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人间bt下载链接:江南三凭栏(公刘)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7 22:43:43

            江南三凭栏

  前二年,很流行过"酒文化热"与"茶文化热"。依我看,那似乎多半是沾了"大批判"的光。有些朋友,企图逃避"大批判"才记起了尘世上还有饮酒喝茶之事。饮酒喝茶,当然纯属地道国粹,既落不下和平演变的嫌疑,又同风花雪月保持着某种距离,于是乎,歪打正着,两不搭界倒成了双保险,一时间闹得颇为欢势。而当去冬今春,又有人提倡"药文化"(指中草药)时,风光就差远了。这也难怪,碰上了号召"换脑筋"的更强有力的声音。其实,酒、茶、药,都不妨继续深入探讨;我甚至愿意做一名好事之徒,提议再增添一个包括居住和旅游在内的题目:"建筑文化",其间恐怕同样大有文章可做。

  何为"建筑文化"?窃以为,像北方的长城,南方的边墙(在这点上,有清一代的统治者们,"汉化"得也够到家了,不愧是咱们秦始皇的亲密战友和好学生),固然是货真价实的宏伟建筑,其他上宫阙、寺庙、祭坛、祠堂,下至民居、牌坊、墓茔、神龛,雅如园林、书院、碑廊、浮屠,俗若茶肆、酒馆、娼寮、厕所,旁及水上的码头、桥梁,陆上的驿站、兵营,等等,等等,无一不被笼罩在其覆盖面内。

  尤其不能遗忘了,各地的万千座高高低低的楼台亭阁,称得上是"建筑文化"的骄子;本文叙述的江南三楼--黄鹤楼、岳阳楼和滕王阁,正是以"楼"的形式,突出表现"建筑文化"的三大著名载体。在下愿从诗文角度切入,试道其详。

  自古以来,中国的骚人墨客,大抵都好登楼临阁,观之、赏之意犹未足,进而凭之、吊之,满腹的感激(自然)、感慨(人生),乃油然而生。这种知识分子多与高楼相亲近的传统心态,或许可以名之为高楼情结吧,它确乎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大特殊现象,洋人是无从想象也无从比拟的。

  为什么中国的文化名人,必得登上高楼方能显示其标格?换句话说,为什么中国的重楼高阁,必得题记吟咏方能流播其令名?这当中,自有无穷奥妙,值得好好琢磨。

  宋人滕子京,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解释,我以为可供参考。

  滕子京,就是主持重修岳阳楼的当事者,《岳阳楼记》作者范仲淹的同僚好友。宋仁宗庆历五年(公元一O四五年),他和范仲淹等一道,由于主张改革,触犯了大官僚大地主的利益,遭到打击、贬斥,被迫离开京都汴梁。范仲淹被罢了副宰相的官,前往邓州戍边;他本人则谪放楚地,任巴陵郡守。但,滕子京并不气馁,兢兢业业,操操切切,才一年过去,岳州地界政通人和,民风复淳;铁的事实,令保守派政敌司马光都不禁大加激赏,赞曰:"治为天下第一"。就在这种背景下,他动了重修岳阳楼的念头。翌年二月十五日,他给范仲淹写了一封《求记书》,就中发了这么一通议论"天下郡国,非有山水环异者不为胜,山水非有楼观登临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一连四个"非"字,语气极其肯定,最未了,还结穴于知识分子精英与山川形胜文物古迹相辅相成的密切关系上。范仲淹果然不负重托,于纷繁紧张的军书旁午,执笔撰写了为数仅有三百六十字却字字珠玑的《岳阳楼记》。有趣的是,范仲淹并未亲临现场,全凭藤子京附寄的一幅《洞庭秋晚图》,竟胜似实地踏勘一遭。仔细辨析起来,《岳阳楼记》之所以震撼人心,传诵不衰,毕竟不是靠模山范水的丽辞锦藻,而主要仰赖于作者的博大胸襟和照人肝胆!这,我以为是解读《岳阳楼记》的唯一的金钥匙。

  毫无疑问,岳阳楼的名垂千古,很大程度上是凭借着这篇脍炙人口的文章,这就充分证实了滕子京的观点正确无误。以笔者例,早在读初中时,第一次接触范文,便暗许心愿:有朝一日,必去亲眼看一看这座岳阳楼。我想,和我情况相似者,当大有人在。如此说来,文以楼传,楼以文名,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乃是自然而然的结果。后人认同这等评价。大体上是公允的、合理的。

  黄鹤楼又何尝不是如此!

  有一则民间传说,说的是诗仙李白,登上了黄鹤楼,意兴风发,块垒欲吐,不料同时代的诗人崔颢着了先鞭,一首与楼同名的七律赫然入目,李白读罢,甘拜下风,说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他本人只好另起炉灶,强压下满腔诗情交付于日后的《登金陵凤凰台》了。这则传说,既表现了李白的谦虚严肃态度,又表现了李白的竞争求胜精神;虽然未必可以当作信史稽考,然证之以严羽的《沧浪诗话》:"唐人七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不难体味到,公众的评价与权威的评价,直趋向是基本一致的。

  至于什么子安呀费祎呀相继由此楼(或云黄鹤矶,即蛇山)骑鹤羽化的离奇神话(见《齐谐志》、《太平寰宇记》),倒与黄鹤楼本身并无多少实质性的瓜葛,言者嘻嘻,听者亦嘻嘻,不过是一段了无人间烟火气的谈资而已。

  滕王阁不例外。不同之处在于:所有的故事,全都围绕着一个中心人物--初唐才子王勃转。其中流传甚广的一则,连马当神(长江水神)也登场了。话说王勃当年由江宁溯流而上,船行马当遇阻,马当神竟违背天规,私下里泄露"机密",告以"明日阎都督大宴宾客滕王阁上,汝可参与此会,吾当助风一帆"。于是,逆水七百里,一叶扁舟直撞滕王阁下。不速之客王勃,正当少年气盛;阎都督本意欲借机让自家快婿一显身手,但也不免委蛇表演一番,召请座上诸君,自抱奋勇,当众挥毫;王勃不谙官场应酬的内幕,竟然假戏真做起来。都督听说王勃拔了头筹,满怀不悦,却也不便发作,只得暗中命下人逐句报来。破题数言,他听了捻须微笑,并未在意,后来,发现王勃诗思如潮,文不加点,便渐渐坐不住了,待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骈句出,闻之大惊失色,欣然折腰下拜,表达了破格的礼遇;临别时,又馈赠厚仪缣五百匹,这大概可算作当时的最高稿酬吧。

  就在同一年,王勃一气呵成《滕王阁序》后不久,越梅岭,渡南海,在前往交趾省父途中(其父王福畤任交趾令),突遭风暴逆袭,不幸船沉人亡,大唐王朝痛失了一颗璀璨的文曲星。前些时,越南《文艺》周刊发表了彼邦学者太允晓的考证文章:《王勃死于何处》,作者本人在仪静省仪录县仪海乡意外发现王勃祠的遗址,随后又向居民作了多方调查,所得资料表明:罹难之日是重阳节(按,此处多系附会。作序之日,适逢重九;考虑到关山阻隔,溺水当在九月下旬了)。王勃遗体被海潮冲到了同龙江(今兰江)会通口。其父得悉噩耗仓皇赶来,抚尸恸哭不已。由于王福畤为政清廉,深得民心,老百姓便自动聚金,厚葬孝子王勃。王福畤却因伤感过度,旋即故去;众人乃并立父子塑像,供奉于祠中。千百年香火不断,至今仍双双享有"福神"的美名,并且有夜夜江上会回响"落霞、秋水"俪句的民间传奇(据《国外社会科学快报》一九九二年第一期)。

  这真是对《滕王阁序》的美丽补充,虽则充满了悲剧性。

  俱往矣。教人替王勃抱屈的是,真正值得称道的内涵,却多为世人所忽略。我指的是,《序》文结尾处的七言诗,胜似绾了一个统领全篇的结,达到了那个时代历史条件所允许的人民性的高峰:"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绵里藏针,含而不露,意味深长;所谓"帝子",岂不正是那个自恃血统高贵的高祖李渊幼子、太宗李世民胞弟,荒淫无耻,敛财挥霍,作恶多端,终至"坐法削户"的滕王李元婴么?王勃的寓意十分明白:汝曹声名徒煊赫,不废江河万古流!

  这是很难得的。且不说情文并茂,也不说出手快捷,单凭它所达到的思想高度,就足以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提起人民性,此道已衰久矣,理论界对之表现的冷落与不屑,殊难默忍。

  顺着这个话头,不妨回头再说说《岳阳楼记》。我们知道,岳阳楼这座建筑进入经典性诗文,非自范仲淹始。早在中唐,杜甫老夫子于大历三年(公元七六八年),他以贫病潦倒之躯,拉家带口地最后离开了四川,起居饮食,俱不离船,真个是江湖漂流了。暮冬时节,杜甫舟泊岳阳,写下了气势磅礴,感人至深的《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细细咀嚼这四十个字,纵横开阖、顿挫沉郁之风,丝毫不减盛年,但遥望中原战火,关爱众生之情,毕竟更多地是从个人遭际引申而出,因之,在老杜的众多佳构之中,这一首未必能夺得最好的名次。相比之下,范仲淹便后来居上了。范氏在提纲挈领地悬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样一种崇高境界之后,立即直奔主题:"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噫!微斯人,吾谁与归?"范仲淹是这么写的,也是这么做的。他以自己的毕生言行,为一切"仁人"作了示范。我觉得,尽管时代不同了,范仲淹的最后一声感叹:"啊,只有具备这等抱负的人,才是我应该追随学习的榜样。"同样是今日所有真正的爱祖国爱人民的血性志士的共同心声。

  我在许多场合,一贯反复强调:忧患意识是个宝,不可丢弃。至今,我依旧坚持这一观点。前些时,偶读某位女作家的文章,对我和不少朋友认定的这一神圣信念,出语轻慢,甚至不无调笑;她写道,凡是谈论忧患意识的人,不是骗人,便是矫情。这,很教我感伤了半天。我想,一个人身负了作家称号,就有权这般放肆么?难以理解。

  我是幸运的。在一九九O年至一九九二年头尾三年中,曾连获良缘,分别登临三楼,其中有两座还各获二度!环顾域中,抚今追昔,不免仰望前贤,俯首自愧。检点了一下时序,记录如下:一九九O年十月三十一日下午,偕同来自全国的参加中正大学建校五十周年纪念活动的列位学长,前往滕王阁;一九九二年十月十七日上午,又随安徽省文联考察团,于南方观光结束的归途中,路经南昌,旧地重游。一九九O年十一月五日上午,由湖南省作家协会的两位诗人副主席弘征、于沙,《洞庭湖》杂志编辑部冷述冬陪同,初上岳阳楼;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五日下午,更独自一人在那儿凭栏远眺,下而复上,一张门票直徘徊到薄暮时分,才依依不舍地离去。而在此之前的两日,即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三日上午,还畅游过黄鹤楼,饱餐了两水三镇的秀色。不过这篇文字,关于黄鹤楼的部分,涉笔较少,可能也同自己只去过一回,感受尚浅有关。在黄鹤楼,我买到《黄鹤楼古今楹联选注》一册,粗略浏览,唯觉清人胡林翼所撰"黄鹤飞去且飞去/白云可留不可留",以及晚清贡生、南社成员王文濡所撰"鹤去已千年,笑仙人阅尽兴亡,王几人,霸几人,都付与大江东去/高楼仍百仞,叹末世争将权利,为公战,为私战,问谁是当日南"(按,南能系佛教禅宗南宗的创始者慧能和尚),这二联,颇为切合目下的个人心境,当然,但愿不至因此而被讥为灰色情绪或者小子狂妄。

  黄鹤楼和滕王阁,早先的构筑俱毁于兵燹,眼下这两座,全是新建不久的。前者竣工于一九八五年六月,后者开放于一九八九年十月。岳阳楼则仅仅大修过一次,时在一九八三年三月至一九八四年五月间,得以基本上保持着古楼风貌。论高度,它已完全无法与黄、滕比肩,论结构与防火性能,也远不如黄、滕的现代化。孰优孰劣,似已昭然若揭,毋需评判。然而,倘若问我:江南三楼,你最倾心的是哪一座?那么,我的感情更倾向于文弱且单薄的岳阳楼。这种选择,未知能获宽容和谅解否?

                1992.12.19 北京,马相胡同客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