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11选5:林语堂《生活的艺术》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30 02:14:43

兰  花

——摘自《浮生六记》

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值余游幕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日忽萎死。起根视之,洁如白玉,且兰牙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

 

插花的艺术

——摘自《闲情记趣》

唯每年篱东菊绽,积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粳,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举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技,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莞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插花一事

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过二种三种。高低疏密,如花苑布置方妙。置瓶忌两对,忌一律,忌成行列,忌以绳束缚;夫花之所谓整齐者,正以参差不论,意态天然。如子瞻之文,随意断续;青莲之诗不拘对偶,此直整齐也。若夫枝叶相当,红白相配,此省曹墀下数,墓门华表也,恶得为整齐哉?

室中天然几一,藤床一,几宜阔厚,宜细滑,凡本地边栏漆桌描金螺钿床,乃彩花瓶架之类,皆置不用。

 

浴花和浇花一事

夫花有喜怒寤寐,晓夕浴花者,得其候,乃为膏雨。澹云薄日,夕阳佳月,花之晓也。狂风连雨,烈焰浓寒,花之夕也。辰檀烘目,媚体藏风,花之喜也。晕酣神敛,烟色迷离,花之愁也。敧枝困栏,如不胜风,花之梦也。嫣然流盼,光华溢目,花之醒也。晓则空庭大厦,昏则曲房奥室,愁则屏息危坐,喜则欢呼调笑,梦则垂帘下帷,醒则分膏理泽,所以悦其性情,时其起居也。浴晓者上也,浴寐者次也,浴喜者下也。若夫浴夕浴愁,直花刑耳,又何取焉。

浴之法,用泉甘而清者细微浇注,如微雨解醒, 清露润甲,不可以手触花,及指尖折剔,亦不可付之庸奴猥婢。浴梅宜隐士,浴海棠宜韵客,浴牡丹芍药宜靓妆妙女,浴榴宜艳婢,浴木樨宜清慧儿,浴莲花宜娇媚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蜡梅宜清瘦僧。然寒花性不耐浴,当以轻绡护之。

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古之负花癖者,闻人谈一异花,虽深谷峻岭,不惮蹶躄而从之。至于浓寒盛暑,皮肤皴麟,汗垢为泥,皆所不知。一花将萼,则移枕携铺,睡卧其下,以观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萎地而后去。或千株万木以穷其变,或单枝数房以树其趣,或视叶而知花之大小,或见根而辨色之红白,是之谓真爱花,是之谓真好事也。

茗赏者上也,谈赏者次也,酒赏者下也,苦夫超酒越茶及一切庸秽凡俗之语,此花神之深恶痛斥者,宁闭口枯坐,勿遭花恼可也。夫赏花有地有时,不得其时而漫然命客,皆为唐突。寒花宜初雪,宜雪霁,宜新月,宜暖房。宜晴日,宜轻寒,宜华堂暑月,宜雨后,宜快风,宜佳木荫,宜竹下,宜水阁。凉花宜爽月,宜夕阳,宜空阶,宜苔径,宜古藤巉石旁。若不论风日,不择佳地,神气散缓,了不相属。此与妓舍酒馆中花何异哉?

花快意

明窗 净几 古鼎 宋砚 松涛  溪声  主人好事能诗 门僧解烹茶 苏州人送酒 座客工画 花卉盛开 快心友临门 手抄艺花书 夜深炉鸣 妻妾校花故实

 

花折辱

主人频拜客 俗子阑入 蟠枝 庸僧谈禅 窗下狗斗莲子 胡同歌童弋阳腔  丑女折戴 论升迁 强作怜爱 应酬诗债未了 盛开家人催算账 检韵府押字 破书狼藉 福建牙人 吴中赝画 鼠矢 蜗涎 僮仆偃蹇 令初行酒尽 与酒馆为邻 案上有黄金白雪中原紫气等诗

 

论何者为宜

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

赏花宜对佳人,醉月宜对韵人,映雪宜对高人。

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

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趣。

梅边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旁之石宜瘦,砚内之石宜巧。

有青山方有绿水,水惟借色于山;有美酒便有佳诗,诗亦乞灵于酒。

镜不幸而遇蟆母,砚不幸而遇俗子,剑不幸而遇庸将,皆无可奈何之事。

 

论花与美人

   花不可见其落,月不可见其沉,美人不可见其夭。

种花须见其开,待月须见其满,著书须见其成,美人须见其畅适,方有实际;否则皆为虚设。

   看晓妆宜于扑粉之后。

   貌有丑而可观者,有虽不丑而不足观者;文有不通而可爱者,有虽通而极可厌者。此未易于浅人道也。

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饶别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倍有深情。

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解语者也。

养花之胆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须与花相称;而色之浅深浓淡,又须与花相反。

凡花色之娇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层者多不结实。甚矣全才之难也!兼之者,其唯莲乎。

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天下无书则已,有则必当读;无酒则已,有则必当饮;无名山则已,有则必当游;无花则已,有则必当赏玩;无才子佳人则已,有则必当爱慕怜惜。

媸颜陋质,不与镜为仇,亦以镜为无知之死物耳;使镜而有知,必遭扑破矣。

买得一株好花,犹且爱护而怜惜之;矧其为“解语花”乎!

若无诗酒,则山水为具文;若无佳丽,则花月皆虚设。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断不能永年者,匪独为造物者之所忌, 盖此种原不独为一时之宝,乃古今万世之宝,故不欲久留人世以娶亵耳。

 

论山水

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乐莫如琴,在动物莫如鹃,在植物莫如柳。

为月忧云,为书忧蠢,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命忧薄,真是菩萨心肠。

昔人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予益一语云:“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著;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

因雪想高上,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

有地上之山水,有画上之山水,有梦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邱壑深邃,画上者妙在笔墨淋漓,梦中者妙在景象变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

游历之山水,不必过求其妙;若因之扑居,则不可不求其妙。

笋为蔬中尤物,荔枝为果中尤物,蟹为水族中尤物,酒为饮食中尤物,月为天文中尤物,西湖为山水中尤物,词曲为文字中尤物。

游玩山水,亦复有缘;苟机缘未至,则虽近在数十里之内,亦无暇到也。

镜中之影,着色人物也;月下之影,写意人物也;镜中之影,钩边画也;月下之影,没骨画也;月中山河之影,天文中地理也;水中星月之象,地理中天文也。

 

论春秋

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

古人以冬为“三余”,予谓当以夏为“三余”:晨起者夜之余,夜坐者昼之余,午睡者应酹人事之余。古人诗曰:我爱夏日长。”洵不诬也。

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气。

诗文之体得秋气为佳,词曲之体得春气为佳。

 

论声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萧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楷乃声,方不虚此生耳。若恶少斥妻,悍妻诟卒,真不若耳聋也。

闻鸭声如在白门,闻橹声如在三吴,闻滩声如在浙江,闻赢马项下铃泽声,如在长安道上。

凡声皆宜远听;惟琴声则远近皆宜。

松下听琴,月下听萧,涧边听瀑布,山中听焚呗,觉耳中别有不同。

水之为声有四:有瀑布声,有流水声,有滩声,有沟浍声。风之为声有三:有松涛声,有秋叶声,有流浪声。雨之为声有二:有梧叶荷叶上声,有承檐溜竹筒中声。

 

论雨

雨之为物,能令日短,能令夜长。

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

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

吾欲致书雨师:春雨宜始于上元节后,至清明十日前之内,乃谷雨节中;夏雨宜于每月上弦之前及下弦之后;秋雨宜于孟秋季秋之上下二旬;至若三冬,正可不必雨也。

 

论风月

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迟上。

月下听禅,旨趣益远;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月下对美人,情意益筑。

玩月之法:皎洁则宜仰观,朦胧则宜俯视。

春风如酒,夏风如茗,秋风如烟,冬风如姜芥。

 

论闲与友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

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乎?

云映日而成霞,泉挂岩而成瀑。所托者异,而名亦因之。此友道之所以可贵也。

上元需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淡友,重九须酌逸友。

对渊博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殇友,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阅传奇小说。

一介之士,必有密友;密友不必定是刎颈之交。大率虽千百里之遥,皆可相信,而不为浮言所动;闻之有谤者,即多方为之辨析而后已;事之宜行宜止者,代为筹划决断;或事当利害关头,有所需而后济者,即不必于闻,亦不虑其负我与否,竟为力承其事,此皆所谓密友也。

求知己于朋友易,求知己于妻妾难,求知己君臣则尤难之难。

发前人未发之论,方是奇书;言妻子难言之情,乃为密友。

乡居须得良朋始佳。若田夫僬子,仅能辨五谷而测晴雨久且数未免生厌。而友之中又当以能诗为第一,能谈为次之,能画次之,能歌又次之,解殇政者又次之。

论书与读书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借以阅历之深浅,为所得之深浅耳。

能识无字之书,方可为惊人妙句;能会难懂之解,方可参最上禅机。

古今至文,皆血泪所成。

《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厢记》是一部悟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

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读书最乐,若读史书,则喜多怒少;究之怒处亦乐也。

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别致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

文人读武事,大都纸上谈兵;武将论文章,半属道听途说。

善读书者,无之而非书:山水亦书也,棋酒亦书也,花月亦书也。善游山水者,无之而非山水:书史亦山水也,诗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

昔人欲以十年读书,十年游山,十年检藏。予谓检藏尽可不必十年,只二三载足矣。若读书与游山,虽或相倍蓰,恐亦不足以偿所原也。必也如黄九烟前辈所云“人生必三百岁”而后可乎?

古人云:“诗必穷而后工。”盖穷则语多感慨,易于见长耳。 若富贵中人,既不可忧贫叹贱。所谈者不过风云月露而已,诗安得佳?苟思所变,计惟有出游一法。即以所见之山川风土, 物产人情,或当创痍兵蟊之余,或值旱涝灾侵之后,无一不可寓之诗中,借他人之穷愁,以供我之咏叹,则诗亦不必待穷而后工也。

  

论一般生活

“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

宁为小人之所骂,勿为君子之所鄙;宁为盲主司之所摈弃,毋为诸名宿之所不知。

人须求可入诗,物须求可入画。

景有言之极幽,而实萧索者,烟雨也;境有言之极雅,而实难堪者,贫病也;声有言之极韵,而实粗鄙者,卖花声也。

躬耕吾所不能,学灌圆而已矣;礁薪吾所不能,学锄草而已矣。

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八恨媲萝藏醵;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

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当为花中之萱草,毋为鸟中之杜鹃。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胸藏邱壑,城市不异山林;兴寄烟霞,阎浮有如蓬岛。

清宵独坐,邀月言愁;良夜独眠,呼蛰语恨。

居城市之中,当以画幅当山水,以盆景当园圃,以书籍当朋友。

延名师训子弟,入名山习举业,丐名士代捉刀,三者都无是处。

方外不必戒酒,但须戒俗;红裙不必通文,但须得趣。

厌催租之败意,斟宜早早完粮;喜老衲之谈禅。难免常常布施。

万事可忘,难忘者铭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

酒可以当茶,茶不可以当酒;诗可以当文,文不可以当诗;曲可以当词,词不可以当曲;月可以当灯,灯不可以当月;笔可以当口,口不可以当笔;婢可以当奴,奴不可以当婢。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

忙人圆亭,已与住宅相连;闲人圆亭,不妨与住宅相远。

有山林隐逸之乐而不知享者;渔礁也,农圃也,淄经也;有圆亭姬妾之乐而不能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

痛可忍,而痒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

闲人之砚,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砚,尤不可不佳。娱情之妾,固欲其美; 而广嗣之妾,亦不可不美。

鹤令人逸;马令人俊;兰令人幽;松令人古。

予尝欲建一无遮大会,一祭历代才子,一祭历代佳人。俟遇有真正高僧,即当为之。

美味以大嚼尽之,奇境以粗游了之,深情以浅语传之,良辰以酒食度之,富贵以骄奢处之,俱失造化本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