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食尸鬼能力:芦笛: 语言文字与思维的关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9 10:08:43
芦笛:语言文字对思维的影响

先生最近在网上推出《关于文字改革的几个基本理论问题》,讨论了语言和思维的基本关系,比较了表意文字与拼音文字的特点,并预言了人类语言文字的发展大趋势。他认为,中文作为一种表意文字,早在几千年前便代表了人类文明发展的大趋势,非但无落后可言,而且还如精工表一样“领导时代新潮流”(按,这是我用自己的话代他表述,最后一句话乃是80年代初从国内电视广告上看来的)。

徐先生的论证过程如下:

1)人类思维时使用的工具不是语言而是形象,而所谓“形象”,其实也就是图象。抽象思维是以符号进行的,而那符号其实是图象符号,因此,“形象思维是抽象思维的基础”。

2)汉字作为表意符号系统,在本质上属于图象符号,能直接用于思维。而拼音文字因为是音符,在用于思维之前必须先翻译为图象符号。相比之下,拼音文字多了一重翻译手续,比较笨重不灵。

3)图象符号比声音符号更言简意赅,涵义丰富,“信息量大,简洁、形象、明了”,现代汉字虽已不再是象形文字,但它仍然多少保留了后者的“形象意义与符号合一,直观、无须经过多重翻译的特点,思维、交流速度快等等特点”。

4)当代文明和科技的发展趋势,是“从拼音文字到表意符号,图画,具体形象,音像(录音录像),多媒体综合发展的方向。而不是……向拼音文字方向发展”,例如美国的交通标志就“越来越采用简洁明了的表意表形符号,尤其是像形符号,包括红绿灯等等”来代替原来的拼音文字说明。

5)汉字改革的失败证明了它的存在的合理性。

于此,徐先生得出了结论:汉字这个“中华民族创造的人类历史上的瑰宝”代表了人类文明发展方向。

以上是我对徐文的理解和总结,若有误解之处,敬请徐先生指出,谢谢!

必须指出,徐先生和许多网上高手不同,还是知道世上有“论证”这档子事的,而且论证堪称严密。可惜,他的出发概念完全错了,导出的结论自然也就无法成立。

下文就徐文涉及到的重大概念,讲述我自己的理解。错谬之处,敬请方家砸砖。


一、所谓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


愚以为,徐先生的基本观念错得一塌糊涂。

所谓“形象思维”,指的是思维的主要对象与内容是形象,主要用于艺术领域,例如文学创作中的人物塑造、风景描写、内心世界刻划等等。美术、戏剧、舞蹈、建筑等造型艺术就更不用说了。这种思维的特点是“表现”而不是“发现”,是“创造”而不是“推导”,是具体想象而非抽象论证。它使用的多是所谓“意象”而非抽象符号。

抽象思维则完全不同,它的内容是抽象而不是具体的。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涉及到的抽象概念只能用抽象符号来代表,谁也没本事用具体的图象来表达“偏微分”、“熵”、“加成反应”、“转座子”、“唯心主义”、“通货膨胀”、“民主法治”这些抽象概念,就连“抽象”这个概念本身,都无法用图画或其他造型符号来表示。

正因为此,从种系发生来看,形象思维先于抽象思维,象形文字先于表意文字或表音文字,艺术先于科学。这原因很简单:前者更直接,更具体,更依赖于感性经验,而后者则需要在前者的基础上上升到一个较高层次。哪怕是原始社会也有壁画,但人类只有进化到一定程度才能出现科学。古代中国迟迟没有完成这一进化,因此尽管有相当灿烂的文化艺术,却一直未能建立自然科学。

但这只在种系发生上成立,于个体思维则不然。任何一个有过抽象思维经验的人都知道,无论是阅读,是听课,是交流,还是独自思考,使用的思维工具都是抽象符号而不是具体图象。哪怕是阅读老子孔子写的原始粗疏简陋的著作,您也无法用具体图象来理解和转述“仁”、“道”、“礼”那些抽象概念。

因为不明白这简单原理,徐先生才会“见微知著”,从交通符号的改变中寻找人类文明发展的大方向。他理解的抽象思维活动,似乎就是看到红灯踩刹车,看到绿灯踩油门。却不知道交通符号之所以如此设计,乃是提高路人或司机的反应速度,因为形象符号直观,不假思索,而阅读理解有个速度问题,这恰恰说明图象符号无助于深刻的高层次理解,只有助于促发简单的条件反射。他却竟然据此不但预言中文的前途,而且预言世界文明走向!

因此,徐先生所谓“思维以图象符号为基础”之说,任何一个有点思维经验的人恐怕都不会同意。他的错误是把“抽象符号”当成了“图象符号”,而这就是他立论的全部基础。把这一柱石抽去,则徐氏理论便立即倒了。


二、语言与思维的关系


那么,抽象符号的实质是什么?愚以为其实是声音信号。有那么多学者认定“语言是思维的基础”,并非毫无缘故。

有过思维经验的同志想来都能同意,无论是听课,是阅读,是交流,还是独自思考,都不是无声的。听课就不用说了,看书时读者也在心中念念有词。除非内容简单,若不把某段话在心里读出来,您就根本不会明白它的意思,越是艰深复杂时越如此,有时甚至要反复读上许多遍才能领会作者的意思,阅读康德的著作就是最好的例子。独自思索时也如此,例如思索比较“民主”、“专制”之优劣时,您的脑子里根本就不可能出现什么具体图象,只会是“有声独白”,只是那声音信号停留在大脑里,没有发送到发声器官去“物化”而已。总而言之,在大多数情况下,人类在思维时,脑子里出现的不是什么图象,而是声音。

当然,这说的是大多数情形。斯大林说:“不可能想象没有语言的思维,也不可能想象没有思维的语言”,这话说得太绝对了。现成的反例徐先生已经提到,那就是天聋地哑者照样有思维能力。但那些人是怎么思维的,谁也不知道,无法深入探讨。我不敢说自己不懂的事,只能存而不论。

就连正常人在思维时,也不一定处处使用语言,所谓“直觉”就是如此。在很多情况下脑袋里并没有什么“内心独白”,也没有什么循序渐进的严谨推导,朦胧之间突然就一步飞跃到了结论。这大概就是禅宗所说的“顿悟”,女性就最擅长这种直觉式思维:)

除了使用声音符号思考外,人类当然也使用图象符号甚至具体形象,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克库勒发现苯环。又如物理学家和化学家们建立的种种物质结构模型(如著名的波尔原子模型和华生-克里克的DNA双螺旋模型)都是形象模型。至于数理思维则主要是使用所谓数学语言亦即表意符号系统。但最常见的思维方式还是还是“内心独白”或“内心对白/辩论”。

从个体发生来看,语言乃是先天就有的能力。猴子再训练也不会说话看书,而人类不用专门训练,天生就会说话,后天决定的不过是使用何种语言而已。婴儿学说话根本不是什么有意识的学习,而是先天具有的官能因被外界环境触发而自然表达出来,如同他们天生就要长大一般,与成人学习外语完全是两回事。这现象表明人类大脑在进化中获得了能遗传的语言能力。

因此,从个体而言,语言甚至先于思维发生。孩子学讲话无非是表达某些简单意愿,开头是无意识地重复大人的话语,到智力发育到一定程度才明白那些早就学会的单词的意思。个体在获得思维能力之前就学会了语言,学会文字也必须依赖语言,难怪思维要以声音信号为主要工具。

从这些现象可以看出语言对于思维是何等重要。人类优于其他动物的无非是智力,没有先天遗传的语言官能,这种优越性恐怕无从体现。因此,“语言是思维的基础”之说,我认为在大部分情况下确实成立。


三、中文其实也是声符


论者在比较拼音文字和表意文字的优劣时,最常犯的错误就是把前者当成了绝对的音符,把后者当成了绝对的意符。徐先生不但犯了这错误,而且更把“意符”当成了“图象符号”。后一错误已经在上面说过了,这儿要指出的,乃是中文其实也是一种声音符号,可惜争论双方常常忘记了这一基本事实。

所谓表意文字与拼音文字之分,其实是相对的。说前者是“意符”,是说它们与发音缺乏严密的合理的联系,如阿拉伯数字一样,可以脱离发音而存在。但这话的意思,是说那些符号代表的意义并不因发音方式改变而改变甚至丧失,并不是说它们可以变成无声的符号。汉字和拼音文字的区别,是它没有忠实记录并准确指示语音的功能,因而成了一种很笨拙的声符。每个字汇都需要重复机械记忆才能记住发音。但脱离了发音,它也就丧失了指意的功能。

类似地,说拼音文字是“声符”,是指它能忠实记录并指示语音,并不是说它没有表达意义的功能,否则它根本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在表意功能上,英文单词和中文单词毫无区别,阅读都是个同样的“望文会意”过程。总之,所谓“声符”和“意符”的区别是相对的,汉字有声,拼音单词也指意。

因此,使用汉字进行思维的方式与使用拼音文字并无不同,仍然是“内心独白或对白”。此时思考者的脑袋里并不是如徐先生的想象一般,万籁俱寂,只见一群汉字列成方阵作哑舞。识文断字者思考时和文盲一样,都在心中念念有词,区别只在于前者有阅读能力而已。但这阅读其实是把图象符号转化为声音符号。

因此,徐先生在此恰好说反了。阅读确实是个翻译过程,但不是如他所说的把声符译为图象符号,而是把意符译为声音。如果不完成这翻译,读者就常常无法理解其意思。而这就是为何旧式教育特别强调背诵。所谓背书,其实无非主要是记忆一堆声音信号而已。这就是为何人在背诵古诗词时常常陶醉在那情调之中,但不一定能把字都写对。

使用拼音文字进行思维其实也是同样过程。英文功力到了一定程度,您根本也就不会去逐词拼读,而是不假思索地把一个个单词翻译为声音信号,和阅读中文并没有什么差别。外国初学者还多了个将外语翻译为母语的过程,但那翻译其实是把一种声音信号译为另一种声音信号,并不是翻译为图象符号。功力到了一定程度便可省略这过程,能直接进行所谓“英语思维”。但那思维和汉语思维本质毫无区别,都是用声音信号进行的。

因此,愚以为,无论是使用中文还是英文,思维本质都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以声音信号为思维工具。两者都同时具有声符和意符的功能,区别只在于声音和形状符号的关系是否紧密合理。汉字因为没有注音功能,使得初学者在建立形状符号与声音的一一对应关系时必须花许多功夫,但这种对应反射一旦建立之后,阅读理解过程与鬼子并无本质不同,都遵循“符号→声音→意义”的反射链。


四、汉字的弊病


由上论述可知,徐先生对汉字的歌颂无法成立,最成问题是他那“存在即合理”的论证方式,用汉字无法废除来论证其优越性,却不知道“生命力”不一定等于“优越性”。例如癌细胞的生命力比正常细胞强多了,难道那就是其优越性的证明?汉字无法废除的原因我早就说过无数次了,乃是因为汉语是单音节语言,若使用拼音文字势必引起巨大混乱,无法再用作思想交流工具,这只说明汉语的弊病难以根治,岂能反倒视为其优越性的证明?

另一方面,某些批评甚至抨击汉字的人又走火入魔到了可笑地步。例如有人曾把使用汉字和人脑的发育联系起来,将中国人不善于抽象思维归结于汉字。有人更荒唐到把中国的一切弊病都归于汉字,甚至闹出把中国足球队输给日本归结于汉字作祟的天大笑话来。

我认为这些宏论都没有什么根据。汉字对思维当然有影响,但那是间接的。它主要的弊病我已经在旧作中反复说过了,那就是不是注音符号,因此没有记录语言的功能,不能与口语同步发展,也缺乏接纳外来语的能力,更只能使用既有字汇造词,由此导致了为徐先生激赏不已的“信息量大,简洁、形象”的缺陷,妨碍了思维的清晰与精细,等等。

我过去没提的一个问题则是看了徐文才想到的。如上所述,在大多数情况下,思维其实是无声话语,但因中文同音字太多,思维就不能完全脱离形象符号。例如我多次强调指出许多国人分不清“权力”和“权利”。在陈述这主张时,心里光念念有词还不够,脑海里还必须出现那两个词的模样。同理,孔子在建立“仁”的儒学中心概念时,那字样也一定会出现在脑海里,否则无法与同音字“人”分开。思维时除了使用声音信号外还必须使用图象符号,这岂不是多了一重累赘?因此,如果汉字本身真对思维有直接影响,那似乎也是不利于思维速度与清晰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