亲试图解释,她却不断后退。看到我仍跟着她跑,她的尖叫声更大了。终于,警察来了,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想偷我的包。"女士用颤抖的手指着我。

  "是这样吗?"警察问。

  我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我一定会被抓起来的。

  母亲指着我的纽扣和网兜急急地解释着,警察边听边点头,女人则满腹狐疑地皱着眉头低头查看。看到我的纽扣确实是被缠住了,警察叫母亲帮我扯开。

  母亲扯开我的纽扣,谢过警察,再次向那女人道歉,然后死命瞪着我。我等着她笑或者哭,结果,她又哭又笑,当然是在离开后。她抓住我的棕色外套,拉着我绕开陆续散去的围观人群,直走到铁路街的街角才停下来。驶往伦敦的火车呼呼地离开车站时,她转向我,厉声训斥:"你这个坏女孩,我以为你走丢了。你会害死我,听到了没?这是你希望的吗,害死你的母亲?"然后她拉平我的外套,摇摇头,紧紧牵住我的手,几乎令我的指尖酸痛。"有时候,我真希望当时把你丢在了育婴堂①,上帝保佑我。"

  每当我淘气时,她就反复说这句话,毫无疑问,这威胁中包含着真实的想法。当然,会有很多人同意这种说法:如果她把我丢在了育婴堂,日子会好过些。女仆一旦怀孕,就一定会失去工作,自我出生起,母亲便只能勉强维系生活。

  我听过许多次自己从育婴堂逃过一劫的故事,有时甚至相信,我一出生就知道这个故事。这已成为一个传说。母亲将我包裹得密不透风塞进她的外套里,坐火车到达伦敦的罗素广场。她沿格伦维尔街走向吉尔福德街时,路上的人们纷纷摇头,非常清楚她带着小包裹要去哪里。她远远就能认出育婴堂,许多像她一样年轻的女人成群结队地在那附近徘徊,茫然地摇晃着怀中低泣的婴儿。最重要的一刻就要来临了,一个清晰如平日惊雷般的声音忽然响起,(母亲说那是上帝,姨妈迪伊则说那是愚蠢)叫她快快回头,抚育这个婴孩是她的责任。家里人说,我应该永远感激那一刻。

  那个早上,纽扣和网兜纠缠的早上,母亲提到育婴堂让我陡然安静下来。她无疑以为这一定是因为我对逃脱育婴堂的禁锢感到幸运。事实上,我已遁入幻想,那是我喜欢的地方,我想象自己在科拉姆的育婴堂和其他孩童一起放声高歌,欢欣雀跃。我会和很多兄弟姐妹一同玩耍,而不是面对一个疲惫又暴躁的母亲。无数次失望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我深恐其中一道是我造成的。

  肩旁的一个身影将我从记忆的漫长隧道中拉回当下。我转身望着站在身边的年轻女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就是刚刚端来茶的女服务员。她正满怀期待地望着我。

  我眨眨眼,打起精神。"我想我女儿已经付过账了。"

  "哦,是的,"年轻女孩轻柔的声音中带着些爱尔兰口音,"嗯,她付过了,点餐时就付清了。"她仍站在原地。

  "还有什么事吗?"

  她咽了口口水,"在厨房工作的苏说你是祖母……嗯,她说你的孙子是……是马科斯·麦考特,我是他的超级书迷,真的。我非常喜欢亚当斯探长。我读过他的每一本书。"

  马科斯。一如以往,一旦有人提到他的名字,哀伤的小飞蛾便会在我胸中振翅。我微微一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孙子也会很高兴。"

  "我读过关于他妻子的事,我很难过。"

  我点点头。

  看到她有些踌躇,我紧张地期待着意料中总会来临的问题:他还在写下一本亚当斯探长吗?会很快出版吗?人的好奇心总会战胜礼貌或胆怯,这一点始终让我惊讶。"嗯……见到你很开心,"她说,"我得回去了,不然苏会气炸的。"离开时她又转身,"你会转告他吧?转告他,他的书对我意义重大,对他所有的书迷来说也都是这样吧。"

  我向她保证,但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履行承诺。他们这一代有很多人在环球旅行,他也如此,但不同的是,他不是渴望冒险,而是借此分心。他消失在悲伤的雾霭中,连我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我收到他的消息,是在好几个月前。那是一张印着自由女神像的明信片,邮戳显示加州,日期是去年。信的内容很简单:生日快乐,M

  不,那不是悲伤,没那么简单。罪恶感始终缠绕着他,因丽贝卡之死产生的罪恶感。他责怪自己,认为如果没有离开她,事情或许会有不同。我为他揪心,我了解悲剧幸存者那种特殊的罪恶感,太了解了。

  窗外,露丝正在街对面和牧师夫妇聊得起劲,还没进药房。我使尽全身力气挪到座位边,将皮包挎在手臂上,抓住拐杖。我站起来,双腿发抖。我还有事要办。

 杂货商巴特勒先生在大街上有一爿小店,位于一家面包店和香店之间。门口架着条纹遮雨篷的店面很小,红色木门上镶有闪闪发光的黄铜门环和银制电铃,但就是这个毫不起眼的大门里藏着各式各样的宝物。在狭窄的商店深处,男帽和领带、书包和行李箱,炖锅和曲棍球棒乱七八糟地堆放在一起。

  巴特勒先生个头矮小,大约四十五岁,发际线愈来愈高,腰围也愈来愈粗。我还记得他的父亲和祖父,但从未跟他提过。我知道,年轻人总是会为古老的旧事感到尴尬。这个早上,他从眼镜片后射出的目光里带着笑意,说我看起来很漂亮。在我八十多岁时,虚荣仍会让我相信他的话。而现在,我知道这类评论是惊讶于我还活着的委婉表达。无论如何,我感谢他的善意,然后问他有没有录音机。

  "听音乐的?"巴特勒先生说。

  "我想对它说话,"我说,"录下我的话。"

  他犹豫片刻,可能在猜我要的也许是磁带录音机,然后从陈列柜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匣子。"这个可能适合你。它是随身听,孩子们成天带着它。"

  "是的,"我满怀希望,"看起来的确不错。"

  他一定察觉了我对这类电器一无所知,开始给我示范。"很简单,你按下这个按钮,然后对着这里说话。"他身体前倾,指着随身听一侧的一小片金属网。我几乎可以闻到他外套上的樟脑味。"这里是麦克风。"

  回到玛吉咖啡馆时,露丝还没从药房回来。我不想再被女服务员缠着问问题,因此拉紧外套,坐在了街边的候车长椅上。短短的几步路已让我喘不过气来。

  微风冷冽,一张被弃置的糕饼包装纸、几片干枯的树叶和绿鸭子的羽毛闯入视野。它们沿街道起舞,短暂停驻,又随风低旋。打头阵的羽毛受到风儿更有力的拥抱,被裹挟至高处,踮着脚尖拼命旋转,直至掠过商店屋顶,消失

  我想到马科斯,他正踩着无法逃避又难以驾驭的舞步踏遍世界。我对他的思念夹在汉娜、埃米琳和里弗顿的回忆间隙,如书页间的夏花,平整薄脆。时空交错。这一刻,他还是个肌肤娇嫩的大眼睛小男孩,下一刻却已成为痛失挚爱日渐消瘦的成年男子。

  我想再次看到他的脸,抚摸他。历史的双手在所有人脸上刻下斑斑痕迹,那张熟悉可爱的面孔也不能例外,沾染着祖先的色彩和他所不了解的过去。

  我毫不怀疑,总有一天他会回家。家是块强磁,最贪玩的孩童都无法逃脱它的吸引。但我不知道那一天是明天还是数年之后。我没有时间等待。我发现自己正坐在寒冷的时间等待室里,在古老的鬼魂和缭绕的回音逐渐消逝时,浑身颤抖着等候时间尽头的来临,一分一秒。

  因此,我决定为他录制录音带,也许不只一卷。我要告诉他一个秘密,一个尘封多年的古老秘密。

  回疗养院的路上,我眺望车外,一栋栋以灰石砌就的别墅飞快地后退。途中,一个安静坐落在两座相似房舍之间的小屋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瞥一眼露丝,她即使注意到了,也会一声不吭。自然她理应如此,每个星期天我们都会经过这条路。

  我们沿狭窄的道路蜿蜒前进,村庄变成田野,同以往一样,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驶过布里奇后,我们在街角转弯,看见了它,里弗顿庄园的入口。铸有繁复图案的大门仍如路灯柱那么高,守着总在低语的古老树木形成的林荫道,只是往日闪着光芒的银色变成了白色。花体字的"里弗顿"旁多了一块标示:开放时间:三月至十月,上午十点至下午四点。票价:成人四英镑,儿童两英镑。未经许可,不可擅入。

  我花了一些时间来练习录音。幸好有西尔维亚的帮助,她将录音机拿到我嘴边,要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喂……喂,这是格蕾丝·布拉德利……一阵测试。一,二,三。"

  西尔维亚又检查了一下录音机,咧嘴笑了。"相当专业。"她按下其中一个按钮,里面传来一阵嗡嗡声。"我倒带听听。"

  录音机发出咔嚓一声时,她按下播放键。我们静静听着。

  一个年迈的声音响起,虚弱、疲惫,气若游丝。就像一条磨损退色的缎带,勉强维系的线头随时可能断开。原来我真正的声音已像微尘般难以捕捉,只存于脑海和睡梦中。

 西尔维亚正要离开时,我忽然被一种紧张的期待笼罩。

  "西尔维亚……"

  她转身,"怎么了,亲爱的?"

  "我该说些什么?"

  "嗯,这我可不知道,不是吗?"她大笑,"你就假装他在这里,告诉他你心里想的。"

  这正是我要做的事,马科斯。我想象你就在我的床尾,像你小时候最喜欢做的那样横躺在我脚边,然后我开始说话,告诉你我正在做的事,关于电影和乌苏拉。我小心翼翼地提到你的母亲,只说她想念你,渴望见到你。

  我告诉你我拥有的回忆,但并非全部;我自有目的,而且担心这些陈年旧事会让你厌烦。我告诉你那些奇妙的悸动,对我来说,与现实人生相比,它们日愈真实。我常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潜回过去,每每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一九九九年时,十分失望。时空变换,我在旧时光里如回家般安然舒适,而在这个没有色彩的现实世界中,不过是个过客。

  独自坐在屋子里,对着一个小黑匣讲话,感觉十分古怪。一开始,我压低声音,担心别人听到,担心暗藏其间的秘密会飘过走廊,钻进早茶室,就像孤寂的轮船汽笛声突兀地在异国港口响起。但护士长拿着我的药进屋时,她一脸的惊诧让我安心不少。

  她离开了。我将药放在身后的窗台上,决定稍后再吃。此刻,我需要清晰的思考。

  太阳在荒野尽头缓缓西沉。我喜欢循着它的轨迹,看它静静隐没在遥远的树丛后。可今天,我一眨眼便错失了与它的最后告别。张开双眼时,辉煌的瞬间已然过去,闪烁着微光的半月形消失,只留下孤寂忧伤的天边那一抹被霜白色地平线无情切割的冷冽湛蓝。荒野上的石南在猝不及防的阴影中颤抖,远处,一列火车潜入薄暮中的雾气,发出刺耳的呻吟,驶近村庄。我慢慢地望了一眼挂钟。那是六点的列车,满载着从切姆斯福德、布伦特伍德和伦敦下班回家的通勤者。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车站。也许不是现在的站台模样,而是以前的。站台上又大又圆的挂钟以一成不变的表情和不知疲倦的指针严肃地提醒人们,时间和火车不会等待任何人。如今那座挂钟也许早已被单调的液晶显示数位钟取代。我不知道,我太久没去车站了。

  我看见我们去车站送阿尔弗雷德上战场的那个早晨。一串串红蓝色的三角旗在微风中飘扬,孩子们吹着锡制口哨,挥舞着英国国旗跑来跑去,四处穿梭。年轻人-那么年轻的男人-身着簇新笔挺的制服和干净的靴子,满脸热切。发光锃亮的火车沿铁轨蜿蜒而来,焦急地等待出发,将这些毫无戒心的乘客诱拐至泥泞和死亡交织而成的地狱。

  该放慢节奏了,我的记忆已跳得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