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宫博也:明清文人清言

暇时读《明清文人清言集》，撷其契合吾意者录之，以备遗忘，亦飨诸友。

清言者，即用简洁的语句表现深刻哲理的箴言或警句，明代人把这类文字称为清言、清语、冰言、韵语、冷语、隽语、嘉语、警语、法语、格言、语录等等，它们的意思与箴言并无多大区别。

明清时代是这种箴言文学空前绝后的鼎盛时期。特别是十六世纪后半期到十八世纪初叶的时末清初，更可说是中国箴言文学的黄金时代。与此同时，西欧的法国，也正是蒙田、拉罗什富科、帕斯卡尔、拉布吕耶尔等道德家辈出，箴言文学达到全盛的时期。

关于中国明清时代的箴言，自己所知的不过限于《菜根谭》、《呻吟语》、《醉古堂剑扫》等几种，今一读之遂感我国箴言文学后花园之阔大与丰茂，清言可谓先人们留给我们的心灵鸡汤，暇时偶啜，大有益哉。

明代清言：

*苦恼世上，意气须温；嗜欲场中，肝肠欲冷。

*老去自觉万缘都尽，那管人是人非；春来尚有一事关心，只在花开花谢。

——屠隆《娑罗馆清言》

*存心有意无意之境，微云淡河汉；应世不即不离之法，疏雨滴梧桐。

注：“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是唐代孟浩然的诗句。

*落落者难合，一合便不可分；欣欣者易亲，乍亲忽然成怨。故君子之处世也，宁风霜自挟，无宁鱼鸟之亲人。

*绝好看的，戏场姊妹们变脸。最可笑的，世事朋友家结盟。

*是技皆可成名，天下唯无技之人最苦。片技即足自立，天下唯多技之人最劳。

*武士无刀兵气，书生无寒酸气，女子无脂粉气，山人无烟霞气，僧家无香火气，换出一番世界，便为世上不可少之人。

——吴从先《小窗自纪》

*我有功于人不可念，而过则不可不念；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则不可不忘。

*读书不见圣贤，为铅椠（1）佣。居官不爱子民，为衣冠盗。讲学不尚躬行，为口头禅。立业不思种德，为眼前花。

注：铅椠：指书籍。铅是铅粉笔，椠是木板，都是古代记录文字的工具。

*学者有段兢业的心思，又要有段潇洒的趣味。若一味敛束清苦，是有秋杀无春生，何以发育万物？

*用人不宜刻，刻则思效者去。交友不宜滥，滥则贡谀者来。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洪应明《菜根谭》

*人有一字不识而多诗意，一偈不参而多禅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晓而多画意：淡宕故也。

*与其结新知，不若敦旧好。与其施新恩，不若还旧债。

——陈继儒《岩栖幽事》

*乘舟而逆风，见扬帆者不无妒念。彼自处顺，于我何关？我自处逆，与彼何与？究竟思之，都是自生烦恼。天下事大率类此。

*静坐然后知平日之气浮。守默然后知平日之言躁。省事然后知平日之费闲。闭户然后知平日之交滥。寡欲然后之平日之病多。近情然后知平日之念刻。

*滥交则多费，多费则多营，多营则多求，多求则多辱。《语》不云乎？“以约失之者鲜矣。”当三复斯言。

*人有好为清态而反浊者，有好为富态而反贫者，有好为文态而反俗者，有好为高态而反卑者，有好为淡态而反浓者，有好为古态而反今者，有好为奇态而反平者。吾以为不如混沌为佳。

——陈继儒《安得长者言》

*余行年五十，悟得五不争之味。人问之，曰：“不与居积人争富，不与进取人争贵，不与矜饰人争名，不与简傲人争礼节，不与盛气人争是非。”

*贫不足羞，可羞是贫而无志。贱不足恶，可恶是贱而无能。老不足叹，可叹是老而虚生。死不足悲，可悲是死而无闻。

——吕坤《呻吟语》

*世味浓酽，至味无味。味无味者，能淡一切味。淡足养德，淡足养身，淡足养交（1），淡足养民。

注：《庄子.山木》:“且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百年交游，半为黄穰青草；三界（1）游戏，万古千秋。如何不悲？如何不乐？

注：三界：佛教把生死流转的凡人世界分为欲界、色界和无色界。三界又指现世。

——祝世禄《祝子小言》

*才不胜，不可居其位；职不称，不可食其禄。

志不可一日坠，心不可一日放。

——胡居仁《居业录》

——苏 《鸡鸣偶记》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顾宪成为东林书院题对联

*坦易其心胸，真率其笑语，疏野其礼数，简少其交游。

——陆少珩《醉古堂剑扫》

清代清言：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

*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

*读书最乐。若读史书，则喜少怒多。究之，怒处亦乐处。

——张潮《幽梦影》

*多一繁华，即多一寂寞，所以冷淡中有无限风流；少一交游，即少一累坠，不如书卷中有无穷益友。

*伯牙有流水之琴，不如昭文有不鼓之琴；淳于有一石之兴，不如东坡有不饮之兴。

——卢存心《蜡谈》

*夜窗独坐，顾影凄凉，苦无良友共话。忽大悟曰：天清地旷，浩乎茫茫，皆我友也。如太空无言，照人心目，辄增玄妙，此禅友也；夕风怒号，击竹碎荷，败拥叶（1）飕飀，助我悲啸，此豪友也；眉月一弯，悄然步庭外，影珊珊如欲语，清光投我怀抱，此闺中友也；墙根寒蛩，啾啾草露中，如一部清商乐（2），佐西窗闲话，此言愁友也。审是天地自然良友，悉集堂中，莫乐于此矣。再得楮先生中书君（3）诸公，清谈娓娓，直可破晓，何愁寥落。

注：

（1）败拥叶：成堆的落叶。

（2）清商乐：五音分为宫、商、角、徵、羽。清商乐为古代汉族民间音乐，包括平调、清调和瑟调（即宫调、商调和角调的俗称），唐人杜佑《通典》：“清商者，九代之遗音。”这里可看作音乐。

（3）楮先生：纸的别名；中书君：笔的别名。

———叶鐄《散花庵丛语》

*美味以大嚼尽之，奇境以粗游了之，深情以浅语传之，良辰以酒食度之，富贵以骄奢处之，俱失造化本怀。

*为雪朱阑，为花粉墙，为鸟疏枝，为素心（1）开三径（2）。

注：（1）素心：素心人。

（2）三径：《尚友录》载，西汉蒋诩在王莽摄政时告病归家，闭门不出，在住宅前竹丛下开出三条小径，仅仅和友人求仲、羊仲来往。江淹《杂体诗》：“素心正如此，开径望三益”此句意谓欢迎朋友。

———朱锡绶《幽梦续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