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三重阳节天策:张庆洲:唐山警世录(八)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12:08:25

(续前)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曾有朋友相劝,说他谢绝采访。但我还是执意去了保定。他儿子冉文彦来到古城宾馆,说老爷子不想提青龙的事。老爷子说我还是组织的人哩,他有组织的介绍信么?我无奈,就跑到保定市委办公室开了介绍信。文彦又说,那还得看你跟老爷子的缘分。

  老人背很驼,像背着一个小面袋,再也卸不下去了。他穿戴也很土,掉到垄沟里找不着。脸上老人斑不少,脖子上还有几粒黄豆大小的,煞是抢眼。

  这是1976年的青龙县委书记兼县革委会主任吗?

  我与老人一搭话,便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谈吐明快,思维相当敏捷,引经据典挥洒自如。青龙和保定的口音混杂着,浓重的声音就像一口苍老的钟,一开口,客厅便也跟着发颤了。

  中国人上至白发苍苍下至开口裤裆,几乎都熟悉的县太爷——徐九经就在我眼前晃悠。

  冉广岐与徐九经,一样的诙谐,一样的幽默,一样的睿智。不同的只是:徐九经是经过了一代又一代文学家的再创作,才成为中国老百姓所景仰的县令;冉广岐率领青龙人民创造的奇迹,却在世界灾害史上理直气壮地占有辉煌的一页。

  

  20年后,他无法沉默

  

  前辈与晚辈对话,就像自行车的老轮盘和新链条,要磨合得彼此能接受对方了再说。他很清楚我的采访目的,我就是不进入角色,天之涯海之角越扯越长。等到他对我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无拘无束的时候,会主动张口的。我等来了那一刻,按下了录音键。

  

  冉广岐:唉,俺爷俩坐一块了,就推心置腹肝胆相照地说!唐山大地震过了一些日子,承德地委书记告诉我,这个事我跟省委汇报了,就不要声张了。国家地震局714号在唐山召开了一个会,汪成民发出了地震信息。唐山砸了个烂酸梨,青龙却无一人伤亡。作为国家地震局不好说。这个事就压下了。

  我跟任何人不讲,不光是地委有话,还有我个人的想法:

  第一呢,我自个说这事是王婆卖瓜。

  第二呢,老人家有教导:“出了一点力就觉得了不起,喜欢自吹,生怕人家不知道。”你老吹自个做什么呀?(笑)

  这个事应该归功于谁?

  周总理从邢台地震后就非常重视地震了。后来,老部长李四光就专门研究这个问题,他早就有预言,实际上等于发布了长期预报。1974年,国务院专门下发了69号文件,提出京津唐渤张要有大地震。

  我这个七品芝麻官应该是“下情上达,上情下达”。我做了一半,上情该下达的下达了,下情该上达的没上达。说啥呀?我就是动了动嘴儿——上情下达呀。

  张庆洲:唐山大地震20周年前夕,联合国官员科尔博士首先调查了青龙。青龙的事就露馅了。你守口如瓶20年,其实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啊。19967月,科尔代表联合国向您颁发了纪念章。你没法沉默了吧?据我所知,科尔女士是国际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她的提问可是有点不好答,对吧?

  冉广岐:科尔问,你这里能做的,唐山为什么不能?你看问得挺简单吧,这一针下去还有点疼哩。我说,唐山跟青龙没法比。青龙是农业县,让老百姓出去防震,啥损失也没有。大伏天的也就是蚊子多叮几个疙瘩呗。唐山不同啊,钢铁公司开滦煤矿,作决策的人自己不敢作主。

  张庆洲:唐山是重工业城市,青龙是农业县,这是桌面上的理由。青龙的周边县呢,地震遇难者成千上万,也都是重工业城市吗?你是替有的官员遮掩呢。

  冉广岐:联合国的官员都不这么问,你这个小子该糊涂时就糊涂,你得学学郑板桥哩。(笑)

  张庆洲:您就别让我糊涂吧。

  冉广岐:唐山地委书记李悦农也是保定人。听人说,老头子临死前大骂,看他妈的谁管地震,把他枪崩了!

  地委书记死不瞑目。

  谁给他汇报了?没有!

  说,这还咋说呀!林则徐被发配新疆时就说了:歧路又歧空有感,青史凭谁定是非?

  张庆洲:我听说您有写日记的习惯,1976年前后的日记还有吗?

  冉广岐:那年头,为了日记挨整的有多少,“文革”最厉害的那年月,我告诉老婆子都烧了!几十年的日记就做饭咧。我不能是属猪的,记吃不记打呀!(笑)

  张庆洲:您为啥谢绝那么多人的采访?您当时是青龙县委书记,最有发言权哪。

  冉广岐:我不见记者。我说我老了糊涂了。我不愿意让他们炒来炒去,唐山大地震不是一盘菜!文彦说你不是记者,我这才答应了。这本书写成小说就活泛多了,人物可以虚构,纪实文学不好写呀。

  

  瞎猫碰上死耗子,猫说谁瞎谁知道

  

  冉广岐:我任青龙县委书记以后就总琢磨,京津唐渤张要闹大地震可不得了。

  我对地震一无所知,只知道要有地震。但为啥地震,地震怎么发生怎么预防,一点不知道哇。

  我就托人上科委上外地找资料。为啥呢?一方面被震情所驱使,另一方面老人家有教导:“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要使自己的思想适应新的情况,就得学习。”还说要“恭恭敬敬地学,老老实实地学,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我就学了李四光的《地质力学》。地应力怎么发展,怎么由小到大,怎么积累到一定程度,地下的力超过了岩石的弹性极限,就突然爆发。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

  为啥有地方地震,有地方不地震。这就要学点板块学说。地球不是完整的,它有好多条大裂缝,七裂八歪的,这就是地震断裂带。我研究这个不光是为了对付地震,青龙要修小水库啊。青龙水利化建设当时居全国第4位。我修的水库不能在断裂带上,漏水呀,怎么防渗,挖多深合适,全县好多小水库呢。

  就研究《地质力学》,研究板块学说,研究地震预报学。

  我有个朋友姓侯,跟我关系最好。有一天他到我家,他进门问我干啥去了,我老伴说他看书呢。他看了看我的书,大叫,嘿呀!不务正业。这不是你研究的东西!现在(1976年)这个乱劲,要少说话慢张口,遇到问题绕着走。(笑)

  他说,你当县委书记别管这个事,多管闲事落不是。

  我说,盲人骑瞎马早晚出事!

  我们就建了16个地震观测点。

  我觉着要是不学点东西,青龙会和周边县一样麻木。不这样说,这样说伤众,还是说有的县市吧。学了点东西,就有了点自觉性。

  张庆洲:青龙出现了什么异常?

  冉广岐:微观异常是肯定的,宏观异常也出现了。

  冷口温泉的温度一年四季都很平稳,突然就上升了2度多。我到冷口去落实,结果属实。

  我们又到了大杖子公社土坎子大队。路边有一口井,往日用扁担勾着水桶往上打水,那天我蹲井沿上,手拿着瓢就能舀水。这说明地壳已经开始活动啦。

  我不敢掉以轻心,紧着奔八一水库,水库要是裂了可不是小事情。

  我说发动群众观察。牲口不进圈,鸡不上窝,黄鼠狼搬家,宏观现象都要上报。动物有特异功能,人比不上它们哪。

  人除了脑瓜子,别的器官都退化啦。(笑)

  张庆洲:这些工作都是在王春青没回来之前进行的吗?

  冉广岐:就是!青龙成功地预防了唐山大地震,无一人伤亡不是偶然的。有人却说,青龙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我说呀,有的人心瞎眼也瞎,谁瞎谁知道。

  

  狼来了,谁家的孩子谁抱着

  

  张庆洲:据王春青介绍,他向张平义汇报,张平义向您汇报。您讲要向青龙县委常委会汇报,这是您拍的板?

  冉广岐:当时我不拍板,全县不能动,是吧?那阵儿青龙县还有两个副书记。张平义是从大队提上来的,他是办社的模范,跟王国藩论哥们儿。张树枝就跟《青松岭》里那个晓梅一样,她那阵年轻不多嘴。

  我们三个书记先开了个小会,议论的问题有三个。

  第一呢,发布临震预报,全县47万人都出来,如果不震,这就是一个大笑话!

  第二呢,那阵儿正是批邓高潮,发布临震预报,这就影响了批邓大方向,这个罪名可是不轻。

  第三呢,县里没权发布临震预报,只能请示省里。

  最后还得我拍板,谁让我是一把手呢。

  我说地震不是天气预报。天气预报有时还不准呢。说有雨没下,说没雨下了。地震预报全世界还没过关呢。现在正是大伏天,乡亲们出来睡觉谁也冻不着。孕妇、老人和孩子可以不出来,但是门和窗户要开着,一有动静就出来。

  这个请示问题,汪教授说7月下旬有5级左右地震,下半年有7——8级大地震。咱们今天研究,是7月下旬不是7月上旬。

  今天是724号!

  咱们请示地委,地委能马上请示上级么?正乱着,谁管这个事呀。半年也批不下来。咱们不是讲活学活用吗?老人家怎么说来着?“盲目地表面上完全无异议地执行上级的指示,这不是真正地在执行上级的指示,这是反对上级指示或者对上级指示怠工的最妙方法。”

  这个时候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李四光是大科学家,早有预言;69号文件也两年多了,是时候了,咱们还有啥犹豫的?科学家都说了,咱们就干就拍板!一旦出了问题我兜着。上级要追查就追查我,这事与你俩无关。

  狼来了,谁家的孩子谁抱着!

  

  老人的脸骤然冷了,仿佛挂上了一层冰。唐山大地震造成人员伤亡的,不是一个省一个市一个县,不仅仅是唐山死了人!在大劫难即将来临的时候,有几个敢站出来的冉广岐?!当然,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各自有各自堂而皇之的理由。

  

  冉广岐:1976724日晚830分,就召开了青龙县委常委会。那个会议记录你看见了吧?县委不光是那几个常委。敢于参加那个会的,我冉广岐感谢他们!因为那是一次有风险的常委会。谁都有事业和家庭,还不许人家活动活动心眼儿?

  中国人本来就不傻,进常委会的人有傻子吗?(大笑)

  张庆洲:您作为一把手发布了临震预报,到底有啥压力?

  冉广岐:你这个小子啊,非捅我心窝子不可!

  我让他们弄了一块大苫布,找几个棍子一支,几条绳子一拽,帐篷立起来,我就坐里头咧。

  我几天几宿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地折腾。

  临震预报发了,全县47万人大部分出来了,大喇叭就那么不停地广播。“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说实话吧,我也有老婆孩子,也有自己的事业。我心里头一边是县委书记的乌纱帽,一边是47万人的生命,反反复复地掂哪。毛主席的话还真给我壮胆了,共产党员要具备“五不怕”啊,不怕杀头,不怕坐牢,不怕老婆离婚。

  不发警报而万一震了呢,我愧对这一方的百姓。嘴上可能不认账,心里头过不去——一辈子!

  我还特别欣赏林则徐的两句诗: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我凝望着冉老,一种滚烫的敬意在心底蓦地涌出。老人不再言语,我也不再言语。悲壮的气氛缓缓地淡了,我们的对话才重新开始。

  张庆洲:您内心承受这么大的压力,给地委打一个电话,假若不震也是一条退路,这也是为官之道啊!

  冉广岐:我深知我们的领导。我打电话他会说,哎——你这个同志还请示什么呢?该咋办就咋办呗。你看,领导对你挺信任吧,让你该咋办就咋办。不出问题没的说了,要是出了问题,他就说,我让你该咋办就咋办,你该咋办咋就没咋办呢?(笑)

  那阵子,人跟人有戒心,话长话短有尺寸呢。全国都在批邓,抓革命促生产,你发布临震预报,这非同小可啊。你请示,这是给领导出了一道大难题。就发,不震拉倒!大不了说这老小子脑瓜子发热,洗脸盆里扎猛子不知深浅。落这么一个名儿,再鞠一个大躬下台呗。本不想当那个官!“四人帮”闹腾得那么厉害,你知道哪会犯错误,是不是?红卫兵叫着夺权那年月,我就说,别人拿乌纱帽当乌纱帽,我拿乌纱帽当尿鳖子(尿壶)。

  

  1个人倒下去,47万人站起来

  

  张庆洲:唐山大地震爆发的那一刻,您在干什么?

  冉广岐:我迷迷瞪瞪地想撒泡尿。从帐篷里走出来,冲南(唐山方向)一瞅,半个天都是红的,像火烧云一样吧。紧跟着大地就晃开啦,县委大院的石头墙,就跟大龙似的乱摆,摆着摆着就轰轰隆隆地倒了。

  老天爷真震啦!我一屁股坐地上了。

  我就想,这么大劲儿,青龙肯定是震中了。要震就震吧,老百姓们正等着呢。大不了摔个屁股蹲,没啥了不起!

  728日下午4点,从唐山回来的人说,唐山是震中!老天爷,那里是重工业城市,上百万人口啊!第二天,我们就兵分两路:一路在本县救灾;另一路由副主任王春田带队,集中青龙所有的汽车(一共12辆),拉着食品拉着水,紧着去唐山救灾,准知道唐山没水喝!

  张庆洲:上级下的命令吗?

  冉广岐:哪里联系得上!这不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嘛。他们回来以后,跟我说唐山的惨状啊,别说死的了,那些个活人,没水喝没吃的,排着队领……

  张庆洲:除了水,还带了啥食品?

  冉广岐:面粉,饼干。

  张庆洲:当时哪有那么多饼干?

  冉广岐:食品公司仓库的。明正言顺地救灾,不装自个口袋,一县之长这点家还当不了。

  张庆洲:唐山人把浴池的水都喝了。您当时为啥就知道缺水?

  冉广岐:不是说过了么,好多资料都介绍过,大地震一闹,水管子准坏。

  张庆洲:当时最重要的工作是什么?

  冉广岐:青龙一度成为唐山的后方医院,接收的伤员最多。

  张庆洲:你们也是灾区啊?

  冉广岐:我们没伤人哪。青龙接收截瘫伤员就270多人。这么重的伤员,县医院咋能治得了。要是胳膊腿儿砸坏的好办,住上几天白吃点米饭,拄着拐棍走了。截瘫伤员,妇女和孩子就不中了,治坏了咋办?实在无能为力了,就给上级打报告,上级派直升机来,我们的南河套就成了飞机场,把重伤员运走了。

  青龙本县呢,那灾情你也知道,大巫岚的罗杖子,木头凳的南台子全平啦!那阵是队为基础,三级积累。咱们有公共积累啊。青龙有的是石头,挖点黄泥掺点白灰,先凑合着盖起来呗。

  张庆洲:不像您说的这么轻巧吧,那是大灾!青龙尽管无一人伤亡,可我知道毁了多少房子!我听青龙的百姓说,震后十几天,他们的冉书记就倒下了。

  冉广岐:也就是没睡多少觉,老婆子没在身边照顾着,就动弹不了了。输了几天液说了几天胡话,就又清醒过来了。

  张庆洲:青龙成功地预防了唐山大地震,你感觉最欣慰的是什么?

  冉广岐:无一伤亡固然欣慰,但最欣慰的是,老百姓奔走相告:听共产党的话,相信科学,没错!

  这是一方百姓的结论啊。

  

  盲人骑瞎马,早晚出事

  

  张庆洲:第5次地震活跃期已经来临,为了尽量避免唐山悲剧重演,您对人类防灾备灾有什么见解吗?

  冉广岐:哪个国家和地区的官员,都不希望唐山悲剧重演,这是人类的本性。

  防灾备灾关键是政府官员,尤其是处在全球地震断裂带上的官员,他们应该学点地震学。我体会,学与不学不一样。我要是事先对地震一无所知,地球构造是什么,地应力是什么,地震是怎样形成的……什么也不知道,也就谈不上拍板决策了。说实话,就是掌握了一些地震知识,还难以决策呢。何况是不知道!

  盲人骑瞎马,早晚出事。

  政府官员不用学太深奥的理论,那是地震专家的事,但是起码的地震知识一定要掌握,你要对一方百姓负责!我觉得这是关键。

  第二呢,地震这个东西讨厌,大震不经常爆发,很容易让人产生麻痹思想。我们敬爱的周总理制定的以预防为主,专群结合,土洋结合,依靠广大群众,做好预测预防工作的地震方针,也许对各个国家和地区都有指导意义。

  第三呢,如果出现了微观异常,又出现了宏观异常,再加上专家们的警告,这就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你发布了临震警报,结果没有发生,无非是生产耽误点,群众心慌点,听几句讽刺话儿,也许丢个官啥的,这都是小事一桩!但是,真要发生了大地震,像唐山那么惨咋办哪?

  你咋跟老百姓交待?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他回家卖红薯就好了,占着茅坑不拉屎啊,这就毁了不是?

  现在,大断裂带上一个劲儿地震,我老关注着这个事!我们在火山口上坐着呢,闻着焦味儿就晚了。要拿地震当大事抓啊!

  

  冉老拿出一支烟,我递上了打火机。也许,老人要平息一下不安的心。淡淡的烟雾一点一点地弥漫开来。

  张庆洲:唐山大地震,确实有人不当一回事!24万鲜活的生命,惊醒了几个人?!

  冉广岐:有的人麻木不仁。李四光的预言怎么着,国务院69号文件怎么着,地震专家警告怎么着,大量的微观宏观异常怎么着,没往心里去!琢磨的是个人啊。

  张庆洲:假如唐山大地震在明后年发生,会是一种什么情景?

  冉广岐:不好说。现在确实有人心里不装着老百姓,而是一门心思地琢磨怎么跑官啊,怎么捞点啊……市场经济了,说光想钱有点冤枉他们,不想钱的也到不了一半儿。“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哪。

  张庆洲:所以,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青龙。

  冉广岐:人家会说,那么大地震百年不遇,谁一辈子碰上这个事呀?

  张庆洲:碰不上地震,遇上其他自然灾害呢?火山、洪水、泥石流……在关键时刻敢不敢决策?

  冉广岐:还是那句老话:少说话慢张口,遇到问题绕着走。这叫“明哲保身,但求无过”。要是没私心就敢决策,要是有私心就不敢决策。

  张庆洲:冉老给我上了一课,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冉广岐:可不敢这样说。人家说俺们是四大特色:老事忘不了,新事记不住,躺着睡不着,坐着打呼噜。(笑)

  我就是爱瞎说。有点用呢你们就听,没用呢,就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吧。

  一个问题,要从这头看到那头。长城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大家歌颂啊。可是你到山海关瞅瞅吧,孟姜女正哭呢……这边看和那边看不一样。换换角度变变位置,就有新发现了不是?年轻的年老的,台上的台下的,看法不一样呢。

  就说你这本书,唐山地震遇难者的亲属,青龙幸免于难的人民,国家地震局的官员,新闻媒体的记者,还有……人们会怎么看,你这个小子呀!(笑)

  张庆洲:您作为青龙县的一把手,您对唐山大地震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冉广岐:唐山大地震过了三天,我独自一人站在青龙县南边的大坝上,遥望着唐山,沉痛悼念几十万骨肉同胞。那天我流泪了。我有一句悼词,但是不能跟你说。

  张庆洲:您说咱爷俩是忘年交了,就别让我晚上睡不着行不?

  冉广岐:2006728日,唐山地震三十周年大祭的时候,我一定告诉你!我冉广岐向来说话算数,别问啦!

  

  老人闭上了潮湿的眼睛。这是一句什么话?为什么非要等到30周年大祭的时候?是因为彻彻底底地时过境迁了吗?到大祭的那一天,我一定再次拜访冉老。

  

  冉广岐:你这本书,一定要把握好尺度。青龙发布了临震预报,无一人伤亡。可是唐山呢,死了20多万。青龙的周边县也死了不少人。不要写得太重了,地震局还是要工作的……

  张庆洲:我写的不是现在的中国地震局。1976年国家地震局的个别人无权代表一个政府部门,像祸国殃民的“四人帮”不能代表党中央、国务院一样!

  

  我与老人惜别时,他握着我的手不放。我见老人兴致不减,就又聊了几句题外话。

  张庆洲:您离休后心情咋样?

  冉广岐:离休好哇!“当官如负重,无官一身轻。摆脱终身制,回到群众中。”原来是老百姓,现在还是老百姓。高兴,高兴啊!

  张庆洲:您回首往事,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冉广岐:人一辈子要活个踏踏实实,问心无愧。青龙年产万两黄金。我手上四两半斤的样品,过来过去的数不清,没给老婆子弄两克打个戒指。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我冉广岐敢说没愧!我一生无憾事,不是没遇上憾事。我欣赏一副警世楹联: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

  沉浮莫叹,知天上云卷云舒,聚散任风。

  我今天跟你说这么多,其实没用啊,都是俱往矣!(老人手一挥,开怀大笑)

  

  冉广岐简历:(口述)

  

  我出生在河北保定蠡县万安乡河西村。

  193810月当兵,在冀中区33团宣传队。实际上是家没吃的,混干饭去了。干了两年多进了晋察冀边区第十中学。老师都是长征干部,讲《矛盾论》、《实践论》。我那阵小,光打呼噜啦。

  1948年调入冀中军区后勤部,解放天津忙得不亦乐乎。

  1960年下放到青龙县当商业局长。

  1962年任青龙县粮食局长。

  1964年任青龙县委副书记。

  1966年“文革”调内蒙,任商都县委书记。红卫兵说是革命的先背“老三篇”。我就急眼了背了一宿。第二天背得一字不差。红卫兵说我是革命的,我就是革命的了。(笑)

  1967年中央发了文件,说去内蒙的不是“资反”路线,愿意留下就留下,不愿留下就回原地闹革命。我紧着逃之夭夭啊,就夹着尾巴逃回来了。

  196710月任青龙县革委会副主任(正职是“支左”的)。

  1969年我跟“支左”的闹了点小别扭,调承德地区任政治部副主任兼组织组组长(相当于组织部部长)。那阵时兴叫组,县里是组,地区是组,省里是组,中央也是组。这叫“大组套小组,上下一般粗”。(大笑)

  1972年至1974年任承德日报社党委书记兼总编辑。

  1974年底“支左”的走了,任青龙县委书记。

  1977年任望都县委第一书记。

  19788月任保定市委副书记。

  1983816号调任邢台政协副主席。记住,写的时候不要写被贬的原因,反正不是我自个犯了错误。

  1988年我60岁整。组织问我还干不干?我说回保定离休。回保定离休有难度,我就破天荒地给×××(老首长还在位,故隐去姓名)写了一封信。就啥都好办了。

  这么着,我安全着陆啦。(大笑)

  

**唐山地震宏观前兆现象扫描

  

  本调查几乎没有涉及地震宏观异常现象,这不是本调查的重点。细想想,这样很容易使我的读者产生误解,不涉及还是不行,就是扫描一下也要有几个镜头。

  唐山大地震过去了将近三十年,中国地震界依然有人不厌其烦地说,唐山地震以高度平静为特征。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个特征?这也许是圈内和圈外认识上的差异;也许这个高度平静另有所指,也许中国话的含义丰富,就永远会产生敢于玩弄文字的高手……但不容忽视的是,这就很容易把不明真相的人领入这样一个误区:这种突发性地震没什么宏观异常,是不可预测的,不可能预报预防。

  世界上没有前兆异常的大地震果真存在吗?

  在地震预报领域,我绝对是个圈外人,本无意与地震专家争论什么,但问题是兹事体大,就不得不说一下。从现象学的角度来看,我只知道,唐山的耗子也是耗子,唐山的黄鼠狼也是黄鼠狼,唐山的猪也是猪。无论是震前还是震后,动物们在唐山这块土地上还没有变种的迹象。

  唐山大地震前,动物们将大毁灭即将来临的信息,以它们特有的方式先后传达给了人类,727日这一天达到了高潮!至于直立行走的动物信不信,它们就好像顾不了那么多,它们的义务已经尽到了。当然,与人生死与共的狗例外。唐山地区至少有54%的狗自始至终都在狂吠、哀鸣,有的甚至往屋外拖自己的主人,直到血腥的大毁灭降临那一刻。

  

  动物大逃亡

  

  老鼠,唐山人叫它耗子。

  似乎从人类进化成万物之灵那天起,就没有停止过对耗子的杀戮。遗憾的是,这种小生灵太精明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许比人更智慧一些,所以才能够在天灾人祸中一次又一次地幸存下来。

  还没听说天灾人祸能把它们怎么样。

  鼠类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

  无名鼠辈创造的生存奇迹令人刮目相看!

  唐山震后,广大地震专群工作者对唐山地区及周边48个县进行了大范围的调查,共搜集到地下水宏观前兆异常868例,动物宏观前兆异常2093例。在七十多种动物中,老鼠的异常比例竟高达78%!那是怎样一个生死大逃亡的悲壮场景,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无论是住宅还是旷野,几乎是有老鼠出没的地方就有老鼠敏捷的身影。大老鼠叼着小老鼠,小老鼠咬着尾巴连成一串……

  多少人感叹:老鼠搬家要地动!

  

  一种叫做黄鼬的小毛皮兽,身材细长,长长的尾巴仅次于松鼠。跑起来,细腰一耸一耸的,好看。这种以扑食鼠类为主的小生灵,本该是人类的朋友,可它又偶尔犯一下小错误,偷一只鸡尝尝。人这就跟它们记仇了,恨恨地叫它们黄鼠狼。

  黄鼬一族就不得不更加聪明起来。人对先人的墓地很是尊重,谁也不会轻易挖祖坟吧?就藏在那儿。老房子的房山,也没见过有人经常扒的,那儿也安全。这绝顶聪明的小生灵一边跟人巧妙周旋着,一边又很惬意地繁衍生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它比人还高明一点,传说有点未卜先知的本事。黄鼠狼会迷人,于是有人称它们是仙,黄仙。仙不仙的我无从考证,但它们的绝顶聪明我却是见识了。

  1976725日(大地震爆发前3天)上午,明晃晃的太阳照耀着不平静的冀东大平原。抚宁县坟坨公社徐庄大队的一面古墙竟出现了令人心悸的一幕:上百只黄鼠狼一反昼伏夜出的生活习性,在光天化日之下倾巢而出!在它们的那个小世界,似乎有一个卓越的领导者指挥着,纪律严明,没有一丝一毫慌乱的迹象。它们大都是一家一户,严格地说是整个黄鼬家族,开始了罕见的集体大逃亡。可能是为了避免掉队,后边的一个总要咬着前边一个的尾巴。走着走着,有个别小的懒得动了,即刻便有长着乳房的漂亮雌物将这个小的轻轻地叼起来,接着走。它们的目的地实在令人费解,竟是村民聚集的村庄。

  它们到人群聚集之地干什么?

  它们不会不知道它们的头号杀手是谁!

  黄昏降临的时候,十几只黄鼠狼围着一株老核桃树转悠,哀鸣之声不绝于耳。它们是在示警吗?村民们却兴高采烈了,哇,这小东西浑身都是宝!于是,杀生的队伍渐渐壮大起来。铁锨棍棒纷纷落下,有的黄鼠狼临咽最后一口气之前还在哀鸣。好委屈!有好事者点了点数,一共打死了五只,是五只。

  黄鼬有能力躲避天灾,却无力逃过人祸。

  人类的暴行并未能阻止黄鼬一族的计划,72627日,它们又坚定不移地向村外大逃亡。无论白天与黑夜,小生灵的哀号唤不醒村民麻木的神经。

  他们不懂。

  

  在我们熟悉的鸡、猪、鼠、猫、狗、羊、鱼、黄鼬等动物异常反应中,鱼占100%,而猪只占34%。所有被调查的动物异常显示,猪最笨。这似乎是人们意料之中的事。

  其实,猪也不是最笨。

  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呢?

  联合国全球计划项目对中国地震预报专家黄相宁赞赏有加,拨出专款赞助地应力预测、预报地震。因他领导的小组地震预报准确率为33.1%,说这是一个世界奇迹。

  仅仅是33.1%,跟猪比还差0.9%呀!

  黄先生不必介意,这是晚辈逗长辈一乐。先生毕竟还在象牙塔的塔尖上,不是假的,是真的地震预报科学家。

  

  大自然的最后警告

  

  地光和地声出现的时候,距唐山大地震还有6小时,这是极其宝贵的360分钟!这意味着,如果有人告诉我们,或者我们自己知道这是地震宏观异常现象,就可以从容地走向安全地带。我们的行动时间,尽管要迟于黄鼬和老鼠那样的小精灵,甚至比蠢猪还要略晚一些,但还是来得及逃生。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当我们还在抱怨地震预报科学家没有找到必震信号的时候,人类就不得不接受大自然一次又一次以人的鲜血和生命为代价的惩罚。这是人类的悲哀。如果说人类寻觅大地震的必震信号还遥遥无期,那么,对于大自然发出的地光和地声这最后一个必震信号,我们就切不可束之高阁了。既然老百姓都能懂,就让老百姓都知道。

  唐山大地震,那一年是丙辰年,那一天是七月初一。跟无数个阴历初一没啥两样,那夜只有一线月亮,不一样的是,这个初一却使人感到泛泛发光。唐山地震幸存者讲述的地光,大都以白色和红色为主色调,但也有看见的是紫白色或藕荷色的光。尽管光的颜色各异,有一点却是异口同声的,地光格外刺眼,不常见,就连男人也会感到恐怖!

  沉睡的子夜不再平静,有明显的风的声音,却没有沙粒打在脸上。地光骤然泛起,大约持续十几分钟消逝,大地归于死寂和黑暗,过二三十分钟,漆黑的夜蓦地又亮了。在一阵一阵泛泛的地光中,偶尔会有三两个火球腾空而起,几团发亮的蘑菇云缓缓升向夜空。随着大地震一分一秒地临近,地光伴着地声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恐怖。大地震爆发前10分钟,地光达到了高潮,像是大自然在举行一种撼人心魄的告别仪式!

  与闪电伴着雷声那样相似,每一次地光升起,总会伴有地声。初始,地声和地光不是特别强烈,犹如远方隆隆而来的闷雷声。随着时间的流逝,地光不断升级,地声也在升级,就渐渐地震耳欲聋了。

  地声究竟是一种什么声音,我无法准确地叙述出来。唐山地震的幸存者几乎都有不同的感受。铁路员工,有的以为是火车出轨连续不断的撞击声;开滦矿工,有的以为是井下冒顶的坍塌声;有的人以为是成百上千架飞机掠过;有的人以为是千万辆坦克碾压过来;有的人以为是山洪暴发,泥石流滚滚轰鸣而下……在那“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特殊岁月,好多人竟然以为是“苏修”打过来了,开战了!在我采访的许多唐山地震幸存者中,我发现,似乎由于每个人的生活经历不同,所以对地声的感受也不尽相同。但是,有一点却是共同的,巨大的地声混杂而又沉重,无法忍受,给人以强烈的震撼与恐怖。

  无法忘却的血腥之夜!

  那一夜,酷暑的燠热始终没有消逝。唐山火车站(现为唐山南站)广场,上百名外地宾客看到地光,听到地声,只是有人大喊了一声:下雨啦!人们便纷纷拥进候车大厅,结果无一人生还。同一时刻,唐山市难以计数的家庭,在极度恐惧中关严了门窗。他们好多好多人是醒着的!孩子扑向妈妈,丈夫搂紧了妻子。他们睁大眼睛在等待,等来的却是血腥的大毁灭!大地疯狂了,上下猛颠几下,跟着就是左右摇晃。几乎是在瞬间,建筑物的门窗就变形了,拉不开推不动,就成了逃生不可逾越的障碍!唐山人清楚地看见了成千上万具尸体在门窗下挣扎的惨状。

  我们那时不懂。

  假如广泛深入地宣传了地震常识……

  假如把唐山地震监测网以及地震专家的意见公布一下,不用权威们说出准确的临震日期,老百姓也会把地震宏观前兆现象放在心上,这里是他们的家。

  假如贯彻执行了周恩来总理关于地震群测群防的指示,将国务院69号文件落实到地震波及范围内的城市与乡村……

  假如采取的不是封闭式的地震预报措施……

  惨绝人寰的唐山大地震或许是另外一种结局!

  

  写完本章,我的心情极其沉重。

  我还没发现哪部影视作品真实地再现地光和地声前兆异常现象,大都是蓝光一闪屏幕一黑就完事了。其实,那是极其丰富的漫长时段,震撼人心的故事往往发生在大毁灭之前。

  企盼张艺谋和姜文们,或是好莱坞群体中的某一个,能够真实地再现这种悲壮的大场景。而不是一古脑地展现房倒屋塌,还有女人和孩子们的惨叫声。拍摄难度当然很大,拍得不好,或许会影响票房收入。可我还是相信,会有这样一部灾难大片问世,因为它比《泰坦尼克号》更为惨烈。

  重要的是,这对人类是有益的。

   (本章有关数据引自《唐山地震》,地震出版社,1979年出版,陈非比、张建华、刘秉良、商宏宽编著,谨致敬意)

(未完待续)